几人等在屋子外头,热辣辣的太阳下,三人眼波递着话似的流转,不敢出声,又都很想出声。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起,祁凤渊仓促洗浴后出来了,三位少年站直了身子,端正自己的仪态,一脸肃容。

  其实修道人弄脏了衣服也不过是捏个净诀的事,但祁凤渊非得要洗浴。洗浴后的祁凤渊脸上瞧不出神情,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没把事情放身上。

  连瀛见祁凤渊往他这边走过来,有心想说些什么:“方才的事……”

  祁凤渊摆摆手道:“先说它的事。”祁凤渊往下指了指。

  几位少年的目光终于有了地方安放,不约而同看向了连瀛的左脚边。腹仙人就这么扒着连瀛的腿扒了一路,连瀛甩也甩不开。

  腹仙人的表皮青绿湿滑,附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没人愿意去碰,连瀛甘愿被它这么抱一路也不愿意碰它。

  在船上之时,连瀛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现在也想起了一些旧事。

  连瀛十八岁那年因某些事离家,在路上遇见了一对双生子,三人结伴游历道域大半月后林照水收到一封书信,于是三人来到了黄水村。

  世人所知三大水域,而横水是其中之一,黄水只不过是横水下游的一条小分支。分支虽小,但也养活了不少村落。黄水村的村民视黄水为母亲河,每年九月九日会举行一个祭拜仪式,上祭皇天,下拜河神,以期年年风调雨顺,收成富饶。

  但在上一次举行祭拜仪式的三天后,黄水村里出现一种怪物,这种怪物名为腹仙人,它浑身湿漉漉的,披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每到一户人家中定吃得米空粮空。

  腹仙人今天去这家,明天去那家,若是去宽裕些的人家还好,若是去到贫苦人家,岂不是给人雪上加霜?且腹仙人胃口大得很,任是哪一户人家也禁不住它这个吃法。

  但腹仙人之所以被叫做腹仙人,而不是腹怪,还因腹仙人极其特殊的一点:它每到一户人家,无数的黄金和生鱼会从天掉落到院子里,直至腹仙人离开这户人家才停止出现。因此黄水村有些村民打了歪念头,竟起了请腹仙人至家中作客的心思,但渐渐地,那些村民明白过来,黄金比不上粮食重要。生鱼得水养,离开了水会腐烂发臭照样吃不了,而腌制生鱼需要盐,盐又比粮食更为稀缺。

  三天又三天后,腹仙人从座上宾沦为了人人喊打的怪物。既然是怪物,也有怪物的可怕之处,村民根本奈何不了它。即便是不欢迎,腹仙人还是照常去别人家里头蹭吃蹭喝。腹仙人选的人家毫无规律可言,是以还没被腹仙人光顾过的人家都极害怕它的到来。恰好祁凤渊途经此地,得知此事便修书请了林照水过来。

  连瀛问道:“它很可怕吗?除了其貌不扬,似乎没什么威胁,村民既然这么不愿它上门,拿个扫帚赶它走不就好了?”

  “其貌不扬,当真是个温和的形容。”江逐火对比了下腹仙人的模样,左看右看,一脸难以理解,“这个,嗯,它会攻击人吗?”

  祁凤渊摇头,回想昨日和这腹仙人打交道,补充说:“性格可以说是难得的温顺。”

  江逐火试探性地踢了腹仙人一脚,腹仙人紧紧抓着连瀛的腿嘤嘤叫了起来,江逐火忙道:“抱歉,我就试试,不是成心想踢你的。”

  祁凤渊是第一次见江逐火,好奇林照水的孪生弟弟多日今天终于见到了,不由看多了两眼,看看江逐火,又看看林照水,像是找不同似的。

  林照水咳道:“那么,你叫我来是为什么呢?绂除、度化或带它离开,这些你都做得到的吧?”

  祁凤渊双手拢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我做不到。绂除一个没有怨气煞气的鬼怪容易滋生邪物,腹仙人不能离开它葬身之地太远,度化单靠我一人完全做不到。”

  林照水了悟:“需要我做什么?”

  “不说这个先。”祁凤渊转头对连瀛说,“先解决你和它的事吧。”

  “……”连瀛,“我和它能有什么事?”

  “咦?莫非你想它一直抱着你的腿?”祁凤渊有些惊讶,又道,“它可是一直在等你喂它吃食呢,你不给它吃的,它可不会离开。”

  三人恍然大悟,还以为是连瀛踩了腹仙人惹怒了它,不想腹仙人竟是来要吃食的。

  连瀛打量了下自己,又看天看地,问:“我看起来像是有吃的?再说,不是会带来黄金和生鱼?怎么什么都没有?”

  腹仙人听到吃食有了些反应,紧着连瀛的腿,开始往上爬,“慢慢慢!”连瀛打断道,也不管腹仙人听不听得懂,“再往上爬,我会杀了你的。”

  显然腹仙人听不懂,它五指伸出,指与指之间连着灰绿色的蹼,指尖带有尖甲,尖甲勾着连瀛的衣摆,腿脚往上蹭,蹭掉了一些苔藓粘在连瀛的衣服上,绣着银线黑云纹的黑衣洇开了一圈水渍。

  连瀛阴沉着脸,化气为刃削断腹仙人的尖甲,气刃往下,贴着腹仙人的肚皮将它挑开。腹仙人的断甲处汩汩冒出黑水,落在地面上像是热油入锅发出滋滋声。腹仙人摔在地上嘤嘤叫唤。

  不到片刻,腹仙人爬了起来,指尖不知何时长好新爪,五指抓地朝前猛力一扑,又抱紧了连瀛的右腿,这会儿倒是老实了不敢向上攀爬,但叫声好像猫儿乞食一样叫个不停。

  连瀛吹气,把黏在左腿上的几条蛆虫吹落,面无表情看向祁凤渊。

  连瀛容貌昳丽,虽生得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但连瀛不爱多笑。他的眉梢眼角都显凌厉,更遑论他沉着脸时,下颌线条收紧,眼似飞刀,处处皆透露着“惹我者死”的气息。

  江逐火左手握拳锤右手掌心道:“明白了,腹仙人没有攻击性,但极为难缠,它再生能力强,寻常法子也杀不死它,所以村民奈何不了它。”

  祁凤渊莞尔点头。林照水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一点点心,是江逐火吵着要吃,结果吃了几块又嫌腻吃剩下的。

  林照水递给连瀛,连瀛接过,甜食的香气引得腹仙人又往上爬,连瀛手快捏起几块糕点迅速往下扔。

  腹仙人张大嘴,黑色的口腔里散发腐烂的鱼腥臭味,萎缩的牙床立着零星几颗黑黄尖牙,再细看,那些黑色竟是缠绕在尖牙上的几团发丝。一块块糕点落入腹仙人口中,不见它有吞咽的动作,像巨石投入大海,从它的腹腔传来接连“咚咚”的声音。

  连瀛捏着油纸的一角抖了抖,糕点碎屑扬了腹仙人满脸:“没了,吃完了。”

  腹仙人伸出厚重的舌苔,舌苔下是青绿色的暗苔。舌苔从左往右重重地扫过那张腐烂的脸,卷走了糕点的碎屑,也卷走了那些糜烂的红肉和蛆虫,像个空架子似的,只剩下几块肉黏在下颌骨上。

  粘腻湿滑的声响响起,细听又像是野兽夜行的喘息声,腹仙人就这样走了,泥土面留下一行水渍。

  “这么瞧,腹仙人胃口也不是很大呀。”江逐火轻“哦”了一声,又道,“腹仙人来到一户人家里,不是要吃饱,而是要吃空,不管多少,只要吃空就满意了。”

  林照水在旁问:“那黄金和生鱼呢?是村民夸大了吗?”

  “来了。”祁凤渊往外一指。

  拖行十米凭空消失的腹仙人又再次出现,这次它没有再爬上连瀛的腿。

  连瀛低头,看着那簇高举在自己面前的白紫色小花,花尤其普通,是寻常时候都不会留意到的那种,腹仙人见连瀛不接,又晃了晃那簇小花,动作轻柔,生怕把花儿给晃掉了一般。

  连瀛接过,那簇花真的无甚优点,连香味都没有。腹仙人等了等,见连瀛接过花后并没有什么动作,急得叫唤几声。

  祁凤渊提醒道:“它在等你说话。”

  连瀛回过神,道了声谢,“花很漂亮,谢谢你。”

  腹仙人心满意足,发出了一个长长的单音,再次离开了。

  林照水道:“黄金、生鱼和花,这些都是在道谢,腹仙人是看人给的谢礼。”

  祁凤渊昨日也和连瀛一样经历了相同的事,腹仙人最后也同样送了他一簇小花。后来祁凤渊探寻过腹仙人的行踪,发现它藏得并不隐秘,要么在别人家里大吃大喝,要么在黄水边呆着。

  黄水岸边生长了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白紫色,细小繁多,村民也知腹仙人喜欢那个地方,对腹仙人是避之不及,因此那里是人迹罕至。

  祁凤渊向他们诉说昨日遇见腹仙人的经历,最后道:“腹仙人知道我们并不需要黄金和生鱼,因此送了它最为喜欢的花作为谢礼。”

  若不是会把人家里吃空,腹仙人简直称得上极为有良知的鬼怪。

  林照水问道:“那现下该如何?”

  “且慢。”连瀛打断祁凤渊开口,“不管如何,我想先洗浴。”

  连瀛也不等几人答应,径直往屋里头走,进门前听见祁凤渊说了句:“你们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非得洗浴了吧?”

  连瀛迈过门槛时脚步踉跄了下。

  方才,祁凤渊非得洗浴,林照水还和祁凤渊争辩了几句,祁凤渊态度决绝就近找了户人家想借用屋子,可那户人家见腹仙人来了也不等祁凤渊开口借便拖儿带女跑了。

  连瀛也不想外头的人等太久,动作迅速冲了遍,捏个法诀换了套衣物,走时还不忘把那簇小花带走。

  推开门,外头只剩下祁凤渊。

  祁凤渊躲在屋檐下,背靠着矮墙,一手作棚搭在眉心眺望高空,高空时有几只飞鸟掠过,祁凤渊不言不语敛下所有笑意,表情平静地望着,连瀛走到他身边也没反应过来。

  连瀛看着那张柔和的侧脸出神,直到祁凤渊说了句什么。

  连瀛没听清,但他把那簇白花送到了祁凤渊手上,轻声道:“借花献佛,送你了。你喜欢花吗?或者,你更喜欢鸟?”

  祁凤渊没听懂,反射性接过那簇白花,怔怔地看着连瀛。

  两人视线相交,连瀛近距离才发觉祁凤渊不笑的时候,那双偏圆的眼睛眼角是微微下垂着的,莫名有几分难过的意味。

  连瀛拉着他的衣袖,别扭地说道:“你,你帮我闻闻,我身上还有味道吗?”

  祁凤渊又是一愣,但很快应了声好,他凑近连瀛,在连瀛颈项处轻轻嗅了嗅,皂角淡淡的气息早已把那股子鱼腥臭味冲散了。

  祁凤渊嗅着嗅着把头轻轻搭在连瀛肩头,整个人开始小幅度地抖了抖。

  他抑制不住笑意地说:“不臭,还挺香的。”

  连瀛心里轻轻叹了声。这一声叹,如春风拂过湖面,吹皱了整个场景,顿时空气中荡漾着细波密纹。

  祁凤渊直起腰,对连瀛笑着说:“我名祁凤渊,来自先门。”

  滴答——

  水声伴着祁凤渊的这句话响起,远方奔涌而来的浪头高高掀起,遮天蔽日,瞬间淹没了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