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汉道天下【完结】>第一千零章 家丑不可外扬

  司空周忠赶到了行在,带来了益州的消息。

  士孙瑞已经移驻汉中,正在筹备对益州的进攻。他拟定的路线有两条:一是取米仓道,进入巴郡;一是取金牛道,进入广汉。

  不管是哪一个选择,进攻的难度都不小,所以现在太尉府提出一个补充方案:安排荆州水师,溯江而上,至少可以迫使益州分兵拒守,为士孙瑞分担一部分压力。

  这就需要朝廷安排人进驻荆州,而且最好是通晓水战的。

  太尉府的意见是让楼船营单独行动,去荆州指挥水师。楼船校尉楼圭是南阳人,通晓水战,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周忠则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

  他建议派孙策去荆州。

  辽东大战已经结束,海船的研制还没有结果,孙策暂时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助士孙瑞一臂之力。

  况且楼船都尉楼圭留在汉中也有好处,从西汉水进入广汉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以充当奇兵。

  刘协听完周忠的意见,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这件事看起来只是进攻方案的分歧,其实背后很复杂,既有三公府争权,又有不同籍贯的人争功,搅和在一起。

  周忠推荐孙策参战也许只是一个试探,他真正的目标也许是周瑜。

  军事本该由太尉府主持,周忠身为司空,主动掺乎到这件事里来,还到他面前来告御状,绝不会那么简单。

  刘协向周忠大致说明了要求。

  司空府要对冀州的水利做整体规划,改善河道体系,提高运输效率。

  他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挖几条南北向的运河,将冀州境内以东西向为主河流贯通起来。

  工程可以分期进行,但规划要提前做好,不能走一步算一步。

  周忠拍着胸脯有示,一定全力以赴,不拍不扣的完成任务。

  ——

  出了御帐,周忠随即去找司徒杨彪。

  杨彪一见周忠就笑了。“就等你来了。”

  周忠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在路上就收到消息了,这次上计邯郸的成绩最为耀眼,不出意外的话,将是天下之冠。而邯郸令就是他推荐给天子的诸葛亮。天子为此移驾邯郸,却没有立刻巡视,就是为了等他来。

  这无疑是对他推荐诸葛亮的最大认可,也是要在众人面前肯定他的成绩。这让他被孔融提议重修《孝桓帝纪》重创的情绪得到了巨大的抚慰,甚至有些飘飘然。

  两个老朋友见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周忠首先想说的就是关于益州的战事安排。

  这种机密大事,在天子决定之前,不能对普通官员提及,但杨彪是三公之一,天子肯定会找他商量,事先通个气还是有必要的。

  周忠急着来找杨彪,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

  杨彪听完,脸色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嘉谋,我以为你这件事处理得不妥。”

  周忠倒是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道:“文先,我知道,这有争权之嫌,不合三公分治的原则。但益州的战事顺利与否,不仅关系到天下能不能尽快一统,还关系到君荣将来能不能接任三公。行大事不拘不节,我不得不如此。”

  杨彪哼了一声。“嘉谋,你我是多年的朋友,我也不瞒你。你这话,之前就有人说过。”

  “谁?”

  “你的前任。”

  周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

  他的前任张喜可不是一个好的榜样。天子连谥号都不肯给,为此还闹得满城风雨。

  而眼下的益州之事,也和张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如果步张喜后尘,焉知天子不会一怒之下,把之前的那些事再翻出来?

  他自己的事,自己清楚,破绽实在不少。

  想到天子刚才的态度,周忠觉得后背有点凉。

  杨彪见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起了天子准备巡视邯郸县的安排。相关的准备几乎都做好了,就等着周忠来。

  但这次巡视又不同于以往,其中有实地考察——甚至是核查诸葛亮政绩的意思,所以不能随便走走,要对各方面的细节进行了解,最后还要进行汇总,确认政绩属实,没有虚报谎报的同时,还要提出可以改进的问题。

  天子是象征,杨彪、周忠这两个老臣担负着具体的责任。如何才能核查到位,让人相信诸葛亮的政绩是真实的,又如何要体现出老臣的经验和老辣,别让诸葛亮太骄傲了,这个分寸很难掌握。

  天子坚持等周忠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周忠既是老臣,更是诸葛亮的举主,有丰富的施政经验,可以提出有针对性的问题,又不会让人觉得是故意打压诸葛亮。

  听了杨彪的分析,周忠也有些感慨。

  “天子虽然年轻,思虑倒是周密,一般的老臣都赶不上。”

  “的确如此,天子为了朝堂上的平衡,花了很多心思。你我身为老臣,理当协助天子,共襄王道,而不是横生枝节。”

  周忠讪讪地笑着,神情尴尬。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

  “孔融到了渤海。”

  周忠眉梢轻份,眼神顿时凌厉起来。“怪不得满长安找不到他,原本他逃到渤海来了,跑得还真快啊。”

  “他不仅跑得快,马上还要跑得远。”杨彪顿了顿,说道:“张昭建议天子委任他为使者,去漠北调查商朝遗民的事。”

  “商朝遗民?”周忠哑然失笑。“这等无稽之谈,还有必要专门派人去调查?我看张昭是想保护孔融,故意找事吧。孔融要去,也就罢了,由朝廷出面安排,这不太合适,浪费钱粮嘛。”

  杨彪淡淡地说道:“是你从子周瑜先倡议的。”

  “呃……”周忠语塞,随即又明白了周瑜的用意,不禁心中暗喜。

  孔融与周瑜同行,能便宜了他?

  “嘉谋,有句话,可能不太中听,但我还是想对你说。”

  周忠眼神闪了闪,无声而笑。“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我周氏子弟虽然算不上什么圣贤,这点气量还是有的,绝不会故意为难他。”

  杨彪点点头。“原本我是不必担心,周瑜不是气量小的后生。但是这次,我的确有些担心,孔融似乎触到了他的逆鳞。嘉谋,你们自己也如此放不下吗?”

  周忠咂了咂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再三。

  “文先,家丑不可外扬,何况那还是先父的污点。”

  第一千零一章 和而不同

  “既然是污点,就不能错上加错。”杨彪说道:“你四处找孔融,是想杀人灭口吗?”

  “岂敢,岂敢。”周忠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我只是想和他商榷一番。如今事务繁多,实在不是重修《孝桓帝纪》的好时机。他这不是给朝廷找麻烦嘛。”

  杨彪知道周忠在掩饰,却没有说破。

  周忠杀孔融的可能性的确不大,但他找孔融也绝不仅仅是商榷这么客气,小小的教训一番是免不了的。

  不把话说得这么重,也是为了提醒周忠,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别人会认为你是打击报复。万一孔融出了事,你有口莫辩。

  包括孔融去漠北。

  为了避免落下口实,周瑜就只能尽全力保护孔融,让他平安归来。

  周忠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也就没必要把话说破了。

  两人随即商量起了实地考察邯郸政绩的细节。

  周忠原本有些担心。

  他是做过地方官的人,知道像诸葛亮这样以严厉手段施政的人获得普通百姓的称赞不难,但利益受到伤害的大族、豪民往往很难有好话。诸葛亮倚仗着天子的信任,行雷霆手段,甚至还请士孙瑞出兵威慑,背地里不满的人肯定不会少。

  天子巡视,那些人未必敢亲自跳出来说三道四,但是安排几个家人、亲属,在天子面前哭诉几句,往诸葛亮脸上抹黑,这却是完全有可能。

  别以为没人敢当着天子的面这么做。

  当初光武帝平定天下,巡视豫州,在南顿时就被当地百姓逼着免赋,免得少了还不满意。

  南顿人这么剽悍,只是因为光武帝的父亲刘钦做过南顿令。

  邯郸却是天子生母灵怀皇后的家乡,邯郸百姓请求一点恩泽岂不是天经地义?

  杨彪听完周忠的担忧,微微一笑。

  “嘉谋下车伊始,想必没看到都亭侯王端夫妇。”

  周忠倒是认识王端的,当初为了灵怀皇后的事,他和王端的父亲王斌多次见面商议。王斌死后,王端嗣爵的事,也是他操作的。

  “他怎么了?”

  “他现在是天子身边的郎官,他的夫人是女营的骑士。哦,对了,他的夫人姓张,是和安朝的名臣张禹张伯达。”

  周忠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啧啧有声。

  天子真狠,直接先对最亲的人下手。

  怪不得诸葛亮度田这么顺利。王端夫妻都被天子扣在身边,做了最普通的郎官和女骑,谁还敢惹事?

  “天子……严于律己,倒是不用担心外戚权重。”

  “的确如此。”杨彪抚着胡须,一声轻叹。“天子罢宦官,后宫规模甚至不如一些官员。又压制外戚,不使其德不配位。兴王道的诚意天地可鉴,你我身为大臣,岂能不全心全力的配合?若是只顾私心,错过这大好机会,会被后人骂的。”

  周忠尴尬地点点头。

  ——

  两人正说着,张昭求见。

  杨彪和周忠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

  张昭这是掐着点来的,时机把握得非常精准。周忠下车还没到半天,与杨彪见面还没到半个时辰,他就来了。

  比周瑜消息还灵通。

  杨彪让人请张昭进来。一会儿功夫,张昭迈着方寸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神情庄重肃穆,礼节周到,却又不卑不亢。

  周忠与张昭是旧相识。见此情景,不由得一笑。

  “张子布,如此多礼,莫不是有求于人?”

  张昭拱拖施礼。“昭非求人之人,司空亦非循私之人,何求之有?”

  周忠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生气,笑道:“你不求人?那孔融去漠北之事,又怎么说?我可听说,天子怜惜孔融年老,本是不愿意让他这么辛苦的。”

  张昭淡淡地说道:“孔融本是商人之后,得知商朝遗民的消息,赶去一见,乃人之常情,何惧辛苦?至于请天子下诏,并非我求天子,而是为儒门考虑。商代文献、语言与今日殊异,非鸿儒不能解。孔融学问渊博,天资过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漠北之行,非他不可。”

  听张昭说得这么慎重,周忠倒不敢再轻忽,仔细询问起来。

  涉及到儒门的事,大意不得。

  杨彪对这件事也了解不多,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了解一下。

  张昭便将从周瑜那儿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只不过周瑜当时还有大量揣测的成份,并没有那么笃定。到了张昭口中,揣测的成份已经所剩无几,几乎可以肯定那些人就是商朝遗民,只需要孔融去做最后确定,就能发掘出一段遗失的历史,找回失落的连山、归藏,使三易合璧。

  张昭说得如此肯定,情绪如此高涨,让杨彪、周忠都受到了感染,觉得这事意义重大,不容耽搁,否则就是儒门罪人。

  如此一来,周忠再追究孔融就不合适了。

  不仅不能追究,还要安排周瑜照顾好孔融,确保孔融的安全。

  周忠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想想孔融这一去就是几年,就算周瑜用心照顾,不让他出事,这冰天雪地里也不舒服,也就罢了。

  说完商朝遗民的事,杨彪随即问起了渤海的上计。

  张昭坦然地说道,渤海今年的上计情况肯定不如冀州其他郡国。具体原因,他一一道来,既不遮掩,也不夸大。

  最后,他说了一件事:天子有意在徐州也设立这样的郡国,以便中原反对度田的士族迁居。

  渤海毕竟还是太远了,气候也与中原有所不同。除了汝颍一带的党人迁来不少之外,其他郡国的人大多畏难,不愿意迁来。如果朝廷在徐州设立与渤海一样的郡国进行试验,那些人迁居的可能性会大得多。

  对张昭来说,他关心的倒不是别的,而是这是否代表着朝廷要在中原强推度田,就像在冀州这样。

  韩遂移驻中原,是否就是天子预先做的安排?

  杨彪、周忠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也在担心这个问题,但目前还没有和天子正式商量,面对张昭的疑问,他们不方便透露任何信息。

  “子布,你与天子见了几面,对天子印象如何?”周忠说道。

  张昭疑惑地看着周忠。“司空的意思是……”

  “你觉得天子是个沉稳的人,还是个急躁的人?”

  张昭不假思索。“天子虽然年少,却沉稳大度,甚至比一些老臣都要稳重,何来急躁之说?”

  “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且不说天子信任三公,凡事都会与三公谋定而后动。就算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不顾实际情况,强行推进,以至于无法收拾。”

  第一千零二章 家族传承

  听完周忠的话,张昭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躬身一拜,诚恳地说道:“司徒,司空,我担心的并不是天子急躁,而是担心天子将度田作为成就王道的唯一手段。当初之所以决定在渤海取消度田,就是想证明德政也可以实现王道。如今刚刚试行一年,还没分出高下,就在中原强行推进,恐怕有失本意。”

  他一声轻叹。“反对度田的人不是罪犯,渤海也不是流放之地,不应该成为天子排除异已的选择。天子年轻,未必会考虑到这么多。二公久经仕宦,又是天子心腹,理当提醒天子,不可授人话柄,无端生疑。”

  杨彪、周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他们也觉得天子这么做有逼迫之嫌。

  韩遂移驻中原就是明证。

  虽然天子说,韩遂移驻中原,监领兖豫二州是协助各郡维持安定,防止有人生乱,但这个生乱究竟是指什么,却没有说明。

  那郡国强行度田,有人不服,以部曲奋起反抗,算不算生乱,韩遂要不要出兵平叛?

  很显然,韩遂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如此一来,不排作有些守相会迎合朝廷的意思,主动要求推进度田。

  实际上,司徒府已经收到了不少类似的申请。

  而年度上计还没有完成,度田是否有利于民生,又有多大的利益,有没有附带的影响,都没有确切的结论。

  就算不说那些人是迎合上意,至少也可以说他们不够严谨。

  如果不遏制住这种风气,那张昭在渤海试行德政还有什么意义?渤海不就成了张昭所说,是反对度田者的流放之地,而所谓的德政也不过是骗人的诱饵?

  作为儒门子弟,杨彪、周忠绝对不能认同这个观点。

  虽然没给张昭明确的答复,但杨彪身为司徒,却给了张昭一个承诺。

  他担心的那种情况绝不会出现,渤海不会成为流放之地,只能是试行儒家德政的范本。

  张昭满意而退。

  看着张昭挺拔的背影,如翼的大袖,周忠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想劝阻天子在中原强行度田,甚至要否决部分郡国主动要求的度田,这个压力可不小啊。

  天子看似温和,实则坚定,他想做的事,几乎没人拦得住。当初因反对天子的决定,他和杨彪都曾被赶出朝廷,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天子都与三公保持距离,以便乾纲独断。

  现在君臣关系好容易缓和了些,又要闹僵吗?

  “文先,这件事……有点棘手啊。”

  “有什么棘手的?”杨彪平静地反问道:“可行则行,不可行则不行,据实而断就是了。”

  周忠看看杨彪,欲言又止。

  他做不到杨彪这么洒脱。

  ——

  周忠与杨彪谈了半天,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刚坐定,周瑜便赶来了。

  他向周忠行礼,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忠的脸色。

  周忠瞥了他一眼,还没先话,先叹了一口气。

  “公瑾,如果孔融成行,你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不能有任何意外。”

  周瑜愣了一下。“叔父已经知道了?”

  “天子提了一嘴,杨公又特地关照,说到一半,张昭又来了。”周忠无奈地看着周瑜。“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周瑜大感意外,随即又笑了。“关心他的人还真不少。”

  “圣人之后嘛。”周忠咂咂嘴。“就连天子都不能不给三分薄面。”

  周瑜笑得更加灿烂。

  周忠有些不悦。“你觉得不然?”

  “不敢。”周瑜拱拱手。“我只是觉得天子关照孔融,未必是看在圣人之后的份上。对于儒学,天子对孟子格外推崇,也没见他录用孟子之后。”

  周忠眼神一闪,觉得有理。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人尽其材,物尽其用。平心而论,孔融就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要说不足,也许就是年龄太大了。”

  周忠哼了一声。“两天时间,从长安逃到渤海,这老贼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却好得很。”

  周瑜哑然失笑,接着说道:“我观天子用人,大多因材施任,弃其短,用其长,并不苛责德才兼备。杨公那样的君子用得,袁术那样的纨绔也用得,而且都能胜任。孔融虽然多事,却没犯下大错,天子没理由故意针对他。”

  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有这个意思,让他在渤海待着,也比让他去漠北更狠。去漠北,最多是身死。在渤海待着,却是诛心。”

  周忠眉头紧皱。“公瑾,你对渤海这么不看好?”

  周瑜点点头。“从叔,恕我直言,渤海的德政会是对儒门的最后一击。当然,这未必是坏事。如果儒门中人能因此醒悟,儒门或许能因此破而后立,死而复生。”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正如董仲舒再造春秋。”

  周忠眉头紧皱,沉吟良久,心情有些复杂地叹息道:“公瑾,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路。今后的路,要你自己去走。你那几个从兄都不成器,以后庐江周氏的门户,要由你来撑起。”

  周瑜吓了一跳,连忙拜服在地。“从叔此言,瑜不敢当。庐江周氏,自然还是以从叔为家主。”

  周忠摇摇手,示意周瑜不要紧张。

  “公瑾,老人可以守成,却难以创业。大汉虽说是复兴,其实与创业无别。天子志向甚大,若能成功,大汉绝非往日之大汉。疆域更广,户口更多,需要的人才也绝非死读书的书生能比。”

  他抚着胡须,露出向往的神情。“春秋之学,不能行于战国。战国之学,不能治秦汉。时移事迁,学问也当因时而变,这不是谁能阻挡得住的。汉家之儒,成于董氏,却孽于贾生。”

  周瑜听懂了周忠的意思。

  周忠并非不知道大势,只是他年纪大了,跟不上天子的思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庐江周氏子弟虽多,可是就目前面言,最得天子器重的就是他。

  几年前,天子就曾向周忠提起过他,要征他入朝。如果周忠当时有现在的觉悟,或许他会比诸葛亮更早得到天子重用。

  周忠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耽误他的前程,这才说出这样的话,将庐江周氏的希望寄找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却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在个人与家族之间,周忠选择了家族。

  周瑜离席,拜倒在地。“愿如从叔之教。”

  第一千零三章 越俎代庖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刘协一身劲装,与司徒杨彪、司空周忠边走边聊。

  他向来简易,不是很注意天子的威仪,既没有大摆车驾,前呼后拥,也没有衣冠冕琉,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家气势。如果不看劲装上练着龙纹,他与身边的散骑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为此,杨彪、周忠曾一起进谏,希望他能穿得正式一些。翻了一下行在的衣物之后,他们才发现根本没有符合要求的服饰,只得做罢。

  也是直到此刻为止,他们才意识到,虽然天下已经太平,中兴在望,但天子一直没有举行一次符合礼仪要求的正式朝会。

  甚至没有确定都城。

  安邑一开始就是临时都城,而且只是建安元年的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没回去过。

  这几年,天子一直在路上。

  一时间,杨彪、周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协的俭朴没能再现皇家风范,让普通百姓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亲近。面对刘协的询问,他们虽然有些紧张,却还是一一回答。

  更有胆大的围了过去,用一种选女婿的口吻,对着刘协评头论足。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悄悄说了一句。“这可是我冀州的天子啊。”

  刘协模糊地听到了,瞥了一眼,却没有回应。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几次。

  其实仔细说起来,孝桓、孝灵都出自冀州,只是他们名声太坏,对冀州也没什么特殊照顾,连冀州人都不愿意承认。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利益。

  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就算你是天子,也不一定能得到认可。

  对刘协来说,现在认可他的还是普通百姓。

  他虽然没有给哪一个县——包括邯郸在内——免税,但他亲自坐镇冀州,强行推进度田,迅速稳定了冀州的形势,让无数被战争拖累了十几年的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基本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仅这一点,冀州的普通百姓就认可了他。

  至于冀州的大族、豪强,就没这么客气了,他们还在观望,看看朝廷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利益,弥补他们被夺走的土地。

  刘协和百姓谈笑风生的时候,杨彪、周忠跟在身后,沉默不语。

  相关的细节,他们已经查证过,知道诸葛亮的政绩是真实的,没什么掩饰的成份。剩下的任务就是找点问题,以免诸葛亮太骄傲。

  对他们来说,这一点并不难。

  邯郸的确还有很多不足,离曾经的繁华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邯郸的变化感到惊讶。

  短短一年时间,邯郸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等诸葛亮四年任期结束,邯郸又将是河北名城,就像历史上那样。

  如果其他州郡都能像邯郸一样,也许十年之后,大汉就能恢复最盛时的实力,天子西征也不再是纸上空谈。

  这还是在人口大量损失的情况下。

  二三十年后,等人口渐渐恢复,大汉的实力将超过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

  到了那时候,西征或许就不是可行,而是必须。

  否则人多地少的矛盾无法得到真正的解决。

  把这些联系起来看,他们有点明白了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兴奋的同时,他们又心情复杂。

  虽然久经仕宦,但他们是真的跟不上天子的思路。目光既不如天子深远,考虑也不如天子周到,信心也不如天子坚定。

  这些年,他们看似在帮天子,实际上一直在阻碍天子。

  想到这一点,很难让人不沮丧。

  “嘉谋,明年我就六十了。”杨彪轻声说道。

  周忠诧异地看了杨彪一眼。“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想到致仕?就算你想含饴弄孙,现在也赶不及啊。”

  杨彪笑笑。“如果士孙君荣明年能平定益州,我就算是致仕,也没什么遗憾。再说了,不做司徒,我还可以教书,可以修史,可以退而不休嘛。”

  周忠会意的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心头有些惭愧。

  杨彪这是要给士孙瑞让路,更是给赵温让路。益州平定,由一个益州人出任三公,无疑是对益州人的最大安抚。

  为此,杨彪不惜在花甲之年致仕。

  他自问做不到,即使是已经决定将家族的希望放在周瑜身上。

  “文先,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周忠轻声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考虑那些想推进度田的郡县。若我猜得不错,邸报发行之后,想度田的郡县会更多。”

  杨彪点点头。“你的看法呢?说起来,庐江度田更早,今年的成绩却不是很突出,在冀州诸郡国中也只能排中位而已。”

  周忠微微一笑。“这不是庐江成绩不好,而是冀州诸郡国的成绩太亮眼。你还记得去年吗?庐江可是仅次于河东和三辅。”

  杨彪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周忠有些奇怪。“怎么,你不同意?”

  杨彪摇摇头,凑到周忠耳边,轻声说道:“今年河东的成绩不太理想,可能会泯然众人。”

  周忠却早有准备,嘴角轻挑。“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河东虽然富庶,比起冀州来,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荀文若虽是千里之才,也不能让河东反超冀州诸郡国。”

  他抬抬下巴。“你若不信,三年之后,调孔明去河东试试。”

  杨彪笑笑,刚要说话,沮授凑了过来,拱拱手。“二公,恕我冒昧,这不太合适。”

  杨彪、周忠互相看好了一眼,哑然失笑。

  杨彪故意沉了脸,轻声喝道:“二公论政,你一个侍中也敢胡乱置喙?”

  沮授嘿嘿笑了两声。“二公论政,我不该置喙,但看着你们犯错而不提醒,又岂能忍心?”

  “犯错?我们犯了什么错?”

  沮授使了个眼色,示意杨彪、周忠看诸葛亮。“诸葛亮虽是周公举荐,却是天子一手调教。他的仕途,天子自有安排,何须二公劳心?”

  杨彪、周忠互相看了一眼,也觉得失言了。

  诚如沮授所说,诸葛亮的前程自有天子安排,哪有他们说话的份。想调诸葛亮去河东,先问问天子答不答应。

  第一千零四章 微言大义

  刘协听到了杨彪和周忠的私语,但他没在意。

  事情到了这一步,早就不以这些老臣的意志为转移。相反,他们只能跟着形势的变化改变态度。

  主动改更好,被动改也行,坚决不改的就只能靠边站。

  适者生存。

  听到沮授的话,他多了几分欣慰。

  哪怕是中年人,也有清醒的。

  刘协带着浅笑,与围观的百姓说些家常话,问他们现在的生活,了解他们最迫切的希望。

  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的愿望其实很简单,温饱而已。如果有可能,那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再多点荤腥,添两身新衣。

  读书、做官之类的,对他们来说,反而不在考虑之内,或者说,离他们太远,还没到考虑的时候。

  了解了一圈后,刘协对杨俊、诸葛亮说道:“民以食为天。让百姓吃饱饭是朝廷的天责。任何政策,脱离了这个前提,都是恶政。”

  杨俊、诸葛亮等人吃惊地互相看看,一时竟不敢出言附和。

  天子这句话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明易懂,却也他们所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什么是德政,什么是恶政,有很多说法,但是以能不能让百姓吃饱饭做为评价标准,却是闻所未闻。

  杨俊想了想,恳切地说道:“陛下关爱百姓,是为大仁。只是禽兽亦知饱食,若无教化,百姓纵能实腹,又如何能致王道?”

  刘协反问道:“杨卿,我只是说,不能让百姓吃饱饭的政策是恶政,可曾说让百姓吃饱饭的政策就是王道?”

  杨俊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拱手请罪。

  “臣愚钝,死罪死罪。”

  刘协微微颌首。“不为恶政,是为官的基本准则。但有志于王道者,又岂能以基本准备则为满足?让百姓吃饱饭之后,还要教化他们,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士。若四民皆士,何愁王道不兴?”

  杨俊连连点头。“陛下所言甚是,臣等愿从陛下之教,尽绵薄之力。”

  其他人纷纷附和,只有诸葛亮眼神闪烁,有些沉吟。

  刘协看向诸葛亮,嘴角挑起一道浅弧。“孔明,你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诸葛亮拱手致意。“唯。臣冒昧,斗胆直言。臣对杨府君适才所言,略有微词。”

  杨俊一愣,随即笑了。“哦?还请孔明指教。”

  “指教不敢当。”诸葛亮含笑再拜。“陛下所言,确是至理名言,却不是陛下首创。先圣前贤多有论及,陛下不过是择其善而从罢了。所以,我等致力于王道,并非从天子之教,而是从圣人之教。”

  杨俊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孔明说得对,倒是我失于考虑了。”他随即又说道:“但陛下所言之四民皆士,却没有哪一位先圣前贤说过,而是天子的发明。所以,我说的也不全错。”

  诸葛亮连连点头。“府君言重了,亮岂敢,岂敢。”

  杨俊又对刘协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民以食为天之天,与天子之天,有何异同?”

  刘协一愣,仔细想了想,笑道:“我觉得大同小异。但究竟有哪些是同,哪些是异,恐怕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杨卿若有高见,不妨畅所欲言。”

  杨俊正要说话,杨彪咳嗽了一声,插言道:“这等训诂之事,还是交给太学的学者们去讨论吧。陛下不妨拟个题目,让他们辩个明白。”

  “也好。”刘协深深地看了杨彪一眼,点头答应。

  他之所没有直接回答杨俊,是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皇权的正当性。在他看来,皇权根本没有正当性可言。与其说君权神授,天是具有人格意义的神,不如说天就是百姓。

  但皇权虽然没有正当性,却有时代的合理性。在当今的生产力条件下,没有统一的中央政府,只会使地方四分五裂,成为一盘散沙。

  所以,让他现在就否定皇权的正当性,是不太现实的。

  他可以偷换概念,将上天之天,换成百姓为天,却不能直接喊出“为人民服务”这样超前的口号。

  杨俊感觉到了其中的错位,直接提出了问题。杨彪却更加敏锐,知道这个问题前后牵涉到皇权,不能轻易下结论,及时阻止,建议交给太学先做学理上的讨论,无疑是老成之言。

  他没有直接反对,当场喝斥杨俊,本身就说明他的思想有所动摇,不再坚信君权神授的观点。

  否则,这样的问题根本连讨论都没有必要。

  ——

  看完了邯郸,刘协又看了其他四个县。

  这四个县的政绩没有邯郸好,但恢复的情况也不错。他们对诸葛亮有羡慕之情,却谈不上嫉妒。

  这和诸葛亮共同发展,利益均沾的思路分不开。

  邯郸不仅是赵国实力最强的县,还是郡治所在,其他诸县的官吏到郡里来办事,诸葛亮都会安排人接待,不仅请他们吃饭,还和他们合作。

  邯郸往来客商多,需要大量的粮食、蔬菜及酒肉等物资,诸葛亮并没有将这些机会全部留给邯郸县的人,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分包给不同的县,让他们也能从中获取一定的利益。

  就连商贾需要的劳动力,他都分了不少机会给其他县。

  简而言之,诸葛亮虽然只是一个邯郸令,却是站在赵相的高度考虑问题。这不仅减轻了杨俊的压力,也让各县对邯郸的繁荣乐见其成。

  杨俊一方面清楚诸葛亮的成就不会止步于邯郸令,另一方面也佩服诸葛亮的能力,觉得自己做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加上诸葛亮也会做人,凡事都先与他商量,他也就乐得坐享其成。

  刘协对此早有准备,一点也不意外。

  杨彪、周忠看完之后,却是大受震撼。

  一个刚刚弱冠的年轻人,第一次做县令,就能有这样的成绩,的确是奇才。至于是他本人的天赋,还是天子调教的结果,他们也分不清,只能叹一声后生可畏。

  借着这个机会,由杨俊出面,提出了调整赵国行政区划的事。

  邯郸偏居赵国南端,使得邯郸对其他县的辐射大受影响。离邯郸最远的中丘、柏人从中得到的好处还不如隔壁魏郡的几个县。

  杨俊建议,重新调赵国行政区划,形成以邯郸为中心的局面,使所辖诸县到邯郸的距离大致相等,以便效率最大化。

  这个要求首先引起了司徒府的反对。

  按照你们这个思路,恐怕魏郡的郡治邺城都要被划进来了。

  第一千零五章 朝中无人

  调整行政区划牵制涉其广,肯定不是一件小事,所以刘协要将司空周忠召到行在来,与司徒杨彪一起商量讨论。

  他自己则不参与其中,只负责审核他们讨论的结果。

  他的工作重心在军事上,主要分为三个部分。

  一是士孙瑞准备进攻益州的计划,一是对辽东的后续安排,还有一个就是对西域形势可能的变化进行提前准备。

  关于如何进攻益州的安排,刘协找来了太尉长史杨阜,问他对当前形势的意见,并召集了讲武堂的相关人员一起旁听,周瑜、孙策也一起参加。

  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太尉贾诩提议将北军中的楼船营转到荆州,指挥荆州水师作战,是否合理?

  因为荆州战区原本是安排给骠骑将军张济的,张济和丁冲已经抵达江陵,准备了半年之久。

  这时候调楼船校尉娄圭等人过去,会不会让张济、丁冲不满?

  杨阜表达了他的观点。

  首先,两路进攻益州的思路是对的。

  益州负隅顽抗,倚仗的无非是益州的山川形势。但益州的人心不齐,那些富有资财的世家、豪强反对度田,不愿意接受朝廷的诏书,普通百姓却恨不得早点统一。

  因此,益州的兵力是有限的。两路进攻,可以分而治之,各个击破,让他们无法集中兵力,固守一处。

  其次,益州虽然也有水师,但水师大多部署在东部的永安一带,目的就是为了防备荆州方向来的敌人。如果不在荆州方面安排进攻的力量,这些水师可能逆流而入,赶到白水关一带,阻击北军的水师。

  北军虽然有楼船营的编制,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战船,面对益州水师,基本没什么胜算。

  与其如此,不如将楼船营调到荆州,牵制益州水师。

  之所以用楼船营,而不是孙策率领的江东水师,是因为当时辽东未定,太尉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如今辽东已定,孙策所部撤回青州休整,当然可以调往荆州参战。

  至于张济、丁冲的意见,倒也没那么严重。

  楼船营就算调到荆州,也是受骠骑将军张济指挥,不存在争功的可能性。

  张济的部下以西凉步骑为主,不擅长水战,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情。虽然征用了荆州水师,但荆州人不服调度,相互之间的配合并不默契,太尉府早有耳闻。

  之所以没有报到行在,是因为还没开战,双方只是暗地里较劲,没有撕破脸。一旦开战,这种不和必然会影响到作战。

  娄圭、黄忠都是南阳人,与双方都有共同利益,也许能起到调和的作用。

  杨阜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孙策一眼,返身入座。

  孙策阴着脸,一言不发。

  杨阜最后一句话,等于否决了他去荆州作战的可能性。

  张济、丁冲与荆州水师貌合神离,他与荆州水师却有仇。

  指挥荆州水师的大将是黄祖,当年在岘山伏击孙坚的罪魁祸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算他再识大体,也不能保证和黄祖和平共处,还要并肩作战。

  就算他愿意,黄祖也不信啊。

  所以,调楼船营去荆州,而不是让他去荆州,太尉贾诩是深思熟虑的。

  司空周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与其说推荐他去荆州,不如说是推荐周瑜去荆州。

  总而言之,这场大战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听完杨阜的发言,刘协看向其他人,示意他们可以畅所欲言,不要有什么顾虑。

  孙策、周瑜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军事会议,有点拘谨,又涉及到自己,不太方便说话。

  讲武堂互相讨论,暂时也没发表意见的想法。

  庞统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表示骠骑将军张济、长史丁冲与荆州籍将领不和的事,他略有耳闻,可以解释一下。

  首先,他们之间的确有矛盾,但没那么严重,应该不至于影响作战。

  其次,矛盾的起源并不是个人恩怨,而是双方对水战利弊的分歧。

  张济、丁冲希望荆州水师能逆流而上,直抵巫县、鱼复,将战线压到益州的门户。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就算荆州水师到达鱼复城下,如果不能攻克鱼复,还是无济于事。

  三峡水流湍急,顺水而下很容易,逆水而上却很难。一旦僵持,后续粮草的运输就会成为难以承受的负担。

  而鱼复易守难攻,以荆州水师现在的实力,想攻克鱼复几乎是不可能的,反倒有可能遭到益州水师顺水突击,招致大败。

  张济、丁冲没有水战经验,他们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黄祖等人藐视他们,不肯出力,贻误战机。

  等庞统说完,陆议问道:“依你之见,荆州水师应该如何作战?”

  庞统说道:“以荆州水师目前的实力,主动进攻的机会不大,但牵制益州水师,为北军创造机会,倒是没会问题。太尉府建议调楼船营去荆州,或许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不一定就是指定楼船营能突破益州水师的阻击,进入益州腹地。”

  他顿了顿,轻笑一声:“就看骠骑将军是否甘心做疑兵了。”

  众人沉默,神态各异。

  刘协也听明白了其中原委。

  归根到底,是张济、丁冲想立功,但朝中无人愿意帮他们说话。贾诩是准备直接压制张济,杨阜虽然要为西凉人辩护,却没兴趣帮张济争取机会。至于荆州人,就更不可能帮着张济说话了。

  庞统那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已经有指责张济只顾个人私心,不顾荆州将士性命的意思在里面。

  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张济孤立无援,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实事求事讲,就连他本人,都没什么帮张济说话的兴趣。

  当初华阴之战时,张济表现是最差的一个。如果不是段煨牵制,他很可能会策应李傕,在他的背后捅上一刀。

  让张济继续做骠骑将军,已经是顾全大局了。再让他立功,难道准备升他为大将军?

  他也配?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尽可能地心平气和的说道:“骠骑将军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纵使不熟悉水战,也不会是浪战之人。”

  他转向孙策。“伯符,如果你率部参战,有几分取胜的把握?”

  孙策一愣,连忙长身而起。

  “臣……没去过三峡,不敢妄言。但陛下有诏,臣自当身先士卒,奋力而言。胜负不敢说,肯定要比荆州水师强上三分。”

  第一千零六章 高瞻远瞩

  刘协转向庞统。“如果调江东水师参战,荆州的钱粮能否支撑?”

  庞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两三万人不成问题。若有不足,将西凉骑兵撤回南阳即可。在攻克鱼复,进入益州腹地之前,骑兵都没什么用处。”

  刘协不理会庞统的含沙射影,指示讲武堂讨论江东水师参战的利弊。

  这等于否决了将楼船营调往荆州的建议。

  娄圭、黄忠是容易与双方相处,但楼船营还没有战船,到了荆州还是要受荆州水师牵制,不如直接调孙策参战。

  至于孙策与黄祖的矛盾,就当是给张济的一个考验。

  张济如果控制不住部下,他这骠骑将军也就做到头了,别再做大将军的梦。

  虞翻也表态支持孙策参战。

  理由有二:一是孙策部兵力充足,士气旺盛。所部两万多人,从迎战袁熙开始算起,就一直在战斗,却又没有经历真正的恶战,如同练兵。

  二是孙策部不仅能水战,更能攻坚,为荆州水师不能及。

  话音未落,庞统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嚅了嚅嘴,没吭声。

  论战斗力,荆州水师的确很菜,不及孙策率领的江东水师远甚。黄祖之前和孙策交过手,被打得落花流水。

  张济进攻不利,固然有鱼复城易守难攻的因素,黄祖不能攻坚也是原因之一。换上孙策,这一路就不仅仅是牵制了,很可能形成突破。

  只是这样一来,荆州水师会很丢脸。作为荆州人,庞统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当着天子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大致介绍了荆州——尤其是南郡——最近的情况。

  刘表被调离荆州之后,南郡就开始推行度田,今年已经初见成效,供应大军进攻益州问题不大。

  刘协很满意,让庞统去司徒府调一下荆州各郡的上计结果,确认钱粮供应充足,毋须从其他州郡大规模的调运。

  刘表前年冬天入朝,其后南郡、江夏就开始推行度田,去年、今年两年,有了一些积累,支撑几万大军攻战应该问题不大。

  仔细算起来,刘表在荆州的这几年虽然零星战事一直没停,大战却没有,还是有些积储的。

  了解完了荆州的大致情况,刘协转头问孙策。

  “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妨一并提出来。”

  孙策感激不尽,拱手说道:“谢陛下,臣没什么要求,唯有死战,以报陛下。”

  “不要死战。”刘协摇手道,又抬起手,指指太阳穴。“要多动脑子,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现在你还在国内,有损失也能尽快补充。将来出海,还怎么补充?”

  “是,是,陛下教训得是。”孙策连连点头,随即又说道:“若是陛下能让虞祭酒随行,臣就更有把握了。”

  刘协笑了,却没说话。

  孙策有些尴尬。

  周瑜眨眼一转,凑到孙策身后,轻声说了两句。孙策微怔,回头盯着周瑜看了两眼。周瑜垂着眼皮,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孙策咬咬牙,随即又道:“臣冒昧,讲武堂乃天子练将之所,岂能随臣出征。臣敢请陛下委任军师,教臣军事,如刘征东故事。”

  刘协微微一笑。“你可有相中的人选?”

  “有。”孙策说道:“散骑常侍庞士元。”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等庞士元回来,问问他的意见。”他随即又对周瑜说道:“公瑾,你也跟着走一趟吧。虽说漠北地理与益州不同,但将来西征,与罗马相遇,水战在所难免。趁此机会,你们一起商量一下战法。”

  周瑜喜出望外,躬身领命。

  刘协最后转向虞翻。“祭酒,你也带几个人,一起走一趟,参骠骑将军军事。北人乘马,南人操舟,这次要水陆并进,尽快平安益州,为将来进军交州做些准备。”

  虞翻躬身领命。

  讲武堂的学生也兴奋地互相看看。

  这可是捡来的机会啊。

  说完了益州的事,刘协又说起了辽东。

  辽东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荀攸、刘备都在那里休整,等着明年春天再次出征。公孙度虽然授首,却还有一个女儿嫁给高句丽王,据说蠢蠢欲动,要说公孙度报仇。

  至于是真是假,刘协也不打算去搞清楚。

  反正高句丽是必须要灭的。

  这些都说完,刘协又提到了一件事。

  随着诸路大军渐次展开对蛮夷的征讨,负责教化的儒生必须跟上步伐。大军走到哪里,儒生就应该跟到哪里,就像当初为军中将士配备教师一样,也要为蛮夷们考虑周到,让他们能沐浴在华夏文明的光辉之下。

  武力只能征服于一时,文化才能长久,真正将化外之地变成王土。

  这个步伐可以慢一点,但必须有。

  差不多说完,庞统也回来了。

  经司徒府确认,南郡、江夏、长沙、武陵四郡节余的钱粮足以满足大军征战,不需要朝廷从其他州调运。如果作战顺利,还有节余,以备将来南征交州。

  刘协很满意,随即让讲武堂与太尉合作,拟定作战方案。

  得知自己也在出征之列,庞统很诧异,心里的怨气烟消云散,变成了昂扬斗志。

  早在法正外放,协助刘备出征之时,他就在等着自己出征的机会,没想到一等就是两年。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除了让虞翻带一些讲武堂的学生参战之外,刘协还让虞翻多安排一些精通机械的匠师,接管豫章船官,加快海船的改造进程。

  海船的改造进度太慢,已经影响了孙策出征。攻克辽东之后,与刘备的东征军之间的联络也需要大量的海船,不能再拖了。

  为了能再快一些,刘协借着将罗马水师的资料移交给讲武堂的机会,将自己关于海船的一些了解夹在其中,算是难得的亲自下场,做了一回推手。

  他有一种感觉,与罗马的接触会比他预期的来得更快。

  这可能是这个时代唯一有资格能与大汉一较高下的文明,能否战而胜之,关系到民心士气,关系到华夏文明能否越过葱岭,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如果有可能,他想抢在北方的蛮夷大规模入侵之前,攻占罗马,而不是等蛮夷摧毁罗马,将罗马城变成一片废墟之后再去。

  这也算是他对罗马文明的一点敬意。

  第一千零七章 一孕傻三年

  周忠一手抚着胡须,一手端着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半天没说话。

  周瑜坐在对面,脸色平静。

  将天子的安排转述给周忠后,周忠就没说话,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早在预料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周忠放下茶杯,双手拢在腹前。

  “公瑾,天子胸怀,非常人能及。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庐江周氏的机会,万万不可放过。将来就算不能像刘备、孙策一样在海外建国,封侯拜将、位列公卿也是绰绰有余的。”

  周瑜点头表示赞同。

  他也觉得天子志向甚大,甚至连漠北都不是终点,万里之外的罗马才是他最关注的目标。果真如此的话,刘备、孙策在海外建国就不是特例,其他人同样有机会。

  建国,对任何一个家族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累世公卿又如何,哪有世袭的爵位来得实在。更何况这种封国还不是空有爵位,不能治民的爵位,而是可以完全控制的封国,宛如春秋方国。

  “叔父,论天下户口之盛,首推兖豫青徐,以及河北之冀州。开拓海外,于此数州最为有利。若使天子大业成真,户口滋生,也有去处,不复有黄巾忧。”

  周忠瞥了周瑜一眼,嘴角轻挑。“公瑾,我既然有意将家主之位传给你,自然会以你的选择为选择。当初我就不反对度田,现在更不会。”

  周瑜松了一口气。“叔父,家主的事切莫再说。海外征伐,非一日之功。叔父富春秋,理当主持大局,使我等小辈无后顾之忧。”

  周忠笑笑。

  有了周瑜这句话,他和周瑜算是把话说开了,真正达成了一致。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问你一件事。”

  “请叔父指教。”

  “你与孙策同年,孙策已经有三女一子,你却还没娶妻,怕是不太合适吧?”

  周瑜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不复方才的沉着。

  “我听说,你最近往兰台走得很勤。”周忠收起了笑容,低头看着案上的茶杯。“蔡令史的学问是好的,人品也上佳。虽说嫁过人,我们庐江周氏也不是迂腐之人,不在乎这些。她若是愿嫁,我求之不得。可若是她不肯,你这么拖着,又有什么意思?”

  “叔父,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她不是不知道你的优秀,只是她看过更优秀的,而且天天看。”

  “可是……”周瑜嗫嚅道:“她不可能入宫的。”

  “我知道,她也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心里容不下别人。女人嘛,难免感情用事,不及其余。再者,就算她愿意嫁,能放弃兰台令史一职,随你出征吗?跟着天子,她能看到的更多。”

  周瑜叹了一口气。“叔父所言甚是,只是……我心里也容不下别人了。”

  “你心里能不能容得下别人,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能否留下血脉。如果你自己还没有中意的女子,那我就为你选一个,以便你再次出征之前完婚。我想,你父亲也会赞同我这个想法。”

  周瑜沮丧地点点头。“就依叔父。”

  “孔融有个女儿,正当待嫁之年,你觉得如何?”

  “孔融之女?”周瑜大吃一惊。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周忠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得意。“他现在有求于你我,谅他不敢不答应。”

  ——

  吃完晚饭,刘协照例去马云禄的住处,和她说说话,看看刚出生的孩子。

  还没进门,他就听到了蔡琰的声音。

  “贵人莫要取笑,我与他只是同僚,往来都是公事。”

  马云禄随即笑道:“这么好的男子,你都看不上眼,莫不是心中有人了?恕我眼拙,我看来看去,还真没看出来谁比周公瑾更优秀。”

  蔡琰说道:“优秀与否,因人而异,我怎么敢和贵人相比。在我看来,英雄处处皆是,只是有缘份的就没有几个了。”

  “没有几个?”马云禄咯咯地笑出声来。“那你倒是说一个来听听。”

  “……”蔡琰没有回答。

  刘协走进门,见蔡琰脸色尴尬,起身欲走,伸手拦住。“怎么我一来,令史就要走?”

  蔡琰眼珠一转。“陛下这可错怪臣了,不是臣要走,而是贵人眼里只有陛下,没有臣的位置。”

  马云禄起身迎接。“陛下来理正好,为我们评评理,看看是谁目中无人。”

  刘协连忙抬手制止。“止,止。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就不要问我了,我也说不清楚。令史,最近可曾收到什么有用的西域典籍?”

  蔡琰连忙正色道:“最近收了两部地理书,有些章节与葱岭以西有关。年关将近,上计的文档太多,来不及处理,可能要等到过年以后再译了。”

  刘协想了想。“我看兰台的文书越来越多,转运起来很不方便,看来有必要找一个固定的场所存放才行。你可有中意的地方?”

  蔡琰略微想了想。“最合适的地方,自然是长安。长安的同文馆里就有大量的西域典籍,合并处理,再好不过。兰台本是记录皇室典籍,转译西域的典籍只是兼职。既有同文馆,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和荀贵人商量一下这件事,拟个方案出来。”

  “唯。”

  “还有,你最近练习骑术了吗?”

  蔡琰眨眨眼睛。“太忙了,没时间。”

  “抽空练练吧,要不然将来西征,你怕是受不得苦。不仅要练习骑马,还要练习骑骆驼。骆驼虽然慢一点,却能载重,最适合你了。”

  蔡琰眼睛一亮。“唯。”

  说了几句话,蔡琰开开心心地走了。

  马云禄兴奋的揪着刘协的袖子。“陛下,要西征了?”

  “应该会比我计划的要快一些。”刘协捏捏马云禄丰满的脸颊。“不过你也不用急,再快也要等你再生一个才行。”

  他静静地看了马云禄一眼,突然皱眉道:“我听人说,一孕傻三年,你要是连生两个孩子,岂不是要傻六年?真要是那样,到时候上了战场,你还能是斩将骞旗的马君侯吗?”

  马云禄掩嘴而笑。“陛下,那些都是庸夫俗妇们才信的话。我问过华太医了,他说只要好好调养,根本不会傻的。不仅不会傻,还能变得更聪明,否则怎么才能做一个好母亲呢?”

  刘协笑笑。“但愿如此。”

  第一千零八章 情报先行

  蔡琰的心思,刘协心知肚明。

  但他给不了蔡琰想要的。

  所以听说周瑜有意于蔡琰的时候,他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他看来,周瑜也许是最般配蔡琰的人。如果蔡琰愿意嫁给周瑜,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不过庐江周氏也是一等一的门户,愿不愿意接纳蔡琰这个结过婚,又曾沦落敌营的女子,他不敢保证。

  这个时代的贞节观没有后世那么变态,但毕竟受儒学浸染多年,大族对这方面还是比较重视的。

  哪怕蔡琰没受过污辱,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以蔡琰的骄傲和自尊,又不屑于解释。

  刘协怀疑,蔡琰主动拒绝周瑜,或许有这方面的考虑。

  只是马云禄傻乎乎的蒙在鼓里。

  这也怨不得她,凉州出身,又是武人的她心思比较简单,想不到那么多,理解不了蔡琰心里的难处。

  “吃得怎么样?”刘协笑眯眯地上下打理着马云禄。“卞夫人很用心啊。”

  “她就是太用心了。”马云禄撅着嘴。“再这么吃下去,我怕以后骑不了马,只能骑骆驼或者大象了。”

  “哪有那么夸张,你一点也不胖,只是丰满而已。”刘协哈哈一笑,又捏了捏马云禄的脸。“手感真好,和儿子一样嫩。”

  马云禄撇了撇嘴,半是得意,半是无奈。

  “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出征?”

  “没那么快,怎么的也得等国内太平,再积谷三五年。不过你不用闲那么久,抓紧时间,再生一个,断了奶,就可以恢复训练了。”

  马云禄挣着手指数了数。“那就是两年后?”

  “差不多。这段时间,你和张茜多联络,争取多选一些女骑。出征的时候,女骑肯定要跟着,尽可能在军中婚配,以免将士思乡。”

  马云禄兴奋不已,一口答应。

  她想了想,突然又说道:“蔡令史也要西征,岂不是可以在军中寻找佳偶?”

  刘协瞥了她一眼,摸摸她的头发。“蔡令史的事比较复杂,你就不要管了。虽说你是好心,但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马云禄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多想,乖巧地点点头。

  刚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孩子,大桥便拿着几份文书过来,请刘协过目。

  文书是蔡琰派人送来的,内容是刚才提到的地理书的一部分,是蔡琰的笔迹,看起来比较潦草,应该是译文的草稿。

  刘协展开,铺在案上,刚要说话,大桥便取来了地图。

  刘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大桥轻声说道:“皇后、荀贵人都关照过,陛下看地理时需要地图。来了行在之后,马贵人也多次教诲。”

  刘协嗯了一声,接过地图,铺在案上,顺口问道:“来行在的时候,有没有顺便回家?”

  “不曾。皇后关照说,照顾贵人要紧,不能耽搁,所以就直接来了。”

  马云禄不以为然的说道:“皇后也真是,我这里有人照顾,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来。”

  “那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刘协及时制止了马云禄的抱怨。在维护皇后尊严这一点,他非常在意,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像伏完那样不揽权的外戚太难得了。

  “唯,是臣妾失言了。”马云禄自知失言,连忙道歉。

  大桥看在眼里,也不说话。

  “新年要到了,放你们两个月假,回睢阳去看看吧。”不等大桥说话,刘协又道:“顺便完成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

  “看看有多少百姓希望度田,又是谁在阻挠。”刘协直起腰,叹了一口气。“我的动静太大,很难听到真正的民间声音,你们做我的耳目,去听听中原的百姓说些什么。”

  “唯。”大桥躬身答应。

  蔡琰提供的地理文献并没有相应的地图,刘协只能根据自己模糊的印象去猜测,从东南方向有一道海峡与大陆相连的特征来看,这部地理书说的仿佛是英伦半岛。

  刘协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大致地形,越发觉得水师不可替代。

  且不说英伦半岛需要渡海,就算是欧亚大陆上行军,水运也是成本最低、运载量最大的方式。

  将来占领黑海之后,应该建立一支黑海水师才行。

  黑海是内海,建立水师之后,还要控制住通往地中海的海峡。这就离不开陆上的配合,控制相应的战略要点。

  真是越想越复杂。

  刘协不由自主的咂了咂嘴,露出一丝难色。

  “怎么了?”马云禄凑了过来。

  “时不我待啊。”刘协拍着案上的文稿说道:“资料准备起来太难了。就算有了资料,也不知道这些资料是否可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亲自走一趟,实在不放心。”

  “那去西域就是了。”

  “你说去就去?”刘协挠着头。“大汉境内不安定,如何能走得远,走得放心?”

  马云禄眼珠一转。“陛下担心的,不就是那些士大夫么?”

  “你有办法?”

  “将他们流放到西域就是了,一举两得。”

  刘协看了马云禄一眼,没说话。

  “我说得不对么?”马云禄坚持道:“他们读书识字,能将沿途的所见所闻都记下来,不比翻译那些胡商带来的书籍更准确?留着他们捣乱,不如让他们去西域做谍报。”

  谍报?刘协心中一动。

  不得不说,马云禄的这个建议有些道理。

  仅靠翻译胡商进献的典籍,是很难真正把握西域的地理的,最好的办法还是派人去,就像当初张骞出使西域,而且规模要更大。

  毕竟张骞出使西域只是想联络西域诸国,共同与匈奴为敌,现在却是想将西域诸国纳入华夏文明的范围,需要了解的信息更多。

  大军未动,谍报先行。

  这一点上,他是做得不够的,一直依赖于军中的斥候营打探消息,没有建立起一支真正的情报队伍,无疑是一大失策。

  刘协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在他看来,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情报专家应该是郭嘉,但郭嘉一直跟着曹操,就算他想调过来,委以重任,郭嘉也未必愿意来。

  除了郭嘉之外,诸葛亮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可诸葛亮是一个优秀的行政官员,更应该做司徒,用来做情报官太可惜了。

  刘协很快想到了一个人:胡综。

  胡综的名声没有郭嘉、诸葛亮大,但他却是历史上东吴处理机密事务的重要官员。在这个没有专业化训练,更依赖天赋的年代,他能担任这个重任,除了他和孙权的关密关系,也离不开他本人在这方面的天赋。

  而且胡综就在兰台,一直在从事相关的工作。将他转为专业的情报官员,简直是顺理成章,再合适不过。

  第一千零九章 克己复礼

  和马云禄说了一会儿话,刘协起身告辞。

  他本想去兰台找胡综谈谈,走了两步,又改了方向,去了讲武堂。

  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应该和蔡琰说些什么。

  虞翻正在散步,身边跟着一男一女。男的是陆议,女的是孙尚香。三人有说有笑,气氛很是和谐。

  见刘协走来,陆议立刻收起了笑容,变成了扑克脸。

  刘协有点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恼火。

  这小子是不是有问题?杀你家人的又不是我,是孙策,是和你有说有知的小丫头的嫡亲兄长。

  虞翻敏锐地感觉到了刘协的心情不太好,挥了挥袖子,让陆议、孙尚香到一旁玩去。

  “陛下有什么吩咐?”

  刘协收拾起心情,把建立情报机构的想法对虞翻说了一遍,然后又问起了胡综其人。

  胡综曾在江东避难,与虞翻有过接触。

  虞翻听完,带着几分得意的笑了笑。

  “兵法十三篇有用间,陛下若欲对西域用兵,筹建间谍部门势在必行。不过陛下也不必着急,间有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因间排第一,正是因为其易行。使者可归为此类,蒋干是也。”

  刘协笑笑。“看来祭酒早有安排?”

  “臣既蒙陛下委托,主持讲武堂,自然要想得多一些。不过,这件事最初却不是由我开创,贾文和主持讲武堂时,已经在筹备此事,只是未及大规模施行罢了。”

  刘协想了想,也不禁笑了两声。

  贾诩老谋深算,的确很早就开始筹备这件事。只不过当时讲武堂初创,很多条件还不具备,所以他的重点是培养军中的斥候。

  讲武堂的课程中,有专门训练侦察、捕俘之类的技巧,也算是情报收集技术的一种。

  “现在有多少人可用?”

  “现有的学员大多还是去了军中,还没有专门负责谍报的。好苗子是有,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刘协目光一闪,便看向了不远处的陆议。

  这的确是个非常适合做间谍头子的人。心思机敏,聪明过人,而更重要的是能忍。

  “是他么?”刘协转头看着虞翻。“是不是太可惜了?”

  虞翻笑着摇摇头。“陛下,伊挚在夏,吕牙在殷,非上智不能为间。若是陛下欲破西域一方国,区区数万之众,自然用不着这样的人才。可陛下西征的目标是罗马那样的大国,就不是普通斥候能够胜任的了,非聪明绝顶之人不可。”

  刘协觉得虞翻说得有理。

  要对付罗马,的确不能掉以轻心,准备越充分越好。

  一个好的间谍,作用抵得上十万雄师。

  “大概什么时候能用?”

  虞翻想了想。“陛下再给我一年时间吧。”

  “行。”刘协一口答应,随即又问:“那胡综如何?”

  “胡综辈虽有才,却不足以主持大局,可为辅助。若是陛下急于打听消息,倒是可以让他先行一步。蒋干唇吻了得,沈友文武兼备,但是在阴谋上都不甚擅长,胡综可助他们一臂之力。”

  虞翻咂了咂嘴,随即又说道:“只是此人好酒,只能在内,不能在外,否则必然误事。”

  “胡综好酒?”刘协有些意外。

  “是的。陛下之所以不清楚,只是因为陛下节俭,行在虽不禁酒,却不提倡饮宴,陛下无缘得见罢了。”虞翻笑了笑,又道:“陛下知道孙权也好酒么?”

  刘协哑然失笑。“看来因我之故,你们失去了很多乐趣呢。”他转头看看虞翻。“我不知道胡综、孙权好酒,却知道祭酒是个酒徒。”

  虞翻尴尬地抹了抹鼻子。“惭愧,惭愧。此所谓明于人,昧于己也。”

  刘协哈哈大笑。

  他本人是不好酒的,对所谓的酒文化也不感冒,甚至有些反感。但是汉人好酒,而且喜欢豪饮,酗酒的不在少数。

  只是因为他的原因,行在饮酒就成了不言自明的禁忌,让无数酒徒失去了人生乐趣。只有狂放如虞翻辈,会隔三岔五地公然饮酒。

  刘协知道虞翻好酒,也是因为此,并非出于先知或者某人告密。

  听虞翻说胡综好酒,他也觉得胡综不太适合出外勤。

  毕竟能饮酒而不乱的人是少数,喝醉了就乱来的是多数。

  包括眼前的虞翻。

  善饮酒而不乱的人有,但是太少了。

  与虞翻商量了相关的安排,让虞翻先打胡综谈谈,看看他自己的想法,刘协转身就走了。

  陆议、孙尚香回到虞翻身边。

  孙尚香看了一眼刘协的背影,轻声问道:“先生,天子的武艺怎么样?”

  虞翻瞅了她一眼。“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你家二郎。”

  孙尚香撅起了嘴。“我问过了,二郎不肯说。”

  虞翻笑了。“你知道为什么二郎不肯说吗?”

  “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永远也达不到天子的境界。”虞翻摸摸孙尚香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有天赋的人不多,能将天赋发挥到极致的人更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懒。”虞翻背着手,缓缓向前。“因为天赋高,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超过很多人,根本不必那么辛苦。所以大多数天赋高的人都懒,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孙尚香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

  陆议默默地想了一会,说道:“先生,天子如此刻苦,是因为志向远大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陆议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之局势,早就不是当初。天子政务繁忙,大可不必闻鸡即起。除非在他看来,眼前的复兴不值一提,还有更强大的对手等着他去战胜,而且必须去战胜,避无可避。”

  “那你能猜得出这个对手会是谁吗?”

  “罗马?”

  虞翻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罗马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但我又觉得,天子心目中真正的对手未必就是罗马。”

  孙尚香不解地问道:“那会是谁?天下难道还有比罗马更强大的蛮夷?”

  虞翻笑而不语。

  陆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我明白了。”

  虞翻欣慰地看向陆议。“你明白了什么?”

  陆议笑道:“其实先生刚才已经说过了,对于天赋极高的人来说,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哪个敌人,而是自己。天子的天赋极高,所以罗马虽强,却不是他最大的对手,他自己才是。”

  “他自己?”孙尚香眼珠转来转去,想不明白。

  虞翻点点头,一声轻叹。“克己复礼为仁。对于天子这样的英主来说,克制自己的欲望,不滥用自己的力量,才是最难的。”

  第一千零一十章 不问动机

  不知不觉,建安六年就进入了尾声。

  随着各郡上计吏陆续赶到,司徒府进入最忙碌的时节,邯郸城变得热闹起来。

  公务之余,上计吏们游走在邯郸城内外。享受着赵国美食、观赏着赵国歌舞的时候,诸葛亮治邯郸的各种举措也从不同的渠道,以不同的方式传入他们耳中。

  在感慨诸葛亮高明的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一个问题。

  诸葛亮能做的,他们大多也能做。纵使不是每个县都有邯郸这样的雄厚基础,但在现有基础上升一个台阶,却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难度。

  度田对民心稳定的帮助不言而喻,对经济发展同样不可或缺。

  人只有吃饱了,解决了生存的问题,才能想到发展。

  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想着将来。

  于是乎,申请度田的郡国一下子多了起来。

  郡守、国相亲自来的,会直接向司徒府提出申请。郡守、国相没有来的,上计吏要么之前约定,自行提出申请,要么紧急派人回去请示。

  上计还没结束,司徒府经过粗略统计,除去朝廷尚未恢复直接控制的益州、交州,接近九成的郡国申请度田,剩下的一成也持一种暧昧的态度,即不申请,不反对,听天由命。

  坚持反对度田的郡国也有,但屈指可数。对渤海那样的典范,大多数人保持了难得的清楚,敬而远之。

  毕意渤海推行德政一年的现状就摆在大家面前。

  士大夫也许会支持张昭的德政,但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买账,他们宁愿背井离乡,迁入度田的郡国。

  对他们来说,土地的吸引力太大了。

  这直接导致了渤海户口严重不足,损失比经历了几场大战还要惨烈。

  愿意为了德政不惜利益的士大夫毕竟太少。

  在义与利之间,更多的人选择了现实中的利,放弃了理想中的义。

  这在司徒府内部引发了争议。

  一部分人认为,不应该接受所有郡国的度田申请。很明显,有些人申请度田根本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政绩。在度田是否更有利还没有定论的时候,让他们推行度田并不可取。

  这些人为了自己的政绩,会不管不顾的强行推进。一年之后能不能有利益不好说,短期内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

  让这些守相推行度田,更可能伤害度田的名声。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应该接受所有的申请,让他们进行度田。

  理由也很简单:到目前为目,度田并不是一项强制推进的政策,而是鼓励郡国自行决定。既然他们想度田,那就让他们度田,最后结果也由他们自己负责。

  鼓励度田是圣旨,司徒府没有禁止度田的权力。

  况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度田有利于民生恢复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度田都更有利于提高百姓生产的积极性,减少百姓因贫困而生乱的可能。

  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传到了刘协耳中。

  刘协派人将杨彪请来,包括一些司徒府的主要掾吏,听取了双方的论述后,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

  所有申请度田的郡国都可以度田。司徒府不能禁止,但可以加强监督,看看在度田的过程中,有没有人趁机假公济私,反向操作,将百姓的田度给了大族,更要看看在度田的时候,有没有度田不实,瞒报数字,让百姓以不足数目的土地,承担更多的税收。

  这个问题不仅要由司徒府负责,司空府更要深度参与,承担起监察的责任。为了能够对各郡国实行有效的监察,有必要从当地选拔一批年轻士子协助工作。

  作为奖赏,尽忠职守的年轻士子可以作为郡县监察人员的备选对象。

  杨彪、周忠接受了旨意,遵照执行。

  刘协最后对杨彪说,不要纠结于那些申请度田的守相是否出于个人利益,要看他们度田的过程是否合乎要求,结果是否有益于朝廷和百姓。

  动机可以作为将来奖励或惩处的加分项、减分项,不应该成为是否可行的判断依据。是否可行,只能看实际情况。

  要求所有的官员大公无私,一点私心都没有,可能吗?

  能做到私不害公就行了。

  不切实际的高标准、严要求,只会逼着人掩饰本心,造就一批伪君子。

  杨彪微微颌首,点头表示赞同。

  周忠面无表情。

  ——

  新年到来之前,刘协又宣布了两件事。

  一是将记录起居注的职能从兰台剥离,重归太史,隶太常。

  太常名义上属司徒管辖。刘协此举,等于将记录起居注的责任交给了司徒府,践行了还政三公的诺言。

  剥离了这个职能后,兰台可以专注于学术研究,与实际朝政脱离接触,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术机构,为天子提供顾问和咨询支持。

  这不是改变,而是恢复了兰台的本来面目。

  就此,兰台与讲武堂成了天子的智囊和顾问,一左一右,一文一武。

  考虑到兰台和讲武堂都有大量的文书,刘协决定再建一个隶属于少府的印坊,为兰台、讲武堂刻印书籍提供服务。

  这个印坊规模不要大,但工艺、技术要求都比较高,以保证印出来的书籍都是精品,赏心悦目,还有收藏价值。

  这个任务很自然的交给了甄宓。

  相应的,甄宓也被纳入后宫,成了甄贵人。

  她之前主持的冀州印坊则交给了邢颙的夫人张氏。

  这个消息传出,司徒、司空都没什么激烈的反应。

  天子重文教,以贵人掌印坊是习以为常的事,荀文倩掌同文馆印坊,宋都、董宛掌太学印坊,都是众人皆知的事,多一个甄宓掌少府印坊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都是内朝的私事,他们懒得管。

  至于甄宓为贵人,他们觉得更自然。

  不仅自然,而且早该如此。

  冀州人对朝廷有意无意的压制一直耿耿于怀。天子明明父母都出自冀州,却借着审配、田丰等人叛乱的理由,将一半冀州士大夫流放海外,早就在冀州士大夫中埋下了怨言。

  虽然朝廷积极征召冀州士子入朝从军,但怀疑一直都在。

  如今纳甄宓为贵人,算是对冀州的打压结束,转向拉拢的方向,有利于冀州的士大夫归心。

  正如所料,甄宓入宫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冀州就沸腾了。

  无数人奔走相告,互相庆贺。

  等了一百多年,因为郭圣通皇后攒下的那一腔怨气终于得以抒发。

  冀州人的机会来了。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约法三章

  甄宓盛装坐在床边,藏在华服上的双手搅在一起,心跳如鼓,面红如霞。

  幸福等得太久,却来得太突然。

  就在她以为自己一时失言,惹怒了天子,入宫无望,将被袁衡或者桥氏姊妹捷足先登的时候,入宫的诏书突然送到了她的面前,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交割了手头的公务,将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冀州印坊交了出去。

  她做这一切,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冀州印坊的利润和中山甄氏的生意相比,不值一提——而是为了向天子证明她的价值。

  如今一切水到渠成,心满意足。

  “坊主今天真好看。”一个来帮忙的年轻女子羡慕地说道。

  “真不会说话,坊主哪天不好看?”张夫人嗔道。

  她接管了冀州印坊,一下子成了冀州士大夫心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些想出版自己著作的人接二连三的登门拜访,让她比丈夫邢颙还有面子,这是两三年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甄宓入宫的事务也就由她亲自操办,比甄宓的家人还用心。甄宓的兄长甄尧主外,她主内,甄宓的母亲张夫人坐着接受客人的祝贺即可。

  “我是说,坊主今天格外好看。”年轻女子吐吐舌头,解释道。

  张夫人深表赞同,端详着甄宓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叹道:“女为悦己者容。坊主今天的美,是专为天子一人准备的。也只有天子这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坊主的绝世美颜。”

  “别说了,这可是行在。”甄宓害羞地抓住张夫人的手,轻轻摇了摇。

  天子纳贵人与普通人家成亲不同,没有亲迎的礼仪,只是由太常派出使节,带着一些羽林骑,将甄宓接到了行在,安置在准备好的房间里。

  天子本人与平时没什么变化,正常处理公事,此刻还在堂前议事。

  主持行在后宫事务的马云禄因刚刚生产,来看了一眼就回去了,留下两个女官指导张夫人等人安排相关事务。

  至于桥氏姊妹,则奉了圣旨,回乡省亲去了,要到明年春天才回来。

  这也给了张夫人等人陪伴甄宓的机会。

  说了一阵闲话,看着夜色渐深,就在甄宓担心天子会不会像往常一样忙到深夜的时候,前面传来消息。

  天子来了。

  张夫人等人连忙肃容起身,站在一旁。

  一会儿功夫,脚步声响,刘协走了进来。

  他看了张夫人等人一眼,微微颌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张夫人连忙行礼,依着事先安排好的程序,完成相关的仪式。

  一切完毕,张夫人等人退了出去,留下刘协与甄宓独处。

  刘协坐在床边,双手轻轻搓着膝盖,犹豫了一会儿。

  甄宓转头看向他,轻声说道:“陛下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觉得不便启齿么?”

  “我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但此时此刻,又似乎不太适合。”刘协顿了顿,笑道:“有点煞风景。”

  甄宓笑了。“能让陛下如此介意,就算煞风景,臣妾也觉得值了。夜已深,陛下忙了一天,不如早些说开,也好休息。”

  “如此最好。”刘协再次点头。“我有三句话,想和你说清楚。”

  “臣妾洗耳恭听。”

  “第一,皇后立于长安,于大汉与我,都是最艰难的时候。且皇后恭顺温良,识大体,堪为国母。你入宫之后,要对她保持应有的尊敬。”

  甄宓描得很精致的黛眉微微一动,随即点了点头。

  “臣妾虽出身商贾之家,却也略知尊卑。这一点,陛下就是不说,臣妾也是知道的。”

  “如此最好。”刘协伸手挽过甄宓一只微凉的小手,捂在手心里。“第二,我们虽然不能和普通的夫妻一般相处,你的母族也不是普通的人家一样往来,但该给你的,我一定会给你,只是时机上会有所考虑。”

  甄宓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脸有些发烫。

  她知道刘协在说什么。在之前的相处中,她表现得太急功近利了,恨不得天子立刻上诏,对中山甄氏大加恩赐,丝毫没有考虑到朝政的复杂。

  事实上,不仅天子对外戚非常敏感,大臣们同样如此。

  包括皇后伏寿在内,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外戚是因为天子恩赐而加官晋爵的。能加官晋爵的,都是他们自身的能力所致。

  比如荀攸。

  就算天子能够满足她的期望,破格提拔她的兄长甄尧,也会被大臣们否决。

  大臣们对外戚干政的警惕远甚于天子。

  “有陛下这句话,臣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陛下以知人识人著称,臣妾的家人一定可以得到最适合他们的机会,免于德不配位的窘境。”

  刘协打量了甄宓一眼,心里颇为满意。

  不管她是真的想开了,还是为了讨好他而强颜欢笑,作违心之言,能有这样的想法总是好的。

  至少说明她已经认清了现实。

  “第三,你想必也清楚,西征已经进入筹备阶段,快则三五年,慢则七八年,大军必然起程。届时你若是愿意随行,就要受风霜之苦。若是不随行,就要受分居之苦。两者不可兼得。”

  甄宓眨眨眼睛,盯着刘协看了片刻。“陛下说完了?”

  “说完了。”

  “那臣妾能说一句吗?”

  “当然可以。”

  “臣妾虽不如陛下曾远涉凉州,却也曾孤身赴北岳,祭玄武之神。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臣妾就做好了一身漂泊的准备。如今有机会随陛下西征,看陛下鞭笞天下,见我大汉健儿扬威四海,岂不比臣孤身漂泊强上百倍?有此际遇,何处不能去,何苦不可受?”

  她轻轻抽出了手,起身,款款拜在刘协面前。

  “臣妾不才,愿陪伴陛下左右,不离不弃,直至天涯海角。”

  刘协打量着甄宓,叹息道:“天涯海角,说起来很浪漫,走起来却很辛苦。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臣妾不知道有多辛苦。臣只知道,陛下去得,臣妾便去得。便是再辛苦,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也就值了。”

  刘协弯腰,扶起甄宓,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膝盖。

  “你啊,终究还是太年轻。”

  甄宓嫣然一笑。“陛下别忘了,臣妾只比陛下年轻三岁而已。”

  看着甄宓百媚丛生,娇俏中带着得意的笑脸,刘协一时语塞。

  甄宓说得没错,论生理年龄,他其实只比甄宓大三岁而已。

  可是一直以来,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中年人,心理上至少比甄宓大十岁,甚至更多,根本不是一代人。

  果然是二十岁的身体,四十岁的心理呢。

  “你不说,我都忘了。”刘协拍拍额头,轻轻一拉,将甄宓搂在怀中。“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抓紧时间,做点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吧。”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良材美玉

  事情证明,二十岁的身体、四十岁的心理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组合,值得拥有。

  甄宓从生理到心理,全方位的溃败,对刘协的崇拜又上了一个台阶。

  当甄宓浑身酥软的沉沉睡去,刘协却有些意犹未尽。

  最近因为马云禄生产,政务繁忙,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尽兴,积累了不少欲望。本想梅开二度,再战一场,要是看看甄宓的模样,还是放弃了。

  新蕊初放,不宜摧残。

  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回想着甄宓无意间揭破的秘密,忽然觉得有趣。

  人有时候需要冲动,有时候需要稳健,哪个更重要,着实不太好把握。可是毫无疑问,治国这么重要的责任,不是一个年轻人可以承担的。

  历史上有不少少年继位的英主,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这些少年英主的背后大多有一个或一群老臣,或辅助,或压制,以帮助少年英主度过他们的冲动期。

  比如汉武帝的祖母窦太后,比如康熙背后的孝庄。

  汉代有很多太后临朝的故事,像他这样的反而很少。

  这可能也是杨彪、周忠等人觉得他与众不同,愿意信任他的原因吧。

  但这毕竟是偶然,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穿越这种事上。后继之君怎么克服心理上的不成熟,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他可不希望他费尽心血再造的大汉分崩离析,只是刹那辉煌。

  横跨欧亚、甚至是遍布天下的帝国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技术?

  通信,还是交通?

  那个无线电是怎么搞的?

  在发散思维的胡思乱想中,刘协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赤旗插遍天下。旗上不仅有斗大的汉字,还有金光闪闪的星星和镰刀、斧头,怪异而又无比和谐。

  第二天黎明,当他像往常一样醒来,看着窗外的晨曦时,想着那个奇怪的梦,他忽然笑了一声。

  那不是梦,而是梦想。

  他想凭一己之力,帮助华夏文明跨过那些青春期难免的磕磕绊绊,走向成熟,成为这个星球最伟大的文明。

  不要五胡乱华,不要元清入主中原,更不要八国联军侵华。

  而他要做的其实很简单,让儒家文化沿着先贤探索的道路更进一步。

  接续人民这个真正的根基,真正以民为本,而不是空喊口号,在士大夫的小圈子里原地打转。

  “陛下?”

  耳畔传来一声含糊的轻声,刘协转头一看,见甄宓睁着惺忪的睡眼,正不安地打量着他。

  “你醒啦。”

  “嗯。”甄宓翻了个身,露出一抹雪白。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入睡时身无丝缕,更想到了入睡前的兴奋与癫狂,而这一些很可能都被外面守夜的张夫人等人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嘤咛”一声,钻进了被子,怎么也不肯露头。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隔着被子,拍拍她的小脑袋。

  “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

  说完,他掀起被子下了床,自己去拿挂在一旁的衣服。

  甄宓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起身服侍天子穿衣,有些慌乱。刘协摆摆手,在外面的人进来之前,已经穿好了衣服,迈步出了门。

  虽然已经做了五六年皇帝,他还是习惯自己穿衣服,不想让人侍候。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是他的梦想。

  出了门,照例来到演武场,准备晨练。

  出人意外的是陆议、孙尚香也在,正跟着王越练习剑法。看到刘协走来,他们明显有些慌张。

  刘协也有些意外。

  讲武堂有专门的教头,虞翻的武艺也在高手之列,似乎不用来向王越请教剑法。王越有大剑师的头衔,除了教授天子武艺之外,只训练散骑以及特别得到恩宠的郎官。

  比如王端。

  陆议迅速镇定下来,上前施礼,解释了原委。

  他们是奉虞翻之命,来向王越请教袖里剑的用法。

  袖里剑是王越独创的剑术,用类似于匕首的短剑,是一种近身格斗技法,适合防身。

  刘协明白了虞翻的意思,这是要给陆议加餐啊。

  “你们继续。”刘协从曹彰手中接过长刀,开始做准备活动。

  陆议回到王越面前,继续请教袖里剑。孙尚香跟在陆议后面,眼睛却看着刘协的方面。她扯了扯陆议的袖子,悄声说道:“天子不是刚纳了贵人么?他怎么……”

  陆议立刻打断了她。“专心听大剑士讲解。”

  “哦。”孙尚香乖巧的应了一声,不敢再多嘴。

  匆匆赶来的孙权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大为惊奇。他看看陆议,又看看孙尚香,忍不住笑了一声。

  “伯言,你还真有点本事,能让我阿妹这么听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乖。”

  “就你话多。”孙尚香没好气的瞪了孙权一眼。“你怎么来了?”

  “我刚练完骑射回来,听说你和伯言来,就过来看一眼。唉,小妹,我刚学了一套坐铁室的用法,你要不要学?我教你吧。”

  孙尚香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你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作甚?武艺在精不在杂,样样通,样样松,不如不练。”

  孙权眼睛一瞪。“谁说我样样松?”

  “那你倒是说说,步战、骑战,长兵、短兵,你哪一样能出类拔萃?”

  孙权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刘协远远地听得清楚,不由得多看了孙尚香一眼。这小姑娘果然有天赋啊,年纪虽然不大,见识却远超孙权。

  孙权的确有这毛病,什么都想学,虽然不至于样样稀松,却没有一样是真正精通的,都介于好手与高手之间,成不了真正的高手。

  晨练结束时,陆议、孙尚香已经走了。

  刘协将王越叫到跟前,询问相关的情况。

  王越赞道:“陆议聪明过人,是个奇材。可惜他学武太迟,之前也没有名师指点,这辈子成就有限。倒是孙尚香那个小姑娘了不得,天赋既好,基础也扎实。若能跟着我练两年,越女便算有了传人。”

  “这么强吗?”

  “富春孙氏在武学上有天赋。”王越看了一眼远处的孙权。“孙权可能是最差的一个。”

  刘协哑然失笑。“大剑师是不是动了收徒的心思?”

  “是啊,可惜她已经是虞祭酒的入室弟子,要不然我真想收她为徒。”

  “那也没关系,有传承最重要,何必在乎这些虚名。虞祭酒是个洒脱的人,他不会在意那些的。”

  王越拱手笑道:“良材美玉难得。有陛下这句话,臣就不客气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明争暗斗

  建安七年,元旦。

  邸报上刊登了一条篇幅很长的消息,详细介绍了去年冀州各郡县的上计情况,并进行综合评述。

  以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即使之前经过周密部署,能在元旦当日看到报纸的人还是少数,局限于长安、安邑、睢阳、赵国等几个重点城市。

  但这个消息引起的舆论风潮却久久不能平息,并有席卷天下之势。

  冀州推行度田两年,真正实现平定不过一年,恢复得如此之快,足以证明度田的作用之大。

  度田有助于恢复生产,这并不是一个秘密,但效果如此之好,作用如此之大,还是让无数人瞠目结舌。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与河东的对比。

  河东这些年发展得一直不错,证明了荀彧的能力,也证明了何颙当年对他的评价不虚。

  可是当冀州推行度田,河东便黯然失色。不论是绝对值还是相对值,河东都泯然众人,在冀州诸郡国中只能排在后面。

  有盐池,又率先提倡蚕桑,吃到了西域商路红利的河东都如此,其他州郡可想而知。

  再联想到罢度田,行德政的渤海郡,服膺儒术的读书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个难题摆在了他们面前。

  渤海政绩不佳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户口太少。为了证明德政的价值,他们应该举家迁往渤海,为德政尽一份力。

  可是他们更清楚,就算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迁到渤海,最终也解决不了问题。

  学而优则仕。读书是为了出仕,有几个读书人愿意亲自耕种?

  就算他们迁去了渤海,也只是户口,不等于劳动力。

  而区区渤海一郡,根本提供不了那么多官职。

  对很多读书人来说,这个元旦是令人沮丧的元旦。

  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中,但度田的大势无法阻挡已成共识。等这份邸报送到各郡县,当地的百姓看到度田带来的利益,会迫使郡县推行度田。

  事实上,年前就从司徒府传出小道消息,由朝廷直接控制的郡国中,有九成以上已经申请度田,并且得到了天子的批准,年后即将开始,并力争在春耕前完成。

  有人沮丧的同时,也有人看到了机会。

  朝廷有诏书说,凡是申请度田的都可以施行,但要加强监督,以免有人假公济私,借度田之名,行盘剥之实。因此郡县都要有负责监督的人,而且这些人由司空府派员直接指挥。

  等度田完成,这些人可以作为郡县监察部门的后备力量。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入仕的捷径,尤其是对那些没什么人脉的来说。

  与其在太学等待机会,不如回家去碰碰运气。

  ——

  未央宫,椒房展。

  皇后伏寿坐在度席上,荀文倩、宋都等人围坐在一旁,有说有笑。

  今天是元旦,天子不在,皇后就是宫中之主,贵人、美人们都来祝贺新年。伏寿准备了点心,请她们一起享用,又让人将准备好的礼物摆出来,遍加赏赐。

  礼物很多,有中山冬酿、辽东貂皮,赵国纨扇,南阳丹参,襄邑织绣,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

  “于后宫而言,去年有双喜。”伏寿浅浅地笑道:“一是马贵人生子,天子血脉又多一人。二是纳了甄贵人,后宫姊妹又多了一个。”

  她抬起手,指指案上的礼物。“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些礼物大多都是甄贵人准备的。论送礼,她最在行。”

  荀文倩等人会心而笑。

  她们都见过甄宓,知道甄宓虽然年轻,却出身商贾,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最擅长迎来送往,而且喜欢用贵重的礼物来表示心意。

  至于礼仪嘛,就稍逊一筹了。

  伏寿这句话看似夸甄宓,实则调侃,带着一点世家大族的矜持。

  当然,这矜持未必是对甄宓,更是对在座的所有人。

  论家世,没人比得上伏寿。

  传承十七世的儒门世家,与皇室联姻更是渊源流长,可谓清贵之极。天子让她为后宫之主,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甄贵人这么乖巧,想必也是知道伏寿的地位无人可以动摇,所以格外殷勤,送的礼物比往年更丰富、贵重。

  “殿下,后宫可能很快又要添人了。”荀文倩含笑说道。

  伏寿瞥了她一眼。“谁啊?”

  “殿下忘了么,天子已经调整了兰台的归属,将记录起居注的职能剥离开来,归于太史署。以后兰台只做学术研究,不问朝政,是少府属下的一员。包括蔡令史在内,兰台的所有人都是内朝官员。”

  伏寿眉心微微一皱,眼中原本就不太浓的喜气又淡了三分。

  荀文倩不说袁衡,却说蔡琰,这是故意的么?

  她早就听说,蔡琰虽然是兰台令史,没有入宫的打算,但她与天子相处日久,几乎是形影不离,互相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所难免。

  难道天子进行调整,是想将蔡琰纳入后宫?

  本质上,兰台令史入宫并不矛盾,班昭就是最好的例子,眼前也有袁衡。

  不出意外的话,袁衡铁定是要入宫的。

  袁衡可以,蔡琰自然也可以,只要天子愿意。

  “人多好啊。”伏寿轻声笑道:“蔡令史家学渊源,是我女子中的祭酒。有了她,将来皇子皇女们就有了最好的先生,学问可以放心了。”

  宋都见状,立刻接上了话题。“殿下不要误会,天子调整兰台职能与归属,可不是为了某个人入宫,而是想让蔡令史专心学术。荀姊姊的兄长荀长史在西域渐渐打开局面,传来的消息渐多,天子安排更多的人手研究西域的地理人文,是为将来西征做准备的。”

  荀文倩立刻附和道:“可不是呢,天子志在天下,不在儿女情长。他纳甄贵人入宫,应该也是为了子嗣而已,并非贪图甄贵人的容貌。”

  伏寿点点头。“的确如此。桥氏姊妹有书信来,她们奉诏省亲,还担负了采风的重任。天子一心想在中原度田,也是为了尽快完成统一,早日西征。荀贵人,颍川今年会度田吗?”

  荀文倩微微一笑。“颍川地狭人众,度不度田又有多少区别。再说了,我荀氏早就没有多余的土地了,我伯父一家倒有些土地,不过在渤海。殿下,我听说天子有意在徐州设一郡,依渤海例施行德政,殿下有没有兴趣选在琅琊?我可听说,琅琊反对度田的人实在不少。”

  伏寿语气淡淡的说道:“外朝的事,天子自有方略,毋须我关心。”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失之交臂

  正说着,有女郎官来报,太尉夫人、司徒夫人、司空夫人等大臣女眷进宫,向皇后祝贺新年。

  伏寿立刻收拾起心情,命人请进。

  荀文倩等人也肃穆起来,不敢在三公夫人面前失了体面。在宫里,她们互相之间斗斗嘴也就罢了,被外人看见不好。

  三公夫人入殿,依次入座。

  太尉夫人虽然位列第一,却沉默寡言,说完该说的话后就一言不发。司空夫人刘氏也不怎么说话,只有司徒夫人袁氏健谈,与皇后说了一些情况。

  她刚刚从老家回来,看到不少事,最重要的当然是和度田有关。

  汝南是大郡,最盛时有四十多万户、二百多万口,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大郡。

  因此,汝南的大族也多,度田阻力非常大,至今也没推行。

  汝南太守宗承因此很头疼。

  得知司徒夫人返乡探亲,宗承特地赶到汝阳求见,向袁氏请教。

  袁氏面带微笑地说道:“我一个女子,能懂什么朝政呢。本想回绝他,却又不忍看着家乡落后,只好答应他,将问题转告能解决的人。”

  伏寿有些意外。“汝南还没有度田?”

  “没有。”袁氏摇摇头。“百姓不积极,官员也没有动力。”

  伏寿眼神一凛。“夫人说的官员中,包括太守宗资吗?”

  “应该包括。”袁氏笑了笑。“他来见我,恐怕不见得是度田而不可得,而是不想度田,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做个表态。”

  “为何如此?”

  袁氏含笑不语。

  一旁的荀文倩听了,接过了话题。“南阳世族很多,宗氏也有不少土地。他自家都没度田,哪有底气要求汝南世家度田。”

  袁氏转头看了荀文倩,嘴角笑意更盛。

  伏寿恍然,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虽然贵为皇后,但绝大倍分时间都在后宫里,不像荀文倩等人各有事务,与外界联络顺畅。对宗资其人,她只听过名字,知道他是南阳名士,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这也是她不愿意干预朝政的原因。

  谈到这些,她显然不如荀文倩擅长。

  见伏寿没兴趣,袁氏也只好避而不谈,转而说起了民间庆贺新年的活动。

  关中度田早,而且推行得比较彻底,这两年发展很快。百姓生活安定,衣食无忧,又有近水楼台之遍,不少人家都送子弟入学,学得快的已经毕业,进入工坊做工。

  对于不指望做官的百姓来说,刚成年的孩子进入工坊做工,挣一份不少于耕种的薪酬,家庭收入增长了一大截,这已经是非常满意的结果。

  有了钱,自然要多买些年货,添几分新衣。

  特别是那些第一年工作,刚拿到钱的年轻人,通常都会买点好东西,犒劳一下自己。孝顺一些的则会给父母买点礼物。

  这也造成了市场的繁荣,生意特别好做。

  作为司徒的夫人,袁氏看到这一幕最为高兴。

  民生好,自然是司徒的功劳。

  但袁氏还是谦虚了一下,特别提到了一点。

  天子东巡冀州,有近五万大军随行,为关中减轻了大量的负担。如果有五万大军驻扎在关中,别的不说,粮价就会有大的波动。一旦粮价出现大幅波动,老百姓就算手里有钱,也不敢轻易用。

  就关中目前的情况而言,粮食刚好能满足需求,略有节余。

  支撑大军征伐就有些难度了。

  比如北军征伐益州的钱粮,就要三辅和凉州共同承担。

  众人一听,不禁会心而笑。

  司徒夫人这是夸完了丈夫夸儿子啊。凉州有精兵,这没什么话说,但是能提供大量粮食的,也就是她的儿子杨修做太守的汉阳郡了。

  不得不说,她还真是集富贵于一身。

  出于袁氏,婚于杨氏,丈夫是现任三公,儿子是将来的三公。

  除了羡慕之外,荀文倩也听出了袁氏的言外之意。

  就算关中恢复得很快,也支撑不了大的战事。连征讨益州都有些勉为其难,更何况是万里之外?

  要想实现对西域的征讨,不仅需要大汉的举国之力,还需要大汉迅速发展,国力再翻上几番,才有可能。

  否则的话,征讨西域就是穷兵黩武,难以为继。

  怪不得天子对度田那么迫切。

  忽然之间,荀文倩有些理解了天子的心思,随即又为父亲荀彧的坚持感到一丝惋惜。

  他终究还是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

  河东,安邑。

  唐夫人应邀来到太守府,与荀彧一家人一起共贺新年。

  入座之后,唐夫人打量了荀彧两眼,发现荀彧虽然有些消瘦,精神却还算不错,至少看不出什么沮丧之类的负面情绪。

  “我要调任了。”荀彧说道。

  唐夫人一愣。“调任?调到哪儿去?”

  “河南。”

  “河南尹?”

  荀彧点点头,露出些许自嘲。“司徒府认为我虽不能攻坚,却还能稳定一方。河南民生凋弊,百废待兴,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去安抚民众。”

  唐夫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荀彧连忙说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唐夫人笑道:“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自己。河南肯定要建印坊的,我去河南,离家也近一些。再说了,河东印坊发展已经到了极限,很难再扩张了,满足不了我的野望。”

  她摸摸荀俣的小脑袋。“我一个人留在河东,也没意思。跟你们去河南,身边还有人说说话。”

  荀彧夫妇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唐夫人孤身一人,虽然衣食无忧,心理上的孤独却无法排解。她很喜欢荀俣,经常将荀俣带过去小住几天。如果换作别人,荀彧也许就将这个儿子过继给她了。

  但唐夫人身份特殊,她的前夫不仅曾经是皇帝,现在还有弘农王的身份。以天子对亡兄的感情,将来十有八九是要为弘农王选一个嗣子,继承王位的。

  有了这层考虑,他就不能擅自将儿子过继给唐夫人了。

  “你要不要请示一下天子?”

  “自然是要的。”唐夫人嫣然一笑。“不过以我对天子的了解,他不会反对的。文若,你也别太沮丧,去河南未必是坏事。”

  荀彧点点头。

  他能理解天子的心意,可是正因为理解,他更加沮丧。

  这说明天子对他的定位不再是敢为天下先的能臣,只能做一个循吏。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杞人忧天

  荀彧悄悄地离开了河东,甚至没有通知太守府的大部分掾吏。

  他很清楚,自己的离任会引发很多猜测,也会引发很多不安。届时不管是有人阻止,还是有人送行,都不太好处理。

  他希望能悄悄地离开,不要引发任何群体性事件,尽可能将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

  他认为,天子也是这么想的。

  敲山震虎,而不是引发动乱。

  唐夫人是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她需要先请示天子,还要在河南选好新印坊的地址,然后再搬家。诸多程序走下来,至少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但她不想等,于是给自己放了一个假,回颍川探亲,顺便去河南选址。

  她与荀彧在大阳渡口会合,一起渡过黄河,进入弘农。

  荀彧的悄然离任迅速引起了安邑大族的不安,加上邸报上关于冀州郡国度田成绩的宣传,他们很容易就猜到了荀彧离任的原因,也感受到了丝丝寒意。

  很显然,天子对河东的情况很不满。

  新仇旧恨合在一起,调离荀彧只是第一步,强行推进度田势在难免,甚至连临时都城的名份都会剥夺。

  长安恢复得最好,具备成为都城的一切条件。

  一部分人开始打听下一任太守是谁,一部分人则在串联,看看是主动放弃土地,向朝廷臣服,还是组织力量,顽抗到底。

  对他们来说,荀彧只是过客,利益才是永恒。

  ——

  正月十五,荀彧赶到洛阳。

  前任河南尹夏侯惇赶来迎接,同行的还有袁术、刘表等人。

  都是老相识,但心情完全不同。

  夏侯惇的任务是交接公事,没谈什么私事。

  刘表脸色不太好,忧色冲冲,一看就是有很多话想和荀彧说,但是没等他开口,就被袁术挤到了一边。

  袁术很兴奋,满脸红光。

  “荀文若,没想到吧,我们又同城共事了。”他伸手一指远处的洛阳城。“你看,几年了,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夏侯惇、刘表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荀彧一声叹息。“我怎么听说,洛阳城没变化,是因为你不准返乡的百姓翻新旧宅啊。”

  “你别乱说。”袁术严肃的说道:“这可不是我的责任,是那些画画的混日子,不想干活。你看他们画我袁氏老宅的时候多快,现在呢,几个月才画了多少?不画完,怎么翻新?这就和疗伤一样,伤口还没看清楚就包扎,那不是庸医么?”

  荀彧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袁术,又和其他人寒暄了几句,然后和刘表一起上了车,向洛阳城驶去。

  放下车帘,两人对面而坐,然后不约而同的苦笑了一声。

  “文若,意外吗?”

  “有一点。”荀彧轻声说道:“天子似乎突然心急起来,也不知是冀州的成绩太好,还是渤海的德政不如人意。”

  刘表抚着胡须,摇了摇头。“也许都不是。”

  “都不是?”

  “西域的情况可能比预期的发展更快。”

  荀彧一愣,脸色微变。他不久前还收到荀恽的家书,知道他已经和轲比能和好,却不知道西域的形势有什么异变。

  不过他相信刘表,刘表的儿子刘琮就在天子身边为郎。

  “你的意思是说,天子急着度田,是想尽快西征?”

  刘表点了点头,眼中忧色更浓。“西域万里,可不是漠北,需要多少钱粮?就算大汉所有郡国都能像赵国一样,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损耗啊。中兴中兴,难道只是……”

  “景升兄慎言。”荀彧脸色一变,厉声喝止。

  刘表瞥了荀彧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浅笑。“你还记得华阴之战前的天象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

  “当时我们都以为天象所指的西北是指凉州,现在看来,我们可能都错了。不过有一点,那倒是没什么问题。”刘表抚着胡须,幽幽地说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荀彧眉头皱得更紧,心跳也有些加速。

  如果天子急于推进度田,真的是为了西征,那事情就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多了。正如刘表所说,万里征伐,要做的准备太多了,远不是几年内就能解决的。

  孝武讨伐匈奴,还需要积累七十年。天子讨伐西域,又岂是三五年间就能准备好的?

  还有,荀恽为什么只字不提?

  难道他也希望天子早日西征,不想有人从中阻拦?

  果然还是太年轻,立功心切,根本不想想西征是一项多大的事件,以为天子带上几千骑就可以了。

  见刘表张口又要说话,荀彧摆了摆手,打断了刘表。

  他实在不想再听刘表说什么。

  他了解刘表这个人,知道刘表对现状不满,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称臣。他说的消息是否可靠,本身也是值得怀疑的。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他可以直接向天子求证,毋须再听刘表臆测。

  “洛阳图卷的绘制为什么这么慢?”

  刘表一愣,神情有些尴尬。他心虚地向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文若,你又不是没在洛阳住过。洛阳有多少逾制的宅院,你不清楚吗?真要一个不落的绘制出来,会有多少人像汝南袁氏一样身败名裂?”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袁公路一样不要脸。”

  荀彧苦笑。“你以为拖就能拖得过去?”

  “也许呢。”刘表眉梢一扬。“西域那么远,一去也许就是五年、十年,说不定……”

  荀彧眼神一冷,瞪了刘表一眼。

  刘表讪讪地闭上了嘴巴,没敢再说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河南尹的治所。荀彧先下了车,抖了抖衣服,转身看着无意下车的刘表。

  “洛阳图卷还是尽快完成吧。冀州已经平定,天子随即可能移驻洛阳,你不希望他亲自安排这件事吧?”

  刘表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缕失望。他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拉好车门,重重地敲了一下车壁。

  车夫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马车重新启动,飞奔而去。

  袁术凑了过来,看着马车的背影,嘿嘿一笑。“那老贼是不是还不肯认命,想拉你入伙?”

  荀彧看着袁术。“你认命吗?”

  袁术脖子一梗,双手一摊。“我当然认命。我虽然不成器,但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可以惹,我还是拎得清的。在洛阳城横行了那么多年,从来都是我抢人,什么时候被人抢过?”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雷霆手段

  荀彧再次看了袁术一眼,原本沉重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

  袁术说得对,论起对天子的判断,他们可能都不如袁术。

  刘表不准,他也不准,反倒是袁术最准。

  “你觉得天子什么时候会西征?”

  “十年之内可能性不大。”袁术挺着胸脯,很有把握地说道。

  “为什么?”

  “那么远,万一有事,他又没有造父驾车,一日千里。西征之前,肯定要将朝政安排好,别的不说,嗣君总得有吧?上次皇后难产,身体刚刚恢复,还没再次受孕呢,没那么快。”

  袁术眼珠一转,突然笑了。“你不会指望皇长子继位吧?”

  荀彧甩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袁术这种人,很难保持正形。不过有一点,袁术说得有理,在安排好嗣君之前,天子西征的可能性不大。

  他费了这么多心血,总不会弃若弊履。

  西域再好,还能胜过大汉?

  “嘿。”袁术追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对你的继任者满意吗?”

  荀彧头也不回的说道:“还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袁术大吃一惊,抢上两步,挡住荀彧去路,盯着荀彧看了又看,点点头。“这么说,天子还是很照顾你的面子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荀彧皱起了眉头。

  袁术眨了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接任河东太守的是程昱。过年之前,他就赴任了。没去安邑和你交接,那可能是去了另外的地方,做些准备。”

  荀彧愣了片刻,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直冲后脑。

  天子安排程昱接任河东太守?

  程昱去了河东,不和他交接公务,却去了别的地方做准备?

  程昱能做什么准备,荀彧猜得出来。他现在有些明白了,怪不得河东驻军年前出奇的安静,连每年例行的讨要赏赐都没有。

  见荀彧脸色变幻,袁术却是羡慕不已,嘴里啧啧有声。

  “天子真是给你留面子。”

  ——

  程昱接任河东太守的消息过于震惊,接风宴上,荀彧都有些心神不宁。

  宴后,唐夫人关切的问起。

  荀彧把情况说了一下,唐夫人听完,也有些诧异。

  程昱是什么人,她还是略知一二的,之前听不少人说过。

  将这样一个狠人派到河东去,看来天子是真要对河东下手了。在此之前,将荀彧瞒得这么紧,倒也不多见。

  难道是怕荀彧担心河东大族的安危,不肯走?

  还是怕荀彧面子上不好看,这才故意不让他知道接任者是谁。

  通常来说,任免通知上都会有接任者的消息。

  这么一想,袁术说得还是有些道理,天子真的很照顾荀彧的面子。

  “文若,你也别想太多。袁术那张嘴,只能信一半的。天子可能有别的安排,未必是与你有关。”

  荀彧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

  就在荀彧患得患失的时候,程昱走进了安邑城,接任河东尹,并宣布了一件事。

  校阅郡兵。

  他要检阅河东郡兵的训练情况,看看他们这几年有没有偷懒。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第一天宣布,第二天就举行校阅。

  来迎接的安邑大族都觉得荒唐。

  校阅哪有这么容易,就算是一郡之兵,也需要时间召集的,没有三五天的时间,根本做不好准备工作。

  但是他们很快就知道程昱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了。

  参加校阅的郡兵就在城外,是跟着程昱一起来的。程昱上任之前,已经先去了各营的驻地,与郡兵将领见过面。

  他除了有河东尹的印绶,还有天子的手令,可以直接调动河东驻军。

  河东驻军的主力是白波军。当年被天子招安后,就安排在安邑附近屯田。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对天子的感激转化为忠诚,对不肯度田的河东大族则充满了怨气。

  来迎接的河东大族措手不及,被程昱邀请到了校阅现场,站在将台上,一起观看郡兵演练。

  郡兵杀气腾腾,吼声震天,让人头皮发麻,两腿发软。

  演练完毕,程昱挨个询问大族代表对度田的看法,大拇指有意无意地挑着刀环,一截雪亮的刀身在他的手掌间忽隐忽现,让人胆寒。

  在掂量了程昱杀人的可能性后,这些河东大族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强烈赞成度田,愿意交出所有多占的土地,并补足过去十年内拖欠的赋税。

  程昱很满意,随即宣布,为表彰这些大族的深明大义,以及对朝廷的支持,他将向朝廷举荐他们的子弟为郎,随挑选出的军中精锐赴行在,加入天子禁军。

  河东大族欲哭无泪。

  这哪里是入仕的捷径,这根本就是人质啊。

  可是面对程昱,没人敢跳出来反对,只能强颜欢笑,表示对程府尹的强烈感谢。

  短短数日内,近百名河东子弟起程,与校阅中表现出色的将士一起赶赴行在。

  在他们的身后,度田也紧锣密鼓的展开,程昱手中一下子多出数千顷土地,被他用来安顿投降满五年,按照规定可以入籍的鲜卑、匈奴俘虏。

  这件事从去年年初就开始筹备,因为没有充足的土地,进展一直不快,有一部分人还被送到了大河之南的弘农安置。

  现在,程昱用半个月的时间解决了。

  但这不是结束。

  解决了度田的问题后,程昱并没有解散参加校阅的郡兵,而是领着他们来了一次全郡巡视。每到一县,他都要请县中的大户来参观,校阅郡兵进行攻防演习。

  就差把威胁二字写在脸上。

  但程昱也不全是武力威胁,他也会用怀柔手段。当他在郡内转了一圈,准备回程的时候,以绛邑长贾逵为代表的几个河东人收到了调令。

  贾逵转为安邑令,其姊夫柳孚为郡功曹。

  消息传出,河东大族绷紧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一些。

  至少没有被程昱做成肉脯的危险了。

  程昱的时间掌握得正好。等他回到安邑的时候,正是春耕开始的时候,刚拿到土地的百姓精抖擞,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春耕中去。

  消息传到河南,一直关注河东形势的荀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既有释然,又有遗憾。

  他沉思了半夜,然后给天子上了一道奏疏。

  在深刻检讨了自己的绥靖之后,又委婉的表示,如果诸郡都以程昱为榜样,则自愿度田将无从说起,之前的承诺将化为乌有。更多的人会使用武力强行度田,冲突将在所难免。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缓急之间

  接到荀彧的上书,刘协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不是没给你机会,是你不当回事,迟迟不愿做出改变。你在河东六年了,可曾有一点主动度田的意思?

  即使是在冀州做出榜样,证明了度田的意义以后,你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为河东大族争取蚕桑之利的时候,你倒是积极得很。

  为了党人的遮羞布,你可以抛下公务,特地赶到行在来。

  你不兑现承诺,现在却反过来要求我。

  当我好说话?

  好人就该被枪指着?这他么的什么道理。

  刘协本想写一封回信,认认真真地和荀彧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笔都已经拿起来了,考虑再三之后,他还是放弃了。

  命人将荀彧的上书归档,不予任何回复。

  他现在没心情和荀彧理论。

  士孙瑞、张济两路进攻益州的战事即将开始,他密切关注着两个战场的进展,根本腾不出时间。

  胜负倒不是他最关注的,将士的表现才是。

  以现有的生产力水平,要想实现万里以处的征伐,必须建立一支真正的精锐,才有可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

  想靠人多势众,用数量堆死对手,根本不现实。

  恐怖的后勤压力会让一切化为泡影。

  这也是他没有亲临战场的原因。

  将来到了西域,与数倍甚至数十倍于己的对手,在纵横数千里的战场上交战,他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需要麾下的将领既能独当一面,又互相配合,从全局的利益出发。

  益州就是一块磨刀石。

  张济、士孙瑞指望不上,但庞统、周瑜、徐晃、关羽等人都是希望。

  ——

  随着春耕开始,各郡国度田的情况陆续报到司徒府。

  除了交州、益州之外,九成以上的郡国开始了度田。春耕之前完成的达到八成,还有一些郡国因为准备不足,时间不够,没能及时完成。

  这中间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些聪明人,想利用谎报人口,或者私调土地等级,以次充好,想着法的欺负普通百姓。

  司空府因此忙得脚打后脑勺,几乎被雪花般的文书淹没了。

  周忠难得的敬业起来,一边安排人勘察冀州的河流、水道,筹备运河的挖掘,一边安排人到各郡县监督度田,防止出现恶性事件。

  当然,他也没放过这个机会,上书申请调整各州刺史,加强州级的监察职能。

  刘协也不反对这个决定,会同司徒府,一起审定了各州刺史的人选。

  在与对刺史的要求上,他与杨彪、周忠产生了分歧。

  他认为,刺史人选的第一要求不是老成,而是冲劲。要有正义感,不能太顾全体面,甚至要不讲情面。

  你好我好大家好,还监察个鬼?

  因此,优先选用初出茅庐,还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为刺史,让他们去各州监察,收集信息,小事当场处理,大事报司空府进行处理。

  如果有处理不当,由司空府参考郡县的监察官员的报告,斟酌处理。

  选用年轻人还有一个好处。

  州的范围通常较大,舟车劳顿,往来辛苦,年纪大的扛不住。

  在刘协的坚持下,杨彪、周忠最终妥协了,选用一批年轻人。

  其中一个叫满宠,被委任为冀州刺史。

  满宠字伯宁,山阳昌邑人。曹操为兖州刺史时,辟满宠为从事。后来曹操入朝,转为燕然都护,满宠依然留在兖州,在程昱手下做事。

  这次程昱转为河东太守,向朝廷推荐了满宠。

  他本意是想推荐满宠为安邑令,但是被司徒府否决了。

  司徒杨彪对满宠印象不佳,说他儒学造诣不够,执法严苛,更近乎法家,不适合为都城之令。

  尽管刘协没在安邑呆几天,安邑依然是名义上的临时都城。由一个信奉法家的酷吏出任县令,有碍观瞻。

  周忠也表示了类似的观点。

  刘协接受了杨彪的建议,留下了满宠,然后授其冀州刺史之职。

  这一次,周忠没反对,杨彪没有理由反对,只能答应。

  ——

  甄宓的兄长甄尧也在其中,被任命为青州刺史。

  收到委任状,甄尧多少有些懵。

  他之前的确对出仕充满希望,觉得甄宓入了宫,他很快就能做官了。中山甄氏在仕途上的坎坷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但甄宓将天子的约法三章转告他之后,他立刻泄了气。

  尤其是看到甄宓提及天子时的神情,他知道这个负有大贵之相的妹妹已经被天子彻底征服,不太可能帮他说话,根本指望不上。

  他转而考虑是否要辞去郎官的职务,去太守府寻一份差使,自谋出路。

  散骑他是考不上的,郎官外放授实职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就算天子不关照,太守、县令总要对甄家高看一眼。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青州刺史的委任状。

  甄尧喜出望外,第一时间赶到兰台令坊,向甄宓报喜。

  甄宓也很意外,随即又表示,这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是天子与公卿大臣商量的结果。你能得到任命,是因为他们相信你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干。

  甄尧心里有些虚。我没有施政经验,怎么才能做好?

  甄宓白了他一眼。你没施政经验,还没和太守、县令打交道的经验?官绅如何勾结,欺压百姓,你不清楚?

  盯着那几项去查,一查一个准。

  天子现在最看重的就是度田,你就重点查度田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其他的事暂时放一放,以后再说。

  甄尧心领神会。

  正如甄宓所说,甄尧虽然没做过官,但他与郡县打交道的经验并不少,如何勾结官吏,偷瞒漏报,从中渔利,他就算没干过,也清楚其中的门道。

  到了青州之后,他就按照这个思路,反其道而行之,首先对平原郡展开了清查,很快就揪出一堆问题。

  其中一部分和渤海迁入平原的百姓有关。

  平原本地大族欺负这些外地人不熟悉情况,将一些滩涂地充为良田,分给了渤海人,并让他们承担大量的田租,激起了移民的不满。

  双方起了冲突,渤海移民看到新任刺史是冀州人,又是皇亲国戚,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纷纷到甄尧面前告状。

  平原大族一看这情况,立刻反咬一口,说甄尧偏袒冀州人,包围了甄尧民所住的驿舍。

  这给了一直按兵不动的左将军杨奉一个借口。

  杨奉接到消息,立刻出兵,将包围驿舍的大族部曲都抓了起来。双方情绪都很激动,一言不合动了手,见了血。

  这下了惹出了麻烦。

  死者之中,有一个是征东大将军刘备的旧部。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一以贯之

  消息传回行在,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刺史巡视郡县,出现冲突在所难免,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但平原郡的事有些复杂,不仅涉及到皇亲国戚,还涉及到渤海移民,更涉及到了左将军杨奉。

  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或者形成惯例,则各地驻军会有样学样,有意无意的主动参与地方事务,甚至可能出现杀良冒功的现象。

  与此相比,死者中有征东大将军刘备的旧部反倒没那么重要。

  周忠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刘协。

  几乎在同时,太尉府也收到了杨奉的报告,长史杨阜将事情报到了刘协面前。

  刘协听完他们的汇报之后,随即召来司徒杨彪,让他取出平原郡去年的上计报告,重新审核。

  平原虽属青州,却与冀州毗临,几乎是在天子的眼皮底下。

  平原郡如此对待渤海移民,眼里还有朝廷的诏书吗?

  平原太守是谁,为什么在整件事中消失不见?作为一郡太守,他在这里面起到了什么作用?

  之所以委任刺史,查的就是这些人。

  刘协下诏,着三公府派员去平原彻查,搞清楚整件事的过程,有一个查一个,绝不姑息。

  听完刘协的命令,杨彪沉默了片刻,问了一个问题。

  河北有四将军驻守,中原却只有韩遂所部的两万人,如果每个刺史都是像甄尧这么搞,韩遂应付得过来吗?

  刘协打量了杨彪两眼,一声轻笑。

  “如果平原太守不从中作梗,这件事或许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你以为渤海移民是好惹的?要不是太守府压着,有左将军坐镇,他们早就把那些大族掀翻了。闹黄巾的时候,渤海、平原都是重灾区,民风剽悍得很。”

  刘协曲起手指,敲敲案几。“这一次,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以民为本,什么叫子弟兵。军中将士来自百姓,每天辛苦训练,不是为了保护那些贪得无厌的东西,镇压百姓,而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合法权益。”

  杨彪后背或起一丝凉意,半天没说话。

  太尉长史杨阜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点头。

  ——

  出了御帐,杨彪、周忠并肩而行,杨阜稍微落后一些。

  杨彪接连叹了两口气,却不说话。

  周忠笑道:“没想到吧,最后主要责任是你司徒府的。”

  杨彪斜眼瞅瞅周忠。“度田本来就是司徒府的责任,我也没想过推给你司空府。”

  周忠笑得更加灿烂。“那你唉声叹气地作甚?”

  “我是惭愧自己反应太慢,一直没有领会天子的深意。”杨彪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又是幽幽一声叹息。“其实韩遂在河南防秋汛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杨阜。“义山,你也大意了吧?”

  杨阜尴尬地点点头。“诚如司徒所言,我一直以为那是为了给凉州军正名,没想到天子的深意在此。”

  他咂了咂嘴。“子弟兵,这个称呼真是精准,应该是以民为本的最佳体现。以民为兵,护民之利。兵民合一,上下同欲,何敌不克?”

  周忠如梦初醒,顿时觉得脸火辣辣的。

  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一以贯之啊。”周忠苦笑道:“天子忍了五六年,直到此刻才把话挑明,真是用心良苦。文先,我们都老了,不服不行。”

  “是啊,不服老不行。”杨彪也苦笑着摇头。“画地为牢,身虽不腐,心却早就朽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天子能在圣贤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孟轲的以民为本落到实处,是儒门之幸。以此为准绳,加以时日,儒门必能光大,六千万人皆为礼义之士,岂不善哉?”

  周忠看看杨彪,欲言又止。

  杨彪描绘的未来的确很好,但在这样的盛世来临之前,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成为牺牲。

  而且听杨彪这句话暗含了另外一层意思,似乎由孔而孟,由孟而荀,儒门是一直在前进,并不存在今不如古的情况。

  虽说今文、古文在古今这个问题上有分歧,但像杨彪这么鲜明的认定今胜于古,而且是革命性的进步,着实让周忠有些不安。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杨彪,而是杨阜,他少不得要厉声喝斥一番。

  可是也正因为说这话的是杨彪,对他的触动才更大。

  像杨彪这样的老臣都支持天子的想法,还有能挡得住天子的改革?

  度田也许只是开始,更多的改革会接踵而至。

  那样的盛世,会是我们希望的盛世吗?

  ——

  杨彪亲自赶到平原,彻查整个事件。

  事情并不复杂,正如刘协所料,这件事的关键是平原太守魏陶。

  魏陶是魏郡人,和审配有些交情。之所以能出任平原太守,也是审配推荐给袁熙的。审配自杀,袁熙被流放,魏陶心情不满,一直想找机会为他们出气,对度田也一直不赞成。

  他家的田就被分了。

  这一次,他本想将事情引到外戚上去,想利用士大夫对外戚的反感,进而质疑天子度田的用意。万万没想到天子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派来了司徒杨彪本人。

  在杨彪这样的老臣面前,他那点小花样根本瞒不住,被杨彪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俯首认罪。

  趁此机会,杨彪对平原郡的官员进行了一番整顿,但凡与魏陶有关,反对度田的,一律罢免,槛车征送廷尉,又请示了天子,从郎官和司徒府的候补官员和掾吏中挑选了一批年轻力壮的出任官职。

  太守一职,由司马芝接任。

  司马芝字子华,河内温人,先后得到裴潜、司马懿和董昭的推荐,在魏郡度田时担任内黄令,手段刚柔并济,表现上佳,给天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也在司徒府挂了号,成为排位靠前的候补官员,仅次于曹昂。

  这一次,他顺势补位,成为平原太守,年仅三十。

  消息一出,举众哗然。

  很多人都觉得杨彪此举失于孟浪。

  司马芝太年轻,仕途经验也少,如何能一跃而为二千石?

  很快就有人推出了所谓的内幕:司马芝的妻子是河内太守董昭的从女。他能这么快的升职,是因为董昭的推荐。

  面对这样的质疑,杨彪也没有多解释,只是命人调出几个在魏郡度田其间表现良好,得到超擢的官员政绩,发表在邸报上。

  只要能力够强,三十岁为二千石算什么?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水到渠成

  荀彧转任河南尹,平原太守魏陶槛车征廷尉,这两件事先后登在邸报上,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但这一切,都不如紧接而来的一篇文章更有震撼力。

  司徒杨彪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儒门再易论》。

  在文章中,杨彪将儒门的发展史简化为两次变革。

  一是孔子化官学为私学,打破了世卿对学术的垄断,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学习,造就在了庞大的士族。

  这些接受了教育的士在春秋、战国时代纵横挥捭,百家争鸣,以不同的方式寻找致太平的道路,最终辅助高皇帝终结了乱世,开创了大汉四百年基业,并由董仲舒完成了学术上的统一。

  二是今日之变革,天子教化百姓,将士族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使四民皆士,以求大治。

  如今朝廷的政策正在推进,但学术上的革新却还没有出现,仅有《孟子》一书,无法适应当下的形势。希望有志之士能放下成见,以真正的仁心对待大汉的六千万子民,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

  最后,他语重心长的总结了一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些人的天下。如果只顾少部分人的利益,不顾其他人的死活,黄巾之乱就无法真正平息,将来会一再出现。

  为求长治久安,必须度田,使所有人都可以免于饥饿之厄。

  天子已经做出了榜样,士大夫们不应该画地为牢,裹足不前。只有上下同欲,真正的太平才会来临,真正的盛世才会出现。

  如果前面还只是理论上的分析,后面则近乎恳求。恳求那些抗拒度田的士大夫们暂时放下一己之私,为盛世的来临打下必须的基础。

  当百姓连温饱都无法保证的时候,教化和礼义都是空中楼阁。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不是杨彪,而是另外一个人发表这样的文章,免不了被人反驳,甚至被扣上谀君的罪名,大批特批,批倒批臭。

  可是杨彪底气十足,既有四世三公的底蕴,又有清白人家的传承,学问、道德、文章、政绩都是一等一的好。

  敢站出来,理直气壮地指责他的人,还真找不到。

  是以文章一发表,就引起了轰动。

  士大夫们有人赞同,有人哀叹,反应不一。

  但阻扰度田的人明显少了,消极怠工如魏陶辈也不见了,度田的进度肉眼可见的加快,各州刺史的监察工作也顺利了许多。

  虽然背地里的阻扰不可能完全消息,但舆论上至少达成一致。

  反抗朝廷是不畏强权,阻碍大同盛世的到来却是与整个儒门为敌,没有几个人敢光明正大的反对。

  本来将矛盾引到朝廷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最大的世家就是皇家,最大的地主就是天子。可是面对刘协,这些指责都缺乏说服力。

  作为天子,刘协的妻妾并不比一般的豪族多,衣食也谈不上奢侈,甚至连皇宫都破破烂烂的,没有加以修缮。

  长安如此,洛阳更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还要指责他没有诚意,不能以德治国,实在说不过去。

  ——

  相较于士大夫的复杂,普通百姓——尤其是冀州百姓——的态度则比较一致。

  他们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那些圣贤、大同之类的东西,但他们清楚一点:天子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为了能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吃上饭,穿上衣,天子几乎要和读书人开战了。

  而且,天子为黄巾正了名。

  他们不再是无恶不作,犯上作乱的蚁贼、蛾贼,只是穷得没有饭吃的普通百姓,不得不拿起简陋的武器,舍命相搏。

  这一点对冀州百姓最重要。

  黄巾的大本营就在冀州,冀州人付出的代价也最大。仅是广宗一战,黄巾战死者三万余人,赴河而死者五万余人,被俘的妇孺老弱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数,谁会宁肯投河也不投降?

  那些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却不肯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如今这句话却从天子口中说出来,让冀州百姓喜出望外,百感交集。

  这样的天子才是我们的天子。

  百姓这么想,军中的将士更这么想。

  刘协当初在华阴时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故事被人广为传诵,甚至有被神话的倾向。

  而传播这些神话最积极的,就是左将军杨奉及其部下。

  据说杨奉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当年天子和我讨论用兵时,都没你这么牛逼。

  ——

  夏日炎炎,蝉声高亢。

  唐夫人的马车在河南尹治所前停住。她提着裙摆下了车,从侧门快步走了进去,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到后院。

  荀俣眼尖,第一个看到了唐夫人,欢呼着扑了上来,投入她的怀中。

  荀彧的夫人唐氏抬起头,看到唐夫人,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拍了拍衣摆,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提前通知一声,好去接你。”

  唐夫人摆摆手。“有什么好接的,又不是第一次来。文若呢,什么时候有空?”

  “今天不在府中,去城外了。农学堂的石广元几个研制了一种新型的铁犁,据说一人一牛就能耕地,他赶去看看。如果可行,他打算做一些,今年秋天也可以少买一些牛。”

  唐夫人哈哈一笑。“原来他已经知道了,倒免得我饶舌了。”说着,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卷纸,递给唐氏。“这是他们准备印的书,我看到这犁,觉得有用,特地赶过来让文若看看。”

  唐氏接过,看了一眼,感激地说道:“真是让你费心了。”

  “看你这话说的。”唐夫人嗔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我知道,杨公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文若有些压力。不过他也不用想太多,天子对他的信任不会少,对颍川人的期望也一直很高,他大可不必担心。”

  唐氏顿时精神起来。“天子有消息来?”

  “嗯。”唐夫人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而问道:“文倩最近可有书信来?”

  唐氏点点头,让荀俣去取荀文倩的家书,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让荀俣将荀恽的家书也取来。

  唐夫听了,有些紧张起来。“长倩的情况如何?”

  唐氏眉头微蹙。“情况比预期的麻烦。那个叫贵霜的倒是想向我大汉称臣,但西边有个大国却不肯,非要贵霜向他们称臣不可。西域都护已经赶去迎战,兵力不足,要求鲜卑人又折了回来,配合西域都护府作战。”

  “大国?哪个大国?”

  “我哪记得清。”唐氏想了想。“听说那个大国姓安的人特别多,之前还有个太子跑到我大汉来了,在城外的白马寺传浮屠道。”

  “安世高?”

  “好像是吧。”

  第一千零二十章 滴水穿石

  唐夫人虽然主持印坊多年,但她对读书的兴趣却不浓。河东印坊主要承接的也是中原士大夫的著作,对西域了解有限。

  她对安息的了解,远不如对安世高的了解。

  于是,对安世高的了解也就变成了对安息的模糊印象。

  “那这一战恐怕在所难免。”

  “为何?”一提到交战,荀彧的夫人唐氏就莫名的紧张,脸色都变了。

  “安世高传浮屠道,而天子非常不喜欢浮屠道。不久前,天子还在甘陵下了一道命令:讨论研读浮屠道尚可,信奉浮屠道,则要交出所有家产,效浮屠道故事,托钵乞食,否则便是信奉邪道。”

  唐氏吃了一惊。“这可有些矫枉过正。”

  唐夫人瞅了唐氏一眼,笑笑。“信浮屠道者尚众生平等,人与畜生无异,无君无父,不配婚,不生子,你觉得可行吗?”

  唐氏脸色连变了几变,发怒道:“不婚配,不生子,竟然有如此荒唐的道法?若人人都不生子,家族岂不绝嗣,这偌大的产业……功业又传给谁?”

  唐夫人忍着笑,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唐氏自知说出了真心话,让唐夫人见笑了。虽是自家亲戚,多少也有些尴尬。

  “堂上坐吧,我让人去告知文若。”

  “不必了,我今天有时间,可以慢慢等他。”唐夫人摆摆手,挽着唐氏的手上堂。“今天带了些东西来,让你开开眼。”

  唐氏陪笑,一起上堂落座。她虽说与唐夫人年龄相当,但与唐夫人主持印坊不同,她很少出门,见识有限,远不如唐夫人眼界开阔,对外面的事知之有限。

  上了酒食,唐夫人取出一卷图画来,摊在桌上。

  唐氏看了一眼。“洛阳图卷?”

  这样的图卷,她在荀彧书房里见过,更见荀彧多次翻看,一看就叹息不止。

  “新的,还没印,我拿了一卷副本来,让你们开开眼。”

  “袁术将这事交给你了?”

  “我靠得近,方便些。再说了,论印制这种图卷,我们的匠师手艺天下为冠。由我们来印制,可以做成珍品传世,而不仅仅是现在看一看。”

  唐氏没吭声。

  《洛阳图卷》针对的就是不守礼法的大族,被绘在上面的家族恨之入骨,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今唐夫人不仅要印,还要印成珍品、传世之物,不知道多少人要在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

  但这样的话,她不敢劝,只能等荀彧来劝。

  两人铺开图卷,根据上面标注的文字,找到一家又一家的宅院,也搞明白了这些宅院违制的原因。

  看着这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宅院和名字,唐氏心中越发不安。

  这些人要么是传承百年的权贵,要么是天下景仰的名门,哪一个都不好惹。

  ——

  傍晚的时候,荀彧回来了。

  衣摆和脚上全是泥。

  唐氏一见,连忙迎了上去,一边命人取来干净的衣服和鞋供荀彧更换,一边将唐夫人来的消息简捷的通报荀彧。

  荀彧听完,点了点头,似乎早有准备。

  上了堂,喝了一杯凉茶,坐下翻看唐夫人带来的图卷。

  他的脸色很平静,并没有像唐氏担心的那样生气,只是最后掩卷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失落。

  “想不到意外有这么多人明知故犯,礼法早就成为虚文。”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唐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倚着墙壁,嗑着西瓜子。

  荀彧想了想,自嘲地笑道:“应该是不想知道。这些宅院都摆在明处,真想看,又怎么可能看不到。”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不绘成图卷,我着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听袁术说,这只是证据确凿的。真按礼法来,十倍不止,那可就真是这一辈子都画不完了。”

  唐夫人将手中里的瓜子壳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拍了拍手。“大儒们订了那么多规矩,结果违制的这么多,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幸免,算不算张网以待?”

  荀彧眉头微蹙,却没有回答。

  唐夫人幽幽说道:“我要按着这个去刻版吗?我可提醒你,印书的成本大半在版,刻了版再想改,可就难了。”

  荀彧低头看了一眼,苦笑。“你觉得我能拦得住?”

  “这图是刘表安排人绘制的,有没有故意扩大范围的可能?”

  荀彧心中一惊,终于明白唐夫人的意思。

  《洛阳图卷》的第一卷是皇宫,第二卷是袁氏老宅,现在这一卷是传承已久,但往往名声不显的勋臣权贵。

  再下一步,就应该是新贵了。

  而新贵之中,不少都是党人,借着清议之风登上舞台的。

  其中就包括颍川四长之类的名士家族。

  刘表这是在威胁他,逼他出面阻止。

  “扩大就扩大吧。”荀彧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既然要清扫,那就认认真真的清扫一遍,里里外外的都别放过。”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句话,唐夫人和唐氏都听明白了。

  这是汝南名士薛勤说的话,指责的对象就是名声更大,几乎是汝颍道德高峰之一的汝南名臣陈蕃。

  这句话从荀彧嘴里说出来,等于他更认同薛勤,而不认同陈蕃。

  唐夫人和唐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多少有些诧异。

  荀彧的变化太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你熟悉浮屠道?”荀彧主动改变了话题。

  “略知一二。”唐夫人收起心神。“从孝桓皇帝起,宫里就有浮屠道,与老子同祠。孝灵皇帝因袭,为的是求子。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怎么灵。”

  “当然不灵。浮屠道无君无父,不婚配,不生子,焉能保佑人生子。”荀彧没好气的说道:“清谈还只是非议圣人,无视礼法,这浮屠道竟连最基本的人伦也不放在眼里,简直是荒唐。”

  “你也要禁?”

  “要禁,但要慎重。”荀彧缓缓说道:“听说这浮屠道的开宗祖师本是一国太子,而后追随他的人中也不乏权贵。你说的那个安世高,据说也是安息国的王子。能吸引这么多博学之人信从,想必这浮屠道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太平道那等愚民之术……”

  唐夫人一怔,随即打断了荀彧。“你研习过太平道?”

  荀彧神情有些窘迫。“略知一二。”

  “那你为何不对天子言明?”唐夫人眼神微缩。“你应该知道,天子多次召人论道,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淘沙见金

  荀彧想了想。“我只是略知而已,不足以和天子论道。天子如果真想了解《太平经》,我可以推荐从兄仲豫(荀悦)去见驾。”

  唐夫人打量了荀彧两眼,没有再说什么。

  荀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但答案却比她想要的还多。

  这是好事。

  说了几句浮屠道与黄老道的异同,他们又将话题转到了安息国。

  对于安息国,荀彧的了解要详细得多。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安息的情况与秦国有点类似,曾经从属于一个更大的国家,后来居上,反客为主,成了一个大国。

  据说那个大国由一个年轻英主创立,后来英主早夭,其部下大将争立,混战多年,以致实力消耗,控制不住各自的部属,纷纷立国。

  荀彧说到这些时,不时叹息,眉宇间竟是化解不来的忧虑。

  唐夫人感受到了荀彧的担心。“你担心天子步那个英主后尘?”

  荀彧犹豫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觉得不会。”唐夫人很有把握的说道。

  “为何?”

  “你知道的事,天子也知道。既然知道了,他就不会不做准备。”唐夫人想了想,忽然笑了。“文若,这也许就是他不放弃儒门的原因。儒门虽不能创业,却可以守成。”

  荀彧本想反驳唐夫人“儒门不能创业”的观点,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唐夫人“儒门可以守成”的观点有理。

  天下道术中,最擅长统一人心的非儒家莫属。

  天子也一直强调要教化天下,将华夏的衣冠文明推广至四夷。面对这样的伟业,道家没有这样的意愿,法家则没有这样的能力,唯有儒家可以做到。

  只是这样的儒家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先秦时期的儒家不够,董仲舒之后的儒家也不够。

  天子提倡四民皆士,或许就是为了让儒家更进一步。

  结合杨彪的《儒门再易论》,荀彧突然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不由得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唐夫人问道。

  荀彧笑笑,摇摇手。“不可说,不可说。”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然觉得可能如此,却不敢断定天子的想法是否如我所想,暂时不宜声张,以免有臆测上意之嫌。”

  唐夫人忍俊,抿唇而笑。

  荀彧随即说起了这次的新犁试验,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

  最初收到石韬等人的消息,说有一种新式的铁犁,可以提高耕种效率,问他有没有兴趣推广时,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几个年轻人,以前又没有做工匠的基础,能做出什么来?

  只是河南户口损失太大,他需要尽快恢复生产,只要能提高生产效率的办法,他都想试一试。再加上石韬等人又是颍川人,既然找到他了,他总不能一点机会不给,就答应了。

  结果大出他的意外。

  这种新式铁犁使用一牛牵引,一人扶犁,效率比现有的三牛两人犁更好,破土、翻土一气呵成。农曹找来的老农用完之后,就迫不及待问这犁能不能留下,实在太好用了。

  他也很满意,当场决定先制一百只。

  “几个年轻后生,就能捣鼓出这么好用的农具,节省成千上万的人力,真是让人意外。”荀彧连连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唐夫人却一点也不意外。

  她在太学待了大半年,太清楚农学堂、工学堂的发展情况了。

  一开始,农学堂是没人愿意去的。大家还是习惯的认为经学才是真正的学问,农学只是杂学。只不过农学堂的伙食好,才有贫困子弟想因此解决食宿问题。

  石韬、孟建等人是因为诸葛亮的建议才考的农堂堂。原本也没太当回事,但后来有人做出了成绩,解决了一些军粮制备问题,得到了太尉府的嘉奖,他们才认真起来,隔三岔五的跑田头。

  后来的事情,她不太清楚,但她对石韬等人搞出一点成绩早有准备。

  所以看到这份图纸的时候,她才第一时间拿来给荀彧看。

  与荀彧觉得是给石韬等人机会不同,她觉得石韬是在给荀彧机会,帮荀彧忙。要不然他们何必跑到河南来试犁,在关中就可以。

  但她没有说破。

  以荀彧的聪明,应该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她应该给荀彧留点面子。

  ——

  刘表坐在榻上,用蒲扇扇着风,看着案上新印出来的图纸清样,眉头紧皱。

  墨香阵阵袭来,却让刘表有些喘不上气。

  袁术站在他对面,手里摇着马鞭,轻拍大腿,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容。

  “刘景升,印坊已经建起来了,速度很快啊。这弘农王夫人虽是女流之辈,手脚却麻利得很。你这边也得抓紧了。早一天画完,早一天让人翻新。再怎么说,洛阳城也是大汉曾经的都城,总这么荒着可不行,你说是吧?”

  刘表斜睨了袁术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他知道袁术有意无意的刺激他,说他动作太慢,还不如一介女子,想让他加快一点速度,将其他违制的宅第绘制完成,公诸天下。

  但他不愿意。

  真要把那些宅第全绘制完成,士大夫的体面没真的没有了。

  那些上了名单的,都会被后人唾弃。

  他原本以为荀彧会出面反对,万万没想到荀彧竟保持一种旁观的态度。从唐夫人如此迅速的速度,说不定还得到了荀彧的支持。

  荀彧是疯了吗?还是说,和袁术一样,为了富贵,选择了向天子屈服?

  其实以荀家现在的实力,就算他不肯屈服,天子也不会赶尽杀绝,最多是表示一下不满。

  就像将他从河东迁到河南一样。

  他明明可以避免这场灾难,为什么选择助纣为虐?

  一想到这些,刘表的心情就非常糟糕。

  “唉,对了,司徒的那篇《儒门再易论》你读了没有?”袁术突然来了兴趣。

  刘表不作声。

  杨彪的文章激起了那么大的反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他不想和袁术讨论这篇文章。

  他对这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态度深恶痛绝。

  别的不说,杨彪将天子的所作所为看待顺应时局的有效措施,摆明了就是阿谀奉责。

  身为三公,竟然写出这样的文章,弘农杨氏的风骨算是彻底崩塌了。

  曾经的正人君子杨彪,已经沦落为和袁术一样的纨绔,眼中只剩下权势和富贵。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我病了,身体不好,怕是完成这项伟业了。”刘表寒声说道:“我已经上书天子,请求致仕,归乡养病。天子派什么人来配合你,我就管不着了。”

  袁术一点也不意外,咧着嘴笑了。

  “你哪天走?”

  “怎么了?”刘表嘿了一声。“你忙你的,不用送我。”

  “要送的,要送的。”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鸿门宴

  四月初,刘协接连收到几封上书。

  一是河南尹荀彧上书言三事:新犁,浮屠道,恢复洛阳太学。

  新犁是由长安太学农学堂的石韬待的研制的,经实地测试,效果极好。现已打造百只,供百姓使用,应该能在现有的人力条件下耕种更多的土地。如果一切顺利,河南今年将实现自给自足,不再需要朝廷拨付钱粮。

  至于浮屠道,荀彧说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他觉得浮屠道有可取之处,不能简单的一禁了之。天子有必要召研习浮屠道的西域人了解情况,进行取舍。

  最后是恢复洛阳太学。

  洛阳虽经劫难,但太学等建筑的基础还在,条件要比长安的太学好得多。如果能投入一定的人力物力进行修缮,很快就能发挥作用,不亚于长安。

  其次是刘表的上书。

  刘表的上书很简单,就是身体不好,请求致仕养病。

  虽然刘表没说真正的原因,但刘协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刘表的心思。他就是爱惜羽毛,不愿意亲手撕下士大夫的遮羞布。

  为此,他宁愿致仕。

  刘协倒是没什么意见,刘表想致仕,就让他致仕好了。相看两厌,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袁术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袁术上书,除了进呈《洛阳图卷》的清样外,还请求留任刘表长子刘琦。他说刘琦随刘表负责《洛阳图卷》的绘制多时,对情况比较熟悉,如何能留任,有助于这项任务的尽快完成。

  刘协一眼就看穿了袁术的小心思。

  留下刘琦,就是为了恶心刘表。

  他没有在这上面花费太多心思,将决定权交给了袁术。如果袁术能够说服刘琦,就安排刘琦作为袁术的副手,接替刘表的工作。如果袁术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再找其他人。

  随着冀州的各项事务逐渐走上正轨,他移驾洛阳不会太远了。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就让蔡琰去负责这件事。

  只有一件事,让刘协比较费心。

  浮屠道。

  不得不说,荀彧很聪明,看出了浮屠道的学术价值。就思想高度而言,几大世界性的宗教中,佛学的成就最高,体系也最完整。佛学能得到那么多读书人的欣赏,根本原因就是思想的深邃和博大。

  要想和那些学者讨论浮屠道,他担心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从理论上折服对手。

  如果最后还是要靠武力,又何必论道,直接用刀就是了。

  如何将佛学融合进来,发挥其长处,又不至于产生消极作用,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有把握的办法。

  他只答应了荀彧的一个建议,召荀彧的从兄荀悦为尚书,赴行在论太平经义。

  ——

  洛阳。

  刘琦走进了铜驼街,在酒楼门前停下脚步,神态有些踌躇。

  “刘伯玉,还犹豫什么?”头顶传来袁术的笑声。“赶紧上来吧,好酒好菜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刘琦皱了皱眉,有些心虚地加快脚步,进了门。

  他今天是背着刘表,偷偷溜出来的。如果让刘表知道他私下里和袁术接触,装病的刘表说不定会真的气出病来。

  上了楼,看着满桌的酒菜,刘琦就埋怨道:“袁君这是何意?如此大肆铺张。”

  袁术嘿嘿一笑,伸手揽着刘琦的肩膀,半拖半拽,将他拉入席中。

  “今天说得好,就是接风宴。说得不好,就是送行宴。当然,最好不好搞成鸿门宴。”

  “袁君慎言。”刘琦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引喻失义,若是传御史耳中,怕是会被弹劾。我就是一白身,也就罢了。袁君却是汝南袁氏家主,肩上担着无数人的前程呢。”

  袁术哈哈大笑,指指刘琦的鼻子。“你这竖子,和你那名士父亲一样,说话阴阳怪气。我能影响谁的前程?我儿子胸无大志,有个郎官做就很满足了。我女儿一个是印坊坊主,一个是天子身边的女宫,自有前程。至于我女婿……”

  袁术挑了挑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还用得着我操心吗?”

  刘琦咂了咂嘴。

  虽然知道袁术是在炫耀,他却没有反驳的理由。

  袁术的子女的确不需要他操心。

  “袁君今天设宴,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我就是想问问你的计划。”袁术入座,亲自提着酒壶,为刘琦添满酒。“令尊要致仕养病,你是准备随他回去,还是……”

  刘琦正色道:“家父身体有恙,我这为人子的,自然要膝前侍候。”

  “伯玉孝心可嘉。不过你我都清楚,令尊虽然年近花甲,身体却好得很,这致仕养病也就是个借口。你真愿意为了这个借口,从此闲云野鹤,不问朝政?”

  袁术呷了一口酒。“恕我直言,令尊致仕,故意与朝廷闹别扭,不仅官职不保,这爵位也是危险得很,随时可能被夺。如今兖州也在度田,你这嫡长子能继承的家产可没多少。你真甘心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弟弟仲玉封侯拜将,你就是个白身?”

  刘琦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袁术说的这些,他都懂,也不愿意。

  可是他身为人子,这时候公开和刘表唱反调,肯定会被人骂不孝,以后还怎么立足于世?

  袁术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品着酒,等刘琦开口。

  良久,刘琦叹了一口气。“父命难违。”

  袁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令尊要你回去了?”

  “这倒没有,只是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又何必……”

  “令尊又没真病,何必你膝前侍候。再说了,令堂尚在,你还有弟妹,不缺你一人。就令尊那身体,送终至少还有十年。”

  刘琦苦笑。

  “我倒是觉得,令尊不仅不会要你回去,反而会让你留下来。”

  刘琦一愣。“为什么?”

  “你们父子都走了,就不怕我乱来?”

  “这……”

  刘琦看着扬眉坏笑的袁术,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袁氏故宅的图卷已经公开印行,汝南袁氏的名声也臭了。袁术没什么顾忌,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心思,将更多的人拖下水。

  大家彼此彼此,不能让袁氏独享恶名。

  “若袁君有意如此,就算我留下来,又能如何?”

  “我不敢说一定有用,但,万一有用呢?”袁术嘿嘿地笑道:“孟子说,挟泰山以超北海,是诚不能。我袁术可不是什么泰山、北海,你不试试就放弃,这可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和而不同

  刘琦目瞪口呆。

  他知道袁术无赖,却没想到袁术能这么无赖,正大光明的说自己会乱来,然后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偏偏袁术还说得理直气壮。

  哭笑不得之余,刘琦又意识到,袁术不是开玩笑,至少不是完全开玩笑。更准确的说,他是在威胁。

  如果他不合作,袁术会特别针对他们父子。

  于他而言,留在洛阳不仅是应该,而且是必要。

  要不然袁术发起疯来,他们——尤其是刘表——可能身败名裂,致仕的努力化为乌有。

  刘琦原本就不想走,有了这个理由,更觉得义不容辞。

  他和袁术聊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是抱着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信念,有点委屈求全的感觉,后来和袁术越聊越投机,竟然觉得袁术说得颇有道理。

  袁术说,令尊那样的老名士、老党人习气已成,体力渐衰,很难再有什么成就。往日太平时,他们或许还能凭借名气和资历位列公卿,现在嘛,天子锐意革新,这些守旧的老臣有什么用?

  当然是用习气少、体力好的新人啦。

  比如诸葛亮,比如法正、庞统。

  当然,老臣中也有能用的,但那要看他们能不能自省。如果能像司徒那样日日新,跟上天子的步伐,还是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袁术叹了一口气。“之前天下人说起四世三公,都是汝南袁氏在前,弘农杨氏在后。将来说起五世三公,就只有弘农杨氏,没有汝南袁氏的事了。”

  刘琦听了,也不禁感慨。

  声名赫赫的汝南袁氏与朝廷背道而驰,都一朝没落,他们这个家族又有什么资格和朝廷对抗。

  宗室?

  身为宗室,与朝廷对着干,天子不罪加一等就算仁慈了,还想法外开恩?

  父亲老了。

  他还以为是二十年前,党人可以呼风唤雨,左右朝政。他还以为天子是愚蠢无能的少帝,可以任由他们摆布。

  一意孤行,最后只会沦落到袁绍一样的境遇,背负着一身骂名,无颜见列祖列宗。

  而他也会和袁谭、袁熙兄弟一样,要么被闲置,要么被流放。

  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理?

  “我留与不留,也要看朝廷是否同意。”刘琦故作矜持。“身为人臣,你我岂可擅自决定?”

  “是啊。所以你若是愿留,就要拿出态度来,证明你与令尊不同,有为朝廷效力的想法。如此,我才能向天子力荐。”

  “我才疏学浅,能做什么呢?”刘琦谦虚的笑着。

  “你觉得令尊尽力了吗?”

  刘琦不吭声。

  刘表哪来的尽力,他根本就是混日子。

  “令尊用了半年时间,才绘了一卷。天子很是不满。如果你能比他快,就足以说明你比他更合适。”袁术端起酒杯,面带微笑。“毕竟他年近花甲,纵使有心,也无力气。你却正当壮年,前途无量。”

  刘琦会心一笑。

  “还有,我提醒你一句。虽说天子对令尊不满,但他还是愿意给老臣一点体面,不想闹得太生份。君臣如此,父子更是如此。你最好不要告诉令尊,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你这是将功赎罪,也算是代父尽忠,正是大孝之行。难道看着他一条路走到黑,才是孝顺?”

  刘琦赞同地点点头。

  ——

  宴会结束,刘琦回到家,考虑了一夜,决定接受袁术的建议,留在洛阳。

  他没敢和刘表商量,却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陈氏。

  陈氏仔细听完,沉默半晌,说了一句。

  “袁公路半生糊涂,这一次却是难得的聪明。伯玉,你就留下吧。你父亲那儿,你不用担心,自有阿母周旋。”

  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刘琦不再犹豫。

  他立刻行动起来,组织画师,抓紧绘制图卷,将袁术指定的一批宅院绘成图卷。

  刘表主事时,能拖则拖,这些画师们也乐得清闲。如今刘表不管事了,刘琦天天催着他们赶工,多少有些怨言。

  但袁术随即祭出了杀手锏,给他们发放津贴,并且五日一会餐,同时查看进度,工作成果优异的单独有赏。

  有了刺激,画师们立刻来了精神,冒着烈日,抓紧绘制。

  为了赶进度,画师们完成一幅,袁术就送一幅到印坊,由印坊制版,印制清样。

  仅仅半个月后,第四卷的草稿就完成了。

  ——

  天气稍凉,天子同意刘表致仕的诏书到了。

  刘表决定起程,返回老家山阳。

  很巧,刘琦接到印坊的通知,让他去校对一些文字,没有露面。

  袁术却如约出现在官道旁,为刘表饯行。

  一番针锋相对的冷嘲热讽后,袁术送给刘表一卷画,让他在路上再看。

  刘表也没在意,命人收下,扔在书箱里。

  原本来给刘表送行的人不少,但袁术在场,很多话都不太方便讲。见场面尴尬,刘表也没什么心情寒暄,匆匆起程。

  坐在车中,刘表闭目养神了一会,突然睁开眼睛,对妻子陈氏说道:“伯玉不会回山阳了,是吧?”

  陈氏点点头。“你又不是真病,要他侍候。”

  刘表颜色渐冷。“终究还是父子不如君臣啊。”

  陈氏抬起头,静静地打量着刘表。“景升,你算忠臣吗?”

  刘表微怔,白皙的面庞随即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陈氏。

  “莫非在夫人眼中,我是奸佞不成?”

  陈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在我眼中,你还是四十年前那个翩翩少年,即使面对授业恩师,也能说出‘奢不僭上,俭不逼下’的守礼君子。”

  刘表语塞,眼神有些躲闪。

  他如今哪里还有底气说同样的话。

  “景升,你有你的坚持,但天子也有天子的坚持,杨公也有杨公的坚持,你能说他们都错了?君子和而不同。天子能容得你,你为什么就容不得伯玉有他自己的选择?”

  刘表吁了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幽幽地说道:“夫人,你也觉得我错了吗?天子要对党人赶尽杀绝,我想为党人保留一丝体面,错了吗?”

  “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介女子,不敢妄议。”陈氏伸手挽住刘表的手,轻轻抚了抚。“何不留与后人评说?”

  刘表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留与后人评说?真要如天子所言,将党事如实记录在案,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累了,要清静片刻。

  陈氏无奈,只得命人停车,去了另一辆车。

  刘表独坐车中,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得无趣,便想找本书来看。打开书箱,一眼看到了袁术送的那卷纸,顿时心中不安。

  他犹豫着,打开纸卷,看了一眼。

  “轰”的一声,热血上了头,又从口中喷出。

  画卷被血淋湿,红墨混杂,洇作一团。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太平经

  丛台之上,绿树如荫。

  刘协与荀悦对面而坐,静静地听荀悦讲解《太平经》。

  荀悦字仲豫,是荀俭之子,比荀彧年长十五岁,如今已过半百,仍是白身。

  荀家重视学问,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堪称大儒的学者。上一代是荀爽,这一代则是荀悦。

  荀悦十二岁能说春秋,有过目不忘之能。

  但他并不是一个自娱自乐的书生。相反,他非常关心时事,著有大量的政论文章,其中一些已经在邸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赞赏。

  不少学者已经将他与安定人王符相提并论,稍逊会稽人王充一筹。

  到了行在之后,他与刘协深谈了几次,被任命为尚书,随侍左右。

  今天,他为刘协讲的是《太平经》。

  刘协听说过《太平经》,却没认真研究过《太平经》。前世是没兴趣,这一世是没机会,连《太平经》的文本都找不到。

  他一直以为《太平经》是道书,听荀悦一讲,才知道这是一个误解。

  至少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将《太平经》当道书。

  《太平经》自称“天书”,推崇《太平经》的襄楷则称之为“神书”,而且“参同经典”。襄楷虽好方术,底子却是儒士,他所说的经典当然不是什么道家经典《老子》《庄子》,而是儒家经典。

  《太平经》中还有大量尊儒、贤儒的内容,其五行思想也来自于谶纬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所以,《太平经》虽然在后世被奉为道教经典,现在却是一部杂揉了神学、方术、儒学的大杂烩,也完美的契合了黄巾军中下层的知识结构。

  宫里收藏这部书,也不是看中了他的思想体系,而是看中了其中的方术,其实是广嗣的那一部分。

  正经的读书人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

  荀悦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为刘协讲解《太平经》,却不赞同《太平经》,不时指出这一部分思想来自何处,原本是什么,与其他部分又有什么样的矛盾和冲突。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部连自圆其说都谈不上的杂揉之书,根本没有研读的价值。

  刘协听了,但又没全听。

  在他看来,就算这部《太平经》本身没有学术价值,能吸引那么多人去编撰,又吸引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信奉,这本身就值得研究。

  哪怕那些人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底层百姓。

  底层百姓就不是百姓?

  读书人不把他们当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他却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和士大夫对抗的底气就是这些看起来还有些愚昧的底层百姓,他的目标就是将这些底层百姓教化成真正的士,有担当的士,而不是垄断了知识,转而挟民意自重,和朝廷争权的士。

  太学有三万太学生,天下有数十万读书人,就可以左右朝廷。哪怕是皇帝,面对整个士大夫阶层也无计可施,因为你无法脱离官员,直接管理天下。

  宦官是一个帮手,却不是一个好帮手。他们能帮的忙,远远不如他们带来的麻烦大。

  可若是将六千万普通百姓动员起来,变成自己的基本盘,那几十万的士又算得了什么?

  官员不配合,你见过百万人考公的盛况吗?

  虽然他教化百姓的目的并不是与士大夫争锋,但他对这一点优势深信不疑,也坚信这才是真正的光明未来。

  甚至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现在大汉周边还没有能威胁到大汉的敌人,他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可以从容应对,一步步解除士大夫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禁锢,没有必要做出过激的行动,导致形势失控。目标没有达成,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污点。

  “荀君,《太平经》虽然在学术上价值不高,却是百姓想法的体现。研读此书,我们可以了解百姓想要什么。毕竟论起人数来,仅冀州的黄巾就有百万,比天下的读书人还要多。仅仅因为他们的想法浅陋就置之不理,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刘协打量着荀悦,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别忘了,你现在读的《春秋》也是经过夫子整理的。让你去读原始记录,你同样会有浅陋之评。不信的话,你去太史署借起居注看看,很多时候说的也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荀悦不置可否,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见荀悦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刘协本想再说两句,刘琮快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刘协有些意外。

  这小子又被谁打哭了?

  “陛下,臣要请假省亲。”

  “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为什么突然要省亲?”

  “臣父病了,病得很重。”

  刘协一愣。刘表真病了?

  “什么病?”

  “不知道,家母写来的家书只说他吐了血,病得很重,希望臣能请假省亲,以防不测。”

  刘协想了想,让刘琮将家书拿来看。

  刘琮有点糊涂,常常理解错原意,不是个细心的人。

  看完家书,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刘表可能是吐了血——这个不能编——但不是病,而是被袁术气的。他的夫人陈氏要让刘琮回去省亲也是表面功夫,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通过刘琮之口,让他知道这件事,然后看他的反应。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既然袁术唱了白脸,他当然要唱红脸,将一个爱惜老臣的明君形象保持到底了。

  虽然他更希望刘表多吐几口血,甚至一命呜呼。

  “原来是令尊为国事操心,久劳成疾啊。”刘协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准了,你尽快回去探亲,多陪陪令尊,等他病好了再回来消假。另外,传朕口谕,请太医署安排一名太医,随你返乡,为令尊疗疾。”

  刘琮虽然糊涂,却也知道这是天子恩典,连忙谢恩,转身去了。

  荀悦在一旁看得真切,后背却直冒冷汗。

  他虽然一直住在颍川,没去洛阳,却也知道刘表在洛阳绘制《洛阳图卷》的事,更清楚刘表消极怠工的原因。现在天子不仅不责备刘表敷衍王命,反而说刘表久劳成疾,这不是把刘表架在火上烤么?

  之前就听荀彧说过,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很老辣。

  这次算是开了眼界。

  这岂止是老辣,简直是毒辣啊。

  荀悦有点担心。

  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能和天子相处和睦吗?最后会不会和孔融一样,被迫远涉江湖,到什么蛮夷部落去探访遗迹?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无颜见人

  见荀悦脸色不佳,刘协关切的问了一句。

  荀悦托词饮食不习惯,最近身体不太好。刘协瞅了他两眼,委婉的说道:“荀君,你这身体可不够强壮啊,要多加锻炼才行。”

  荀悦淡淡一笑。“谢陛下,臣年近五十,怕是没什么机会建功立业了。习武强身,于我也无益处,还是多读些书为好。”

  刘协皱了皱眉。“你对夫子周游列国如何看?”

  荀悦沉吟片刻。“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若你是七十二贤之一,会随夫子周游列国吗?”

  荀悦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随夫子周游列国,一要有意愿,二要有体力。

  他现在既没有意愿,也没有体力——至少看起来如此。

  “臣岂敢与七十二贤比肩,能名列三千弟子便死而无憾了。”荀悦一身叹息,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可惜夫子已逝,无缘得见,更别说列于门墙之内。虽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倏忽七百余年,又何尝有人能与夫子比肩,称圣道贤。”

  刘协嘴角微挑。

  荀悦这话很明显啊,是冲着他来的。

  现在民间有人说,五百年有圣人出,他就是那个圣人。荀悦想必是不以为然,故意在他面前这么说,以示对传言的不屑一顾。

  刘协笑着挥了挥袖子。“荀君也不必遗憾。儒门好古,死人才能封圣,活人岂能得见。就算见到了,你也认不出,只能失之交臂。”

  荀悦面色微变,犹豫了片刻,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所言甚是,臣请告退。”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示意荀悦自便。

  荀悦是自己来的,他没让人去请。如果荀悦要走,他也不拦着,留在眼前恶心自己吗?

  他没这种爱好。

  与其相看两厌,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荀悦躬身再拜,转身正准备走,刘协又叫住了他。

  “荀君登过泰山吗?”

  荀悦摇头。“没有。”

  “有机会的话,去登泰山吧。就算登不了泰山,去东山看看也好。”

  荀悦沉默片刻,躬身施礼。

  “唯。”

  行完礼,他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扬长而去。

  刘协轻笑了一声,欲言又止。一转头,却见刘琮站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神情愕然。

  “你怎么了?”刘协心情不太好,有点不耐烦。

  刘琮反应有点慢,没意识到刘协心情不好,指指荀悦的背影。“陛下,荀君这是……要去登山?”

  “你也想去吗?”

  刘琮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臣要回家省亲,才没时间登山呢。臣只是觉得……他那身体,怕是受不了泰山上的寒气。”

  刘协一愣。“你登过泰山?”

  “没有,但是听人说过。”刘琮挠挠头。“臣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山上会冷?山越高,不是离太阳越近么?”

  刘协哑然失笑。“你有此问,比那些读死书的大儒强多了。”

  “是么?”

  “嗯。你若是不信,不妨去问问那些大儒,看看有谁能回答。”

  “唯。”刘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

  刘琮的速度很快,在睢阳与刘表会合。

  询问了刘琮返回的经过,尤其是看到了与刘琮一起赶来的太医,陈氏松了一口气,请太医为刘表诊治。

  太医诊了脉,表示刘表没什么大碍,只要注意调养,保持心情愉悦,很快就能康复。

  陈氏千恩万谢,送了太医一份厚礼,安排他休息。

  刘表躺在床上,看着高了一截,又壮了一圈的刘琮,心情有些复杂。

  几个儿子当中,他原本最喜欢刘琦,对刘琮不太中意,觉得刘琮有点傻,不如刘琦聪明。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刘琮虽然傻一点,却忠厚孝顺。一听说他病了,立刻赶回来了。不像刘琦,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天子安好?”

  “好,天子好着呢。”见刘表精神不错,不像预料中的奄奄一息,刘琮心情大好。“冀州度田顺利,百姓皆称天子为圣人。马贵人生了个儿子,结实得像头小马驹。甄贵人刚入宫不久,就有了身孕……”

  看着喋喋不休的刘琮,刘表刚刚好些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觉得刘琮终究还是傻了些,一点也不体谅他的心情。

  “你最近学问如何?”刘表打断了刘琮。“看你这身体,想来武艺是不用担心的。学问呢,有没有放松?”

  一提到学问,刘琮就有些紧张,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想起天子的那句话来。

  眼前的父亲刘表不就是大儒?

  “阿翁,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刘表傲然道,自信又回到了脸上。

  “你登过山吗?”

  “当然登过山。乃翁年轻时,也是游历过不少地方的。”

  “那我问你,是山上冷,还是山下冷?”

  刘表一愣,想了好一会儿。“山上冷。”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表语塞,转了半天眼珠,反问道:“这和你的学问有什么关系?”

  “天子说,我能问出这个问题,就比很多死读书的大儒强。他还让我去问,看看有几个人能回得出来……咦,阿翁,你怎么了,你……”

  刘表郁闷之极,抬起手,想抽刘琮一个耳光,却觉得身体疲倦无力,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滚,你给我……滚出去。”

  刘琮吓了一跳,站起身,一边往后退,一边叫道:“阿翁,你怎么了?”

  刘表的脸涨得通红。“滚,滚回天子身边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刘琮惊慌失措。

  陈氏听到声音,连忙赶了回来,一见刘表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刘表,喝道:“仲玉,你胡说些什么,将你阿翁气成这样?”

  “我没有啊。”刘琮很委屈,结结巴巴地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陈氏一听就明白了,挥挥手,示意刘琮别说了,赶紧退下。

  再说下去,刘表真可能被他气死。

  刘表喘了半天,心情才平静下来。“夫人,我将仲玉送到天子身边,是不是错了?这哪像我刘表的儿子,简直是口无遮拦,胡说八道。那些话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陈氏静静地看着刘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你都致仕了,还见什么人?安心休养为要。”

  刘表愕然,瞪大眼睛,看着陈氏,无言以对。胸中有一团郁积之气,越聚越多,却无从发泄,憋得他头晕脑胀,眼前天旋地转,直冒金星。

  “夫君,夫君……”

  在陈氏惊慌的呼唤声中,刘表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睢阳风波

  睢阳是沟通东西、南北的重镇,四方辐凑,消息灵通。

  著名党人、名士刘表经过睢阳,无数人得到了消息,都想来见刘表。只是一听说刘表是致仕,而且身体有恙,不少人就犹豫起来,决定看看风向再说。

  刘琮与太医还没进城门,消息就传了出去。

  这一下,那些人都放心了。

  既然天子派了太医来为刘表诊病,显然对刘表的致仕并无不满,与刘表见面也不会带来麻烦。

  但是当他们准备登门拜访的时候,却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刘表中风了,半身不遂,原本俊朗的脸也歪了,根本不能见人。

  大家都惊呆了,随即便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天子派来的太医恐怕不是为刘表治病的,而是治命的。

  幸好刘表的妻子陈氏以最快的速度出面解释,太医只给刘表诊脉,没有用药。他曾提醒刘表不要激动,静养即可。

  但,刘表激动了。

  所以吧,刘表中风不能说与天子无关,但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他是被天子的胸怀感动的。

  陈氏亲自解释,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信,却也能说得通。

  一时间,无数人为刘表唏嘘,送来了丰厚的礼物,还有大量珍贵的药材,希望刘表能早日康复。

  韩遂也不例外。

  韩遂奉命监领二州,治所就在睢阳,并接管了程昱的旧部。得知刘表经过他的辖区,他很矛盾。

  就礼节而言,他不能不出面。

  就感情而言,他实在不想出面。

  他到死都记得,当年他上计洛阳,蒙大将军何进召见,却被袁绍等人轻视的场面。

  刘表当时也在场,虽然没说什么话,眼中的轻蔑却不加掩饰。

  所以,他根本不想见刘表,只想派个人送点礼物就算了。

  得知刘表中风了,韩遂改了主意,亲自登门拜访。

  与那些将信将疑的人不同,他坚信刘表中风不是激动。

  天子怼人的手段,他可是亲自领教过的。那幅题了诗的大捷图卷现在还藏在他家里呢。

  抚军大将军亲自登门拜访,陈氏不好阻拦,只好命人将刘表抬了出来,与韩遂见面。

  见刘表脸歪嘴斜,涎水不停地流,像鸡爪似的右手抖个不停,韩遂心情大好,脸上却满是同情之色。

  “景升兄,你可以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啊。知道的人会说这是君恩太重,不知道的人难免会胡猜乱想,甚至怀疑天子。为人臣者纵不能为天子分忧,也不能为天子引谤,你说对不对?”

  刘表虽然中风,脑子却还清楚,听得出韩遂的冷嘲热讽。

  君恩太重,你承受不起啊。

  不能为天子分忧,又为天子引谤,你真是不省心啊。

  总而言之,里外不是人。

  他怒视着韩遂,嘴里嗯嗯啊啊的,只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遂却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一副我懂你的样子。

  刘表又气又急,几乎晕厥。

  ——

  看完刘表,韩遂随即又去看望了奉诏来为刘表诊脉的太医。

  太医很委屈,再三解释,他真没给刘表用药,连针都没扎一下。

  他给刘表诊脉的时候,刘表虽然有些虚,但的确没有病,只要注意调养就好了。谁知道一转眼的功夫,刘表就中风了。

  他现在进退两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也不知道回去怎么向天子交待。

  韩遂听完,若有所思。

  类似的情况,他听说过一次。

  刘表离开洛阳的时候,袁术曾去送别。刘表本来也是好好的,虽然心情不佳,却也没得什么病,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病了。

  考虑到袁术的为人,韩遂相信,刘表十有八九是被袁术下的黑手,而且可能和袁术送的那副画卷有关。

  但天子没有诏书给刘表,只有口谕。

  那问题可能就出在口谕中。

  太医只管诊脉,能传达口谕的只有刘琮。

  问题的答案,应该就在刘琮身上。

  韩遂随即派人请来了刘琮。

  刘表中风,刘琮正是慌乱的时候,哪里是韩遂的对手,被韩遂吓了几句,就将与刘表见面的过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韩遂一听就找到了症结所在,不禁心中大爽。

  你刘表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当年你看不起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会被天子当作读死书的腐儒?

  气死你才好。

  心中开怀,韩遂脸上却看不出分毫。他语重心长的对刘琮说,你应该将这件事的本末公诸于众,让大家知道真相。

  要不然的话,有人会猜疑天子,用不齿的手段对待宗室,有人会轻视令尊,以为令尊受宠若惊,没有城府。

  刘琮更慌了,将韩遂的话转告母亲陈氏。

  陈氏反复想了想,也觉得韩遂说得有理。公布真相,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要不然既不能为天子解除嫌疑,也会让人轻视刘表。

  当然,刘表中风的原因不能说是羞愧,只能说成用脑过度。

  在韩遂的运作下,陈氏亲自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发表在邸报上,并附上了刘琮的那个问题。

  真相虽说不能让所有人相信,至少比陈氏的解释更能令人信服。

  更重要的是,那个有关登山的问题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舆论纷纷转而讨论起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不再关注刘表为什么中风。

  途经睢阳,准备返回家乡颍川的荀悦也被这个问题吸引了。

  他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天子的建议。

  最开始听到天子建议时,他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天子嘲讽他嘴上仰慕圣人,却不能追随圣人的脚步。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他意识到天子可能不仅仅是嘲讽他这么简单。

  天子可能希望他亲自去发现问题,而不是止步于圣人经典之中。

  反复思考之后,荀悦改变了行程,决定去泰山看看。

  他要先确认一下山顶比山下更冷这件事。

  在他看来,这显然是违反常识的,很可能只是道听途说的奇闻,未必就是真相。

  离开睢阳的时候,他带上了一份邸报。

  与此同时,太医带着一份邸报,返回行在,将事情的本末做了汇报。

  有陈氏亲撰的文章,天子的嫌疑算是基本洗清了,他也可以置身事外,不必受无妄之灾。

  刘协听完之后,首先想到的却是韩遂。

  如果不是韩遂从中运作,自己很难自证清白。

  其次是袁术。

  袁术究竟送了刘表一副什么画,竟然让刘表气得吐血了?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用兵如行棋

  丸都山下,高句丽王城。

  荀攸登上了城墙,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头,一时出神。

  辛毗快步走了过来。“都护,大事已定。”

  荀攸点点头,眼睛都没挪开一下。

  攻克高句丽王城,覆没高句丽,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疑问,甚至不是问题。

  从出征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胜利在握。除非他自己犯蠢,否则不会有什么意外。

  高句丽只是一撮蛮夷而已,连公孙度的大军都抵挡不住,又如何是幽燕都护府的对手。

  这一路走来,别说张辽、高顺、麹义等人推锋必进,就连袁熙率领的冀州军都打得非常顺手,连战连捷。

  在斗志昂扬的汉军面前,高句丽军不堪一击,一路溃败,直到都城被攻破。

  “你看看远处的山。”

  辛毗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笑道:“你也在考虑天子的那个问题?”

  荀攸笑笑。“何止是我,但凡用心的人都会考虑吧。你难道没想过?”

  辛毗收回目光。“想过,但没太放在心上。这个问题虽然有趣,却不新鲜,和《列子》中的‘两小儿辩日’有何区别?”

  “那两小儿辩日的答案,你知道吗?”

  “不知道,也没时间研究。”辛毗淡淡地说道:“我现在只想建功立业,光大门楣。等将来功成名就,再坐而论道不迟。”

  荀攸笑了。“你说得也有道理,去忙吧。注意一点,别让将士们乱来。我们来此,不仅仅是为了破高句丽,杀其王,而是要将这片土地纳入大汉的疆域。杀戮太重,将来教化起来难度太大。”

  辛毗皱了皱眉。“这穷乡僻壤的,谁愿意来?”

  荀攸转头,打量着辛毗,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你要想搞明白这个意思,就要站在更高一点才行。如同赵毋恤,不站在常山之上,你是看不到中山国的。”

  辛毗沉吟片刻,哂然一笑,扬扬手,转身去了。

  大破高句丽王城,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没时间考虑这些虚无缥缈的事。

  辛毗刚走,荀衍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辛毗离开的方向,伏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山头。

  “公达,你相信天子能够西征罗马?”

  荀攸站直了身体,神情肃穆。“我确信。”

  “想分一杯羹?”荀衍转头看着荀攸,眼中带笑。

  荀攸微微颌首。“如此大业,我汝颍人岂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万里征伐,可不是易事。”荀衍收回目光,幽幽说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更何况罗马雄据西域数百年,可不是高句丽这样的蛮夷。”

  荀攸淡淡地说道:“那就打造射得更远,杀伤力更强的弩。纵使万里之外,也能摧锋折锐,一击必杀。”

  荀衍愣了一下。“世上会有这样的弩吗?”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荀攸无声地笑了起来。“叔父不到此地,焉知盛夏竟能如此凉爽,又焉知山顶比山下更冷,竟然有雪?”

  荀衍想了想。“的确如此。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士人,不能满足于圣人传下来的经典,更应该以身践行。”

  他站起身,拍拍荀攸的肩膀。“荀氏有你,未来可期。文若虽有王佐之才,眼界终究不如你开阔,这一步步的走得太辛苦。”

  荀攸正欲说话,城下有人大声说笑,其中仿佛有麹义的声音。

  荀攸立刻闭上了嘴,荀衍也收回了手,两人拱手而立。

  一会儿功夫,麹义大步流星的走了上来,还没说话,先拍了拍手。

  “真是晦气,又慢了一步,竟被张郃抢了先。”

  “怎么了?”

  “唉,公孙度的女儿被张郃俘虏了。那婆娘不愧是公孙度的种,竟是破口大骂不绝,还说公孙度曾是冀州刺史,冀州人都是他的故吏,张郃这么做是忘恩负义云云。”

  麹义摇着头。“虽然可笑,这份胆气却也难得。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经瘫在地上了,哪敢这么嚣张。”

  荀攸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都护,高句丽已经来了,接下来去哪儿?扶余?”

  “不急,先休整一段时间,看看扶余人有什么反应。若能知时务,主动投降,也就毋须大动干戈了。”

  “那岂不是便宜了刘备?”麹义搓着手。“都护在辽东度田,辛苦了一年,收成都给了他,岂不可惜?”

  “刘备不占领三韩,天子的水师如何能北上,进入漠北?”

  麹义愣了一下。“天子还真要用水师,从漠北进军?”

  荀攸点点头。“周瑜已经在漠北找到了水路,以水师运兵自然是最省力的办法,没道理弃而不用。”

  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周瑜不仅找到了水路,还找到了一些商朝遗民。孔融即将北上,与那些商朝遗民接触。若是运气好,有可能找回连山、归藏。”

  “当真?”荀衍兴致大增。

  荀氏也有家传的易学,对连山、归藏的兴趣自然比一旁人浓厚一些。

  “听说如此,是真是假,最后还要看孔融此行的结果。”

  “这么说,连我都想走一趟了。”荀衍看向远方,眼中露出一丝向往。“礼失求诸野,若真能找到连山、归藏,儒门必然大兴。”

  麹义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打断了荀衍,追问道:“都护,若是以水师取漠北,我们怎么办?难道又旁观?”

  荀攸打量了麹义一眼,笑了起来。

  “云天,这次征讨高句丽,你虽然出战不多,但山地战的战法,以你与高子平表现最佳。有没有兴趣再战数合?”

  “当然有,我还没打痛快呢。”麹义顿时来了精神,胸脯拍得咚咚响。

  这次征讨高句丽,他和高顺以步卒迎敌的机会最多。高顺的陷阵营表现最为亮眼,他的部曲虽然也打得漂亮,但兵力不如高顺,稍逊一筹,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现在荀攸给他更多的机会,他当然不肯放过。

  “那你就去准备一下,带着部下,沿江东进,一直到海。”

  “到海?”

  “没错。水师要北上,中途必然要停靠。你去海边找一找,看看有没有适合水师停靠的港口,然后在那里建城。将来水师由此经过,你的机会不就来了?”

  麹义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手。

  “妙啊。都护,我就佩服你这一点。用兵如行棋,走一步,看三步。”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水到渠成

  八月初,刘协收到荀攸的捷报。

  幽燕都护府诸将并进,连战连胜,顺利攻占高句丽王城。高句丽王伯固、王妃公孙静及百官皆被俘,遣送行在。

  因进军顺利,消耗小于预期,余力尚雄,荀攸遣大将麹义率部继续东进,直抵大海。

  据高句丽人说,越过王城东的白山,另有一条大江,东流入海。

  此战,诸将皆有立功。袁熙部张郃先登王城,俘虏高句丽王及王妃,当为首功。

  大概是自知此战过于顺利,让人难以置信,荀攸还附了一份详细的战纪,对整个战事过程进行了回顾。其中既有从整个战局进行分析的文章,又有某些重要战役的复盘,可谓面面俱到,相当深入。

  看完捷报,刘协没有一点意外。

  荀攸攻破高句丽不意外,张郃立功也不意外。

  非要说有意外的话,那就是荀攸的进军速度太快了些。他本以为荀攸会在年底完成整个战事,没想到刚到秋天就结束了。

  从战纪的描述来看,这应该归功于诸将的战斗积极性高,配合默契,荀攸对整个战局的把控到位。

  刘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荀攸准确的把握了他的精髓,这一战打得非常漂亮,完美的体现了降维打击的优势。

  ——

  刘协走进了马云禄的小院。

  马云禄正在院中练剑。

  西凉女人的体质就是好,生完孩子没几天,马云禄就恢复了锻炼。如今孩子还没会坐,她已经做好了上阵——或者再生一胎——的准备。

  见刘协走进来,马云禄收起剑,递给侍女,迎了上来。

  “陛下这么开心,又有什么喜事?”

  刘协哈哈一笑。最近喜事的确比较多,他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收到了一份厚礼,和你分享。”刘协说着,将荀攸的战纪递了过去。“虽不能亲身参与,读读战纪,也能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

  马云禄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题签,便曲身一拜。

  “贺喜陛下,高句丽顺利平定,东北已安。”

  刘协连连点头。

  甄宓听到声音,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已经现形的肚子,笑道:“高句丽平定了?这么快吗?”

  “是啊,比我预期的快。”刘协看向甄宓。“今天怎么样?可曾好些?”

  甄宓的孕期反应比较强烈,持续时间也比一般人长,与马云禄完全相反。

  “今天好多了。多谢马姊姊照料和陛下关心。”

  三人说着话,一起来到正堂。

  马云禄亲自扶着甄宓就座,让她坐得舒服些,免得压着肚子。甄宓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欣然入座,一副早就习惯的模样。

  刘协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

  马云禄太耿直,甄宓小心思多,这些他都清楚。

  甄宓坐好,顺手拿起马云禄放在案上的战纪,瞥了一眼,随即问道:“陛下,我能看吗?”

  “能看。”刘协说道:“等你有时间,还要将这战纪印成书呢。”

  “印成书?”马云禄、甄宓都有些意外。

  马云禄眼中更是露出一丝喜色。

  她看到战纪时,第一反应就是想求一部抄本,送给马超当礼物,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现在天子要印书,倒是免得她费事。

  “当然,这么好的战例,用作讲武堂的教材再合适不过。”

  接到战纪时,刘协便想到了这一点。

  讲武堂培养各级将领,不光要讲理论,更要讲案例。之前的案例大多是贾诩、虞翻从历史书中节选的战例,经典固然经典,终究细节不够。他们亲身参与的案例会好一些,但又限于个人经验,不够全面。

  荀攸平定高句丽的战纪正好满足所有的要求。

  既新鲜,又全面,还有足够的细节。

  他之前没想到这个办法,否则早就下诏实施了。

  “陛下,兵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与人。”甄宓轻声提醒道。“若是那些人学成之后,有了异心,对国家不利。”

  “你说得有理,应有的保密是必须的,但因此防着所有人,未免有因噎废食之叹。讲武堂的学生不能保证个个都是忠臣,但朝廷善待他们,而不是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忠臣总会更多一些。”

  刘协顿了顿,又道:“纵使有几个野心家,若没有民心为基础,无兵可用,就算他是兵圣再世,白起重生,又能如何?”

  马云禄最有感触,立刻说道:“陛下此言有理。与其让某些人凭借着天赋或者家族传承与朝廷讨价还价,不如让更多人的掌握用兵的基本方法。文官如此,武将也是一样。只要民心在手,天下绝不会被几个逆臣动摇。”

  甄宓眨眨眼睛,若有所思。“只是小人喻于利,大多目光短浅,未必能知陛下深意。若有人以利诱引,难免会有人被蛊惑,动摇一方。”

  “所以要教化嘛。”刘协笑笑。“如果绝大部分百姓都能明辨是非,知道有些利益看似诱人,其实不可长久,被蛊惑的人自然就少了。别的不说,如今的士大夫对朝廷不满的那么多,但真正愿意跟随袁绍的人却有限,也没有参与黄巾,借势而行,便是明证。”

  甄宓眼珠一转,莞尔而笑。“还是陛下高瞻远瞩,倒是臣妾想差了。”她随即又道:“陛下建议荀悦效仿夫子,去登泰山,莫不是希望儒生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再做无谓之争?”

  刘协哈哈大笑,带着说不出的欣慰。

  他建议荀悦去登山,本是随口一说,并无深意。荀悦开始应该也没放在心上,所以他是往睢阳去的,而不是直接向东。

  后来荀悦由睢阳转而东行,和刘表中风可能有点关系,也和他对刘琮那个问题的回答有点关系,纯属巧合。

  正如刘表因此中风一样。

  他从来没想过,那一句无心之言会对刘表有这么大的冲击。

  这大概就是水到渠成吧。

  该有的铺垫做到位了,各种因素就会自发起作用,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也终究会走,不需要那么刻意。

  历史发展自有其规律,勉强不来,刻意的结果往往是好心办了坏事,给无数人带来灾难。

  这样的例子,历史书中数不胜数。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思想先行

  刘协和马云禄、甄宓一起吃了晚餐,顺便聊了一会。

  没什么特定的内容,天南海北,文史政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除了缓解甄宓的心情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心思。

  马云禄没什么心思,甄宓却是一个想法比较多的人。如果不及时疏导,她迟早会闹出点事来。

  开阔她的眼界,让她知道未来可期,不必搞那些小心眼,对预防内耗有些好处。

  再者,养不教,父之过,但他这个父亲有些特殊,未必有时间对每个孩子都悉心教导。特别是早期,教育的责任更多会落在母亲的身上。对马云禄、甄宓多一些开导,也是对子女教育的一部分。

  有些事,预防比处理更重要。

  他毕竟不是天生的帝王,做不到杀母立子那么冷血,也不愿意轻易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痛下杀手。

  如果能教育好,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陛下,山顶为什么会比山下冷,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甄宓按捺不住好奇心,终究还是选择了向刘协直接发问。

  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当前的热门话题,邸报上登了几篇文章,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让所有人都信服。

  甄宓闲来无事,经常读书看报当作消遣,对这个问题也比较关心。

  “说这个问题之前,先问你一件事。最近黄猗在邸报上发了一篇文章,讨论识星辨位的可能性,你读了吗?”

  甄宓点头道:“读了。我还听袁夫人说,这件事,他早在当年随狼骑出征的时候就在考虑了。研究了好几年,现在总算有了结果。只是……”

  甄宓突然笑了起来,看起来有些狡黠。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人研读了他的文章后,说按照他的推理,这天圆地方的说法怕是错了,该改成天地皆圆才对。”

  “你觉得呢?”

  甄宓一愣,抬眼起皮,打量了刘协两眼。“陛下,你不会……”

  她有些迟疑,没敢继续说下去。

  自从黄猗的文章发表之后,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有些甚至骂得很难听。有人说,黄猗虽是江夏黄家的子弟,但学问一般,攀附袁氏,现在又成了武人。立了军功还不甘心,还想在学问上证明自己。可惜水平不够,只能拿这些耸人听闻的怪论来博名声。

  大地是圆的?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

  “我同意他的推理。”刘协淡淡地说道:“而且狼骑就在用他的方法定位。水师也准备用,已经测试过了,据说效果比狼骑更好。”

  甄宓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出言不逊。

  从刘协的表情来看,他显然对那些批评意见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正如他面对一些大言不惭的儒生。

  “我也觉得好用就行。”马云禄说道:“别人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那……陛下觉得,大地会是圆的吗?”甄宓不死心,试探的问道。

  “大地是不是圆的,可以讨论。”刘协拿起筷子,蘸了一点水,在案上画了一道线。“他们是由黄猗的观星定位术推导出来的,推论结果对不对,取决于两个问题:一是观星定位术,一是推导过程。”

  甄宓倾身过来,肚子被压着,有些吃力。

  刘协见状,向她靠近了些。

  甄宓心中窃喜,却不敢声张,眼中求教的神色更浓。

  “所以,在观星定位术的确有用的情况下,如果结论错误,那就是推导过程有问题?”

  “对,如果推导过程也没问题,那结论就算有点离经叛道,也有可能是真的。这个道理,你能接受吧?”

  甄宓眨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协说的道理很浅显,她能听懂得。

  但要说大地是圆的,她还是无法接受。

  在她看来,推导过程没什么问题,如果黄猗的观星定位也是对的,大地必然是圆的,那岂不是荒唐?

  见甄宓神色不安,刘协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有点怕?”

  甄宓回过神来,强笑了笑。“可不是么,若大地是圆的,臣妾这脚下一滑,谁知道会滑到哪儿去?”说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刘协看得有趣,绷不住脸,哈哈大笑。

  马云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

  建安七年秋,冀州又一次迎来了丰收。

  赵国再一次遥遥领先。

  邯郸的粮食产量没有像去年那样猛增,但商税却令人咂舌地翻了一番,周边几个县城也跟着沾了光,尤其是靠近太行山的几个县。

  收山货的商人为了找到最好的货源,在最近的地点设立办事点,让山民不用跑到邯郸就能卖出山货。

  一直藏在山里的黄巾旧部收到消息,纷纷出山入籍,不愿再在山里苦熬。

  山里耕地少,只能勉强保证饿不死,想吃饱很难,更别说吃好了。

  赵国的户口也跟着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增涨。

  赵国的亮眼表现让行政区划的调整变得容易了许多,原本对转为赵国属县怀有抗拒心理的邺县改变了主意,表示愿意加入赵国。

  邺城也是大城,如果能并入赵国,和邯郸形成双重心的局面,赵国将会迎来一个更大的发展高潮。

  司徒府、司空府开始研究调整方案。

  不出意外的是,渤海再次沦为冀州的末尾。

  虽然张昭想了很多办法来吸引百姓,比如办学堂、修桥、铺路,甚至表示愿意为孤寡提供抚恤,可是愿意迁入渤海的百姓依然寥寥无几。

  不是张昭的政策没有吸引力——若是以前,说不得会有大量百姓慕名而来——而是度田的吸引力太大。

  有了土地,心里才有底。说得再好,不肯度田,也没人愿意去冒险。

  周边郡国的百姓生活蒸蒸日上,凭啥要去渤海冒险?

  我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为什么要接受施舍?

  冀州迅速恢复元气,中原的进步也肉眼可见。

  度田的郡国几乎都取得了显著的进步,区别只有于多少而已。

  此时此刻,中原的雄厚底蕴展露无疑,钱粮增加的绝对值远远超过冀州,朝廷一直紧张的财政有缓解的希望。

  在估算了荆州的收成后,司徒府、太尉府联合提出了建议,骠骑将军部由东部进攻益州的战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因此,天子有必要移驾洛阳,就近指挥两路大军的战事。

  刘协与杨彪、杨阜等人讨论后,做出决定。

  别去洛阳了,直接去南阳吧。

  冀州大局已定,帝乡也该整顿整顿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 君子有畏

  南阳是光武帝刘秀的故乡,也就是东汉所有皇帝的故乡。

  即使是刘协这样,父母都出自冀州,名义上,他仍然算是南阳人。

  除此之外,南阳还有很多勋贵。云台二十八将有三分之一是南阳人,后来的封君数量也不少。

  因此,南阳的情况比较复杂。

  中兴之初,刘协实力有限,连河东都搞不定,更别说南阳这种硬骨头。所以张济、丁冲的任务只是安抚,别让南阳落入刘表手中,进而威胁两京。

  应该说,张济、丁冲完成了任务。

  如今河北已定,刘协威望日增,已经有成圣的趋势,有了攻坚的实力,整顿南阳也就顺理成章的提上了日程。

  杨彪、周忠都表示了支持。

  天下郡县大多都已经推行度田,南阳至今没有动静,这显然不是帝乡应有的态度。既然他们不自觉,那就没必要给他们留面子了。

  天子亲自去南阳,就是给他们最后的体面。

  但是,杨彪建议,刘协去南阳,最好取道洛阳。

  河南郡今年虽然增长值不算拔尖,幅度却非常可观,成绩喜人。

  稍作考虑后,刘协接受了杨彪的建议。

  ——

  “你身子有孕,暂时就留在冀州吧,不必跟着东奔西走。”刘协对甄宓说道。

  甄宓眨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多谢陛下关心,只是印坊的事怎么办?诸事草创,暂时还找不到能负责的人。”

  “兰台暂时也不动。”

  甄宓更好奇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刘协却没有解释。

  杨彪建议他经过洛阳,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今年河南的成绩喜人,而是要安抚荀彧,安抚荀氏。

  但凡理性一点,都知道荀氏在朝堂上举足轻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这股力量会越来越大。

  在荀彧坦然接受了左迁的诏书后,朝廷有必要做出相应的安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并不是说你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

  荀攸平定了辽东,即将返回弹汗山驻地,担负着燕山一线的防务,也守护着帝国北疆,守护着富庶的华北平原。在这种情况下,引发任何误会都是不明智的。

  更何况刘协也没有和荀氏决裂的计划。

  在他的构想中,对冀州的控制是帝国安全的一个重要部分,相关的工作远远还没完成。如果不是益州的战事需要,他根本不打算离开冀州。

  现在只是暂时离开,他还要回来的。

  但他没有向甄宓解释。

  甄宓的缺点是容易想多了,产生不必要的期待。

  甄宓看了一会,见刘协没有解释的打算,虽然有些遗憾,却还是乖巧的闭上了嘴巴。

  天子关心她,怕她劳累,这总是好事。

  刘协又召来蔡琰和袁衡,通知她们不必随驾,就留在赵国,继续收集相关的资料,尤其是与高句丽、扶余有关的。

  如果能找到一些证据,证明高句丽、扶余与华夏文明的关系,有助于将他们融入大汉,那就更好了。

  如果有必要,可以安排人实地探访。

  高句丽、扶余都还没有自己的文字,融合他们并不难。

  蔡琰、袁衡领诏。

  ——

  刘协随即下诏,荀攸增邑三百户,回弹汗山驻地。

  拜高顺为度辽将军,驻玄菟郡。

  拜麹义为横海将军,负责东征寻找军港事宜。

  袁熙、张郃减罪一等,转归征东大将军刘备麾下,随同征伐。

  转董承为镇北大将军,留守河间。

  转张辽为右将军,补董承之缺,简选两千乌桓、鲜卑骑兵入禁军。

  赵云转代郡太守,刘和转上谷太守,补张辽、高顺缺。

  孟达转散骑左部督,鲁肃转散骑右部督。

  ——

  十月初,刘协到达洛阳。

  袁术、荀彧等人迎接。

  见礼之后,刘协将袁术叫到面前,问了他一个问题。

  听说刘表离开洛阳时,你送了他一幅画?

  袁术一听就笑了。

  有这回事。不管怎么说,我和他共事一年多,他还是帮了不少忙的。本想送他一点值钱的礼物,奈何我现在穷得丁当响,手头只有画画的笔转墨纸砚,就请人送了他一幅,算作纪念。

  刘协又问,画的是什么?

  袁术笑得更加得意。

  襄阳名胜,陛下此次南巡,若有机会去襄阳,或许能看得到。

  当地人都知道。

  刘协明白了,没有再问。

  刘表在襄阳做了哪些事,他大致还是清楚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刘表也半身不遂了,这件事就没有再提的必要。

  将来刘表若是不知进退,再拿出来敲打他不迟。

  刘协又将刘琦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表示了对刘表的关心,让他安心工作。

  刘琦如释重负,再三谢恩。

  得知刘表中风,他本该辞职回家侍亲,但母亲陈氏给他写信,说刘琮已经请假回家省亲,他如果再辞职,兄弟二人都成了白身,只会让刘表更着急,还是留任比较好。

  他理解母亲的担心,但父亲有病,他身为长子,不回家探亲,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如果朝廷以孝道来要求他辞职,他也只能认命。

  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他总算放了心。

  考虑到天子刚刚与袁术交谈,刘琦觉得袁术很可能帮他说了情,对袁术也是非常感激。

  又见完参与绘制洛阳图卷的官员、画师,夸奖了一番,鼓励他们早日完成这件大事,刘协终于把荀彧叫到跟前。

  “能骑马吗?”

  “能。”荀彧拱手道,提起衣摆,露出胡裤和长筒靴。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命人牵马来。

  曹彰牵着一匹浑身雪白的乌桓骏马,来到荀彧面前,恭敬地请荀彧上马。

  荀彧看了曹彰一眼,赞道:“真是岁月不饶人,一转眼,当年的稚童也成了英俊少年,能供陛下驱驰了。”

  刘协笑笑,应了一句。“是啊,说起来,朕与卿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荀彧微微一笑,接过马缰,掰鞍认镫,飞身上马,稳稳坐住,又从曹彰手中接过马鞭,轻轻摇了摇。

  “臣这几年也没什么长进,只有骑术略有进步。陛下若有兴趣,臣可陪陛下走马,看一看洛阳秋色。”

  刘协含笑打量着荀彧,缓缓点点头。

  “那好,朕就看看卿的骑术。”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推波助澜

  袁术等人面面相觑。

  看到荀彧穿着一身骑士服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觉得意外了。只是当时还以为这是为了迎合天子尚武简易的习气,完全还没想到荀彧会真的骑马,更没想到荀彧会和天子比试骑术。

  这……还是名士荀彧吗?

  有几个老成些的已经在心中哀叹,果然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连荀彧这样的君子都迫于形势,不得不阿从上意了。

  如果刘表在此,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刘协与荀彧并肩奔驰了数里,缓缓勒住了马缰。

  他看得出来,荀彧的骑术算不上高明,也就是能骑而已。那匹白马虽然温顺,荀彧却是第一次骑乘,万一摔了,可就不美了。

  荀彧骑马是为了表态,给他看。

  他与荀彧一起骑马也是为了表态,给其他人看。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没必要再冒险了。

  “河南施政一年,如何?”没有外人在场,刘协开门见山。

  “比河东略好。”荀彧轻叹。“袁术绘《洛阳图卷》,刘表致仕,还敢出头的人很少。”

  刘协转头看着荀彧。“有些遗憾?”

  荀彧犹豫了片刻。“本是施行王道,最后却还是以刑杀得逞,总有些得之非道。”

  刘协不禁莞尔,轻轻点了点头。

  荀彧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惭愧。

  他本以为刘协会勃然大怒,所以事先做了让步,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只是有遗憾,并不是反对朝廷度田。

  刘协幽幽地说道:“夫子在世的时候,曾多次拒绝称圣。”

  荀彧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我亦如是。”

  荀彧愕然,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一丝强烈的不安。

  “陛下此言……”

  刘协脸上的笑容渐淡,不紧不慢地说道:“荀君施政河东,张昭施政渤海,都不能如愿,我又岂敢好高骛远,以成圣自许。内圣外王只是努力的目标,这一生能达成自然更好,达不成也没什么遗憾。”

  荀彧脸有些热,想了想,点头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只要一直在努力,最后能不能达成目标,反倒没那么重要了,只当是为后人铺路吧。”

  刘协微微颌首。“荀卿此言,我很喜欢。”

  ——

  刘协与唐夫人见了一面,赐宴。

  酒食很简单,就是一场家宴,没有一个外人。

  见驾之前,唐夫人已经知道了荀彧见驾的经过,知道两人谈得还算投机,至少在大方向上达成了一致,一直悬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心情也比较轻松。

  马云禄不善言辞,和唐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唐夫人也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全被马云禄的儿子吸引了。

  这是天子的第二个儿子,因为出生在冀州,取名刘冀,乳名扣儿。虽然还没满周岁,身体却是极好,活泼好动,很是讨人喜欢。

  唐夫人一见就喜欢得不行,抱着不肯放手。

  刘氏看在眼里,有些心酸。

  以她的身份以及对亡兄的感情,这辈子再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份与生俱来的母性无处安放。

  “嫂嫂离开长安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唐夫人随口说道。

  “在长安时,与文倩见面多么?阿泰现在怎么样了?”

  唐夫人闻言,抬头看了刘协一眼,笑道:“你若是想念他们母子,何不将文倩召到行在来?至于我么,在长安时见过几面,后来文倩负责同文馆印坊,走不开,就见得少了。”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

  荀文倩虽说聪明,毕竟还是年轻,事业心又太重,顾及不到唐夫人的心情。唐夫人虽有父兄,却没什么感情,将更多的感情寄托在了他和荀彧一家人身上,为此不惜放弃河东印坊。

  但荀文倩却感受不到,或者说,没有留意。

  “随我去南阳吧。”刘协提议道。

  唐夫人思索片刻,低头说道:“多谢陛下。河南印坊初建,暂时怕是走不开。”

  “你手下好么多人才,随便挑一个都能顶上去。”刘协摆摆手。“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吧。这几年你也够辛苦的。让文倩也去,你们俩做个伴。”

  听说要召荀文倩赴行在,唐夫人没有再拒绝。

  ——

  刘协在洛阳逗留了几天,到北邙山扫祭光武帝刘秀和先帝刘宏。

  虽然对这些人都没什么感情,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

  在此过程中,荀彧一直陪在左右。

  刘协和荀彧商量,将唐夫人的父亲唐瑁调到河南郡,安排一个县令或者县长。

  虽然唐瑁的能力有限,德行也谈不上,可是看在唐夫人的面子上,一点安排也没有,不太合适。

  尽管唐夫人从来不提父兄,血脉终究是血脉,是无法割舍的。

  荀彧有些为难,却还是答应了。

  他随即问了刘协一个问题。

  少帝在位只有几个月,后来被废,改封弘农王。虽说当时是董卓主政,但程序是合法的,而且森林木己成舟,无法更改。

  如今弘农王已薨,又无嗣子,按理说,弘农国应该除国为郡。事实上,弘农在京畿,本来就不该封国,这几年也一直是当郡处理。

  那么,唐夫人的称呼是不是也要改一改?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

  “少帝无过被废,本就是乱政。人已经死了,过错不能挽回,只能当作遗憾。如果再除其国,黜其未亡人名号,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亡兄?”

  荀彧一声叹息。“陛下仁厚,臣理当支持。但朝廷自有制度,也不能轻易更改。如今几个封国都因无嗣子而除,弘农又岂能例外?”

  刘协想了想。“如果过继一个皇子,以承少帝之后呢?”

  荀彧不假思索的摇摇头。“没有这样的先例,臣不敢苟同。”

  刘协笑笑,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问问荀彧的意见,并不需要取得荀彧的同意。在有这个想法之前,他就知道会有人反对,包括杨彪等人在内。

  但他不在乎。

  身为皇帝,这点事,他还是能办得到的。

  之所以问荀彧,就是想看看荀彧的反应。

  要从皇子中挑一个过继给少帝,最合适的人选自是荀文倩所生。这既是对荀氏的安抚,也是将荀氏推到朝臣的对立面,逼着他们和那些将儒家伦理看得比一切都重的儒生决裂。

  荀彧表现出了与时俱进的态度,但是远远不够。他要推荀彧一下,逼着他尽快完成思想转变,以便发挥出真正实力。

  很显然,荀彧非常清楚这背后的危险,本能的抗拒。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都是自愿

  十月下,刘协再次起程,赶往南阳。

  荀彧、袁术送驾至梁县,君臣挥手告别。

  袁术如释重负,再也不想和荀彧同行,带着一些亲卫,到附近的山里打猎去了。虽然他在天子面前表现得很从容,其实紧张得很,现在急需放松一下。

  荀彧却轻松不起来。

  上了车之后,他看着外面的风景,一声不吭。

  唐夫人随驾前往南阳,荀彧的妻子唐氏也跟着来送行。见荀彧这般模样,不免有些心疼。为了能让天子满意,荀彧这些天可谓是身心疲惫。

  “天子走了,你可以轻松些了。”

  荀彧转头看看妻子,想了一会儿。“天子说,不忍见弘农王绝嗣,有意过继一个皇子,继承弘农王血脉。”

  唐氏一惊,眼神随即变得复杂了起来。

  虽然她不怎么关心朝政,却也知道天子这个提议大有文章。

  “难道是皇长子?”

  荀彧摇摇头。“大宗入继小宗,本就没有先例,更何况是皇长子。我估计,应该是其他的皇子。”

  唐氏“哦”了一声,心情轻松了些。“虽说不合规矩,天子一片心意却是难得。阿瑛孤独一人,也是可怜。若能有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但是……”荀彧口中苦涩,没有继续说下去。

  妻子想得太简单,这件事岂是唐夫人一个人的事,这是关系到整个荀家的事。

  无功不受禄。他们能得到天子信任,是荀文倩入宫换来的。如今天子欲以荀文倩子继弘农王之后,又岂能对荀氏没有要求?

  荀氏还能做什么呢?

  长子荀恽远在万里之外,荀攸身在苦寒北疆,都已经有几年没回中原了。他任河东尹数年,也算是尽心,却不能让天子满意。荀悦赴行在,与天子论道,却与天子话不投机。

  不是荀氏不尽力,实在是跟不上天子的步伐啊。

  荀彧感到深深的无力。

  ——

  同一时刻,荀悦坐在泰山之巅,被阵阵山风吹得遍体生寒。

  云海在脚下翻腾,变化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他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从小苦读的圣人经典都化作云烟。

  可是迷茫之中,他又似乎把握到了一些更为本质的东西,让他对圣人的心境有了些许了解。

  ——

  一日后,刘协进入南阳境界。

  早就收到诏书的南阳太守黄射赶来迎接,随行的还有南阳大小封君。

  对天子的到来,这些封君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天子巡视天下这么久,一直没来南阳,某种程度上寓示着帝乡的没落。对比天子对冀州的格外关照,更让南阳人心慌。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天子虽然年少,却很强势。

  手握十余万并凉精锐,想低调都难。

  现在幽冀入手,天下精兵尽在掌握之中。推行度田,百姓归心,登高一呼,便能有精兵百万,声势比当年的黄巾还要强上几分。

  谁还是他的对手?

  南阳能成为帝乡,是因为南阳人支持光武皇帝一统天下,在军中有强大的影响力。如今大汉中兴,南阳人却一直作壁上观,还想保持荣耀,未免过于天真。

  天子这次来,不是给南阳人面子,而是和南阳人摊牌的。

  见面之后,天子的简朴先让封君们开了眼界。

  天子出行,却没有豪华的车驾,连标志性的乘舆都没有。天子本人骑马,身边跟的也大多是身着武士服的骑士,就连文官、女官都不例外。

  车辆有一些,但显然不是载人的,而是装物品的。

  但天子的简朴并不等于寒酸,相反,他带着凛冽的寒气。

  他本人,以及身边的骑士、郎官都有着常人难及的剽悍,哪怕是女骑,也挎弓带剑,一副随时可以上阵杀敌的模样。

  所有这些,都让人心惊肉跳。

  刘协下马,与官员、封君们见面,听他们自报家门。

  来南阳之前,他就做了功课,知道每一家的情况。

  总体来说,南阳封君都是昨日黄花,依仗着祖辈的余荫,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有几个真正的人才。如果说创业的先辈是猛虎雄鹰,这些人只是养废了的豚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掌握着大量土地的他们面对同样是豚犬的袁术时,还是可以呲牙咧嘴,露出獠牙。一旦遇到更凶狠的虎狼如孙坚,他们就吃瘪了。

  如今站在天子面前,他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协态度很和蔼,还和他们开了几句玩笑,对其中几个衣着光鲜的人说,听说你们田连阡陌,妻妾成群,我都有些眼红啊。当时被董卓所迫,播迁西京,有了上顿没下顿,我多么希望有人能送我一点粮食啊。

  话音未落,封君们的脸就吓白了,冷汗透体而出。

  封君不仅是酬功,就是朝廷的藩辅。天子落难时,他们没有勤王,见死不救,已经违背了君臣之义。仅这一个理由,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剥夺他们的封国和爵位。

  刘协随即又说,益州未定,边疆不安,你们既是封君,理当继承先辈的英武,率部出征,怎么能安坐不动呢?

  刘协随即下诏,所有封君根据食邑的多少挑选部曲。食邑多、部曲多的为屯长,食邑少、部曲少的为什长、伍长,即日起进行训练,准备出征。

  都亭侯王端将指挥他们训练、作战。

  不想随征也可以,主动退还爵位,做普通百姓。

  抗诏的,按朝廷律令处理。

  诏书一下,顿时一片死寂。

  无数人冷汗涔涔,两腿打颤。

  且不说随驾出征有多少危险,就说编入行伍,像普通将士一样训练,他们能不能撑得过去,就是一个疑问。

  很多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后,主动提出自免。只有十来人咬咬牙,决定赌一把,希望能保住祖先用鲜血换来的爵位。

  解决完了封君的事,刘协问黄射,南阳为什么不度田,是有什么难处吗?

  黄射是江夏黄氏子弟,其父就是伏杀孙坚的黄祖,现在是荆州水师的都督。骠骑将军张济为得到荆州水师的支持,推荐黄射出任南阳太守。

  黄射被刘协快刀斩乱麻的强硬手段吓住了,汗如雨下,连声说道:没难度。臣这就度田,新年之前一定完成。

  刘协体贴地说,你不要勉强,朕不可想强迫你。

  不勉强,不勉强。黄射磕头如捣蒜。臣是自愿的。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兴亡继绝

  唐夫人与马云禄并肩站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刘协与南阳的官吏、封君们交谈,只言片语间便解决了南阳这个痼疾,不由得轻声笑道:

  “天子宝刀在手,再硬的骨头也不在话下了。”

  马云禄不屑地一笑。“这些人都是软骨头,何必宝刀。”她想了想,又说:“想当年诸将绘图云台,何等威风,谁会想到他们的子孙竟会如此无能,连振臂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在天之灵,想必会骂人吧。”

  唐夫人转头看看马云禄,忍俊不禁。“贵人到底是伴驾久了,这说话的语气与天子一般无二。”

  “是……是么?”马云禄有点尴尬。

  “仔细说起来,子孙无能的又何止是云台诸将呢。”唐夫人一声叹息,看向刘协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异样的神采。

  马云禄若有所思,赞同的点点头。

  有了孩子之后,她也有了一些以前未曾有,或者不曾重视过的感受。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儿子将来也是要封王的,富贵无忧。然而这富贵又能维持多久,实在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跟着天子巡视冀州,看到那么多宗室的现状,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后代。

  她不愿如此,但她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天子身上。

  ——

  刘协下车伊始,就将对度田最抗拒的封君们收拾了,南阳为之震动。

  士大夫们虽然有心反对,可是面对杀气腾腾的天子,以及那两万多精锐步骑,没人敢主动跳出来惹事。暗自串联的不少,可是真想明火执仗,与朝廷撕破脸皮的却一个也没有。

  一来他们有退路。真要是心向德政,可以迁去渤海,大可不必拼命。

  二是有先例在前。冀州人是什么结果,他们都看在眼里。就算起兵也改变不了结果,只会损失更大,到时候都被流放海外。

  想来想去,还是忍了,别往刀口上撞。

  当然,背地里诅咒几句是免不了的。

  相比于士大夫们的诅咒,南阳百姓对度田却是期盼已久。太守府的消息一出,百姓们就沸腾了,黄射原本不佳的名声也一下子好了很多。

  天子亲自坐镇,度田全面铺开,进行得非常顺利。

  大量的粮食被集中起来,随时可以送往前线。

  ——

  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奉诏,从长安赶到南阳。

  马云禄带着一些女骑去迎接,唐夫人闲来无事,也跟着一起去。

  她随驾来南阳,就是为了散心的。

  比起马云禄,她与王端的夫人张茜相处最为融洽,几乎是一见如故。几句话一聊,就成了好闺蜜。她的骑术进步迅速,也是得益于张茜的鼓励。

  张茜对她说,骑马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等你习惯了,会觉得比坐车更舒服。

  因为骑马有一种可以操纵的感觉,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不像坐车,只能随着车颠簸。

  唐夫人深以为然,很快就学会了骑马。

  天子知道之后,特别送了她一匹好马,又温顺,又漂亮。

  唐夫人爱不释手。

  接到伏寿、荀文倩的时候,唐夫人也是骑马。荀文倩一看,就眼前一亮,请示了皇后,也换了马,与唐夫人并肩而行。

  马云禄与吕小环聊得起劲,荀文倩与唐夫人有说不完的话,皇后伏寿一人坐车,不免有些寂寞。张茜见状,便陪在一旁,与伏寿说些闲话。

  伏寿没见过张茜,但听说她是天子外兄王端的妻子,大感意外,自然的问起了张茜成为女骑的经过。得知女骑中多了不少冀州人,她多少有些感慨。

  难怪天子一去冀州就是两年。

  冀州不仅是他父母的出生地,民风也更符合他的期望。相比之下,中原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

  荀文倩看看四周,低声说道:“我收到阿翁的家书了。”

  唐夫人也没在意,随口问道:“又说些什么?这次天子专程经过洛阳,两人谈得还算投机。”

  荀文倩没说话,只是看着唐夫人笑。

  唐夫人有些不解,白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咯咯一笑,探身凑到唐夫人耳边,嘀咕了几句。

  唐夫人听完,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荀文倩。荀文倩点点头,以示不是玩笑。

  唐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镇定。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天子的心意,我非常感激,但是……”

  “这不是为你,这是为他的皇兄。”荀文倩打断了唐夫人。“兴亡继绝,可是圣人也赞许的仁义之举,没人可以阻拦。”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有人想拦,也拦不住。天子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

  唐夫人苦笑着摇摇头。“你阿翁想必就是想拦的人之一吧?”

  荀文倩抿着嘴,笑得很狡黠。“你果然是懂他的。”

  “可是你赞成?”

  “我当然赞成。”荀文倩不假思索的说道,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又道:“又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能封王,能继弘农王之后,承欢小姨膝下,这是多好的事。”

  唐夫人没吭声,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一方面,她感激天子对她的关心,竟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子继弘农王之后。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不妥。

  大宗入继小宗,与礼制不合,必然会引发儒生们的集体反对。

  何况她与荀文倩还差着辈份。

  因为推行度田,士大夫对天子的意见很大,情绪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泄。如今有了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岂能不一哄而上?

  荀彧反对,未必是因为她,而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贵人,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唐夫人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看向正和张茜说得热络的伏寿。

  荀文倩摇摇头。“天子没有明说,所以阿翁也不敢确定,只是提前通知我一声,让我有所准备。皇后那里,我还没敢露口风,还是等天子亲口对她说吧。”

  她想了想,又说:“我想,她是应该不会反对的。她又没什么损失。”

  “你啊。”唐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瞪了荀文倩一眼。“你现在是宫里的贵人,不是谁家的主妇。凡事都要想得多一层,就算不为了皇后,也要为天子着想。天子若有麻烦,你能置身事外吗?”

  荀文倩眨眨眼睛,忽然笑了。“小姨,你不会以为天子想不到这一层吧?”

  唐夫人微怔。“你是说,这是天子有意为之?”

  “天子如在泰山之顶,俯视众生。你我有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率性一些,至少可以不用猜来猜去。你看马贵人,活得多自在。”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口无遮拦

  唐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进城时,险些撞翻一个少年。好在一旁的女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缰绳。

  唐夫人心中不安,问那少年有没有受伤。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拱拱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不妨事,转身进城去了。

  荀文倩四下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好奇。

  她看到了好几个年轻人,衣着或精致或简朴,却都带着兴奋的神情,匆匆而行。到了城门口,拿出相似的路传。守城的士卒看了,便伸手一指同样的方向放行了。

  “这是……”

  张茜立刻接过了话题。“贵人有所不知,这是来投军的。”

  “投军?”

  “是的。天子打算在荆州招收一批少年,或补入禁军,或者进讲武堂。前几天才下的诏,远处的还没到吧,这些应该都是附近诸县的。”

  荀文倩恍然。

  天子是有这个习惯,一是为了人心,二是为了人才。

  从普通百姓中招收人才,加以培养,本身也是与世家抗衡的手段之一。不过这对儒门影响不大,受影响最大的是武人。

  有了讲武堂,朝廷就有了充足的将才可用,不必再依赖将门。

  正与马云禄说话的吕小环闻言,看看马云禄。“可有女骑应募?”

  马云禄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张茜又接过了话题。“南阳虽富庶,民风却文弱。若是蔡令史来,招一些女史没什么问题,想招女骑士就有些难了。”

  吕小环有些不高兴,白了张茜一眼。刚要说话,马云禄拽住了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明了张茜的身份。

  得知是天子外兄的正妻,吕小环倒不敢放肆,只是有些不爽。

  在她看来,她和马云禄是女骑的最高将领,张茜虽是皇亲,却不过是一个普通女骑,哪有资格插话。

  想必是马云禄生子,疏于管教,这才让张茜得势。

  “姊姊,有空行猎不?”吕小环对马云禄说道:“好久不见,我看看女骑有什么长进,又在冀州招了些什么样的人才。”

  马云禄一听,就明白了吕小环的意思,刚准备阻拦,张茜便抢先说道:“久闻吕督是飞将之女,骑射出众。能与吕督一起出猎,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宛城外便有猎场,等吕督休息好了,我便陪你去。”

  马云禄皱了皱眉,也有些不高兴。

  伏寿看在眼里,也皱了皱眉。

  张茜又道:“骑射行猎,都是武人的事,皇后未必喜欢。不过南阳郡学甚是有名,殿下若有兴趣,不妨移驾参观。”

  伏寿听了,转怒为喜,含笑点头。

  她知道南阳推行教化较早,再加上有钱,郡学规模远超其他郡国。但张济是武夫,丁冲虽是书生,却对女子读书没什么好感,所以南阳郡学都是男子,与天子的想法有些出入。

  如今她来了南阳,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做点事情,为天子分忧。

  ——

  刘协负手而立,面前围着一群少年,中间有两人正在交手,刀来盾往,打得很激烈。

  其中一人是曹彰,另一个则是来投军的,叫魏延。

  “这小子如何?”刘协低声问一旁的史阿。

  史阿收回目光,微微欠身。“筋骨甚好,只是没经过名师指点,技艺粗疏,任凭一腔血气之勇。若是与一般人交手,倒是没什么问题。遇到真正的高手,难免露怯。”

  “现在教,没问题吧?”

  “没问题。”史阿笑道:“只要是要多吃些苦头,先将学错的拳脚改过来,重新练,才能成大器。”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分出胜负。曹彰抓住机会,连砍三刀,趁着魏延招架的功夫,突然起脚,将魏延连人带盾踹飞。

  魏延倒地,灰头土脸。

  曹彰得意洋洋的耍了个刀花。“服不?”

  魏延狠狠的盯着曹彰。“不服。你不就是仗着力气大么,武艺也很一般。我若不是赶了几天路,又在城门口被马撞了,才不会输给你呢。”

  “且,嘴硬。”曹彰不屑地撇撇嘴,还刀入鞘,伸手拉起魏延。“我叫曹彰,你休息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一定打到你服为止。”

  魏延起身,有些沮丧的拍拍手,转身要走。

  “等等。”刘协叫住了他。

  没等魏延反应过来,曹彰先拽住了他。“跑什么跑,输给我,又不代表你就没机会了。”

  魏延一愣,回头看看刘协,又看看曹彰。

  曹彰咧嘴一笑,胸脯挺得老高,顾盼自雄。“我是天生高手,能打赢我的不多。你能在我面前支撑几个回合,已经满足要求了。”

  魏延大喜,连忙赶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

  “大人……”

  “什么大人。”曹彰赶过来,拍了他一下。“这是天子,快叫陛下。”

  魏延大惊失色,一旁参加考试的少年们也惊呆了。

  刘协衣着朴素,不仔细看,和其他的武士没什么区别。他们也只当刘协是普通考官,最多身份高一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天子。

  这就是应天命而生,在短短数年间便力挽狂澜的少年英主?

  “陛……陛下。”魏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参加考试的少年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倒。

  “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刘协伸手,拍了拍魏延的肩膀。“你是哪里人?”

  “回陛下,小民是义阳人。”

  “义阳离宛城可不近,募兵的诏书刚到你们县里吧?”

  “小民没看到诏书。”魏延抢先答道:“小民听说陛下要来南阳,就准备来投军。到了宛城,才知道陛下下诏募兵的。”

  他抬起头,挺起胸膛。“小民听说陛下平定凉州时,就想要从军,为陛下牵马。只是那时候年幼,父母不肯,这才拖延至今。”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这么说,你是一直等着朕来,所以才没有应骠骑将军征募?”

  魏延撇撇嘴。“骠骑将军有勇无谋,德不配位,小民才不想追随他呢。”

  “放肆!”左部督孟达厉声喝止。“竟敢在陛下面前妄议大臣,你好大的胆子,谁指使你来的?”

  魏延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没人指使,我只是……”他嗯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下去。

  刘协皱了皱眉。“你读过书吗?”不等魏延回答,他又说道:“就你这口无遮拦的样子,怕是读也没读好。这样吧,你先去郡学温书一年,明年再来考试。”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南阳郡学

  刘协对张济也不怎么满意,但是在大众广庭之下,他不能纵容魏延非议大臣。

  这要是传到张济耳中,就是他本人对张济不满的铁证了。

  但张济只是能力有限,主观上、客观上都没有犯错。所谓的德不配位,也是之前的特殊形势造成的,现在不能翻旧账。

  孟达深知这一点,所以及时喝止。

  张济的侄子张绣官居羽林中郎将,消息传到他耳中很容易。

  把魏延送到郡学去读书,既能平息张济的不满,又可以将责任推给丁冲。

  这是你教化做得不充分啊。

  当然,让魏延多读一点书,对魏延将来也有好处。

  仓促之间,他只能为魏延做到这些。

  魏延未必明白这些,只觉得本来已经成功入选,又因为一句话被取消了资格,未免有些沮丧。

  曹彰也觉得有些可惜,却不敢多说什么。

  随驾这么久,他多少知道一些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天子虽然随和,却也容不得人放肆,魏延刚才那句话的确说得不妥。

  刘协随即命人带魏延去郡学。

  曹彰主动请命,得到了刘协的批准。他拖着不情不愿的魏延出了校场,这才附着魏延的耳朵说道。

  “你在郡学熬一年,明年你来找我,保你如愿。”

  “当真?”

  “当然是真的。”曹彰拍着胸脯。“我曹彰说话算话,从来不骗人。”

  到了郡学门口,曹彰领着魏延进了门,正好遇到唐夫人,连忙让到一旁。唐夫人随意一瞥,看到魏延,认出是刚才有城门口险些拦倒的少年,停下脚步。

  “你没受伤吧?”

  魏延愣了一下,也认出了唐夫人,连忙说道:“无妨的,无妨的。夫人不必挂念。”

  唐夫人放了心,又问了曹彰一句。“你怎么来了?是天子要来郡学吗?”

  曹彰解释了一下原委。唐夫人听了,同情地打量了魏延一眼,却没说什么。

  说话间,南阳郡学的祭酒宋忠走了出来,四下里看了一眼,快步走到唐夫人面前,躬身一拜。

  “夫人大驾光临郡学,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宋忠热情洋溢。“请堂上坐,堂上坐。”

  唐夫人微微欠身,笑道:“祭酒客气了。我只是奉皇后之命,前来通知一声。皇后听说南阳郡学有鸿儒博学,人才济济,有意请几位一叙,请教学问。”

  “哦,哦。”宋忠更加欢喜。“既是皇后有懿旨,我等岂能不从。请夫人堂上坐,容我奉茶,再将郡学里的才俊叫来,先请夫人过目。”

  “好说。”唐夫人伸手一指一旁的曹彰、魏延。“在此之前,祭酒还是先安排一下他们吧。”

  宋忠转头看看曹彰、魏延,见他们一个身穿武士服,一个穿着半旧布衣,根本不像一路人,不免有些诧异。只是看到他们与唐夫人一起来,也不敢放肆,亲自上前问话。

  曹彰也不客气,直说这是天子送来的,要让魏延在郡学读一年书。

  得知是天子的吩咐,宋忠也不敢多问,立刻让人带魏延去办入学手续。曹彰和魏延打了招呼,转身离去。

  魏延也知道,唐夫人、曹彰都在帮他,感激不尽,再拜,跟着一个年轻童子去了。

  唐夫人缓步随宋忠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两侧院墙上镶嵌的碑刻,不由得眼前一亮,伸手一指。

  “敢问祭酒,这是……”

  宋忠露出得意的浅笑。“这是《五经章句》,是忠等在襄阳时,与故荆州牧刘表共定。蒙丁军师不弃,召至南阳郡学任教后,就将这些刻成碑,供学子们参详。”

  唐夫人微微颌首,嘴角却挑起一丝浅笑。

  将刘表参与审定的《五经章句》刻在这里,南阳郡学这是要为刘表鸣不平,故意与张济、丁冲叫板啊。

  张济是西凉武夫,不通学问。丁冲虽然出自沛国丁氏,也算是儒门中人,可是与刘表、宋忠等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没有底气与他们正面较量,只能装聋作哑,当没看见了。

  怪不得南阳这几年一直没什么变化。

  “夫人,这边请。”宋忠引着唐夫人往里走,来到几幅画像前,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

  唐夫人目光一扫,便认出这些人是谁。

  南阳的列任太守,而且都是名臣,其中不乏刘宽、羊续、陈球、杨彪这样的重臣。

  不愧是帝乡,历任太守大多是优选名臣,好多人后来位至公卿。

  所以丁冲用一个南阳太守的职务,就轻易换取了黄祖的支持。

  唐夫人看到了王畅的画像,停了下来。

  王畅的画像与众不同。其他人的画像都是一个人,王畅的画像上却有两个人。一个年长,旁边刻着王畅的名字。另一个年少,刻着刘表的名字。

  唐夫人看向宋忠。

  宋忠笑得更加灿烂。“夫人有所不知,刘景升不仅曾是荆州牧,更是王公叔畅的弟子。王公任南阳太守时,刘景升也曾随师赴任,师生之间曾有问对佳话,为士林传诵。是以为王公绘像留影时,便将刘景升也一并绘了进去。”

  唐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宋忠这是刻意挑衅啊。

  不过想想也正常,天子到南阳之后,先是一道诏书罢免了几十个封君,剩下的封君也随军征伐,随即又让南阳太守黄射度田,几乎将所有的士大夫都得罪了,岂能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

  郡学这么做,已经很隐晦了。

  按照之前党人气势正盛的时候,他们会露布上书,公开反对。如今面对手握重兵,又得百姓拥护的天子,他们不敢这么做,只敢在郡学里玩些小花样,以示不屈之心。

  若不是皇后要来巡视,她来打个前站,一时半会的根本不知道郡学里还有这些小心思。

  她学问有限,和宋忠辩论是自取其辱。但她相信,这些人根本不是天子的对手,将来会碰得头破血流,这些碑刻画像也会成为笑话。

  他们以为天子和张济、丁冲差不多,拿他们没办法,却不知道他们捧上天的刘表为什么中风。

  这些读书人啊,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觉得自己可以代表天下良心。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南阳太守

  刘协回到行在时,皇后伏寿等人已经安顿好了。唐夫人也在,正与伏寿、荀文倩说话,只是看起来气氛有些凝重。

  刘协有些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太累了?”

  唐夫人看了刘协一眼,起身告辞。

  刘协虽然不解,却也没有阻拦。他知道唐夫人虽然读书不多,但经历的事情多,谨守分寸。她不肯留下来,自然是觉得不合适。

  皇家就是皇家。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也可以不在乎。

  荀文倩乖巧地起身,送唐夫人出门。

  刘协落座,招招手,将刘泰搂在怀中,看看伏寿。

  “皇后身体可好?”

  伏寿躬身说道:“有劳陛下挂念,臣妾身体甚好。”

  “母后可以生弟弟了。”刘泰奶声奶气地说道。

  伏寿顿时红了脸。

  “是么?”刘协哈哈一笑,将刘泰举了起来。“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都喜欢。”刘泰有点紧张,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刘协。“你……真是父皇吗?”

  “当然。还记得我吗?”

  刘泰不说话,小嘴撇了撇,伸手搂着刘协的脖子,突然哇哇大哭,越哭越伤心。

  “这是……”刘协一时没反应过来。

  伏寿也有些慌,不知道该怎么能办。

  这时,荀文倩走了回来,一见这副情景,连忙上前,想从刘协怀中接过刘泰。刘泰却抱着刘协的脖子不放,一边哭一边喊。

  “我要父皇,我要父皇。”

  荀文倩神情尴尬,刘协摆摆手,站了起来,抱着刘泰来回踱步,心里却有些酸。

  刘泰虽是长子,但他陪伴的时间的确不多。巡边的时候还好一点,这次去冀州,前后有两年多没见到刘泰了。

  孩子是最敏感的。他肯定是感觉到了父皇有意无意的疏离,没有安全感,幼小的心灵就留下了阴影。

  有心理专家说过,留守儿童的问题不仅仅是物质匮乏,更是心理上的不安全感。这种影响甚至会延续他一生,让他始终处在紧张之中。

  之前听到这样的说法时,他没什么感觉。此刻看到号陶大哭的刘泰,他忽然有了切身感受,大感愧疚,只想补偿一下孩子。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笨拙的父亲,不再是深谋远虑的天子。

  伏寿、荀文倩看在眼里,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欢喜。

  刘协一边哄着刘泰,一边问些长安的事情。

  最后,伏寿说明了唐夫人带来的消息。

  她想去南阳郡学看看,请唐夫人去打个前站,没想到却被南阳郡学祭酒宋忠趁机摆了一道。南阳郡学以为历任贤太守画像为由,特地在王畅的画像中加上了刘表,让她很为难。

  去郡学,如何评价刘表?

  不去郡学,又有违天子重教化的旨意。

  刘协听完,又好气又好笑。

  从古至今,读书人都好以良心自居,觉得世人皆浊,唯我独清。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要为天下鸣不平,坚守良知、底线。

  但是很可惜,那只是他们的错觉而已。

  虽说读书中人从来不乏真正的君子,但作为一个阶层来讲,读书人在道德上并不比其他人有什么优势。真给了他们权力,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丑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的党祸,宋、明的党争,都是读书人掌权的结果,没看出他们比外戚、宦官或者武人强到哪儿去。

  要说区别,大概就是他们掌握了舆论权,可以利用手中的笔来为自己遮羞,颠倒黑白,模糊是非,把自己塑造成希望的模样。

  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信了。

  真正的自欺欺人。

  对付这些人,手段软了不行,他们会越发放肆。手段硬了也不行,一不小心就会失控。毕竟治理天下需要人才,而读书人就是人才的主要来源。打击面太广,会动摇根本。

  过犹不及。说起来很容易,操作起来却很难。

  好在他在这方面有成功的经验,而且经过实践,切实有效。

  “先派人将郡学的文章、画像拓印下来,研究一下再说。”刘协将刘泰举了起来,笑容满面的说道。

  刘泰的眼泪还没有干,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唯,臣妾这就安排人去办。”

  “文倩,你和嫂嫂合作,尽快将印坊建起来。”刘协想了想,又道:“先印那什么五经章句,用少府的私帑,声势搞得大些。”

  “唯。”荀文倩心领神会。

  正如唐夫人所说,天子一定有办法对付宋忠之流。想想也是,连司徒杨彪、司空周忠那样的老臣都是被天子驯服,宋忠区区一个书生,又岂是天子的对手。

  宋忠想用杨彪作大旗,却不知道现在的杨彪早就不是他们以为的杨彪。

  刘协安排完,便不再关心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

  他准备在南阳住一段时间。

  一是就近观察益州战场,看看士孙瑞、张济以及一批年轻将领的表现如何。二是将南阳帝乡的问题彻底解决,不留后患。

  名义上,这是大汉的再次中兴。

  实际上,正如光武中兴毕竟不是延续前汉,连都城都要迁到洛阳一样,这本质上还是一个新的时代。

  新时代,自然要有新气象,不能给帝乡这种旧事物留下存身之地。

  南阳,应该回到他应有的位置上去。

  将她们从长安请来,就是要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

  有一句话,刘协没有明说,但是他相信伏寿、荀文倩都明白。

  皇后应该有嫡子,最好不止一个。

  “阿泰也不小了,如今又有阿冀做伴,以后就随驾吧。”刘协淡淡地说道:“我亲自教他们,将来带着他们西征,封他们为王。”

  “西征?”荀文倩看看伏寿,又看看刘协。“封王?”

  “当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有继承,其他的皇子也不能空手。只是这天下不会平白得来,要他们与我一起去征伐,去夺取,将那些蛮夷人教化成我大汉子民。”

  刘协看着刘泰,笑嘻嘻的问道:“阿泰,想不想封王?”

  刘泰连连点头,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要封王,我要封王。”

  荀文倩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陛下,君无戏言,这可不是能和孩子开玩笑的事。”

  刘协微微一笑。“你觉得我是开玩笑?”

  荀文倩躬身一拜。“臣妾岂敢。”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大有文章

  皇后要动用私帑,印制《五经章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郡学。

  宋忠等人大喜过望,一时间士气高涨,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对皇后将南阳郡学的碑刻拓印一份的要求,宋忠欣然答应,立刻组织人手,亲自监督,不能出现一丝纰漏。

  唯一遗憾的是,皇后舟车劳顿,一时半会的不能亲至南阳郡学,接见郡学中的硕儒才俊。

  但宋忠相信,这是迟早的事,不必着急。

  另一边,唐夫人与荀文倩联手,寻找合适的地址建印坊,招募工匠,购买各种材料。她们尤其重视女子的作用,挑选了一批通晓文墨的女子进入工坊。

  她们认为女子比男子更有耐心,做事更细致,非常适合印坊的工作。

  正如张茜所说,在南阳招募女骑士很难,招募女学士却很容易。虽然世家大族很反感女子抛头露面,唐夫人和荀文倩还是很快就招到了足够的人手。

  印坊的建议非常顺利。

  唐夫人等人分担了大量的琐碎事务后,刘协得以将精力集中在两件事上。

  一是与两个战场的联络,随时了解战事的进度。

  士孙瑞、张济早就接到诏书,安排了专门的邮驿,定期向南阳传送军报,供天子掌握情况。

  从目前来看,水路的进攻更顺利一些。

  有了孙策、周瑜指挥的江东水师参战,张济的进军速度快了起来。在接到各郡送达的钱粮后,前锋水师已经进入三峡,向鱼复进发。

  益州水师慑于声势,不敢主动出击,将主力龟缩在鱼复、巫县一带。不出意外的话,第一场战斗将在那里打响。

  就目前而言,刘协并不担心战事。

  以诸将的士气而言,就算遇到一些麻烦,他们也可以克服。

  倒是他,不能急于求成,给他们太多压力。毕竟益州易守难攻的地形在这儿摆着,太着急了,反而会让张济、士孙瑞有负担,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他将重心转移到了对荆州的深度开发上。

  就可耕种土地的面积而言,荆州比冀州更大。论水资源,长江、汉江也比黄河更利于灌溉。论开发程度,荆州——尤其是江南部分——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

  如果考虑到气候逐渐变冷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发荆州的意义更为深远,是百年之后的子孙对抗天灾的底气。

  杨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并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应该予以重视,而不是和那些迂腐之辈作意气之争。

  听完这然话,刘协意味深长的打量了杨彪两眼,然后让人把这句话记好。

  作为曾经的南阳太守之一,杨公这鲜明的态度值得赞扬。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能模棱两可,做个乡愿。

  杨彪听完,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本来是想委婉的进谏,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态度鲜明的表态呢?

  ——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郡学所列南阳太守的画像拓本。

  画像共有二十一幅,除了王畅一像有两人之外,其他都是单人,所以总共是二十二人。

  每幅画像上除了画像,还有画赞,即简单的政绩记录和赞语。

  比如名臣杜诗,就着重讲了两件事:一是他为人节俭,二是他造作水排。前者是德,后者是功。

  又比如王畅,着重强调了他为政威猛,不避权贵。任南阳太守期间,豪党有所不法者,莫不纠发。

  收到拓本后,刘协命尚书进行了补充。

  一是补人。

  南阳太守是非常重要的位置,很少有人能连任两届的,通常都是一任四年,甚至有很多人只是在南阳太守任上走一下过场,根本待不满四年。

  像杜诗那样因为得民心,在任七年的屈指可数,三五人而已。

  从光武中兴,任刘顺为太守始,到现任的黄射,曾任南阳太守的超过五十人。

  画像中仅有二十一,四成而已。

  那些做过南阳太守,却没有留下画像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因,都要补齐。

  这件事虽然有些繁琐,却不难做到。

  一是南阳太守府就有存档资料,二是朝廷也有相关的档案,两相对照,很容易补齐。

  二是补事。

  画赞中虽然有文字记录,毕竟过于简略,不足以表现其人其政。将这些都补全了,才能做全面评价。

  这件事有些麻烦。毕竟不是所有的南阳太守都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留下传记。

  尽管资料不全,刘协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或者说是变化趋势。

  比如初期的南阳太守大多出身一般,而后期的南阳太守则大多出身世家、豪门。

  比如大部分南阳太守的品德中都有清廉、俭朴,而且为强刚猛,对权贵、豪强下手极狠,甚至是有些极端。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王畅。

  王畅任南阳太守时,抓了不少犯法的权贵豪右,结果遇到朝廷大赦,这些人侥幸逃脱。是不是真侥幸,不好说,反正王畅白忙了。结果还没等这些人庆贺,王畅又找理由把他们抓了起来,而且更狠。

  贪污二千万以上者,如果不自首,抄没家产。

  如果有人想逃跑隐匿,等着下次大赦,就灭家,连灶和井都给你平了。

  这已经不是为政刚猛了,简直是酷吏做派。

  刘协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得到儒生们的称赞,后来也想明白了。

  南阳的封君太多,多到挤压了普通士大夫的生存空间,所以有意打压他们的不仅是朝廷,士大夫对他们同样深恶痛绝,自然拥护王畅这样的做法。

  某种程度上,就像士大夫反对外戚一样,手段不仅狠辣,而且极端,最后演变成党人习气。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随着南阳封君渐渐没落,士大夫阶层在南阳渐渐崛起,王畅那样的狠人渐渐少了,变得到更注重德行。

  比如王畅的继任羊续,对待豪门的态度就要温和得多,更多的是以道德感化为主,很少来硬的。

  下属送他一条鱼,他不拒绝,也不吃,把鱼挂在门上。等第二年,下属又来送鱼,他指着已经风干的鱼说,去年的还在,今年就不用送了,让下属惭愧而退,从此落下了悬鱼太守的好名声。

  当然,有没有人被他感化,那就两说了。

  可是若以为羊续是个温润君子,那你就想错了。

  羊续对付起百姓来,手段却是坚决得很。中平三年,江夏人赵慈造反,入南阳郡,杀太守秦颉,动摇六县,刚刚到任的羊续就和荆州刺史王敏一起,发兵平定赵慈,仅斩首就有五千级。

  刘协越看,越觉得有文章可做,不应该轻易放过。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闺房私语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一时难以查证。

  但杨彪却在眼前。

  杨彪名列画像的二十一人之列,赞语写得很动听,却很虚。

  简而言之,没什么真正提得上嘴的政绩。

  刘协打算找杨彪问问。在此之前,为了避免唐突,他决定先打荀文倩打听一下杨彪任颍川太守时的政绩。

  出任南阳太守之前,杨彪是颍川太守,时间在光和年间。

  那时候荀文倩刚出生,但荀彧、荀攸都已经成年,在郡中为吏,多少有所耳闻。荀文倩是个有心人,想必听说过一些轶闻。

  趁着一次欢好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聊,刘协便问了一句。

  荀文倩还沉浸在余韵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取过一件衣服,掩住胸口,诧异地打量着刘协。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刘协也有点尴尬。说实在的,这个场合并不是非常合适。只是他最近很忙,荀文倩也忙,他很难专门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还不是因为南阳郡学的事?”刘协稍微解释了几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总要事先了解一些情况。”

  听了刘协的解释,荀文倩忍不住笑出声来。“人人都说陛下是天生名将,战无不胜。现在才知道,原来陛下如此勤奋。”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刘协双手抱在脑后,一声叹息。“说真的,这比和鲜卑人作战难多了。和鲜卑人作战,就算杀错了,那就杀错了,战场上从来不缺冤魂。可是和这些士大夫斗心眼,却不能不小心,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误伤了真君子。”

  荀文倩白了刘协一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靠在刘协身边,轻轻一声叹息。

  “陛下,后世之君若能有陛下一半谨慎,大汉便可再兴五百年。”

  刘协放下手臂,搂住荀文倩的胳膊,轻轻晃了晃。“我虽然还没找到办法,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这世上有很多困难,可是只要你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

  荀文倩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过了片刻,她说道:“杨公任颍川太守时,我刚出生,并不清楚。后来偶尔听说,也是只言片语。陛下若是想问得仔细,不妨问问我父亲和从兄,或者……问问弘农王夫人。她比我年长几岁,或许听得多些。”

  “嫂嫂啊。”刘协咂了咂嘴,有点头疼。

  他能感觉得到,最近唐夫人一直在躲着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荀彧将他的话转给了她,而她并不是很赞同,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关系到皇兄,她就干练果决不起来了。

  这原本就是他敢于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之一。

  “陛下可能还不清楚,弘农王夫人的从叔也做过南阳太守。”

  刘协一惊。“你是说……唐枢?”

  南阳太守名录里有一个唐枢,但没有注明籍贯,只有一个名字。据刘协所知,唐夫人的父辈名字大多以玉为部,比如唐珍、唐瑁、唐玹,唐衡之衡虽然不是玉部,却也与玉有关。枢却是木部,所以他也没往那方面想。

  “南阳、颍川皆是要津,能在这两个郡做太守的,有几个没有背景。”荀文倩却很淡定,大致讲了一下唐枢的事略,随即又回到了杨彪身上。

  “如果我猜得不错,杨公在南阳任上时间应该不长。他在颍川任上时,前后不到一年。他的前任就是故大将军何进。光和三年十二月,灵思皇后立为贵人,何进离任,杨公才转为颍川太守。”

  刘协暗自算了一下,杨公任南阳太守的时间的确有限。

  因为光和七年,也就是中平元年三月时,黄巾起义,当时的南阳太守已经是褚贡了。

  换句话说,杨彪在颍川、南阳任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只会少,不会多。平均下来,南阳太守也就是一年左右。

  这哪是做官,这是刷履历啊。

  大概就在同一时间,孙坚正从盱眙丞转为下邳丞,这是他在县丞这个层级上的第十年。

  如果不是黄巾起事,朱俊拉了他一把,或许他还会继续做下去。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了。

  杨彪已经是他最信得过的老臣,依然逃不脱世家子弟的既定规律。他能如此超脱,离不开家族带来的光环。

  荀文倩仰起脸,看了刘协一眼,无声而笑。“是不是又勾起了陛下对世家的厌恶?”

  “厌恶倒不至于,杨公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能自省,殊为难得。臣妾就做不到。”

  “你?”

  “嗯,陛下能想到我荀氏为了能成名,受过多少委屈?我虽是女子,而且荀氏如今也算是心愿得偿,听到当年那些事,还是意难平。”

  刘协讶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没想过荀文倩会说这样的话,也没想过荀氏子弟会有这样的心结。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能理解荀文倩的意难平。

  毕竟她差点嫁给陈群,某种程度上就是荀氏在讨好陈氏。在此之前,荀氏的声望还远远不如陈氏,还需要借助陈氏的影响力。

  且不问陈群是不是青年才俊,仅是这种事实存在的不平等关系就让人不爽。

  “如果人人都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出名、入仕,不需要考虑家族的影响,那该多好。”荀文倩的手指轻轻滑过刘协的胸口。“但这只是一个梦想,而且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为何?”刘协不解的问道。“为何永远不可能实现?”

  “谁能脱离家族,独行于世?”荀文倩坐了起来,用手捏着衣襟。“身为父母,又有谁能看着孩子艰难求生,而不出手相助?若产业只能止于一身,不能传给子女,又有谁愿意那么辛苦?”

  刘协想了很久,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又不全对。”

  荀文倩扬扬眉,笑道:“愿闻陛下高见。”

  刘协瞅了她一眼,将她拉了过来,揽入怀中,轻声笑道:“好啦,我又何必试探我?身为荀氏子弟,你会不懂克己复礼的意义所在?”

  荀文倩像只小猫一样伏在刘协胸口,摇了摇头,有些蓬乱的发梢掠过刘协的鼻端。

  “陛下高看臣妾了。臣妾虽是荀氏子弟,终究是个女子,做不到那么公正无私。臣有此问,是真的觉得矛盾,找不到答案。想要都像陛下这么自省,臣妾自问做不到,也不觉得其他人就能做到。弘农杨氏以道德传家,不是一样为子弟享受的便利欣然接受,视为理所当然?”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寻根问底

  刘协同意荀文倩的看法,也对荀文倩有了新的认识。

  两年不见,荀文倩成熟了不少。

  这成熟除了表现在对朝政的认识上,也表现在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上。

  她更从容了,能对他敞开心扉,说一些心里的真实想法。

  哪怕这些想法听起来不是那么伟光正。

  这让他觉得很轻松。

  每天与大臣们勾心斗角已经很累了,他不想回到后宫还要说一句猜三句。他也不是道德洁癖者,容不得一点自私。

  真正大公无私的人有几个?

  他接受人的自私——只要不过分——甚于虚伪。

  “所以,这就是现实。”刘协说到,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一个办法,尽可能地从整体的利益出发,满足更多人的合理要求。”

  荀文倩眼神微闪。“就像度田?”

  “就像度田。”

  “就像废除世卿世禄?”

  刘协思索片刻,再次点头表示认可。“就像废除世卿世禄。”

  “那……”荀文倩有些紧张地打量刘协。“皇帝呢?”

  “皇帝?”刘协眉梢一扬,随即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

  君权是最后的世袭特权,也是最大的世袭特权。和世卿世禄比起来,君权由天下共主变成了皇权,不仅没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强,天然欠缺合法性。

  天下共主是天下封国拥护你为共主,皇权又凭什么?

  在两千年的帝制时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最聪明的那群人。他们建立了各种理论,来解释皇权的合理性,最后都避免不了两面性。

  有人维护,有人篡权。

  “皇权也会废除。”刘协挠挠头,语气却很坚定。“只不过不是现在。”

  荀文倩盯着刘协的脸,不放过一丝最细微的表情。

  半天后,她松了一口气。

  刘协说的是心里话。他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超然,超越了自己的身份,站在了一个更理性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她本想再追问两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嗯了回去。

  刚才那句话已经很出格了,刘协也想了半天才回答。再问下去,刘协也未必能回答,未必敢回答。

  万一恼羞成怒,她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怎么不说话了?”刘协笑道。

  “臣妾不知道该说什么。”荀文倩重新伏在刘协胸口。“臣妾想不出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就连圣人也没说过。”

  刘协笑了起来。“圣人也是人。”他顿了顿,又道:“他连小儿辩日都无法判断正误,可见并非生而知之。”

  “陛下知道吗?”

  刘协本想装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还记得在凉州时,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荀文倩略微一想。“记得。山越高,气候越是寒冷。”

  “你想过为什么吗?”

  “这个……倒是没想过。”

  “你看,发现问题,却浅尝辄止,不作深入思考,如何能有进步?”刘协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在荀文倩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像两小儿辩日这个问题,摆在面前几百年,有人去认真想过答案吗?”

  荀文倩愕然。

  刘协随即又道:“你们只知道赞赏夫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品德,却不想着如何求知,难道这就是夫子所希望的?如果夫子也是如此,入庙不问,又何来博学,开一代风气?”

  荀文倩愣了片刻,苦笑道:“这么说来,天下读书人千万,其实没几个人真正从圣人之教。”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只会读死书,开口子曰,闭口诗云,有什么用?只有受圣人之教,又不自限于经籍,面对现实,坚持不懈地去寻找答案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子弟,儒门脊梁。”

  刘协最后叹了一口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党人还是有其可敬处的。至少他们敢于行动,以身殉道,而不是满足于坐而论道。他们只是做得不好,比起什么也不做的犬儒强太大多了。”

  “犬儒?”荀文倩琢磨了一下,没有细问。

  这两个字很直白,指向也很明显,大可不必多问,显得自己太蠢。

  不过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刘表,想到了南阳郡学的宋忠等人。

  两人没什么特定的主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南阳郡学聊到当年凉州之行,又从凉州之行聊到荀悦的泰山之旅,随即又从荀悦聊到了荀谌,说到了渤海的德政,最后又扯到了西域以西,那片据说曾被亚历山大征服过的土地。

  直到说得困了,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荀文倩睁开眼睛的时候,刘协已经起身,不见了踪影。荀文倩一边自责睡得太深,没有尽到责任,一边起身梳洗。

  回想着昨天与天子的闲聊,她越想越觉得遗憾。

  荀悦要去泰山求证的问题,她几年前就曾经接触过。可惜她正如天子所说,根本没有用心去寻找答案,所以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正如两小儿急论的问题,过了几百年,还是一个未解的问题。

  这样怎么能有进步呢?

  我解决不了皇权废立那么重大的问题,却可以在这些小问题上做些努力。

  荀文倩一时出神。

  与皇后伏寿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荀文倩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研究一些具体的问题,就当是平时的消遣。

  伏寿听了,也觉得有趣。

  比起忙于筹建印坊的荀文倩,她的空余时间更多,也更无聊。如果可以研究研究这些问题,既能消磨时间,又不至于无所事事。

  “你打算如何入手?”

  荀文倩笑道:“我想悬赏。”

  “悬赏?”

  “是的,印坊很快就能建好,我想在报上发布悬赏,谁能给出能令人信服的答案,就奖励十金。皇后,你有兴趣参与么?”

  伏寿有些犹豫。

  虽然贵为皇后,十金对她来说却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不像荀文倩,手里还有印坊,有其他的收入来源。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花上十金,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我还想自寻答案,不求人。”

  荀文倩念头一转,便明白了伏寿的心思。她笑道:“皇后何不考南阳郡学的大儒们?他们既以儒门子弟自居,夫子受窘,为道门所笑,他们理当为夫子分忧。”

  “这样……合适吗?”

  “我以为合适。”荀文倩郑重其事的说道:“这些都是天地之道。不知天地之道,有何面目论人论治?”

  第一千零四十章 夫妻同心

  伏寿觉得荀文倩这个建议不错。

  她本想去南阳郡学看看,以示皇恩浩荡,重视教化,没曾想宋忠等人竟暗戳戳地为刘表叫屈。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天子的智慧。

  刘表被这个问题难住,甚至中了风,他们想为刘表出气,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没有,那南阳郡学也就不必去了。

  伏寿很快就命人到南阳郡学传懿旨,寻求解答。

  而且她还让人隐晦的表示,这就是让刘表中风的问题。

  接到皇后懿旨,也感受到了皇后的不满,宋忠等人不敢大意,纠集郡学里数得上的儒生,一起商讨。

  他们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如何缓和与皇后的冲突,一是如何解答皇后提出的问题。

  皇后出于琅琊伏氏,真正的儒学世家,是他们拥护的对象,而不是要打击的目标。

  与皇后发生冲突,绝不是他们希望的目标。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派人去解释一下就行。

  第二个问题却有些麻烦,至少比他们想象的麻烦。

  刚讨论了几句,气氛就变得激烈起来。

  倒不是分歧大——他们的观点超脱不了两个小儿争论的范围——而是有人联想到了刘表的遭遇,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解答这样的问题,应不应该解答这样的问题。

  刘表回答不出来,因此气得中风。

  那我们要是解决出来了,岂不是表示刘表很蠢?

  再进一步说,这可是夫子都没能回答的问题。

  这厢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人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你们不要混为一谈。

  山越高越冷本来就是一个站不住脚步的问题。

  凉州很冷,就代表凉州很高?难道凉州的地面都比泰山还要高?这显然是胡扯嘛,但凡眼睛不瞎,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泰山在儒家有着崇高的地位,凉州却是蛮荒之地,一听说泰山还没蛮荒之地凉州的地面高,很多人就下意识的闭了嘴。

  就算有些人觉得这个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也不敢当众表达。

  人群中,有几个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

  宋忠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见人私下讨论,却不站起来发言,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点了名。

  “德贤,思潜,有什么话,就站起来说。我南阳郡学向来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两个人很尴尬,其中一个红着脸站了起来,拱手说道:“祭酒,我们没有说什么,只是就我们自己的经验而言。同一地区,山顶的确是比山下冷些的。但事有反复,冷暖并不仅仅与高低有关,地下若有洞穴,往往也比地面凉。所以,这件事可能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宋忠“咦”了一声,觉得有理。

  他没登过高山,却有钻地穴的经验。襄阳周边就有山,虽然不高,感觉不到山顶比地面更凉,但山里的洞穴却很凉爽,可以用来避暑。

  照这么一说,冷暖的确与高低关系不大,至少不是一个简单的对应关系。

  换而言之,要解答这个问题,也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

  怪不得刘表会中风。

  宋忠有点挠头,皇后来者不善啊。

  他决定主动拜访一下皇后,先表示一下态度。

  我们不是针对你,只是想为故主鸣不平而已。

  ——

  宋忠扑了个空。

  发出懿旨后,伏寿就接受荀文倩的邀请,一起去了印坊。

  她本来没什么兴趣,却架不住荀文倩的热情。荀文倩还说,天子巡视南阳,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南阳帝乡的定位问题,还是为几百年后的子孙做准备。

  天气变冷是大趋势,黄河以北的粮食都有可能歉收,要想养活几千万子民,就只能依靠黄河以南,甚至是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

  作为横跨大江南北的三州之一,荆州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南阳更是荆州之首,理当给予重视。

  马贵人陪天子征战天下,你我都没有那样的本事,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印坊关系到教化,殿下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去看看,就足以表明对教化的重视,意义不亚于去郡学。

  再说了,郡学虽有学者近百,却没一个女子。印坊则不同,里面有很多女子,急需皇后的支持和鼓励。

  伏寿被荀文倩说动了,跟着荀文倩来到了印坊。

  正如荀文倩所料,皇后的到来让印坊里的匠师们喜出望外。尤其是那些女匠师们。她们大多出自普通家族,有机会读书,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吃闲饭,听说印坊招呼人,就来寻一份工作,挣点钱,补贴家用。

  人虽然来了,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排斥,觉得抛头露面不雅,会被人笑话。

  如今看到皇后,这点担心算是可以放下了。

  连皇后都可以来的地方,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一次与这么多人见面,伏寿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好在有唐夫人、荀文倩在旁,过程还算顺利。

  她将平时听到的,想到的,或者私下揣摩的天子心思组织了一下,讲了几句话,表示天子新政意义重大,不仅是为了大汉中兴,更是为了华夏衣冠的兴盛和拓展。南阳作为曾经的楚地,如今已经是大汉的腹心,将来更要为天子的事业出力。

  话虽然说得有些结巴,但工匠们却非常兴奋,围着伏寿,山呼万岁,搞得伏寿更紧张。

  欢迎仪式之后,唐夫人引着伏寿参观。

  看到那些简单的工具,却能印出精美的书籍,解决了一直以来书籍传抄的困难,将教化事业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伏寿感慨不已。

  圣人开创的伟大事业,却在这些工匠的手中得以光大,惠及万民。

  由此可见,四民皆士绝非虚言,只有将农夫、工匠、商贾都变成士,真正的盛世才有可能来临。

  只靠儒生的进展太慢,先祖当年怎么授学,现在的大儒还怎么授学,几百年了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想通了这一点,伏寿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积极了许多。她对荀文倩的邀请非常感激,不仅当面给了感谢,回来之后,还第一时间向刘协做了通报。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然后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疏忽。

  他安排了所有人,唯独没有给伏寿一个接触外界的机会。这不仅限制了她的眼界,也限制了她的手脚,更让她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在其他人面前硬气不起来。

  宫里按例发放的那点零花钱,对有产业在手的荀文倩等人来说,不值一提。

  “男耕女织,南阳要建一座大织坊,你有没有兴趣来管?”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迎面痛击

  伏寿既欢喜又紧张。

  西域商路重开之后,织坊就意识着滚滚财源,比印坊更值钱。

  可问题是,她根本没管过织坊。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就没管过什么事。

  刘协的后宫就她们几个人,规模还没伏家的后宅大呢。她的主母是孝桓皇帝的女儿阳安长公主刘华,为了侍候她,后宅有近百人。

  突然间让她管理一个织坊,规模比她今天看到的印坊还大,她没底气。

  荀文倩看得明白,主动要求给伏寿做帮手。印坊有唐夫人就够了,有她没她一个样。

  伏寿也觉得可行,难得的向刘协请求。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爽快的答应了。

  印坊也好,织坊也罢,她们都是暂时管一管,算是体验生活,不可能一直留在宛城。

  经历过实务的人,大多会对空谈道德有一定的免疫力。只有什么事也没做过的才会大言不惭,满口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觉得其他人都不行,只要自己一出手,盛世翘足可至。

  刘协随即和她们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在他的规划中,南阳将是荆州重镇,就像邯郸在冀州的位置。江南的丝绸会集中到南阳,然后再发往西域。

  南阳的帝乡地位没有了,但商业重镇的地位将延续,而且会得到进一步加强。

  宛城以前就是工商业重镇,但利润大多被世家、豪族拿走了,朝廷收获有限。现在朝廷将整个南阳收入囊中,这些工商业利润会成为朝廷的收入,并作为朝廷接下来几十年对南方进行开发的主要资金来源。

  简单的说,南阳能不能发展得好,关系到大汉百年之后的国运。

  这时候,每一个人的努力,都是在为百年之后的大汉做贡献。

  伏寿、荀文倩并不能完全理解刘协说的这些,但有机会为大汉、为后世子孙做点贡献,她们还是有兴趣的。

  尤其是伏寿与刘协一起经历过受制于人,连吃饭都要别人施舍的窘境,对自力更生,改变命运有着更高的积极性。

  她可不希望她未来的子孙落到那种地步。

  看着积极性高涨,甚至有些雀跃的伏寿,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早点安排。

  说到底,她毕竟还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有着无穷的朝气与精力,天天养在后宫太浪费了。

  ——

  宋忠没见到皇后,转身去拜见司徒杨彪。

  杨彪很忙。他在前院等了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见到杨彪本人。

  见礼之后,还没等他寒暄,杨彪先面色不善的问了一个问题。

  “听说郡学有我杨某的画像?”

  宋忠一时没注意到杨彪的语气,以为他忙了一天公务,累了,连忙笑道:“确有此事。经诸贤论定,杨公与二十位前太守一道,被选为南阳贤君,绘画刻石,以资纪念。”

  “什么时候的事?我在任的时候,没看过这样的碑刻。”

  “半年前刚完成的。”宋忠笑得更加灿烂。

  杨彪打量着宋忠,眉头越皱越紧。“我想请祭酒帮个忙。”

  “岂敢,岂敢,请杨公吩咐。”

  “请你将杨某的画像去除。”杨彪淡淡地说道:“杨某虽无大才德,却有自知之明。我在南阳时日甚短,未有善政,不敢立像,与诸贤并列。”

  “这……”宋忠顿时傻了眼。

  他看着杨彪,咽了口唾沫,也将解释的理由咽回了肚子里。

  他看得出来,杨彪不像是故作谦虚,眼神很严厉。

  但是,作为这件事的首倡与主要推动者,他非常清楚。如果杨彪因任职时间短,没有真正的善政而缺席,还有资格留在墙上的画像最多剩一半。

  更要命的是,拓本已经送到了天子手中。

  要是天子或者皇后哪天来郡学,发现墙上的画像和拓本对不上,会不会被判欺君?

  “这件事就拜托祭酒了。”杨彪不给宋忠解释的机会,直接做了结论,随即又问了一个问题。“南阳郡学这些年培养了多少学生?都在干什么?”

  说到这些,宋忠立刻来了精神,大讲特讲郡学里的青年才俊。

  他来见杨彪,本来也有推荐学生出仕的目的。如果有人被司徒府选中,不管最后是否赴任,都是难得的佳话。

  宋忠一连说了几个人,杨彪都没吭声,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宋忠的心情再次往上沉,忐忑不安地看着杨彪。

  杨彪清了清嗓子,让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祭酒,听说过祢衡吗?”

  宋忠愣了一下,摇摇头。“恕我孤陋寡闻,没听说士林中有此人。祢姓甚为少见,若是听说过,我一定记得。”

  杨彪叹了一口气。这人只适合做学问,连司徒府长史都不知道是谁,又何必来参与政事,为刘表鸣不平。

  刘表身上有多少麻烦,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是青州平原人,得孔文举赏识,为忘年之交,共赴长安。如今是司徒府留府长史,负责关中的相关事务。”

  宋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能得到孔融的赏识,说明祢衡有才华。能成为司徒府留府长史,说明称衡有能力。这样的人,他居然不知道,孤陋寡闻根本不是谦虚,而是实情。

  杨彪把祢衡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跟着又介绍了一下孔融本人的情况,最后还附带说了一下王朗。

  孔融要去漠北,以花甲之年,冒不测风雪,寻访商朝遗民。

  王朗一直在关中的军营里,教化将士。如今受过他教导的将士不说五万,也有三万。凉州将士能一改野蛮习气,守护一方,王朗是有功劳的。

  那么,南阳郡学又做了哪些事?

  骠骑将军驻南阳数年,你们有几个人到军中任教?

  除了做学问,你们教过几个普通百姓的子弟?太守府每年拨付那么多钱粮,你们又做了哪些回报?

  为之前的太守刻碑?

  虽然杨彪尽可能地控制着语气,但一连串的发问还是让宋忠汗如雨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连手心都是汗。

  他能感觉得到,杨彪很生气,对南阳郡学很不满意。

  这也说明杨彪到宛城这么久,一直没去几步之遥的南阳郡学绝非偶然,而是刻意。

  他不想和南阳郡学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看自己的画像。

  这让宋忠很不安。

  天子、皇后毕竟年轻,难免意气用事。杨彪却是老臣,而且是儒学世家的宿儒。他对南阳郡学如此不满,表明南阳郡学的所作所为已经和朝廷背道而驰。

  那么,是朝廷错了,还是南阳郡学错了?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自取其辱

  宋忠很沮丧,很苦恼。

  被杨彪批评还在其次,如何解决画像才是最头疼的事。

  要去除,就不能只去除杨彪一人,只能全部去除。钱白花了还在其交次,关键是丢脸。

  他们费了好大的心思,选出这些人,本来就是想向朝廷彰显德政的价值,声援刘表,结果天子、皇后还没来看一眼,他们又自行拿掉了。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宋忠不甘心,但又没有直接拒绝杨彪的勇气。他的学问不错,心性却还没修到威武不能屈的地步。

  离开了临时的司徒府,宋忠失魂落魄的返回郡学。

  请来了綦毋闿等人商议,众人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杨彪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是天子不喜,似乎也不像。

  一来杨彪身为老臣,秉承家风,不是唯上之人。

  二来天子、皇后虽然没来,却要为他们印行与刘表合著的《五章章句》,作为南阳印坊的第一部作品,不可谓不重视。

  基于这两个原因,说杨彪要求去除画像是因为天子给的压力,实在勉强得很。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杨彪品德高尚,不愿沽名钓誉。

  想要彻底搞明白这件事,只问杨彪是不够的——杨彪也是当事人,难免有所顾忌——还是去问皇后最好。

  如果皇后也说这些画像不合适,那就再说。如果皇后没这么说,那就说明是虚惊一场,大可不必自己吓自己。

  反复讨论之后,宋忠也觉得有理,决定过两天再去一趟。

  ——

  宋忠一连去了几趟,都没见到伏寿。

  伏寿最近很忙。

  入宫近十年,做皇后也有好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掌握这么大的实权,管理这么多人和钱,多少有些亢奋。

  在荀文倩的协助下,各项事务处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不仅得到了筹备织坊的官员的赞扬,也得到了刘协的夸奖。

  其中最大的一项功绩,就是官员们看到皇后亲自主持织坊,觉得天子对南阳织坊有着与众不同的重视,纷纷动员妻女参与进来,积极表现。

  皇后能做的事,你们做不得?

  一时间,无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走出了深闺,参与到火热的建设中来,民风士气为之一变。

  这进一步让伏寿意识到,她可以为天子做得更多,甚至超过荀文倩。

  贵人有很多,皇后却只有一个。

  在兴奋的情绪鼓舞下,伏寿早出晚归,根本没给宋忠请见的机会。

  唐夫人业务最熟练,印坊迅速建成,《五经章句》进入刻版、出样的阶段,第一时间将样张送到了南阳郡学。

  看到自己的著作变成精美的印刷品,宋忠、綦毋闿等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种感觉是看别人著作时没有的,只有亲自经历过才有体会。

  但接下来的消息,却又将他们的兴奋变成了惊恐。

  天子有诏,在《五章经句》之后,还要刻一部南阳太守记,以南阳郡学的二十一副画像为基础,补全其他人,并尽可能的做出详细介绍。

  宋忠一下子就慌了。

  这要是印行天下,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必然会引起争议。且不说那些没选上的太守的后人不会善罢某休,被选上也未必会满意。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杨彪。

  如果杨彪不给面子,公开表示自己不愿意入选,必然会有更多的人表示自己“不配”,然后这部书就会成为他攀附权贵不成,反被打脸的证据,为天下所笑。

  宋忠万般无奈,一面请人出面,请唐夫人放慢进度,一面再次求见伏寿,希望皇后能够出面斡旋,阻止太守画像的结集出版。

  等到天黑,宋忠终于见到了伏寿。

  伏寿很客气,得知宋忠还没吃晚饭,立刻赐食。

  宋忠感激不尽,觉得皇后毕竟是儒门世家出身,礼节很周到,对儒生的态度也很好,这一趟应该不会白跑。

  吃完晚饭,伏寿随即召见了宋忠。

  见礼时,宋忠一眼看到伏寿面前的案上摆着一部书稿,正是他之前提供的拓本。区别只是厚厚的一摞,比他提供的拓本要多出很多。

  就座之后,伏寿含笑说道:“祭酒不仅学问精深,还关心时务,学以致用,天子非常高兴,我也非常满意。”

  宋忠哭笑不得,连连拱手,自称不敢。

  “天子看到这些画像后,看了又看,满意之余,又觉得有些遗憾。绘贤者之形,以供后学景仰,自然是好的。但不肖未能绘形,以为后世警戒,未免遗憾。”

  宋忠的脸都白了,冷汗一阵接着一阵,笑容更是尴尬之极。

  为贤者留影已经惹出一堆麻烦,再为不肖者留影,南阳郡学怕是要被人烧了。

  见宋忠脸色不对,伏寿关切地问道:“祭酒,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不,臣……”宋忠咬咬牙,离席拜倒。“臣惭愧,今日来打扰殿下,是想请殿下取消决定,不要印行这些画像。”

  伏寿黛眉轻扬,手在拓本、书稿上拍了拍。

  “为何?”

  “这些画像……制作仓促,人选也不够妥当。”

  伏寿沉下了脸,有些不快。“碑都已经刻好了,你才说制作仓促,人选不够妥当?”

  “臣荒悖,失于考虑。恳请殿下宽限些时日,容臣斟酌。”

  伏寿点点头。“既然你想再斟酌斟酌,那这部书稿就暂时留在这里,等你斟酌之后,我再对比着看看,也好知道祭酒究竟斟酌了些什么。”

  宋忠尴尬得无地自容,却不敢多说什么,嚅嚅请退。

  不管怎么说,阻止这部画像集印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送走宋忠,伏寿又翻了翻案头的拓本和补全的资料,眉头微皱。“宋忠也是博学大儒,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大桥笑道:“殿下,不是所有的大儒都是少傅一样洁身自好。刘表虽然为官无能,在荆州时毕竟维护了一方平安,让宋忠辈能在乱世中有立身之地,他们感激刘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做法有些欠考虑了些。”

  伏寿诧异地看着大桥。“你是这么想的?”

  大桥微微欠身。“这是我返乡探亲时,听袁夫人说起的。我觉得有些道理,便转给殿下听听。若是殿下觉得不妥,我以后就不说了。”

  伏寿想了想。“你这些话,可曾对天子说过?”

  “探亲销假时,对天子说过。”

  “天子怎么说?”

  “天子什么也没说。”大桥歪着头想了想。“天子好像早就知道。”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今非昔比

  在马云禄怀孕期间,伏寿曾将桥氏姊妹送到天子身边,以服侍马云禄为名,打算将桥氏姊妹献给天子。

  天子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纳她们入宫,反倒给了她们一个任务,借探亲的机会,去兖豫转了一圈。

  回来之后,桥氏姊妹有时为天子处理文书,有时协助伏寿处理事务,皇帝、皇后两边走,倒也没闲着。

  只是伏寿之前对政务不感兴趣,也没关心桥氏姊妹省亲的详细过程。直到今天大桥提起,她才知道天子对今天的局面早有准备。

  怪不得他处变不惊。

  伏寿既惭愧,又骄傲,还有些紧张。

  惭愧是身为皇后,她为天子分忧的机会太少。骄傲的是天子英武,又对她这个皇后独宠,前景一片光明。

  紧张的是似乎每个人都比她更有资格做皇后,她一点优势也没有。

  原本不想也就罢了,现在一想,伏寿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以至于刘协迅速察觉到了异样。

  就寝前,两人说闲头话,刘协旁敲侧击的问了两句。

  伏寿将宋忠请见的事说了一遍。

  宋忠走后,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处理得有些草率,让宋忠轻易过关了。这件事是刘协亲自安排的,在答应宋忠之前,至少应该请示一下刘协才对。

  刘协听完,却没太在意。

  他每天有很多事要考虑,根本没把宋忠这点事放在心上。得知宋忠想撤回书稿,再斟酌一番,他觉得伏寿处理得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很好。

  伏寿随即提到了大桥省亲的事,当然重点是袁权的态度。

  刘协还有点印象,当即表示大桥说得没错,袁权说得也没错。

  他理解宋忠等人的心理动机,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

  他觉得宋忠等人虽然有些天真,有些执拗,却并非无药可救。让他们吃几回瘪,撞几次南墙,以后就好了。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都不用刻意去想。

  有一句话,他没对伏寿说。

  比起为满清辩经的大儒,为民国、欧美扬旗呐喊,甚至吹捧日寇的公知们,宋忠等人简直是太有良心了。

  他们只是迂腐而已,谈不上坏。

  刘协甚至没有声讨他们的兴趣。

  他对伏寿说,董仲舒改革儒门,为汉家立言,是在高皇帝登基七十年后。孝章皇帝召儒生于白虎观,讨论五经异同,也是在光武皇帝登基五十年后。

  如今大汉再次中兴,你希望儒生立刻就能改变太度,可能吗?

  什么事都有一个过程,不要急,慢慢来。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和这些儒生争高下,论是非,而是赶紧生几个皇嫡子,好让我从中选出合格的继承人。

  伏寿红了脸,扯起被子,蒙着头,不敢见人。

  ——

  白帝城。

  战鼓雷鸣,箭落如雨。

  孙策站在楼船上,眼睛一会儿盯着正在攻城的部下,一会儿盯着远处的战场,心急如焚。

  “放!再放!”他连声吼叫,催促弓弩手加大攻击密度,压制城头的守军,为附城的将士提供掩护。

  周瑜看在眼里,忍不住提醒道:“伯符,诸将已经尽力了,你再催也没有意义,只会让他们慌乱。”

  孙策咬咬牙,将手中的令旗塞给周瑜。“公瑾,这儿交给你,我亲自攻城去……”

  周瑜伸手将令旗挡了回来。“伯符,我很乐意为你分忧,但天子不会满意。攻益州不是你的目标,如果你还是放弃指挥的责任,亲自上阵搏杀,那就是本末倒置。”

  孙策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他双手叉腰,来回转了两圈。

  “你看这架势,我们能先登城吗?会不会让黄祖那老贼抢了头功?”

  黄祖伏杀孙坚,和孙策有杀父之仇。孙策一直想杀掉黄祖,当初还曾率兵进攻江夏,与黄祖交过手。现在成了战友,他不能再杀黄祖,却也不愿意让黄祖抢了功劳。

  黄祖本人没什么用,其麾下的荆州水师也不行,但黄祖手下有个甘宁非常猛。

  甘宁不仅是益州降将,熟悉益州地形,还做了二十多年的江贼,武艺高强,部下的战斗力也极其强悍,丝毫不弱于江东水师。

  眼下,甘宁正在另一侧攻城,随时有可能先登,抢走江东水师的功劳。

  “甘宁与黄祖并不和睦,这次能上阵,也是黄祖为了面子的无奈之举。就算他先登,最后的赏赐也可能被黄祖抢走。你是愿意为了面子,让更多的将士牺牲,还是宁可让一步,给甘宁这个机会,到时候再将甘宁招揽过来?”

  孙策眼珠一转。“你确定?”

  “你说的是哪一点?”

  “甘宁与黄祖不睦。”

  “这一点我很确定。”周瑜笑了笑。“我已经打听过了。如果不是黄祖控制了长江,甘宁无法通过,或许甘宁早就是江东水师的一员猛将了。”

  孙策嘴角微挑,拍拍周瑜的肩膀。“好,我信你。”说完,拿起令旗,重新走到将台上,指挥部下攻城。

  张纮笑了笑。“公瑾,还是你能说服他。”

  周瑜说道:“先生可别这么说,伯符只是面对杀父之仇无法从容。换了对手,他不会这么急躁的。”

  张纮点点头,赞同周瑜的意见。

  眼前的孙策有些冲动,但这绝大部分原因是黄祖,先登白帝城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练兵、练将才是关键。

  而这一点,可以说收获满满。孙策越来越有大将风范了。这次进攻益州,大小十余战,孙策几乎没有一次亲自上阵,而是将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指挥作战上,进步神速,战果斐然,战损比一直是全军最优。

  不仅骠骑将军张济很欣赏,天子派来参军事的散骑侍郎庞统也非常满意,公开声称要为孙策请功,希望诸将都能向孙策学习。

  也正是因为如此,黄祖才咽不下这口气,派出了一直不肯用的甘宁。

  孙策压下了心头火,指挥变得更有章法。随着战鼓声的敲响,江东水师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牢牢地把握着节奏,却又将伤亡控制在最低。

  几乎在同时,凌操、董袭与甘宁一起攻上了白帝城的城头。

  城头的守军崩溃,白帝城易手,益州的东方门户洞开。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势如破竹

  白帝城扼守长江,是三峡起点。拿下了白帝城,西行就是一路坦途。

  攻克白帝城的功劳也因此显得非常重。

  大战之际,双方都是在拼命,甘宁与董袭、凌操等人几乎同时登上城头,很难说谁先谁后,这先登之功该归谁,就成了一个问题。

  黄祖势在必得。

  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誉,更关系到荆州水师的荣誉。为此,他不得不向甘宁让步,已经很丢脸了。如果这样还抢不到首功,他又何必让甘宁出战。

  就在他到处托关系,找人帮腔的时候,却收到一个消息。

  孙策公开赞扬甘宁勇猛,表示先登之功应该是甘宁的,董袭、凌操慢了一些。

  当然,这个责任在他。

  不是董袭、凌操不够勇猛,是他指挥水平不够,没能及时抓住战机,强行突进。

  他还说,如果甘宁能早些出战,或许根本不需要江东水师助阵,荆州水师就可以完成任务。

  消息一出,黄祖心情更不好了。

  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孙策这是挑拨离间。

  问题是甘宁吃这一套。要不是他拦着,甘宁早就去江东投孙策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辽东之战。现在孙策主动示好,甘宁岂有不投桃报李之心?

  不跟着孙策去海外征战,难道跟着他黄祖在荆州养猪?

  黄祖很无奈,好在骠骑将军张济给他面子,这一功算在了荆州水师头上,也就记在了他黄祖的头上。

  孙策紧跟其后,排在军功簿的第二名。

  报捷文书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南阳。

  ——

  剑阁。

  “杀!”关羽一声怒吼,左手刀拦开一柄长矛,右手刀电闪而至,一刀剁下了长矛手的左手。

  长矛手睁开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没来得及发出参叫。

  关羽的左手刀呼啸而至,砍下了他的首级,随即推着城头,纵身一跃,冲上了城头。

  守军没来得及补位,被关羽站稳脚跟,双刀抡成了风车,呼呼作响。

  冲上来的守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接二连三的被他劈倒在他。虽然有人用长矛刺中了他,却无法突破他身上的重甲,只利出刺耳的声音。

  一眨间的功夫,又有几个重甲步卒冲上了城头,迅速列阵。

  守军将领急得大叫,立刻下令放箭。

  看到关羽这高大的身材,就知道这是猛将,近身肉搏根本不可能取胜,只有用弓弩攒射才能解决问题。

  关羽看得清楚,大喝一声,迈步向前冲,同时抛出了手中的双刀。

  两柄环首刀在空中翻滚,呼啸而至。

  守军将领躲开一口刀,却没能射开第二口,被砍中大腿,鲜血直流,痛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亲卫们拥了上来,想趁着关羽双手空空的机会,将这个凶猛的对手放倒。

  “刀来!”关羽大叫。

  身后跟上来的亲卫奋力抛出了关羽的长柄刀。

  关羽接刀在手,如虎添翼,杀入人群,长刀挥洒出一片血光,当者披靡。

  守将惊得目瞪口呆,却还没有失去勇气,大叫着放箭。

  箭很快就来了。

  一箭穿喉。

  守将轰然倒地。

  关羽大怒,转头远处的山坡。

  用绳索悬在山坡上的太史慈一手握弓,一手轻挥。

  他早就盯上守将了,只是守将身边有很少亲卫保护,他没有狙击的机会。现在关羽诱开了亲卫,守将身边出现了空档,他自然不能放过。

  关羽苦战半天,斩首数十级,却还是不如太史慈这一箭值钱。目标就在眼前,最后还被太史慈抢了去,他心中郁闷无处发泄,抢圆了长刀,向城上的守军杀去。

  猛虎发怒,百兽震惶。

  主将被射杀,守军本来就慌了神,又见关羽如疯似狂,更加心虚。没支撑一会儿,他们就崩溃了,呼天抢地地逃跑,尽可能地离关羽远一些。

  那一边,徐晃也冲上了城墙。

  他没像关羽一样追杀溃兵,而是第一时间打开了城门,引城外的同伴进城,同时命人更换战旗,下令劝降。

  “降者免死”的吼声一起,被关羽追得哭爹喊娘的溃兵就投降了,跪了一地。

  关羽也停下了脚步,拄刀而立,气犹未平。

  徐晃赶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云长,消消气。”

  关羽苦笑,看着远处快步走来的太史慈,甩了甩手。“真是气人。每次都是我们啃骨头,他吃肉,而且还挑最肥的肉吃。”

  “射声营不就干这个的?没有射声营掩护,我们能这么快破城?”徐晃指指城头的匾额。“这可是剑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关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也清楚,没有射声营的掩护,尤其是没有太史慈那几乎从不落空的惊人射艺,他要面对的困难会增加数倍,甚至可能根本无法正面突破。

  能强攻得手,太史慈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虎口夺食啊,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

  说话间,太史慈大步走了过来,哈哈大笑。

  “云长,这次可以两清了吧。”

  “清了,清了。”关羽不耐烦的挥挥手。“下次再抢我的功,别怪我翻脸。”

  徐晃不解。看看关羽,又看看太史慈。“什么清了?”

  太史慈说道:“当初孔文举被黄巾所围,我奉命去请刘玄德解围,云长也随刘玄德前来,大破黄巾,我也还了孔文举的人情。这个债,我一直记在心里,须臾不敢忘。”

  “我都说了,你不欠我人情,不用还。”

  “你施恩不图报,我却不能不报。”太史慈哈哈一笑。“以前只知道云长阵斩文丑,骑战了得,没想到步战也这么强。看来当初天子转你入北军时,一定很为难。”

  关羽转怒为喜,得意洋洋的抚着胡须。

  三人说笑了几句,分头行动,控制城防。

  等士孙瑞进城时,城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益州军的战旗被扯下,北军的战旗高高飘扬。成群结队的俘虏们安静地跪在路边,等着命运的裁决。

  士孙瑞登上城头,环顾四周,感慨地说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步兵校尉魏杰抚着胡须,有些不甘。“君荣,此战过后,成都唾手可得。你回朝拜公卿,我也想解甲归田了。和这些后生一起作战,我压力太大了。”

  士孙瑞哈哈大笑,拍着魏杰的肩膀。“我大汉英雄辈出,这是好事。就算你是真想解甲归田,有这些后生在,你也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哪一天又要披挂上阵,重为冯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齐头并进

  魏杰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益州平定后,天子要西征了吧?这么多良将猛士,总不能都闲着。”

  士孙瑞转头瞅了魏杰一眼,微微一笑。“你反对西征?”

  魏杰一愣,随即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过于仓促……”

  士孙瑞抬起手,打断了魏杰。“在你看来,天子是个急性子?”

  魏杰哑然,盯着士孙瑞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君荣,你这是相信天子,还是给自己找理由?”

  士孙瑞幽幽一声只能说息。“将来的事,谁也不能保证,想来西征万里,一点挫折也没有也不太可能。但天子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你我皆是亲眼所见。别的不敢说,他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辈,是可以断定的。”

  魏杰点头赞同。“这倒也是,天子虽年然年少,却天生老成。能在董卓、李傕等人手中脱身,并完成致命一击,的确能忍。”

  “能忍董卓、李傕固然很难,却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能对士大夫隐忍,这才是真正的天子胸怀。”

  士孙瑞背着手,沿着城墙,缓缓向前走去。“引儒生入军营,教化将士,使虎狼之士心为朝廷爪牙。论讲于太学,以邸报为无形之台,使士自辩,理自明,这样的手段,比起党锢岂不高明百倍?”

  魏杰跟了上去,闻声叹息。

  士孙瑞说得有理,天子虽年轻,却是一个高瞻远瞩又步步为营的英主。短短几年之间,他已经将大汉的沉疴解决大半,彻底扭转了颓势,将大汉由夕阳西下改造成了东方欲晓。

  几年前,谁能想到他们今天会讨论天子西征的事?

  他不是反对天子西征,只是担心天子太急。如果天子能缓缓图之,他不仅不反对,反而坚决支持,甚至可以亲自上阵。

  开疆拓土,是每一个武人心中的梦想。

  他只是不希望天子穷兵黩武,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又毁了而已。

  君臣之间,本无根本分歧,他的担心也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天子比他更有城府,更有章法。

  ——

  拿下天险剑阁,益州腹地洞开。

  士孙瑞却没有急于进军,他一面送出捷报,一面召见广汉太守,下令度田。

  太守赵珪刚露出一丝犹豫,士孙瑞就沉下了脸,宣布就地罢免赵珪,由阎圃暂时接任,并主持度田。

  阎圃是巴郡人,正当壮年,本在汉中太守张鲁麾下为吏。士孙瑞进驻汉中,张鲁派他与士孙瑞接洽相关事宜,士孙瑞看中了他的机智,便带在身边,参谋军事。

  这次选择强攻剑阁,便是阎圃首倡。

  阎圃说,剑阁的确易守难攻,但正因为如此,拿下剑阁,更能震慑益州人心。

  刘璋觉得剑阁是天险,所以没有安排名将镇守,兵力也有限,面对北军,看似有一战之力,其实相去甚远,已经到了天险都无法弥补的地步。

  事实正如阎圃所料,北军拿下了剑阁,而广汉也因此望风而降。

  为酬其功,士孙瑞让阎圃代理广汉太守。

  以他目前的地位,这个代理基本等同于任命,也就意味着阎圃由一个汉中太守府的掾吏一跃而为二千石。

  这样的超擢震惊了所有人,就连阎圃本人都惊呆了,不敢接受。

  士孙瑞安慰他说,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就看你自己了。

  阎圃感激不尽,也知道机会难得,无论如何都要拼命抓住。

  他随即召集郡中大户,拿出从士孙瑞那儿借来的邸报,以关中为例,说明朝廷度田的用意、好处,以及将来的前景。你们现在会有一些损失,但这些担失很快就能得到回报,而且是丰厚的回报。

  总而言之,度田是必行。你们支持,那就一起发展。不支持,那就死路一条。

  在阎圃的威逼利诱面前,广汉的世家、豪族都接受了度田的条件。

  两万北军在一旁虎视耽耽,谁敢说个不字?

  作为回报,士孙瑞从支持度田的士家中挑选了一些人进入幕府,参谋军事。

  其中就包括秦宓。

  秦宓是广汉绵竹人,博学善辩,口才极好。和士孙瑞一见面,就准备和士孙瑞探讨一番度田的利弊。

  士孙瑞却没这么个兴趣。

  他对秦宓说,度田是天子推行的,你要是真想搞明白度田,可以和天子当面探讨,不必和我饶舌。文书来往,还浪费时间。

  于是,秦宓起程赶往南阳。

  ——

  刘协几乎同时收到了张济和士孙瑞的报捷文书。

  得知益州的东大门和北大门同时打开,刘协非常满意。在仔细阅读了他们的军报,复盘了作战经过之后,他更加满意。

  事实正如他所料,这两场胜利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胜利,更是军事改革初见成效的证明。

  有恒产者有恒心。度田给军心士气带来的影响不可小觑,而多年的教化也终于有了成效,他们已经初步具备了精锐之师的精神和战斗力。

  有朝一日,他们或许可以成为真正的子弟兵。

  到了那一步,华夏文明的未来就稳了。

  刘协请来了杨彪,和他商量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得知两路大军同时告捷,杨彪也松了一口气。他思索了一阵后,问刘协打算如何安排张济。

  张济是一个有点特殊的西凉将领。

  本质上,他和李傕、郭汜一样,都是董卓旧部。包括他那个骠骑将军,都是在李傕乱政时所授。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而没有像李傕、郭汜一样,只是因为他被段煨拦住,没有一条路走到黑。

  如今天下大势将定,也到了解决他的时候了。

  解决他并不是说杀了他,而是解除他的兵权,消除隐患。

  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以酬赏益州军功为由晋爵,然后将他撤出战场。

  骠骑将军之上就是大将军,张济上升的空间非常有限。现在不撤出战场,将来再立功,如何封赏是一个大问题。

  刘协其实知道杨彪最担心的是什么,但他也不能否认,封赏张济是一个很棘手的事。

  让张济升任大将军,估计没人会开心,除了张济自己。

  但此时此刻,将张济撤出战场,又明显有为士孙瑞让路的嫌疑。牵涉到这个问题,本来不愿意张济升官的西凉将领会不会有想法,是他现在必须考虑的问题。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心有灵犀

  刘协问杨彪,如何才能做到让张济开心,别的西凉人也满意,不会觉得进行是故意排挤西凉人?

  杨彪说,这个简单,放缓推进速度,就地度田,逼益州就范。

  如今的益州门户洞开,军事征服并不难,但伤亡在所难免。如果一路推进,短时间拿下成都的可能性也不大,明年的春耕肯定会耽误。

  与其如此,不如就地推行度田。速度快的话,明年的春耕之前就能结束。到了秋天,这些郡就能为大军提供粮食,减轻长途运输的负担。

  不管是翻越秦岭,还是逆长江而上,运输的代价都很大,如果能在本地进行度田,供应大军,能减少不小的负担。

  益州四塞,不管关中、荆州度田有多大的成就,他们都未必相信。在益州本地度田,效果就不一样了。

  也许明年秋天,益州的百姓看到度田的好处,就会自发的响应朝廷。届时益州的军心士气都向着朝廷,刘璋还能坚持吗?

  刘协觉得有理。

  暂缓进军,就地度田,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张济在南阳几年也没能推进度田,现在还要他亲自来解决,本来就是一个短板。让他在益州度田,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而在度田这件事上,士孙瑞明显要比张济更擅长。将来论功时,士孙瑞稳胜一筹,升任太尉也就名正言顺。

  杨彪可谓是用心良苦。

  不过刘协也不亏。

  杨彪这等于默认了他的规矩,承认了在是否任命士孙瑞为太尉这件事上,他有足够的决定权。如果不按他的规矩来,谁说都没用。

  刘协答应考虑一下。

  过了几天,士孙瑞在广汉度田的消息传来。

  刘协多少有些好奇。

  杨彪与士孙瑞是早就商量好的,还是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刘协没有去问杨彪。

  大臣之间结党无法避免,必要的防范要有,却也没必要草林皆兵。

  经过朝议,刘协接受了杨彪的建议,下令士孙瑞、张济分别在广汉、巴郡度田,并接受了士孙瑞的建议,委任阎圃为广汉太守,施行度田。

  虽说事急从权,但阎圃就是益州人,这么做也有争取益州士大夫的用意。支持朝廷的,破格录用。反对朝廷的,冀州士大夫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在放缓了进军之后,逼降自然提上日程。

  刘协下诏,召赵温回朝。

  谁敢阻拦,视为谋反。

  ——

  刘璋是什么心情,眼下还不得而知。

  但荆州的世家、大族是真的惊呆了。

  益州之险,是他们可以耳闻目见的现实。朝廷两路大军进攻,竟然如此顺利,可见朝廷手中的实力之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而获胜之后,两路大军不是迅速挺进,直取成都,而是就地度田,又可见朝廷度田之坚决,甚至超过了天下一统。

  到了这一步,谁还想反对度田,等待他的除了朝廷的大军,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当然,也可以全家迁往渤海。

  但是很显然,愿意为了想象中的德政不惜一切代价的人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委曲求全。

  毕竟朝廷许诺,度田的损失只是暂时的,将来的回报会非常丰厚,远超他们现在的损失。

  姑且信之吧。

  让荆州世家、大族无可奈何的除了朝廷的坚决,还有百姓的渴望。得知天子亲至,在南阳度田,其他几个郡的百姓就在等着度田,性子急的已经准备自己动手了。

  再不度田,或许等不到天子震怒,百姓就会揭竿而起,要了他们的命。

  不少人背地里感慨,这哪是天子驾临,这简直是又一次黄巾之乱啊。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趁势而起,改朝换代呢。

  也有人把仇记在了刘表头上。如果当初他响应袁绍,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在荆州各郡纷纷上书,准备度田之际,刘协终于有了闲情逸志,邀上皇后伏寿,准备去南阳郡学看一看。

  ——

  宋忠收到消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郡学墙上的碑刻还没调整,要是被杨彪看到了,当着天子的面表示反对,他就可无地自容了。

  要将近一半的画像撤下,并将缺损的位置修好,让人看不出来破绽,显然不是他们几个书生能完成的,需要真正的工匠,更需要一笔不少的以费。

  宋忠先找到了太守黄射,想请黄射拨点钱。

  黄射一口拒绝。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然是江夏黄氏子弟,但学问太差,入不了这些儒生的青眼。卸任之后,他是不可能留下画像的。

  之前愿意掏钱,是因为他从心底怕这些儒生。连骠骑将军张济都只能安抚他们,他要是逆着来,怕是要被这些儒生骂死。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得到了天子的认可,而宋忠等人却因为这些画像惹恼了天子,不得不将刻好的画像毁掉。

  这时候,他哪肯再出钱。

  出钱岂不意味着与宋忠等人结党?

  宋忠在黄射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后,无计可施,找到了何咸。

  何咸是何进之子,从辈份上,与少帝刘辩平辈,是刘辩的外兄,也就和唐夫人有亲戚关系。

  在天子事实上取消了南阳帝乡的特殊帝位,一口气黜夺了几十位封君的爵位之后,何咸反而成了一个特例。

  他的慎侯爵位得以保留,也没有被要求从军。他的妻子尹姁还收到了唐夫人的邀请,进了印坊做事。

  何咸推辞不过,让尹姁先探探唐夫人的口风。

  尹姁吞吞吐吐的说明来意后,唐夫人一脸愕然地看着她,半天才说道:“宋忠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居然还为他周旋?你们不知道宋忠搞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吗?”

  尹姁很窘迫。“知道,是为刘表张目。”

  “知道你们还多事?”唐夫人怒不可遏。“刘表当初可是大将军府的座上宾。这几年,他为荆州牧,可曾对你们有一点关照?”

  尹姁无言以对。

  唐夫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指了指尹姁,挥手让她赶紧走,免得她发作,伤了脸面。

  她怎么也没想到,何咸夫妇会这么笨,居然会为宋忠出面求情。

  真不愧是何进的种。

  恼怒之余,唐夫人又想到自己的亡夫少帝。

  同是先帝所生,少帝和天子差距这么大,大概也是被南阳何氏的血脉所累。

  这种血脉,还是绝了的好。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人之将死

  得知唐夫人发怒,何咸也慌了手脚,不仅婉拒了宋忠的请求,还收回了资助费用的承诺。

  如今的何家是釜底游鱼,全靠天子的仁慈活着,不能冒任何险。

  而且唐夫人的话也提醒了他们,宋忠等人的眼里只有袁绍、刘表,没有何家。

  何进被杀,很大程度上就是被他们蛊惑的。

  何进死了,袁绍等人就将何家弃如弊履,再也没人关心他们。

  在何家又碰了壁,宋忠走投无路。左思右想,只得厚着脸皮,再去求杨彪。

  杨彪说,我可以帮你忙,延缓一下天子幸南阳郡学的时间,但你也要帮我一点忙。

  宋忠如释重负,连忙拍着胸脯表示,一定照办。

  杨彪说,除了将我的画像撤下之外,你必须扩大郡学的招生范围。郡学是一郡之学,要面对全郡的百姓,研究的内容也要与民生更接近,不能只读儒生,研读儒经。

  儒经是要研究的,但只有儒经肯定不行。

  具体的办法,你就仿照长安的太学。其他的学堂你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否设立,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必须要有。

  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这是天子说的。

  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杨彪最后说。

  宋忠无计可施,嚅嚅而退。

  杨彪随即向刘协做了汇报,希望刘协能等等,给宋忠等人一个改正的机会,免得场面太难看。

  刘协笑着答应了。

  他当然愿意给宋忠机会。

  他要的是儒生臣服与配合,而不是为了呕气。

  他从来没有和儒门决裂的计划,至少现在没有。

  ——

  刘协找来了虞翻,和他商量招收新人进入讲武堂的计划。

  特别是水师将领。

  张济在南阳数年,除了稳定地方,遏制了刘表的野心之外,没有更多的成绩。这些问题和短板现在要一一解决、补全。

  在朝廷重心南移的大势下,荆州作为当之无愧的重心,有必要给予格外的关注,花费更多的心思,将其打造成帝国稳定的压舱石。

  军事依然是重中之重。

  趁着度田的机会,重组荆州军,并吸收一批新鲜血液进入讲武堂,是眼下最迫切的事。

  刘表治下的荆州军太废了。

  其实荆州有非常好的军事基础。

  首先是地域广阔,户口百万,有雄厚的人力、物力、财力基础,养得起一支十万人左右的大军。

  其次是荆州跨有大江南北,既有发展较早的南阳、南郡,又有相对落后的江夏和江南诸君。发展得好的可以为优秀的将领提供土壤,相对落后的则因民风剽悍,可以提供战斗力强的士卒。

  南阳作为东汉帝乡,名将数不胜数,仅在后汉三国之间就有文聘、黄忠、魏延、李严、邓芝、宗预等一大群人。可惜这些人大多没能在刘表麾下得到发挥的机会,最后便宜了刘备。

  如今刘协君临南阳,当然不能浪费这么好的人才资源。

  他要将这些人都吸收进来,成为帝国坚实的基础。

  虞翻赞同刘协的意见。

  虽然做为会稽人,他也想为吴会创造更多的机会,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地利而言,荆州有着其他州不具备的优势。

  虞翻很快就拟定了方案,在整个荆州范围内招收一期讲武堂新生,名额两百,分为步战、骑战、楼船、军械四科,各五十名。

  消息一出,南阳先热闹起来。

  最积极的就是云台诸将的后人。他们的祖辈因军功而封侯,如今时过境迁,祖辈的遗泽耗尽,他们也被禠夺了爵位,沦为布衣,自然不甘心。

  只是随天子征伐,他们又没那底气,生怕被天子借刀杀人,当成耗材。

  所以最后只有十几家硬着头皮,带着部曲从征,绝大部分人都放弃了挣扎,准备躺平。

  现在天子要招人进讲武堂,学习用兵之道,他们岂能不心动。

  近水楼台先得月,消息一公布,讲武堂的大门就迎来了无数访客。

  只是名额有限,想考入讲武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虞翻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给他们报名的机会,但能不能考进来,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到时候,天子会亲临校场,没人敢放水。

  你们能做的,就是利用考试之前的这段时间加紧训练,争取表现好一些。

  荆州横跨大江,江南四郡要收到消息,再赶到南阳,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所以考试安排在新年以后,有意报考的学子将随上计吏一起赶来南阳。

  而南阳人却有本地优势,避免了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得到虞翻的答复后,有意报考讲武堂的南阳大族不敢再有侥幸心理,纷纷重金延聘文武教师,为自家子弟补课。讲武堂的在读学生也成了香饽饽,不少人都接到了邀请。

  刘协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阻止。

  有些不公平,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打破的。

  ——

  新年将至之际,刘协收到了一份讣告。

  故荆州牧刘表病故,享年六十岁。

  死之前,刘表已经中风近一年,身体状况每日愈下。返乡之后,虽经精心调养,终究还是未能康复。最后的日子里,他连说话都废劲,只能通过夫人陈氏表达。

  最后的临终上书,也是由夫人陈氏代笔。

  在上书中,刘表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既有成绩,也有不足。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最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使荆州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战斗。

  看完刘表的上书,刘协哭笑不得。

  这哪是临终上书,这分明是自传啊。写得这么全面,只要改几个字,就可以当作传记了。

  果然对这些名士来说,最重要的永远只有名声。

  尤其是身后的名声。

  说老实话,刘协有点不甘心。

  就这么放过刘表,未免太便宜了他。

  但皇后伏寿劝住了他。

  刘表不仅是曾经的荆州牧,更是宗室。

  陛下在冀州接连除国,已经让宗室噤若寒蝉。如果再对已经称臣致仕的刘表穷追猛打,会让更多的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天下虽定,人心未安,不如放刘表一马。

  退一步说,刘表是党人,而且深度参与当年的党事,就算陛下放过他,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就算要深究,深究党人刘表也和深究宗室刘表不同,受到影响的人群会有很大区别。

  刘协听了,深表赞同。

  他对伏寿说,你这个建议好,有格局。

  伏寿却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是我和桥氏姊妹共同讨论的结果。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棋逢对手

  南阳郡学迎来了一位客人,王畅的孙子王粲。

  王粲曾寄寓荆州,加上相貌比较有特点——简单的说就是矮且丑——记得他的人不少。他进了门,在王畅、刘表的画像前站了一会儿,就被人认了出来,并立刻报给了宋忠。

  宋忠闻讯大喜,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

  某种意义上,王粲是他特意请来的帮手。

  王粲不仅是王畅的孙子,还是蔡邕的得意门生,尚未成年就得到蔡邕的赏识,在众人面前为他扬名,并赠藏书一半,简直是当成了儿子一般看待。

  在蔡琰得到天子重用的情况下,王粲应该也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

  此外,王粲的父亲王谦还曾是大将军何进的故吏。何进一度想高攀王氏,提出和王谦联姻,却被王谦拒绝了。

  在当时,这是王谦自恃身份,看不上何进屠夫出身。现如今,这层故吏关系却可以让王粲搭上另一条线——弘农王夫人唐瑛。

  南阳人都知道,天子对她极为照顾。如果唐瑛愿意出面,这事也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虽然之前何咸想走唐夫人这条路碰了壁,宋忠却还是不死心。他觉得那是何咸面子不够大,换成王粲出面,情况一定不同。

  宋忠快步走到王粲面前,拱手行礼。

  “仲宣,别来无恙?”

  王粲虽然出身高贵,却很年轻。同在荆州时,他尚未弱冠。宋忠与刘表在堂上论学时,王粲只能坐在堂下听讲。

  长幼有序,宋忠觉得自己是前辈,这么说话已经很平易近人了。

  王粲转身看着宋忠,连还礼的兴趣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多谢祭酒关心,我很好。只是祭酒……最近怕是不怎么好吧?”

  宋忠有点不高兴。

  虽然知道王粲为人通侻,不怎么在意礼节,但他这么放肆,未免太过份了。

  “诚如仲宣所言。”宋忠看向墙上的画像,一声叹息。“因为诸贤绘像,惹得天子不快。天子重教化,到南阳数月,竟不踏足郡学一步。”

  王粲的嘴角挑了起来,伸手指指眼前的画像。

  “因为这一幅?”

  “正是。”

  “是因为我祖父,还是因为刘荆州?”

  宋忠的眉头微微皱起。

  王粲出言不逊,怕是来者不善,与初衷相违。

  见宋忠不说话,王粲笑意更浓,接着又问了一句:“祭酒对这次问对的了解,大半来自于刘荆州吧?”

  宋忠眉头紧皱,点了点头。

  对王畅、刘表师生这次对话,他的确是听刘表说的。听王粲这意思,莫非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刘荆州是如何说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就我所知,我祖父并没有接受他的谏言。这个故事如果有载入史传的价值,也是载入我祖父的传记,而不是刘荆州的。”

  王粲笑笑。“当然,这点小事,我祖父未必记得。”

  宋忠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王粲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这次问对对刘表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更像是耻辱。

  传记向来有为贤者讳的传统,除非传主是被批判的对象,否则对传主不利的事都不会记。如果非记不可,也会记在别人的传里,以为互见。

  他想为刘表发声,却将刘表的丑事刻在这里,刘表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宋忠越想越觉得不妥,回想起当初刘表讲这件事时的表情,也有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为祭酒着想,为刘荆州着想,还是将这画像换了吧。”

  王粲拱拱手,扬长而去。

  ——

  离开郡学,来到行在,王粲报上姓名请见,在前庭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同座的是一个年轻人,风尘仆仆,面有倦容。

  见王粲也不打招呼,径直入座,他不由得多看了王粲一眼,皱了皱眉。

  王粲看在眼里,有点不高兴。

  他少年成名,才气逼人,却因容貌不佳,经常受人轻视,也因此格外敏感。见这人神情,下意识地便觉得对方是嫌他丑陋,不禁心头火起。

  “山阳王粲,字仲宣,敢问足下高明?”

  年轻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拱手还礼。“广汉秦宓,字子勑,为太守上计。”

  王粲笑笑,带着一丝不屑。“原来是益州才俊,幸甚幸甚。”

  秦宓心情不太好,却也没兴趣和王粲较量。来到中原,他见到太多这样的人了,一听说他是益州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目不识丁的蛮子。

  中原人特有的傲慢。

  见秦宓不搭理自己,王粲更不爽,又问道:“秦君既为太守所重,奉命上计,必是才华横溢,不知秦君治何经?”

  秦宓眼皮一挑,慢吞吞的反问道:“大道万千,岂止在经?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乃书蠹所为,岂是学者所尚?”

  王粲眉梢一挑。“既然如此,能否请教秦君几个问题?”

  秦宓淡淡地拱拱手。“互相切磋,不敢言教。”

  一旁的人看到王粲进来,便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等到王粲自报家门,关注的人就更多了。王粲在襄阳寄寓时,写了不少诗文,后来还出了文集,为人传诵。此刻见他要与一个益州来的上计吏论学,虽然不至于起身围观,却也纷纷停止了手头的事,凝神静听。

  一时间,原本就很安静的前庭鸦雀无声。

  王粲刻意停了片刻,等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微微一笑,问了几个常见的问题后,突然话锋一转。

  “敢问秦君,天有头么?”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问题?五经之中,有这样的答案吗?

  孙权从里面走出来,准备叫秦宓进去,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想听听秦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秦宓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当然有。”

  王粲立刻追问道:“头在哪?”

  “在西方。”秦宓不紧不慢地说道:“诗云:乃眷西顾,此维与宅。以此推论,自然在西方。”

  众人听了,不禁会心而笑。

  虽说是牵强附会,有强解之嫌,却也有趣。对付这种刁钻的问题,也只有这种回答,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行了。秦宓能引诗经而对,更见才思敏捷。

  王粲眨了眨眼睛,又不甘心的问道:“天有耳么?”

  “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如何能听?”

  “那……天有足乎?”

  “诗云: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如何能步?”

  王粲眉梢轻扬,抚掌而笑,起身再拜。“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粲孤陋寡闻,竟不知益州有秦君。方才唐突了,还请秦君见谅。”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言行不一

  秦宓起身,与王粲重新见礼。

  他不知道王粲家世显赫,只当王粲是个普通士子,或者与他一样是来上计的。容貌不佳,却有才华,便有了惺惺相惜之意。本想深谈,却见孙权在侧,不敢耽搁,便与王粲约定稍后再叙。

  王粲欣然答应。

  秦宓随孙权入内。孙权随口问道:“足下精熟于《诗》,可有好诗传世?”

  秦宓闭口不言。

  孙权碰了一个软钉子,心中不爽,却不好发作。

  来到堂上,刘协坐在主席,瞥了秦宓一眼,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别人不知道秦宓,他却略知一二。只是在他的记忆中,秦宓在刘璋治蜀时是个隐士,刘备入蜀之后才出仕。现在居然成了上计吏,多少有些奇怪。

  也不知道是蝴蝶效应,还是另有隐情。

  可是看到秦宓昂然的神情,他隐约猜到了一些。

  秦宓来者不善,士孙瑞怕是看走眼了。

  又或者,士孙瑞知道这人是个刺头,不能留在本地,这才故意送到行在来。

  这种为民请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他见得太多了。

  孙权将秦宓引到堂上,却没有退下,而是走到刘协身后,悄声将秦宓刚刚与王粲辩论的事说了一遍。刘协静静听了,未作表态,只是招了招手,示意秦宓入座。

  “上计的具体事宜,自有司徒府受理。你说些司徒府处理不了的事,节省时间。”

  秦宓拱手施礼。“臣闻陛下委任三公,垂拱而治。兵则太尉,民则司徒,水土则任司空,陛下唯教化而已。臣冒昧,敢问陛下,将如何教化益州诸羌氐夷叟。”

  刘协眉头轻挑,眼中笑意更浓。

  果然是有备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宓这个问题的确问到了关键。

  益州范围广阔,不仅包括后世的四川,还包括了贵州、云南大部。除了成都平原之外,大部分地区都是山区,交通不便,直到二十世纪初都是相对闭塞落后的地区。

  交通不便,中原王朝也就无法有效统治,只能羁縻而已。

  即使是改土归流之后,那些地区还是游离于中央政权以外。

  直到基建狂魔上线,在重山峻岭深处建起一座座桥梁,挖出一条条隧道,地理障碍才算是打通,形成全国一盘棋。

  现在么,呵呵。

  就算朝廷不惜代价,软硬兼施,逼着儒生们跋山涉水,深入不毛,充当乡村教师,你以为那些蛮夷的首领就愿意接受吗?

  就算接受,也是教他们自己的子弟读书,进一步增强自己的优势,普通百姓是没什么机会的。

  “你想说的不是教化,而是度田吧?”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秦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士孙瑞在广汉推行度田的时候来,目的不可能是教化,而是度田。

  至于他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反对度田,还是出于所谓的道义,反对强行度田,那就说不准了。

  秦宓微怔。“陛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教化的确很难。”刘协反戈一击。“但因为难,就不做吗?当年文翁建学,难不难?如果因为难就不推行教化,益州至今仍是蛮荒,你也未必有机会读书。”

  刘协轻哼了一声,沉下了脸。“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如今享前人遗泽,读了些书,却来劝谏朝廷不要教化更多的人。合适吗?”

  秦宓有点懵,连忙解释道:“陛下言重,臣并无劝阻朝廷教化之意,只是觉得山高路远,教化不易,想问朝廷是否有万全之策。”

  “那我倒想问问你,你除了自家子弟外,又教了哪些人读书?”

  “这个……臣性疏懒,未曾立馆教授。”

  “这才对嘛。什么山高路远,教化不易,归根结底不过是懒而已。”刘协淡淡一笑。“那么,能让你一个生性疏懒的人不辞劳苦,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问问朝廷有什么万全之策?有没有万全之策,与你何干?你会参与吗?”

  秦宓被刘协一连串的反问噎住了,惊愕地看着刘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天子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他很多问题。

  没有子曰,没有诗云,但句句直指要害,让他无从回避。

  刘协没有理他,接着说道:“不管你是否关心度田,我都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朝廷的目的就是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人人都可以安居乐业,而不是富者田连阡陌,穷奢极欲,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揭竿而起。你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非常乐意听取。你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单纯的反地度田,那我只能告诉你……”

  刘协顿了顿,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免开尊口。别说引经据典,就算你起圣人于地下也没用。”

  秦宓被刘协的眼神吓住了,冷汗透体而出。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宓强自镇定下来,躬身说道:“陛下,臣……只是想问教化。”

  “真的?”

  “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

  “你生性疏懒,就算朝廷有万全之策,你愿意参与吗?”

  秦宓咬咬牙。“臣愿意。”

  刘协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神色稍缓。“君子行事当知行合一,空谈无益。你在南阳多呆些时日,四处看看,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如何?”

  秦宓面红耳赤,只能躬身领命。

  刘协示意秦宓可以走了,命孙权传王粲进见。

  秦宓出了门,在前庭找了个空位就座,定了定神。王粲起身,看了秦宓一眼,见秦宓额头全是冷汗,脸色泛白,不禁大为惊骇。

  这还是刚才侃侃而谈的那个才子吗?天子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如此失态?

  王粲来不及多问,只是让秦宓别急着走,在这里等他一会,便跟着孙权进了门。

  来到堂上,王粲见礼。

  刘协照例瞥了王粲一眼,拿起案上的名刺。

  “你一直在上党?”

  王粲说道:“钟繇离任之后,小民便离开了上党,游历太原、雁门、西河诸郡,与裴潜盘桓数月。”

  刘协多少有些诧异,王粲居然去见了裴潜。

  不过细想也不奇怪,裴潜在荆州时便与王粲相识,他制图的本事还是从王粲这儿学的呢。

  王粲失去了钟繇的庇护后,去找裴潜,也很正常。

  他一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寄食之外,还能有什么谋生之道。

  倒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以王粲的身份,不屑去做而已。

  刘协随即又问了一句。“何事请见?”

  第一千零五十章 如切如磋

  或是因为事多,或是因为见识得太多,刘协对名人免疫,尤其是对文人免疫,没什么兴趣和他们闲扯,往往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王粲先是在荆州,后来去上党,在钟繇离任后又游历并州,迟迟不肯入朝,对朝廷的态度已经很明白。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太热情,搞得非他不可似的。

  他求才若渴,但坚决不做舔狗。

  王粲被刘协的直接搞得手足无措。

  秦宓来自益州,不知道他是谁情有可原。天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却一点招揽的兴趣也没有,直接问他的来意,让他很难回答。

  总不能直接说,我是接到宋忠消息,来为陛下你解忧的。

  这也……说不出口啊。

  接到宋忠消息,本该声援宋忠,却嘲讽了宋忠一通,来向天子示好,这岂是君子所为?

  刘协等了一会,没听到王粲的回复,一抬头,又见王粲那张算不上丑,但也绝对算不上漂亮的脸憋得通红,顿时明白了,不由得一声叹息。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在并州游历多时,有何收获?”

  王粲如释重负,连忙说道:“臣此行收获良多。原本在上党见钟繇施政,已觉大有新气象。后来至太原、雁门、西河,见汉胡和睦,百姓安居,更是大开眼界。当然,臣最惊讶的还是裴潜,没想到他竟能将西河铁官管理得当,百工同心,打造出那么精良的兵器……”

  王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夸并州政绩。

  刘协听了,想笑又没好意思笑。

  王粲文采风流,才情是没话说的。人品嘛,就有些对不住祖宗了。作为建安七子之一,他的诗集里充斥着对曹操父子的肉麻吹捧。

  不过他也没打算说破。

  比起历史上那些无耻的文人,王粲的所作所为倒也算不上出格,最多是诗写得肉麻了些。

  刘协摆摆手,打断了王粲。“仲宣感兴如此,想必有诗?”

  王粲连忙捧出准备好的诗集,双手奉上。

  刘协伸手接过,翻了两页,点点头。“好诗,容我细读。”

  王粲兴奋莫名,拱手道:“久闻陛下虽不常作诗,却出口成诵。能得陛下斧正,臣荣幸之至。”

  “你听过我的诗?”

  “听裴潜说过。此外,臣亦与蔡琰通书信时,也听她提起过。”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随即问起了当初蔡邕送给王粲的书。

  那些都是难得的典籍,蔡琰一直想收回,哪怕是派人抄一遍都是好的。

  王粲知道,现在他最佳的入仕捷径就是与蔡邕的师生关系,早有准备。那些书,他一直保存得很好,这次也带到南阳来了。

  刘协听了,顺势邀请王粲入仕,为著作郎,第一个任务就是整理蔡邕的藏书,择其紧要,由南阳印坊刻版印行。

  王粲有些失望。

  他最想做的不是著作郎,而是天子身边近侍,最好是散骑。

  他听裴潜说过,现在最受重视的不是尚书、郎官之类,而是散骑。

  只是散骑要求文武双全,他达不到要求,只能求而其次,做天子近侍,处理文书机要。他有过目不忘之才,这样的岗位最适合不过。

  但他没敢拒绝,著作郎就著作郎吧,先入仕再说。等这个任务完成了,天子满意,也许会给他更好的机会。

  王粲躬身而退。

  刘协将王粲的失望看在眼里,却没说破。

  他知道王粲不满意著作郎这个职务,但他从来就没打算让王粲满意。

  凭什么要让你满意?

  我觉得你就适合干这个。

  ——

  王粲出了门,秦宓还在外面等着,只是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人相约出了门,一起去隔壁的司徒府。

  秦宓去上计,王粲去赴任。

  著作郎归太史台,由九卿之首太常负责,又归司徒府指挥。

  秦宓一问,才知道王粲见驾之后,已经被授了官。虽然只是著作郎,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恩典,便不禁多问了几句。

  王粲嘴上谦虚着,胸脯却不由自主的挺了起来,把自己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秦宓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竟是名臣王龚、王畅的后人,自身的才华更是过人,年纪轻轻就得到名儒蔡邕的赏识,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粲说完了见驾经过,随即问起了秦宓见驾的事。

  秦宓叹息了一番,大致说了一下。

  王粲一听就明白了。“子勑是反对度田吧?”

  秦宓有点尴尬。

  看来自己真是自作聪明,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人。

  “我不反对度田,只是觉得度田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那些山地,本来也没多少土地,度不度田并没有多少区别,强行度田,反倒会让当地大户心生抗拒之心。届时若是派兵征讨,则山高路远,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平定叛乱,反倒不如由其自治,以求粗安。”

  王粲想了想,说道:“子勑此言,恕我不敢苟同。”

  秦宓倒也不介意。“请仲宣指正。”

  “我没去过益州,但是我去过并州,见过不少鲜卑人、匈奴人和羌人。正如你所说,山里土地少,度不度田,看似并无区别。塞外也没什么耕地,不是草原,就是荒漠,度不度田也没什么区别。但是……”

  王粲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如果不能让普通百姓活下去,就永远不可能有进步,教化、文明都无从谈起。一旦有外敌入侵,往往会内外交困,身死族灭。你要知道,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时,纵使你有坚城可守,没有足够的兵力一样支撑不了多久。”

  秦宓放慢了脚步,沉吟道:“仲宣的意思是说,度田是为了更多的户口,以便抵御外敌?”

  王粲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看你年纪,就算没有经历过黄巾之乱,想必也听说过。如果世家大族骄奢淫欲,百姓连温饱都不可得,你觉得天下可安吗?恐怕等不到外敌入侵,天下就会大乱,民变、叛乱此起彼伏。就算朝廷派兵征讨,也不过是扬汤止沸,不能治其根本。”

  他眼神微闪。“朝廷为平羌乱,耗费钱粮无数,曾五议弃凉。可是现在,你还听到有羌人造反的消息吗?”

  “这都是度田之功?”

  “虽不敢说全是度田的功劳,但度田显然不可或缺。不度田,如何能致百姓温饱?”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又见陈群

  夕阳西下,刘协起身,来到堂下伸展筋骨。

  皇帝不好做。

  即使他已经让渡了不少权力,由司徒、司空处理大量的具体政务,每天还是要见很多人,处理很多事。

  一天坐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

  难怪勤政的皇帝都会英年早逝,更多的人选择了做昏君。

  这真不是人干的活。

  所以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看法,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听起来很威风,其实既苦逼也不现实。不管是为了个人的健康,还是为政权的健康,分权都是必须的。

  问题的关键是怎么分。

  刘协活动了一会,叫上孙权等人,打算去司徒府看看。

  秦宓应该已经见过了杨彪,如何解决山区的度田问题,他想听听杨彪的意见。

  司徒府就在隔壁,倒也不麻烦,抬腿就到。

  刘协常去司徒府,一是建立亲民的人设,一是履行监工的职责。

  亲民是为了争夺代表人民的权力。深居内宫,罕与百姓亲近的人如何代表人民?

  监工是督促百官勤政。既然你们要权力,我也给了权力,你们就应该用好权力,为人民谋福利,而不是以权谋私。

  说到底,都是争夺话语权,争取民心。

  进了司徒府,杨彪还在忙,前庭坐了一群等待司徒接见的官员。见天子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一脸崇拜地看着年轻的天子。

  刘协含笑颌首示意,来到中庭,见杨彪正坐在堂上,与一个满头大汗的官员核对账目。

  刘协没去打扰,站在庭中看起了风景。

  一个年轻的掾吏赶了过来,双手奉上一杯茶,行了一礼,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功夫,堂上回话的官员起身下堂,见刘协站在堂下,身形一滞。

  刘协眼睛一瞥,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正犹豫着,那官员走了过来,躬身施礼。

  “渤海计吏陈群,见过陛下。”

  刘协打量着陈群,多少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去了渤海,还成了计吏?”

  上计是一件苦差,同时也是一件美差。不仅有机会见到司徒,还有机会参与新年大典,见到天子。如果能表现出色,还有可能被选拔为郎。

  这样的机会,通常是留给本地人的。

  虽说渤海如今有不少外地迁入的,但陈群作为外地人,做计吏还是有些不合常规。

  更何况陈群还有罪名在身,应该要海外征伐才对。

  陈群再拜。“臣随征东大将军出征辽东,幸有微功,被陛下恩诏赦免,如今定居渤海。蒙张府君不弃,选为计吏。”

  刘协眉心微蹙,心里有些不快。

  荀攸平定辽东,军功簿上有数百人,他不可能一个个的看。陈群竟然混在里面,得到了赦免,自然是有人在混水摸鱼。

  陈群说是随刘备出征,但背后是荀攸还是刘备,却说不准。

  应该说,都有可能。

  刘协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结束了与陈群的对话。

  陈群走了,背影匆匆,有如逃离。

  杨彪站在堂上,看着刘协与陈群说话,等陈群离开,才迈步上了台阶,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还记得他?”

  “你说我记不记得?”刘协反问道。

  “抛除颍川陈氏的名声,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子而已。”杨彪笑道:“陛下记得也好,记不得也罢,都没什么关系。”

  “他怎么成了渤海上计吏?”

  “因为没人愿意来。”

  刘协哑然失笑。“渤海今年的政绩又不好?”

  “不好。不仅不好,还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

  “七月份时,有海贼入境劫掠。张昭派郡兵征讨,先胜而后败,被海贼诱入海边的滩涂地,损失了一百多人。”

  “七月份的事?”刘协仔细想了想,他应该没收到相关的报告,连听都没听过。

  “七月份出兵,九月份中伏,十月初被救出来,伤亡是十月底才统计出来的。”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时间拖得这么长,想必输得很难看,而且输得很不甘心。

  算算时间,七月份应该是孙策率领的江东水师离开渤海之后不久。海贼们之前被水师压制,不敢轻举妄动。水师一走,他们就在渤海占了大便宜,张昭得有多废?

  不过张昭虽然废,荀谌、钟繇可都是狠人,怎么会这么狼狈?

  刘协上了堂,与杨彪一起入座,多问了几句。

  杨彪也有些无语。

  在他看来,张昭本不该这么狼狈。如果击退了海贼,见好就收,未尝不是一件功劳。偏偏张昭想一网打尽,永劫后患,强令郡兵追击,结果中了海盗的伏击,一败涂地。

  太可惜了。

  说到底,还是书生意气,不知战场凶险。

  以前都是他们出主意,由别人冲锋陷阵,觉得胜利来得很容易。现在由他们自己上阵,才知道战场是会死人的,不是出出主意就行。

  杨彪略微解释了几句,没有深入说。

  陈群也没细说,具体细节都是他自己分析的。在刘协面前,他想给张昭留点面子。

  张昭在渤海行德政,不是张昭一个人的得失荣辱。

  刘协听了,没有再问。

  既然决定了让张昭去试,就让他试到底,直到他碰得头破血流为止。

  “见到广汉上计吏秦宓了?”

  杨彪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是为他而来?”

  “嗯。”

  杨彪抚着胡须笑了。“我还以为陛下是因为刘表。”

  “刘表?”刘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怎么了?”

  见此情景,杨彪有些后悔。看刘协这副表情,王粲可能并没有提及刘表的事。但话已至此,他也不能说一半留一半。

  “刘表是气死的。”

  “谁气的?”刘协有些担心。

  刘表死了,他当然高兴,但刘表如果是被气死的,他不想担此罪名。

  完全没必要啊,我又没气他。

  杨彪咂了咂嘴。“还不是因为南阳郡学的那幅画像。当初王畅为励风俗,衣食俭朴,有如仆隶。刘表觉得他太过,有违中庸之道,劝他从俗。王畅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一如既往。仔细说起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师生的看法并不一致,现在来看,也是王畅更高一筹。宋忠为王畅扬名,并无不可,但刘表厕身其中,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刘协仔细想了想,也品过味来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宋忠这个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可是刘表因此气死,好像也没这必要吧?

  “就因为这?”

  杨彪幽幽叹了一口气。“陛下心胸开阔,也许觉得没什么。刘表一生好名,却容易想得太多。想得差了,一时气不顺,也是有可能的。”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合作共赢

  得知刘表之死与自己无关,刘协也惋惜了几句。

  死者为大。不要钱的漂亮话,说几句也无妨。

  本想拍马屁,没想到却气死了刘表,宋忠此刻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真是自作自受。

  刘协在心里幸灾乐祸了几句,随即将话题扯回秦宓身上。

  秦宓的矫情虽然不讨喜,但他提到的问题却值得重视。

  这也是他来司徒府的目的所在。

  杨彪有类似的看法,但他比刘协从容得多。

  交通不顺的山区不服教化是正常情况,但凡事都有过程,只要不想着一步到位,不急于求成,还是有解决之道的。

  最简单的例子就在眼前。

  曾几何时,南阳就是楚国故地,不服中原教化,以楚子自居。孔子周游历国,至叶而返。可是现在,南阳不仅是繁华之地,还是光武皇帝的故乡,谁敢说南阳是蛮夷之地?

  慢慢来,不着急。只要自己发展好了,蛮夷自然会受到影响。

  益州的那些羌氐夷叟迟早会和秦楚一样融入华夏文明,而且会比想象的快。

  见杨彪这么有信心,刘协反倒有些意外。

  “杨公的信心从何而来?”

  杨彪指了指案上的文书账册。“从这些数目而来。凡是推行度田的郡县,钱粮财赋的增长都非常喜人。就算其中有些浮夸,真实情况也超出最好的预期。这一点,关中已有先例,臣心里有数。以关东的条件,成就必然会比关中更高。”

  他抚着胡须,欣慰溢于言表。“一世之后,当四民皆士成为现实,人人皆能不励而自效,家家有积谷满仓,图书满箧,知礼而好义,何惧山高路远,蛮夷不至?蛮夷只是读书少,不是蠢。但凡有好日子过,谁想留在山里?”

  刘协哈哈大笑,非常满意。

  既是为杨彪的方案,更是为杨彪的心态。

  谁说年纪大的就一定顽固?杨彪就很开明嘛。

  ——

  刘协与杨彪聊了一阵就走了,连晚饭都没有一起吃。

  他回去陪皇后、贵人们一起吃晚饭,杨彪则简单的吃一顿工作餐,然后接着干活。

  年关将近,司徒很忙。

  走在路上,刘协就在想。就算他愿意放权,将民事交给司徒府,也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延用百年前的制度。随着疆域的扩大,事务的增多,司徒也忙不过来。

  所以,扩大编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扩大编制,就意味着增大财政负担,在生产力没有质的提升的情况下,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

  因为人的本性,随着王朝的延续,编制本身就有恶性膨胀的趋势。如果朝廷不加以控制,反而主动放开,很快就会面临财政崩溃的恶果。

  想想二十一世纪的财政困局,他不能不谨慎。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现在是大汉的当家人,必须考虑周全。

  回到行在,伏寿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和荀文倩、马云禄说着闲话。桥氏姐妹也在一旁,大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小桥却笑得有些张扬,仿佛盛开的鲜花,娇俏的面容让人挪不开眼睛。

  刘协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感觉到了刘协的目光,小桥有些不好意思,躲到一旁去了。

  伏寿看在眼里,却没说破,淡淡的说道:“陛下,那个广汉来的秦宓会在宛城待多久?”

  “至少要待到新年之后吧。”刘协说道:“我让他在宛城转转,四处看看,然后还要再见一次。”

  “是这样啊,那臣妾就等陛下见过再说吧。”

  “你有什么想法?”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或许可以请他教授皇子。他说话有趣,应该会比老夫子更受欢迎些。”

  刘协想了想,觉得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秦宓的学问还是好的,进宫做个教习应该可以胜任。

  只是伏寿当着荀文倩的面问这件事,有刻意的嫌疑。

  “开饭吧,饿了。”刘协拍拍肚皮,大声说道。

  话音未落,小桥就带着两个尚食监的女官,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热腾腾的香气从里面溢了出来。小桥忙着将不同的食物摆在各人的面前,摆一样,就报上一样菜名。

  自从曹彰入宫为郎,卞夫人的服务越来越专业了,已经发展到为每个人定制不同的食物,而且咸淡适中,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能代替丁夫人,成为曹操的最爱,果然是有理由的。

  刘协前世工作忙,这世工作更忙,所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一边吃饭,一边和伏寿、荀文倩交流情况,了解织坊、印坊的建设情况。

  唐夫人管理印坊是轻车熟路,没什么好说的。

  伏寿管理织坊却是第一次,一开始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愁得睡觉都睡不好,与刘协同房时抱怨了好几次。这几天听不到她抱怨了,刘协反倒有些不习惯。

  刘协顺口一问,伏寿还没说话,荀文倩先笑了。

  “陛下放心吧,皇后如今找到了几个得力帮手,不仅织坊的事上了正轨,还打算开染坊呢。”

  “哪来的帮手?”

  “襄邑。”伏寿轻声说道:“袁夫人听说臣妾奉诏负责织坊,就在襄邑找了几个熟悉业务的老匠师来,还带了不少上等染料。有他们帮忙,臣妾就轻松多了。”

  刘协恍然。

  襄邑是织染业重镇,专门为皇室服务的三服官就建在襄邑。多年的积累,那里不缺熟练工匠。陈留还有上好的染料,印染技术也是天下闻名。

  桥氏姐妹省亲时,曾与袁权有过接洽。伏寿提携她们,她们投桃报李,想帮伏寿,通过袁权招募熟练的工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此看来,伏寿不再是孤立无援了,皇后的尊严算是初步建立了起来。

  等袁衡或者桥氏姐妹进了宫,成了贵人,伏寿的地位也就稳了,他汲汲以求的局面达成了。

  荀文倩应该料到了这一刻,所以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主动要求协助伏寿管理织坊。

  这当然是他乐见其成的事。

  合作共赢才是王道,天天撕逼太累了。

  天下很大,只要我的愿意能达成,每个儿子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封地,没必要为了盯着眼前的这点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

  “文倩,长倩最近有家书来吗?”

  荀文倩收起笑容。“上个月来了一封,说是要去泰西封,和安息王沃洛加西斯见面,商量结盟的事。这件事要瞒着贵霜人,暂时不能公开,正式的军报里应该没说。”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无欲则刚

  刘协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了与西域有关的信息收集。

  相隔万里,西域具体的情况只能由荀恽、蒋干等人直接负责,他只关心他们能否合作愉快,能否取得想要的结果。

  如果不能,那就换人。

  虽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就粗略的印象而言,因为气候变冷的趋势,葱岭以西的几个帝国和大汉、罗马一样,也先后陷入混乱,自顾不暇。

  在这种情况下,互相之间结盟就成了常态。

  对春秋战国殷鉴不远的汉家士子而言,这种状态太熟悉了,简直是如鱼得水。

  “最近来宛市的胡商多么?”

  作为与邯郸、临淄齐名的大市,南阳宛市对胡商的吸引力也很大。尤其是天子移驾宛城之后,嗅觉灵敏的胡商蜂拥而来,抢先下注,宛市人满为患。

  南阳大族的反抗之所以不那么激烈,也和这些胡商有关。

  虽然失去了不少土地,却还没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他们的庄园得以保留,经济活动也在延续,只要努力,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拼命了。

  伏寿、荀文倩主持织坊,与胡商的接触很多,了解信息的机会也就多。

  荀文倩之前负责同文馆,对西域文字也有一定了解,收集西域的典籍也是她的任务之一。相比之下,伏寿之前过于淡泊,积累不足,远不如荀文倩得心应手。

  他提这件事,就是给荀文倩表现的机会,免得她有失落感。

  这可一点也不比与大臣们周旋轻松。

  为了让后宫能有一个健康、团结的气氛,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他可不想像先帝那样,因为摆不平后宫的关系,导致几个皇子死得不明不白,还背上了荒淫无耻的骂名。

  荀文倩侃侃而谈,小桥不时在一旁补充。

  马云禄也听得很认真,不时的追问几句。她不关心经济,只关心军事。对罗马、安息等国的战法比较关注。

  中亚被称为世界岛,是几大文明汇聚之地,冲突与融合并存,战争难以避免。不同的战法互有优劣,如何才能战而胜之,是马云禄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信息共享,各有所求,和谐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顿饭吃完,各自散去。

  按照大家默认的规则,今天由马云禄侍寝。刘协起身,和马云禄一起散步消食,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西北最近看似平静,其实动作也不少。

  燕然都护曹操巡边,狼骑督吕布率部游击塞外,保证了北疆大体安定的同时,内部的矛盾却渐渐滋生。

  马超静极思动,也想将战线前推,不甘心驻扎在灵州一带,看着曹操、吕布立功。

  设立燕然都护府的时候,马超就有这样的担心,只不过当时曹操还驻扎在美稷一带,不影响他出塞。如今曹操的驻地渐次外移,他开始着急了。

  与荀氏兄妹之间常有联络不同,马超很少给马云禄写信,有事都是直接上书。反倒是刘协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直接的时候,会让马云禄给马超写信。

  刘协让马超稍安勿躁,用心练兵。

  你和曹操根本不是一辈人,争个什么劲?练好内功,打好基础,将来有你出征的机会。

  马云禄顺从的答应了,随即问了一句。

  “陛下准备什么时候纳吕小环入宫?”

  刘协一愣,转头看看马云禄。“怎么突然提这件事?”他想了想,又道:“想找个说话的?”

  马云禄点点头,又道:“迟早的事。早点入宫,也能让温侯心安。”

  “温侯心不安吗?”

  “有点。”马云禄沉默了片刻。“关东人重门户,温侯当年可是领教过的。吕小环已经成年,却迟迟不能入宫,温侯难免会担心有人掣肘。”

  刘协苦笑。

  他这段时间太忙,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你让吕小环准备一下,年前就入宫。”

  “唯。”

  刘协想了想,又道:“好久没见温侯了。你明天记得提醒我下诏,让温侯回来述职朝请。”

  马云禄眼睛一亮,连声答应。

  刘协瞥了她一眼,开了个玩笑。“并州、凉州都有人了,是不是要在幽州也选一个?”

  马云禄眼皮一挑。“这倒是个好主意呢。天下十三州,陛下在司隶选皇后,其余十二州各选一个贵人,雨露均沾。”

  “那将来若是拿下西域,难道还要在西域再选几个贵人?”

  “陛下不想么?”

  刘协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西域美女虽有异域风情,看看也就罢了,纳入后宫,当作枕边人,不太合适。”

  “为何?”

  刘协忍笑。“体味太冲。”

  马云禄想了想,也不禁哑然失笑。

  虽然刘协极力提倡教化,要让天下大同,华夷一家,私下里,他还是露出了汉人藏在心里的骄傲。

  ——

  第二天一早,刘协便召来了太尉长史杨阜,让他行文燕然都护府,要求温侯吕布在年前赶到南阳述职。

  当然,文书中不会提纳吕小环入宫的事。

  纳贵人不是娶皇后,仪式很简单,由少府处理即可。

  天下初安,诸草简易,既省事又省钱。

  别看各郡推行度田大见成效,刘协还是缺钱,非常缺钱,根本没有心思来操办这些琐事。仅是为了监督各郡县度田,增加的监察人员就有近两千人。

  这些人都是要发俸禄的,一年至少五千万。

  今年的财政总收入预计不到五十亿,除去各级官员的俸禄和军队的开支后,几乎没有赢余。之所以还能维持下去,就是因为刘协大幅度的减少了后宫的支出。

  如今的后宫包括皇后在内,男女老少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还不如一些小有资产的官员、封君,甚至不如一些富户豪民。

  虽然对于他来说,后宫的美人已经很多,多得让他觉得心累。可是作为皇帝,他简直是俭朴的代名词。就算是对他意见再大的大臣也无法否定这一点。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就是刘协和士大夫们叫板的底气。

  杨阜却敏感的意识到了召吕布入朝的潜台词,忍不住说了一句。

  “陛下早该如此了。”

  刘协不解。“为何?”

  杨阜直言不讳。“关东渐安,关西优势不在,并凉难免有疑虑。”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

  刘协很惊讶。

  他一直以为大臣们很和睦,君臣之间也很坦诚,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

  仅仅是因为吕小环没有及时入宫,就引出了并凉人的担心,甚至怀疑朝廷会再一次抛弃并凉人,倚重关东人。

  他还没把让张济解甲归田的计划付诸实施呢。

  果然皇家无小事,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无数人的心弦。

  这提醒了刘协。很多事情并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水面之下的明争暗斗更多。并凉人性子直,还好一些。关东人更含蓄,他们的顺从之后不知道藏着多少小心思呢。

  高处不胜寒,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

  刘协随即又与杨阜商议,马超请求出塞,是否应该同意?

  这一次,杨阜表示了反对意见。他和刘协一样,觉得马超太心急了,根本没有必要。

  身为护羌校尉,马超的任务是安抚东羌,加强教化,尽快将东羌融和掉,变成朝廷的编户齐名,同时为关中提供一重屏护,以免塞外的野蛮人趁隙而入。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超似乎并不能胜任这个任务,应该予以调整。或者给他配合相应的副手,或者直接将他调离灵州。

  刘协觉得有理。

  马超只是一个单纯的武夫,治理民事不是他的长项。让他坐镇北地,显然不如刘晔坐镇金城来得胜任。

  与杨阜商量后,刘协决定给马超安排一个副手,并对北地太守及各县令长进行调整,减轻马超在民事上的负担,将重心集中在军事上。

  ——

  年关将近,宛城越发热闹起来。

  秦宓挟着一卷书,在宛市漫无目的的闲逛,同时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零食。

  书和零食都是刚买的。

  宛市不愧是大市,货物种类繁多,让向来以博学多识自负的他眼花缭乱,很多东西闻所未闻,更别说知道用法。

  他想写一部风物志,记载这些新奇的风俗和物品,以及有趣的传闻。

  当他和王粲提起时,却被王粲否决了。

  王粲说,写风物志是个好主意,但你仅凭道听途说的消息来写不行。这样的书已经有,我就看过好几部,有些还是西域人写的,不比你听来的更准确?

  你那个办法,几年前还行,现在写风物志以前难多了。除了要有文采,还要有切身经历才行,否则很容易弄错,被人笑话。

  秦宓原本不信,直到他在书肆看到了十几部风物志。

  他腋下挟的就是其中一部。

  只不过与这么多风物志带来的打击相比,书的种类如此之多,价格如此之便宜更让他兴奋莫名。在与书肆老板闲聊的过程中,他知道这些书都是印坊印的,成本也不高。如果书的质量高,预期会有很多人买,不仅不用花钱,还能赚点润笔。

  南阳不仅有官府设立的书肆,还有不少私人书肆,现在急需好的书稿,竞争很激烈,开出的润笔也很诱人。

  秦宓看了几部据说卖得不错的书后,决定去试一试。

  如果能利用上计的机会印一部著作,还能赚点润笔,给家人买些礼物,当然再好不过。

  王粲送了他一部诗集,不仅诗好,装帧也非常精美,堪称精品。置于案头,时时把玩,也是人生一乐。

  只是他没有诗作,手头也没有合适的书稿。

  在市中转了半天,眼看着天色将晚,估计王粲该下班了,秦宓出了市门。

  王粲在郡学里有宿舍,邀秦宓同住。

  作为故南阳太守王畅的孙子,王粲在南阳混得风生水起,衣食无忧。相比之下,秦宓就寒酸得多了。如果不是王粲邀他同住,他都不知道住哪儿。

  太守府给了他一些钱,只是没想到南阳的物价这么高,他带的钱根本不够用。

  走进郡学大门时,他看到祭酒宋忠正站在前院的走廊上,看着刚刚修整完的墙壁,如丧考妣。秦宓不想多事,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溜了过去。

  进了小院,秦宓拿出钥匙开门。

  “嘿,秦子勑!”一个人从后面赶了过来,一把拽住秦宓,哈哈大笑。

  秦宓回头一看,也有些意外。“思潜,你回来了?”

  来人是尹默,字思潜,涪县人,与秦宓邻县,曾有数面之缘。秦宓知道他和同县人李仁追随宋忠读书,本来就想找他们,只是到了南阳郡学之后,这两人却有事出去了,一直没见到。

  “刚回来,听说郡学里住了一个乡党,我在这儿守了你一下午了。”尹默看了一下秦宓腋下的书。“去书肆了?”

  秦宓一边回答,一边将尹默引进门,准备入座。

  尹默回来之后,就听说了秦宓的情况,扬扬袖子。“你来南阳,我也算是半个地主,应该为你接风才对。不巧有公事外出,这么久才见到,今天请你吃点南阳特色,算是陪罪。你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益州乡党,我都约好了。”

  秦宓推辞不过,只得换了一身衣衫,又给王粲留好字条,然后跟着尹默出了门。

  路上,秦宓问起尹默这些天的行踪。

  尹默也不掩饰,开门见山的说道:“子勑,我听说你和天子相见不怎么顺利?”

  “何以见得?”

  “天子虽然年轻,却敢用人。以子勑你的学问,天子没有不用的道理。想来想去,自然是话不投机了。”

  秦宓点点头,把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尹默摇摇头,有些惋惜地说道:“子勑,你若是早些出来游历,绝不会如此。”

  “此言从何说起?”

  “你还没看过邸报吗?”尹默惊讶地看着秦宓。“邸报上关于度田的文章很多,论述也很精到,不少还是出自大家之手。你读上一两篇,就知道度田利国利民,势在必行,又怎么会因此与天子争辩?”

  “我没有和天子论度田,我和是天子论教化。”

  “你知道我们这些天去了哪儿?又是干什么去了?”

  “正想问。”

  “去山里。除了协助郡里监督度田,就是统计应该入学读书的孩子,从中挑选可以带到郡学来深造的好苗子。此外,我们这次出行,也是为明年去各县乡办学做准备。司徒府刚下发的通知,以后各郡学的学子要参加选官,必须有县乡任教的经历,至少三年。如果是山里,两年就行。”

  “这算什么决定?”

  “自然是加强教化。”

  秦宓脱口而出。“那要养多少人,耗费多少钱粮?”

  尹默看了秦宓一眼,眼神微凛。“所以天子要度田啊。”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知行合一

  秦宓随尹默出了郡学,来到对面的酒楼,直上二楼。

  二楼人声鼎沸,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自在。

  秦宓一眼就看到了王粲。

  王粲坐在主席,正与几个年龄相近的士子说话,手舞足蹈,意气风发。看到秦宓,王粲立刻停下,拍了拍手掌,大声说道:“诸君,且请休声,容我为诸君介绍一位益州才俊。”

  尹默凑在秦宓耳边,低声笑道:“这王仲宣入仕之后,口才越发好了,眼界也越发的高。难得他愿意为你扬名,你今天可要一展才华,千万不要坠了我益州的气势。”说着,将秦宓轻轻往前一推,自己则隐入人群之中。

  王粲来到秦宓面前,搂着秦宓的肩膀,极是亲热。

  “诸君刚刚回城,可能还不知道秦兄见驾的事。我有幸与秦宓同住,略知一二,容我为诸君解说。”

  秦宓哭笑不得,不知王粲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觉得见驾时与天子的问对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觉得有些丢脸。

  持类似观点的人不少,王粲还没说完,人群中便有人轻声发笑。

  王粲转头看去,眉梢轻耸。“恭嗣,你觉得很可笑么?”

  一个年轻士子排众而出,拱手施礼。“仲宣兄言重了,我绝无取笑之意,只是想不到天子辞锋如此犀利直接,辩才甚佳。”

  王粲摇摇头。“天子的辩才的确上佳,但是你只看到辩才,未免有买椟还珠之叹。”

  年轻人再次拱手。“还请仲宣指正。”

  王粲环顾四周。“天子虽有辩才,却不好辩,更不轻易与臣下争一时长短,除非必要。”他停住,嘴角挑起一丝浅笑。“据我所知,唯有两人,除了你们眼前的秦君之外,就是司徒之子,汉阳太守杨修杨德祖。”

  众人听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杨修是谁,他们大多清楚。不仅出身高贵,更是眼下最年轻的太守。他出任汉阳太守的时候,还没满二十岁,却将汉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是大汉一百多郡国的标杆。

  王粲将秦宓与杨修并列,这秦宓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据说,当初天子问了杨德祖一个问题:秦崩之后,六国子弟并起,为何得天下者是高皇帝,而是不是六国子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知道大汉应该往哪个方向去。诸君有兴趣的话,不妨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看看是否有更好的答案。”

  王粲转身看向秦宓。“至于天子与秦君的问对,其精妙之处不在辞锋,也不在辩才,而在天子对秦君的期许。那就是四个字……”

  他举起手,每说一个字,就竖起一根手指。“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面对王粲与秦宓的年轻士子面露疑惑。

  “然,知行合一,正是诸君现在想要的。”王粲哈哈一笑,拉着秦宓入座。“天子不好坐而论道,只推崇以身证道。张子布虽迂腐,却愿证道,所以天子以其为渤海太守,命其自证。只可惜,两年过去了,渤海的成绩不如所愿。”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陈长文,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众人纷纷往角落里看去。

  正坐在角落里与人闲谈的陈群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又见众目睽睽,而王粲则是一脸戏谑,不由得心生不快。

  “我就是一待罪之人,能有什么好说的。”他甩了甩袖子,回头继续自己的话题。

  王粲碰了个软钉子,也有些无趣,摸摸鼻子,嘿嘿一笑。“恭嗣,你来开个头,让我看看你这几个月的收获如何,也让秦兄知道我等今日聚会之要旨。”

  年轻人含笑点头。“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众人纷纷入座,洗耳恭听。

  年轻人姓刘名廙,字恭嗣,是南阳安众人,与兄长刘望之一起在郡学,师从宋忠。天子巡狩南阳,推行教化,原本只在郡学里研究学问的学子们也走出讲堂,深入乡亭,调查各县乡亭办学的情况,并统计应该入学的孩子,为来年建学做准备。

  刘廙兄弟去的是本县安众。

  南阳富庶,安众的条件在南阳也是居于前列,刘廙一直觉得安众的学校很多,需要补充的有限,这是一趟轻松的差事。

  可是等他们直正深入乡里才知道,安众的教化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想读书而不能读书人的很多。要想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至少要新建十余所学校才行。

  “我们初步统计了一下,安众现有一万三千七百余户,近六万口。其中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有五千八百余人。按五百人一校,也需要十二所学校。三百人一校,则近二十所。但整个安众只有一个县学,两个私学,远远不能满足要求。”

  刘廙将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天,他对本县教化缺失的情况还是耿耿于怀,大有触目惊心之感,更对自己之前的熟视无睹感到惭愧。

  秦宓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由得想起与天子见面的经历。

  天子曾问他,你教过几人读书?

  他当时回答生性疏懒,未曾教授,惹得天子大为不快。当时他还觉得天子强人所难,是欲加之罪,现在看到刘廙的自责,他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生性疏懒四个字,的确不足以解释自己的不作为。

  既然以士自居,要求天子为尧舜,自己又怎么能满足于坐而论道?

  自己做不到的事,要求别人去做,是强人所难。

  那自己明明能做到的事却不做,反而指手划脚地指责别人,又算什么?

  换成我是天子,也会对这种人嗤之以鼻吧。

  刘廙说完,又有人起身,解说这一次的行程。

  一人接着一个,一县接着一县。

  南阳不愧是大郡,四五十万户,近两百万口,适合读书而没有读书的人超过二十万人,是现在的郡学、县学无法承担的责任。要想实现天子希望的教化,需要新建近千所学校。

  有了学校,还要有教师。就算一个学校只配一个教师,也需要千人,远超南阳郡学现有的生员数量。

  也许是说,要想达到天子的目标,不仅南阳郡学必须全员出动,还要招募更多的读书人充任教师。

  这里面当然有想以此入仕的,但不可否认,更多的人未必能入仕,做教师,挣一份俸禄养活自己,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比仰食于人强。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吕布归来

  吕布来得比刘协想象的更快。

  腊月十五,吕布就到了宛城。和吕小环见面,确认了情况属实之后,他第一时间求见。

  听说吕布来了,刘协愣了半晌。

  就算他人在美稷,接到诏书后又马不停蹄的赶来,这速度也有些惊人。

  除非他不在美稷,而在内郡。

  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有问题了。

  见面之后,刘协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在哪儿接的诏书?

  吕布又黑又瘦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陛下,臣在受降城收到小女的消息,请示了曹都护后,就赶往河曲,等待诏书。接到诏书后,臣日夜兼程,不敢有一刻停留。”

  刘协随即又问。“你女儿用什么传消息,竟比诏书还快?”

  “燕隼。”

  刘协立刻想起了吕小环的燕隼。

  他知道吕小环有一只燕隼。实际上凉州人玩隼的很多,他在凉州时,就看到不少人以燕隼为宠物,或者用来打猎。

  燕隼看似体型不大,和鸽子差不多,却是猛禽。

  但他不知道燕隼还能传递消息。

  他一直在寻找能够传递消息的工具。如果知道燕隼有这能力,肯定会让人进行尝试。

  刘协本能地多问了几句。

  结果让他很失望。

  燕隼的确能长途飞行,而且速度极快,但用来送信不太行,最主要的用途还是打猎。吕小环得到这只燕隼很久了,这也是第一次尝试送信。

  原因也很简单,燕隼不怎么听话,很难训。而且这鸟生于并凉,一旦放飞,只会往北飞。

  这次能完成送信的任务,也是因为抓到它的地方就是在受降城附近。如果他在别的地方,比如在草原上游击,这只燕隼也不可能完成任务。

  刘协听了,多少有些失望。

  刚刚看到一点希望之光,又被掐灭了。

  吕布见状,问了一句。“陛下是想找传递消息的新办法吗?”

  “是啊,马太慢了,就算是全程六百里加急,要把消息送到西域,一来一回也要近两个月。万一有事,根本来不及反应。”

  吕布沉吟片刻。“我听黄猗说,他正在训练一种鸽子,或许能用来传递消息,比燕隼更佳。只是用于西域,恐怕还是有些问题。西北鹰隼之类的猛禽太多,鸽子怕是飞不出玉门,就被吃了。”

  “黄猗在训练鸽子?”

  “是的,据说效果还不错。”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问。

  黄猗还真是惊喜不断。之前想出了用星座来定位的办法,让狼骑在草原上行军有了导航手段。如今又训练鸽子传递消息,成功的可能性还不小。

  如果没有把握,他不至于和吕布说。

  具体怎么回事,回头派人去了解一下。

  刘协随即问起了北疆的情况。

  吕布一一道来。

  曹操到北疆之后,以步卒守城,骑兵游击,狼骑则主要承担深入大漠打探消息,并对不安分的部落进行定点打击。

  这两年来,成绩斐然。

  草原上的胡虏继主力被重创后,又接连遭到狼骑的袭击,根本没有休养生息的可能。就算他们想报复,集结大军犯边,也不是曹操的对手,被曹操打得丢盔弃甲。

  进退两难之下,有的部落选择了投降,有的部落选择了西逃。

  对普通牧民来说,投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熬过五年,他们就可以入籍大汉,成为大汉的子民,还有机会迁到更富庶的内郡定居。

  可是对于那些部落首领而言,西逃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入籍之后,他们就不再是拥部数千的大帅了,与普通人无异,最多做个小官而已。率部西迁,他们还能拥有自己的实力,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这中间肯定有分歧,甚至有意见不合,一怒之下拔刀互砍的,他们见得太多了,吕布基至没有说的兴趣。

  对刘协最关心的北疆蛮夷南下的问题,吕布做了重点解答。

  在游击大漠南北的时候,他除了从俘虏口中了解情况之外,还派了一些斥候深入漠北了解情况。总体而言,的确有一些蛮夷从北方迁来,但数量不多,威胁也不大。

  就目前来看,突破狼骑阻击的可能性不大,更不可能威胁到长城以南。

  倒是听说大漠东部的扶余人最近动作不小,正在集结部众兵力,有可能会与幽燕都护府发生摩擦。

  刘协一边听,一边看着地图。

  就他的印象而言,燕然都护府的辖区以北是蒙古高原,再往北是西伯利亚高原。在土豆这种作物还没有传入亚洲之前,想在西伯利亚高原生存下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实际上,即使是对匈奴人来说,西伯利亚高原之南的北海就是他们活动范围的最北边。再往北,是没有足够养活一定人口的资源的。就算有部落,只要人口稍微增多,就不得不南下。

  有人说,匈奴人、鲜卑人就是这么来的。

  西伯利亚的得名就和鲜卑有关,也就是鲜卑利亚。

  就眼前的形势来看,在击溃了鲜卑人之后,由西伯利亚直接南下,冲击大汉北疆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是时候将重心西移,屏护河西以及西域了。

  “现在能够在草原上进行长途行军吗?”

  “可以。”吕布应声答道:“如果只是狼骑,我们可以急行军,就食于敌,一个月就能赶到监氏城。如果是步骑协同,速度会慢得多,可能需要整个夏天才行。”

  “如果步卒也配备战马,以游牧的方式行军呢?”

  “那也快不起来,放牧需要时间的。”

  刘协打量了吕布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听懂了吕布的意思。

  吕布根本不想和曹操一起行军,他就想自己带着骑兵去西域。

  吕布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如果没有步卒,只有骑兵,就算到了西域,想取得真正的胜利也很难。

  骑兵当然很重要,但步卒也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要想征服西域,直到地中海,没有一支强悍的步卒大军是不行的。

  而且必须是以汉人为主的步卒大军,由羌胡组成的步卒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能和罗马人一较高下,并战而胜之的步卒方阵,只有汉军主力。

  无论如何,他都要安排至少一万汉军步卒去西域,然后才能拉开西征的序幕。

  吕布虽勇,毕竟不是方面之将。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南阳之富

  刘协留吕布吃了一顿晚饭,接着又聊了将近一个时辰,了解了方方面面的情况,才让吕布去休息。

  临别之前,刘协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夫人又生了吗?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吕布顿时哑了,憋了半天才道:“臣一直在外征战,没时间。”

  刘协一看就明白了。

  吕布不是没时间,是没时间陪魏夫人。他天天在草原上游荡,种子到处撒,好不逍遥。等回到塞内,早已弹尽粮绝,哪里还生得出娃。

  “你准备将这温侯传给谁?”刘协问道:“传给一个你自己都未必记得的野种?”

  吕布尴尬地搓着手。“陛下身为至尊,岂能出轻佻之言。臣知道了,知道了。”

  “你夫人也来了?”

  “来了,这么大的事,岂能缺席。”

  “那你就在行在待一段时间,生了娃再走。”刘协瞅了吕布一眼。“顺便让太医给你诊诊脉,看你还行不行。”

  “臣……”吕布眼睛一瞪,随即又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是天子,不能放肆,连忙闭上嘴巴,连连拱手求饶。“陛下,臣留在行在,狼骑怎么办?”

  “暂时让魏续代领。”

  吕布愣了片刻,梗着的脖子彻底耷拉了下来。

  魏续是魏夫人的兄长,天子这是铁了心,不生娃就不让他走了。

  无奈之下,吕布只得答应。

  除了天子的威严之外,他也的确想要个儿子。温侯这个爵位是他付出那么大代价才换来的,总不能因为没有嗣子而断绝了。只是在草原上太自在,他就算想到这些,也克制不住自己,这才一直耽搁了。

  告别了天子,吕布回到住处。

  吕小环正陪着魏夫人说话。母女俩也有两三年没见了,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见吕布回来了,却神情沮丧,她们都有些意外,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起身。

  “阿翁,怎么了?”

  “没什么。”吕布避开了她们的眼神,怏怏地挥挥手。“天子恩典,让我在行在多留些时日,陪陪你。”

  吕小环不解。“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你……”

  魏夫人却哼了一声。“对你是好事,对他却未必。”

  吕小环立刻明白了,却装作不知。

  刚刚与母亲聊天,她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说。吕布是有劝必听,坚决不改,她也没办法。现在天子要将吕布留下,倒让她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你们找一处风景好的宅子,多住些时日。阿翁,你还记得当年出武关,到南阳,与袁术相见的情景么?”

  吕布眉心微蹙,想起了当年的艰辛,又多了几分对夫人的愧疚。

  “当然记得。”

  “那时想留在南阳而不可得,现在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也算是苦尽甘来。自从天子驾巡南阳,南阳可谓是一天一个样。你明天出去转转,就知道有多好了。仔细说起来,这里也有你们的功劳呢。要不是通往西域的商路畅通无阻,南阳那么多织坊织出来的布帛怎么卖得出去。”

  吕布瞅瞅吕小环,见吕小环正冲他眨眼睛,心领神会。

  ——

  建安七年冬,南阳格外热闹。

  一是天子驾巡南阳,天下郡国的上计吏齐聚南阳,带来了四方的消息。

  二是南阳正式推行度田,数以百万的百姓得到了向往以久的土地,生活也看到了希望,热情高涨。而大量织坊、印坊的建立,又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谋生机会,手头肉眼可见的宽裕了。

  新年之前,织坊、印坊都提前发放了薪酬,并且根据自身条件,发了一些过年用得上的东西,比如牛肉、羊肉、油、米之类。条件好的,甚至还发了一些上等衣料,一时间引为奇谈。

  百姓手里有了钱,消费立刻水涨船高,宛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更多的外地客商蜂拥而至。

  南阳太守黄射忙得团团转,乐得开了花。

  仅这市税,就比去年翻了好几番,明年想办的事又多了几分成功的可能。

  没有钱,说什么都是空话。

  建学校,聘教师,买书籍文具,哪样不要钱?

  但眼前的繁荣让他明白了,只要百姓支持,万众一心,没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学校可以由当地的百姓一起建,书籍文具可以由学生自己置办,只有教师不够这个问题,百姓自己解决不了。

  南阳郡学的学子们倒是很热心,愿意充任教师,哪怕暂时没有薪酬,只要管饭就行。

  尽管如此,人数还是远远不够。

  左右思想之下,黄射决定还是向天子求援。

  大行教化本来就是天子的决定,他肯定早就想好了这些问题。

  黄射拜见了刘协,将自己的来意做了说明。

  刘协也是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需要这么多学校,这么多教师。

  这就意味着海量的财政支出。

  就算如黄射所说,学校由当地自建,不用郡里提供资金,书籍文具也由学生自给,那教师的薪酬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量。

  一个二三百人的学校,至少要配三个教师。按照之前四百石到六百石的标准,一个就是一个多亿。就算降低标准到百石,那也要三四千万。

  一个读书人,一年挣一万钱,勉强维持生活,不能再低了。

  进工坊做工也不止这个价。

  黄射也觉得不能太低。太低了,读书人过得太苦,仅靠一腔热血是坚持不了太久的。

  既然之前是四百石到六百石的标准,现在还是按这个标准执行比较好。对很多读书人来说,能拿到相当于一县令长的俸禄,还不用办公,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毕竟能继续往上爬的人不多,很多人做一辈子官,也就是个县令、县长。

  这费用的确不低,但南阳郡还是支撑得起的。

  他可以去募捐。

  一个亿看似不少,可是对南阳的大户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大钱。

  当年天子建万金堂卖官,一亿也就是一个三公。愿意拿一亿出来换几个月三公,以便将来能在墓碑上刻上“故太尉”、“故司徒”之类的字样的人,还是很多人。

  黄射说得眉飞色舞,刘协却有些尴尬。

  不读书果然不行,当着我的面,说先帝卖官鬻爵,你还真是得体。

  不过这厮说得也有道理,南阳不缺钱,身家以亿计的大户太多了。当初先帝之所以财政紧张,不就是这因为这些大小封君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却不给朝廷纳贡么。

  现在该让他们出点血了。

  “只要你能筹到钱,就不用担心没有教师。”刘协说道:“司徒府将在邸报上发布公告,到时候会有大量的读书人来应聘。”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老臣深谋

  刘协随即请来了司徒杨彪,一起商量招聘教师的事。

  杨彪听完,原则上同意这个方案,但他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

  一是不能急于求成,一下子建这么多学校,可以分批建设。

  南阳户口是多,但也没多到需要一千多所学校的地步。之所以有这么多适龄的孩子,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有如此大范围的教化,积累下来的。

  几十年积累的问题,想在一两年内完全解决,不太可能。

  可以分成三批到四批,先让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入学,学制一年。一年之后,再决定他们是继续深造,还是进工坊做工。

  就目前来看,进工坊做工并不需要太精深的学问,能够基本的读写就可以了。

  一年的教育足以完在这样的任务。

  二是教化的事,最好不用募捐的形式。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可以由当地富户募捐集资,既能解决财政负担,也能满足他们造福乡里的心理需求。教化是朝廷的事,关系到将来百年的大计,不能被他们左右。

  朝廷教化百姓,本身就是为了对抗这些地方豪强,强化朝廷的威严。

  他们岂能不知,岂能不恨?

  让他们出钱,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施加影响,最后让受到教化的人只记得他们,记不得朝廷。

  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拉拢那些承担教化责任的教师。

  陛下别忘了,他们虽然有一腔热血,却大多是反对度田的。如今想法虽然有所改变,却不见得彻底,很容易被人蛊惑。

  出身世家、大族的读书人可没有改变态度,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等着反扑的机会。

  刘协觉得有理,决定由杨彪来主持具体的实施方案。

  经过杨彪的调整,推行教化的难度下降了一个等级,看起来也更可行了。

  消息很快公布,在南阳郡内招聘教师三百名,按照既定的标准考试,合格即可入选。

  考试的内容并不复杂,五经的部分很少,熟悉《论语》、《孟子》、《孝经》等书即可。

  要说难,可能就是要考算学等相对比较实用的内容。

  当然,难度也不高,能满足日常的算账即可。

  也许是最后一个要求让很多人知难而退,第一次报名结束,有计划参与考试的人不到两百。

  这时候,杨彪才由司徒府下达命令。

  不足的名额,将在全国范围内遴选。

  ——

  看到这个结果,刘协佩服杨彪老辣的同时,又大惑不解。

  南阳人才济济,仅是郡学里的生员就有好几百,而且热情颇高,怎么报名的人这么少?

  杨彪解释说,主要是通算学的太少。

  很多人读书只问经义,不及其余,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教化除了让百姓识字,能够自己阅读朝廷的政令之外,还有让他们进工坊做工的目的,需要算学之类的实学。这是之前的读书人不用考虑的事,愿意花心思去研究算学的自然不多。

  除非是有志研究《易》或音律的,这些学科必须要用到算学。

  所以那些算学大家不是研究易学和天文历法的,就是音律高手。即使是在读书人中,这些人也是出类拔萃的精英。

  真有这水平,他们根本不愁出路,也没兴趣参加考试,去做乡村教师。

  所以说,教化任重而道远,绝不是三五年就能解决的。

  这是真正的百年大计,急不来。

  最后,杨彪说,郡学的改造已经完成,陛下可以趁着新年的机会巡视郡学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对刘表盖棺论定。

  简单的说,就是定谥。

  严格来说,刘表作为官员是不称职的,最多是守成之辈,没有尽到在乱世时匡扶朝廷的责任。但是作为儒者,他还是做出了不少贡献,在乱世之中,为不少人提供了谋生治学的条件,保留了一丝文脉。

  即将担任乡村教师的那些读书人,大多曾受其益。

  此时此刻,为刘表定谥,可以安抚人心,同时表明朝廷对儒门的态度是改造,而不是否定。

  如果考虑到刘表还是宗室,那就更有必要了。

  总体来说,刘表有过失,但无大错。既然陛下不打算单独追究他的僭越之举,而是作为党人、世家的普遍行为,就有必要对刘表的成绩予以肯定。

  趁着巡视郡学的机会,为刘表定谥,对刘表做出评价,安抚人心,也能对郡学的画像事件做个了结,免得人心惶惶,再被某些人利用。

  刘协反复权衡了很久,答应了杨彪的请求,让他领头讨论一下这件事。

  与当初张喜的事不同,如今的形势趋于稳定,朝廷可以释放一点善意,以缓和士大夫们积累的怨气,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然后将精力集中在必须处理的问题上。

  ——

  建安八年,正月十三。

  天子刘协、皇后伏寿等人幸南阳郡学。

  站在重刻的王畅画像前,刘协看了又看,特意听王粲讲述了当年的故事,表示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以示对王畅矫枉过正的认可。

  王粲心花怒放。

  有了天子这句评价,王畅的身后名不用愁了。

  宋忠听了,却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如坐针毡。

  天子盛赞王畅,就是对刘表的否定,也就是对他之前的事予以否定,这面子算是丢得一干二净。

  刘协看完画像,来到堂上就坐,问起了他们当初在襄阳讲学的事。

  殷鉴在前,没人敢提刘表的事。

  王粲也不想提。当初刘表嫌他丑的事,他一直记在心里。

  见全场鸦雀无声,刘协暗自感慨。

  果然是人走茶凉。相比之下,宋忠虽然糊涂,却还是个重情义的人。

  刘协给皇后伏寿使了个眼色。

  伏寿会意,起身发言,表示刘表治理荆州安定一方,招揽四方学士聚讲,培养出了这么多人才,还是有功的。后来归朝,负责洛阳画卷的绘制工作,也卓有成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刘表治学施政,功大于过,还是值得后人传诵的。

  刘协随即表示了赞同,并问刘表已死,当如何定谥。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都长出了一口气,无数人如逢大赦,甚至喜极而泣。

  朝廷给刘表正面评价,还要定谥,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也证明了他们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天子胸怀,非常人可以揣度,大可不必心怀忐忑,作小儿女态。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如我所愿

  为刘表定谥,拂去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乌云,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起来。

  刘协也因此再一次见识了书生意气,以及被后世称为荆州学派的实力。

  俗话说,男人都喜欢谈政治,而且历史越往前越是如此。

  汉代——尤其是东汉——的士大夫可谓是其中翘楚,而不是像某些文人说的那样,混得越差的男人越喜欢谈政治。

  托儒家思想大行,教育相对普及所赐,东汉读书人的地位空前高涨,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态也近乎爆棚,恰如伟人所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党锢发生在东汉末,也是时势使然。

  可惜这样的激情缺乏坚实的基础,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低谷也就接踵而至。读书人不再激昂文字,清谈大行其道,所谓风骨荡然无存,知识分子软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刘协不喜欢读书人的莫名自负,却又想保护他们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激情,心情难免矛盾。

  打个不确当的比喻,就像人到中年的父亲看刚刚成年的儿子,既骄傲,又嫌弃。

  看着虽然没有交头接耳,却眉目传情的书生们,刘协等了片刻,让他们有个缓冲的时间,然后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刘景升及诸君在襄阳讲学,成果颇丰,《五经章句》及诸书都有留传后世的价值。”刘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是,这些还不够。”

  众人神情一凛,齐唰唰地看向刘协。

  刘协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不以为然的脸,缓缓说道:“关心时事之人想必知道,天气渐寒,雪灾、霜冻接踵而至,大漠深处的蛮夷不断南下,边疆承受的压力会越来越大。一旦力有不逮,草原上的蛮夷入塞,你们的这些学问能挡得住他们的马蹄吗?”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却很现实。

  向栩说对敌读《孝经》,贼当自灭,不过是激愤之言。学问再好,也挡不住蛮夷的马蹄。这一点,前朝的博士狄山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做了证明。

  “如果不能,那你们这些学问又是为谁而做?”刘协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将来留给蛮夷当战利品吗?”

  堂上堂下,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有人起身,拱手施礼。“臣北地傅巽,昧死敢问陛下,什么样的学问才能抵御外敌,使大汉免受蛮夷马蹄践踏?”

  刘协看了过去,见是一年约四旬的高大书生,有西北凛冽之气。

  “北地傅氏,可是傅南容族人?”

  “正是。”傅巽的胸脯又挺高了一些。

  “甚好,你且落座。”刘协伸手轻按,示意傅巽先坐下。

  既是傅燮的族人,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想好好说一说。

  傅燮傅南容,北地灵州人,前汉义阳侯傅介子之后,故太尉刘宽的弟子。他最为人称道的是两件事:一是当朝痛斥司徒崔烈,驳斥其弃凉谬论;一是坚守汉阳,以身殉国。

  刘协在灵州时,就听人说过傅燮的事迹,后来还专门调阅过傅燮的档案,对他的成长算是比较了解。

  “诸位熟读经史,应该都知道,在先秦之际,北地为义渠之国。以放牧为业,逐水草而居。如今北地已为大汉疆土,六郡之一。傅南容为国捐躯,情怀壮烈,让无数中原君子汗颜。”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是华夏的衣冠文明,将北地变成了大汉疆土,将羌戎的后代变成了大汉的烈士。但是诸位不要忘记,秦征服北地的时候,靠的可不是文化,而是武功。卫青重夺河南地,从匈奴人手中夺回北地,靠的也不是经义,而是精骑。以武讨之,以文化之,本就是一体两面,不可分离。”

  “如今天时有变,要想阻止草原上的蛮夷如匈奴人一样南下,蹂躏中原,能指望《五经章句》之类的学问吗?不能,只能靠我们手中的武器,以及心中的信念。”

  “我相信,你们都有这样的信念,手中却未必有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武器从哪儿来?从无数匠师的心血中来。这些为国打造武器的匠师中,有一位是你们认识的,就是河东人裴潜。”

  虽然很多人都猜到天子会提及裴潜,但天子将裴潜看作匠师,还是让很多人有些意外。

  裴潜会喜欢这样的评价吗?

  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却不希望自己被人当作匠师。

  哪怕这个人是天子。

  刘协感受到了这种气氛,随即又轻笑一声。“我看到有很多人听到匠师二字,便有不屑之意,正如大儒之于武夫。当年傅南容为国捐躯,先帝下令追谥,也有类似的聒噪之音。恕我直言,我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态。受人保护,不知回报,却报以不屑,这难道就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士,就这是你们推崇的仁和义?”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无数人低下了头,只有傅巽等寥寥数人为之感动,心潮澎湃。

  刘协眼神渐冷,拿起案上的一册《五经章句》,轻轻晃了晃,然后又丢在案上,“啪”的一声轻响,带着些许不屑。

  “虽不能说这样的学问全无用处,至少不是眼下最急的要务。如果不能拒蛮夷于塞外,这些学问最大的意义也不过是为蛮夷傅粉。朝廷陷于董卓、李傕之手,朕与皇后在长安忍饥挨饿之时,刘景升耗费大量钱粮,供诸位读书讲学,却只出了这些成果,实在很难令人满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沉声说道:“诸位不防设想一下,若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朕,而是蛮夷之君,诸位还能否如此从容。你们看不上裴潜,朕却觉得你们都应该感激裴潜。正是无数像裴潜一样的士人、匠师辛勤劳作,打造出了更好的武器,我们才能守住边疆,守护大汉,也守护了你们想要的文明。”

  他看向傅巽。“我认为,像傅介子、傅南容那样的六郡良家子,才是华夏衣冠的守护者。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像裴潜一样,放下这莫名其妙的虚荣,投入真正的学问中去,守护大汉,守护文明,也守护你们自己的尊严,去征服野蛮,而不是被野蛮征服。傅君,我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傅巽起身,拱手躬身。“臣傅巽不才,愿如陛下所愿。”

  另一侧,又一个年约三旬的士子站了起来。“臣南郡向朗,愿如陛下所愿。”

  更多的人起身行礼。

  “臣南郡霍峻,愿如陛下所愿。”

  “臣颍川赵俨,愿如陛下所愿。”

  “……”

  “……”

  第一千零六十章 南阳兴学

  堂上下无数年轻人起身,表示赞成天子所言,愿如天子所希望的那样,从事实学。

  只有宋忠等人神情尴尬。

  他们年纪大了,没有那样的精力和勇气,放弃钻研了一生的经学,去研究冶铁锻造之类的实学。

  而且他们也听出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天子在长安受难的时候,刘表没有勤王,只在襄阳讲学,是有违君臣之义的。天子愿意为刘表定谥,只是出于大局的宽仁,而不是刘表真有什么过人的功德。

  他已经给刘表付出最大心血的《五经章句》做了评价,可以留传后世,却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

  说得直接些,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刘协另外一句话:假如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蛮夷之君,你们还能这么从容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

  刘协虽然不是蛮夷之君,他们却已经很狼狈了。

  如果刘协真的撕破了脸,要做一个蛮夷之君,他们又能怎么样?

  拔剑而起,血溅五步?

  他们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再看看那些情绪激动的年轻学子们,他们除了认命,还能做什么呢。

  事已至此,随他去吧。

  想到这里,宋忠也起身,言不由衷的附和了几句。

  刘协知道他不情愿,却也没说破,反而夸了他几句,说他能与时俱进之类,然后话锋一转,对南阳郡学提出了新的要求。

  作为天下五大都市之一,南阳有极佳的地理优势,工商业闻名天下,但各项学问的研究却没能跟上。

  南阳有铁,南阳铁官也是天下著名的大铁官,但南阳郡学却没有开展相关的研究,冶铁水平还停留在两百年前,几乎没有进步。

  南阳商业兴盛,陶朱公范蠡就是南阳人,但南阳对范蠡的学问研究不多,大多局限于闲聊。

  南阳盛产药材,也出了不少名医,但是医学的研究没有形成气候。

  诸如此类,刘协都不满意。

  他要求南阳发挥优势,像长安太学一样,重视工业、商业、医药学的研究,建起专门的学堂,培养更多的人才。

  经学当然要研究,其他的学问也要研究。

  虚实结合,道术相依,才能让南阳名符其实,不仅是大都市,更是学术重镇,为朝廷开发南方的百年大计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物力。

  这才是刘协来南阳郡学的真正目的。

  此时此刻,只有南阳能够承担这样的历史使命。

  江陵也好,长沙也罢,都还没有足够的基础,要等将来。

  ——

  刘协提出了宏伟愿景,激起了无数人的兴趣。

  对宋忠等经学之士来说,这个规划虽然没带来什么直接的好处,却将南阳郡学隐隐提到了与长安太学一般的高度,他们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对那些知道自己在经学上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以经学入仕几乎不可能的人来说,转而研究木学、冶铁、商业等实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至少可以养活自己。

  以前不肯研究,是因为世人轻贱百工,唯重经学。现在天子出面,亲自倡导,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进可为官,退可维生,两全其美。

  虽然争论在所难免,大势却已渐成。木学堂、医学堂陆续进入筹备阶段,教师的选拔也进入了正式的流程。

  在得知天子要从长安招募一部分来南阳之后,宋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开设算学班,为有意报考的学生补习算学。

  宋忠虽然人品一般,学问却着实渊博。他的著作不仅有《五经章句》,还有《周易注》、《太玄经注》,律学也有研究,对算学并不陌生,教一些算学基础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他这么做,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表态。

  刘协乐见其成。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皇后伏寿怀孕了。

  上次流产之后,伏寿一度很消沉,刘协花了好些心思才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刘协征冀州的两年时间里,她积极调整身体,已经做好了再次受孕的准备。这次来南阳,与刘协重逢,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在几个太医会诊,确认了伏寿真是怀孕了,刘协兑现了诺言,封华佗为侯。

  其他的相关人员也一律有赏。

  消息一公布,朝野欢欣。

  有人说,天子、皇后夫妻和谐,相敬相爱,这是国之大幸。历朝历代,皇家的不幸、冲突、动荡大多来自于天子与皇后不和,宠妃夺爱,进而导致争嗣,引发朝局不安。

  天子维护皇后,不以私爱夺公礼,可以保证朝堂上不会出现分裂。

  又有人说,天子虽然倚重并凉精锐,重视实学,但皇后却是儒学世家。这说明天子对儒学的态度并不是否定,而是要求更高。对儒门来说,这不是灾难,而是机会。

  还有人说,华佗能封侯,说明天子对实学的重视绝非口惠。研究实学,一样可以封侯,并不低人一等。

  各种意见都在刘协的预料之中,但更直接的好处却是南阳医学堂筹建的速度立竿见影的快了起来。

  故大将军何进之子何咸上书,请求献出庄园一座,充作南阳医学堂的校址,并愿意将家中所藏的书籍、药材都拿出来,供医学生们研究。

  与此同时,何咸还推荐了一位名医出任医学堂的首任祭酒。

  涅阳人张机张仲景,师从南阳名医张伯祖,以治伤寒病著称。

  刘协当然知道张仲景是谁,但他还是按照程序,要求张仲景见驾,接受太医院的考核。

  不出意外,张仲景顺利的通过了考核,就任医学堂祭酒。

  与此同时,刘协召见了何咸。

  在刘协面前,何咸也没敢耍花样,老老实实的说,这是唐夫人的建议,目的也很单纯,就是继承何进的爵位,哪怕食邑少一些,也要保留名份。

  何家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人财两空,实在是意难平。

  何咸这几年担惊受怕,身体一直不太好,也因此和张仲景结缘。这次适逢其会,唐夫人一提,他就答应了。既报答张仲景用心医治的恩德,也向天子表忠心,求一份恩典。

  刘协有些勉强地答应了何咸的请求。

  一方面是给唐夫人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对这种行为的认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捐献,帮助南阳各学堂尽快筹建完成。

  朝廷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实在抽不出多少钱给南阳。

  “听说你有个儿子,叫何晏?”刘协说道:“让他做个童子郎吧。”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天有多高

  何咸长出一口气,忙不迭的答应了。

  唐夫人的面子比他想象的大。

  要知道,天子的生母灵怀皇后可是被何皇后毒死的,天子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优待何家。所以一直以来,他只敢去求唐夫人,不敢求天子。

  甚至不敢面见天子。

  唐夫人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根本不相信。若不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他连试都不想试。

  万万没想到,不仅成了,而且超出预期的好。

  天子还要收儿子何晏为童子郎。

  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刘表的儿子也是童子郎,他真怀疑天子是想报复何家,让何家绝后。

  “谢陛下隆恩。”何咸拜伏在地,感激涕零。

  刘协看着何咸的后背,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收何晏为童子郎,倒不是想做好人,以德报怨,单纯的只是舍不得何晏这个人才。

  虽说何晏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好,不是傅粉何郎,就是台中三狗,但那只是政治形势使然,并不能否定何晏本人的才华。

  何晏在儒学、玄学、文学上的成就都很高,《论语集注》便是其中典范。

  有这样的天赋,只要好好调教,将来做个新儒学的奠基人,还是有机会的。

  “你也找点事做吧。养尊处优太久了,对身体绝非好事。”

  “唯,唯。”何咸唯唯诺诺,不敢多说。

  刘协也没兴趣和他多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请退了。

  何咸再拜,起身告辞。出了门,便直奔印坊,向唐夫人汇报了喜讯。

  唐夫人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关照了何咸两件事。

  一是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让那些心有疑惧的人放心。天子能饶过何家,就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放下过去的包袱,积极投身天子的新政,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二是天子既然招何晏为童子郎,就会用心调教他。何晏可能要吃一些苦,但这些为了他的前程。你们不要舍不得。

  何咸听了,立刻有些担心起来。

  他只有何晏这一个儿子,别给练坏了。

  一看何咸那没出息的样子,唐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态度又冷了三分。

  反倒是尹姁比较明事理,对何咸说,天子身边那么多人都没练坏,反倒是个个成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仔细说起来,何家又不是天生富贵,没那么娇气。

  何晏身体不够强壮,就是娇生惯养,缺少锻炼。现在天子愿意调教他,是他的福气,岂能推辞。

  何咸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答应。

  ——

  一转眼,便是二月。

  新年的气氛渐渐淡去,各行各业的人都投入了忙碌的劳务之中。各个作坊四处放出风声,招收工匠,学堂紧锣密鼓的筹建,教师、学生陆续到位,准备开学。

  印坊最忙,一批批的新书装上马车、牛车,送往各县。

  李仁、尹默抽出时间,给秦宓送行。

  他们即将奔赴岗位,教书育人。

  秦宓本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广汉去,广汉也需要他们。可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广汉虽然也在度田,却没有南阳这么彻底。比起天子的雷霆手段,一口气将十几个封君除国,士孙瑞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学堂也没有建起来,李仁、尹默就算回去,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秦宓只能对他们说,希望他们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积累经验,将来为广汉的教化提供一些帮助,少走一些弯路。

  李仁、尹默一口答应。

  他们对做官兴趣不大,觉得教书育人更有意义。现在在南阳任教,也是为将来回到广汉,造福乡梓做准备。

  李仁对秦宓说,临走之前,你去见一下天子吧。

  天子是天命护佑之人,能得到他的点拨,你一定会有感悟。

  秦宓正有此意,欣然答应。

  ——

  二月中,秦宓见到了刘协。

  晚饭后,刘协正陪着皇后伏寿散步消食,说些闲话。知得秦宓求见,刘协有些无奈。

  “这些人怎么回事?那么多时间不来求见,偏偏现在来?”

  伏寿心情极佳,闻言轻轻推了一下刘协,抿嘴笑道:“想必是有些肺腑之言要对陛下说,人太多了不方便。”

  刘协耸耸肩。“话虽如此,也要有点分寸嘛。他们要劳逸结合,我就不能有点休闲的时间?”

  嘴上说着,却还是摆了摆手,命人召秦宓来。

  伏寿由桥氏姐妹陪着,缓缓往一旁去了。

  一会儿功夫,秦宓走了过来,躬步一拜。“臣秦宓,拜见陛下。打扰陛下与皇后消闲,死罪死罪。”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有用吗?”刘协甩甩袖子,示意秦宓跟着走。“在南阳看了几个月,感觉如何?还觉得我是暴君吗?”

  秦宓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摇头道:“陛下言重了,臣从来没觉得陛下暴君。臣只是……”

  “你担心急则生变嘛,对吧?”

  “是……是的。”

  “我的确有些急,不急不行啊。”刘协一声叹息。“大乱之后,人心思治。这时候推行新政,能够接受的人会多一些。等天下太平,人人都安于旧状,再想改革更难了。打个比方吧,有人好逸恶劳,平时让他改,他肯定不愿意。可是现在病了,医生说,你要想活下去,就要改掉那些坏毛病,他是不是会更容易听一些?”

  秦宓忍不住笑了一声。“陛下所言甚是,这治国和治病的确有几分相似,时机很重要。”

  “还是治病更难一点。”

  秦宓有些意外,偷偷看了刘协一眼。“陛下……觉得治病更难?”

  刘协点点头。“治国不过是平衡各方面的利益,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人人都看得见。治病则不然,有很多细节根本看不见,更需要严密的逻辑、精确的分析,以及实事求是的态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刘协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说,你曾和王粲论过天?”

  “是的,不过只是一时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秦宓嘴上谦虚,心里却有些得意。

  因为与王粲的这一番对话,他在南阳也有了不俗的名声。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问。”

  “天有多高?”刘协转头看着秦宓。“我不要你引经据典,我要一个具体的数字,以及求得这个数字的办法,哪怕粗略一点也行。”

  秦宓顿时语塞。

  办法他有,这段时间宋忠教授算学,他也跟着听了一些,九章中的勾股就可以测山高路远。

  但是测天高,从来没有人干过。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以人为本

  “没想过?”刘协的嘴角挑起一抹淡淡地笑意。

  对付这些儒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说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点实际的,一问一个准。

  秦宓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想过。”

  “那你应该更没想过,天有多高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就是一个不成立的问题。”

  秦宓一愣,抬起头打量着刘协,思索半晌,才说道:“陛下,即使如张平子所说,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也是可以测出天地之间的距离的。”

  刘协嘴角笑意更浓。

  看来秦宓这几个月在南阳没闲着,还是花了点心思的。

  至少对张衡的学说有一定的了解,对浑天说也进行了一定的研究。只不过他还处在学习的阶段,并没有提出质疑。

  “张平子的说法有其可取之处,却也未必就是最后的结论。在进行必要的验证之前,一切都是假说。就比如说日月五重附现于天球之上,显然就有问题,不如宣夜说更合理。”

  秦宓半天没说话。

  他对宣夜说也略有所知。南阳学风浓郁,常有聚会、议论,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都是讨论的对象,各有优劣。

  南阳是张衡的故乡,很多人都对张衡推崇备至,所以浑天说的支持者更多。

  但刘协提到的这个问题,的确是宣夜说更合理。

  日月星辰飘浮在天地之间,显然比附丽于同一个天球上更能解释诸多现象。

  只是这么一来,想测天高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有定位的目标了,测出来的只可能是日月星辰距离大地的距离,而不是天球距离大地的距离。

  秦宓越想,越觉得有趣,同时心生惭愧。

  天子日理万机,能用在学问上的时间有限。他闲来无事,有的是时间,自问对诸般学问也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在天子面前,他立刻现出了原形,浅薄之极。

  他引以为傲的熟读深思不值一提,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想明白。

  “陛下,臣惭愧。”秦宓一声轻叹。“以前读的书都白读了。”

  “那倒不至于。”刘协笑了,扬扬手。“只是还不够罢了。”

  秦宓点点头,欲言又止。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看似没什么主题,但说得很坦诚。

  刘协并不全盘否定儒学,他只是觉得仅有儒学是不够的,还需要木学,需要医学,以及一些其他的学问。这也是他正在做的事,或者说,是他做的所有事的出发点。

  刘协用董仲舒做例子。

  当初董仲舒改造儒学,将诸子的学问加入其中,极大扩充了儒学的范畴。虽说现在看来,他的做法有利有弊,但是对当时而言,综合百家,显然对统一思想,减少内耗是有帮助的。

  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当年留下的积弊渐渐显现,理应对儒学进行一次重铸,去芜存精,并进行必要的补充。

  这些都需要更多的有识之士参与。

  在他看来,秦宓就是这样的人。

  “子勑,努力。”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

  秦宓激动不已,躬身施礼。“臣虽愚钝,敢不从命。”

  “带着朕的期望回去。”刘协伸手拍拍秦宓的肩膀。“告诉你的乡党,让他们不要被眼前的一己之利蒙住眼睛,逼着朝廷大开杀戒。”

  他停顿了片刻,幽幽地说道:“朕不是圣人,也有脾气的。”

  秦宓吓了一跳,再次施礼。“唯。”

  ——

  秦宓走了,远处的伏寿放慢了脚步,等刘协赶上去。

  “陛下和他说了些什么?”伏寿看着秦宓的背影,轻声问道。

  刘协有些意外。“你既然关心,刚才为什么不留下来听听?”

  “臣妾留下,怕他不自在。”伏寿笑了笑。“这秦宓最近在南阳颇有些名声,据说口才极佳,颇有当年苏秦、张仪的风采。但他并不以此为傲,反倒常常导人淳厚,不要学那策士之术。仔细想起来,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呢。”

  刘协点点头。“的确如此,他本是个聪明人,却一心想做个谨厚的君子,难免有些拧巴。将来若是改从实学,或许能有更大的成就。”

  “正如祢衡?”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祢衡是个意外宝藏。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祢衡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司徒长史,处理起政务来,让杨彪这样的老臣都赞不绝口。

  他与祢衡见过面,但祢衡如何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他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祢衡去过一趟汉阳,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

  他希望这样的年轻人越多越好。

  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连贼都知道的道理,他没道理不懂。

  他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可若是将更多的年轻人发动起来,他就可以做很多事,甚至改变历史车轮的方向,打破那些自由、民主只能产生于西方的谎言。

  西方?嘿嘿,真正的希腊、罗马是奴隶制,和大汉比,差远了。

  “正如祢衡。”刘协附和道。“还是年轻人好,有冲劲,不守旧,改于突破自我。所以曾有人说,少年强则国强。而长者的责任就是设好边界,放开手脚,不要大包大揽,希望少年和自己一样老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不是老成,那是未老先衰。”

  伏寿歪着脑袋想了想,垂下眼皮,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陛下如今是少年,有此想法,也是自然。三十年后,陛下年过半百,还会这么想吗?”

  刘协伸手拉起伏寿略微有些浮肿的手。“你是担心太子难做吧?”

  伏寿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刘协说道:“果然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孩子还没出生,你就开始为他的将来考虑了。”

  伏寿吃了一惊。“陛下……”

  刘协抬手,阻止了伏寿。“你不要紧张,这是人之常情。太子难做,雄主的太子更难做。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伏寿松了一口气。“陛下胸怀,臣妾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后世之君能否如此,臣妾不敢保证。陛下开千秋事业,立百年大计,若能为后世之君立下规矩,或许能有些帮助。当然,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想法,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

  “你这个想法很好,而且一点也不早。”刘协说道:“你仔细说说,若有可取之处,下次朝会时,我与公卿们议一议。”

  伏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看着刘协。

  “陛下……”

  刘协笑笑,摸了摸伏寿的肚子。“既是百年大计,自然要从长计议,早点准备也是好的。”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稳扎稳打

  伏寿再次怀孕之后,喜悦自不必说,但忧虑也随之而生。

  正如刘协所说,太子难做,雄主的太子更难做。

  有汉四百年历史,顺利继位的太子屈指可数,死于非命的更多,就连孝文皇帝都动过换太子的念头。

  唯一让她安心些的就是刘协显然不是高皇帝、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他的目光更远,对她这个皇后的维护也更为在意。如果不是刘协坚持,她这个皇后之位早就坐不稳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有些担心。趁着今天刘协心情好,又正好提到了,便鼓足勇气旁敲侧击了一下。

  没想到刘协比她更直接,直接挑明了,反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她也熟悉刘协,知道刘协不是那种故意挖坑套话的人。之所以这么直接,想必平时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只是还没找到具体的方案,这才想听听她的意见。

  只是她也没有现成的办法。

  她本来就是寄希望于刘协,希望刘协能像处理其他的难题一样,有妥善的解决之道。

  两人相对无语,随即又会心而笑。

  “看来你也没什么主意,那我们就随便说说吧。”刘协说道。

  伏寿立刻乖巧地说道:“愿闻陛下高见。”

  “其实这种事,关键还是那四个字:克己复礼。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守住礼,就显得格外重要……”

  刘协不紧不慢,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讨论的不是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皇权。

  事实上,讨论这个问题,首先就是置身事外。

  当局者迷。置身局中,是无法看清问题的本质的。

  他能这么做,是因为他并不是天生的皇帝,而是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穿越者,生活在皇权已经覆灭的时代。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了太多的皇家悲剧,深谙皇权的弊端,也见过更好的选择。

  他要做的,就是用一种这个时代的人能接受的说法,将那个更好的选择变成制度。

  比如禅让。

  他一直觉得,西方那种一人一票的普选并不是最好的制度,太多的人受限于眼前的利益,并不能做出理性的选择。而擅长操弄民意,取得选举胜利的人,通常也不是合格的政治家。

  懂王固然是笑话,奥观海又何尝不是?

  相比之下,反倒是东方传统的层层选拔制度更利于政权的传承,更利于政策的稳定。

  前提是要控制住皇帝个人的私欲无限膨胀。

  其中一点,就是终身制。

  再英明的人,老了也会惰政,头脑也会不清醒,也会做出糊涂的决定。

  所以,在昏庸之前交出权力,就显得非常重要。就算退居幕后,做太上皇,也要比直接掌握最高权力来得稳妥一些。

  仅此一点,邓公就光耀千古,直追传说中的尧舜。

  刘协也想这么做,只是眼下还没到那一步,有足够的时间酝酿。

  既然伏寿提起,他就借着机会吹吹风。

  效仿尧舜,行禅让之制,到了一定的年龄就选择退位,禅让给后继之君,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从道德上来讲,这是行上古圣王之制,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就现实而言,老皇帝垂帘听政,扶嗣君继位,并送他一程,对政权传承也有好处。

  唯一麻烦的,就是老皇帝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私欲。

  后世之君未必能做得到,但他可以定下祖宗之法,让后世之君不能轻易推翻。

  当然,相关的制度建设也要考虑好。

  比如,不能全盘照搬禅让制度,留下名为禅让,实则篡位的漏洞,让王莽之流卷土重来。

  比如,如何保证新君不是傀儡,而旧君又能维持体面。

  再比如,君臣之间如何共处,使得君权受限的同时,臣权也不会无限扩张,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事,绝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伏寿听了刘协的思路,感慨不已。

  天子早就想到了这些问题,而且考虑得比她更全面,更深远。

  有这样的天子,自己又何必担心将来呢?

  多生几个强壮又聪明的嫡子,并教育他们成材,让天子有更多的选择才是正理。

  ——

  天子驻跸南阳,不仅对南阳的度田起到了关键的推进作用,对邻近的充豫二州也有明显的威慑意义,韩遂肩上的责任瞬间轻了很多。

  建安八年三月,春耕开始的时候,兖豫青徐四州所有的郡国都完成了度田。

  虽然不排除有些郡国还有抗拒心理,但事实上,已经没有人敢不度田。

  再不度田,百姓要反了。

  当皇帝和百姓站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士大夫突然发现自己身如浮萍,脚下空虚得令人心慌。再加上一旁虎视眈眈的两万西凉兵,还敢站出来反对的人屈指可数,声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益州的巴郡、广汉在朝廷的大军监视下度田,进度最快。春耕时,几乎所有的土地都已经分配完结,百姓们热情高涨地投入到生产中去。

  受此影响,江南的郡国也开始推进度田。只是进度不一,力度也有所不同。

  有人建议刘协南巡,到江南走一走。

  刘协和杨彪反复商量后,决定还是等一等。

  江南当然要开发,但那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稍微缓一缓影响不大。

  南阳则不同。

  帝乡的遗韵太深,表面上看起来新风吹遍大地,背地里还有很多力量蠢蠢欲动。他至少应该在南阳待上一年,让度田的收益落在实处,让所有的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也让那些反对者看到整体实力的提升可以弥补他们的损失,才能将最后的阻力彻底消融。

  如果皇帝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新风尚,皇帝一走又死灰复燃,巡视除了劳民伤财,没有任何意义。

  在南阳逗留的时候,刘协也没有闲着。

  他办了两件事:一是为张衡立祠,命人整理张衡的著作,印行天下,并组织人进行深入研究;一是亲自主持了讲武堂招生。

  讲武堂以前的学员大多来自军中,一小部分是官员子弟。这一次新开了一个班,录取的都是没有行伍经验的少年,年龄在十二岁以下,有男有女。

  刘协要虞翻从基本的读书识字开始教起,传授他们武艺、兵法,以及行军作战必备的各种技能,学制五年。

  毕业之后,这些人通过考核,将补入禁军,成为虎贲郎、羽林郎的新鲜血液。

  光明的前途,一下子吸引了数千人报考。经过精挑细选,录取了一百零八人。

  为了表示重视,刘协亲自为这些少年授第一课。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第一堂课

  刘协一身便装,坐在讲堂之上,面色平静。

  虞翻坐在刘协的左侧,高冠危坐,面色严肃,自带孤傲之气。

  陆议、孙尚香站在虞翻的身边,一个英俊沉静,一个飒爽灵动,相映成趣,赏心悦目。

  杨彪坐在刘协右侧,与虞翻对面。

  他身后坐了一个中年文吏,姓刘名先,字始宗,零陵人。原本是刘表的别驾。刘表离职后,刘先隐居不仕。直到朝廷为刘表定谥,他才重新出山,被杨彪辟为吏。

  他的应辟,代表着江南四郡士大夫愿意与朝廷合作,刘表时代正式成为过去。

  除此之外,堂上还坐着十几名讲武堂的教师。

  讲武堂与太学其他诸堂不同,一直由天子直接控制,算是天子嫡系。但这么久了,天子从来没有给讲武堂的学生讲课,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虞翻特地放了一天假,让能脱开身的教师都来听听。

  他经常与天子接触,知道天子见识过人,其他的教师却没有切身感受。

  堂下坐着刚刚入学的一百零八名新生,年龄都在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个个五官端正,谈不上俊俏,却都朝气蓬勃。

  此时此刻,他们正一脸崇拜地看着刘协。

  如果不是刘协,他们既没有机会读书,更没有机会成为讲武堂的学生。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这次录取的都是普通百姓子弟。

  刘先的外甥周不疑本来也有意参选,却被杨彪阻止了。这是给百姓子弟的机会,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你不要争。你外甥想入仕,将来机会多的是。

  “陛下,人到齐了。”虞翻微微欠身,拱手说道。

  刘协点点头,抬起头,一声轻咳,目光看向几位讲武堂的教师。“诸君都是讲武堂的教师,负有教书育人的重任。容我先问一句,讲武堂的武字,你们是怎么看的?”

  沉默了片刻后,有人起身,拱手施礼。“回陛下,《左传》云:止戈为武。武者,不在杀人,在止战。”

  刘协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吗?”

  又有人起身。“回陛下,臣以为,所谓止戈为武之止,并不仅仅是停止之止,还有脚趾之意。止戈者,乃是以武为根本,不可忘战。是以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这边话音未落,第一个回答的人便起身反驳。“止字本意为脚趾,引申为停止,是以止战立意更高……”

  刘协还没说话,虞翻便皱了皱眉,轻咳一声。

  那个教师原本斗志昂扬,听到虞翻这一声轻咳,顿时如遭雷击,瞬间哑火,悄悄地坐了回去。

  刘协笑了,看向堂下有些懵的学子们。

  “你们看,讲武堂的教师们关于‘止戈为武’这四个字如何解释,亦有不同意见。而武之为武,又岂是‘止戈为武’这四个字能解涵盖的?意义各有不同,将来你们也会遇到。那么,当不同的说法摆在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该如何判断正误真伪呢?”

  此言一出,不仅堂下的半大孩子们有点懵,堂上的教师们也有点糊涂了。

  意见不同,如何统一,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一直没有答案。

  难道天子对这个问题有思考,并且找到了答案?

  “你们一定以为朕会有答案,对不对?”众目睽睽之下,刘协笑了,摊开双手。“但是很可惜,朕也没有答案。”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只有虞翻抚着颌下短须,若有所思。

  刘协等了等,又道:“或许,你们想要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本身就是一个奢望。而且讲武堂建立的目标是培养保家卫国的将领,而不是精于训诂的博士,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如何解释这句话上,倒不如去想想如何壮大自己。”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文字并不能打败敌人,武器才能。你们进讲武堂学习,一定要牢牢的记住这一点,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舍本逐末,弃实务虚,沦为咬文嚼字的博士。”

  虞翻有点尴尬,一旁的教师们也面面相觑,惭愧的低下了头。

  天子这句话与其是说给新生们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们听的。

  最近讲武堂的风气是有些偏颇,将太多的精力用于辨析古文经义上,反倒疏忽了军械、战法等实务的研究。特别是军械,自从黄月英、甄宓等人陆续离职,军械的研究就停滞不前。

  刘协站了起来,缓缓下堂,来到孩子们中间,侃侃而谈。

  “朝廷建太学诸堂,教化天下学子,唯独讲武堂不在太学,为何?因为诸般学术之中,武学、兵学有着其特殊性。论历史之深远,就连禽兽都知道生存必有武备,是以牛马善跑,狮虎善扑,各有其长,儒道墨法又在何处?论意义之重大,不论是以戈止战,还是以戈为本,都说明了戈的不可或缺。可是这些,都不是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区别。”

  刘协停住脚步,环顾四周。“谁能告诉我,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没人敢轻易发言。

  过了一会儿,正当刘协准备揭晓答案的时候,堂上的孙尚香突然举起手。

  “陛下,我知道。”

  刘协有些诧异地看向孙尚香,点头以示鼓励。“你说。”

  “会死人。”孙尚香大声说道:“会死很多人。”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尚香却一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

  刘协也笑了,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人。其他学问论讲,就算是错了,也不过一时偏颇,或者浪费些钱财。可是武学论的是兵,关乎生死存亡,大意不得。孙子兵法开篇就说得明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抬起目光,看向堂上的讲武堂教师们。“这句话,很多人都能倒背如流,即使他们未必是将领。可是又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了孙子这么做的意义,有几个想过,如果学习兵法时敷衍了事,满足于文字,而不是实事求是,将来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人?”

  他幽幽地说道:“读兵书,学兵法,一定要入心,不能停留在纸上。纸上谈兵是要出大事的,轻则丧身,重则亡国。这,就是今天要与诸君分享的第一句话。”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雏凤新声

  堂上是虞翻及讲武堂的教师,是刘协倚重的臂膀。

  堂下是新入学的学子,是刘协寄予厚望的未来。

  刘协敞开了胸怀,将自己对军事力量的理解和期望和盘托出。

  他要阐述的观点主要有两个:

  一是武力不可或缺。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这句话不仅要挂在嘴上,更在刻在心里,更不宜有所偏颇。

  二是武力应该用来保护更多的利益,而不能变成少部分人的工具。以前武士来自于贵族,只保护贵族的利益。如今的将士来自于普通百姓,自然应该保护普通百姓的利益。

  想让百姓组成的将士保护个别权贵的私利,与百姓为敌,如抱薪救火,于情不合,于理不通,也不可能。勉强行之,必然反噬。

  这一点,他有成功的实践经验。

  他能逆转局势,就是得到了并凉精锐的支持。而他之所以能得到并凉精锐的支持,就是他与普通的并凉人同甘苦,共命运。

  百年羌乱之源,转换成江山永固之本,就在一念之间。

  为了这次讲述,刘协花了大量的心思准备,想办法夹带私货,就差将“人民子弟兵”五个字刻在脸上。

  之所以没有那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因为眼下的时机没有成熟。

  拥有全国大半人口的关东教化刚刚铺开,还没有看到真正的成果。百姓识字率有限,朝廷和百姓之间还隔着士大夫阶层。推进太快,用力过猛,会让实力更强的士大夫阶层心生警惕,进而产生消极情绪,甚至从中作梗。

  要等上三五年,教化有了成果,年轻人基本都识字,士大夫的主体发生改变,对朝廷有了认同感,再提这个概念才会水到渠成。

  万事开头难,不能急。

  只要方向对了,坚持走下去,该有的总会有。

  堂下的少年们如一张白纸,任刘协涂抹。堂上的教师们却有些震惊。

  他们原本以为是天子对他们最近的学风不满,现在才知道,是他们的思路一直没有跟上天子的步伐,以至于天子产生了忧患,要借这次机会来敲打他们。

  这节课与其说是给新招收的学员讲的,不如说是给他们讲的。

  能进讲武堂做教师的,本就不是迂腐之辈,也比一般的读书人务实得多。对天子的观点,他们迅速的捕捉到了要点,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以民为本,这个提法并无新意,天子只是又向前迈了一步,将民这个概念进行了拓展。

  百姓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百姓,而是指所有的民众。

  理论上,这就是天子以外的所有人。

  没毛病。

  本该如此。

  就算是堂上坐的教师,又有几个是真正的贵族呢。除却那些远古的传说,大多数人往上数几代,都是庶民,在血统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倒是有人来自凉州,多少带点羌胡血统。若非天子推行教化,他们连进入讲武堂的机会都没有。

  因此,他们对天子迈出的这一步在原则上是认同的,分歧只在具体利益的分配上。

  讲通了这一点,刘协随即沿着武学是实学这一基本认同讲了下去。

  既然是实学,就不能仅从文本上下功夫。兵书要读,战例要看,但不能满足于此,还要将更多的心思花在提高技战术上。

  兵法原本就分四大类,分别是权谋、形势、阴阳、技巧。

  简而言之,权谋讲战略,形势讲战术,阴阳、技巧都是具体的技术。除了权谋略微有些虚之外,其他三门都是非常实在的学问。是真是假,有没有用,都要看最后的验证结果。

  刘协要做的,就是强化这些实用的技术。

  真正的战略是建立在坚实的技术基础上的,不讲技术的兵法都是纸上谈兵。

  具体战术,讲武堂研究得还不错,适用于山地作战的小阵型配合就是他们研究出来,重骑、轻骑的配合也由他们提炼改进,应该说,成绩斐然。

  孙策这次能顺利击破白帝城,并且将伤亡控制在一个非常优秀的范围内,从讲武堂的小阵型配合中受益良多。

  刘协主要提及了两点:一是牵星定位术,一是军械制造。

  前者属兵阴阳,后者属兵技巧。

  牵星定位术之前就有,用于海上导航。黄猗将其改进之后,用于草原上行军,效果不错。

  现在的问题是还不够精确,对使用者的要求比较高,无法推广到所有的将士。

  这个原因就是相关的工具不够精密、完善,也就是军械制造的进步不够快。

  仅就是武器制造而言,还有不小的距离。

  如今能让人满意的军械制造只有河东铁官、西河铁官打造的武器,但这些远远不够,离刘协的要求还有很远。

  武器是消耗品,不能只要求锋利,产量和成本也要符合战争的需要。

  但这些,已经不是裴潜能解决的了。

  这需要更完善的学术基础,比如物理、化学、机械等等。

  这就是刘协如此重视这一届讲武堂新生的根本原因。

  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将来不会成为将领,走上前线,却会成为前线将士最坚强的后盾。会不会有人研究出能改变战场形势的武器,出现几个类似武安护国电磁显圣真君之类的大神,才是刘协最关注的。

  如果军事技术革命一定会来,还是出现在爱好和平的东方文明更好一些。

  刘协拔出随身长剑,曲指轻弹。

  剑作龙吟之音,久久不绝。

  “上古以木石为兵,后来以铜为兵,现在则以百炼精钢为兵。”刘协朗声说道:“人还是同样的人,用不同的兵器,战力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三百年前,便有一汉当五胡之论,今天还能有这样的优势吗?百年之后,我们又当如何面对祖先,能否说一句我已尽力,无愧于心?”

  堂上、堂下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又带着一丝隐隐的激动。

  就武功而言,如果不谈最近几年的逆转,本朝是远远不如前朝的。疆域不仅没有拓展,反而大大萎缩。尤其是西北方向,西域诸国主动请求内附,朝廷都一度不敢接受,只能任由蛮夷侵吞大汉曾经的疆土。

  好在天子横空出世,惊才绝艳,一举逆转形势,这才重新有了光明的未来。

  而更大的荣光,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初露峥嵘

  来到这个时代七八年,刘协一直没有痛痛快快的说一次,以免过于惊世骇俗。

  今天依然不能。

  但他总算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可以说得多一些。

  堂下十来岁的孩子不懂,就算听到了什么,传了出去,别人也未必当回事。

  堂上的教师都是研究军事的,保密是基本素质,就算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会随便讲。

  少了顾虑,刘协就可以多讲一些,将他认为最根本的东西灌输下去。

  除了武学是实学,要实事求是的原则之外,刘协还讲了一些具体的事例。

  他拿出准备好的琉璃片,演示了一下光线的折射。

  琉璃就是玻璃,并不稀奇,尤其是随着西域商路的畅通,更多更好的琉璃制品进入中原,只不过是作为玉的仿制品,充当饰物,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

  刘协挑了这两片琉璃不仅纯净,没什么气泡,磨制得也极佳。作光学演示时,勉强能够看出轮廓。

  他演示了两个功能:一是放大,一是望远。

  两个功能其实是一个,只不过望远的功能实现起来更复杂些,要两个镜片组合。

  但效果却是极为震撼的。

  虞翻等人都是研究军事的,自然清楚望远意味着什么。

  特别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越早发现对手,生存的机率越大。用来传递消息,也可以成倍的提高效率。

  总而言之,潜在的价值极大。

  琉璃片很多人都见过,甚至手头就有,军中取火也常用琉璃片,只不过成色没有刘协手中的这么纯净。也正因为此,很多人根本没意识到那斑驳的光影背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功能。

  什么叫见微知著,什么叫明察秋毫,什么叫举一知十?

  眼前的天子就是。

  一时间,堂上、堂下对刘协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

  就连一向自负的虞翻都抚着胡须,发出感慨的叹息。

  自己和天子相比,果然还是略逊一筹。

  这是天资上的差距,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

  “小小的琉璃片,就可以产生如此奇妙的作用。如果能深研其理,加以利用,还能发现多少秘密?”刘协举着琉璃片,脸上带着如春风般的微笑。“我们不妨假设一下,既然可以聚光点火,有没有可能发明一种武器,在数百步之外烧毁敌人战船、大营?有没有可能制作看得更远的窥管,在千里之外就能明察秋毫?”

  堂下的孩子们已经兴奋得忘了君臣之礼,拍手叫好。

  堂上的虞翻等人也不由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别说制造出刘协想象的那种神器,只要能有十分之一的功效,就足以改变战场形势。

  比如用数面大镜,在远处照射敌将的脸,使他无法视物,甚至致盲。

  比如远在数里之外,斥候就可以观察对方大营的部署,不仅看得真切,还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两片小小的琉璃片,蕴藏着无限可能,等待他们去发撅。

  他们甚至有些按捺不住,不想再听刘协说,只想聚在一起讨论讨论,看看能设计出什么办法。

  ——

  第一堂课,极其成功。

  刘协不仅表达了对技术的高度重视,更揭示了技术蕴含的巨大潜力,得以说服虞翻等人,加强对技术的研究,并广招奇材异能之士,以弥补黄月英等人离职后留下的空缺。

  作为所有学术的基础,算学也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为易学大家,虞翻的算学能力不弱。研制投石机时,他的算学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可是和刘协讨论了一下琉璃镜折射现象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算学没有想象的那么高明。

  至少在形学(几何学)上,他远远不如天子。

  看着刘协画了几道线,就推导出了勾股定理,虞翻的自信心受到了重创。

  果然还是夜郎自大,贻笑大方啦。

  虞翻提出请求,能否由刘协办一个补学班,为讲武堂的教师们补学一下算学,尤其是形学方面的知识。

  类似的计算方法在九章算术里也有涉及,但不够简洁,往往很繁琐,普通士卒很难掌握。而将能掌握的人送到前线去当斥候,又未免太浪费了。

  如果刘协能将类似的办法进行简化,让普通士卒也能掌握,对战场信息收集的作用会很大。

  刘协欣然答应,并决定参合中外的相关典籍编写讲义。

  虞翻大喜,随即拟了一份名单,总共不到十人。

  能听天子亲自讲授算学,即使不谈能学到多少学问,仅这份荣耀就值得以后吹一辈子。所以有限的名额就成了人人争夺的目标。虞翻也不客气,除了自己要参与之外,直接将陆议、孙尚香加了进去。

  有的教师大为不满,直接告到了刘协面前,表示虞翻这是利用职权谋私。

  谁不知道陆议、孙尚香是他的入室弟子?

  而且他们都是江东人,这是拉帮结派,又搞关东人歧视关西人的那一套。

  他们吵得很厉害,消息传了出去。

  崇尚老子,原本很淡定的刘先听到消息,也有些坐不住了,找到司徒杨彪求情,要求将外甥周不疑也加到名单里。

  原本周不疑是可以考讲武堂的,因为顾全大局,放弃了这次机会。但天子私授算学,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毕竟这不是正常授课,这次结束了,谁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

  杨彪权衡了一番后,接受了刘先的请求,向刘协做出说明。

  为了照顾江南士大夫的情绪,还是提前收周不疑为童子郎比较好。

  刘协没有立刻答应杨彪,召见了刘先。

  简单寒暄过后,他问了刘先一个问题:

  刘表在荆州的时候,江南四郡就不是很服从,长沙太守张羡甚至与刘表发生了直接冲突。如今刘表离开荆州,朕来荆州,你们又摆出一副不合作的态度,要为刘表讨个公道。你们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呢,还是觉得江南有天险,可以割据一方,漫天要价?

  刘先听完,就变了脸色,错愕地看着刘协。

  “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面色阴沉。“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赞赏你们有气节,还是称赞你们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现在虽然没有马伏波,但益州将定,意犹未尽的将士不少。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让他们转战江南,再试试讲武堂研究出来的新战法。”

  刘先不复镇定,汗如雨下。

  刘协向后靠了靠,十指交叉,抱于腹前。“有劳你传书亲朋故旧,他们不愿入朝,朝廷不勉强,但是度田必行。我再给他们半年时间。如果年底之前,还有人不肯度田,朕会派精兵良将去监督,有必要的话,也不介意亲自走一趟。”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赵温归来

  刘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他来行在不久,听到的都是天子平近易人,善待大臣,也曾亲眼看到天子循循善诱,为讲武堂的师生授课,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天子不仅拒绝了他的请求,还出言威胁,要派大军去零陵坐镇,强行度田。

  他立刻意识到,天子不是虚言恫吓,很可能早有计划。

  他在司徒府听到不少风声,说骠骑将军张济没有合适的安排。留在益州战场,将来功高难封。让他还朝,又没有合适的位置。现在看来,天子有意让他像韩遂一样,坐镇江南。

  对朝廷而言,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可是对江南而言,这却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西凉人本就凶残,张济还是董卓的旧部,他应该也清楚骠骑将军就是他的极限,不可能再有升官的机会。这样的人会变得更加贪婪,江南必为他摧残。

  绝不能让张济去江南。

  严峻的现实,让刘先不敢掉以轻心。顾不上和天子理论,赶回司徒府和杨彪商量。

  杨彪听完刘先的讲述,也大感意外。

  沉思良久后,他有些惭愧地对刘先说,是我考虑不周,让你错失了机会。我当初不应该阻止你的外甥周不疑参加考试,以他的天赋,本可以堂堂正正的进入讲武堂,不必使用这种方式。

  刘先倒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天子有意针对荆州士族,周不疑参加考试也未必能录取。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他太着急了,想为周不疑争取到这个天子亲自授课的机会,却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本就是一个非份之想。

  对他来说,这件事虽然重要,却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阻止张济去江南。

  杨彪想了想,说道:就算天子有这个意思,现在也没有公布,还有挽回的机会。天子也说了,希望你们能主动推进度田,否则就派大军进驻。既然如此,你还是照办吧。

  天子毕竟是年轻人,火气大,已经忍得太久。江南再推三阻四的,难保他一时震怒,真派大军进驻。真到了那一步,江南四郡难免要步冀州士族后尘。

  听到冀州士族这个前车之鉴,刘先怕了。

  孙策即将南征,平定交州,他可不希望江南士族被流放海外,成为孙策不给军饷的部下。

  他决定亲自回一趟江南,当面向相关人员说明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协让人给他带了一句话。

  刘先以司徒府掾吏的身份坐镇江南,监督度田。事成之后,携其外甥周不疑及其他江南才俊入朝,朝廷将择优录取,因材付任。

  刘先大喜,兴冲冲地走了。

  ——

  在江陵,刘先遇到了刚从益州返回的赵温。

  赵温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本来不愿见客,得知刘先是从南阳行在来,这才特地见了一面。

  问了南阳的情况后,又听了刘先此行的原委后,他沉默了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始宗,努力,莫让天子与杨公的心意空付。”

  刘先也没多想,躬身领受。告辞出了门,他才意识到赵温这句话不太对味,仿佛另有所指。

  天子的心意,他可以理解。要度田嘛,又不愿意流血冲突,希望他能说服江南士族,为此不惜开出了官爵的诱惑,也算是有诚意。

  但杨彪的心意又是什么?

  整件事中,杨彪只是履行他应尽的责任罢了,而且还做得不够妥善,让他白白挨了天子一顿批评,颜面尽失。

  可是人已经出了门,也不好再回去问,刘先只好带着一肚子疑惑走了。

  和他一样疑惑的还有赵温身边的两个人,他的儿子赵道和同乡张松。

  张松字子乔,蜀郡成都人,年近三旬。成都张氏也是小有实力的豪强,刘焉、刘璋都不敢漠视,以官职予以笼络,张松的兄长张肃就在州牧府就职,为别驾从事。

  但张松觉得刘璋不行,没有接受刘璋的辟除,一直赋闲读书。这次赵温返朝,他听到消息,就主动跟来了。

  听了赵温的话后,张松觉得难以理解,就直接问赵温。

  “赵公,杨公的心意是什么?”

  赵温半躲在小床上,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幽幽一声叹息。

  “子乔,你见识过人,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必能为天子所用。但是有一点,我应该提醒你。天子固然英姿勃发,高瞻远瞩,毕竟年轻,有时候难免急于求成。我与杨公身为老臣,除了匡弼时政之外,还要做一些不为天子所喜,但于国有利的事。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就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

  张松点点头。“老臣少主,本该如此。那你说的这个代价,又是什么?”

  “天子要平定益州,两路大军进击,益州平定是迟早的事,至少大江以北诸郡如此。但益州人未必能心平,大战也未必能避免,除非天子特意对益州施恩。”

  张松若有所思。“比如……赵公复任司徒?”

  “未必一定是司徒,但也差不了太多。”赵温坐了起来,目光扫过儿子赵道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看向了张松。“我想,杨公可能有这个意思,他想主动求退。”

  张松忽然笑了起来。“这恐怕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何以见得?”

  “君臣之间,理当坦诚相待。杨公为了让赵公你复任司徒,故意犯错求退却有些不太坦诚,有勉强天子之意。”

  “那该怎么处理才妥当?”赵温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他有一种感觉,带张松入朝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个外表不够出众,脾气也不够温润的年轻人比他的儿子赵道更能与天子相处愉快。

  当然,见面之后有些小摩擦也是难免的。

  张松看看赵温,笑道:“赵公若是信得过我,我就先行一步,去南阳见见杨公。”

  赵温盯着张松看了一会儿,重新在小床上躺好。“那我就在江陵休息几天,等你的好消息。”

  张松拱手施礼。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后,张松与赵温父子告别,先踏上了北上的路。

  他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就赶到了宛城。

  租来的马车直接停在了司徒府门口,张松下车,来到门前,递上准备好的名刺。

  “请报司徒杨公,蜀郡张松求见。”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蜀郡张松

  杨彪看到蜀郡二字,立刻想到了赵温,停下手中正在处理的公务,让人将张松带到侧院。

  两人一见面,杨彪就笑了。

  张松身材矮小,面貌丑陋,但眼中却有精光,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人。这样的人通常在仕途上都不会走得顺利,但是遇到天子这样的人却最幸运不过。

  庞统就是例子。

  赵温将这样的人带到行在时,显然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杨彪问了几句,张松也不隐瞒,表示自己是随赵温一起来的。在江陵遇到了刘先,赵温决定在江陵停几天,自己先赶过来,就是为了提醒杨彪不要自作聪明,在天子面有耍弄心机。

  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这么做,不符合忠的标准。

  杨彪登时变色。

  张松这句话说得很重,等于说他是伪君子。

  汉代的学问近古,训诂也更接近古义。忠并非效忠,而是本心,与“衷”相近。

  宋忠有时候也写成宋衷,就是这个意思。

  臣事君以忠,就是秉持本人的意愿事君,不屈从权势,不违背本心。

  所以不忠的反面不是奸,而是伪。

  弘农杨氏道德传家,杨彪本人也一直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了伪君子。

  张松却不管杨彪的心情,接着又说,君臣之间的信任难以建立,却容易破坏。一旦没有了信任,互相猜疑,危险立生,合作也就无从谈起,甚至之前的旧事都要翻出来再论。

  之前朝堂上的诸多悲剧,不就是由此而起吗?

  如今好容易天子信任杨公,付以国事,你怎么能为一己私心破坏这样的基础?

  杨彪忍不住了,问道:我是为益州着想,怎么能是为一己之私呢?

  张松反问,你没有想为老友正名的心思吗?就算你没有,别人信不信?处为大臣,不处嫌疑之地,你这么做,得体吗?

  杨彪抚着胡须,半晌无语。

  他盯着张松看了又看,忽然笑了。“既然如此,益州的事,就交给你这个益州人吧。”

  张松躬身而退,连口水都没喝,转身去求见天子。

  ——

  刘协很快接见了张松,既不惊喜,也不意外,平淡得不像是第一次见。

  张松很想问一句,陛下,我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他最后还是没敢问。他自己很确定,他没见过天子。天子这么自来熟,应该是见的人太多了,自然而然的有了气度。

  张松调整了一下情绪,向刘协汇报了益州的情况,以及赵温此行的经过。

  去年秋天,张济、士孙瑞先后攻击得手,益州震动。

  消息传到成都时,很多人都傻了。有人劝刘璋称臣投降,有人劝刘璋自免待罪,有人劝刘璋撤往南中,唯独没有人劝刘璋坚守成都的。

  白帝城、剑阁那样的险要之地都守不住,成都能守得住?

  唯一的结果只可能是惹怒了张济、士孙瑞,引发围城血战,便成都这繁华之地付之一炬。

  十年前,西凉人火烧洛阳的事,大家记忆犹新,没人愿意成都步洛阳后尘。

  后来又听到消息,说士孙瑞、张济并没有趁势进军,而是就地度田,成都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情绪这才安定下来。

  紧接着,赵温赶回成都,劝刘璋投降。

  这是最后的机会,天子也是有脾气的,再不投降就晚了。

  刘璋本人没什么主意,无可无不可。能拿主意的人意见不一,争到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赵温心力交悴,只得返朝。

  刘协听到这里时,问了一句:什么人愿降,什么人不愿降?不愿降的人又有什么计划,是坚定成都,还是逃进雪山隐居?

  张松说,人很多,难以一一说明,但总的来说,关键是在度田。

  不愿降的人有两个计划:一是顺江而下,转往渤海,去行德政的渤海安居;一是退往南中,在崇山峻岭中隐居。

  只不过选择后者的人不多,而且是以当地人为主,中原人大多选择去渤海落籍。

  刘协听完,笑了笑,又问张松。“你的建议呢?”

  张松也笑了,反问了一句。“陛下能在犍为、越嶲、牂柯等郡度田吗?”

  刘协也不掩饰,说道:“暂时不能。”

  犍为、越嶲诸郡在益州南部,大致是后世的贵州、云南,朝廷目前的确没有直接统治这些地区的能力。

  但现在不具备,不等于将来不具备。

  所以,他不会承认益州南部诸郡的自治,会先在重点地区推行教化,然后逐步蚕食。

  难不是不做的理由,而是要付出更多努力的理由。

  而且他相信,有四民皆士这样的降维打击优势,推进的速度会比很多人想象的更快。

  最多一百年,甚至有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就能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果。

  对于文明的推进来说,一百年不算太久,甚至可以说非常快。

  张松听出了刘协的言外之意。“陛下坚持?”

  “坚持。”刘协点点头。“滴水穿石,百炼成钢。很多事不怕慢,只怕不做。文翁兴学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三百年间,益州出了不少人才,却没人像文翁一样立足于益州本地,推进益州的教化。我愿意做这样的人,继承先贤遗志。”

  张松离席,躬身而拜。“臣松不才,愿为陛下执辔,为益州尽绵薄之力。”

  刘协笑笑。“你家有多少田,不怕吃亏?”

  张松慨然道:“我张家有点田,可是比起天下大同来,不值一提。”

  他停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臣常思忖,六国虽灭,其后裔沦为黔首、布衣,但所享之衣食未必不如其先祖。我张家纵使将多占的土地交出去,也不会一蹶不振,泯然众人。且君子当以才华显世,岂能以地广自负?臣宁为千里马,奔驰而死。不为守财奴,抱铜而生。”

  刘协盯着张松看了片刻,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来,走到张松身边,抬手按在张松肩上,轻轻拍了拍。

  “子乔,你可与杨德祖、祢正平比肩。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舍了土地这身外物,你才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你若不弃,先去司徒府历练,助杨公一臂之力。”

  “唯。”张松正中下怀,躬身答应。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有心无力

  杨彪最近很忙,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张松有过目不忘之能,又熟悉益州的事务,正是最合适不过。

  即使还在战争期间,司徒府依然是事务最繁剧的部门,不仅要处理好各郡县的度田,还要为大军筹备粮草,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军需部门。

  杨彪年过六旬,经验很丰富,体力却有些跟不上。刘协多次和他商量,要适当的扩大司徒府掾吏的员额,给杨彪配备副手,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刘先原本是选择之一,但事实证明,他并不适合。

  看到张松,刘协放心了。

  这是又一个祢衡。

  祢衡能够一改轻狂,成为政务高手,与杨修的引导有莫大的关系。张松不可能也去汉阳,刘协只能亲自上阵。

  从益州南部开发的实际困难说起,刘协和张松纵论古今。

  文明要扩张、融合,就像人要走出摇篮一样,是无法阻止的必然趋势。既然要扩张、融合,就不可避免地对边远地区进行开发。

  曾几何时,当华夏文明刚在河东地区萌芽的时候,周围的太行山、中条山,以及大河对面的华山都是边远地区。可是现在,这些都是华夏文明的范围。

  以益州而言,巴蜀文明最初也是益州的一部分,四面的大山就是宇宙的尽头。如今巴蜀文明与华夏文明融为一体,秦岭、大巴山都成了大汉腹地。

  历史如长江之水,滚滚向前,没有人可以阻止。

  大巴山曾经阻挡在他的面前,却挡不住流水的冲刷侵蚀,最终形成了三峡。

  听到刘协这些话,张松显然格外兴奋。

  他能感觉到,刘协对益州没有歧视,也没有因为他的相貌而虚以委蛇。

  这是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天子,一个不以貌取人的明君。

  刘焉、刘璋父子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张松也将自己的方案和盘托出。

  既然是交融,就应该是双向的。

  一是派儒生进入边远地区,推行教化,让更多的百姓子弟能够接触文明,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不受其他人的蒙蔽;二是将各地的优秀人才纳入朝廷的系统,让他们有机会到各地做官、游历,增广见闻。

  交往多了,闭塞自然会打开。

  总的来说,张松的方案并无新鲜之处,与文翁的教化有相似之处。

  若说区别,只在于他是双向的,而且更近一步。

  文翁当政时,益州的基础还很薄弱,只能吸引中原文明,无法输出。如今的益州今非昔比,已经可以向外输出人才了。

  张松说的是益州南部诸郡,但他要代表的却是整个益州,或者说,是以成都为中心的益州腹地的利益。

  他们急切的想融入朝廷,甚至愿意做教化益州南部的急先锋。

  将来能够进入益州南部山区的,肯定还是益州北地的士子为主。

  刘协理解这一点,也乐见其成。

  他也早就有这个想法。

  要想边远地区融入华夏文明,支持朝廷,自然要相应的给一些优待。如果是在和平时期,这会挤压中原地区士族的利益,毕竟官职总数是有限的,边远地区的人多一些,中原地区的人就会少一些。

  但现在不同,观念改革使人才分流成为可能,制度改革则提供了更多的岗位,可以在不伤害中原人的情况下,招揽更多的边远地区人才进入系统,扩大统治基础。

  刘协与张松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

  张松回到司徒府,带着天子的手诏。

  杨彪多少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天子会留下张松,留在身边做个尚书或者侍中。

  但他不反对这个安排,司徒府的确需要人,更准确的说,是需要人才。

  随着新政推行,司徒府的事务与日俱增,比以往几乎翻了一倍,他根本忙不过来。天子曾让他增加吏员数量,减轻工作负担,他却以老臣特有的沉稳婉拒了。

  他认为很多新增的事务都是临时的,比如度田,忙过了就没了。现在增加了人手,将来怎么办?

  每增加一个人,都要多支出一份俸禄,对原本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财政来说,就是增加一份负担。

  朝廷永远都缺钱,开源很难,节流就显得格外重要。

  对杨彪来说,他更愿意选择优秀的人才,以一当十,以弥补人力的不足。

  将来这些人还可以走上更重要的工作岗位,遍历郡县,最后回到司徒府,主持大局。

  只有如此,才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得到张松,杨彪很满意,就像当初培养祢衡一样,先安排他处理一些小事,考察他的能力,再逐渐加大压力,付以更重要的任务。

  张松表现得很好,短短几天时间,就赢得了司徒府上下的认可。

  其他部门也知道了,司徒府来了一个其貌不扬,身材短小,却能力过人的益州人。

  天子和司徒都很欣赏。

  谁说益州没人才?是刘焉、刘璋父子不会用。

  谁说天子不重视益州,秦宓、张松都得到了天子赏识。只要是真正的人才,天子一视同仁。

  这两个结论不仅鼓舞了益州籍的士子,也给其他州郡的人士增加了压力。

  杨彪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江陵,交给赵温。

  你赶紧回来吧,天子需要听取你的汇报,以决定下一步对益州南部采取何种策略。

  赵温接到消息后,立刻起程,于五月初赶到宛城,拜见刘协。

  相隔三年有余,君臣再见,刘协不禁唏嘘。

  赵温须发尽白,身心俱疲,看起来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看不到半点大丈夫当雄飞的意气风发。

  刘协起身,扶起赵温,看了又看,眼眶有些湿润。

  他能想象到赵温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身体的辛苦是一方面,更难的是心理上的煎熬。

  他想尽一个老臣的责任,却力不从心。在朝无能为力,他就想回到自己的本州,促成益州和平称臣。可是益州人也让他失望了,在利益面前,没有人在乎他这个老臣的体面。

  最终,他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朝廷。

  他尽力了,但,一事无成。

  与此那些刚刚展露头角,便成绩显著的年轻人,他的心里有多无奈,可想而知。

  “赵公辛苦了。”

  “陛下,臣……”赵温涕泪交流,打湿了雪白的胡须。

  “赵公,你已经尽力了。”刘协将赵温扶起,将他送往座位,又命人取来水,让他洗去脸上的尘土。“事有必成,不必成于己。赵公虽然没能看到最满意的结果,却已经种下了希望的种子。还望赵公能保养身体,努力加餐,亲眼看着益州重归朝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赵温且喜且愧,再拜道:“臣愿以残躯,随陛下左右,见天平盛世。”

  第一千零七十章 投桃报李

  杨彪与赵温相见,同样感慨万千。

  他现在知道赵温为什么迟迟不肯回来,又派张松先行,劝他不要多事了。

  以赵温现在的身体和心态,根本担不起司徒的重任。

  那不是维护他的荣誉,而是要他的命。

  “文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难任其重。与其勉力而强,误国误己,不如就此隐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杨彪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准备做些什么?”

  “我准备找些人,编一部关于益州的书。”赵温的神情轻松了些。“益州地方千里,上应觜参二宿,为古九州之一,却没有一部通史,致使中原人以蛮夷视之,岂不荒谬?我老了,无力承担政务,就召集一些读书人,搜罗史料,编一部益州通史,也算是给后人留点东西。”

  杨彪抚须而笑。“你这野心不小啊。益州第一部通史,想想都令人神往。”

  赵温也笑了。“除了这部通史,我还想写点东西。”

  杨彪打量着赵温,渐渐收起笑容。“你想写什么?”

  “自传。”

  “自传?”杨彪眼神微闪。“这么急吗?”

  赵温摇遥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自传,不是为了给自己傅粉,而是想回顾自己这一生的得失。我虽然德薄才疏,却也在仕途上挣扎了近三十年,经历过不少人和事。成绩不多,教训不少,写出来供后人参考,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也是好的。”

  杨彪想了想,微微颌首。“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子柔,你先来,为我们这些老臣闯一条路。”

  “荣幸之至。”

  ——

  辽东,襄平。

  刘备站在岸边,看着客船缓缓靠岸,撩开大氅,快步赶了过去。

  船还没停稳,他就纵身一跃,上了船,来到舱门前,伸手轻推。

  舱门打开,孔融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刘备,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征东大将军,别来无恙?你来迎我,我可怎么好意思。”

  刘备哈哈大笑,热情的挽着孔融的手臂。“文举兄,你远征漠北这样的大事,辽东人都已经知道了,人人景仰,都等着为你接风。我若不早点来,届时连末席都坐不上。”

  孔融愣了一下,看向岸上的人群,有点懵。

  “他们……是来迎我的?”

  “当然。”刘备伸手一指,报出一连串响亮的名字,都是孔融熟悉的青徐大儒。“他们都是来为你接风的,其中不乏想和你同行的。”

  孔融深吸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远赴漠北,寻找商朝遗民之事,他一直很委屈,觉得自己说是寻找商朝遗民、儒家旧典的伟大事业,其实就是变相的流放。若不是迫于无奈,他根本不想去。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佩服他,还想和他一起去。

  他们不知道漠北有多冷吗?

  没等孔融回过神来,刘备又叹了一口气。“我虽是征东大将军,即将奉命征讨三韩、倭国,裂土封国,藩卫大汉,却没几个人愿意跟着我。相比之下,我真是羡慕你啊。”

  孔融终于反应过来了,瞅了刘备一眼,哈哈大笑。

  刘备来迎他,就是想让他作说客,劝一些人跟着他去征伐海外。

  这倒是好事。

  将来从漠北回来后,他也想换个地方养老。渤海是不行的,他看得出来,张昭搞不定,德政就是个笑话,渤海最后必然归于朝廷。

  如果能在刘备的封国里做官,想必会很自在。

  刘备对他的仰慕,可是写在脸上,刻在心里的。

  “大将军放心,只要你施仁义,行德政,自然会有人依附。”孔融胸有成竹的拍拍刘备的手臂。“三韩、倭国虽远离中原,还能比漠北更远吗?”

  刘备心领神会。这一趟没白跑,至少孔融是答应了。

  两人一起上了岸,诸葛瑾、陈琳先迎了上来,一阵寒暄。接着又有管宁、王烈等人过来相见。正如刘备所说,他们对孔融的漠北之行都充满了积极的情绪。

  当然,他们最看重的还是可能存在的典籍。

  对圣人曾经看过的典籍,他们充满了向往。

  从他们的眼中,孔融看到了熟悉的神采。

  这样的神采,在很多地方已经看不到了。那些人虽然还自称儒门子弟,却对圣贤不敬,对儒门经学横加指责,浅陋而可耻。

  可是对漠北之行,他还是有点担心。

  毕竟自己不再年轻,还能不能承受长途跋涉,能不能承受漠北苦寒,都是一个未知数。他这次来辽东,并不是打算立刻起程,还要等周瑜。

  周瑜还在益州战场,什么时候能起程,尚未可知。

  他先来辽东,就是想在辽东适应了一下气候。

  对孔融言语间流露出的担心,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告诉孔融,漠北的确冷,但也不是不能克服。

  往远了说,商朝遗民当时蒙败亡国之难,条件那么差,都能在漠北活下去,你有朝廷支持,还怕什么?

  往近了说,周瑜已经从漠北回来了,有抵抗寒冷的经验。有他同行,绝对不会有问题。

  然后,他们又说了一堆防寒的手段,比如多穿皮袄,多吃肉之类,还有人一本正经的向孔融推荐导引术,说是坚持练习,就能抗冻防寒,还能延年益寿。

  孔融听了,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醒悟。

  这些人虽然在辽东,但他们毕竟是书生,平时养尊处优,根本没有接受过真正的考验。

  辽东虽冷,能和漠北比吗?

  如果说漠北之寒是山顶,辽东之寒还在山脚下呢。

  咦,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比喻?

  与儒生们单纯的精神支持不同,刘备给了孔融更实在的物质支持。

  他送给孔融几套保暖效果极佳的冬衣。

  这些冬衣是他重金收购来的,里面填充的不是丝絮,而是木棉,据说来自遥远的天竺。

  孔融有些狐疑。据说天竺极热,怎么会出产防寒之物?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受了刘备的馈赠。稍微一试之后,就知道刘备所言不虚,这木棉比丝絮暖和多了,轻便也足以和上等的丝绵媲美。

  孔融投桃报李,趁着接受宴请的机会,多次表示,自己希望从漠北返回时,刘备已经建国。他甚至想在刘备的封国里完成对旧典的整理和研究。

  天子在中原推行新政,对儒家经义大加改动,固然有益于民生,却对经典伤害太大。他想求一方乐土,保存最精纯的先圣遗学。

  他在儒生中的影响力不小,不少人因此改变了主意,决定投奔刘备,随刘备征伐海外。

  辽东虽然暂时还没受到影响,但作为朝廷控制的一郡,迟早会也波及。

  要想保留自我,跟着刘备出征三韩,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五月中,刘备上书,请求出征。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矫枉过正

  收到刘备请战的奏疏,刘协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担心。

  以刘备现有的实力,加上辽东、乐浪提供的钱粮、后勤资源,只要他自己不犯蠢,控制三韩、东倭没什么难度。

  当然,完全控制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不是军事能做得到的,更需要文化。

  刘备能抓住孔融到辽东的机会,利用孔融的影响力,劝一些寄寓辽东的儒生随征,这是个意外,却是刘协喜闻乐见的意外。

  刘备失去了诸葛亮、庞统,但他得到了青徐儒生的支持,也算有得有失。

  就他目前的战略目标而言,够用了。

  各个方面的行动按照计划进行,具体的事务则有司徒府安排,司空府配合,刘协也可以稍微清闲一些,将精力集中在对南阳的精耕细作上。

  一方面,他为新招的讲武堂新生授课,主要是数学中的形学。

  也就是与几何学有关的东西。

  他对这件事很重视,花了大量时间准备讲义,《九章算术》、《九何原本》都是取材的对象,可谓是将目前所能得到的数学成就一网打尽。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后世被误认为阿拉伯数字的印度数字。

  这种数字符号能成为世界通用符字,除了搭西欧扩张的顺风车之外,其本身的优势也不可小觑。只是现在的天竺数字和后世的数字还有些区别,所以刘协毫不客气的装了一把,直接一步到位了。

  改进了记数法,当然也不能放过算盘。

  汉代已经有算盘,只是还没定型,尤其是那种用盘珠钻孔串起来,不会散落的算盘。刘协稍微说了一下,命人制出一批,除了供讲武堂的学生用,还提供给其他需要的人。

  南阳商业发达,工坊遍地,需要算盘的地方很多。

  乘法口诀倒不用刘协“发明”,现成的就有,只不过是由九九开始,一一结束,所以又称九九乘法口诀,简称九九。

  将乘法口诀应用到算盘上,在刘协的有意推动下,相关的口诀也很快出炉,并因其实用性迅速风靡南阳,街头随处可见抱着算盘,一边运指如飞,一边念念有词的人。

  宋忠等人看过之外,交口称赞,请旨将这些成果纳入基础教训的范畴,使计算能力成为每一个受过基础教育的人必备的技能。

  刘协当然没有不肯的道理。

  相比于此,他还有更大的计划,将相关的讲义印成书,当作专业的数学入门教材。

  庞大的理工人才基数是工业化的必备基础,而数学则是基础中的基础,即使不是理工科人才,研究文史哲,没有基本的数学思维也是不行的。

  万物皆有数。

  连简单的四则运算都不能熟练掌握的快乐教育就是一个弥天大谎。

  除了教授讲武堂的新生之外,刘协还干了一件大事。

  他在南阳郡学刻了几块碑,将包括张衡在内的几位南阳籍科学家刻画,介绍他们的科学成就。

  不讲经学,也不涉及个人品德、官位,只讲他们的科学成就。

  对此,宋忠委婉的提出了不同意见。

  陛下提倡四民皆士,鼓励百工之技,这是好的。但只字不提儒学,不提道德,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刘协说,儒家经典是每一个郡学都会研习的,何必再刻意强调?

  凡事必提道德,才是矫枉过正。

  讨论这些实学,首先在学问本身的对错,个人道德可以往后放一放。

  裴潜为人简易,有些举动不完全符合礼节,难道他打造出来的战刀就不锋利吗?

  听到这句,宋忠顿时气短,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腰间的环首刀,拱手告退。

  在刘协的刻意引导下,南阳掀起了一股研究实学的热潮。

  尤其是那些被夺了爵位,却保留了土地以外的家产的旧封君们。他们看到了何咸这个榜样,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恢复爵位,纷纷出资修建学堂、书院,招揽学士,研究各种学问。

  早就和朝廷合作的蔡瑁最为敏感,出资建襄阳书院,请本地人庞德公主持。又建五味堂,专门研究酿造工艺,并顺势将自家的美酒推向市场,赚得盆满钵满。

  这件事引起了司徒杨彪的担忧。

  他上书刘协,建议对酒实行专榷。

  理由有二:一是增加税收,二是控制酿造规模。

  酿酒需要粮食。如今推行度田,粮食生产刚刚能满足需求,并不富裕,不适合大规模酿酒。如果放任民间酿酒,消耗了大量的粮食,必然会造成了粮价波动,首先受影响的就是普通百姓。

  而且饮酒易误事,若人人嗜饮,对风气影响太大。

  刘协觉得杨彪的建议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像对待宋忠那样粗暴。

  汉人本来就好酒。只是之前因为贫富分化,有能力消费大量酒的局限于权贵阶层,对普通百姓没什么影响。现在度田,家家都有点余钱了,难免奢靡之风不会下沉,而酒这种易上瘾的消费品也会成为首选。

  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

  但他也不赞成实行专榷。

  专榷也就是专卖,由政府统一控制生产、销售,和计划经济似是而非。计划经济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浪费,做到产销平衡,而专榷则纯粹是为了收税,控制规模这种事从来没有实现过。

  朝廷要钱,郡县也要分一杯羹,具体负责的官吏也要沾点便宜,最后必然导致酒价猛增,连百姓正常的消费需求都会受到影响。

  虽说酒是一级致癌物,但没有酒的世界,的确也缺点意思。

  刘协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让杨彪召集以蔡瑁为代表的酒坊主进行讨论,看看如何控制酒的产量,既满足正常需求,又不影响粮价。

  司徒府发出文书,半个月后,相关人员到达宛城。

  蔡瑁来得最快,而且带来了一大船美酒。最上等的二十石献给天子,剩下的五百多石送到市场上,几乎瞬间被一抢而空。

  杨彪大怒,召蔡瑁到府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召你来,是为了限酒的,你却大张旗鼓的卖酒,是对司徒府不满吗?

  蔡瑁很委屈。

  首先,司徒府只说召我们来议事,没说要限酒啊。我是个生意人,不能白跑一趟,顺便运点酒来卖,赚个路费,不过份吧?

  其次,我也没想到这酒卖得这么快。五百多石,半天就没了。看来宛城的人已经听到风声,知道要限酒,这才去抢。

  司徒大人,你是不是应该先查一查向外透露消息的人?

  杨彪勃然大怒,将蔡瑁的张狂告到了刘协面前。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主动请缨

  刘协听完杨彪的请求,眉头蹙起,沉吟了片刻,反问了一句。

  “杨公是希望我亲自处理此事?”

  杨彪再拜。“此等琐务,本不该劳烦陛下。只是蔡瑁有些特殊,臣恐因小失大,影响了陛下的安排。”

  刘协摇摇头。

  这本是民政,是司徒的份内之事,杨彪直接处理即可。召集酒坊主来讨论,是他的建议,但也只是他的建议,具体事务依然由司徒府安排。

  杨彪来告状,是望他出面压制蔡瑁,理由是诸葛亮、黄月英夫妇及黄承彦是大臣,听起来合情合理,其实却是一种无意识的区别对待。

  如果蔡瑁是读书人,杨彪绝不会这么做,他会尽可能将控制权掌握在手中,哪怕不是他负责的范围。但蔡瑁是商人,杨彪下意识地就想用强权压制,只是碍于蔡瑁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通知他一声。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四民之末,受到的歧视也最严重。

  他有理由相信,如果蔡瑁没有这样的背景,杨彪会直接采取强制措施,所谓的讨论也只是司徒府的单方面决定。

  杨彪是他信任的老臣,这些年的成绩有目共睹,算是最能跟得上节奏的老臣。基于对杨彪人品的信任,他不觉得杨彪是有意为之。

  只能说,有些习气根深蒂固,藏得比想象的更深。

  “杨公,当初士人反对度田,朕召他们齐聚太学论讲,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呢,朕哪有时间管这些事?”刘协带着温和的笑容。“再者,还权三公,不是你们一直希望的么?朕轻易插手,不太合适吧?”

  杨彪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这件事,天子不管,司徒府自己负责。

  其次,要像天子与士人讨论度田之事一样,只能辩论,不能强制。

  至于他担心的诸葛亮等人,也没必要担心。天子不会因此干涉司徒府的决定。

  杨彪满意而退。

  ——

  杨彪先召集司徒府的掾属开会,说明了要限制酿酒的根本原因。

  粮食产量有限,不能将大量的粮食浪费在酿酒上,这是底线。

  其次,蔡瑁酿的酒是高档酒,普通百姓消费不志。但南阳有很多有钱人,这些人的消费必然带动风气,使普通百姓产生奢靡习气,将有限的资金用于不必要的消费。

  所以,这些高档酒必须限制,以提倡节俭,禁止奢侈。

  最后,既然是辩论,就只能以理服人,不能以势压人。

  总结起来一句话:要解决问题,还要讲究手段,不能授人以柄。

  前两点是统一思想,后一点是处理原则。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张松主动请缨,愿意作为司徒府的代表,与蔡瑁等人先接触。

  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由杨彪直接出面,与一群商人辩论,弄不好还要落下以势逼人的口实。

  ——

  第一次会议开始的时候,蔡瑁意气风发,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鼓舞士气。

  你们不要怕,天子重商,我等都是遵循天子的诏书行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家外甥女婿诸葛亮去年又是冀州诸县考功第一,凭的就是重视工商业。征收的工商税是口赋的几倍。大战之后,人口剧减,陛下又仁慈,减免了十五岁以下的口钱,这么大的缺口,只有工商税能够填补。

  听到诸葛亮的名字,众人忐忑的心立刻平静了许多。

  诸葛亮在襄阳的时候名声不大,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襄阳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恨不得将他的籍贯改成襄阳。

  有这样的后盾,司徒府也没那么可怕了。

  等张松进来,众人差点笑出声来。

  一个身材矮小、相貌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的年轻人,就是司徒府的代表?

  可见司徒府那些真正的人才都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所以不肯出面,就推出这么一个玩意来敷衍了事,走个过场。

  面对众人的轻蔑,张松也不在意。

  换作以前,他也许就暴跳如雷,要使出浑身解数,与这些人争个高下,证明自己虽然外貌不佳,却才高八斗。可是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不必在意这些有目无珠的庸人。

  他也不解释,入座之后,宣布会议开始,请众人依次发言,并命人记录在案。

  蔡瑁首先出场,先表了个态,进行重视实学,重视工商,我建杜康堂,研究酿造技艺,就是响应朝廷的号召,理应得到司徒府的支持,而不是打压。

  然后,他公布了今年已经上缴和即将上缴的税额,表示酿得越多,交的税也就越多。这是为朝廷做贡献,是有功之人。理应得到嘉奖,而不是责罚。

  至于粮价,也许会受到一点影响,但粮价上涨并不是坏事,百姓也能跟着受益嘛。

  利国利民,简直是两全齐美。

  不得不说,蔡瑁的发言很有欺骗性,听起来蛮像一回事。

  张松也不急着反驳,让其他人一一发言。

  那些人都附和蔡瑁,理由也大致不出蔡瑁划定的范围。

  张松听完,才缓缓说道:“首先,司徒府召诸位来议事,就是要了解情况,权衡利弊,并没有打压的意思。你们过虑了。真要打压你们,何必请你们来,一道文书直接发到郡县。天子在南阳,难道你们还敢造反不成?”

  说完,张松环顾四周,眼中杀气腾腾。

  蔡瑁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

  造反的罪名太大,没人承担得起。

  “其次,你们对粮价的估算不够准确。”张松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根据诸君刚才自报的规模和需要消耗的粮食进行估算,粮价的波动会比你们想象的更大。最保守的估计,也要翻一番。”

  “粮价涨了,百姓也能受益。”蔡瑁坚持道。

  “没错,粮价适当上涨,百姓也能受益。但涨得太快,受益最多的人就不是他们的。”张松随即开始了一连串的分析,对蔡瑁的理由进行驳斥,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数据。

  很显然,在这方面,蔡瑁根本不是张松的对手,被批得体完无肤。

  张松最后指出,粮价上涨,不仅会影响正常的秩序,还会让人重新将土地的收益放在首位,度田的阻力也会更大。已经度田的会反复,没有度田的会反对。

  这个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

  “酿酒可以,影响到大局,不可以。”张松做总结呈词。“只要你们有办法不影响粮价,你们的规模再大,司徒府也不会反对,只会支持。”

  蔡瑁等人傻眼了。

  酿酒需要粮食,不影响粮价是不可能的事。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将来可期

  这时,张松反过来,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

  越往南,天气越热,粮食的产量也就越高。你们想获得更多的粮食,就应该支持进行开发江南,开发交州,甚至是海外征伐。

  据说交州的日南、九真等地一年三熟,稻米产量奇高。只要朝廷能收复交州,将交州米运到中原,粮食的问题自然可解,限制酿酒的禁锢也就没了。

  此外,南阳的百姓虽富,但他们对高档酒的消费能力有限。你们想赚取更多的利润,就应该将目光放长远一些,想办法将这些好酒销到更多的地方。

  比如辽东。

  为什么说辽东?一来辽东气候寒冷,对酒的需求更多。二来去辽东可以走海路,运输成本最低。

  酒不怕变质,运输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适合海运。

  此外,海上寂寞,出海的人本身也需要酒。

  最后还有一点,辽东虽然穷,却有大量中原没有的上等毛皮、珍珠等货物。初步估算一下,你们送酒去,买货回,利润至少是在南阳卖酒的十倍。

  蔡瑁等人如梦初醒,将大腿都拍肿了。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的办法?

  随即,有人问了一个问题:海运是便宜,但风险大啊,万一船沉了,可就是血本无归。

  张松神秘的笑笑,你们可以买新式的海船啊。

  豫章船官的新式海船即将研发成功,比普通的船更大,也更抗风浪,完全可以在海上行驶。配合牵星术导航,不用沿着海岸行驶,航程更短。

  目前这些船还没有开始对外出售,先下单先提船,买到就是赚到。

  在丰厚的利润加持下,张松原本丑陋的面容在蔡瑁等人眼中变成无比可爱,甚至冒着金光。

  他们一改之前的态度,围着张松讨教。

  张松最后提醒了他们一点,技术的问题都好解决,有一个问题,你们必须要注意。

  去交州也好,去辽东也好,都会有海贼。利益越大,海贼越猖狂。你们要想安心赚钱,就要支持朝廷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就要支持天子,让天子有足够的实力震慑水师将领,让他们成为你们的保护者,而不是雁过拔毛。

  所以,强大的朝廷才是你们发财的底气。如果只想着自己那点小利益,不惜损坏朝廷的利益,你们走不远的。就算赚再多的钱,也会和之前买的田一样,被强制分掉。

  蔡瑁等人深以为然。

  ——

  张松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蔡瑁等人不仅同意控制产量,还要出钱购买新式海船,支持朝廷开发江南,征伐海外。

  翻看了会议纪要,了解了张松的说服策略后,杨彪再一次感慨天子识人。

  张松处理这件事的手段和刘巴差不多,却比刘巴的视野更开阔,而且丝毫没有士大夫的傲慢。

  他能取得蔡瑁等人的支持,是因为他站在了他们的立场看问题,而不仅仅是将他们看待管理的对象。

  “这一点很像天子。”听杨彪讲完事情经过之后,赵温欣慰地说道:“我这一趟益州之行,总算有点成绩。”

  杨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一声叹息。“陛下为了安抚我们这几个老臣,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赵温一愣,随即附和地点了点头。

  杨彪说得有理。

  天子为了他们三人,分别提拔了杨修、诸葛亮和张松。不出意外的话,三十年后,这些人都将位登公卿,成为朝廷的栋梁。

  他们继承了老臣们的遗志,却又不循规蹈矩,受到了天子极大的影响。将来与天子配合必然也会更为默契。

  盛世,将他们在手中变成现实,而且比之前的文景、昭宣更为强盛,甚至有可能实现儒门期待了几百年的王道。

  “陛下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及。”赵温幽幽说道:“依我看,士孙君荣或许早就看破了这一点,所以他对太尉之位也没什么执念。”

  “他毕竟年轻些。”杨彪意味深长的笑笑。

  ——

  刘协对张松的工作也很满意。

  他建议司徒府将这次商洽的经过写成文章,发布在邸报上,让更多的人知道原委。

  以理服人的好处不言而喻。张松开了个好头,不仅解决了问题,也让人看到了朝廷的诚意。

  那些一直嘲讽朝廷度田是与民争利的终于可以闭嘴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利,沽榷显然比度田容易实现目标。

  事实胜于雄辩,就算还有人坚持这种论调,能他们影响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除了名,朝廷还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利。

  豫章船官接到了几条大海船的订单。

  在增加了人手之手,海船研发的进度大大加快,但费用也直线上升。在有真正的产品出现之前,这些都是靠朝廷拨钱支撑,而且很大一部分是算在军费中的,要由刘协亲自筹措。

  伏寿、荀文倩等人控制的织坊、印坊赚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留作宫里的日常开支,大部分都投到了豫章船官那个无底洞。

  有了订单,增加了新鲜血液,连刘协都松了一口气。

  刘协爽快地答应了蔡瑁等人的请求,安排豫章船官准备生产。

  新式海船投入使用,不仅可以建立起通往交州、辽东的海上航线,还可以大大缩短与刘备的联系距离,为融合三韩、东倭做好物质上的准备。

  为了避免孙策担心,刘协派人给孙策送了一些美酒去,并做了说明。

  先制造商船并不是推迟海外征伐的步伐,相反是为了海外征攻做准备。商船随行,既能为大军提供物资运输服务,还能提供一部分军饷,减轻进行的负担。

  从长远来看,任何远征都离不开商业,亏本的生意是做不久的,能带来利益的征伐才可以持续。

  有了商船随行,你可以走得更远。

  西域都护府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没有商路带来的利益,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得那么远。

  ——

  除了名和利,刘协还有更大的收获。

  七月中,刘先送来了消息。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江南四郡的世家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与朝廷配合,接受度田。

  现在的问题是,今年的耕种是他们负责的,眼看着秋收在即,他们舍不得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希望在秋收完成之后再度田。

  为此,他们愿意按照实际占有的土地数量交纳租。

  也就是说,对朝廷来说,与度田无益,该收到的田租一粒不少,只是本来该给百姓的那部分收益要留给他们。

  这当然是很滑头的说法,按照进行的租赋标准,需要交给朝廷的田租其实不多。

  但是,刘协与杨彪等人商量之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方案。

  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比那些田租更重要。真要动武,收来的田租根本不够大军消费。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祸伏相依

  理智上接受了江南世家的方案,刘协还是意难平。

  反复考虑后,他增加了一条内容。

  江南世家要将今年收获的粮食借给朝廷,朝廷以他们每年应纳的田租偿还,直到还清为止。

  这部分借来的粮食一部分送往益州,作为骠骑将军张济部的军粮,一部分发放给当地贫困百姓,作为他们过冬的粮食和明年春耕的种子。

  除了给他们土地,还要给他们足以生活到明年秋收的物资,否则那些衣食没有着落,不得不遁逃入山的百姓出了山也活不下去,反倒可能会饿死。

  考虑到为的是江南百姓,希望他们都能积极主动一些。

  还有,这利息就免了吧。

  接到司徒府的回复,刘先也是哭笑不得。

  朝廷为了恢复生产,安抚百姓,实行三十税一的低田租。要还完今年借出的粮食,少说三五十年,甚至可能上百年。

  但他不敢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否则来的不仅有骠骑将军张济,还有成千上万的流民。

  刘先又废了一番口舌,总算说服了那些世家代表,接受了天子的条件。

  江南四郡宣布度田,相关工作渐次铺开。

  ——

  接到刘先回复的时候,皇后伏寿顺利产下一子,重十五斤一两,身体结实,哭声宏亮。

  据接生的女医说,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先天完足,将来必然福寿无双。

  皇嫡子的顺利诞生,解决了一个悬而不决的问题。

  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其他人都不要觊觎了。

  这也意味着,在可预见的将来,出现强大外戚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不论是颍川荀氏还是汉阳马氏,又或者是五原吕氏,哪怕他们在军中的实力再强,也不可能成为能够影响朝政的大将军。

  甚至可以说,大将军这一职务注定要空缺很久,甚至从此不会再有。

  随着宦官在制度上消失之后,外戚也有消失的可能,士大夫将成为朝堂上唯一的主力。

  杨彪、赵温等老臣固然欣喜,就连留守长安的太尉贾诩收到消息,都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上书天子,请求到宛阳朝请。

  刘协答应了。

  与此同时,他又传诏留守冀州的司空周忠,让他赶到宛城,参加元旦大朝。

  兰台及相关机构也赶往南阳汇合。

  ——

  邯郸,丛台。

  周忠负手而立,看向北方天地相接之处,清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凝重。

  诸葛亮拱着手,站在一旁,神情从容。

  周忠奉诏赶往南阳,途经邯郸,谁也没见。临别之际,他将诸葛亮叫到了台上,却半天没说话。

  诸葛亮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周忠肯定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他觉得不会有什么太难开口的话。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天子心情也好,他想不出什么事能让周忠如此纠结。

  “孔明,你知道司徒府多了一个张松吗?”周忠转过头,打量着诸葛亮。

  诸葛亮点点头。他和天子一直保持联络,自然知道张松的出彩表现。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司徒会是荀彧,能和他竞争的人不多,也就是一个刘巴。可是荀彧、刘巴之后,有机会担任司徒的人就多了。你最聪明,却也最年少,可能要吃点亏。”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周公深谋远虑,我没想到那么远。”

  周忠看了诸葛亮一眼,有些不悦。“孔明,这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也是国家大事,不能儿戏。你以为我是贪图个人私利吗?不错,你是我推荐的,但这绝不是全部。司徒理民政,能否胜任,关系到数千万人的福祉,也关系到大汉几十年的国运。我希望你能做司徒,掌国柄,协助陛下,建太平盛世。”

  诸葛亮想了想。“周公,不管我能不能出任司徒,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周忠眉头微皱。“何以见得?”

  “天子是一国之君。”诸葛亮轻声说道:“他有志实现天下太平,就算没有杨德祖,没有我,他也会找到其他人。可若是他因为某些事改变了想法,别说我们,就算是圣人再生,恐怕也实现不了太平。”

  “你说的某些事……是什么样的事?”周忠眯起了眼睛。

  诸葛亮笑笑,却没有回答。他转头向西,目光越过太行山,看着远处天边的几朵白云。“敢问周公,儒门最理想的治世是什么样的?”

  周忠脱口而出。“天子垂拱而治,众臣以德行教化百姓。”

  “像渤海那样吗?”

  周忠再次皱起了眉头,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渤海……不好吗?”

  “不能说渤海不好,只能说渤海还不够好,至少离王道还有不小的距离。”诸葛亮转回头,目光湛然。“对渤海而言,天子已经垂拱了,为何还不能实现王道,这是我们儒门中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圣人说日三省吾身,又言绝四,我们不能只要求天子,亦当要求自己,这才是君臣相处之道。”

  周忠嚅了嚅嘴,微微颌首。

  他听懂了诸葛亮的意思。

  天子诚意拳拳,他们也该敞开胸怀,不能再固守之前的想法,否则君臣相处难以长久。

  “周公此次入朝,必有大事要议。周公若能坚信天子诚意,坦然相对,就算有什么分歧,也是可以讨论,可以解决的。三十年后,太平至,盛世现,后人怀念今日,必有诸贤名号。”

  周忠笑了,抚着胡须。

  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天子向来不重礼仪,这次突然召大臣奉朝请,自然是有大事要商议。联系到皇嫡子的诞生,不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大概率是要立太子。

  虽说天子还年轻,刚刚弱冠不久,但是立太子依然是一件大事。

  唯一让人不安的是,少年天子立太子,在历史上往往没有好结果。

  所以他也不知道如果天子要立皇嫡子为太子,他是应该支持,还是反对。

  不过诸葛亮提醒了他。不管什么事,只要君臣之间互相信任,出于公心,都可以摆在明处,不必勾心斗角。

  或许关于荀彧之后谁任司徒这件事,也可以找机会和天子谈一谈。

  毕竟在天子心目中,诸葛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是天子一手调教出来的。

  杨修出身弘农杨氏,天子不能不有所忌惮。张松虽然出身中小门户,却形容丑陋,无大臣之相。真要说起来,他的机会也许还不如祢衡大。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既虚且伪

  周忠一路南下,行经睢阳。

  取道睢阳并不省路,但是省时间。睢阳已经成了兖豫最重要的重镇,四通八道,境内的道路质量也高,宽阔而平整,不少地方可供四辆马车并行。

  这一切,归功于黄猗。

  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以睢阳为治所,以黄猗为长史,可谓是言听计从。黄猗遂提议,以韩遂麾下的两万西凉精锐为主力,召集民伕,修缮了以睢阳为核心的干路网。

  这些干路网战时可以用来行军,平时则用于百姓行走,尤其是南来北往的商旅。

  睢阳也因此成为商业重镇,四方辐凑。

  渡河之后,周忠便亲身感受了这些道路带来的便利,也听到了不少对韩遂、黄猗的赞扬。

  对韩遂的赞扬集中在治军。

  以虎狼之师闻名的西凉军在韩遂的麾下不仅没有伤害百姓,反而成了铺桥修路的主力,每个秋汛还会上堤,保护一方平安,让百姓感激不尽。

  对黄猗的赞扬则集中在能干。

  很多人未必知道黄猗是讲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曾随狼骑出征塞外。但他们都知道黄猗主持修的路又坚实又平坦,每个的维护费用也少,方便了无数人。

  就连桥蕤对黄猗也是赞不绝口,与周忠一见面,就夸个不停。

  周忠与桥蕤是老朋友。之前任豫州刺史时,两人就经常见面。如今桥蕤赋闲在家,一对双胞胎女儿却在天子、皇后身边,潜力无穷。他没有做官,在家开了几个作坊,过得很滋润。

  “秋收将近,秋汛很重要,连抚军大将军都亲自上堤去了。”桥蕤笑眯眯地解释道:“我是闲人,奉命为周公接风,陪周公四处转转。”

  周忠摆摆手。“别的地方就不用去了,陪我上堤看看吧。我是司空,水土之事本是我的职责,岂能过而不问。”

  桥蕤大笑。“抚军大将军知道周公必然上堤,不过不用急,今天先在睢阳住一晚,明天去堤上看看。”不等周忠回答,桥蕤又低声说道:“有人想见你。”

  周忠很诧异。“谁啊?”

  “荀悦,刚从泰山回来。”桥蕤咂咂嘴。“好像受了打击,来睢阳半个月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周忠恍然,没有再坚持。

  荀悦去泰山的事,他也有所听闻,与诸葛亮见面时,还特地确认过此事。如今荀悦从泰山归来,既不回家,又不去宛城,反倒滞留睢阳,多少有些古怪。

  “先去印坊看看吧。”周忠说道。

  桥蕤笑道:“知道周公关心教化事,接风宴就在印坊。”

  ——

  睢阳印坊规模并不大,至少不如冀州的几个印坊规模大,但运作极佳,井井有条,印出来的书籍清晰典雅,就算是以普通百姓为对象的历书、农书也颇有质感。

  周忠原本觉得冀州印坊已经不错,看了睢阳印坊后,觉得还有些差距的。

  甄贵人很精明,比起袁权来,终究还是缺了一些大家气度。

  站在印坊中,周忠很满意。“公路虽无赖,有这样的女儿、女婿,也足以自雄了。”

  袁权取过一册装帧精美的画卷,双手递给周忠。“这是家父主持的洛阳图卷的第四卷,还请周公过目指正。”

  周忠接过画卷,哈哈一笑,却没有看,转手递给了随行的子弟。

  “我虽然还没看过这第四卷,但仅凭第一卷、第二卷,公路就可以名垂青史了。”周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欢声笑语化作一声叹息。“只是可惜了刘景升。”

  袁权笑道:“家父的确算不上良医,空有救人之心,没有治病之能。”

  桥蕤一看话风不对,连忙打岔。“刘景升瑕不掩瑜,得天子定谥,也算是死有哀荣。”

  周忠苦笑,也只得顺着桥蕤的话题转了开去。

  说到底,最后的评价权还在天子。天子为刘表定谥,虽然不是什么美谥,却也说得过去了。

  乱世之中,有几个能一尘不染,全身而退。

  刘表有功有过,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善终了。

  他耿耿于怀的只是袁术一意乱来,主动迎合天子,生生气死了刘表。

  本是同道,奈何内斗至此。

  这袁术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切都毁于内讧。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都很低落。

  周忠打起精神,参观了印坊,又参加了热闹的接风宴。

  桥蕤请来了不少当地的世家,以及游历至此的名士,其中就包括荀悦。

  荀悦本来闭门谢客,听说司空周忠至此,即将赴行在朝请,便欣然接受了邀请。他在席间没说什么话,只是不说话。宴后,与周忠进了后堂,煮上茶,两人对坐,才真正敞开了心扉,向周忠讲述了自己的苦恼。

  最让他苦恼的事有两件:

  一是他登上了泰山,亲身体验了山上比山下冷,却找不到答案。

  更让他难受的是,当他初到山下,向挑夫们询问此事时,挑夫们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戏谑,仿佛在说,又来了一个傻子。

  因为对挑夫们来说,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让他身为读书人的自尊受到了重创。

  二是所谓的孔子登泰山处并不在泰山之巅,甚至不在山腰,而是山脚下。

  东山登临处则四面皆山,登上东山也看不到鲁国。

  什么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根本就是胡扯。

  如果这么简单,只要去一趟就可以证伪的事堂而皇之的传承了几百年,却无人指出,那儒门的记载还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

  是所有人都孤陋寡闻,不愿实证,还是早就有人知道,却将错就错,装作不知道?

  不管是哪一样,都让他对儒门经典产生了重大怀疑。

  当初面对天子,对天子直斥儒门之疾在虚在伪的时候,他还不服气,誓死捍卫儒门。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罢了,难怪天子懒得和他说话。

  “周公,儒学真是既虚且伪的学问吗?”

  面对精神近乎崩溃的荀悦,周忠大受震撼,沉思了良久。“我想不是。”

  “为何?”荀悦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

  “儒门或许有伪君子,但儒学却不是虚伪的学问。否则,天子何必坚守儒学?”周忠慢慢地说道:“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是孟子,而天子对孟子的学说却最为推崇。”

  “那又是为什么呢?”荀悦更纠结了。

  周忠探身过来,拍拍荀悦的手。“仲豫,尔先祖荀子曾云:终则而思,不如须臾之学。你终日苦思而不得,不如随我赴行在,当面向天子请教。”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术有专攻

  荀悦反复思考后,接受了周忠的邀请。

  不找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第二天,周忠便赶赴秋汛工地。

  与韩遂见面之前,周忠先尝看了几个地点,以专业的眼光评判韩遂的防秋是流于形式,还是脚踏实地的保护一方。

  说实话,他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韩遂很聪明,黄猗也很精明,但他们麾下的将士毕竟只是惯于厮杀的西凉人,不是水工。能有保境安民之心已经很难得了,要他们精于土工,这个要求的确有些高。

  应该还是表率的作用多一些。

  可是看了几个工地之后,周忠大为惊讶。

  他不仅没找出明显的不足,甚至觉得有很多巧思,比他之前在冀州搞的水利工程还要出色,显然出自高人之手。

  他一问,才知道主持秋汛的人虽是抚军大将军韩遂,但具体负责的却是都尉袁敏。

  一听袁敏这个名字,周忠就知道韩遂找对人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治水行家。

  他听司徒府的掾吏说过,张喜在任时,就曾想辟袁敏为吏,主持水利。奈何张喜东奔西走,一直没能付诸实施,最终还是错过了。

  如今袁敏还是得到了发挥长处的机会,张喜却背负着耻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不过两三年时间,已经没人提起他了。

  一念及此,周忠不禁感慨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想当年,张喜随朝廷西迁,也是忠心耿耿、临危不惧的老臣啊。他有大把的机会脱身,却一直不离不弃,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居然还不如袁术这个悍鬼。

  ——

  周忠见到韩遂、黄猗的时候,他们正围在一起,听袁敏讲解今年的水情。一群人围在一旁,有三四十岁的壮年,也有二十出头的少年,都穿着短衫,戴着斗笠,脸色黝黑,一看就是经常风吹日晒的。

  其中有些人卷着裤腿,脚上还有没洗掉的泥污,像是刚从工地来的。

  见到周忠,韩遂起身,拍了拍手,朗声笑道:“诸位稍停一下,司空大人来了。这可是你们的直接上官,怠慢不得。”

  众人纷纷转身行礼。

  按照朝廷的制度,他们是双重管理。既要配合当地郡县的行动,又受司空府业务管理。将来想升官,大概率也是沿着司空府这条线。

  因此,司空府每年的考功就显得非常重要。

  如今司空大人亲自,他们岂敢怠慢。

  让他们意外的是司空来了这么大的事,之前居然没收到一点消息,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疏漏了,搞得他们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在众人尴尬,或者往人群后面躲,想掩饰自己脏兮兮的腿脚。

  只有袁敏无动于衷,行了礼,便静静地站在一旁。

  周忠与韩遂见礼,寒暄了几句,随即回到袁敏面前,看着画满了各种符号的地图,问起了治水的具体安排。

  袁敏一一作答。

  周忠不时问一两句,并要求围观的人回答。有人回答得很流利,有人则因紧张而有些结巴,但大多还是说出来了。

  周忠很满意,转身对韩遂说:“抚军大将军治水如治兵,调度有方,名不虚传。”

  韩遂哈哈一笑,连忙谦虚了几句。他向西南方面拱手,又指指面前的人群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保境安民是本份。至于这治水嘛,上承天子教诲,下蒙诸君尽力,我只是奉命行事,不值一提。”

  周忠见了,暗自感慨。

  他是真没想到,韩遂也有这么谦虚的一天。

  也不知道天子有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将一个西凉武夫变成了儒将。

  聊了一阵,周忠才知道,旁边这些人都附近县乡的相关掾吏,负责的就是水利、土工、屯田等事务。每年秋汛,他们都会集中起来,充当各县乡防汛的主力。

  袁敏正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指导,韩遂、黄猗反倒是为了迎接周忠,特地来现场听听的。

  韩遂没有直接说,但周忠猜想,这应该是黄猗的主意。

  据说当初狼骑出征,就经常聚在一起检讨前一段时间的战事,总结经验教训,以利再战。一开始,黄猗只有听的份,再后来,黄猗就成了主导者,负责决定前进方向,作战方案。

  周忠本人在冀州协调各郡水土,准备挖掘运河的时候,也常常采取这样的办法。

  原因也很简单,他本人对水利并不精通,对冀州的地理、水文了解也有限,无法担负起总体协调的重任。只有与当地的掾吏进行深入的沟通,听取他们的意见,才能圆满完成天子交待给他的任务。

  交流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正因为有了在冀州挖掘运河的经历,此刻站在袁敏等人的面前,他才能提出相对专业的问题,还不是泛泛而谈,流于表面。

  当然,比起袁敏来,他的专业还是不太够。

  所以,他想和韩遂商量,等秋汛结束,将袁敏调到司空府,让他去冀州负责运河的事。

  韩遂没什么意见,表示袁敏本来就属于司空府的下属,你想怎么调都行。

  反正袁敏负责了几年秋汛,附近郡县该受训的人员已经都接受过相应的培训,袁敏本人亲著的治水专著即将付梓,大家按照指导,再及时根据新出现的情况进行商讨,有没有袁敏在场没什么区别。

  韩遂说着,取出一部手稿,递给周忠。

  “我虽然不太懂水利,看了也收益良多。司空是行家,想必会有更高深的意见。还请司空过目斧正,以期减少讹误。若能作序,那就更好了。”

  周忠接过一看,原来是袁敏写的书,一部分是讲述治水的历史,一直追溯到鲧、禹父子;一部分是讲兖豫二州的地形,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

  这部书的字迹很规矩,应该是定稿,但上面还有些眉批,字迹与正文不同。

  周忠稍一琢磨,就猜到了应该是韩遂的笔迹。

  韩遂这是想借着袁敏的专著留名,又底气不足,所以想拉着他这个司空作序,顺便将他的名字写进序文。

  “袁君既是司空府的一员,这就是我份内之事,岂能推辞。”周忠笑着接过书稿。“我先带着,路上拜读,读完后派人将书稿及序文送回。”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道术异同

  离开睢阳后,周忠带着荀悦一路赶往南阳。

  他仔细翻阅了袁敏的专著,还邀荀悦一起看。

  严格来说,袁敏的文字不算上乘,对历史的考据也不够严谨,真正出彩的地方反倒是具体的治水手段。即使是周忠这半专业的眼光来看,袁敏的这些手段也是推陈出新,有很多是前人所未见。

  荀悦对水利不太熟悉,很多内容是半懂不懂,但他对袁敏这种实地求证的态度非常赞赏。在他看来,儒门欠缺的就是这种实证精神,如果前人也能像袁敏这样验证一下经典,很多似是而非的说法就不可能以讹传讹,一直流传到现在。

  周忠听了,暗自皱眉。

  他觉得荀悦受打击太大,有些魔怔了,或者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搞不清道与术的异同。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赞同的。

  没有实践经验的儒生难堪大用。

  为了劝解荀悦,周忠说了一个故事,前朝名臣黄霸。

  黄霸是睢阳人,孝宣朝曾担任颍川太守,荀悦并不陌生。但有些事,他却不如周忠熟悉。

  黄霸担任颍川太守时,治绩为天下第一,可谓是能吏的代表。但黄霸后来接替邴吉为相,不仅建树不多,而且风评下降,甚至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主要原因就是黄霸精于治术,却昧于治道。他出身小吏,精通律法,经学的底子却不扎实。人到中年,才在狱中从夏侯胜学《尚书》。虽有好学之心,但习气已成,难成大器。

  所以,术固然要重,道更不能轻视。

  对周忠的观点,荀悦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表示赞同。

  他要想一想,至少要研究一下黄霸的事迹再说。

  周忠一家之言,又不是史书,无法作为凭据。

  好在蔡琰随行,荀悦就找到了蔡琰,希望能调阅有关的史书。黄霸虽是前朝名臣,传记却藏在兰台,并没有公布于世。即使荀悦号为读书种子,也没有机会接触到。

  蔡琰觉得好奇,便多问了两句。

  荀悦将情况说了一遍,蔡琰便笑了,让袁衡找出《汉书》中的《循吏传》、《酷吏传》,一并交给荀悦。

  “荀君欲明黄霸事,当通读《循吏传》,知其全貌。进而读《酷吏传》,两相印证,叩其两端,或能允持其中。”

  荀悦躬身致谢,抱着书走了。

  看着荀悦仿佛不堪重负的背影,蔡琰对袁衡说道:“天子撒下去的种子又有一颗萌芽了。”

  袁衡看看蔡琰,笑而不语。

  ——

  河南尹荀彧赶到宛城,与刘协相见。

  倏忽又是一年,荀彧的精神面貌大有不同。

  河南今年的情况不错,户口增长喜人。一方面是流亡他乡的百姓渐次回归,一方面是大量新编户——也就是之前投降的鲜卑、匈奴俘虏归化。

  当然,这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担心。

  胡虏大量迁入中原,尤其是曾经的京畿之地,会不会酿成隐患?

  荀彧特地赶到南阳来,就是想和刘协商量这件事。

  他的建议是控制胡虏的人口,尽可能将边疆的百姓迁入,填补京畿户口的不足。

  这就需要河东、太原等郡配合,控制户口的迁移。

  度田之后,流民渐少,大多数人都已经安家落户,再进行迁徙,难免会有些麻烦。太守府不出面,百姓是不太可能主动迁的。

  刘协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建议由司徒府先商量,然后在朝会时一起讨论。

  谈完了公务,刘协留荀彧吃饭。

  荀文倩理所当然的作陪,经皇后伏寿同意,皇长子刘安也来了。

  刘安与荀彧见面次数不多,却不怕生。得知眼前这个脸有点黑的中年男子是自己的外大父,他立刻扑了上去,抱着荀彧的脖子狠狠亲了两口,随即又自告奋勇,要舞剑助兴。

  看着刘安有模有样的舞剑,荀彧既高兴又有些担心,随即考了刘安一些文字。

  刘安对答如流,还一本正经地和荀彧讨论起了今古文的《尚书》异同,朗朗上口。

  荀彧大为震惊。

  荀文倩说,刘安虽是她的孩子,但出生之后,与皇后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他还没会说话,皇后就每天晚上给他念《尚书》。别人觉得佶屈聱牙,他却是从小就听惯了的,后来一启蒙,很快就通了大义。

  荀彧一时兴起,问刘安将来的志向。

  刘安拍着胸脯,大声说,将来想做周公,为天子征讨不服。

  荀彧有点尴尬,刘协却很淡然,挥挥手,让荀彧不必介意。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算读了《尚书》,也是囫囵吞枣,哪能知道那些微言大义。他的意思只是说要做贤臣,为天子效力,并无其他意思。

  荀彧松了一口气,也明白了刘协的良苦用心。

  这是有意而为之。

  伏寿教刘安读经,自然是不希望这个皇长子将来成为太子的对手。而天子让刘安在他面前表演,则是想告诉他,虽然刘安做不成太子,却也有光明的前途。

  总而言之,颍川荀氏不必担心自己的将来。

  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君臣可以坦诚相待,任何事都可以摊开了谈,不必忌讳。

  荀彧求之不得。

  他随即说起了一件事,荀悦已经从泰山归来,但他一直滞留在睢阳,没有回颍川,也没有去洛阳。至于为什么,荀悦的信里没有说,他也不清楚。

  但他大概能猜得到,荀悦此次泰山之行,肯定有所收获,而且触到了根基,让他连家乡、亲人都不敢见了。

  荀彧有点担心。

  荀悦是荀爽之后的读书种子,如果他出了问题,对颍川荀氏来说,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大损失。

  荀悦今年五十五,正是思想成熟,可以教授族中子弟的时候。说得严重点,这关系到颍川荀氏在学术上的传承能否继续的问题。

  归根溯源,荀悦有些困惑,起因是刘协的几个问题。

  荀彧想请刘协开导开导荀悦,别让他钻了牛角尖。

  刘协听完,无声而笑。

  “荀君放心,仲豫正在往南阳来,你们很快就会见面。至于你的担心,我觉得大可不必。大破然后有大立,更何况他并不需要大破,只是补上缺失的一环而已。”

  荀彧大喜,就连荀文倩也很惊讶。

  他们都没收到荀悦将来南阳的消息。

  “他们是随司空周公一起来的。”刘协想了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说起来,周忠比荀悦年长不了几岁,又一直奔波在一线,所见所闻更多。可是论思想的转变,周忠反倒不如荀悦这个纯粹的书生。

  由此可见,周忠的天赋真的很一般,更多的是靠先辈的遗泽。

  刘协每次想到这些,都对周忠的父亲周景的故事倍感好奇。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推心置腹

  饮宴过后,荀彧告辞,到驿舍住宿。

  刘协在荀文倩的房里坐了一会儿。

  荀文倩怀孕了,不能侍寝,只能说说话。

  在袅袅的茶香中,刘协与荀文倩说了几句家常话,让她这些天将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一陪父母。荀彧这一年很辛苦,再加上西域那么的消息时好时坏,心理负担也很重,身体状况并不能让人满意。

  刘协对他寄予厚望,可不希望他英年早逝。

  南阳有本草堂,名医、良药都不缺,借着这个机会,让荀彧好好调养调养。

  荀文倩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第二天,荀文倩先向皇后伏寿请安,顺便请了假。

  伏寿之前已经收到刘协的通知,很爽快的答应了。

  伏寿生子之后,织坊的事就暂时放下了,主要由荀文倩负责。如今荀文倩也怀孕了,本来也负责不了太久,提前几天卸任也没什么问题,可以让其他人先顶上。

  荀文倩随即去驿舍和父母汇合,传达了天子的恩诏。

  唐氏自然求之不得,连连感谢天子鸿恩。

  荀彧要冷静得多,谢恩之余,又问了荀文倩一些问题,看看天子有没有说其他的事。

  昨天与天子讨论河南户口的时候,他其实只说了一半意思,并没有说全。

  荀文倩莞尔一笑。“阿翁,你就别担心了。天子何许人也?你的那点心思,他早就知道。就算你一句不提,他也有数的。”

  “那你说说,我的心思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看天子是否要还都洛阳,然后趁着洛阳户口不足的机会,迁一部分汝颍人到河南?可是你又怕提得太早了,弄巧成拙,天子有所忌惮,索性不在洛阳立都,你白忙一场。”

  荀彧很尴尬,抚着胡须,说不出话来。

  唐氏瞅瞅女儿,又看看丈夫,半晌才道:“原来你纠结了这一路,想的就是这件事?”

  荀彧有些挂不住脸,没好气的说道:“这岂是我一个人的得失?这是涉及到汝颍无数人的利益……”

  荀文倩抬手示意荀彧不要激动。“阿翁,说到汝颍人,现在有一个真正的麻烦。”

  “什么麻烦?”

  “你还记得陈逸吗?”

  荀彧的脸色有些难看。“陈太傅子,我岂能记不得。”

  “那他参与王芬谋逆之事,你知道吗?”

  荀彧眉头紧蹙,沉默半晌,一声叹息。“我就知道,只要天子追究党事,这件事就瞒不住,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么说,确有此事?”

  “有,参与其事的不仅有陈逸,还有不少党人。”

  荀文倩有点不高兴。“这就是你当初极力反对天子深究党事的原因?”

  荀彧一声长叹。“文倩,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当年党人有多绝望。但凡有一点其他办法,又何必出此下策?而且这也只是王芬等人的想法,支持他的人并不多,否则……”

  “否则这事也许就成了,对吧?”

  荀彧看着面带愠色的荀文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芬不能成事,袁绍呢?”荀文倩追问道:“他也不一样一败涂地?”

  荀彧沉默良久,无奈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就算王芬有干才,这事……也成不了。大汉天命未绝,是党人自作聪明,一意孤行。”

  荀文倩面色稍缓。“事情已经过去了,天子也收到了不少线索,这事瞒是瞒不住的。如果天子再和你说起这件事,你还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吧。天子以赤心待你,你不要辜负了他。”

  “好……的。”

  ——

  由荀文倩陪着,在宛城附近转了几天,荀彧见识了南阳的新气象,大为惊叹。

  度田带来的影响,他已经见识过,但南阳的变化之大,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不禁想到河东。

  如果当初他在河东不是行绥靖政策,而是坚决的推行度田,河东会不会出现南阳这样的盛况?

  可能性是存在的。

  要论推行度田的难度,河东远远不能和南阳相比。河东有大族,南阳却多封君,而且是随光武皇帝复兴大汉的功臣之后,实力比河东大族强多了。

  但天子不像他那么纠结,一到南阳,就干净利落的罢免了几十个封君,扫除了度田最主要的障碍。

  如此雷厉风行,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而这怨气有大半来自于他在河东的不坚决。

  河东本该成为第一个标杆,而他应该成为天子最坚决定的支持者。

  天子曾对他寄予厚望,主动要求结婚姻,并给了荀文倩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最大恩宠。

  但他却辜负了天子。

  荀彧很惭愧。

  几天之后,当天子召见,向他咨询都城方案时,他提出了一个让天子都有些意外的建议。

  以大汉疆域之广,仅靠一地,恐怕难以覆盖天下,有必要对都城制度进行一些改革。

  其中之一,就是东西京并列,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京,不分高下主次。天子往来于两京之间,居无定所。

  其次,在东西京之外,选择重点城市立陪都,天子四时巡幸。

  比如太原、邯郸、涿、临淄、彭城、南昌、长沙、成都、金城等地,都可以作为备选地点。

  这些地点都是战略要地,天子应每隔几年就要巡幸一次,让当地的臣民知晓天子的存在。

  天子巡幸四方,古已有之,只是一直没能形成正式的制度。

  现在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当然,要将巡幸四方形成制度,就要对驰道进行修缮,这将涉及大量人力、物力的调配,不能急于求成,要从长计议。

  刘协听荀彧说完,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答应可以讨论一下。荀彧可以先和三公通气,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然后再提交朝会讨论。

  然后,刘协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荀彧。

  荀彧接过一看,正是荀文倩提及过的那件事:冀州刺史王芬意图谋反,故太傅陈蕃子陈逸曾参与其事。

  “有这事吗?”

  荀彧放下文书。“有。臣知之甚悉,可为陛下陈其本末。”

  刘协笑了笑。“好,正要听荀君高论。”

  “陈逸乃陈蕃子。陈蕃是党人,位列三君之末。王芬亦为党人,乃八厨之一。欲明原委,自然要从陈蕃说起。前后三十年,涉及人物甚多,还请陛下安坐,听臣一一道来。”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由来有自

  党人与皇帝的矛盾并非突然出现,而是酝酿已久。

  严格来说,从董仲舒改造儒学,使儒学登上政治舞台的那一刻起,儒学与皇权之间就有着天然的冲突。孝武帝看似推崇儒术,实则用的还是法术,不过是用儒术修饰而已。到了孝宣帝,更是明言汉家自有法度,霸道、王道兼用,不可能纯任儒术。

  儒门当然不肯罢休,不断反抗,最后的结果就是王莽篡汉。

  王莽败亡了,儒门却没有完全败。

  光武复兴,鉴于儒门影响之大,实际上继承了不少王莽的政策,儒门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在前朝时势大的地方豪强渐渐服膺儒学,成了儒化的士族,其中的精英则成了世家。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细数本朝的世家、大族,大多都有儒学传承,已经不是纯粹的豪强。

  儒门影响越来越大,必然会引起皇权的警惕。本朝前期,外戚掌权。儒门锲而不舍,潜移默化,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将原本是军功勋贵的外戚变成了具有儒学素养的外戚,儒门与外戚渐有合流之势。

  窦武就是儒门寄予厚望的大将军,而马融则成为外戚中的一代儒宗。

  但孝桓帝重用宦官打断了这一趋势,将儒门循序渐进的希望砸得粉碎。渐进温和的方式难以实施,儒门也渐渐失去了耐心,越发偏激,最终随着窦武、陈蕃被杀,矛盾激化,引发第二次党锢。

  至此,儒门中激进的那一部分被称为党人,与皇帝走向了彻底对立。

  从建宁二年(168)到中平元年(184),这次党锢持续十七年。如果从第一次党锢算起,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中,无数儒门中人遭到禁锢,不得出仕,对儒门的打击很大,对朝廷的打击同样致命。

  党人被禁锢的十九年,正是宦官势力扩张最快的十九年。

  虽然还有不少儒门中人站在朝堂上,与宦官坚持不懈的斗争。但他们本身就偏向保守,对皇帝有所忌惮,面对不择手段的宦官,他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相比之下,倒是被禁锢的党人不屈不挠,积蓄了不俗的力量,最终打破了禁锢,重新登上朝堂,并掌握了力量,将宦官赶尽杀绝。

  现在回头反思,党人肯定是有责任的,具体表现就是冲动,过于理想化,在遭遇挫折时容易走极端,最终走到了废立,甚至是改朝换代的一步。

  但平心而论,废立有之,改朝换代则不是党人的本意。

  王芬、陈逸等人企图劫持孝灵帝,立合肥侯为帝,绝无改朝换代之心。

  袁绍身边有想改朝换代的人,但数量有限,绝大多数人还是倾心朝廷的。即使不说何颙、陈寔、荀爽等人,即使是田丰、郭图也没有要改朝换代的想法,他们都曾提议袁绍迎立天子。

  所以,党人有错,但错的是手段,党人的动机没有问题。

  “党人最大的失误,就在于缺乏陛下强调的务实。若能脚踏实地,积跬步以致千里,不致有今日之败。”荀彧说完,一声长叹。“这不仅仅是党人的失误,而是整个儒门的先天不足。如今得陛下补完,实乃儒门之幸。”

  刘协一直静静地听荀彧讲述,没有插一句嘴。

  看荀彧说完,他倒了一杯水,推了过去。

  荀彧双手接过,递到嘴边。还没喝,在眼眶里忍了很久的两行热泪就涌了出来,滑入杯中,与碧绿的茶水混为一体。

  儒门的历史,党人的苦难和挣扎,以及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他都已经和盘托出。

  不仅是王芬、陈逸等人图劫孝灵帝,还包括党人对张角有意无意的引导和利用。相比于前者,后者才是真正的阴谋,前后持续了十多年,涉及到数百人。

  直接与和角接触的就是他的从叔荀爽。

  荀爽对《太平经》做了完善和补充,使张角深信不疑,最后走上了以武力改朝换代的道路,从而为党人解禁提供的契机。

  这是他一直极力隐瞒的事实,为的不仅是荀爽,更是无数遭到禁锢的党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荀君立论虽不失偏颇,但是这份面对过往的勇气,朕还是很欣慰的。”刘协带着三分怜悯,幽幽说道:“有一位哲人说过,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圣人,没有人可以不染纤尘还能成就一番功业。”

  “陛下所言甚是。”荀彧心中一暖,放下杯子,躬身致谢。

  天子这句话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认可,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对所有党人的认可。

  鉴于双方的立场,他本不指望天子能对党人有什么好的评价,更不指望天子能为党人正名。

  能够承认党人的勇气,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逸在哪里?”

  “党锢解禁之后,他曾经做过几天鲁相,后来因与王芬谋泄,他便回家隐居了。具体在哪儿,臣也不太清楚。”

  “好吧。”刘协不相信荀彧一点线索也没有,但他并不打算追究此事。找到陈逸又能如何,杀了他吗?党人不怕死,杀他只会给自己留下不必要的污名。“你将刚才所述写成文字,交给兰台,作为将来著史的资料。至于是非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说吧,当事人是很难有公正立场的。”

  荀彧愣了片刻,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唯。”

  “知道这次召三公来宛城有什么事吗?”

  荀彧摇摇头。“臣不敢妄揣。”

  “言者无罪,你现在不妨猜猜看。”

  “唯。”荀彧端起茶杯,呷了两口茶,又重新放下。“臣冒昧,当是选举调整、都城确定以及开发江南三事。”

  刘协无声地笑了。

  荀彧就是荀彧,嘴上说不敢妄揣,心里却和明镜一般。

  但是,你再聪明,毕竟还是受到视野限制,猜不到我的层次。

  这就是维度的优势。

  你们始终将我看作皇帝,立足于自身的利益,最多还有朝廷的长远利益,却不知道我不仅仅是皇帝,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百年大计只是起步。

  “那就一项一项的来,先说说这选举调整。”刘协提起案上的水壶,为荀彧添了一点热茶。

  第一千零八十章 分科取士

  历史发展自有规律。

  任何政策都不可能凭空出现,总有其前因后果。因何而生,又将引发什么后果,环环相扣。

  所以,在去除了唯道德论的历史观后,就会发现历史有很多惯性,绝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不把前因后果考虑清楚,就算能成事,也可能是好心办坏事。

  作为穿越者,刘协最大的优势就是深谙历史因果律,不会草率决定,而是从容布局。

  就和兴修水利一样,渠挖掘好了,开闸放水只是个仪式。

  如果不挖渠就放水,或者渠挖得不够好,十有八九要酿成洪涝灾害。

  他当初力推教化,为此特地组建印坊,就是为埋藏世家挖下的第一锹土。

  世家为什么能坐大?因为知识传播不易,他们垄断了知识,也垄断了话语权。

  为什么后世的知识分子有种莫名的自信,原因还是他们对知识和话语权的垄断。几千年来,读书人始终只占人口中的极少部分,他们理所当然的掌握了话语权,上怼天子,下欺百姓。

  没有千年的王朝,却有千年的士大夫。

  刘协建立了印坊,降低了普通人读书识字的难度,又对儒生的务虚大加鞭挞,提倡四民皆士,鼓励实学,儒生以经学传家的垄断优势自然而然的被削弱。

  这时,新的矛盾已经在酝酿。

  儒生入仕的渠道受限,不可能心平气和,没有一点想法。

  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当网络技术普及,让所有人都可以发声时,传统的知识分子、媒体人是如何疯狂反扑的,刘协记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会平静地接受既得利益的损失。

  不管是以圣人门生自居的儒生,还是以启蒙者自居的公知。

  现行的选举制度已经无法满足当前形势,改革在所难免。

  在大规模的讨论之前,刘协要先进行小范围内的通气,第一个目标就是荀彧。

  荀彧是下一任司徒人选,选举是他将来的职责范围,无可逃避。

  荀彧本人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将选举制度摆在确定都城和开发江南之前,作为最重要的议题。

  对刘协的发问,他也不谦虚,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与刘协不同,他考虑这个问题更远,也习惯于从之前的历史中寻求依据,直接从左雄、黄琼等人的选举改革开始说起。

  没错,对现行选举制度的不满早已有之,而且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尝试。

  左雄、黄琼就是改革选举制度的先驱。

  左雄的贡献在于限制年龄,将那些过于年轻,根本没有实践经验的人排除在外,强调入选人员的能力。为此,他定了一个制度,四十以下,不得推举为孝廉。

  黄琼的贡献则在于分科取士,尤其强调能行政者,进一步加强入选士人的行政能力。

  但是限于当时的实际条件,他们的改革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

  原因之一,就是儒生在实际权力分配中占据的份额太少。他们动不了外戚、权贵的份额,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些调整,影响不大。

  比如推举孝廉,各郡大部分名额都被权贵分了,没有背景的不过十之一二。

  再比如太学考试,从三万多人中选举郎官,一年不到一百人,杯水车薪。

  相比之下,勋贵二千石的子弟根本不需要考试,凭父兄荫选就可以直接入仕,每年的数量数倍于苦读中选的太学生。

  在这种情况下,太学生能安心读书才是怪事。

  现在情况有变,刘协取消了宦官制度,又大力压制勋贵,对官员子弟的录用也保持在一个低水平,为更多的普通人留出了机会。与此同时,朝廷事务的增多,迫使朝堂和郡县机构增多,名额扩张,提供了更多的官职。

  在这种情况下调整选举制度,压力不大,更易于见效,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荀彧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顺理成章的提出了将左雄、黄琼的改革更进一步的建议。

  具体而言,就是对各级官员的选任有一个年龄限制,同时按照不同的科目取士,以增强其专业性。天子提倡四民皆士,提倡实学,选士自然也要依循这些特点。

  比如兵曹、贼曹、尉曹,就应该选任有行伍背景的人,金曹应该选用有冶炼经验的人,户曹、仓曹则需要有农学背景,决曹、辞曹则当通晓法律。

  总而言之,要加强专业性,以便适应不同岗位的需求,更好的履职。

  为此,荀彧还建立对诸曹的职能进行细分,以便明确其要求,更利于选用人才。

  最后,荀彧又提出一个建议,请一些经验丰富的老臣担任教师,教授实际行政处理能力。

  像赵温,在仕途上努力一辈子,积累了很多实际经验。如果不加以利用,他的这些经验最多只能传给他的子弟,实际上还是家族传承,绝非朝廷所愿。建立一个学堂,让他教授更多的人,有利于官员整体素质的提升。

  行政能力也是实学。

  刘协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提一两句,却牢牢把握着方向,不断刺激荀彧的思路,逼他想出更多的办法。

  但看起来,无疑还是荀彧说得最多,是他在主导选举改革这个议题。

  在起居注上,荀彧的发言连篇累牍,刘协的话只有寥寥几句。

  最后,刘协还是老规矩,要求荀彧将这些意见写成文字,既方便其他人讨论,也留作史料。

  将来有人根据这些记录写选举改革史,不出意外地会将荀彧看成始作俑者。

  荀彧不疑有他,欣然从命。

  讨论完了选举制度,又讨论都城选址、南方开发。

  刘协与荀彧谈了一整天,晚上还一起吃了晚饭,又聊了一会儿,才尽兴而返。

  荀彧兴奋不能自己,回到驿舍后,吩咐妻子唐氏准备灯油、笔墨,再准备一些浓茶。他准备挑灯夜战,将和天子讨论的结果尽快形成正式的奏疏,提交三公讨论。

  刘协没这么勤政。

  送走荀彧后,他又处理了几件紧要的公文,便起身去了荀文倩的房间,将与荀彧交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荀文倩虽然没去前面,却知道荀彧与刘协相谈甚欢的事,自然欢喜不禁。

  “既然谈得投机,为何陛下却有意犹未尽之态?”

  刘协看看荀文倩,哈哈大笑。“的确还有些问题没谈到,不过不能急于求成,要慢慢来。”他想了想,又道:“我想,令尊应该也是这么想,时机未到,不能仓促。”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水到渠成

  荀彧很快就完成了两篇大作。

  关于选举、定都、开发江南的那一篇提交给了司徒府。杨彪看了之后,表示有新意,却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建议由印坊排版,在邸报上公布,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讨论。

  刘协表示支持,立刻交由印坊排版。

  唐夫人看到荀彧的文章后,拍案叫好,一边安排人尽快排印,一边驱车来到荀彧住的驿所,当面向荀彧表示祝贺。

  她对荀彧说,你的建议是否完善是次要的,你的态度才是最值得赞赏的。

  四十不惑,你现在算是云开日月明了。

  诚如天子所说,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你突破了自己的眼界,站到了更高的地方,将来的成就不可估量,可喜可贺。

  荀彧被唐夫人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思忖半晌后,又拿出了另一篇大作。

  唐夫人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波澜不惊。

  “虽然迟了点,总比执迷不悟好。”

  荀彧大惑不解。“此言怎讲?”

  “党人的那些事,天子大多都知道。”唐夫人忍着笑。“有些是早就知道,有些是最近才知道。不过你放心,天子没有追究的意思。过去的就过去了,他只想将真相公诸于众,留下一部信史。”

  荀彧释然,却还是叹息道:“这部信史,在某些人眼中,也许就是谤史。”

  “那些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何必理他们。”唐夫人不屑一顾,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荀彧一眼。“正如与我唐氏结亲并不能掩没你的品德一样,党人的偏激也不能掩没他们的慷慨。是宦者还是党人,取决于他们的品行,而不是取决于他们的身份。”

  荀彧沉吟片刻,眉梢一挑。“你这句话,与天子同出一辙。”

  “是……么?”唐夫人有些尴尬,眼中又有一丝得意。

  荀彧倒没有多想。“难怪天子看重你。你虽是女子,不让须眉。”

  ——

  数日后,周忠、荀悦到达宛城。

  一见面,周忠就拉着荀彧,兴奋的表示,他支持荀彧的观点,分科选士势在必行。

  没点专业的学问,只读几部儒家经典,是做不好官的。

  儒家经常要读,专业素养更要有,两者不可偏废。

  他本来也写好了一篇奏疏,准备面呈天子,没想到荀彧捷足先登了。前天在驿舍看到邸报上新刊的文章后,他就将自己的奏疏撕掉了。

  “珠玉在前,后生可畏。”周忠最后给了荀彧八个字的评价。

  荀彧连称不敢,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三公之中,司徒杨彪虽然没有直接表态,却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太尉贾诩主兵事,大概率对民事不会有什么态度。他最担心的就是司空周忠。

  周忠的顽固,他可是见识过的。

  他是真没想到,最后周忠对他的赞同最直接、最坚决。

  荀悦与荀彧重逢的心情更为复杂。

  一路上,他按照蔡琰的建议,仔细阅读了《循吏传》和《酷吏传》,并进行了深入对比,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与周忠认为黄霸术有途而道不足不同,他觉得黄霸的悲剧不在于道不足,而在于想以务实的政务去适应空谈的道,削足适履,岂能不贻笑大方。

  所谓神雀祥瑞之事,本来就是儒学中的糟粕。

  夏侯胜倒是大儒,但他的成就除了讲学之外,也就是庙乐之争。

  说得直接些,这件事与其说是证明夏侯胜敢言,不如说是孝宣帝能容人,不计较他的冒犯。他真要是阿正不阿,就不会与霍光同朝为臣了。

  荀彧听了,目瞪口呆。

  他知道荀悦去了一趟泰山,有所感悟,会与以前的他有所不同,却没想到荀悦的变化是如此之大,甚至有些……极端。

  就像憋了一肚子邪火,迫不及待地想骂人一般。

  但荀悦最后说了一句话,让荀彧陷入了沉思。

  从黄霸的经历来看,儒学对治道的影响是不是过于注重形式,始终只是一个装饰,流于表面,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

  历数这几百年的历史,像李膺那样儒生出身,既有深厚的经学素养,又有较强施政能力,能经世济民的能臣太少了。儒臣给人的形象大多是眼高手低,只能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却不能付诸实践。真正在关键时刻,能为臣分忧,为国抒难的,大多不是纯儒。

  “平定黄巾之乱的名将,一个来自幽州,一个来自凉州,一个来自扬州,没有一个是中原人。幽州卢子干学问最好,战绩最差。”

  ——

  皇后伏寿恢复得极好,得知甄宓、袁衡到来,她安排了宴席,亲自接待。

  甄宓抢在伏寿之前生产,是个女儿,粉嘟嘟地长得很可爱。

  伏寿很喜欢,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这是天子的长女,初次见面,理当有赏。”伏寿说着,命人取来准备好的礼物,亲自为小丫头戴上。

  甄宓也知趣,对着皇嫡子夸了又夸,几个人倒也是其乐融融。

  一会儿功夫,荀文倩赶来,一见甄宓便打趣说,自从甄宓、黄月英离职,这讲武堂的军械制造便停滞不前。现在好了,甄宓回来了,虞祭酒又可以松口气了。

  甄宓谦虚了几句,随即提到一件事。

  在冀州这段时间,她养胎备孕,没什么事,就研究了一下黄猗提出的牵星术,还为此请教了一些通晓天文的人。

  最后的结果让她很惊讶。如果她的推算无误,那大地很可能不是平的,而是圆的。只有如此,很多现象才能得到圆满的解释。

  这个问题,她和蔡琰、袁衡做了反复探讨。经过睢阳的时候,又和黄猗面对面的讨论过这个问题,答案非常统一。

  荀文倩和伏寿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等哪天有空,带你去张平子的祠堂看看,那里有宣夜说的解释,倒是和你说的这个有点相似。”

  “宣夜说?”甄宓又惊又喜。

  “你知道?”

  “我听蔡令史提过,但她说兰台没有收藏具体的文献,只有名录。”甄宓眼珠一转。“是谁提出的,不会是天子吧?”

  荀文倩和伏寿互相看看,也有些茫然。

  她们知道张平子的祠堂里有宣夜说的图解,但没具体看过,是谁提出的,更不清楚。

  但甄宓一下子就想到了天子,这着实有些让人意外。

  细想起来,宣夜说的提出的确挺突然的,既不像盖天说那样众所周知,也不像浑天说那样传承有序。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破茧化蝶

  刘协接见了周忠。

  周忠先是汇报了冀州水利的整修情况,在案上摊开大幅图纸,一一解说,并列举了一系列的数据。言语之间充满了骄傲和自豪,还有三分雀跃。

  刘协能理解他的心情。

  冀州度田彻底,百姓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人人争先,劳动效率是不用说的。而大量读书人的加入,对水利知识的深入总结和发挥,也让这次水利整修的针对性更强,效率凸显。

  最后的结果就是虽然限于大战之后的户口有限,能调动的民伕也不算多,实际的成绩却远出预期。

  这也正是他要的结果。

  充分挖掘每个人的潜力,发挥主观能动性,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就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成就。

  什么叫人民的力量?这就是。

  周忠或许在治国的大道理上还有所坚持,在实际的利益面前,他还是很诚实的。

  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而且不是一年两年的短期效益,是至少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效益,他不可能不引以为傲。

  巨大的成就感,让他有些兴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出乎刘协意料的是,周忠说完冀州的事后,话锋一转,拿出一部手稿,小心翼翼地摆在刘协面前。

  “陛下,臣若能早读此书,功业还能再增三分。”

  刘协很诧异。“什么书,竟能让周公如此推崇?”

  “睢阳治水都尉袁敏的大作。”周忠想了想,又道:“更准确的说,是兖豫治水的报告总结。袁敏是主笔,参与编撰的还有其他水工。”

  听到袁敏的名字,刘协心中一动。

  他已经从不同渠道听说此人,知道此人虽是名门之后,文武双全,却不好仕途,反倒对治水非常感兴趣。先是在陈留整修水利,后来又被黄猗邀到睢阳,负责整个睢水、汳水流域的秋汛,是技术方面的总负责人,相当于总工程师。

  兖豫二州的秋汛防得好,与这个袁敏有很大的关系。

  刘协翻开书,大致看了一下。

  正文之外,他看到了一些批注。开始以为是周忠的,一问才知道是韩遂的。又听周忠说韩遂请他为袁敏的这部专著作序,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韩遂这是想蹭名。

  不过这也没什么,与他的主旨很契合。

  以袁敏的家世背景,他留意实学,并留下专著,比普通读书人脱虚向实更有说服力。

  “周公身为司空,负责水土,为这样的专著作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刘协将书合上,轻轻拍了拍,笑道:“周公辛苦一下吧。”

  周忠露出一抹微笑。“臣既蒙陛下不弃,忝列三公,为属下作序是份内之事。只是首倡意义重大,只有臣作序,怕是不够分量。臣斗胆,敢请陛下题签,以明鼓励之意。”

  “我?”

  “陛下幼承先帝启蒙,于书道颇有天赋。近年又勤于练习,越发老辣沉稳。若能为袁敏专著题签,不仅能表明陛下对实学的重视,更是锦上着花,赏心悦目。”

  刘协瞅了瞅周忠,哈哈一笑,点头答应。

  他的书法的确不错,一方面是原主的天赋的确好,又有名家启蒙,二是他这几年生怕露馅,勤加练习,还经常向蔡琰、钟繇、张芝等人请教,也算得名家了。

  为袁敏的专著题写书名绰绰有余。

  韩遂想蹭名,周忠也想蹭名,而且要蹭大名。

  作为司空,麾下官员出版专著,还得到了天子题签,也是一桩可以吹一辈子的政绩。

  心愿达成,周忠心情大好,又与刘协谈起了荀悦。

  平心而论,他对荀悦是有些担心的。

  一方面,荀悦受的刺激不小,有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可能。

  另一方面,张昭等人在渤海施行德政不顺利,儒门在实践上接连遭受重创,如果经学根基再被动摇,甚至是釜底抽薪,儒学不仅独尊的地处难保,还有可能彻底沦为弃子。

  周忠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他问了刘协一个问题。

  陛下觉得绝圣弃智可行吗?

  刘协打量了周忠几眼,无声地笑了。他亲自为周忠倒了一杯热茶,这才说道:“周公,诸子归于儒门,这是历史必然,绝非个人所能逆转。我只是觉得儒门三百年独尊,有些积弊沉疴,亟须诊治,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儒门。施仁政,致王道,也绝不是欺世之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目标。”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张昭是证道,我也是证道。目的一致,只是方式有别而已。”

  周忠如释重负,双手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

  热茶入腹,胸膺氤氲,唇齿留香。

  ——

  送走了周忠,又召荀悦进见。

  与周忠的意气风发不同,荀悦的情绪很低落。

  行完礼,他低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向刘协汇报一下此次泰山之行的经过。说到孔子登临处就在山脚下,东山更是只能看到鲁国一角,他羞愧难当,长吁短叹。

  刘协却很高兴。

  能够面对现实,说明荀悦虽然年纪不小,又浸淫经术多年,却没到唯圣的地步。

  他还没有丧失自我,还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孟子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管这书是什么书。孟子也是人,又与孔子相隔百年,难免有失误。作为后人,当取其长,忘其短,不必因一言之失而否定其人。”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同样出自《孟子》,原本只是一个比喻,未必就是事实。但事涉孔子,儒门中人就当真了。现在被证实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们当然大受打击。

  可是在刘协看来,这却未必是坏事。

  他随即又劝荀悦。正如那时东山还在鲁国境内,孔子登泰山的时候,泰山也没有现在这么便利的道路。再者,孔子虽然没有登上泰山,却也不是完全在山脚下,登临百米也能看得更远,一时有感而发,后人又不辩真伪,加以夸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后人,我们理应比前人登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必因此菲薄前人。

  关键是,我们要以前人为基,更进一步,而不是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将来百年之后,才不会愧对前人。

  听了刘协这些话,荀悦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些。

  他随即问了刘协一个问题:“为什么山顶会比山下更冷?”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无后为大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荀悦的问题。

  他可以回答,而且保证能让荀悦听懂,但是那么做除了装一下之外,并没什么好处。

  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刺激荀悦,并不是为了自己装逼,而是要让荀悦转变思维,从盲从圣人、经典走向实证。

  让他去自己去求证,去寻找答案,比答案更有意义。

  他对荀悦说,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这个问题来自于天地之间,答案自然也在天地之间。前人的书里没有,那你就去找,等你找到了,记在书上,后人就可以少一个疑问。

  当然,后人也可能会怀疑你的答案,找出这个答案中的不足,从而去找出更好的答案。

  没关系,那不影响你的成就,只会留真正的道更近一步。

  就像你站得比孔子更高一样,并不影响孔子的高明一样。后人比你站得更高,也不影响你的成就。

  每次站得更高,你能看到的风景都会更多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说,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不完全错。

  荀悦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刘协的良苦用心,决定接受这个挑战,再拜而退。

  离开之前,刘协提了一个具体的要求:在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之前,你不妨先想一想,如何衡量冷暖,山上、山下究竟差多少,能否进行计算。

  任何问题,如果无法精确计算,是很难得到真正的答案的。

  荀悦觉得有理,接受了这个建议。

  看着荀悦消失在门外,刘协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知识精英向科学进军的号角即将吹响,实证科学的大门即将打开。

  望远镜和显微器之后,温度计即将登场。

  ——

  回到后院,伏寿等人还没睡,正围在一起说闲话,而且讨论得很热烈。

  刘协站在门外听了片刻,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在讨论宣夜说、浑天说之类的问题,而且扯到了他。

  宣夜说列于张衡祠的事,的确与他有关。

  与盖天说、浑天说相比,宣夜说更先进,但也正因为先进,与直觉相去太远,反不如盖天说、浑天说被人接受,接受这种观念的人极少,传承几乎断绝。

  在讨论为张衡立祠,并在祠中立浑天仪模型的时候,刘协便提了一句,将宣夜说也加了上去。

  但宣夜说只有图解,没有模型。

  原因也很简单,宣夜说没有天球这个概念,而以现在的技术,也无法表现宣夜说的元气天体。

  但刘协听甄宓的意思,好像蔡琰看过相关的文献。

  而且甄宓好像猜到了是他提出宣夜说。

  这就有点离谱了。

  刘协自问一向谨慎,极力克制自己装逼的欲望,怎么还露出了破绽?

  看着屋里的莺莺燕燕,刘协决定避避风头。这时候进去,众目睽睽之下,想掩饰都难。

  想了想,他转身去了蔡琰的住处。

  ——

  蔡琰刚安顿下来,正借着晚饭后的空闲时间,与袁衡一起整理书笔籍,权当消食。

  赶了十几天路,今天终于安顿下来,她想早点休息。

  “南阳的牛肉真是不错。”蔡琰说道:“南阳不愧是帝乡,富甲天下,即使是邯郸也要稍逊一筹。怪不得天子说要回冀州,到了南阳就不肯走。”

  晚饭是牛肉汤饼,汤浓饼香,回味无穷。

  蔡琰一连喝了两大碗,现在有些撑,弯腰都有些困难。

  袁衡笑道:“令史慎言。天子滞留南阳,是为开拓江南,可不是为口腹之欲。”

  “开拓江南是真,口腹之欲也不假。礼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没什么好忌讳的。”她顿了顿,突然一声叹息。“阿衡,你可能不知道,当初在西京时,天子受制于李傕,求粮不可得,李傕只给了他几根发臭的牛骨头……”

  袁衡眼尖,看到门外人影,立刻闭上了嘴巴,定睛一看,见是天子,便想提醒蔡琰,却被刘协制止了。

  刘协放轻脚步,进了门,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悄无声息的听蔡琰讲述当年的遭遇,也有些恍若经年。

  这些本是原主的记忆,却刻在脑海里,根本无法分辨。

  想到那几年的辛酸,虽然不是他本人经历的,却还是有身临其境之感。

  袁衡虽然没敢提醒蔡琰,却也不敢接蔡琰的话题。蔡琰说了几句,没听到袁衡的回应,转头一看,见刘协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赶过来行礼。

  “陛下,臣……”

  刘协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摆摆手,示意蔡琰就座。

  “令史瘦了。”

  蔡琰定了定神,看了刘协一眼,说道:“陛下却有些胖了。”

  刘协摸了摸脸,哈哈一笑。“是啊,的确有些胖了。一来形势渐好,心宽。二来南阳的牛肉好,养人。令史若是喜欢,也在南阳多留些时日。”

  “敢不从命。”蔡琰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爽快,不够矜持,顿时有些尴尬。

  “方才令史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饮食的事好办,朝廷虽穷,养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其他的事,就不太好办了。”刘协垂下眼皮,手指无意识地翻着一本书。“别的也就罢了,令尊就你一个女儿,你若不成亲,这可就绝嗣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还是要考虑考虑的好。”

  蔡琰眉梢轻颤,也垂下了眼皮。

  这件事也是她的心病。

  她已经二十七了,过了年就是二十八,实实在在的大龄女子。若是在普通人家,这个年纪还不嫁人,那就要收双倍的口钱了。

  但她现在的确不想嫁人。

  珠玉在前,谁还看得上鱼目呢。

  可是她同样清楚,就算天子喜欢她,也不可能纳她入宫。一来天子对男女之事没有那么热衷,就连袁衡都一拖再拖。二来她的身份特殊,纳她入宫,很容易引起朝野非议。

  天子将袁衡调离兰台,已经表明了这个意思。

  现在又劝她考虑男女之事,而且是以传嗣的名义,更让她无法拒绝。

  天子话说得明白,她虽然是女子,却可以传父亲蔡邕之后,这是朝廷能给的最大恩典。

  其他的,就“不太好办”了。

  即使天子不循常理,能出奇制胜,也不是无所顾忌的。

  “多谢陛下关心,臣会考虑的。”蔡琰强笑道,转换了话题。“陛下此时来,不会是为了赐婚吧?”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鸿蒙初开

  刘协看出了蔡琰的窘迫,不忍再说,顺势转换了话题。

  他问起了宣夜说。

  蔡琰还不知道具体情况,直说自己只看过与宣夜说有关的文献摘要,没看到具体的内容,对宣夜说究竟说了些什么,并不清楚。

  刘协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可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他还是借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他不想据宣夜说为己有,又不方便直接出面解释,由蔡琰代为转述更合适。

  其实宣夜说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更不是穿越者的产物,而是元气说的推衍。

  宣夜说主张万物皆为元气所化,不仅是天,就连大地也是如此。

  这种说法从理论上讲是通的,但从直觉上来说,却很难让人接受。日月星辰也就罢了,反正摸不到。眼前的事物都是看得着,摸得到的,也说是气,很难令人信服。

  但是出乎刘协的预料,稍微讨论之后,蔡琰、袁衡都表示宣夜说更合理,至少比盖天说、浑天说合理。

  盖天说最大的问题是天圆地方,这一点已经证明有误,地大概率不是平的,也不太可能是方的,是圆的更接近事实。

  这一点,毋须黄猗的牵星术来证明,月食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蔡邕与张衡虽不是一时,却对张衡的才华非常钦佩,深入研究过张衡的学问。后来流落江湖时,在会稽看到王充的《论衡》,对张衡的学问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用月食来推论大地是圆的,不仅符合逻辑,而且可以得到天文观测的验证。

  月食是大地投影所致,是站得住脚的。

  看着蔡琰、袁衡振振有词,刘协反倒有些懵。

  这速度有些快啊。是年轻人的接受能力强,还是受我的影响太大?

  尤其是袁衡,一年多没见,她的思维更敏锐,逻辑也更严密了。

  刘协一问,才知道她们这一年多除了收集高句丽、扶余的资料,还阅读了大量的西域典籍,尤其是对推理论证的内容感兴趣。闲来无事,两人就经常互相辩驳,消磨时光的同时,也锻炼了自己的辩论技巧和思维。

  从邸报上得知天子在南阳为讲武堂新生开设算学时,她们还特地研究了一些西域算学。

  这次来南阳,她们最想了解的就是天子编撰的算学教材,看看天子是怎么将不同的算学体系揉合在一起的。中原的算学以计算见长,西域的算学以证明见长,两者方凿圆枘,在她们看来根本无法相容。

  刘协一听,就知道她们已经走在了很多人的前面,不仅留意到了具体的术,而且触摸到了相对抽象的理,数学理论的出现近在眼前。

  据他有限的算学史知识,东方数学理论的奠基人刘徽好像就是魏晋之间。

  换句话说,东方算学的积累已经很深厚,具备了理论出现的基础。他的到来,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已。不出意外的话,由算术发展为数学的契机就在二三十年内。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底蕴。

  他会解很多方程,也会很多证明,上升到理论就有点吃力了。

  他太忙,也没那么多时间去考虑那些问题。

  “三种说法中,我赞成宣夜说。”刘协将话题扯了回来。“但宣夜说违反直觉,要想让更多的人接近,必须要更坚实的证据。这一点,可能最后还要落实在玄理和数学上,只有无隙可击的推理和计算,才能令人信服。”

  “以宣夜说为范本,重新计算日月星辰的轨迹?”

  “嗯。”刘协点点头。“你们能做到吗?”

  蔡琰和袁衡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蔡琰说道:“我既没有足够的天文历法学养,也没有足够的计算能力,怕是力有不逮。再者,兰台要处理的文献太多了,也不可能让我心无旁骛的去思考这些问题。”

  刘协想了想,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她太忙了,不可能全身心的投入这些。

  “这件事还是交给讲武堂吧,研究牵星术时避不开这些问题。”

  蔡琰看看袁衡,又说道:“陛下,臣有兰台之责,脱不开身。阿衡却已经不是兰台的人,只是暂时帮忙而已。不如让她转回陛下身边,佐陛下文书,或许能帮一些忙。”

  刘协笑笑,看着羞涩的袁衡,心中明白。

  该办的事,迟早要办。该收的人,迟早要收。

  如今大局将定,可以收回悬在汝南袁氏头上的那把剑了。

  “行吧,你也不小了,明年秋冬入宫。”

  袁衡又羞又喜,连忙拜倒谢恩。

  她已经年满十八,却迟迟不能入宫,心中难免忐忑。现在得到了天子的亲口允诺,终于可以放心了。父亲和姊姊也可以松口气,不用再担心夜长梦多了。

  蔡琰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

  ——

  周忠到过宛城,三公聚齐,相关的讨论立刻展开。

  刘协并没有立刻参与,他刻意保留置身事外的姿态,让三公先讨论。

  有荀彧的建议在前,讨论一开始就进行了非常热烈。除了三公府的掾吏之外,还有不少人从长安赶了过来,以上书、进言等不同的方式参与会议。

  分歧很大,争论也很激烈,但三公的意见相对统一,原则上同意分科取士,区别只在于具体的方法。

  比如说考试,如何考,是像冀州郡县那样举行统一的考试,还是根据各州不同的情况分别考?

  用什么教材?

  冀州郡县录取的是普通吏员,对儒学素养的要求没那么高,识字就行。他们的考试基本不涉及经学的内容,即使有,也可以选择没什么歧义的文字,相对简单。

  可是录取高级高员就不能这么干了,必然涉及经学。

  而涉及经学,就会有师法、家法的不同。

  有人提议,用杨彪、蔡邕等人校定的熹平石经,这是由先帝主持,几位知名大儒共同校定的经学定本,是现成的统一教材,没道理不用。

  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熹平石经虽然规范,但与当前形势不合。

  最简单的一条就是没有天子特别重视的《孟子》。

  天子施仁政、行王道的很多理论都来自于《孟子》,现在要分科取士,考试范围却不包括《孟子》,合适吗?

  再者,熹平石经全是儒家经典,没有实学内容,算学、农学、工学一概付诸阙如,也与天子重实学的政策不符。如果这么考,最后录取的肯定还是死读书的儒生。

  且不论公平与否,这些人就算被录取了,能够担起具体的职责吗?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指数增涨

  众多官员、儒生以司徒府为中心,争得面红耳赤、沸反盈天,刘协却一直没有出面。

  他甚至连想求见的相关官员都拒绝了。

  在司徒府得出阶段性成果之前,他不打算参与此事。

  朕对杨公及诸贤有信心,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妥善的办法。

  刘协如是说。

  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责任。

  杨彪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接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最后还是袁夫人心疼他,提了一个建议。

  选举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理当慎重,不仅司徒府当全力以赴,各郡太守也应该参与进来,各抒己见。借着皇嫡子出生的机会,召集一次大会吧。

  杨彪觉得有理,上书天子,要求行文郡县,要求地方官员发表意见,有意赴朝的也可以借着上计的机会,一起来宛城参加讨论。

  刘协答应了。

  从最初在河东推行新政开始,到如今天大面积铺开,一转眼已经过去八年,到了各郡述职,对这些年的新政做个阶段性总结的时候了。

  公文发出之后,杨彪又传门给杨修、祢衡写信,让他们尽量赶到南阳来,有些话不能落在纸上,面谈更容易把事情谈透。

  司徒府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刘协却相对轻松得多。

  除了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接见官员,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讲武堂新生的数学课上。

  天子亲授的数学课已经成了南阳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丝毫不逊色于正在讨论的选举制度改革。不仅是普通百姓作为谈资,对算学感兴趣的学者们也倾注了很大的热情,想尽一切办法,收集相关的信息。

  得不到天子面授,他们就和得到面授的讲武堂新生套近乎,抄写他们的笔记。

  讲义还没有印刷,他们想抄也抄不到。

  一开始,大部分人还能理解,甚至觉得这些问题太简单,没什么意思,不讲也能明白。到后来,随着问题的深入,自己看就看不懂了,要听讲武堂新生讲解。再后来,由于讲武堂新生自己的理解程度不同,出现了差异,有人听得懂,有人听不懂,甚至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争论渐渐白热化。

  也不知道是谁,说张衡祠有天子赞赏的宣夜说,里面可能蕴藏着天子算学的精髓,无数人赶到张衡祠观赏膜拜,或者干脆拓一幅图回家研究。

  张衡祠门庭若市,成了南阳的热门景点,就算是对算学不感兴趣的人也愿意去逛一逛,更有不少望子成龙的家长,带着子女去张衡祠瞻仰前贤,沾沾才气。

  蔡琰、甄宓等人来到张衡祠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以至于蔡琰心生退意。

  人太多了。

  “等一等嘛。”甄宓却有些兴奋,拉着蔡琰在车里坐着,看着外面的人群来来往往。“你说那些孩子中,将来会不会出现几个张平子一样的大才?”

  蔡琰倚着窗,托着腮,沉吟了片刻。“君子德风,这不正是天子心之所念么。”

  “如此说来,三十年后,必将是太平盛世。”

  “何以见得?”蔡琰转头看着甄宓,有些抬杠的意思。

  “算出来的。”甄宓笑道。

  “这也能算?”

  “当然。”甄宓掰着手指,开始计算。“治世、乱世,最重要的矛盾就是人口与土地。文景、昭宣,以及本朝的明章盛世,都是大战之后人口剧减,而土地有余,兼并尚未影响到百姓生存。以现在的户口计算,三十年后,大致可以恢复到土地能够承载的极限。如果考虑到农学进展,粮食产量提高,户口或许可以更多……”

  甄宓的经学水平不如蔡琰,但是出身商贾,又一直管理印坊等具体事务,算账是一把好手。几个数据摆出来,虽说只是粗略估算,却也有理有据,足以支持她的观点。

  蔡琰听了,大为感慨。

  难怪天子重数学。有数据支撑的观点不仅易懂,也更有说服力。

  如果孔子、孟子也能如此,也不至于周游列国而一事无成了。

  空口说白话,终究不如数据来得实在。

  假如他们也能列出实实在在的数据,证明自己可以在一定时候内富国强兵,有哪个诸侯会拒绝他们呢?

  “你这么能算,不如算一算天子什么时候会西征?”蔡琰调侃道。

  甄宓眨眨眼睛。“令史盼着天子西征么?”

  蔡琰一愣,突然脸红了。“这……不是天子一直计划的么?”

  甄宓嘻嘻一笑,随即举起了手。“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十年。”

  “何以见得?”

  “你听我算个账。不出意外的话,不是今年,就是明年,益州会称臣。益州称臣,中原就没有战事了,只剩下交州,由孙策负责即可。朝廷可全力恢复生产,以每年增长一成计,十年后就会增加一倍半。每年增长二成计,就会增加五倍有余……”

  “等等。”蔡琰打断了甄宓。“你是不是算错了,五倍有余?”

  甄宓咧嘴一笑。“令史不敢相信吧?你不妨自己验算一下。”

  蔡琰的确不相信,但她稍微一验算,就意识到甄宓没有错,而是自己没想到。

  一年增加一成,十年后会增加一倍半。

  一年增加二成,十年后不是增加三倍,而是增加五倍多。

  她虽然不知道现在每年朝廷的财赋增加几成,就她所知,冀州的增涨绝不止一成二成。

  十年后,大汉的国力不仅可以恢复,而且有可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西征,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孝武帝时就可以西征大宛。如今以天子的用兵能力,西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事实上,仅凭西域都护府的数千汉军,指挥近万属国兵,再加上荀恽、蒋干、沈友等人的才智,就在葱岭以西捭阖纵横,搞得风生水起了。

  一旦天子亲征,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兵力,就可以掌控西域形势。

  天子现在亲自教授的那些讲武堂新生,将来大部分都会追随天子步伐,成为他西征的主力吧?

  蔡琰不由得一声叹息,要是我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姊姊为何叹息?”车窗被人轻轻拉开,露出袁衡的笑脸。“山阳王仲宣求见。”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指点迷津

  王粲今天休沐,与几个好友来张衡祠散心。

  他最近的心情不太好。

  虽然入了仕,成了著作郎,却不是他期望的结果。尤其是看到张松成为司徒长史后,他就更失落了。

  不如别人,还可以说天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张松比他更丑,却得到了天子的器重,说明不是天子以貌取人,只是看不上他王粲而已。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表现一下,再搏一搏。

  看到蔡琰的马车停在一旁,他稍微一想,就猜到了蔡琰的身份。过来一问,果然是蔡琰,立刻报名求见。

  他知道蔡琰深得天子信任,如果能得到蔡琰的推荐,天子或许会对他有所改观。

  他继承了蔡邕的一半藏书,算是蔡邕的入室弟子,这份交情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师生。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蔡琰本人还重要。

  毕竟蔡琰是女子,将来要嫁人的。

  他甚至考虑过迎娶蔡琰,一举两得。

  他与蔡琰同年,而且至今没有婚配。

  只是蔡琰却已经嫁过一次人,又有失陷西凉军营的经历。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一点让他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有做出决定。

  今天巧遇,他觉得有必要和蔡琰聊一聊,叙叙旧。

  蔡琰原本也没想太多,得知王粲求见,当下就应了。两人站在路边,聊了几句,却发现话不投机。

  蔡琰关心的是蔡邕的藏书,以及王粲现在的情况,主要是学术。

  王粲关心的却是天子对蔡琰的信任,以及她对未来的打算,着重在仕途。

  蔡琰也是个机灵人,迅速明白了王粲的潜台词,也因此大失所望。

  她的父亲蔡邕潜心向学,却对仕途不太热心。他欣赏王粲的才气,希望王粲能成为学者,这才将一半藏书相赠。没想到看走了眼,王粲热衷仕途,远远超过对学术的兴趣。

  以王粲目前的心态和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就是个文人了。吟诗作赋之外,不会有什么成就。

  对蔡邕来说,这简直是耻辱。

  尽管如此,蔡琰还是给王粲指了一条路。

  “我听说,仲宣有过目不忘之能?”

  王粲笑了两声,倒是没有太得意。

  据他所知,张松也有过目不忘之能,祢衡、杨修也有这样的天赋,而且那几个人的仕途都比他通畅,他没什么好得意的,反而有些丢脸的感觉。

  “这么好的天赋,何不研习西域文字、典籍?”蔡琰淡淡地说道:“天子虽重儒学,却更重睁眼看世界,对西域的文字、经籍颇有重视。仲宣若能潜心研究,必能出类拔萃。”

  王粲心中一动,压抑了许久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今天来找蔡琰真是找对了,一下子打开了思路,找到了新的方向。

  天子虽说重儒学,却对现有的儒学并不太满意,自己就算研习得再精深,也无法引起天子的注意。反倒是研习西域的学问,更投天子的脾气。

  “多谢令史指点。”王粲随即又道:“令史研究西域学术多时,能否指点迷津,引我入门?”

  蔡琰笑了笑。“你若真有意,不如去同文馆,那里收集的西域典籍最多,西域来的学者也最多,非兰台可比。说到底,兰台只是收藏宫里的文书而已,不是研究学问的地方。”

  王粲听出了蔡琰的意思,也没有再坚持,拱手告别。

  袁衡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想不到王公会有这样的子弟,山阳王氏的遗泽不多了。”

  蔡琰想了想,忽然啧了一声。“人的本性就是好逸恶劳,趋易避难,所以人人好为儒生、文士,圣人学问渐渐流于空谈,唯有智勇双全者能迎难而上,锤炼身心,知行合一。”

  “可不是么。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如此,学问亦然。”

  蔡琰抬手拍拍袁衡的肩膀,笑道:“好在汝南袁氏有你们父女姊妹,能大难而不死,因忧患而重生,将来可期。”

  袁衡白了她一眼,相视而笑。

  ——

  腊月初,刘协接到刘备送来的捷报。

  大军由海路进入马韩,连战连胜,斩首千余级,灭五国。其余诸国大恐,纷纷遣使请降。眼下双方正在谈判,不出意外的话,马韩将臣服于大汉。

  经过勘探,刘备相中了一个地方,准备在这里建国。

  这是一片平原,有一条大水由东面的高山流下,土地肥沃,便于耕种,人口也相对多一些。

  刘备请旨,名其水为汉水,名其城于汉城,为封国之都。

  捷报中附了一份地图。刘协与记忆中的半岛对比了一下,估计刘备所说的汉水应该是汉江,汉城就是后世的首尔,这片平原大概率就是汉江平原,的确是个立都的好地方。

  说来也巧,在成为首尔之前,这座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被称为汉城。

  如今刘备又打算以此为都,并命名为汉城,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水名城名问题不大,但刘备的封国叫什么名字,却引起了不少人的争论。

  有人说,刘备命水为汉水,城为汉城,固然有不忘大汉之意。但天子在位,大宗在中原,他充其量就是小宗,如何能争汉之名。

  他还想争正朔吗?

  刘协本来也没当回事,可是一想到孔融对刘备的支持,以及一群寄寓辽东的儒生随刘备南下,就在刘备左右,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或许那群儒生就是利用刘备学问不好的机会,暗戳戳的玩文字游戏,以示正统在彼。

  这封捷报不太可能是刘备亲笔,而是某个文人撰写,然后给刘备看一下。里面只提了水名、城名,唯独没有提封国名,不排除有试探的意思。

  如果朝廷认可了汉水、汉城的名字,接下来他们就会请求在封国名称中加上汉字。

  读书人嘛,不就喜欢这些小九九。

  经过一番商议,周忠提了一个建议。

  封刘备为中山王。

  刘备本是中山王之后,如今在海外再建中山王,也算是光复祖宗的荣耀,没有拒绝的理由。

  去年,中山国已除,冀州只有中山郡,没有中山国,命名上也不冲突。

  此外,将原本那封在内地的封国转到海外,也有京畿扩大,不再封国的意思。可以以此为例,将来再封王,优先选择海外,以示大汉开拓之雄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提醒刘备以及他身边的那些人,你们实力再强,也只是大汉的一个封君,不要有非分之想。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围三阙一

  讨论了刘备的国号后,刘协召集贾诩、虞翻等人,重点审议了刘备的战纪。

  为了方便讨论,虞翻安排陆议、徐庶等人做了一个沙盘。

  当表示诸将的兵俑摆在沙盘上,随着战局变化不断称动,战场态势就变得直观起来。

  刘备为什么能打得如此顺利,也就有了解释。

  这群人都很能打,而且攻守兼备。

  张飞、张郃善攻。张飞猛,擅长攻坚。张郃巧,擅长奇袭。两人交替配合,所向披靡。

  田豫、牵招善守,牢牢的护住刘备左右两翼,并及时为张飞、张郃提供增援。

  赵云则指挥中军,随刘备行动,作为全军的预备队。

  在他们的面前,马韩接连遭受重创,溃不成军,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相比之下,倒是袁熙与军功簿上的排位不太相称。他的位置几乎没有动,而且一直在中后方。

  应该是将张郃等人的功劳全部转到了他的名下,这才让他占据了首功。

  由此可以推测,张郃的功劳可能比写出来的还要大,只是为了袁熙,他不得不往后挪一挪。

  “看来征讨高句丽之战让张郃受益匪浅。”虞翻抚着胡须,有些惋惜地说道:“此人用兵能力在颜良、文丑之上,还是被家世拖累了。”

  众人沉默以对,没人接虞翻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张郃毕竟是袁绍的旧部,又随审配反叛。当初投降时,也曾有人向天子建议留下张郃、高览,却被天子拒绝了,一律流放海外。

  现在说这话,岂不是说天子错过了?

  贾诩不紧不慢地接上了话题。“既是名将,就当征战沙场。中原已定,只有海外才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天地。张郃虽经蹉跎,如今能跟着刘备征战三韩,也算是得偿所愿。”

  虞翻表示赞同,随即又笑了起来。“有这些良将随征,想来用不了多久,刘备就能平定三韩,进军倭国,大儒们也有了用武之地。那么多蛮夷,够他们忙一阵子的。”

  众人会心而笑。

  刘协也笑了,心里却有一些说不出的古怪。

  军功簿上,不仅有张飞、张郃等人的名字,还有陈琳、诸葛瑾等文士。再考虑到国号背后的那些小心思,随刘备东征的儒生影响力也不可小觑。

  一旦战事结束,将士们放马南山,儒生走上舞台,势力会更大。

  到了那时候,他们会不会以小华夏自居,觉得儒门正统在彼,甚至和中原争一争道统?

  按照他对儒生们的了解,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过,他们是不会得逞的。

  在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们那点可怜的实力支撑不起自尊心。

  正统的儒家能守成,维持稳定,却无法实现真正的富强。如果再考虑到儒家重礼带来的铺张浪费,他们主导下的社会必然走向贫富分化,最终入不敷出、财政枯竭。

  东汉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后来的宋、明也是如此。

  汉唐之所以强盛,就是因为儒生没能实现对社会的全面控制,还能维持尚武之风。

  “说说袁熙吧。”刘协挥了挥手,拉回正题。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既然刘备将袁熙抬得这么高,朝廷就不能坐视不理,必然要做出相应的奖赏。

  话一出口,不少人的神色就庄重起来。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仅仅是袁熙本人,更关系到汝南袁氏。

  具体的说,就是那些原本追随袁绍的袁氏门生故吏。

  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袁熙能有这么大的功劳,和追随他的袁氏门生故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奖赏袁熙,表示朝廷对这种情况的默认,会导致更多的袁氏门生故吏聚集在中山国。会不会留下隐患,这是必须考虑的战略问题。

  虞翻最干脆,首先挑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建议刘协按照军功簿进行奖赏。一来尊重刘备的意见,树立刘备身为中山王的权威;二来也鼓励心存不满的袁氏力量出海。

  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们还不肯放弃与袁绍的君臣之义,与其强留在中原,成为隐患,不如让他们出海,相忘于江湖。

  至于中山国,反正是海外,就算出事,影响也有限。

  换句话说,就把中山国当作一个放大的渤海吧。

  贾诩支持虞翻的看法,又补充了一条。

  可以将中山国的情况通报天下,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朝廷的胸怀,怀念袁绍的人都可以去。与此同时,也能促使益州称臣。

  兵法讲围三阙一,穷寇莫追,政治上也是如此。

  给不合作者一个出路,比逼着他们反抗有利。

  太尉和讲武堂祭酒意见一致,其他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补充了一些细节后,方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刘协接受了这个方案,随即命人拟诏,并将刘备上报的军功簿同步发表在邸报上。

  正如贾诩、虞翻所说,刘备东征的捷报不仅给了普通百姓一个谈资,更让那些对袁绍心怀残念的人一个希望。更不乏不得志的人浑水摸鱼,表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我要去中山国,为中山王效力。

  对于这类人,刘协从来没有正眼看。

  他更关注的是益州。

  腊月二十八,一匹快马冲进了宛城,带来了益州的消息。

  益州牧刘璋亲自赶到雒县,向北军中候士孙瑞递上降表。士孙瑞接受了降表,率部进入成都,在成都升起了大汉的战旗,宣布益州的割据状态结束。

  刘璋等人已经在奔赴宛城的路上。

  士孙瑞建议优待刘璋,以此削弱益州南部的抵抗,为教化减小阻力。大量的士人已经集中在成都,只待朝廷下达命令,就可以进入南部诸郡,推行教化。

  战争结束了,但教化的脚步不能停止。以当地人为主力,推行教化大业,既有利于益州的稳定,又能加快教化的进程,一举两得。

  看完士孙瑞的奏疏,刘协就明白了士孙瑞的言外之意。

  他已经和成都大族达成了协议,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回报。与此同时,他又不希望张济留在益州,更不希望由张济来负责进攻益州南部的战事。

  天下要太平,益州士族要机会,而他本人要首功。

  不得不说,他眼中毒辣,摸准了朝廷的脉博,知道刘协也不愿意张济再立大功。

  于是,与三公商议了一番,走了一遍流程后,士孙瑞的请求得到了批准。

  士孙瑞暂驻成都,领益州刺史,全面主持益州的度田事务。

  张济部撤回江南休整,着手准备进军交州的事宜。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春秋》之义

  皇嫡子诞生,益州称臣,宗室刘备在海外建国,一连串的喜讯为建安九年的春节带来了浓浓的喜庆气氛。

  让刘协最高兴的,却是多年的努力之后,度田制度终于在山东州郡落地,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朝廷朝政因此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涨幅。

  经司徒府再三核准,去年财政总收入首次超过了历史最高值,达到了八十三亿。

  去除地方官员的俸禄以及必要的其他开支后,能够上缴朝廷的结余近二十亿。

  往年这个数字从来没有达到两位数,一直在五六亿左右。如果不是刘协将皇室的开支几乎压没了,这点钱连皇室都养不起,更别说在朝官员的俸禄了。

  山东州郡的实力由经可见一斑。

  为此,刘协难得大方了一把,不仅在朝官员的俸禄发了全额,还多发了三个月。

  大小官员们为此欢欣鼓舞,大有苦尽甘来之意。

  君臣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谐。

  正月初一,大朝。

  仪式依然简朴,但气氛却很热闹。君臣济济一堂,互相祝贺新年。天子、皇后并坐,刚满百日的嫡皇子也由乳母抱着,坐在一旁,睁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大群兴奋莫名的人们。

  当着众臣的面,刘协为皇嫡子赐名。

  按照规矩,初生儿不能命名,至少要等百日之后,以免夭折。

  刘协翻了几天书,又请教了几个老臣,最后决定取名为冯。

  冯者,马行疾也,又有坚墙之意。《诗·大雅》云:削屡冯冯。

  马行疾,象征大汉一日千里。

  墙坚实,象征大汉根基扎实,固若金汤。

  一动一静,一攻一守,可谓兼得,充分体现了君臣对大汉前景的殷切希望。

  太尉夫人贾氏、司徒夫人袁氏领头,依次向皇后问安,送上美好的祝福。

  袁氏最开心。

  年前收到消息,得知袁熙因功封侯,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卸下了。

  虽说只是中山王治下的侯爵,终身不得再入中原,毕竟洗清了污点,脱离了有罪之身。

  作为袁氏女,能做到这一步,她对得起家门了。

  为此,她手抄了一部《春秋》,送给皇嫡子做见面礼。

  据说皇后曾向天子进言,促成此事。

  《春秋》全文一万八千多字,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袁氏这一辈子可能都没写过这么多字,但她抄得非常认真,字字端庄,一丝不苟,透着诚意。

  伏寿非常高兴。

  《春秋》作为儒家经典之一,有着其他经典难以替代的意义。袁氏送手抄的《春秋》,等于摆明态度支持皇嫡子,无疑是为皇嫡子将来继位增添了一个极重的筹码。

  为此,宴会之后,清点礼物的时候,她又特意将这部《春秋》拿出来,请刘协过目。

  刘协立刻明白了伏寿的意思,却笑笑没说话。

  伏寿也好,袁氏也罢,虽然都出身世族,但她们对政治的理解都太浅显,流于表面。

  但凡再多想一层,她们都不会做得这么张扬。

  他召三公大朝,难道就是为了让皇嫡子继位?

  根本没必要好啊,他一道诏书就可以搞定。既不违反儒家的理想,也不违反朝廷的旧例,根本不会有人反对。

  但他没有说破。

  大过年的,没必要搞得大家不开心。反正这也只是一个暗示,并没有挑明。

  刘协将抄本放在案上,十指交叉,置于腹前,兴致勃勃的问了一句。“皇后出身儒门世家,从小熟读经史,可知《春秋》最大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伏寿眨眨眼睛,仔细打量了刘协两眼,确认刘协没有不快的意思。

  “《春秋》出于圣人之手,以微言大义为天下法,使乱臣贼子惧。欲明圣人之道,不可不读此经。欲使天下大治,不可不通此经。”

  刘协没忍住,笑出声来,摆摆手。“皇后,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不用这么严肃。”

  伏寿笑笑,放松了一点,随后又道:“陛下,臣妾不是故作严肃,而是的确如此看待此经。”

  刘协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揽着她的腰。

  刚生过孩子,还在哺乳期,伏寿身材丰腴,整个人多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春秋》的确很重要,这里面既有鲁国的兴衰,也有圣人的取舍。后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循圣人之道,可以修身心。但是你别忘了,鲁国方圆不过千里,圣人也是五百年前的古人,他们的经验也好,取舍也罢,都是过去。可以借鉴,却也只能是借鉴,不能照搬。”

  伏寿与刘协难得如此亲密,有些局促。听了刘协此言,又有些不安。

  “陛下是说,当循其理,而有所变革。”

  刘协点了点头。“取其精华,去其不合时宜之处,着眼于当前的现实,才是继承前贤的最好办法。亦步亦趋,那就没法走路了。就拿嫡庶长幼来说,如果不能明白圣人为什么立下这样的规矩,只是照着去做,你会发现根本行不通,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

  提到这个问题,伏寿立刻紧张起来。

  “那……陛下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我的理解是当时都是小国,政务不多,对国君的要求很低,无须立贤立长,稳定最重要。圣人立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可以解决内部争夺,利于稳定。”

  刘协顿了顿,又道:“你觉得现在还是以前吗,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皇帝,就可以驾驭公卿大臣?”

  伏寿握着刘协的手,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悟。“陛下,我有点明白了。春秋时不仅国君世代相传,卿大夫也是如此,所以稳定最重要。现在皇位世代相传,大臣却非如此,而是学而优则仕的精英,非明君雄主不能驾驭,所以就不能不考虑君主的才能,更应该兼而有之。”

  刘协微微颌首。

  伏寿说得不尽然,但以她的立场,能考虑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

  “这才是真正的以史为鉴。”刘协鼓励了伏寿两句。“选择嗣君,既关系到王朝兴衰,天下百姓的安危,更关系到个人。将不适合的人放在这个位置上,既是对更合适的人不公,也是他本人的不幸。对于一个合格的君主来说,这个位置更多的是责任,而不是权力。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如果不能胜任,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实事求是

  伏寿垂下了眉,半天没说话。

  她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虽然刘协对她的皇后之位非常维护,却不等于皇嫡子一定会成为太子。

  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

  她原本以为,刘协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三公召至南阳,就是为了立太子。

  可是现在看来,刘协虽然疼爱皇嫡子,却不觉得皇嫡子一定能担负起皇帝的重任。

  她能理解刘协这么做的考虑。

  若非皇嫡子刘辩不能胜任,他这个皇庶子也未必有机会登基。如果预先知道结果,然后再让刘辩去选,刘辩或许会选择直接成为弘农王,安安稳稳的做个富贵闲人。

  但她同样有她的担心。

  上次难产,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一次顺利,不代表下次还顺利,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嗣子?

  要有所选择,至少要先三四个吧。

  那她岂不是还经历几次生死?

  “怎么了?”见伏寿脸色不对,刘协问道。

  伏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一下心情。“陛下,臣妾……有些怕。”

  “怕什么?”刘协握着伏寿的手,忽然觉得伏寿的手有些凉,突然明白了伏寿的不安。“怕难产?”

  伏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臣妾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生的勇气,本以为……”

  刘协沉吟片刻。“这就是你身为皇后必须承受的重任。”

  伏寿的脸顿时煞白。

  刘协又拍了拍她的脸。“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担心,难产通常都是第一胎。既然你已经顺利生下了皇嫡子,只要你能按照现在的经验,适当锻炼,将来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太医们也在这方面做了不少研究,会将危险降到最低。”

  伏寿低低应了一声。

  刘协没有再劝,只是静静地搂着她。

  正如他刚才所说,这是伏寿身为皇后必须承担的责任。

  除非她愿意放下皇嫡子继承权的执念。

  凡事皆有代价。

  ——

  纠结的不仅是伏寿,还有公卿大臣。

  天子召他们来南阳的直接原因就是皇嫡子的诞生,讨论皇权的继承是必然之理。只不过天子富有春秋,还没到非立太子不可的地步,所以讨论的重点不局限是否立皇嫡子为太子,而是拓展了一些。

  在推行新政的背景下,原有的皇权继承制度是否需要改革。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分歧很大。

  事实上,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原则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汉代尤其如此。以皇嫡子立为太子,然后又继位为君的非常少,绝大多数皇帝都没有安排这个规矩来。

  事实没有歧义,但观点却大有不同。

  有人认为,这说明这个原则形同虚设,不可能,也没必要坚持。

  还有人说,之所以天下纷乱,正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坚持这个原则,引起了太多人的觊觎,搞得随便一个皇族都想继位,连张角都知道支持甘陵王、安平王,欲行废立之事。

  但这个问题绕不过一个障碍:少帝与今上谁更应该继位?

  就像历史上的很多次辩论一样,遇到这样的问题,就没法继续了。

  为了避免在公开讨论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形,杨彪与贾诩、周忠一起商量了一个原则。

  事例局限于本朝,止于孝灵,不涉及少帝与今上。

  理由也很简单:董卓废立是意外,是武夫乱政的结果,不能作为常例。

  虽然这个理由很牵强,却没有人反对,都接受了这个原则。

  大家都清楚,要想讨论个结果出来,甚至解决问题,就不能不有所取舍。

  在这个基础上,杨彪又明确了两点:一是以史为鉴,二是实事求是。

  以史为鉴的意思,就是着眼于实践,不局限于应然,以免过于空泛、理想化。

  简而言之,就是史重于经,要务实,不要空谈。

  实事求是的意思,就是解放思想,不要有太多的顾忌,争取把事情说透,得失都摆在明处。

  比如孝灵朝的历史,是很多人都亲身经历过的,最适合用作分析的例子。如果处处顾忌,那就没法讨论了,等于放弃了一个最有可能说清楚的事例。

  对于这一点,杨彪事先请示了刘协,得到了刘协的支持。

  他一直在筹备孝灵帝纪的编撰事宜,积累了不少史实,正想听听大臣们的评价。

  身为人子,就礼法而言,他本有避讳的义务,但……他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孝灵皇帝的儿子,也就没什么心理障碍,自然可以坦荡一些。

  他甚至说,如果有必要,最近十多年的事也可以讨论,不必设限。

  杨彪婉拒了。

  天子可以大度,大臣不能不保持必要的尊敬。

  前提和原则确定之后,讨论随即展开。三公及各府的掾吏先内部讨论,来上计的郡守和计吏们也参与发言,一时间热闹非凡。

  很快,一批年富力壮,既有学识,又有施政实践的官员便成为意见领袖。

  陈宫便是其中之一。

  从建安三年起,他任九江太守,已经六年有余。

  对他来说,这些年很是煎熬,却也逼着他思考了很多。

  在此之前,他论事只看是否符合圣人教训、典籍要求,不太在乎是否可行。在他看来,正因为不可行,才更加珍贵。

  圣贤岂是好做的?就是要为人所不能。

  到任之后,他碰了一鼻子灰。

  度田迟迟无法推动,倒是有很多人见他好说话,找上门来,要求补偿袁术的欠账。一开始,他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想做一个仁君,直到他发现越来越多的百姓不堪重负,开始逃亡,迁往毗邻的庐江。

  就因为阎象在庐江推行度田的力度更大,而舒县周氏作为庐江第一世家又相对支持度田。

  在少部分的人贪婪与大部分人的贫困面前,他意识到了天子坚决推行度田的良苦用心。

  在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时,虽然九江并不在韩遂监领之列,他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开始度田。一方面,他用西凉兵来威慑九江大族,压制他们的气焰;另一方面,他又用庐江推行度田的好处来激励百姓,求得百姓的支持。

  这个办法看似诡诈,却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拖了几年的度田,终于得以完成。九江今年上计的结果也终于好看了些,不再被庐江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迁往庐江的百姓也少了很多,甚至有人打算再迁回来。

  做了这些事,当然会被人骂成酷吏,但陈宫却不怎么在意。

  因为感激他的人更多。

  有了这样的实践,陈宫对经和史之间的理解有了质的不同。

  他提出一个观点,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春秋》是鲁国之史,根本不能用来指导今天的实践。

  可取者,唯圣人爱人之心,也就是儒道的核心——仁。

  第一千零九十章 解放思想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孟子是新贵。虽经天子大力提倡,在真正的儒生心里,他还无法与孔子相提并论。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

  虽然仁的确切内涵有不少分歧,但推崇仁却是儒门共识。你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没人会反对仁。

  尤其是在当前形势下。

  即使天子离经叛道,作了很多与儒门既有认识不同甚至相反的举措,但天子有仁心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若非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头会落地,不知道多少世家会被灭族。

  这时候提倡仁,既符合上意,又符合儒门发声的需要。

  只是陈宫对仁的解释有些问题,引起了不少人的质疑。

  陈宫说,什么是仁?从最根本的字义出发,就是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

  孔子说了那么多,最后都归结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概不例外。

  人与人相处,最基本的前提是什么?

  当然是互相尊重,不能是单方面的要求。

  所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父待子当慈,子事父当孝,要求都是相对的。

  其次,人与人相处为什么要遵循仁的要求?

  是为了共利。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追求部分人的利益,无视其他人的利益就是不均,不均就会导致不安,不安就会生乱。

  为什么有黄巾之乱,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兼并导致的不均。部分人贪得无厌,让其他人无法生存,最后两败俱伤。

  殷鉴在前,有必要重归夫子之道的初心,根据仁的原则来处理事情,以求共和共利。

  具体到立太子的事而言,就不仅要考虑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关系,天子、太子与大臣之间的关系,更要考虑将来对天下的影响。

  太子首先是将来的君,他能不能承担起治理天下的重任,才应该是最先考虑的问题。

  无论以嫡以庶、以贤以长,都不能违反这个原则。

  可能是考虑这个问题会引起争论,陈宫又补充了一句。

  不违背贤的基础上,立嫡立长更利于稳定,带来的伤害更小,符合共利的前提。

  尽管如此,他的这番表态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有人指责他见利忘义,违背了夫子罕言利的准则,是小人。

  君子唯于义,小人才喻于利。

  当然,陈宫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反驳道,夫子罕言利,不代表利不重要,否则夫子要什么俸禄?人要生存,就不可能不言利,只是不该以利害义,违背了共利的原则。

  再者,君子、小人不是天生的。别以为你们衣冠楚楚就是君子,别人短衣粗褐就是小人。君子、小人当以道德分。以自己的劳作换取生存必须的利益,天经地义,不失为君子。相反,不劳而获,还想多吃多占,那才是小人。为了自己的享受,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力,更是无耻之尤,当天下共诛之。

  此言一出口,立刻被有些人抓住了把柄。

  有人上书,弹劾陈宫,说他诽谤朝廷,指斥至尊。

  天下百官都是臣,以履职换取俸禄,不做官就没有俸禄可言。唯有天子,不做事也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按照陈宫的观点推论,天子就是不劳而获的代表。

  刘协接到上书后,也是哭笑不得。

  能够上书的大臣肯定不会这么蠢,这是有人看不惯陈宫,看不惯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故意来找茬。

  把战火引到皇帝本人身上,向来是打击政敌的最佳手段。

  因为皇帝就是皇权制度中最不合理的软肋。种种矛盾,皆因皇帝而生。

  他享受了最大的好处,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任何一点冒犯都会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惧。

  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尊严,就应该对陈宫这种有影射嫌疑的言论进行严厉打击。

  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如果他保持宽容,不加理睬,那很快就会有人趁势而上,大肆发表更为激烈的言论,甚至由暗戳戳的影射变成明火执仗的攻击。

  如果他处罚上书之人,那更是惹了马蜂窝,会有无数人以此为理由,指责他忠奸不分。

  说白了,这只是一个试探而已。

  刘协压下了弹劾的上书,没有任何反应。

  不管来多少,一概留中。

  留中对双方都有压力。

  陈宫知道有人上书弹劾他,自然要考虑有被天子惩处的可能,不能肆无忌惮的发言。接下来的言论会有所收敛,防止再被人抓住把柄。

  弹劾陈宫的人不知道天子是要欲擒故纵,还是无动于衷,目标又是谁,自然也不敢乱来。一两人试探,就算是受到惩处,损失也有限。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一哄而上,却有被天子一网打尽的可能,不能不防。

  但陈宫已经发表的言论没有被天子否认,却给了不少人鼓励。

  至少天子是有听取不同意见的肚量的,哪怕是有冒犯的嫌疑。

  讨论渐渐深入,小心翼翼地触及了敏感区——皇帝的责任。

  皇帝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

  具体到孝灵皇帝的事例而言,他十二岁登基,三十四岁驾崩,在位二十二年。前期受制于宦官曹节等人,后期掣肘于大将军何进,宫里还受到母亲董太后的影响,真正能做主的时候有多少?

  如果说他不胜任,那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当初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人有没有责任?

  在孝桓皇帝驾崩,又没有嗣君的前提下,将作为旁支的孝灵皇帝推上帝位的是当时的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如果要追究责任,他们就是最大的责任人。

  偏偏窦武和陈蕃就是党人的领袖。

  转来转去,追究到一直觉得自己最冤的党人头上了?

  再者,重视天子的责任,还有两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一是垂拱而治的理想还要不要追求?

  二是如果治理天下就是天子的责任,那如何才能使嗣君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之前的天子都曾有太傅、少傅之类的儒生教导,却没有几个是真能胜任的,如今儒道又受到质疑,以后谁来教导嗣君,用什么学术?

  这时,司徒长史祢衡提出了一个观点:以一人治天下是不现实的。即使是在疆域远不如现在广大的商周,也是天子垂拱,大臣理事。如今疆域十倍、百倍于过去,还希望一人统领全局,显然不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的办法:天子掌兵,大臣理政。

  至于为什么要由天子掌兵,祢衡的理由也很直接,大臣掌兵,不利于君臣之间的平衡。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文武分途

  祢衡的发言很大胆,也激起了不少的反对声。

  但反对的声音不是支持天子的,而是想从天子手中取走兵权的老臣。

  他们认为,兵权也不能留在天子手中,应该归于大臣。天子就应该完全放手,才是真正的垂拱而治。

  杨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听到祢衡的观点之后,第一时间找到祢衡,询问祢衡的真实想法。

  你是因为现状如此,选择向天子妥协,以求巩固现有的成果,还是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祢衡直接说,大臣掌兵,不利于君臣之间的平衡。

  军队是国家的根基,这样的力量控制在任何人手中,都会让其他人不安。就算天子愿意交给大臣,谁又能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大将军掌兵就好吗?从过去的几任大将军来看,绝对不是好事。那些人不是威胁到皇权,就是挤压了其他大臣的空间,更不乏公器私用,图谋不轨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将兵权留在天子手中。

  一来,这样可以消除天子的不安。兵权在手,他至少不用担心大臣谋逆。

  二来,与军队多接触,多少可以强壮天子体魄、心志,使天子不至于四体不勤。

  最后,天子就算掌兵,也离不开士大夫的支持。大量的军官要从士大夫中选拔,征战用的钱粮也要由司徒府供给,没有士大夫的支持,他什么也做不成。

  就目前的发展形势而言,文武分途已成必然。太尉作为武官之首,选拔途径与司徒、司空不同,三公站在同一立场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就算兵权归于三公,太尉也不可能与司徒、司空同心同德。

  与其如此,不如将兵权留给天子,由天子来节制太尉,消除武夫当国的隐患。

  杨彪反复权衡之后,觉得祢衡这个办法虽然不合乎理想,却也是一个选择。

  他又与杨修商量,杨修也赞成这个方案。

  国之大事,唯礼与戎,从古至今,兵权都掌握在国君手中。大臣掌兵,几乎都会出事,不是大臣有不臣之心,就是国君猜忌大臣,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他进一步提出,将兵权留给天子,也有利于司徒做事。天子直接主持兵事,了解养兵的消耗巨大,更能理解好战的危险,从而提倡宽政,尽可能减少民变的可能。就算他想穷兵黩武,没有司徒府提供的钱粮,他也走不远。

  听了几个年轻人的建议,杨彪觉得有些道理,转头又和司空周忠商量。

  周忠考虑的方向与杨彪略有不同。

  一来,他觉得天子的态度很清楚,还兵权于太尉的难度太大,没什么实现的可能。勉强行之,眼下与天子和谐相处的现状有被打破的可能,风险太大。

  二来,他觉得天子掌兵也不坏。眼下的天子经过苦难,有穷兵黩武的可能,但后世之君未必能吃这样的苦,让他远征也未必有兴趣。

  从长远看,这个方案利大于弊。

  他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提了一个建议:为了更方便司徒独揽治民大权,应该让天子大部分时间在外巡狩,别留在京师掣肘。

  杨彪瞪了周忠一眼,又觉得这个建议也不错。

  文武分途,天子专注于军事,也的确应该四处巡狩,了解各地的形势。

  不同的地理,决定不同的作战方式,这可不是坐在宫里就能了解的情况。

  只是这样一来,必须控制好军队的规模,要不然这巡狩的费用会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杨彪随即决定,与天子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

  决定将兵权留给天子后,如何教育嗣君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子的重心是军事,对朝政的了解更接近于监察,知道如何评价司徒的优劣即可,却不必自己精通政务。

  而学习军事比学习施政相对容易一些,关键是能不能吃苦。

  这一点也给选择嗣君带了便利。

  如果不能承受军旅之苦,就等于主动放弃了继承权。

  而能承受军旅之苦的嗣君,大概率也不会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不是优秀的名将、雄主,做个守成之君也绰绰有余。

  只是这样一来,立太子的事至少要往后推十几年,至少要等几个皇嫡子成年了才能决定。

  在正式讨论之前,这个消息传到皇后伏寿耳中时,伏寿的忧虑又添了三分。

  就军事而言,皇嫡子显然不如皇长子有优势。等他成年,皇长子可能已经随天子征战多年,得到军中将领拥护。

  除此之外,马贵人、吕贵人、董贵人也比她有优势,她们生的皇子将来都有军中将领支持,而伏家在军中一点根基也没有。

  在一次闲谈时,伏寿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了刘协听。

  在最终决定之前,她还有影响天子的机会。

  刘协安慰伏寿说,不管是皇长子还是皇嫡子,最大的依靠都是我。

  军中将领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只会服从我的决定。

  而且天下这么大,每个皇子都有足够的发展空间,没有必要非与皇嫡子争夺太子之位。

  至少你的有生之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百年之后,儿孙们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伏寿想来想去,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也有些明白过来了,天子如此维护她的地位,可能正是看中了伏家在军中没有影响力,皇嫡子要想保住嗣君之位,只能依赖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天子要做一番事业,不希望有任何人掣肘。

  所有人都只能成为助力,不能成为阻力。

  包括皇子。

  皇长子刘泰、皇次子刘冀都出生在天子身边,从会走路起,就开始伸拳踢脚,锻炼身体。刘泰小小年纪,剑已经舞得有模有样。要想不被这些兄长比下去,皇嫡子将来也必须跟着天子锤炼身心,修习武艺、兵法。

  为了能和孩子在一起,她也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能再长时间与天子分居。

  毫无疑问,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伏寿再一次意识到,皇后不好做,凤冠太重了。

  如果再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未必还会接受这样的挑战。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星河如盘

  张衡祠。

  刘协与杨修身着便衣,并肩而行。

  杨修面色微黑,身材结实,连胡子都硬得炸起。如果不认识他,谁也不敢相信他是四世三公子孙,满腹经纶,文采风流的名士。

  “令堂没有怪我吧?”刘协笑道。

  “家母之前就去过汉阳。”杨修说道。“一开始总是有些心疼的,后来却说,多亏遇到了陛下,否则臣终只能是名士,不会成为名臣。以臣的禀性,还有可能死于这张嘴。”

  刘协眉梢轻扬。

  不得不说,袁家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到女子身上了。袁权、袁衡出类拔萃,她们的姑母也是一针见血。

  历史上的杨修可不就是死在嘴上,远不如知道守拙的袁耀。

  “要是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刘协笑了起来。“那个问题,应该有答案了吧?”

  “算是有点心得,能否让陛下满意,臣却不敢保证。”

  “说来听听。”

  “秦之败,败在滥用民力,穷兵黩武,是过。六国之败,在于枝强干弱,力不能达于民,是不及。秦胜六国,固其然也。秦虽崩,而汉承秦制,虽衰败之后,依然胜六国有余。秦亡而汉兴者,则在于高皇帝及诸功臣出自草莽,知百姓之苦,能用百姓之力。较之于秦,则又更进一步,根基也更深厚。故孝武能拓地千里,驱逐匈奴。”

  刘协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杨修接着又说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能用天下人之力,合而为一,则万民皆我手足,为我拒敌而非我敌,所谓之仁者无敌是也。”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和陈宫聊过?”

  “虽然没聊过,但观点相近,算是所见略同吧。”杨修笑道:“其实之前就有这样的说法,但只是流于文字。任汉阳太守数年,与羌汉百姓朝夕相处,方知所谓羌乱并非百姓生来好乱,而是不得已。”

  他叹了一口气。“将他们逼上绝路的,偏偏是很多满口仁义的读书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生生将凉州人逼成了朝廷的敌人,又将责任推给了朝廷。作为儒门子弟,臣深感惭愧。”

  “这倒也不必。并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是儒门子弟,有很多人读书只是为了入仕,未必真的服膺儒门。”刘协转头打量着杨修,眼中带着欣慰。“只有能将圣人之道付诸实践,以施仁政、行王道为己任的人,才是真正的儒门子弟。而能够与时俱进,秉持圣人初心,不拘泥于圣人牙慧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门徒。”

  刘协顿了顿,幽幽说道:“能爱人者,皆为圣人。”

  杨修缓缓点头。“陛下所言,也是臣的心声。能在弱冠之年得到陛下,是臣的幸运。四世三公不足道,臣愿为颜回。”

  刘协摇摇头。“颜回有德无功,不足取法,你应该走得比他更远。”

  杨修打量了刘协一眼,微微一笑。“唯,当如陛下所愿。”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块石碑前。

  石碑前围了一群人,正指着石碑上的图争论着什么。刘协不用近前,就知道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这场石碑上刻的就是最近传得火热的“宣夜说”。

  宣夜说原本只有文字,没有图示,因为刘协没有直接经手,而负责此事的学者也对宣夜说似懂非懂,画不出示意图,只好留着空白,倒也暗契了宣夜说“日月众星生于虚空之中”的语境。

  但没有图,终究不直观,所以有很多好事者一直希望能补上这幅图,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在这里贴上一张图,供众人评价。

  杨修身材高大,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闭门造车的。”

  刘协还没话,碑旁一个中年人扭头看了过来,见杨修气势不凡,立刻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在下东莱徐岳,敢问足下高名。”

  刘协眼神微闪,却没吭声。

  他最近听好几个人说起过这个东莱人徐岳,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杨修打量了他一眼。“这幅图莫不是徐君所绘?”

  “正是。”徐岳再次打量了杨修两眼,伸手邀请杨修到一旁说话。

  杨修跟了过去,走到僻静之处,说了几句,那徐岳忽然一拍手,如梦初醒,也没行礼,匆匆就走了。

  刘协很是诧异,等杨修回来,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杨修浑不介意的说道:“我说他不能总低着头,要抬起头。”他伸手指了指天空。“宣夜说论的是天文,当然应该抬头看天。”

  “抬头看天,就能明白宣夜说?”

  “陛下,星河灿烂啊。”杨修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笑容却很灿烂,带着几分得意。“照着星河的样子描绘下来,可不就是宣夜说最好的示意图?”

  刘协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太明白杨修的意思。

  杨修见状,又道:“陛下不妨将星河想象成大湖,湖上不仅有船,还有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船也好,鱼鸟也罢,都是不同的星,但是从不同的方便看过去,景象完全不同。我们站在船上,看到的就是一条长长的星河,无数船重重叠叠,仿佛堆在一起。可是在河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眼中,就未必是长长星河,而是一片湖水,上面均匀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船。”

  刘协脑海中浮出了图像,也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虽然杨修的观点离真相还有一定距离,但他跳出了固有的视角,能从空中飞鸟、水中游鱼的角度去问题,便已经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以徐岳在天文学和数学上的造诣,他画出宣夜说的示意图应该不难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想到的。”杨修说道:“臣是看到的。”

  “看到的?”

  “陛下,臣有一只上好的望远镜,闲来无事,便观星消遣。”杨修伸手指指天空。“在这只望远镜中,天上的星星大有不同。”

  “如何不同?”

  “有些星是圆的,有些星却不像是圆的,而是扁的,而且扁得还不太一样。所以臣在想,那些星也许不是一颗星,而是一团星,就像星河一样,只是太远。换言之,星河之所以如带,只是我们站在船上,看起来更扁而已。如果像鸟一样飞在空中,或者像鱼一样游在水中,那就不是带,而是盘了。”

  刘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杨修的逻辑。

  不得不说,这厮是真聪明。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以身作则

  “你应该去做学问。”刘协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说道:“是我耽误了你。”

  “臣也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学问。不过陛下没有耽误臣。若无陛下指点迷津,臣就算做学问,也是整理旧典,训诂字义,终究只是些纸上文章而已,并无新义。”

  杨修露出一丝笑容,抬手一指。“如今则不同,臣上可仰观于天,下可俯察于地。天地之间,大有文章可做,而且都是古人没有做过的新文章。”

  刘协来了兴趣。“比如说?”

  “比如说两小儿辩日。”

  刘协一愣,转头看向杨修。“说来听听。”

  “陛下还记得用琉璃片演示光影吗?臣反其道而行,揣摩日与地之间当有一琉璃镜片,通过正斜位置的不同,使朝日大而近,午日小而热。”

  刘协再一次沉默了好久,一是揣摩杨修的逻辑,二是对杨修的聪明表示羡慕。

  这厮……真聪明,仅由透镜的演示就推理出了接近真相的答案。

  “怎么没听你说过?”刘协问道。

  换作普通人,有了这样的发现,肯定会大肆宣扬,第一时间在邸报上公布自己的发现。

  杨修耸耸肩。“臣毕竟是一郡之守,只能偶尔想一想这些问题,当作公务之余的消遣,不可能全力以赴,又何必与人争一时长短。公开言说,必有人反驳,往来反复,太浪费时间。”

  刘协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杨修这个观点。

  科学发展,尤其是初期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研究方法时,是非常依赖个别人的智慧的。一两个智者的灵光一现,就有可能打开一个新局面。

  比如杨修的这些发现,就困扰着很多人。

  他虽然可以解释,但说实在的,那些都不是他的智慧结晶。真要人来考问他,他也未必能答得出来。

  杨修则不同,他是完全自己想出来的,经得起别人的质问。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向真相逼近一步的契机,而不是拦路石。

  “不要怕麻烦。”刘协说道:“真能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比你治理好一郡更有价值。能做好一郡太守的人很多,但能如此巧妙的解开这个问题的人,肯定不多。且往来辩驳,也正是去伪存真的机会,更是锻炼思维的砺石,比玄谈有趣多了。”

  杨修听了,欣然而笑。“既然陛下这么说,那臣就放肆一回。”

  两人边走边说,谈的内容也很宽泛,没有特定的主题,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不知不觉,两人便谈到当前热议的话题。

  杨修直截了当的表示,他赞成文武分途,天子掌握兵权,但是他担心这个方案难以为继。

  统兵比施政的要求更高,首先习武这一关就能劝退很多人。每天鸡鸣即起,一般人坚持不了。

  杨修举了个例子:黄猗。

  如果不是后路断绝,黄猗能吃得下那个苦头吗?不可能的。

  你看他现在还能不能鸡鸣即起,每天坚持习武。

  他跨过这个门槛是机缘,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缘。同样,后世之君不会像陛下这样面临生死,也不会有陛下这样坚韧的意志,让他们坚持习武,几乎可以说是做梦。

  连习武都不能坚持,就算成为三军统帅,也只是象征而已。

  刘协笑笑。“的确很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做。当皇室连一个肯吃苦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的时候,你觉得王朝不能延续多久?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的这句名言不仅对普通人成立,对皇室更是如此。”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皇帝必须像尧舜一样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还会有人拼命争夺这个位置吗?”

  杨修愣住了,嘴角抽了抽,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以尧舜为标准要求天子,是儒门一直以来的愿望,但实践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如今天子不仅坚持这个标准,而且将标准细化,变成可以执行的制度,简直比儒门更儒门。

  而以他中兴之主的身份来制定并亲自践行这个制度,显然要比儒门提出期望更有威信。

  有了这个榜样,以后大臣们要求天子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

  天子重践行,他算是真的体验到了。

  相比之下,自己吃的那点苦不值一提。

  杨修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其身正,不令而行。陛下比李广更当得起这句话。有陛下为榜样,至少百年之内无恙。”

  刘协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杨修这句话看似夸奖,其实还是觉得不可能长期坚持。他现在二十出头,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再活五十年,五十年后,他亲手教育出来的子孙还能坚持一两代人,所以说百年之内无恙。

  百年之后,他的余威就会消失殆尽,后世之君就会想办法挣脱这个束缚。

  不能说杨修的想法不对,但杨修毕竟还没能完全跳出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

  真要让他执政五十年,大汉还会是现在的大汉吗?

  不论是经济还是政治,不论是实践还是思想,都会跨上一个台阶,皇权的继承也许就没那么重要了。就算有什么问题,华夏文明、刘氏子孙遍布全球,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总能试验出一个更合理的制度。

  “能有百年筑基,足矣。”刘协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周有天下八百年,筑基也不过文武周成三代人。大汉已经有四百年天下,若能再有四百年,与周相齐,我也无愧于列祖列宗。”

  “陛下真能这么想,岂止于是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当无愧于尧舜禹汤。”

  “不敢,不敢。”刘协摇摇手,哈哈大笑。

  杨修也笑了。他看得出来,刘协虽然嘴上谦虚,心中志向之高远,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事实上,他也有这样的底气。

  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君主既有他的智慧,又有他的坚忍?

  有这样的明君,不仅是大汉的幸运,是千万臣民的幸运,更是华夏衣冠的幸运。

  逢此盛世明君,我等岂能自甘落后,虚耗光阴?

  杨修转头看向石碑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有了主意。

  我不仅要做圣人身边的颜回,追随圣人的足迹,更要做圣人身边的子贡,将圣人的事业发扬光大。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有眼无珠

  返回公廨后,杨修先找到了父亲杨彪,把自己和天子出游时谈到的问题一一转告。

  杨彪听得很认真,也很兴奋。

  对祢衡的建议,他虽然原则上支持,心里还有些担忧的。最大的担忧就是天子掌握了兵权后,外以征伐,不恤民力,内以施压,迫使大臣俯首听命。

  现在他知道天子志向很大,要建前所未有之事业,任性妄为的可能性极低,最后的担忧也就减轻了许多。

  平心而论,天子虽然年轻,却比很多老臣都谨慎。他的担心本没什么必要,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政务上的事,由杨彪去和贾诩、周忠商量,最后形成决议。

  杨修则将主要精力放在公布自己的研究结果上。

  正如他与刘协所说,自己想着玩是一回事,公诸于众又是一回事。首先,他要将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为了能让别人看懂,还要绘图。其次,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必须向壁虚照,他还要做可以验证的实验,要让别人也能重复的实验。

  文章好写,实验难做。

  他不仅要通过这些实验证明自己的想法正确,还要尽可能的周密,不让别人有质疑的机会。

  这篇文章并不长,也就是三四百字,几幅图,却花了他好几天时间。

  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设计。

  数日后,杨修完成了文章,亲自送去印坊。

  在这里,他又见到了徐岳。

  徐岳是印坊审稿人之一。来到宛城后,他的才华很快就为唐夫人所知,邀请他来印坊做审稿人,专门负责审核天文、数学这方面的文章。

  看到杨修,他就有些激动,热情的邀请杨修到书房细谈。就座之后,他拿出自己新绘制的宣夜图说,向杨修请教。

  杨修也觉得有趣,又和徐岳说了自己的相关猜想。

  听说天上的星星并非都是圆的,还有扁的,徐岳愣了好一会儿,看向杨修的眼神便有些异样。他也有望远镜,也用望远镜来观星,却没有看到什么扁的星星。

  而且照杨修这说法,那些星星就不是星星,更有可能是和星河一样的一大团星。

  再往下推理,那这些星团又有多远?

  这个结论很惊人,但他是观星多年的学者,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问杨修,你说的那些扁星,是不是固定在黄道上不动的?

  杨修说,的确如此,移动得快的金木水火土五星都是圆的,扁星都是固定不动的。

  徐岳随即得出一个推论:有没有可能,固定在黄道上的那些星都很远,只有金木水火土五星是比较近的。我们身处星河之中,但那些星却未必,它们有可能就是星河。

  徐岳的大胆推论,让杨修都觉得很震惊,也对徐岳刮目相看。

  他再一次意识到,术业有专攻,在天文观测之方面,他就是业余的,徐岳才是专业的。

  两人越说越投机,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时间不早了。

  杨修拿出自己的文章,请徐岳审核。

  徐岳看了一遍,很快就通过了。对他来说,这样的文章论述的问题只是细枝末节,道理也很简单,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

  他对杨修说,三天之内,这篇文章就可以见报。

  因为有图,所以会慢一点。如果只是文字,明天就能见报。

  杨修哈哈一笑,表示不着急。他写这篇文章也是天子吩咐的,本来也没打算靠这个出名。

  送走了杨修,徐岳回到自己的房间,叫来侍者,让他拿着杨修的文章去安排排版。侍者看了一下文章署名,顿时一愣。

  “弘农杨修?”

  “嗯,有什么问题?”徐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没什么名声,文章也不大,却说得有理。”

  “先生,他是弘农杨修。”侍者哭笑不得。“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还是现任汉阳太守,天子宠臣。”

  徐岳如梦初醒。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和自己说了半天话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士子,而且名门之后,朝廷重臣。

  既然如此,那天与他一起说话的年轻人又是谁?

  ——

  杨修的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引起的反应超出徐岳的估计。

  单以学问而言,这个问题的确不算大。

  但两小儿辩日这个问题是儒门之痛,尤其是和山顶更冷结合在一起,已经是儒门不务实学,不思进取的罪状,成了不少人嘲弄儒生的话题。

  如今被杨修解开了,儒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谁说儒生不务实学,杨修不是儒生吗?他不仅是儒生,还是真正的儒学世家。

  有人支持,就有人反对。

  有人反对杨修的观点,觉得他这个说法有问题,想方设法的进行反驳。

  有人反对杨修的身份。什么儒生,杨修虽然出身儒门世家,可他现在还是你们那样的儒生吗?经过天子调教,他已经是务实的能臣。若非如此,他哪写得出这样务实的文章,最多和王粲一样写些诗赋罢了。

  王粲不幸躺枪。

  和王粲一起躺枪的还有秦宓。

  秦宓关于天有头有耳的妙论曾经风靡一时。可是现在看来,那些也只是口舌之妙罢了。当作谈资还可以,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

  与杨修这篇文章一比,简直就是绝妙的对比。

  正月中,当秦宓随着刘璋等人一起来到南阳,刚进入郡县,就在驿舍看到了杨修的文章,也听到了相关的评价。

  秦宓很恼火,将杨修的文章看了又看,然后去请教同行的学者周群。

  周群是阆中人,其父周舒师从广汉学者杨存,与董扶、任安齐名,精于天文、谶纬、星历之学。周群少受家学,在家里专门建了一座小楼,天天晚上观星,对天文、星象之熟悉,超过秦宓无数。

  对杨修的文章,他首先质疑的一点是太阳怎么可能是扁的?

  日月都是圆的,而且是完美的圆,怎么可能出现因透镜偏斜而被拉长这种事?

  为此,他特地制作了一个圆圈,在大清早日出的时候对着朝阳看。

  然后他惊恐的发现,不仅朝阳如此,夕阳也是如此,都不是他以为的标准圆,而是一个略扁的圆,而且这扁的程度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的,与杨修的文章分析吻合。

  换句话说,他虽然观星多年,却一直对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今非昔比

  其实朝阳和夕阳扁化并非稀奇事,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真拿标准的圆形去比对,甚至测量有多扁,却没几个人。

  若不是被杨修的文章刺激,周群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会觉得自己很蠢。

  可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不适合研究这门学问。

  连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日出日落都没有用心研究,更何况是复杂得多的星象。

  没等周群恢复平静,第二波打击接踵而至。

  杨修在邸报上发布了第二篇文章。

  这篇文章讲的对象很大,但不如第一篇文章深入,只是提到了一个猜想,没有具体的实验,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

  可是对周群来说,这篇文章的冲击力更大。

  杨修在文章里说,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星星与肉眼看到的有些区别,有些星星看起来像扁的,而这些星星无一例外,都是固定在黄道上不动的。

  因此,他猜想这些星星并不是单独的一颗星,而是由无数星组成的星河,只是离得太远,看起来像一颗星。

  周群不禁震惊于杨修这个大胆的猜想,更让他郁闷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杨修说的望远镜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看到星宿是圆是扁?

  秦宓也不知道,向驿舍里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这是最近出现的新奇玩意。与观微镜同属一类,只不过用处不同,一个观微,一个望远。

  据说这两件东西的起源还是天子首倡,如今南阳很多人都在玩。南阳有作坊做这些,很容易就能买到。不过能观星的比较罕见,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杨修不是一般人,他有一只上好的望远镜是完全有可能的。

  周群花重金买了一只望远镜。

  正如驿舍里的人所说,看东西很模糊,可以当作玩具,观星不太现实。

  尽管如此,周群还是意识到,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正如印刷让书籍变得更便宜,教化的成本大大降低一样,望远镜的制作技作一旦得到提高,视野将大大不同。

  整个星占学可能会因此翻天覆地。

  周群很着急,一到南阳,就去拜访杨修。

  但他扑了个空,杨修返回汉阳了。

  周群立刻就想去汉阳,却被秦宓拦住了。秦宓说,你要的是望远镜,不是杨修。既然望远镜和观微镜都是天子首倡的,那留在南阳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望远镜最大的用途不是观星,而是军事侦察。

  因此,最好的望远镜只能在天子手中。弄不好,杨修手里的那只望远镜就是天子赐的。

  周群觉得有理,这才安心留在宛城,等待天子接见。

  ——

  得知刘璋到来,刘协让司徒府派人接待。

  就官职而言,刘璋是刚卸任的益州牧,应该先到司徒府述职。

  杨彪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张松。

  益州人也估计到了这个可能,随行人员中有张松的兄长张肃。

  兄弟俩一见面,便感觉到了今非昔比这四个字的含义。

  张肃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早早就出仕了,是家族的希望。张松五短身材,相貌丑陋,一直不被看好。现在却反了过来,张松得到天子器重,被安排在司徒府历练,张肃却是作为俘虏,与刘璋一起来见天子。

  没把他们装在槛车里,是朝廷的仁慈。想不受影响的升迁,这是不可能的事。

  此时此刻,还敢这么想的,大概也只有秦宓一人。他是有功之臣,在劝说刘璋投降这件事上出了力,必然会得到天子嘉奖。

  “放宽心吧。”张松安慰兄长道:“天子大度,不会与刘璋一般见识。至于刘焉,他已经死了,天子也不太可能去追究。当然,身后名是别想了。”

  张肃松了一口气。

  有了张松这句话垫底,情况坏不到哪儿去。

  张松随即向张肃转达了朝廷的大致安排。

  刘璋虽然投降了,但益州南部诸郡还没有称臣。士孙瑞暂领益州刺史,北军也留在成都,之后应该会进军南部诸郡,以武力迫使诸郡称臣,并与张济部分头进击交州。

  对益州来说,最大的机遇来自教化。

  益州南部多山,经济落后,但天子不畏其难,坚定地推行教化。为此,益州士子将拥有更多的机会。只要他们不怕吃苦,愿意深入穷山僻壤,教化百姓,三五年后,必能得到朝廷的奖赏。

  天子对这方面的重视有目共睹,皇后的两个兄长都在做这样的事,其中伏雅甚至留在了凉州,与当地世家女子通婚。

  文士之外,武士的机会更多。

  益州不是中原,周边羌氐甚多,即使是世家子弟也大多熟悉武事,文武双全者也不少。张松建议他们将族中子弟送到讲武堂,一来向朝廷表忠心,二来学习兵法,将来随天子远征,建功立业。

  张肃听了,立刻问道:“天子远征的消息是真的?”

  张松点点头。“天子志在天下,不会久居中原。等交州平定,州郡臣服,他就会起程了。”

  “这是不是……太急了?”张肃有点担心。“秦始皇征南越,孝武帝逐匈奴,可都是前车之鉴啊。”

  “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张松笑道:“若不是被儒门拖累,豪强自顾其利,不肯度田,我大汉铁骑是就扬威西域了。如今天子行度田之策,又鼓励实学,教化天下,以十年补百年之功,三十年后,必将成功。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张肃惊讶地看着张松,很想伸手摸摸张松的头,看他是不是在发烧。

  他似乎忘了,成都张氏也算是豪强一列。

  张松懒得和他多说。“你把我的话转告诸位乡党,让他们主动些,不要再错失良机。至于刘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了,认命即可。”

  张松说完,转身要走。张肃连夜拽住了他。

  “有件事,还要你拿个主意。”

  “什么事?”

  “刘瑁不是娶了吴懿的妹妹么。如今这副模样,本来是想和离的,可是又怕朝廷生疑,一直没敢做决定。你能不能问问天子,看看应该怎么处理。”

  张松嘴角抽了抽。“吴懿兄弟也来了吗?”

  “当然来了。”

  “如果夫妻感情还可以,就不必和离了吧,天子不在乎这些。至于吴懿兄弟,让他们想办法给唐夫人托个话,求个情,应该也就过去了。正当少壮,若是愿意从军征战,天子不会拒绝的。”

  张肃如释重负。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好人刘璋

  如何处理刘璋君臣,刘协原本是有些犹豫的。

  刘焉没什么好说的,反迹已露,比刘表更恶劣。但他已经遭了天谴,惩罚他的事情只能交给先帝去办。考虑他那两个被李傕杀掉的儿子刘范、刘诞,估计先帝也不太好下手。

  至于刘璋本人,则更是无辜。

  这是一个没什么用的人,由始至终就是一个傀儡。继位如此,称臣也是如此。

  他还有个兄长刘瑁,娶了命相大贵的吴氏,才是刘焉中意的继承人。刘焉死前遗愿,本是指定刘瑁继位。益州大族赵韪等人觉得刘璋好控制,这才将刘璋推举为益州刺史。

  刘璋做过唯一强硬的事,或许就是杀了张鲁的母亲卢夫人。

  除此之外,他就是傀儡。

  对于这样一个人,杀了也没什么意义,反倒会让真正的责任人逃脱。

  而且刘璋曾随朝廷西迁,后来入蜀也是奉刘协之意,劝刘焉勤王,才被刘焉留在身边。作为刘璋本人,并没有做什么对不住朝廷的事。

  所以刘协决定放过刘璋,处理拒绝赵温劝降,一直负隅顽抗的人。

  赵韪死了,其他人还在。

  稍微与杨彪、赵温等人商议了一番后,诏书就下达了。

  刘璋兄弟免为庶人,禁锢终身,不得入仕。

  天下将定,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又有刘焉谋逆在前,不处理实在说不过去。

  至于其他的人,按照他们对朝廷的态度,一一处置。

  当初反对向朝廷称臣的,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

  支持向朝廷称臣的,依其才能,各有封拜。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阎圃,正式拜为广汉太守。

  由一介掾吏直接擢升为二千石,既是给士孙瑞面子,又是对阎圃本人的酬赏。

  然后,刘协又发布诏书,在益州范围内征召有志于从军的少年俊逸二十人,补入讲武堂。

  诏书发布之后,刘协召见了刘璋。

  和十年前相比,刘璋憔悴了不少,眼圈也有些黑,应该是一直睡得不太安稳。看到刘协后,他就伏地不起,连连磕头,自称死罪。

  刘协也有些感慨。

  这世乱之中,都是恶人得逞,善人受罪。刘璋如果真是恶人,反倒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

  刘协起身,将刘璋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季玉,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刘璋抹着眼泪,举起手翻了一下。“整整十年。臣奉诏入蜀,未能成功,辜负了陛下,实在是无地自容。”

  刘协笑笑,示意刘璋入座。

  寒暄了几句后,他说明召见刘璋的本意。

  禁锢刘璋,不是针对刘璋本人,而是因为他是刘焉的继承人。这个责任,除了刘璋之外,没有能担得起。但禁锢只是不准他本人出仕而已,并无其他限制。返乡之后,他可以闭门读书,也可以做些生意,虽不致大富,却也不至于生活窘迫。

  作为宗室,江夏刘氏是远支。作为大族,江夏刘氏的底子还是很厚的。即使是度田之后,维持生活也绰绰有余。

  刘璋倒是很坦然,表示自己罪有应得。天子不杀,他已经感激不尽了,不敢想太多。

  他有一个请求,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兄长刘瑁。

  刘瑁性急,又向来自负,娶了吴懿的妹妹后,更是觉得大任在肩。没想到刘焉死后,赵韪等人推举刘璋为主,将他扔在一旁,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给。

  刘瑁因此大发雷霆,一度想起兵造反,只是被妻子吴氏劝住了。

  他没有起兵,却也因此心情郁结,几年下来,精神已经有些不太正常,身体也变得虚弱。

  此次赴朝请罪,又有人劝他休妻,以免吴氏有贵命的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但刘瑁这些年委屈,多亏吴氏劝慰,夫妻感慨甚好,不肯和离。

  刘璋想请刘协放过刘瑁,不要因为吴氏有贵命的传言而降罪,或者逼他们和离。

  刘协听完,哈哈大笑。

  “季玉啊,你真是个厚道人。这种时候,还想着为人求情。行,冲着你这份厚道,我答应了。你回去告诉刘瑁,让他安心养病,好好培养孩子。将来成年了,送到朕的身边来。”

  刘璋大喜,再拜谢恩。

  见完了刘璋后,刘协随即召见了秦宓。

  秦宓心情甚好。

  他被拜为尚书,成为天子近臣。虽说品级不高,却非常适合他。消息公布之后,就有不少人来祝贺他,其中就包括王粲。

  王粲最近在研究西域典籍,如鱼得水。他极力鼓动秦宓和他一样研究西域的学问,不要太在意暂时的品级。天子志在天下,只要跟着天子,将来去了西域,青紫俯身可拾。

  见礼之后,秦宓将此行的过程一一说给天子听。他做了充足的准备,事先还写了一份奏疏,以供天子慢慢阅读。

  刘协很满意,问起秦宓的愿望。

  秦宓表示对现状很满意,随即又着重推荐了周群。

  他将周群对杨修两篇文章的反应告诉刘协,并说周群志不在仕途,非常适合研究天文、星象。对杨修提出的假说,他有进一步研究的兴趣和能力,只是缺一个好的望远镜。

  刘协有些意外。

  可能是早就知道答案,对杨修提出的假说,他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却没有去验证。

  就他所知,目前还没有望远镜能分辨星宿的形状是圆是扁,杨修手里的望远镜是哪儿来的,他也不清楚,也没太关心。

  对周群的请求,他也无能为力。

  他考虑了一番后,接受了秦宓的推荐,将周群安排到太史署,让他专心去研究天文、星象去。

  至于望远镜,可能还要等一等。

  军用望远镜还在研制,短期内看不到成功的可能,但将来一定可以突破,可以用来观测天文的望远镜也会得到持续发展。

  这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产业,远不是玩具这么简单。

  虽然没能如愿求到望远镜,秦宓还是很满意。他将天子的回复告诉周群后,周群也很满意,欣然接受了天子的任务。

  不仅如此,他还主动要求加入望远镜的研制团队。

  长年观测,不仅让他对星宿了如指掌,更锻炼了他的动手能力。他自己之前就制作过一些小工具,效果还是不错的。如果能参加望远镜的研究,说不定能帮上忙。

  刘协答应了周群的请求,让他以太史的身份参与望远镜研制。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兵役改革

  借着益州称臣的机会,刘协与贾诩商量调整兵役制度。

  比起西汉,东汉的军事上的成就逊色不少,除了豪族、世家的兴起掏空了乾廷的财政之外,兵役制度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光武帝因郡国都试起事,担心别人跟着效仿,所以取消了郡国都试,致使西汉的全民兵役制度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为了应付战争,募兵制渐渐成为主流。

  王朝由全员兵役转向募兵并非东汉特有,唐朝也是如此,这是随着兼并难以避免的现象。但东汉尤重,因为开国君主的个人原因,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守成。

  有点像赵宋。

  相比于全民兵役制度,募兵制有更专业,战斗力更强,不影响农时的好处。但坏处也很明显,一是募兵为钱而战,打顺风仗的时候没问题,一旦形势不对,指望他们苦战是不可能的。二是募兵的开销很大,对付小规模战事还可以接受,一旦战事旷日持久,军饷就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但实事求是而言,全民兵役制也不可持续。

  这种兵役制度保证了兵源,却无法提升战斗力。满打满算不到两年的训练,只能让他们掌握基本的战斗技能,无法成为真正的精锐。一旦难以速胜,又必然会影响到农时。

  在刘协要以精锐万里远征的时候,全民兵役制度显然无法满足要求。

  因此,刘协借鉴后世的制度,结合全民兵役和募兵制的优点,实行义务兵与志愿兵并行的制度。

  义务兵提供基本的训练,承担当地的治安任务,并从中选拔适合转为志愿兵的人选。

  志愿兵作为职业军人,脱离生产,专心训练,并作为朝廷掌握的军队主体,承担作战任务。

  贾诩早有此意。

  对凉州人来说,因为土地贫瘠,不适合农耕,加之民风尚武,征伐比耕种更有吸引力。否则即使是度田之后,凉州能养活的人也不如关东。换言之,凉州人的数量永远赶不上关东人的数量,在朝堂上的声音有限。

  一旦天下太平,武人的作用减少,凉州人何去何从?

  远征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凉州人成为远征的主力,成为天子倚重的力量,谁还敢轻视凉州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张济部的出路。

  两路进攻益州时,张济虽是东路军主将,实际上建功的还是孙策、黄祖等人,张济只是挂名,麾下的西凉精锐也没发挥多大作用。现在回到荆州,准备对交州的战事,张济还是个看客。

  张济年纪大了,官至骠骑将军,可以解甲归田,他麾下的将士怎么办?

  可以通过远征来解决。

  将他们调回来,从中挑选可以远征的精锐,作为骨干,并培养一批新兵,数年后随天子出征。

  真正的精锐需要多年训练,还有些无法直接传授,只有时间才能积累的经验,这些老兵还有发挥余热的机会。

  刘协赞同贾诩的意见,让他做一个详细的方案。

  比如如何进行常态化的义务兵征召、训练,要组建多大规模的志愿兵作为常备力量,其中有多少在京师,有多少在内地,又有多少用于远征。

  在商讨方案时,贾诩建议,召张济述职,顺便解决他致仕的事。

  刘协同意了。

  ——

  湘水。

  孙策与周瑜拱手作别,互道珍重。

  益州战事结束,周瑜将重返漠北,继续他的北方之旅。孔融已经在辽东等他,随时可以出发。

  “公瑾,虽然你不是第一次去漠北,还是要小心。万里征途,不能大意。”

  周瑜哈哈一笑。“伯符,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比起我,你更要小心。南方多瘴气,即使太医署和南阳本草堂都花了不少人力、物力研究,还是难保万全。你我都还年轻,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必急在一时。”

  孙策也笑了,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不来。”他挤挤眼睛,又道:“就和缘份一样。”

  周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扬扬手,转身进了船舱。

  孙策大笑。

  他和周瑜亲如兄弟,知道周瑜中意兰台令史蔡琰。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蔡琰心有所属,对周瑜一点感觉也没有。周瑜矢志漠北,本身也有逃情的嫌疑。

  船夫解开了缆绳,扯起了风帆,客船缓缓离岸,向北驶去。

  周瑜从舷窗里露出脸,向孙策挥手告别。

  孙策一边挥手,一边对吴奋说道:“真没想到,公瑾还是个情种。可见这人虽然要读书,却不能读得太多了。女人嘛,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身体好、脾气好才是重点,要那么多学问干什么。想法太多了,反而麻烦。”

  吴奋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看着周瑜的船消失在远处,两人转身正准备回去,一艘快船出现在视野中。孙策目力极佳,瞥了一眼,就认出是传递军情、诏书的邮船,立刻停住脚步。

  一会儿功夫,邮船来到孙策面前,靠了岸。

  背上插着三角彩旗的邮使钻出船舱,孙策就大声说道:“是南阳来的消息么?在下讨逆将军孙策,可为使者提供快马一匹。”

  邮使闻声,转头看了孙策一眼,赶了过来,拱手施礼。

  “多谢将军。敢问将军,骠骑将军可在城中?”

  “当然在。”孙策笑笑。“要不然,他还能去哪儿?”

  张济最近懒得动,从益州回来之后,就窝在临湘城里,连正常的操练、演习都不参加,全由军师丁冲、庞统等人负责。

  “多谢。”邮使拱手称谢,大步向临湘城走去。

  孙策和吴奋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张济虽是骠骑将军,但他身边还有丁冲、庞统,但凡有军事行动,诏书都不是给张济一个人的。邮使只问张济,不问其他人,可见这份诏书不是军事行动,是只给张济的,与其他人无关。

  如果猜得不错,张济这个摆设终于要离开了。

  两人故意等了一会儿,到下午才回去。不出所料,一进大营,张纮就告诉他,朝廷有诏书到,召张济赴行在述职,军权暂时由丁冲接管。

  让孙策没想到的是,这次诏书不仅召张济回去,还将张济的旧部都要召回。换言之,对交州的战事将以孙策所领的江东兵和黄祖所领的荆州兵为主。

  丁冲显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问题,第一时间请孙策议事。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直言无忌

  孙策没有急着去见丁冲,先和张纮商量了一下。

  对黄祖的杀父之仇,他一直耿耿于怀。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一是天子许了他前程,他不想因为黄祖这样的人毁掉。

  二是张济就在眼前,实力不俗。如果他轻举妄动,对黄祖不利,有可能直接被张济镇压了。

  现在张济要走了,没有了现实的压力,只要能做得巧妙,瞒过天子的耳目,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很显然,丁冲也有这样的担忧。

  “先生,我应该怎么办?”

  张纮打量着孙策,暗自叹了一口气。

  虽说孙策这几年沉稳了些,但是天性急躁。一涉及到父仇,他就沉不住气了。

  “将军总不能在丁军师的眼前杀人吧?”

  “那倒不能。”孙策苦笑道。

  他再急于报仇,也不敢当着丁冲的面杀人。丁冲的武艺虽然不算高强,却也并非文弱之辈。当年随天子在华阴迎战李傕,若非慢了天子一步,说不定砍下李傕首级的人就是他了。

  尽管未能立功,但与天子并肩作战这一条,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之一。

  他的儿子丁仪现在是天子身边的郎官,深得天子信任。

  惹恼了丁冲,必然会影响到天子的态度。

  “那就再忍一忍吧,等到了丛林里再说。”

  孙策看看张纮,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丁冲的住处,丁冲正在和黄祖说话。黄祖满脸陪笑,连连点头附和丁冲。看到孙策君臣,丁冲微微颌首。黄祖却立刻起身,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容,点头致意。

  孙策没理黄祖,向丁冲行礼。

  丁冲请他们就座,开门见山,谈了自己的计划。

  张济将返回南阳述职,他麾下的西凉军也要离开,进攻交州的任务将由丁冲负责。

  丁冲打算分成水陆两路,由孙策指挥水师为前锋,黄祖指挥步卒为后军。

  黄祖麾下的甘宁部转入孙策麾下,而孙策麾下的祖郎、黄盖转入中军,由丁冲直接指挥。

  一听这个安排,孙策便和张纮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无奈的苦笑。

  他低估了丁冲。

  丁冲根本没打算给他机会,反而利用他和黄祖之间的矛盾,在他们身上各割了一刀,组建了属于自己的中军。

  黄祖交出了悍将甘宁,虽说是割肉,但损失不大。

  甘宁本来就和黄祖不和,分开是迟早的。

  但祖郎和黄盖却是他的主力,被丁冲夺走,就算得到了甘宁作为补充,他的实力还是受损了。

  但他无法拒绝丁冲的命令,只能接受。

  祖郎早有离意。他只是丹阳的一个宗帅,没什么大的志向,也不是孙氏旧部,对跟着孙策海外征伐没什么兴趣,多次流露出转投门户的想法。

  丁冲想必早有耳闻,此时提出要求,可谓一刀见血。

  ——

  三月中,张济到达襄阳,以身体不适为由,停止前进。

  刘协收到消息后,命张绣带着十名羽林骑赶到襄阳迎接。

  叔侄相隔数年之后再见,都有些感慨。

  张绣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妻子崔子瑜出身冀州清河崔氏,是崔琰的从妹,文武兼备,现在在羽林女骑任职。夫妻俩朝夕相处,很是和睦。这次奉诏来迎接张济,崔子瑜也跟着来了。

  看到英姿飒爽的崔子瑜,张济夫妻也为张绣感到高兴。

  他们从来没想过,张绣还能娶山东大族女子为妻。

  想当初,李傕想娶唐夫人,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看到张济夫妻,张绣却有些感慨。

  几年不见,张济苍老了不少,也胖了,不复当年的枭雄之气。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是一个富家翁。不过有得有失,这几年张济虽然未能在战场上立功,却连生两儿一女,后继有人。

  反倒是他的妻子邹氏精神不错,皮肤也越发细腻。

  寒暄之后,张绣告诉张济,他出发之前,太尉贾诩让他带几句话。

  这几年张济会镇南阳、南郡,又出征益州,虽说没有大的战功,但稳定一方的功劳还是有的。天子没有忘记他,只是他的骠骑将军职位太高,无法再升他的官。而没有战功,也不能晋爵,只能等将来再说。

  张济听了,松了一口气。

  作为曾经的董卓旧部,他不信任天子,但他信任贾诩。有贾诩做保证,他可以安睡了。

  加官晋爵的事,他是不敢想的。能不被秋后算账,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老了,早就没有争胜负的雄心壮志,又有了儿女,保住现在的富贵,是他最大的期望。

  张济随即起程,赶往宛城。

  贾诩出城迎接,在驿舍与张济见面,设宴为张济接风。

  接风宴规模不大,除了贾诩、张济,也就是几个小辈如张绣、杨阜、赵昂作陪。

  赵昂现任河西都尉长史,这次赴行在述职,恰逢其事,跟着一起来凑个热闹。他已经和王异成亲,与张绣的妻子崔子瑜也熟悉,而杨阜的妻子也不是外人,是马腾的从子,马云禄的从妹。

  张济一问,大为欢喜。

  “文和,凉州人能有今日,都是你的功劳。”

  贾诩摇摇头。“是天子睿智,文武并用,我等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张绣也说,天子不仅重视凉州,也重视幽州、并州,只是凉州依附天子最早,人才也最多罢了。在天子纳吕布女吕小环为贵人后,最着急的就是幽州人,一心想选一个美女入宫。

  张济很好奇,这和选美女入宫有什么关系?

  张绣便说,最近有个玩笑,说天子轻易不纳贵人,所以每一个名额都有重要的意义。比如伏皇后代表徐州,马云禄代表凉州,吕小环代表并州,荀文倩代表豫州,董贵人代表冀州,宋贵人代表司隶。将来再纳贵人,大概会在幽州、扬州、荆州、益州、交州、兖州、青州中选。

  这些州中,幽州的压力最大。

  其他州选美人,只要人品好就好,幽州却和凉州、并州一样,承担着武力象征,所以必须选一个武艺好的女子,这就难多了。

  所以到目前为止,幽州还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幽州人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远远不如凉州、并州。

  张济本是个粗人,对这些玩笑话比正经话还感兴趣,随即说了一句。

  “这么说来,还是豫州人势力最大啊。除了已经入宫的荀贵人之外,不是还有袁贵人和那一对姊妹花么?怪不得丁冲会接替我,负责南征事务。”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壮心未已

  一旁与崔子瑜说话的邹氏心细,立刻喝止了张济。“老贼,才喝了几杯,就开始说醉话了。”

  贾诩却摆摆手,示意邹氏不要紧张。

  “天子知道你壮心未已,只是江南水网密布,山高林密,非西凉铁骑驰聘之地。战功未著,不是你的责任,是太尉府安排不周。”

  张济听了,心中郁结稍解,连忙说道:“文和,言重了,言重了。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当初被李傕、郭汜所误,若非天子垂怜,我早就身首异处了。如今久战无功,实在是愧对天子啊。”

  他虚握拳头,轻捶胸口。“我虽老,不仅能吃饭,还能生儿子。”

  贾诩大笑。

  邹氏又羞又恼,狠狠瞪了张济一眼,拉起崔子瑜,招呼道:“走,我们去屋里聊。等会儿这老贼喝多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污言秽语呢。”

  女眷们含笑起身,跟着邹氏进了内室。

  张绣立刻起身,向张济进了一杯酒。“阿叔,俗话说得好,南人操舟,北人乘马。东以淮水为限,西以秦岭为限,而这里则以汉水为限。天子将你撤到这里,可不是让你解甲归田,而是要让你有用武之地。”

  张济眼睛一亮。“当真?”

  “这么大的事,还能骗你?”张绣嘿嘿一笑。“太尉正在改定军制,整练新兵,为将来西征做准备。你有兴趣吗?”

  “有啊,太有了。”张济长身而起,兴奋溢于言表,身手敏捷似少年。

  他征战多年,自然清楚地形的重要性。西凉军以骑兵为主,习惯苦寒、干燥的气候,却不适应水网纵横的南方。他这几年打得不好,并非天子没给他机会,而是他实在适应不了南方的地形。

  如果能回到他熟悉的北方,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文和,怎么个改法?”

  贾诩趁势将新兵制的设想说了一遍,并邀请张济参与其中。

  他清楚张济不肯轻易致仕,但是又的确没有更好的安排,邀请他一起来改革兵制,让他有点事做,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张济听完,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了贾诩今天带着这么多凉州后辈来为他接风的真正用意。

  新兵制改革,要从他的麾下开始。

  从他麾下抽调十年后还能再战的人,当作骨干,其他人就只能解甲归田。

  他可以留下,但十年之后还能不能再战,的确是一个问题。

  张绣,才是天子真正在意的目标。

  张绣这么积极,无非是想继承他的人马。他有了儿子,将来爵位不会留给张绣,但儿子太小,还不到继承他人马的时候,只能交给张绣。

  张济看了贾诩一眼,嘴角抽了抽。

  不用说,这釜底抽薪的主意十有八九是贾诩出的。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既不敢违逆天子,也不敢和贾诩为敌,更不敢搅了张绣的兴致。西凉人是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真要翻了脸,或许不用天子、贾诩出手,张绣就能生吞了他。

  “如何?”贾诩笑嘻嘻的问道。

  张济瞬间恢复了从容,堆上一脸与有荣焉的笑容。他端起一杯酒,来到贾诩面前。

  “能与文和共事,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来,文和,满饮此杯。”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张济抓过酒壶,添上酒,随即又笑嘻嘻地问了一句:“文和,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这儿又没有外人,有什么不当讲的?”贾诩笑眯眯地说道。

  杨阜等人会心而笑,眉宇间尽是得意。

  张济看在眼里,知道这些年轻后辈对现状满意,凉州人也的确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若想做拦路石,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之类的都是内朝官,太尉却是外朝官,你改革军制,我方便参与吗?”

  贾诩瞥了张济一眼,忍俊不禁。

  杨阜起身,举杯说道:“骠骑将军,如今天子奋发图强,厉行改革,内朝官、外朝官都不重要,重要是万众一心,富国强兵。改革军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只要有助于此,谁都可以献言献策,还在乎什么内朝官、外朝官?”

  张绣也附和道:“对啊,我们都是天子的爪牙。爪子好用就用爪子,牙齿好用就用牙齿,不用分得那么清。”

  张济笑着点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

  接风宴后,贾诩第一时间回报刘协。

  刘协倒是很从容。

  有贾诩亲自出马,他很放心。张济就是一介武夫,而且老了,位极人臣,富贵无忧,再让他像十年前一样造反,借他两个胆也不敢。

  “他有什么要求?”

  贾诩哑然失笑。“陛下知人。”

  刘协笑而不语。

  张济再识时务,毕竟不是忠心为国的老臣,而是贪婪的军阀。他不可能什么条件也没有,就交出手中的力量,哪怕面对贾诩、张绣这些凉州人。

  凉州人杀起凉州人来更狠,乡党什么的都是浮云。

  最后捞一把,几乎是必然的,否则他就不是张济了。

  “张济说,他如今功成名就,位至列侯,死而无憾。只是他麾下的将士跟了他多年,有不少还没得到封赏,想请陛下垂怜。”

  贾诩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名单,放在刘协的面前。

  刘协看了一眼,没有接。“太尉有何意见?”

  贾诩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这些人粗野少文,精于战斗,却不通诗书,就连治军也难以胜任。有功,但不足以封侯。臣思来想去,或许可以参考军功爵,依其军功大小,赐以田宅。”

  “复行军功爵?”刘协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臣以为可以酌情参考,以赏军功,不一定要恢复旧制。”贾诩摇摇头,苦笑道:“军功爵本是秦制。凉州人得陛下重用,已经有暴秦之讥,岂能再授人以柄?”

  刘协乜了贾诩一眼,笑了。

  贾诩这话说得有水平,明明就是想恢复军功爵制,却又摆出一副为朝廷着想的模样,不给人指责的借口。

  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思路,可以解决他一直以来的难题。

  “制度是为解决问题而设。只要能解决问题,是不是秦制又有什么问题?古为今用嘛。当然,太尉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比如换个名字?”

  贾诩有些惊讶地看着刘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一千一百章 机不可失

  贾诩的确想恢复军功爵制。

  正如刘协所说,制度是为了解决问题的。他想恢复军功爵制,就是想以制度的形式确立凉州人在朝堂上的地位。

  军功爵赏赐军功,本就有利于民风剽悍尚武的关西,出现在秦国也是历史的必然。而军功爵在本朝的没落,也和关东人当政,重文轻武的施政风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天子起于衰败,重视军功,正是恢复军功爵制的好机会。

  否则一旦天下太平,武人表现的机会变少,如今的大好形势也会随之丧失。

  除非用制度的形式确立下来。就算后继之君要改变成法,以当今天子的威望,没有百年也是做不到的。

  但他的担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天子最初重用西凉人,就被人说成暴秦复来。天子不得不再三声明对儒门没有颠覆之意,又着急提倡孟子的王道说,在后来针对关东诸州时,也一直保持着克制,没有大开杀戒,这才打消了一些人的担心。

  到了南阳之后,类似的说法又出现了。

  原因之一就是天子剥夺了南阳作为帝乡的殊荣和恩赐,又一口气禠夺了十几个随光武帝中兴的功臣,理由是他们在天子落难时没有履行封国应有的职责。

  理由很充足,但私下里的非议还是无法避免。

  有人说,这是天子欲行秦政,自毁藩篱。

  在这种形势下,贾诩当然不愿意再用军功爵这个明显带有秦政特色的制度来刺激舆论。

  他没想到的是,天子似乎与想到了这一点,而且看似兴趣比他还浓。

  “陛下的意思是……”

  刘协笑着扬扬手,示意贾诩不必紧张。

  他知道贾诩有私心,想为凉州人争取更多更长远的利益,但他相信贾诩的大局观,不会以私害公。

  在贾诩负责改革兵制的时候,他一直在考虑一个相关的问题。

  如何为军人、工匠提供与文官相当的身份,尤其是中下层军人、工匠,有技术,但很难当官的那些。

  他想到的是后世的职称评级制度。

  但职称评级制度也有一个痛点:退休待遇。

  职称不仅与工作时的工资——现在是俸禄——挂钩,还和退休工资挂钩,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以目前的财政能力,恐怕负担不起。

  秦汉的官吏退休,只有比二千石以上有制度性的退休待遇,大概是正常俸禄的三分之一。比二千石以下没有,一方面是制度不够完善,还没发展到这一步,另一方面也是生产力水平有限,朝廷养不起。

  如果将范围一下子扩展到中下层的军人、工匠,中下层的官员必然也要纳入其中,这财政支出可能就和孙悟空的筋斗云一样,要连翻十几番,财政一下子就崩溃了。

  所以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必须量入为出,不能头脑发热。

  贾诩提到的军功爵,给了刘协一个启示。

  秦为什么能一统天下?军功爵功不可没。说白了,就是激活了基层力量。

  虽然手段很残酷。说是激活,不如说是逼活,普通百姓除了军功别无出路,根本没得选。

  但手段可以商榷,思路却是可以借鉴的。

  军功爵其实包括两方面的利益:一是实的,即田宅等实实在在的利益;一是虚的,如爵位带来的礼仪,高爵可以免除一些礼仪约束,包括穿衣等级限制。

  借着这个机会,他与贾诩深入讨论了这个问题。

  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在这一点上,他与贾诩有共同点。

  只是他想的问题比贾诩更宏大,更深远一些布局,不仅仅局限于西凉人,甚至不局限于军人。

  尚武只是表面,务实才是根本。没有生产力的发展,单纯的尚武走不远,会不可避免的变成穷兵黩武,好战必亡。

  刘协不仅不反对,还将问题提高了一个层次,贾诩且惊且喜。

  天子就是天子,眼光之高远,非凡人能揣测。

  这也给了他更大的压力。

  如果不能趁此良机让凉州人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他将是千古罪人。

  这样的天子不会经常有,五百年出一个一点也不夸张。

  贾诩觉得兹事体大,不能急于求成,请求刘协多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

  至于如何安排张济麾下的将士,也不用那么急,只要让他们知道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正在想办法解决,相关人员的情绪就会得到安抚。

  况且现在户口还不算多,田宅还有余量,解决一部分人的问题还是做得到的。

  刘协答应了。他也觉得这件事不能仓促,要经过仔细的核算才行。

  事前拍脑袋,事后拍屁股的事,他不想做,也不能做。

  ——

  贾诩见驾之后,很快就将天子的安排转告给张济。

  正如他所料,张济虽然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但知道天子和贾诩都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并且正在为之努力,也就接受了现实。

  张济随即上表请见。

  君臣再见,看着对方的变化,都有些唏嘘。

  刘协不仅高了,壮了,更有了睥睨天下的雄主气概。相比之下,张济胖了,头发也半白,眼中的戾气少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贪婪和狡黠。即使是这些,他也藏得很好,只剩下一点不太真诚的慈祥。

  一番半真半假的客套后,两人落座。

  张济开始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从奉诏转战南阳,到进军江陵,再到攻破益州,一件件,一桩桩,不厌其烦,钜细靡遗。

  见驾之前,贾诩和邹氏都以不同的方式提醒过他,他的官职到此为止,不可能再升,最多就是食邑再增加一些。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不仅没有好处,还会让天子感到威胁,让部下失望。

  与其如此,不如将功劳推给部下,既让天子觉得他谦虚谨慎,又让部下得到升迁,感激他的提携,将来知恩图报。

  因此,他将总体统筹的功劳让给了丁冲,将攻破益州的功劳让给了孙策、黄祖,对奉诏见习军事的庞统、周瑜也大加赞赏。地方上的治理,则推功给一群荆州官员,比如长沙人桓阶、南郡人董和,此外还有一些益州人。

  刘协听得很认真,还用笔记下了几个张济着重提及的人名,表示将来一定会提拔他们,并让他们知道这是张济推荐的功劳。

  张济心满意足,最后表示了廉颇虽老,壮心未已的豪情壮志,表示愿为天子效劳。

  刘协表示感谢,随即宣布诏书。

  转张济为祖厉县侯,食邑三千户。

  赠其妻邹氏诰命,并拜子弟一人为郎,以奖励其佐夫之功。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分科取士

  对邹氏的赏赐,引起了无数人的热议。

  夫妻本是同林鸟。夫贵妻荣,这没什么好说的。但妻子不仅能得到诏命,还能像丈夫一样推恩及子弟,使母家子弟为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这既是对张济的额外恩宠,也是对女子可与男子比肩的一个注脚,效果不亚于当年马云禄因功封侯。

  马云禄封侯凭的是军功,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邹氏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却因为辅佐丈夫有功得到了诰命,还让母族得到了恩泽,却是很多女子都可以做到的。

  相夫教子这条路一样有前途。

  突然间就成了榜样,邹氏也很意外。忙乱之下,她请见皇后伏寿和贵人马云禄。不管是谁帮忙,都去感谢一下。

  马云禄一头雾水,伏寿却猜到了天子心思,也没有点破,只是劝慰邹氏说,你要再接再厉,好好辅助骠骑将军,为朝廷尽忠,对得起朝廷的诰命。

  邹氏感激不尽,满口答应,拍着胸脯,一定会管好张济,不让他犯浑。

  ——

  在骠骑将军张济加入参谋后,贾诩联合太尉府的掾吏,商量出了一个方案。

  部分恢复军功爵制,但不用军功爵的名称,而是参考周礼中提及的士师制度,对武艺精湛、战斗经验丰富,却不适合做官的人进行分级。

  比如射艺高超的射手,按照射艺和军功,分为大射师、射师和射士三大类,又各分为上中下三品,共九品,安排相应的俸禄。

  得到大射师、射师称号的可以留在军中,做为职业兵,秩比校尉至百人将不等,直到退役。

  如此一来,他们可以不用做官,仅凭自己的技能享受到相应的俸禄和荣誉,并将自己的技术传授给其他战士,担负起培训新兵的责任。

  士师制度古已有之,不会引起担忧。

  在天子提倡四民皆士,尤其是重视医匠,改医匠为医士、医师之后,类似的称号已成习惯,现在不过是用制度的方式确定下来,也不算改易。

  为了防止别人联想到军功爵,贾诩还将范围扩展到所有以技艺立身的人,比如农士、医士等。

  方案拟定后,贾诩先和刘协商量。

  刘协觉得可行。

  这个方案其实和职称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没有涉及到退休待遇。军中校尉的俸禄是比二千石,正好卡在有退休待遇的标准以下。

  这就给了朝廷恩赏的空间,也不会对财政造成太大的压力。

  对将士来说,这样的制度解决的是在职的待遇问题,以及荣誉,有利于吸引真正的精锐留在军中,成为朝廷的常备兵。

  刘协随即与贾诩商量,对常备的规模和驻地进行统一安排,彻底将军权从州郡剥离出来,由专业的将领负责。

  常备兵不负责治安,只负责超出治安范畴的军事行动,所以规模不用太大,以营为单位,二千人以下。必要的时候,可以由朝廷下诏,调动周边的力量进行支援。

  考虑到军事与民政的脱离甚至相背,边远地区的防务更重要,也更辛苦,所以在升迁制度上要有所倾斜。在边境担任过职务的优先提拔,比二千石以上的军职,只能从边军将领中选择,且有一定的年限要求。

  想靠着家族关系,在富庶地区混资历,最后位至公卿,这条路必须堵死。

  将帅必出于行伍。

  贾诩接受了诏书,随即与杨彪、周忠等人举行三公会议。

  与此同时,杨彪也将选举制度的方案提了出来。

  他的建议是分科考试。

  考试科目分两类:

  一类是必考,比如经史和算学。不管你想考什么职位,这两门都必须考,而且要达到一定的分数;

  一类是选考,根据职位的不同具体选择。比如你想考铁官,治金学就是必考的。你想考医官,医学就是必考的,以确保选出来的官员都具备相应的技能。

  刘协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时,心情大好。

  一方面,他是对这个方案很满意。这看似科举,其实更接近考公,考试范围不局限于儒学,而是兼顾实学,与他的方针吻合。

  另一方面,他是真没想到杨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由此可见,这个时代并不缺乏务实的官员,也不缺乏有胆有识的老臣。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指出正确的方向,他们就能做出看似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选择。

  实际上,就道德和施政水平而言,杨彪这样的就算是放在后世,一样是能臣、名臣,吊打一众因循守旧的官僚。

  当然,杨彪的方案也不是十全十美,还有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

  比如是否要统一考卷的问题。

  是各郡自行拟题,还是由朝廷统一拟题,这个问题大有争论。有人说,既然是朝廷统一安排,那就应该统一拟题,以示公平。也有人说,各郡文教水平不一,统一拟题看似公平,其实对贫穷地区很不公平。

  再说了,你统一拟题,难道考得好,就可以异地任职?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是否可以异地任职。

  在此之前,不管是州郡还是县,都有一个默认的规则,即主政官员由朝廷统一调遣,比如州牧、刺史、郡国守相、县令长,禁止本地人任职,以实现朝廷的意旨。而府中掾属则大部分由本地人出任,利用他们熟悉本地情况的优势,以便推行具体的政务。

  这么做的好处是朝廷和地方取得了平衡,但缺点也很明显,朝廷派来的官员不熟悉当地情况,往往被当地人左右。在经学取士大行其道后,这种情况更是严重,主政官员只有虚名,实权尽归当地掾属,朝廷实际上失去了对地方的有限控制。

  如今朝廷弃虚务实,这个情况会有所改善,却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

  当地人才如果太多,没有足够的职位安排,是不是可以到人才不足的郡县任职?

  毕竟郡县府寺的规模不会因为当地人口少就变小,职位数量还是差不多的。

  可是如此一来,对当地人才是不是公平?如果统一拟题,异地任职,他们可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听了杨彪提供的反馈后,刘协也有点头疼。

  程序公平还是结果公平,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统一答案,二十一世纪都是争论不下的难题。在这样的问题上,他并不比杨彪更擅长。

  反复商量后,他提出了一个想法:选两个州试行。五年之后,看哪个方案的综合效果好,再推广哪个方案。

  他还提出了两个备选州:冀州和荆州。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理性萌芽

  刘协之所以选荆州和冀州作为试点,是因为这两个州有两个共同点:

  一是户口多,经济实力强。治理成果对朝廷财政的影响权重大。

  二是这两个州的大族经过几次清洗,实力大减,推行新政的阻力小。能够参加分科选士的大多是接受教化之后的新生力量,对朝廷的向心力更强。

  此外,冀州有他安排的杜畿、诸葛亮、曹昂等一众少壮派官员,荆州则由他亲自坐镇,还是开发的重点。如果有人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事,难度更大。在这两个州试行,干扰最少。

  杨彪仔细考虑后,建议加上凉州。

  在西域商路畅通,朝廷又有意西征的背景下,凉州的意义越发凸显。凉州又是推行教化最早的州,积累了不少人力,在凉州推行新政,也是给这些人才安排出路,避免出现浪费,有利于将凉州变成西进的稳定基地。

  不出意外的话,西征的主力还是以凉州为主的幽并凉三州良家子。

  刘协接受了这个建议,让杨彪去拟定具体的条文。

  考虑到最近司徒府的负担日益加重,为了避免杨彪过于劳累,刘协与杨彪商量,在司徒府设立五长史,各负责数州的具体事务。

  尚书台同样做出调整,安排十三位尚书与司徒府进行对接,每个尚书负责一州,进行相关数据的审核、验证,以及文书的收藏。

  为此增加的职位,则用来安排刚刚归附的荆州、益州官员、才俊。

  其中刘先被委任为北长史,秩千石,负责幽、并、冀三州事务,以酬其说降江南四郡之功。广汉人郑度被委任为南长史,负责荆、扬、交三州事务。

  益州称臣,广汉人支持最大,受益也最多。

  除了郑度被委任司徒府南长史之外,还有秦宓、王累等数人得到朝廷任职。

  随着诏书发布,益州人陆续得到任命,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得到了巨大的缓解,转而化为投入新工作的巨大热情。

  一大批年轻人加入讲武堂或禁军,黄权、严颜、张任等人都名列其中。

  ——

  吃完晚饭,刘协照例出营散步消食,今天陪他的是吕小环。

  吕小环有孕在身,已经被禁止参加正常的训练,平时除了练习五禽戏之外,不怎么外出,多少有些无聊。

  “老天还是不公平。”吕小平拍着肚子,神情郁闷。“不仅每个月都要流血,还要生孩子。从怀孕到哺乳至少要两年时间,耽误训练。等我回到羽林卫,怕是连新人都不如了。”

  刘协瞅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吕小环说的是实情,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女子从军的劣势还是很明显的。除了体力天然不如男子之外,月事、怀孕更是她们无法摆脱的拦路虎。

  在他讲究军人职业化的背景下,这一点又被放大了。脱离正常训练两年,对身体状态的影响很大。如果加上生产带来的伤痛,就更令人望而生畏了。

  华佗提出了一种剖宫产的技术,可以用来帮助难产的女子生产,已经得到实践验证,但因为伤口巨大,术后至少要卧床半个月,而且需要长时间的恢复,被羽林卫的女卫们严辞拒绝。

  吕小环就是最坚决的一个。

  她宁可难产而死,也不愿意留下这么大的伤口。

  在她看来,伤口越大,流血越多,对元气伤害太大。哪怕护理得好,营养跟得上,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与其成为半个废人,不能再上阵,不如死。

  刘协劝过她,但她不听。

  女人拧起来,谁也劝不住,哪怕刘协既是天子,又是夫君。

  好在华佗也说了,以吕小环的身体素质,大概率用不上剖宫产,也就没有坚持的必要。真到了那一步,也由不得她。

  陪在一旁的袁衡和声劝道:“以贵人今日的身份,又何必计较那些新人?冲锋陷阵的事,本就该交给她们去做,贵人学好兵法,做个名将就是了。”

  “还学兵法呢。”吕小环眼睛一翻。“你没听说过一孕傻三年么?”

  袁衡忍俊不禁,掩唇笑道:“也不尽然,不受影响的人也大有人在。”

  吕小环撇撇嘴。“那倒是,我本来就傻么。”

  袁衡语噎,求助地看向刘协。

  刘协无奈地摇摇头。

  吕小环噎起人来,连他都逃不过,更何况袁衡。吕布当年逃出长安,第一站就是南阳,投奔袁术,本以为会受到袁术热情招待,结果却贴了冷屁股。吕小环当时也在其中,对此耿耿于怀。

  还没正式入宫的袁衡自降身份,主动要求来侍候吕小环,就是想借此机会化解这份旧怨,但是现在看起来并不顺利。

  袁衡眼珠一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说道:“贵人的辞锋如此犀利,谁敢说贵人傻呢。其实兵法也不仅仅是兵书战策,还有兵器军械。最近尚方正在研制望远镜,听了贵人的高见后,受益匪浅。他们都商量着要制作一件最好的望远镜,送给贵人做礼物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梗直如吕小环,听了袁衡这句话,口气也软了一些。

  “我随口几句,哪算得上高见,你真是抬举我了。其实说起来,那也不是我的经验,是家父在草原上的见闻……”

  “你们说的是什么?”刘协忍不住问道。

  吕小环张了张嘴,有点尴尬。

  袁衡见状,主动解释起来。

  尚方在研制望远镜,遇到了不少困难,其中之一就是如何保证成像质量,不会产生严重的扭曲变形,让尚方的匠师们很是头秃。

  前几天,吕小环闲来无聊,跑到尚方去看兵器制造,正好遇到了几个工匠在那里商量。她听了一会,说起一件事,沙漠上出现的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中的景物常常会出现扭动,有人说是因为沙漠上不同地区的温度不同,造成上方的空气冷热不均,产生扰动,使景观扭曲变形。

  吕小环随口一说,也没当回事,匠师们却没轻易放过。他们反复试验了几次,最后确认了吕小环的推论,并且找到了合适的解决办法,大大提高了景像的质量,为研制更大的望远镜提供了可能。

  刘协也很意外。

  沙漠里会出现海市蜃楼不奇怪,吕布应该有大量的机会,但将景观扭曲和沙漠表面的温度不均匀联系起来,这却不太容易。

  毕竟对很多人来说,海市蜃楼还是神迹一般,恐惧与好奇并存,没几个人会理性看待,更别说试图解释其中的科学原理了。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一个秘密

  见刘协感兴趣,袁衡又多说了几句。

  “自从上次陛下演示之后,这琉璃镜可是最近最热门的话题。”袁衡含笑说道:“有人觉得有趣,当作玩具。有人觉得其中蕴含至理,日夜揣摩。有人则觉得其中富有商机,想方设方研究做法,提高品质。但凡与琉璃有关的西域典籍,哪怕是只言片语,都会被人细细研究,更别说贵人如此重要的发现了。”

  “这……真的重要么?”吕小环有些不自信了。

  “贵人锐意武学,心无旁骛,自然没兴趣关注这些小术。但小术之中,亦有大道。譬如琉璃珠并不罕见,却没有几个人能像陛下这样注意到光影变幻后的道理,进而演化出望远镜与放大镜的妙用。”

  提到刘协,吕小环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连连点头附和,又多了几分自惭。

  刘协却不想听这些暗藏机锋的话,他打断了袁衡。“研究西域典籍的人很多么?都研究哪些内容?”

  “主要是西域的玻璃制法。不过也有人别出机杼,在数理上下功夫的。比如蔡令史,最近就在研究与折射、反射的形学关系。”

  “哦,有什么成果?”

  “这个臣就不清楚了。她用心甚深,每天说的都是一些臣不懂的话,臣不敢妄言。”

  刘协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按照袁衡说的,蔡琰应该是在研究折射角、反射角之类的问题。反射还好说一点,无非是法线对称的事,折射却有些困难,这里面涉及到三角函数,蔡琰没有这方面的数学基础,解决起来会非常困难。

  陪吕小环走了一阵后,刘协停住了脚步,让袁衡陪吕小环先回去。

  吕小环无所谓,转头慢慢回去了。

  刘协站了片刻,咬咬牙,决定去看看蔡琰。

  他知道蔡琰的心思,甚至觉得袁衡刚才是注意提及蔡琰,就是希望他去看看蔡琰。按理说,要想让蔡琰死心,他应该装作听不懂才怪。

  今天让袁衡得逞了,下次她就会变本加厉。

  但他狠不下心,做不到那么决绝。

  ——

  来到兰台,蔡琰正在院子里踱步。刚洗完头,头发还没干,披在身后,直到腰际。身上穿着一件家居常,看起来很清凉,将成熟的身材展露无遗。

  刘协只看了一眼,一瞬失神。

  这二十六七岁的少妇果然和十八九岁的少女不一样。

  对刘协的到来,蔡琰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自然地上前迎接。等看到刘协的眼神,她才意识到自己衣着不太合适,本能的掩了衣襟,转身就走。

  刘协看着她裹紧的腰身,也没说话,就在院子里等着。

  过了一会儿,蔡琰换了衣服,重新出来见礼。

  衣服换了,脸上的尴尬却没褪,连脖子都有些微红。

  “臣失礼,请陛下恕罪。”

  “是朕来得匆忙。”刘协摆摆手,说明来意。“研究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

  蔡琰心中欢喜,嘴上却说道:“袁衡言过其实了,臣只是闲来无事,聊作消遣罢了。既然陛下来了,臣正好有些问题,向陛下请教。”

  说着,蔡琰请刘协来到书房,找出两件透镜,一面铜镜,和一些写满了字、画满了图的纸张,全部铺在刘协面前。

  刘协大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蔡琰的研究都是几何方面的,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反射,一类是折射。

  反射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反射角与入射角相等,很容易确定。

  让刘协意外的是,蔡琰已经涉及到了与折射同时出现的反射,并提出了全反射的现象。虽然研究还不够深入,没有提到临界值,却已经超出了刘协当初提及的范围。

  而刘协最关心的折射角问题,却已经到了解决的边缘。

  蔡琰不懂三角函数,但她却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实际上解决了三角函数的问题。

  以折射点画标准圆,用高度来代替角度。

  刘协看着蔡琰画的图,叹为观止。“这些也是令尊生前教的学问?”

  “一半吧。”蔡琰露出得意的笑容。“还有一半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当然,徐岳也帮了一些忙,在天文上有近似的用法。”

  “你和徐岳很熟?”

  “以前只闻其名,他进了印坊之后,见过几面。要说渊源,也有一些。他的老师刘洪与先父是好友,曾由先父推荐,在光和年间入朝,主持历法改定。”

  “是么?”刘协知道徐岳的老师刘洪是个算学高手,在后世是当作数学家看待的。只是刘洪年纪大了,不愿奔波,这才由尽得其学的徐岳来南阳。

  但他没想到刘洪和蔡邕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蔡邕还真是个全才,死得太可惜了。

  每次想到这些,刘协就心头火大,很想将王允的坟给掘了。

  这个走极端的党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不是看在他在铲除董卓上有大功,这身后名真的要给他毁了。

  “听说你们流落江湖的时候,曾在泰山羊家住过一段时间?”

  “是的。”

  “现在还有联络吗?”

  “经常有书信往来。”蔡琰垂下了眼皮。“前几天还收到孔夫人的书信,想为孔融求情。后来听说是孔融自请,也就罢了。事涉私谊,也没敢惊动陛下。”

  刘协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蔡琰话里有话。

  她大概是怕他又劝嫁,所以干脆先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管她的私事。

  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私事啊。

  看着她孤身到老,于心何忍?

  刘协想了好一会儿,眼皮一抬。“令史,益州称臣,中原大事已定,只剩下交州。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三五年时间就能收复。再积累几年,我就要西征了。”

  蔡琰抬起了头,打量着刘协,眼神疑惑。

  刘协要西征,这不是什么秘密,她不清楚刘协为什么突然提起。

  “告诉你一个秘密。”刘协嘴角轻挑。“一个还没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蔡琰有些意外,随即又意识到刘协这句话别有深意。

  没告诉任何人,却告诉了她,自然是将她看作信得过的心腹,而且不仅仅是心腹。

  如果只是政事,比她更适合分享秘密的人太多了。

  “这是……什么样的秘密?”

  “西征之后,我也许就不回中原了。”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满心欢喜

  蔡琰吃了一惊。“不回中原?”

  “嗯,他们一心想垂拱而治,我就索性放手,看着他们一显身手,能走到哪一步。如果他们真能辅佐太子,将中原治理得井井有条,国泰民安,我又何必回来多事?”

  刘协伸手拿起案上的茶杯,蔡琰会意,立刻起身,提起茶壶,为刘协倒了一杯茶。

  刘协端起茶杯,看着袅袅的茶雾,不紧不慢地说道:“西域广大,种族杂乱,有类于夏商之封国,比中原更需要人坐镇。其他人,我不放心,还是亲自处理比较好。所以,只要中原不出大乱子,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蔡琰双手合什,挡在眼前,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失落。“这么说,臣以后再有问题,只能和陛下鸿雁往来了?”

  刘协迟疑了一下。“西域……很苦,而且万里迢迢,百年之后,怕是要埋骨异乡。”

  蔡琰无声地笑了。“陛下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谁?”

  “冯夫人。”

  刘协思索片刻,摇摇头。“没听过,还请令史解惑。”

  “冯夫人本是解忧公主的侍者,虽是女子,却熟读史书,颇有才干,可能也是士族出身。她随解忧公主至乌孙,持书为公主使者,行赏赐于诸国,颇有威信。后来嫁给乌孙右大将,与西域都护郑吉合作,说降匈奴公主所生之乌就屠,使乌孙避免了一场内战。”

  蔡琰一边解说,一边起身翻出一卷《汉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刘协。

  “女子能以功业留名青史,她也算是巾帼英雄。可惜臣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想效前贤,为陛下效力,也没这荣幸。”

  刘协眼皮一挑。“令史不怕西域之苦?”

  蔡琰迎着刘协的目光。“西域比凉州更苦么?”

  “西域之苦,不仅是身体之苦,还有思乡……”

  “天下女子,出嫁便是异乡之人,何惧之有?”蔡琰有些急切,顾不得失礼,打断了刘协的解释,决然说道:“但能追随陛下左右,心安处便是家乡尔。”

  刘协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书卷,十指交叉,置于腹前,想了片刻。

  “你还有叔伯兄弟吗?”

  “陈留蔡氏虽然比不上汝南袁氏这样的世族,却也宗族兴旺。”

  “那你拟一个名单,看看哪些人可以出仕,哪些人愿意西行。我尽量安排一下,免你后顾之忧。”

  蔡琰盯着刘协看了片刻,躬身一拜。

  “谢陛下。”

  刘协叹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将手轻轻覆在蔡琰肩上。“眼下我也只能做到这些,委屈你了。”

  蔡琰含泪带笑。“臣满心欢喜,并无半点委屈。”

  ——

  袁衡下了值,回到住处。

  走过蔡琰黑漆漆的书房时,她无意间瞥了一眼,赫然发现蔡琰坐在窗前。月光从窗中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洒下一片如水的柔光。

  袁衡愣了一下,伸手在窗棱上轻叩。

  蔡琰缓缓转过头,看了袁衡一眼,抬手轻拭眼角。“是阿衡啊,你回来了?”

  看到蔡琰脸上的泪痕,袁衡心中一紧。

  “姊姊?”

  “我没事。”蔡琰笑道:“我是高兴的。”

  袁衡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快步走到窗前,伏在窗口,盯着蔡琰看了又看,悄声问道:“陛下来过了?”

  “来过了。”蔡琰指指案上还没收拾的文稿,一眼看到了刘协用过的茶杯,想起刘协当时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暖,淡淡的笑意在嘴角浮现。

  袁衡也看到了杯子,又看看蔡琰,知道结果甚好,顿时心花怒放。

  “姊姊,和我说说。”

  蔡琰白了袁衡一眼,招招手。“进来说吧。”

  “好的。”袁衡雀跃着,转身进了门,点上灯,重新煮上茶,又取来水,让蔡琰洗脸。两人重新入座,蔡琰才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只是隐去了刘协可能不再回中原的计划。

  袁衡听得认真,最后抿嘴而笑。“贺喜姊姊心愿得偿。”

  “只是伴驾西行,并不代表什么。”蔡琰有点不好意思,掩饰道:“倒是你,想过没有,要不要随他西行?”

  “他?”袁衡嘻嘻一声轻笑。“姊姊口不由心呢。”

  蔡琰自知失言,脸有些发烫,却也没有再掩饰。

  她和袁衡亦师亦友,情谊早就超过了一般的闺中密友。今天这个机会,本就是袁衡为她造就的。而她得到天子的允诺,激动之余,首先想到的也是袁衡是否会随天子西行。

  在天子面前,她嘴硬说心安处即是家乡,但内心里,还是希望能有好朋友做伴的。

  天子也没说除她之外还会带上谁,她自然希望袁衡能跟着一起去。

  袁衡调侃了两句后,收起笑容,转头看向窗外。“我本来无所谓去留,既然姊姊要西行,我自然愿意陪姊姊走一遭,只是不知道天子是否愿意带着我。你也知道的,我毕竟不是一个人,身上这汝颍人的烙印是揭不掉的。”

  蔡琰点点头,深有同感。

  她最近也听过不少类似的言论,骠骑将军张济回到宛城时,就曾抱怨天子过于倚重兖豫人,以致于丁冲鸠占鹊巢,夺了他的兵权。

  他根本不知道,天子最忌惮的就是汝颍人,一直有意无意的压制汝颍人。奈何汝颍人才众多,天子又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汝颍人的影响力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大。

  具体到张济本人而言,与其说是汝颍人势大,不如说他本人咎由自取。

  他也不想想他这个骠骑将军是怎么来的,当初华阴之战时,他又是如何糊涂,险些坏了天子的大事。若非天子顾全大局,早就取他性命了,何止是夺兵权这么简单。

  但舆论总是盲目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清醒,天子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在这样的形势下,天子依然决定带她西行,已经超出她的意外了。

  “虽说如此,你倒也不必太在意。西域广大,急需人才,如果汝颍人愿意像荀恽一样去西域效力,总比都留在中原结党好。以天子的手段,谅他们也揿不起什么风浪来。”

  “姊姊说得有理。”袁衡嘻嘻一笑,又振奋起精神。“我那阿翁,只要我兄长没事,他就心满意足了。当初为我姊姊择婿时,他没在乎过我姊姊的想法。命我西行时,他也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如今我只是走得远一点,还有姊姊做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假子之手

  蔡琰挽住了袁衡的手,有些心疼。

  看起来,袁衡要比她幸运得多,没有受过那么多苦。可是有袁术那样的父亲,袁衡心里的苦未必就少。

  对袁术而言,袁衡只是一个牺牲而已,与袁权的区别只在于她被献给了更尊贵的天子。

  “那我们就一起随天子去西域,离他远远的。”

  袁衡转忧为喜,反握着蔡琰的手。“正当如此。只是……”她压低了声音,说道:“天子囿于议论,难免矜持,姊姊还是主动些的好。过了三十,如果还没生第一胎,以后可就难了。”

  蔡琰面红耳赤,轻啐了一口。“这种事……我怎么主动?”

  袁衡咯咯一笑,附在蔡琰耳边,嘀咕了几句。

  蔡琰白了袁衡一眼,掩嘴笑道:“到底是路中悍鬼的女儿,骨子里的霸蛮狠劲。本以为只是你姊姊如此,没想到你也一样,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姊姊——”袁衡撅着嘴,扭着身子不依。

  “好了,好了。”蔡琰连忙求饶。“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嗯,仔细说来,倒是有些羡慕呢。”她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道:“人有时候还真是不能太讲道理,否则太吃亏了。”

  “就是。”袁衡搂着蔡琰的肩膀,咯咯地笑着。

  ——

  刘协虽是允了蔡琰,算是解决了一个悬了很久的挂念,终究还是有些不安,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误了大事。

  他想达到的目标太高,容不得一点大意。

  可是看着蔡琰为情所苦,他又着实心疼。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太优秀了。宿主自身的优秀素质,在穿越者先见之明的加持下散发出的光芒过于耀眼,很难让人不动心。

  蔡琰的眼界本就不俗,见过如此人物之后,心里哪还会有其他人的位置。

  优秀如周瑜,也被她无视了。

  说来说去,自己都是罪魁祸首,不能装聋作哑。

  况且,他对蔡琰这样从生理到心理都成熟的女子本来也没什么抵抗力。

  回到住处,刘协才想起来,刚才的行程有些仓促,和折射、反射有关的一些问题忘了和蔡琰说。这些问题虽然算不上复杂,但完全让蔡琰自己去摸索却不太容易。

  在望远镜和显微镜的研制上,他希望能加快一点进度,又不方便自己出面推动,由蔡琰来做白手套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相关的知识点,铺开纸笔。

  ——

  第二天,袁衡当值结束时,刘协将准备好的文章递给袁衡,让她带给蔡琰。

  文章封得严密,连名字都没写,看起来有些神秘。

  袁衡很好奇,却一句也没问,恭敬地接了,从容出帐。到了兰台,进了蔡琰的书房,她才兴奋起来,从怀里掏出文章,对蔡琰扬了扬。

  “姊姊,猜猜这是什么。”

  蔡琰正在忙。

  天子对她透露了计划,又表白了心意后,她就改变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将中原的文章典籍先放在一旁,集中精力准备西域的相关资料,为天子西征做准备。

  “什么啊?”她头也没抬,随口问了一句。

  “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谁?”

  袁衡走上前,从蔡琰手中夺过笔,将文章塞到她手里,有些赌气地说道:“天子。”

  蔡琰顿时红了脸,低头看了一眼没写一个字的信封。“天……天子写了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封得这么严实,自然是为了只让你一个人看。”见蔡琰慌乱,袁衡才心满意足,坐下倒了一杯水,有滋有味的品起来。“看不出,天子还是个害羞的男子。这么近也不敢来看你,却让我做鸿雁。”

  蔡琰不顾袁衡的调侃,强按心中慌乱,拿起一旁的错金书刀,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文章。

  看了一眼,她先是一愣,随即便严肃起来,将文章铺在案上,用玉镇纸压住,又取来纸笔,拨亮了灯。

  袁衡瞥了一眼,也有些意外。

  纸上有文字,但不多,倒是几幅图很是显眼,不像是通常意义上的书信。

  “这是什么?”

  “天子有关琉璃的见解。”蔡琰埋头细看,声音有些急切。“阿衡,你也来看。”

  袁衡好奇的凑了过来,两人头挨头,逐字逐句地阅读,又对着图,细细研究,一时竟忘了这文章是天子给蔡琰一人的。

  良久,两人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

  “天子对此研究甚深啊。”袁衡轻声说道,带着一丝丝崇拜。

  “这本就是天子首倡。”蔡琰相对平静得多。“你忘了么,当初的演示就是天子亲自安排的,之前没和任何人商量过。”

  “那……他为什么不将这些文章一起发布?知道了这些,望远镜也许早就出来了。”

  蔡琰沉吟半晌,螓首轻摇。“天子用意深远,非我等能知。他将这些文章交给我,或许是想借我之手发布,免得他人生疑吧。只是……”

  袁衡明白了蔡琰的意思。“姊姊,天子既然这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你就不用推辞了。望远镜于军事用处甚大,他希望能尽快完成,也是说得通的。不过……”袁衡又皱起了眉头,指着其中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有整有零,如此精确,又是从何得来?”

  蔡琰突然笑了一声。“阿衡,天子的聪颖超出你的想象。他已然洞悉却未曾公布的学术也不仅仅是割圆术。你可能不知道,当初唐夫人建印书坊,就是他一手安排,唐夫人只是遵诏行事罢了。”

  袁衡大吃一惊。

  如果要评十年之内影响最大的事物,也许不是天子力挽狂澜,而是书坊的出现。

  书坊使原本珍贵的书籍变得唾手可得,普通人也能买得起书、买得到书,一方面使学术传播变得更容易,另一方面也使朝廷有了大量能书会计的人才可用,四民皆士成为可以实现的事实。

  士族凭着学术和朝廷讨还价的优势荡然无存,不得不主动与朝廷合作,以免成为弃子,或者被赶到渤海去。

  所有人都知道书坊是唐夫人所创,却没人知道真正的根源是天子,唐夫人只是台前执行的人物。

  袁衡再次打量了蔡琰一眼。“这么说,天子是希望姊姊成为学术上的唐夫人,以姊姊的名义,将他胸中韬略惠诸世人?”

  蔡琰若有所思,一时忘了回答。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割圆术

  数日后,蔡琰带着两篇文稿,来到书坊。

  唐夫人刚忙完一阵,正在堂上小憩饮茶,见蔡琰满面春风的走进来,不由得一声轻笑。

  “令史好心情。”

  蔡琰一愣,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

  唐夫人笑而不语,看向蔡琰手中的文稿。“怎么,要发文章?”

  蔡琰顺势说道:“是啊,刚刚写了两篇文章,想在邸报上发表,以便讨论。想着好久没来看你了,便走上一遭。”

  “能让你蔡令史走一遭可不容易,我要好好款待你一番才行。”唐夫人一边亲自斟茶,一边问道:“是哪方面的文章?要不要请审稿的祭酒过来?”

  “就请徐公河来吧。”蔡琰说道:“这些文章有天子的心血,我要当面和他们交待一下。”

  唐夫人目光一闪,却没说什么,让贴身侍女去请徐岳来,又安排人去准备午饭。等侍女出了门,院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唐夫人才含笑说道:

  “我是不是该改口了?”

  蔡琰摇摇头,报以微笑。“没这么快。”

  唐夫人抚掌而笑。“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祝贺你。等了几年,总算心想事成,不负此生。昭姬,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太矜持。要是听我的,当初不就成了?”

  蔡琰笑着低下了头。

  当初还在华阴的时候,唐夫人就曾建议她向天子主动示好,是她撂不下面子,以致白白浪费了几年时光。若是当时能听唐夫人的,主动一些,现在或许就是名正言顺的贵人,连皇子皇女都生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唐夫人又道:“只是你年纪不小了,要抓紧些,生下一儿半女,将来也有依靠。”

  蔡琰点点头,刚要说话,徐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脸兴奋地嚷道:“令史又有什么好文章,是令尊的遗著,还是新作的诗赋?”

  蔡琰与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应声笑道:“可能要让祭酒失望了,都不是,是一篇与琉璃镜有关的小文章。”

  “是么?”徐岳有些意外。

  虽说请他来审,大概述会是实学类的文章,但他知道蔡琰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文史,对实学关注并不多。

  蔡琰取出文章,请徐岳过目。

  徐岳也没入座,就站在廊下,迅速看了一遍,随即便赞道:“令史好心思,这个方法的确是很多人没想到的。只是这……”

  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蔡琰。“这周径比如此精确,你是如何得出来的?计算之术能否告知?”

  “当然,就在祭酒手中的另一篇文章里。”

  徐岳恍然,连忙打开另一张纸,立刻眼前一亮。

  “割圆术?这个好,这个好,比张平子的算法更精确。令史凭此一术,足以跻身算学大家,将来名人堂中也会有祭酒一席之地。”

  唐夫人听了,诧异地看了蔡琰一眼。

  张衡最近名声响亮,但凡有志于算学的人,都要去拜拜这位大家。徐岳是算学高手,对张衡本就推崇,对张衡的学术也了解极深。他说蔡琰这什么割圆术比张衡的算法还要精确,份量极重。

  她知道蔡琰天资聪颖,家学渊源,但是比张衡还高明,这就有点吓人了。

  她随即想到蔡琰刚才的提醒,意识到这个割圆术很可能是天子的成绩,而不仅仅是蔡琰的。只是天子不愿意抛头露面,这才由蔡琰出面。

  由此可见,天子对蔡琰的信任无可替代。

  当然,蔡琰本人也无可替代。

  天子身边的女子虽多,像蔡琰这么聪明,能够在学术上助天子一臂之力的却没几个,甚至可以说没有比蔡琰更合适的。

  蔡琰与徐岳讨论了一番,先说明了割圆术的思路,然后才开始解说透射与反射的相关分析。

  徐岳对割圆术最感兴趣,问了又问,对透射、反射倒不是太在意,稍微一听就过了,拿着文稿,兴冲冲地走了。

  唐夫人沉默了片刻,轻声叹息。“天子果然是心怀大志,公而忘私,凡事必有利于国。”

  蔡琰一听就明白了唐夫人的言外之意,摇头说道:“夫人言重了。这是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况且男女相悦,不是为才,便是为色。色易衰而才不竭,为才总比为色好一些。就算没有这些,能有用武之地也是好的。”

  唐夫人笑了。“妹妹你满意最好。”

  “多谢夫人。正是知道夫人关爱,我才冒昧告知。”蔡琰顿了顿,又道:“天子多遭劫难,又身负家国之重,行事难免有所顾忌。希望他和普通少年一样喜怒形于色,未免强人所难。要想不错过机会,我只好抛下女子的矜持,主动一些。”

  “妹妹好勇气,我甚是钦佩。”

  “与其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人嘛,总要为自己搏一回。”

  唐夫人刚想打趣蔡琰两句,抬头一看,却见蔡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禁啐了一口,甩了一下手绢,欲言又止。

  ——

  尚方工坊。

  周群卷着袖子,叉着腰,站在热气腾腾的炉旁。

  一团烧得泛红的琉璃料被小心翼翼的倒入模具中,缓缓流平。所以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慢慢冷却的琉璃料。

  他们改进了配方,去除了其中的一些成分,又改进了锅炉,提高了温度,让琉璃料更容易流平。能不能制造出更透明、更均匀的透镜,就看这一次了。

  看着玻璃料的红光慢慢变暗,玻璃慢慢展露出如水般的清流,周群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挑起。一旁的尚方员吏们也兴奋起来,看这样子,这次十有八九能成。

  在耗费近百金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一个年轻的员吏靠了过来。“周君,看过蔡令史最新的文章么?”

  “兰台的蔡令史?没兴趣。”周群不屑一顾。“等我们的实验成功了,倒是可以请她作篇大赋,要比韩大将军的那篇大捷图还要出色才行。”

  “不是诗赋。”员吏笑道:“是一篇与琉璃镜有关的文章。”

  周群转头看着员吏。“她还懂这些?”

  “蔡令史是天子文胆,读过的西域典籍比任何人都多。我们现在参考的这些西域文章大半都是她转译的。”员吏一边说,一边取过一份邸报来,递给周群。

  周群看了一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妙啊,我真是蠢,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

  “浪费?”一旁的员吏们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周群这话太不吉利了。

  好容易看到成功的希望,你却说浪费时日?

  周群也不理他们,转身就走。“这事交给你们了,我要去研究更好的千里眼,不陪你们玩了。”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军民结合

  “怎么回事?”刘协眯着眼睛,举起一块晶莹透明的镜片,对着远处看了又看,心中欢喜不禁。

  能够满足军用的镜片这么快就研发出来,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本来是件好事,太史令却和尚方令发生了冲突,甚至在御前争执不下。

  太史令觉得,透明琉璃的研制成功有周群的功劳,不能因为周群主动放弃就不算。周群只是太史署的一个待诏,不能代表太史署,更不能代表太常寺。

  所以,该给太常寺的功劳还得给。

  尚方令则认为,周群虽然在研究镜片的过程中出了力,但他既没有善始,又没有善终,在配方的改进和高炉的改造上都没有提出有份量的建议,就算有功也是微功,没到分功的地步,最多到时候请他参加庆功宴。

  归根结底,原因在于周群在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撂了挑子。

  因为他们都清楚,为了研制能够满足要求的镜片,天子不惜成本,成功之后的赏赐必然也重。对辛苦了几个月的员吏来说,这是一笔不能放弃的酬劳。

  所以,他们谁也不愿轻易让步。

  “周群干什么去了?”刘协放下镜片,淡淡的问道。

  太史令抢先回答。“回陛下,周群正在研制一种新的望远镜,可以消除色差。”

  刘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周群想要观星,放大倍数小的透镜是无法满足他的要求的,而色差问题更是透镜放大倍数的拦路虎之一。这个问题不是调整配方就能解决的,只能另辟蹊径。

  难道他是想用反射镜?

  据尚方令说,周群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劳是因为看到了蔡琰的文章,而蔡琰的文章正好谈到了反射的问题。虽然没提到曲面反射,但周群对这个问题关注已久,想到曲面可以放大也可以理解。

  但曲面反射镜的制作难度也很大,周群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对色差有研究?”

  “他一直在研究色差问题,甚至觉得杨修所说的星变可能就是色差导致,而并非实际情况。”

  刘协一惊。“可有文章发表?”

  对杨修的心得,他一直有疑问,却没有合适的望远镜去验证。如今又听说周群也在质疑这个问题,立刻上了心。

  他倒不怕杨修犯错——科学就是不断的质疑,纠正错误——而是想知道周群突然有什么样的发现。

  太史令道:“尚未有文章发表。周群一心扑在图纸设计上,几乎没时间写文章。”

  尚方令撇了撇嘴。“没写就没写,与图纸设计何干?蔡令史比他忙,不是一样有文章面世?”

  眼看着太史令又要卷袖子,刘协连忙拦住了他们。“不管周群想用什么新设备,将来都要尚方监帮忙制作的。你最好还是客气些。”

  太史令一怔,随即有些讪讪。“陛下说得是,是臣放肆了。”

  尚方监得意地哼了一声。

  更清晰的镜片研制成功只是第一步,太史署想要制作能够用于天文观测的望远镜,还要尚方监制作更大更好的望远镜,以后求尚方监帮忙的时候多着呢。

  在这一点上,尚方监底气十足,拿捏得死死的。

  应该说入职以来,他从来没这么硬气过。有天子的大力支持,他们这些一向为人轻视的工匠终于扬眉吐气了。

  刘协安抚了太史令几句,让他去传周群来,以便确定周群的研究进展。同时他安抚太史令,不管周群自己怎么想,赏功时一定会考虑周群的贡献,不会让他白干的。

  太史令满意地去了。

  刘协随即吩咐尚方令,一方面要整理好相关的资料,一方面要加抓紧时间试制几架望远镜用于测试。镜片材料研制成功只是第一步,不同的镜片组合也非常关键,只有拿到合格的望远镜才算真正的成功,现在争功为时过早。

  尚方监也高高兴兴的走了。

  刘协把玩着镜片,想了一会,又叫来袁衡,补充了几条意见,让她送到尚方监去。

  其一,要加强保密意识,相关结果不必急于发表。尤其是涉及到军用的望远镜,相关细节不能外泄。

  其二,准备召开一次材料的成果发布会,寻找潜在的合作商位,将成果变现。

  为了研制更透明的琉璃,他已经花了近百金,急需回血,以便维持进一步的开发。军用望远镜的需求数量有限,肯定是不能回本的,只有民用化才能实现赢利。

  现在的材料性能已经可以制作老花镜,用来制作取火用的透镜更不成问题,完全可以推向民用市场。

  尚方监的匠师数量有限,民用化的工作只能交给民间作坊去做。

  其三,与太医署联合,研制显微镜。

  袁衡刚走一会儿,周群便匆匆赶来了,腑下夹着一卷图纸,袖口全是墨迹。一见面,匆匆地行了礼,就将图纸摊在刘协面前。

  “陛下,这是臣的成果。”

  刘协看了一眼,不出意料,果然是反射镜。

  他没说破,还是很耐心的听周群解释了他的构思。对他来说,真正的智慧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思维方法,最后的结果反倒不重要。

  只要思路对了,经过不断的迭代,成品总会越来越好。

  如果不关注过程,只关注结果,不如他直接将那些知识塞给他们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们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给了什么,百年之后还是什么,不会有太多的进步。

  见刘协听得认真,周群更是说得兴奋,嘴角堆了一堆白沫。

  等周群说完,刘协鼓励了两句,让他想办法尽快完成产品的试制。理论毕竟只是理论,只在制成实物,才知道理论可不可行。

  周群有些恼火。“臣正要请陛下做主,尚方监不肯配合。”

  “是太忙了,还是理解不了你的设计,不愿浪费时间和精力?”

  “兼而有之吧。”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刘协为周群出起了主意。“你先发表文章,供同道讨论,从理论上验证可不可行。然后再找其他的琉璃作坊,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参与研制。朕可以提供一些钱,如果成了,将来还可以让他们署上太史专用的名号。”

  周群将信将疑。“这样……能行吗?”

  刘协笑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见刘协坚持,却只字不提给尚方监下诏,周群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

  “那臣去试试。”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千里之眼

  周群多少有些郁闷。

  他对自己的新设计非常有信心,觉得一定能超过透射式的望远镜。只要通得到天子的支持,下诏尚方监试制,很快就可以成功。

  但他没想到天子根本看不出其中妙处,不仅没下诏尚方监,还让他与南阳的作坊合作,争取他们的支持。

  这和敷衍没什么区别。

  他原本对天子很钦佩,现在却觉得天子也没那么英明了。

  怏怏出了门,来到前庭,被等候在此的秦宓叫住。

  秦宓被拜为尚书,今日当值,见周群来见驾,便在前庭等着,想和他聊两句近况。说起来,周群入朝还是他极力邀请的,如今周群在太史署风生水起,他也高兴。

  见周群情绪低落,秦宓有些意外,将周群引到偏僻处,问了几句。

  周群将情况说了一遍,又抱怨道:“我已经做过试验,反射没有色差,比透射更佳,因此可以做得更大,却不笨重,比那透射镜好上百倍。奈何天子不识其中妙处,竟然不允。”

  秦宓没有立刻说话,仔细想了一会,又让周群将图纸铺开,摇了摇头。

  “仲直兄,恕我直言,你这个设计的确有高明之处,但困难也不少。别的不说,这铜镜反光不如透射明亮,便是有目共睹的。白天或许勉强,晚上……”

  秦宓没有说下去,周群却听懂了,一拍额头,懊丧地说道:“疏忽了,疏忽了。”

  铜镜是常用之物,周群自然明白秦宓说得有理。他想造这望远镜就是为了观星,都是晚上。一室之内尚且模糊,更何况夜空之中万里之外的星辰呢?

  这么说来,天子让他去和南阳作坊谈合作,就不是敷衍,而是婉言拒绝了。

  对此,秦宓倒是不觉得。

  他对周群说,南阳做镜鉴的作坊不少,他们不仅做望远镜,还做日常用的铜鉴。因为竞争激烈,他们下了不少功夫,有的作坊在磨制上下功夫,有的则在材料上花了大量心思,都想出新求胜,提高反射亮度也是其中之一。

  这一点上,民间的作坊比尚方监更有经验,思路更多。

  周群听了,将信将疑,却还是去准备了。

  数日后,周群先发表了文章,然后由太史署借着研讨的名义,召集南阳几个有实力的作坊参加会议,寻求合作者。

  正如秦宓所说,几个制镜作鉴的作坊都很有浓厚的兴趣,其中一个还提出了解决亮度不足的办法。

  以银为镜,或者在铜鉴上镀一层银,再进行研磨,亮度可以提高好几个等级。

  这一点,他们已经试验过了。只是镀银的成本太高,普通百姓买不起,目前只能作为奢侈品出售。如果能贴上太史署的标签,或许有助于提高知名度。

  当然,比起太史署的标签,他们更希望自家的产品能成为贡品,让后宫的皇后、贵人们用上这种高亮度的银镜,并为他们宣传。

  双方一拍即合。

  周群拍着胸脯表示,我会将你们的要求汇报天子,争取得到他的同意。

  作坊的代表很高兴,回去就让人送来了两面精美的银鉴。周群第一时间将这两面银鉴送到了刘协面前。

  对银鉴的光洁和明亮,刘协也大感意外。

  南阳不愧是帝乡,有钱人多,各种工艺也发达,居然能造出这么精致光洁,反射率这么高的银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看来有必要对南阳的工艺水平进行一次摸底。

  这么明亮的银镜,用来制反射望远镜应该没什么问题,周群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当然也只是一步而已。

  反射望远镜虽然能解决色差问题,却无法解决球差,想造出一架合格的天文望远镜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连他也解决不了。

  对那些细节,他同样不甚清楚,只能指望更多的人去摸索。

  对作坊想成为贡品,并以朝廷的名义进行宣传的想法,刘协婉言拒绝了。

  他对周群说,朝廷没钱,后宫的规模被尽可能的压缩,用不起太多的奢侈品,也不想因为形成奢侈的风气。你研制望远镜的费用,我可以提供一部分,作为贡品的事就免了。

  周群倒也不在意。

  只要能制成望远镜,其他的他都不关心。再说了,天子厉行节俭,他求之不得,断然没有劝天子奢侈的道理。

  省下钱,正好用来研究。

  经过反复磋商,作坊也让步了,与太史署签署了合作协议,一起研制观星专用的望远镜。

  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第一架反射望远镜问世。

  没有色差,亮度也可以接受,但效果却不如周群预期,星星的影像模糊,不如透射式望远镜清晰。

  周群大受打击,冥思苦想。

  这时,邸报上发布了一片文章,针对周群之前发表的文章做出了预测,提到球面较小时,会出现轴线以外的图像变形模糊,并从数学上提出了可能的解决方法。

  周群看了文章,大为震撼,立刻找到了这位名叫赵爽的年轻学者,邀请他一起参与反射式望远镜的研制。

  与周群研制反射式望远镜遇到的麻烦相比,尚方监研制射透式望远镜的进展却比较顺利。在解决了材料问题后,满足军用要求的望远镜迅速研制成功,将视野扩大了两到三倍。

  经过验收,刘协下令制造第一批军用望远镜,总数为二十只。

  十只交给讲武堂,作为教学、演习时使用,并用尚方监提供反馈意见。

  十只以天干编号,分发给一线作战的将领以及一些镇守一方的重将,即是作战利器,也是一种荣誉。

  比如骠骑将军张济虽然脱离了一线,也得到了一只望远镜,编号为乙。

  得知这一批得到望远镜的将领只有十人,他名列其一,张济感激莫名,当即上表谢恩。

  同样上表谢恩的还有韩遂,编号为丁。

  韩遂监领兖豫二州,但一直没有作战任务。接到望远镜,知道朝廷没有忘记他,天子没有忘记他,心情大好,亲笔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谢恩表。

  新任征南将军,正式接替张济的丁冲也收到了一只望远镜,编号为庚。

  整个荆南地区数万大军,只有丁冲得到了赏赐,朝廷对他的支持非常坚定。丁冲收到望远镜后,一面上表谢恩,一面派人将望远镜送到孙策军中,表示孙策比他更需要这样的利器,他可以先借给孙策用。

  孙策收到望远镜,大为满意,随即回书,除了感谢之外,他重申了自己对丁冲的支持,并表示所有的准备已经妥当,秋后即可进军交州。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近虑远忧

  建安八年,秋。

  汝南,袁氏祖茔。

  袁谭蹲在袁绍的墓前,伸手拔去几根新长出来的野草,叹了一口气。

  郭图站在他身后,形容削瘦如竹,却又多了几人清矍,眼神平静如秋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萧索。

  几名骑士站在远处,牵着战马,马背上驮着行囊。

  “显思,时程不早了,还是早点动身吧。”

  袁谭站了起来,看着手上的泥土,又叹了一口气。“郭公,以后就委托你了。”

  “你放心吧,我会按时来祭拜他的。就算我不能动了,也会安排子弟来,决不让本初坟上杂草丛生。”

  袁谭点点头,转身对郭图说道:“公当保重,待我功成归来。”

  郭图笑了。“只有如此,我方能无愧于本初。”

  袁谭也笑了,向后退了两步,拱手向郭图深施一礼。

  郭图微微欠身,还礼。

  袁谭起身,转身向战马走去。他大步流星,手按着剑柄,形容豪迈。为袁绍守墓的这几年,他也没闲着,白天习武,夜晚读书,比年轻时还要努力三分。

  这一次,他要去南阳,再次参加散骑的考试。

  朝廷刚刚颁布诏书,宣布了新的选举办法。不论文武都要考试,而武官中考试要求最高的就是散骑。成为散骑,已经是有志于行伍的年轻人的最高目标。

  袁谭已经不年轻了,但他还是想考散骑,哪怕最后无法成为散骑侍郎。

  考散骑与讲武堂与别的科目不同,不在郡县参加考试,而是直接去行在。在袁绍死得屈辱,郡县都避之不及的情况下,袁谭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当然,他也可以离开中原,去海外投奔刘备。

  刘备为豫州刺史时,曾举他为茂才,算是有一份旧情。如今刘备在海外建国,麾下文武多有袁绍旧部,就连他的弟弟袁熙都在。他如果愿意去,立身之地肯定不用说。

  他也可以选择去北疆,不管是幽燕都护府还是燕然都护府,都可以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他都拒绝了,他要去考散骑,或者讲武堂。

  他要证明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袁熙也赞成这样的决定,大费周章的送来了两匹乌桓良马和貊弓,供他练习骑射。

  离开汝阳,一路向西。半个月后,袁谭赶到了南阳宛城。

  他第一时间赶去司徒府,拜见姑母袁夫人。

  袁夫人正在后院陪孙子、孙女玩耍。

  杨修今年不来参与上计,就由夫人带着一对刚出生不久的龙凤胎儿女到宛城来看望父母。这两个孩子虽然还没满周岁,却健康活泼,颇得袁夫人喜爱,爱不释手,连睡觉都安排在自己房里,反将杨彪赶了出去。

  看到袁谭,袁夫人很是惊讶,暂时放下孙儿、孙女。

  “显思,几年不见,你变化不小,又黑又壮,倒和德祖有几分相似。”

  袁谭松了一口气,躬身向袁夫人行礼,然后报告了这四年的经历。

  得知袁谭一直在为袁绍守墓,袁夫人很满意。不管怎么说的,这份孝心难得。

  她知道以郭图的人脉,要将袁谭安排到幽燕都护府并不难。

  “你想考散骑,是真想从军,还是想争气?”

  “兼而有之。”袁谭也不隐晦,直接挑明了自己的心意。他要想摆脱身份的束缚,必须求得袁夫人的帮助。“我外大父当年也曾为度辽将军,这也算是继承他的遗志吧。”

  袁夫人笑笑。“显思,你有这样的志向,我求之不得。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天子西征已成定局,最多不会超过十年。西域在万里之外,征伐之苦,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多,而且以后也许就回不来了。”

  “有四弟在中原守祖茔,我们几个兄长走得再远都无妨。”

  袁夫人吃了一惊,仔细一问才知道,袁绍的小儿子袁买已经回到了汝阳老家。他的母亲——袁绍的继室刘氏也一起回到了汝阳,并不在袁熙军中。

  袁夫人之所以没有收到消息,是因为他们当时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赦免,还是罪人的身份,不方便公开。

  诚如袁夫人所说,海外征伐很辛苦,刘氏和袁买都承受不住。袁熙无奈,只得想办法将他们送了回来。一开始在刘氏的老家东莱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悄悄迁往汝阳。

  袁夫人听完,已经变了脸色。

  刘备建国,袁熙等人也得到了赦免,成为平民,但禁止返回中原的禁令并没有解除。袁买母子的行为是违法的,真要追究起来会有麻烦。

  “你来见我,是希望你姑父出面求得天子赦免?”

  袁谭再拜。“海外辛苦,非妇孺所能承受。若天子不肯施恩,我愿代他们受罚。”

  袁夫人欲言又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很想斥责袁谭几句,可是看到袁谭这副模样,又于心不忍。她当然知道海外不易,尤其是对妇孺而言。可是天子是什么脾气,她更清楚。

  如果让天子知道袁买母子违反禁令,私自返回中原,天知道天子会有什么反应。以天子的脾气,顺势再来一次清洗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样的人多吗?”

  袁谭摇摇头。“我不清楚有没有人私自返乡,但妇孺因水土不服,死在海外的不少。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将士,也有因为饮良不习惯而生病的。比起中原,海外的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就算是和辽东比也远远不如。”

  袁夫人仔细想了想。“你写信回去,让他们母子离开汝阳,隐姓瞒名,千万不能暴露行踪。等天子西征之后,或许会有机会。”她又想了想。“刘正礼不是在扬州做刺史么,让他们去投刘正礼。”

  见袁夫人说得慎重,袁谭不敢违逆,立刻答应了。

  送走袁谭,袁夫人勉强收拾了心情,反复斟酌之后,决定将这件事瞒下来,不告诉杨彪,以免让杨彪为难。

  晚上,与杨彪说起袁谭要来考散骑时,她只字未提袁买母子的事。

  对袁谭要考散骑的事,杨彪非常支持,当即表示愿意向天子说明,请天子给袁谭这个机会。袁绍虽然有罪,但他死之前已经得到天子赦免,袁谭考散骑并没有制度上的问题,只在天子愿不愿意接受。

  以他对天子的了解,他认为天子不会如此狭隘。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光阴似箭

  刘协坐在将台上,看着考生们轮流入场,演练骑射,与担任考官的赵云、张绣等人较量步骑战技,不时与一旁的太尉贾诩、骠骑将军张济讨论几句。

  今年是新兵役法实施的第一年,义务兵将在秋收之后由郡县征召,现有人马中挑选职业兵之前就已经开始执行,新募的职业兵晚一步。散骑、讲武堂算是比较早的,等级也更高,刘协因此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亲临现场观看。

  张济心情极佳。

  能与贾诩并坐,就已经让他很得意了,更何况是侍奉天子,一起参加散骑的挑选。

  事实上,得到天子赏赐的望远镜时,他就已经满足了。现在这些都是额外惊喜,像滚烫的熨斗,将心底里那一丝丝不甘熨得服服贴帖。

  回到南阳几个月,与张绣经常见面,知道张绣今非昔比,可是看到张绣举手投足间展示出来的实力,张济还是很惊讶。

  随着年纪渐长,他的体力渐不如前,眼力却依然老辣,一眼看出张绣如今的武力已经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比当初武力最强的郭汜还要高出几分,足以和十年前的吕布一较高下。

  其他人也不弱,甚至有的比张绣武艺还要高一些。

  张绣说散骑藏龙卧虎,看来绝非虚言。

  “陛下,今年来参考的有不少关东人啊。”张济放下望远镜,一本正经指着远处说道:“臣又看到了两个。”

  刘协顺着他的手指向远处看了一眼,笑着说道:“关东虽然不如关西勇士多,但高手却不少。就连汝南那样的富庶之地,都有陈到那样的高手。”

  他突然愣了一下。

  人群中,他看到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袁绍的长子袁谭。

  他又来参加考试了?

  刘协不动声色,继续和张济说话。他知道西凉人对军中的影响力看得极紧,一方面要借这个机会来提醒西凉人不要太自负,另一方面又给予如张济这样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西凉将领足够尊重,以免西凉人不安。

  在离开中原之前,他要将董卓留下的不稳定因素尽可能地去除,换成新血。

  “陛下所言甚是,臣佩服得很。”张济抚着胡须,咧着嘴笑道:“臣这辈子只服两个人,一是陛下,一是太尉。陛下是明君,英明神武。太尉是贤臣,奇计无双。”

  贾诩轻咳一声,打断了张济。“骠骑此言,诩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张济哈哈大笑,接着又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提议,不知道当不当讲?”

  刘协含笑点头。“既是提议,有什么不当讲的,骠骑请说。”

  “臣觉得,既然要考试,就应该全面推行,不必局限于散骑、讲武堂。就算是在州郡,也可以推行。这样军中挑选时也有个标准,减少不必要的反复。”

  刘协看向贾诩。“太尉以为如何?”

  贾诩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臣以为骠骑的提议有可取之处,但现在还不太合适,还是等一等的好。”

  “为何?”张济问道。

  “有两个原因。”贾诩举起手,抖落衣袖,露出两根手指。“其一,大战之后,要与民休息,不宜过于强调武事;其二,以考试的方法选举人才刚刚推行,其中利弊还不是很清楚,不宜仓促,还是等上几年再说比较好。”

  张济偷偷看了刘协一眼,见刘协没有说话的意思,又道:“太尉的意见虽有道理,却也不全对。中原虽然太平,天下却未定,现在就说放马南山似乎太早了。别的不说,交州、西域可都没有平定呢。”

  “交州、西域的确还没有平定,但现有的兵力已经足以应对,不必再增加兵力。等上几年,等久战思归的将士安居乐业,再考虑不迟。”

  贾诩停了片刻,又道:“交州三年之内便可平定,届时除了孙策麾下,其他将士都可以解甲归田。至于西域,万骑足矣,从现有的兵力中挑选就足够了。”

  张济张了张嘴,没有再说。

  论讲道理,他肯定不是贾诩的对手。再说下去,弄不好会让天子怀疑他恋栈,不肯放弃兵权。

  见张济闭上了,刘协这才说道:“不管怎么说,骠骑将军的建议还是有些参考价值的,太尉府可以作个预案。”

  “唯。”贾诩爽快地答应了。

  张济这才满意。

  三人又说了一阵,袁谭走进考场,向台上的刘协等人行了礼,先演练射艺。步射、骑射,几番箭射罢,成绩很出色,完全符合散骑的选拔标准。

  刘协不禁点了点头。

  其实从袁谭走路的样子,他就意识到袁谭这几年下了苦功。

  如果说读书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那习武则能改变一个人的体态。习武与否,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不同。

  袁谭从小衣食无忧,营养充足,有家族遗传的高大身材,加上何顒那样剑客为他打基础,底子是有的。只是之前他们没必要拼命,在习武上花的精力有限。一旦把他们逼到绝路,挖出潜能,成就不会低。

  正如之前的黄猗。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两三代之后,这些世家子弟就会再次成为人中龙凤。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趋势,穿越者也不能。

  他能做的,就是将世家大族阻挡别人进步的城墙拆了,护城河填了,让世家子弟时刻都能感受到普通百姓中优秀人才带来的压力。

  这对世家有利,对大汉也有利。

  他从来没有打算将世家大族斩草除根,只是要打破他们的垄断,让固化的阶层重新流动起来,给更多的人上升的空间。

  袁谭与赵云交手,往来十余回,顺利通过了考试。

  贾诩、张济也认出了袁谭。张济很惊讶,贾诩却没什么反应。

  看着袁谭站到通过考核的那一列,等待接见,刘协轻声问贾诩道:“袁绍死了几年了?”

  贾诩举起四根手指。“快满四年了。袁谭应该是服满了三年丧,丧期结束才来参选。”

  刘协有些感慨。

  “时间过得真快啊,袁绍居然已经死了四年了。我还记得当年在休屠泽,等鲜卑人自投罗网呢。”

  贾诩也有些感慨。“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臣有些想家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君臣默契

  刘协微微一笑。“太尉不必心急,再等几年,花甲之前一定让你致仕,回家去过你的逍遥日子。”

  “谢陛下。”贾诩立刻起身行礼。

  张济眨了眨眼睛,没吭声。

  他知道贾诩一直想致仕,但他不清楚贾诩现在和刘协提这些是不是在他面前演戏。他比贾诩还大两岁,如果贾诩六十以前致仕,他是不是也该如此?

  可他这日子过得正舒坦,根本不想退。

  别的不说,回到武威之后,哪有如此丰富的饮食,仅是酒就有几十种?

  在荆州七八年,他早就离不开这些享受,不愿再回到凉州。

  所以他选择装傻,不理会贾诩可能的暗示。

  刘协和贾诩根本没看他,神态轻松的继续观看考核,评点考生们的表现。

  袁谭通过了武技考核,站在一旁等候,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他这几年做了充分的准备,不论是武技考核还是笔试,他都有足够的信心,但这些都通过了也不代表他就能成为散骑。

  从现场参加考核的人来看,他属于年龄偏大的那一种,其他人大多是二十上下,几乎没有超过三十岁的,他是唯一的一个。

  他的身份也过于特殊,天子如果以他年纪太大为由,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虽说参加考核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走到这一步了,他自然希望能成为散骑一员,一扫袁绍带来的不利影响。

  姑母袁夫人的反应让他很不安。让袁买母子尽快离开汝阳的家书已经派人送出去了,但他们会不会照办,他却没有把握。

  刘夫人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每次想到刘夫人,袁谭都会想起亡母,而且越来越强烈。

  “足下好武艺。”一旁的年轻人凑了过来,热情地说道。

  袁谭抬头一看,见年轻人笑容满面,眼神热烈,连忙拱手还礼,客气地说道:“过奖,过奖。”他随即意识到对方的口音。“足下是……汝南人?”

  年轻人笑了。“汝南富陂人吕蒙,字子明。之前在讨逆将军麾下效力,奉命来参选散骑。本以为汝颍虽多奇士,却少武士,没想到会看到足下。敢问足下高名?”

  “汝阳袁谭,字显思。”

  吕蒙一愣,上下打量了袁谭两眼,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啊,我真是眼拙,惭愧,惭愧,我早该想到的。”见袁谭神情疑惑,他随即又说道:“庐江之战时,我见过令尊。”

  袁谭恍然。

  他的相貌的确和袁绍有几分相似,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明显。

  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便主动问起了吕蒙的情况。

  吕蒙也知道袁绍的事不宜多谈,顺势介绍起了自己,又指指不远处正与张绣对阵的同伴董越。董越是董袭之子,这次也是奉孙策之命前来参加选拔,如果能进散骑更好,若是不行,就去考讲武堂。

  袁谭大感诧异。“讨逆将军正是用从之际,怎么会你们这些骁勇之士来参加选拔?”

  吕蒙笑道:“士燮兄弟不过是书生,不足当讨逆将军兵锋。我们都经历过几年战事,来参加选拔,除了侍卫天子,也是想学习用兵之道,以期将来能有大用。”

  袁谭理解地点点头。

  他自然清楚,天子虽然年轻,善于用兵的名声却已经传遍天下。

  正说着,董越已经结束了考核。苦战十余合后,他勉强过关。他来到袁谭、吕蒙面前,搞下头盔,挟在腋下,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真是不动手不知道深浅,看你考试的时候觉得不过尔尔,真自己上了,才知道这张将军的矛沉得很,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吕蒙哈哈一笑,拍拍董越的肩膀说道:“战场搏杀就是这样嘛,最好是能一击必杀,哪有那么多回合。你能通过考核,说明这半年的辛苦没有白废。走吧,我们去准备一下。”

  说着,吕蒙向袁谭拱手作别,领着董越走了。

  袁谭暗自苦笑。

  知道他是谁,吕蒙就有意识地保持距离。虽然做得不明显,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

  笔试结束,合乎标准的人员名单送到了刘协的面前,总共十七人。

  袁谭的名字不出意外的出现在名单上,而且排在第二名。

  第一名是吕蒙,字子明,汝南富陂人,是孙策部下的小将。

  第三名是黄权,字公衡,巴郡阆中人。

  第四名是霍峻,字仲邈,南郡枝江人。

  刘协对着袁谭的名字看了半天,最后画了一个圈,待定。

  其他人都补入散骑,分到左中右三部。

  随后,刘协又命人取来袁谭的答卷,仔细看了一遍。

  应该说,袁谭的笔试成绩还是优秀的,比第一名吕蒙还要优秀。之所以屈居第二,还是武技略逊一筹,综合评分略微低了一点。

  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爆发力不如年轻人,对敌经验也略微欠缺一些。

  刘协命人将司徒杨彪请来,让他看袁谭的答卷。

  杨彪看了一遍,说道:“臣不懂兵法,但相信太尉的眼光。”

  刘协笑道:“我不是怀疑太尉循私,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袁熙等人都在海外,袁谭是袁绍子嗣中唯一尚在中原的,他若随我西征,清明的时候谁给袁绍扫墓?”

  杨彪一听就懂了。

  刘协将来西征的时候,会给太子留一些人才,但绝不包括袁谭。

  如果袁谭进入散骑,刘协一定会带他走,以免袁氏——尤其是袁绍一系的力量在中原死灰复燃。

  按照这个原则,就算袁谭想退而求其次,去考讲武堂,结果也是一样。

  这是君臣之间毋须明言的默契。

  杨彪答应,亲自去问一下袁谭的意见,最好是让他主动放弃。

  他也没想太多。

  在他看来,袁谭未必就是想成为散骑,更多的还是证明一下自己有这个实力。能考出第二名的好成绩,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再坚持。

  回到司徒府后,杨彪先将这件事告诉了夫人。

  看完袁谭的答卷,又得知袁谭是总分第二,袁夫人一声苦笑。“这孩子,这几年是真的用了心。”

  “知道他用了心,但他想从军确实不太合适。真要是随天子去了西域,谁来守家园?”

  袁夫人一愣神,随即笑道:“是啊,他不能去,我来对他说吧。”

  杨彪眼神微缩,眉头皱起。

  他们夫妻成亲多年,太了解对方了。袁夫人刹那间的犹豫,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顺藤摸瓜

  袁夫人脸色一僵,欲言又止。

  她可以不主动告诉杨彪,但是杨彪问起,她就不能说谎。

  这是夫妻之间信任的底线。

  她将袁买母子悄悄回到中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离席而起,跪在杨彪面前。

  杨彪变了脸色,几次要发作,可是看着长跪不起的袁夫人,最后还是忍住了。

  “糊涂!”杨彪一拍案几。“真是糊涂!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挺身而起,就要出门。

  袁夫人大惊,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杨彪的腿。

  “夫君,饶他们母子一条生路吧。”

  “那是他们母子的事吗?”杨彪怒不可遏。“儒门正是革新之际,经不起这样的波折。若是因他们母子横生枝节,毁了这难得的太平,不用天子发怒,我亲手斩了他们。”

  说完,他用力推开袁夫人,匆匆而去。

  袁夫人被杨彪的震怒吓坏了,半天没敢动弹。

  ——

  杨彪来到中庭,放慢了脚步,站在廊下想了想。

  他很生气,但是他知道,生气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

  袁买母子很可能不是孤例,受不了海外之苦,利用家族的关系,偷偷回到老家的人肯定还有。一旦追查起来,半个关东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又会遭受重创。

  杨彪想了一会儿,转身去了司空府。

  司空周忠正在处理公事。秋收将近,上计即将开始,各州刺史也进入了最忙碌的时候,大量的文书送到司空府,他不敢松懈,必然及时处理。

  看到杨彪,周忠吃了一惊,立刻起身,将杨彪迎到书房。

  “出了什么事?”

  “谁说有事?”杨彪一脸平静的反问道。

  “且!”周忠扬扬手。“没事你会这时候跑到我这儿来?上计在即,你忙不忙,我还能不清楚?”

  杨彪叹了一口气,没有遮掩,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周忠听完,也变了脸色,抚着胡须,半晌没说话。

  杨彪反倒平静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饮着。

  周忠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文先,看你这样子,想必已经有了决定?”

  “嘉谋,你应该知道,天子现在改革制度,尤其是兵役,是为将来西征做准备。”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自然知道。”

  “西域万里,你觉得天子什么时候能凯旋?”

  “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年。”

  “那我们取个平均数,十年吧。天子十年不在朝,朝政怎么办?我们能处理好吗?”

  周忠眼神一闪,若有所思。“你是说,天子西征的目的之一……是要给我们一个机会,看我们能不能处理好朝政,垂拱而治是否可行?”

  “有这可能吗?”

  “有,太有了。”周忠忽然有些兴奋起来。“换了别人,也许不太可能。可是以天子的雄才大略,这的确是有可能的。”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抬起手,用尾指挠挠眉梢。“可若是我们做不到,十年之后,还要天子回朝拨乱反正……”

  他眼皮一抬,看向杨彪,嘴角挑起苦笑。“以后再提垂拱而治,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杨彪点点头。“嘉谋真是人如其字,一语中的。”

  周忠摆摆手,没好气的说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准备怎么办?这要是彻查,涉及到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我只希望他们是孤例,还没形成风气。可若是不及时处理,待效仿者日众,那才是大麻烦。”杨彪一声叹息。“嘉谋,不瞒你说,我最担心的就是天子早就知道,只是借这个机会敲打我们,看我们能不能自证清白。”

  “别说我们,就是你。刺史管不了那些琐碎的事,袁氏是你的外家,你能不知道?就算你真不知道,恐怕也难以取信于人。”

  “这点我倒不怕。”杨彪淡淡地说道:“我问心无愧,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是,你是四知杨公之后嘛。”周忠调侃道。

  杨彪瞥了周忠一眼,不屑辩解。

  调侃之余,两人商量了一番,觉得这件事应该主动汇报,主动请求彻查,不能等天子下诏。处理得越早,牵连越小,受伤的人也就越少。

  更重要的是,也越能让天子相信他们没有故意隐瞒。

  君臣之间的信任太重要了。一旦受到破坏,再想恢复可就难了。

  商量完毕,杨彪一声叹息。“关东士族还是太娇气,像公瑾那样的年轻人太少了,这点苦都受不了。若不加以磨砺,难免堕落。”

  周忠深有同感。“还是孟子说得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我欺。”

  ——

  从司空府出来,杨彪转身就去见驾。

  他拜倒在刘协面前,将袁夫人说的情况一一说明,随即向刘协请罪。

  作为丈夫,他没能管好妻子。

  作为司徒,他对袁买母子偷偷返回中原之事一无所知,就算没有直接责任,也是对郡县控制不力。

  刘协也很意外,但他并没有生气。

  他很清楚,以现在的技术水平,要想做到对每一个人的行踪都了如指掌是不现实的。别说司徒府,郡县都未必能做到。

  也就说,汝南太守、汝阳令同样有被蒙在鼓里的可能,只是这可能会小得多。

  所以,重点不在于之前是怎么发生的,而在于发现了问题之后怎么处理。

  杨彪能第一时间汇报,并主动请罪,已经说明了他的忠诚,毋须苛责。

  “这件事就交由太尉府处理吧,正好看看新兵役的效能。”刘协扶起杨彪,从容说道:“至于杨公,你处理好家事就行。”

  “唯。”杨彪再拜谢恩。

  刘协随即召来了太尉贾诩、司空周忠,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让太尉府安排人去调查整个事的经过,并由司空府配合,对相关官员进行处理。

  贾诩、周忠领诏,立刻去部署。

  尤其是太尉府,一道命令,直接发给抚军大将军韩遂,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袁买母子抓捕归案,以备审讯。

  与此同时,袁谭作为知情人,也第一时间被关押起来。

  得知是杨彪首告,袁谭非常愤怒,当着袁夫人的面怒斥杨彪没有人性,对孤寡赶尽杀绝,将来必被万人唾弃。

  袁夫人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懂什么?你姑父为的是整个儒门,不是你我一家一姓。”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有理有节

  袁谭愣住了,盯着袁夫人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在姑母眼中,我袁氏是儒门复兴的障碍?”

  袁夫人也觉得刚才的语气过重了,缓了缓,柔声劝道:“显思,你仔细想一想,今日之你,与四年前的你相比,有何不同?”

  袁谭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四年前的你,欲考散骑而不得。今日的你,能够高居散骑第二,与一群比你年轻十余岁的少年同场较技而毫不逊色,是因为袁氏更富了,还是因为袁氏更贵了?都不是,反而是因为这四年你遭受了之前不敢想象的磨难。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袁夫人想起袁谭这几年的辛苦,忍不住落了泪。

  “你外大父李元礼等人前仆之,后继之,难道为的是他们个人的荣辱?为了儒门,他们连死都不怕,为何袁买母子连海外之苦都忍受不了。我不相信,有显奕照顾,他们会比天子当初在凉州更辛苦。天子受得,他们受不得?”

  袁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摇摇头。“姑母请回吧,我有些乱,我要好好想想。”

  “你的确要好好想想。”袁夫人说道:“这四年,你在汝南守墓,一心内求,却忽略了外界的变化。我带来了一些邸报,你静下心来,认真读一读,或许会有收获。”

  说着,她招了招手,两个侍从各抱了一堆邸报走了进来,摆在袁谭面前,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袁谭看着那两摞邸报,吃了一惊。“这么多?”

  “这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显思,朝廷这几年的变化之大,超出你的想象。”

  袁谭点了点头,又道:“袁买年幼,又是父亲生前喜爱之人,还请姑母设法保全他性命。”

  袁夫人面色微沉,眼中闪过厉色。“我知道了。”

  ——

  抓捕袁买母子的行动异常顺利。

  他们接到袁谭的警告后,并没有立刻行动。刘夫人宁愿回东莱老家,也不肯去江南。她之前就和刘繇联系过,得知江南湿热,刘繇去了好几年都不适应,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她如果去了,情况只怕更糟。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韩遂安排的骑兵赶到了汝阳,将他们母子抓获。

  在杀气腾腾的将士面前,刘夫人没支撑多久,就将整件事的经过全招了。

  韩遂收到报告,一面安排人沿着刘夫人潜回汝阳的路线抓人,一面派快马向天子汇报,请求天子派人彻查。他只负责监领兖豫二州,无权与中山王刘备及其他州联络。在他看来,这绝不是孤例,很可能有更多的人悄悄地返回了家乡。

  这是山东士族联手违抗朝廷诏令,不能姑息。

  刘协收到韩遂的上书后,将三公都请了过来,咨询他们的意见。

  贾诩很平静,杨彪、周忠的脸色有点难看。

  韩遂明显有扩大事态的动机,他这是要将整个关东都拉下水。当初被发配去海外的人虽然是以冀州人为主,但兖豫青徐的人也不少。比起冀州人,这些人更受不得海外之苦,潜逃回来的可能性更大。

  而且逃亡不可能单独完成,必然有人掩护。一旦追查起来,可能就是几家、几十家。

  当年张俭望门投止,一路为之骚动,过去这么多年了,依然如在眼前。

  犹豫了片刻之后,杨彪起身施礼,取下了头上的冠,拜伏在刘协面前。

  “陛下,兵役法初改,有些郡县还没能落实,之前的地方治安皆由司徒府负责。出了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治臣之罪。只是天下初安,不宜大动,还请陛下谨慎。”

  刘协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杨彪主动揽过责任,是不想事态扩大,这种心思他一清二楚。

  但遇到事不想着惩前毖后,先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不是他期望的结果。

  见刘协不说话,周忠更加不安,几次想起身,终究还是没能下决心。

  贾诩淡淡地开了口。“陛下,臣以为区区几个逃犯,影响不了关东太平。虽说有些事可能是在兵役法改革之前发生,却不妨碍由新上任的各郡县都尉清查,就当是练手也好。当然,这样的小事,不必动用驻军,抚军大将军忠心可嘉,却有些操之过急了,当下诏切责。”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太尉所言甚是。这件事,就交给太尉府处理吧。”

  “唯。”

  “中山国那边,由大鸿胪安排使者去一趟。”刘协想了想,又道:“为表郑重,让王绛亲自走一趟,顺便看看中山国的风土。”

  “唯。”

  刘协起身,走到杨彪面前,弯腰将杨彪扶了起来。“杨公忠贞为国,朕是信得过的。但有事就请辞,可不是好习惯。知道的是杨公勇于担责,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公是要挟朝廷呢。”

  杨彪面红耳赤,连忙请罪道:“臣岂敢,死罪,死罪。”

  刘协笑笑,随即又道:“疆域日广,将来的海外属国也会越来越多,大鸿胪的责任也会越来越重,要留心培养人才,不能等到用人的时候才发现不够。”

  周忠立刻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若是多一些像蒋干那样的人才,或许就不需要大鸿胪卿亲自前往了。”

  刘协想了想,抬头看向门外。

  尚书秦宓就站在门外,正向里面看,与刘协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心念一动,又停住了,与刘协互相看了片刻,鼓起勇气,迈步上前。

  “陛下,臣愿往。”

  刘协笑笑,转头看向贾诩等人。“诸公意下如何?”

  三人不假思索的说道:“唯凭陛下决断。”

  他们都知道,现任大鸿胪卿王绛是循例升迁的旧臣,人品没问题,忠诚度也足够,但能力很一般。虽然出任大鸿胪已经有几年了,却从来没执行过出使任务,对天子的海外征伐也谈不上支持。

  这样的人,在大鸿胪位上肯定待不长,也无法满足天子的要求,迟早要选一个更合适的继任者。

  秦宓为人能言善辩,勇气过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借着这个机会,让秦宓陪王绛走一趟,既能协助王绛完成任务,又能让秦宓立功,为将来升迁做准备,两全齐美。

  得到了三公的赞同,刘协随即下诏,转秦宓为大鸿胪寺员属,随王绛出使中山。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杀人诛心

  出了门,杨彪拉住贾诩。“文和留步,今天忙不忙?”

  贾诩面带微笑。“再忙也不如司徒忙。”

  杨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三人就做联席之游,商量一下海外逃归的事怎么处理。我可以承担全部责任,却无法独立解决问题。”

  贾诩点头答应。

  周忠有些尴尬,默默地跟了上来。

  三人并肩而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一旁不时有官员走过,看到三公并行,多少都有些惊讶,纷纷欠身行礼。

  杨彪忽然笑了一声。“二十年前,若是三公同行,只怕用不了半天时间,天子就要召见了。”

  贾诩笑而不语。

  周忠也有些感慨。“诚如司徒所言,天子气度可与尧舜比肩,大汉复兴必矣。”

  “我等有幸,躬逢盛世,待罪三公。虽不能亦步亦趋,却也不能给后人留下坏榜样。”杨彪幽幽说道:“只是袁氏乃是我杨氏姻亲,我理当避嫌,这件事要拜托二位了,一定处理好,使上下满意。”

  周忠再次点头,却没说话。

  贾诩接过了话头。“使上满意很简单,秉公办理就是了。使下满意,怕是有些难度。公义私情如何分割,向来是儒门症结所在。司徒首告虽是出自至公,将来难免为人非议。”

  杨彪叹了一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公私之间,我也只能如此取舍。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我最担心的还是袁买母子背后的人心。推行教化多年,《孟子》印行天下有数万本,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可是真能践行的却没几个,竟然还有人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逃回中原,着实是我没想到的。”

  “移风易俗岂是那么容易的。”贾诩淡淡地说道。“天子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急不来的。”

  周忠也附和道:“是啊,袁买年少,能懂什么?责任还在刘氏。依我看,就以她为例,杀一儆百。拖得时间久了,那些人还以为法不责众呢。”

  杨彪也道:“是啊,宜快不宜迟。”

  贾诩却摇了摇头。“二位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们大可不必担心。依我看,最多是兖豫青徐四州的一些人而已,而且人数不会多。”

  “何以见得?”周忠不解地问道。

  “袁本初被俘之后,还留在冀州的中原人本就不多,后来被流放的也是以冀州人为主。冀州人更耐辛苦,且大多在军中,能有海外征伐的机会,他们求之不得,有几个会冒着灭族的危险潜逃回乡?”

  杨彪、周忠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再者,冀州除了渤海之外,安排的都是天子信任的少壮之臣,精明干练,不像中原的官员有名士习气。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早就传到天子耳中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杨彪恍然,抬手拍拍额头,喜忧参半。

  怪不得贾诩这么淡定,不仅是因为他置身事外,更因为他早就清楚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没必要太担心。

  只是这么一来,天子更没什么忌惮,少不得要借机清洗一波。

  ——

  因为事涉汝南袁氏,杨彪不得不避嫌,将处理的权力交给太尉贾诩。

  司空周忠倒是可以参与,但他毕竟只能辅助,没有主导权。再加上周忠本人早就与袁绍决裂,甚至兵戎相见,也没有帮袁绍一党遮掩的兴趣。

  事情推行得很顺利,两个月后,刚进腊月,贾诩就提交了一份报告。

  正如他当初的预测,涉案的几乎都是兖豫青徐四州的人,总数也有限,也就是十几户,但帮他们掩护的却有数百人,其中就包括汝南太守宗承。

  宗承很早就被韩遂抓了,但他不配合调查,一直缄口不言,不提供任何信息。

  韩遂不敢轻易动他,却也不肯放他,一直关着他,禁止与外人接触。等汝南都尉接管之后,才悻悻作罢。

  汝南都尉虽然不是韩遂旧部,却是凉州人。得知宗承不把韩遂放在眼里,惹得韩遂不爽,也没饶过宗承,特制了一辆槛车,将宗承锁在里面,站又不能站,坐又不能坐,只能身体半蹲。

  还没出汝南郡,宗承就累垮了,后面的路程基本就是靠脖子吊在槛车上。

  如果不是押送的人不希望他死在半路上,他不可能活着看到宛城的城门。

  追查的事由太尉府负责,审讯的事则由司空府负责,具体由廷尉寺执行。一直比较清闲的廷尉宣播突然忙碌起来,兴奋难以自抑,收到诏书后,就第一时间赶到诏狱。

  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郭图。

  郭图是具体负责安置袁买母子的人,自然逃脱不了责任。与几年前相比,他少了几分焦虑,多了几分从容,颇有点世外高人的样子。

  可是看到宣播的那一刻,他的从容化为乌有。

  羞辱、气愤,随着记忆一起涌上心头,白皙的面庞瞬间通红。

  “你……”他站了起来,双手颤抖。

  宣播咧嘴一笑。“是我,郭君,别来无恙?”

  看着宣播的笑容,郭图浑身冰冷,脸色也变得惨白。他不想再说话了,遇到宣播这种人,求饶只是自取其辱,根本没用。

  他缓缓坐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宣播挥挥手,命人打开牢门,负手走了进去,绕着郭图来回走了两圈。“行了,别在我面前装高人了。你们这些党人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真把自己当李元礼、范孟博呢?”

  郭图的脸颊一阵抽搐,后悔莫及,门牙更是隐隐作痛。

  这几年真是隐居得太安逸了,对朝廷的情况一无所知,竟然不知道宣播这个败类居然还是廷尉。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束手就缚,直接自杀才是最佳选择。

  “说起来,这都是命啊。”宣播叹息道:“你说你们这些党人,说起来个个都是圣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真遇到了事,又有几个能言行如一?那么多人在海外征伐,就他们受不了苦,千辛万苦的逃回来,还连累了这么多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命中注定如此,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积极主动

  郭图忍不住啐了宣播一口,喝道:“住口!你这种小人也配评价党人?”

  宣播面不改色。“我是小人,你也不是什么真君子啊,有什么配不配?再说了,你别忘了是谁引狼入室,召董卓入京的。真要说起来,你们更没资格评价我。将来若能青史留名,我最多算附逆,你们呢?”

  宣播嘿嘿笑了起来。“别以为你躲在汝阳就能脱身。天子明察秋毫,将以党事为鉴,将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照得清清楚楚,你就等着留芳百世吧。”

  郭图脸色再变,心里一阵阵不安。

  他知道天子在收集党人事迹,为编撰史书做准备,有些文章已经在邸报上发表,即使他刻意不去看,也挡不住有人将相关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

  天子也许不是有意要抹黑党人,但党人做过哪些事,他清楚得很。真要全写出来,党人的形象绝不会好看。

  为此,他曾经多次写信给荀彧、荀攸,甚至还给曹操写过信,希望他们能想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但他没收到任何回音。

  种种迹象表明,党人的事公布于天下难以阻止。本来他躲在汝阳,还可以掩耳盗铃,如今被袁买母子牵连,被捕入狱,想装聋作哑也做不到了。

  也许死了更好。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阻止袁绍娶刘氏为继室。此女既骄且妒,给袁绍惹了不少麻烦,连累着他受累,为安抚袁绍费了不少口舌。

  “好啦,我就是来看看老朋友,没别的意思。”宣播甩甩袖子,说道:“你也不用担心,该吃吃,该喝喝。你就是一个从犯,交待清楚就行,不会有性命危险。”

  郭图眼皮一翻,冷笑道:“我倒是希望你能杀了我。”

  宣播咧咧嘴,皮笑肉不笑。“我身为廷尉,奉公守法是第一守则,可不是那种以为正义在手,就可以滥杀无辜的党人。你阳翟郭氏也是律学世家,要不你给我找个杀你的理由?”

  郭图语塞。

  宣播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郭图呆呆地坐着,恍如木偶,直到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

  “郭公,郭公,是你吗?”

  郭图一愣,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在囚室的缝隙外,他看到了袁谭的半张脸。他吃了一惊,随即扑到囚室门口。

  “显思?”

  “是我。”袁谭的声音里透着喜悦。“郭公,你没事吧?”

  “我没事。”郭图看了一眼手上的镣铐,从容说道:“刘夫人和袁买也被抓来了,受了些苦,但暂时没有性命之碍。”

  袁谭“哦”了一声,有些淡漠。

  两人刚说了几句,听到声音的狱卒就赶了过来喝止他们。语气虽严厉,手里却还算客气,用手里的木棒敲打着栅栏,并没有伤人。袁谭托他将几份邸报递给郭图,他也照办了。

  郭图有些感慨,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惭愧。

  ——

  宣播很用心,接连几天审讯,把事情基本弄清楚了。

  宣播的名声不好。很多人就算不认识他,也听说过他依附董卓的事。有些人还知道郭图那两颗门牙与他有关,听说他是廷尉,根本没有抵抗的勇气,痛痛快快的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真有勇气自杀的人,也不会活到现在。

  宣播很快从口供中发现了新的线索,有一些人没有回老家,而是去了渤海,而且随刘备出征海外的人中与渤海联系紧密,甚至有固定的商船往来。

  宣播觉得这个消息非同小可,第一时间汇报给司空周忠。

  周空听了,也有些挠头。思来想去之后,他去找杨彪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要不要汇报给天子。

  杨彪听完,叹了一口气。“汇报肯定是要汇报的,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解决方法,不能将责任推给天子。你不妨假设一下,如果天子不在中原,在西域,我们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才算妥当,不至于让天子担心。”

  周忠更挠头了。

  怎么处理才能让天子满意?这可不好猜。

  与杨彪、贾诩不同,一直以来,他和天子的思路就不太合拍。之所以能位列司空,有很多意外因素,而不是因为他的能力。

  可是作为同仁,他又不能让杨彪给他拿主意,必须自己做决定。

  否则司空府就成了司徒府的附庸,起不到监察的作用,也就无法让天子满意。

  周忠回到司徒府,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召府中掾吏商议。

  廷尉宣播也被请了过来,一起商议。

  大家商议的结果是,渤海虽然是大汉属郡,但作为试行王道的地方,有其特殊性。新兵役法没有在渤海推行,太尉府追查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派人进入渤海,因为可以认为,不必按照其他郡县的做法执行,可以特事特办。

  比如遵照海外属国的办法,由大鸿胪安排人去问问。

  或者由冀州刺史出面,责任渤海自查自报。

  具体选择哪种做法,可以由天子决定。

  周忠觉得有理,随即请见。

  ——

  听完周忠的报告后,刘协深思良久。

  “司空以为哪个选择更好?”

  周忠倒是有准备,直截了当的说道:“臣以为由冀州刺史出面最合适。毕竟渤海不是海外属国,还是冀州的一部分。且冀州刺史满宠为人精明能干,查清楚此事应该不难。”

  刘协却有些担心。“满宠明于律法,用法也偏严苛,本就为士大夫不喜。若是派他去查,会不会让人以为朝廷没有耐心,要借此事收紧对渤海的约束?”

  “陛下宽容,本是好意,但朝廷自有制度,也不能一味宽仁。渤海虽有特殊之处,却不是法外之地。与海外有往来也就罢了,收容流放罪人却是知法犯法,决不能姑息,否则他们就不是行王道,而是藏污纳垢了。”

  刘协反复权衡了一番,接受了周忠的建议。

  虽然说这个方案未必尽善尽美,但周忠的态度还是可取的。凡事要主动解决,不仅要看眼前,还要防患于眼前,这才是一个老臣应有的格局。

  “甚好,就依司空的意见处理吧。”

  周忠如释重负,谢恩退出。

  回到司空府,他立刻行文冀州,命冀州刺史满宠即刻赶往渤海,彻查渤海收留流放海外人员潜逃的问题。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白发搔更短

  渤海的事不是最让周忠挠头的,如何处理刘夫人才是。

  袁买未成年,不可能拿主意,能拿主意的不是袁熙就是刘夫人。袁熙本是有罪之身,好容易因功脱罪,如果再因这件事成了罪人,损失太大。

  但将刘夫人定为首犯也有问题。

  刘夫人本不是温良娴淑之辈,肯不肯认这个首犯,谁也不敢保证,毕竟在审讯的时候,她可是坚决否认的。

  如果屈打成招,甚至不问清红皂白,在没有口供的情况下将她定为首犯,且不说天子会不会满意,扬州刺史刘繇可能就不会同意。

  刘繇曾经是袁绍的盟友,但现在袁绍已经死了,刘繇也向朝廷称臣了。他愿不愿意为了袁熙牺牲从妹的性命,周忠说不准。

  如果刘繇不服,把事情闹大了,司空府无法服众。

  之前天子与三公争权,还可以将责任推给天子,现在天子归政三公,再想推诿可没有理由,周忠也不敢这么做。

  周忠进退两难,愁得本来就不富裕的头发日见稀疏,连发簪都承受不住了。

  万般无奈之下,周忠只好请妻子出面,去和袁夫人商量,希望袁夫人能出面斡旋,让刘夫人主动认罪。或者请袁衡出面,请天子下一道恩诏,赦免刘夫人。

  让周忠没想到的事,袁夫人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既不想劝刘夫人认罪,也不想请袁衡出面。

  司空府的事,请司空自己想办法解决。

  周忠气得大骂,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

  他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辞职。

  这实在不是人干的事。既要合规合法,还要让天子满意,这也太难了。

  最大的难处就是天子。如果没有天子盯着,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不管是想逼刘夫人认罪,还是想放她一条生路,他都有很多办法可用。

  但是有天子盯着,那些办法就一个都不能用。

  周忠为此几次找杨彪诉苦。

  杨彪也只能同情的表示,这就是儒门的两难之处,法度与人心,有时候就是无法兼得,甚至是截然对立。

  这个尺寸很难把握。

  坚守法度,会有伤情理,成为酷吏。坚守人心,又会使法度成为摆设,让更多人的找到循私的理由。

  相比之下,反倒是司徒轻松一些,认真做事就是了。

  ——

  王绛、秦宓站在海船上,看着远处渐渐积聚的乌云,脸色很难看。

  即使他们没有出过海,也能感觉到这场风浪不可等闲视之。万一海船倾覆,这茫茫大海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次你我不会因公殉职吧?”王绛说道,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秦宓毕竟年轻些,胆气足一些。他笑了笑。“我听说,当初甘英出使大秦,至条支西海而返,就是被人吓住,以为风高浪急不可渡。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条支商人图我缯彩之利,不欲我大汉与大秦直接通商。”

  王绛翻了个白眼。“此两者可比吗?”

  “大人,由青州横渡大海,直抵中山,你我不是第一人。我已经问过,到目前为止,这种新式海船还没有倾覆的记录。”

  “哦,这是这样啊。”王绛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宓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不会告诉王绛,这种新式海船横渡大海刚刚交付不久,也是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至于上一次的风浪是不是比这次的风浪大,谁也不好说。

  海上风云变幻,只有等到风浪过去,才能知道最后是生是死。

  从船上的水手反应来看,这次风浪还是很危险的。帆已经全部放下,桅杆也放倒了,船长正声嘶力间竭地指挥水手们放下锚锭,一根根巨大的铁链沉入翻涌的波涛中,希望能固定住大海船。

  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件奇怪的马甲。

  “请二位大人穿上救生衣。”

  “救生衣?”王绛看着鲜红的马甲,一头雾水。“这东西能救命?”

  “是的,万一失足落水,此衣可以保证浮在水面上,鲜艳的颜色也会让过往的船只更容易发现你们。”

  “我们会落水?”王绛脸色大变。

  “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中年人笑道:“我们虽然是第一次出海,但这种型号的海船却已经多次出海试航,遇到过比这更大的风浪,也没倾覆。之所以谨慎一些,是考虑到大人不熟悉海上情况,难免慌乱,预防万一。”

  说完,他将救生衣展开,亲自帮王绛穿上,系好带子,仔细检查了一番。等他转身帮秦宓穿时,发现秦宓已经穿好了,不禁满意地一笑,点头致意,快步下去了。

  虽然海船已经开始大幅度的摇晃,他还是脚步稳健。

  反观王绛、秦宓,早已经站不稳了,只能死死地抓住旁边的东西。

  中年人下了楼,与船长迎面相遇。

  “两位官人怎么样?”船长扬了扬下巴,带着几分戏谑的问道。

  “老的不行了,年轻的还行。虽然也紧张,却还不至于失了分寸。听说他是天子相中的人才,现在看来,应该没错。”

  “他会是下一任大鸿胪吗?”

  “是不是下一任,我不清楚,但是他将来官爵不会低。”中年人说道:“既年轻有学识,又有胆气,这样的人不会久居下僚。有天子赏识,除了老天,也没人敢挡他的路。”

  船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多用点心。若能结下善缘,将来必有好处。”

  “喏。”

  船长转身,看着已经扑到面前的风浪,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风声太响,中年人没听清。

  大风挟着暴雨,呼啸而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秦宓在船舱里,隔着紧闭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海面,紧张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他惊讶地发现,窗户上居然有一块琉璃。这块琉璃虽然不够平整,景象有些扭曲,但如此贵重的物品居然用在海船上,足以见得这艘海船造价不菲,性能必然也足够优异,能让有信心冒着风浪的危险,横渡大海。

  荀子曾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只可惜,后世的儒门对荀子的学术一直不够重视,对这句话的理解也不够深。

  直到天子重视实学,提倡四民皆士,才让这个道理真正落到实处。如今他们不仅可以假舟楫横渡大海,还可以乘风破浪。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反客为主

  风浪过去,海船安然无恙。

  王绛却有恙,连吓带晕,病倒了,昏昏沉沉,持续低烧。

  等他能撑着起身的时候,船已经到了中山国,进入东汉水的入海口。

  经过商议,横贯中山国的这条大河被命名为东汉水,与益州境内的西汉水相对。奉王绛之命,先行与中山典客诸葛瑾见面的秦宓看着这条大河格外有感触。

  这意识着不久之前经过的大海虽然风高浪急,却还在大汉疆域之内,与长江、黄河没什么区别。

  两人见了礼,互相问候。得知王绛因晕船而病倒,诸葛瑾不禁哑然失笑。

  “大鸿胪辛苦了。这般年纪,应该安坐京师,这些千里奔波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比较好。”诸葛瑾打量着秦宓,格外热情。“秦君年少有为,未来可期。”

  他是第一次与秦宓见面,却已经听过秦宓的故事,知道这是一位能言善辩的才子。只是之前收到的消息是秦宓是尚书,不知怎么的,现在却成了大鸿胪寺的员吏。

  秦宓也知道诸葛瑾是诸葛亮的胞兄,对诸葛瑾的祝愿,他非常感激。

  有些话,两人虽然没有说明,却有同感。

  天子这次派王绛来中山,有让王绛识趣,主动请退的意思。

  这些老臣忠心耿耿,但思路、能力是真心跟不上时代变化,主动请退是最好的选择。

  秦宓随即说明了来意。

  这次特地派大鸿胪亲至,就是要查清楚中山国有多少本该流放海外,却悄悄返回中原的人,又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那些人本来都是犯了谋反大罪的,天子法外开恩,只是将他们流放海外,后来又因功赦免了一些人,只是不准他们返回中原,其他与平民无异。这些人不知感恩,还偷偷的潜返,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诸葛瑾对秦宓说,中山国也在查这件事,只是诸将分散在各地,要想查清楚,还需要一段时间。就中山王本人而言,他也反对这些事,他更希望所有人都在安心开拓,不要贪图中原的安定。

  中原的安定也不是天生如此,而是经历了无数艰辛苦难换来的,为什么只想着享受前人的遗泽,自己却不肯为子孙留些遗泽呢?

  如果人人都只顾着贪图享受,不肯承受披荆斩棘之苦,华夏衣冠何时能遍布天下。

  秦宓听了,表示欣赏的同时,又有些担心。

  他问诸葛瑾,中山王能控制得住袁熙兄弟及冀州诸将吗?

  诸葛瑾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刘备出征三韩、建立中山国的过程中,袁熙兄弟及其麾下文武立了不少功劳。虽然由于负罪的原因,他们的官爵都不如刘备君臣,但实力已经不可小觑。

  刘备建国后,要加强京畿的守备,主力不能轻易远征,继续向南征讨的任务就交给了袁熙兄弟。

  除了从冀州来的张郃、高览等人,有些从辽东来的青徐人也选择了追随袁熙兄弟,这让双方的实力更加难分上下,刘备再想对袁熙兄弟指手划脚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那些潜返中原的人大多在袁熙军中,刘备根本控制不了。

  “不过这些都是一时的。”诸葛瑾话锋一转,又道:“立国当以农为主,三韩最好的耕地就在中山,只是立国时间尚短,发展有限。等上几年,中山国根基坚固,兵精粮足,自然能重新占据优势。”

  秦宓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商量了相关的仪式后,秦宓回报王绛,诸葛瑾则回报刘备,准备迎接仪式。

  先派诸葛瑾来接洽,就为了让朝廷来的使者知道他的难处,不要让他难堪,在大臣面前丢了面子。

  双方见面之后,刘备很热情,又是接风洗尘,又是赠送礼物,以至于再三,每个随王绛出使的人都笑逐颜开。

  只有秦宓比较冷静,几次提醒王绛,向刘备索要中山国的地图。

  作为大汉的属国,中山国有向朝廷贡献舆图的义务。只是因为中山国新建,诸事草创,所以没有立刻要。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再不给就说不过去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王绛本不想勉强,秦宓的提醒下,不得不正式通知刘备,不献舆图,是不符合朝廷制度的。你这么做,有负天子厚望。

  提到天子,刘备不敢再拒绝,拿出了一份标注了兵力的地图。

  看到地图,不仅是秦宓,就连对军事不太熟悉的王绛都意识到了问题。

  三韩有两个适合耕种的平原,一个是东汉水河谷,即中山国现在的位置,一个在南方,也就是袁熙兄弟驻扎的位置。

  事实上,袁熙兄弟已经有了和刘备抗衡的地理基础。刘备说再过几年就能控制局面就算不是有意欺君,也有一厢情愿的嫌疑。

  如果考虑到在狭海对面,尚未征服的倭国列岛,袁熙反客为主的可能极大。

  难怪那么多青徐士人会放弃刘备,选择追随袁熙兄弟。

  秦宓觉得不能轻视,建议王绛立刻将这个问题禀报天子,由天子做最终决定。

  让刘备海外建国是天子的决定,如今刘备遇到了困难,也只能向天子求援。仅靠刘备自身的实力,他肯定不是袁熙兄弟的对手。万一双方发生冲突,刘备反被袁熙兄弟击败,天子面上无光。

  在等待朝廷回复的时候,秦宓也没闲着。他主动请令,要去袁熙军中看一看,实地考察。

  王绛痛快的答应了,并给了秦宓一个副使的名份。在必要的情况下,秦宓可以代表他,作为天子使者,对袁熙兄弟发号司令。

  秦宓带着几个随从,踏上了征途。

  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刘备安排牵招率领百骑,随行保护秦宓。

  半个月后,秦宓赶到半岛的南端,进入一个河谷地,看到了袁熙的大营,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秦宓回头看了牵招一眼。

  牵招脸色剧变,欲言又止,就连胯下的坐骑都有些不安,打了几个喷鼻。

  眼前看到的大营规模不仅超出了袁熙上报的数字,也超出了他的预期。看这样子,袁熙现在至少有五万人马,是刘备的两倍以上。如果他想反攻刘备,即使刘备有准备,也抵挡不了多久。

  “反客为主,这袁氏还真是天生反骨啊。”秦宓淡淡地说道。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祸福自招

  一队骑兵缓缓而来,在秦宓、牵招面前停住。

  领先的年轻骑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先向秦宓深施一礼。

  “秦君远来辛苦。诗云:乃眷西方。我等虽待罪海外,却时刻不敢有忘中原。如今秦君奉天子节至,我等如闻纶音,不觉泪下。汝南袁尚,见过秦君。”

  不等秦宓回答,袁尚又转向牵招。“子经,别来无恙?你护送使者前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去迎你。”

  牵招不置可否。

  袁尚一见面就摆出主人的架势,自然要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他只是护送秦宓来此,没必要与袁尚较量,顺便也看看秦宓如何应对。

  他是冀州人,也曾是袁绍麾下将领。如今虽然为刘备之臣,对袁熙兄弟终究不能过于严苛。

  秦宓打量着袁尚,微微一笑。“袁君乃眷西方,是为朝廷,还是为家族?”

  袁尚笑道:“家国一体,都关心。”

  秦宓点点头,又道:“若是为朝廷故,如今天子在位,三公施政,百姓安居乐业,你如此高兴也是应该的。若是为家族故,袁氏虽犯大错,致使天子受困,关东嚣然,好在天子圣明,不计前嫌,使令尊葬于祖茔之中,贤兄弟立功于海外,皇威浩荡,值得庆贺。”

  袁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于国有罪,有家有丧,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开心。

  秦宓举头四顾,又道:“这里虽是蛮夷之境,却也算得上山青水秀,用心耕作,亦可衣食充足。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违反朝廷禁令,私自潜返中原,如今不仅自己身陷囹圄,还连累了不少官员。袁将军,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袁尚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被抓了?”

  秦宓笑了。“看来袁将军也是知情人。”

  袁尚不敢多说,生怕又被秦宓抓住把柄,连忙转移话题。“秦君远来辛苦,不如先进大营,待洗漱接风,然后细谈。”

  秦宓也不拒绝,与袁尚并肩而行。

  牵招跟在后面,看着与秦宓侃侃而谈的袁尚,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袁绍重生,而且年轻了三十岁,初登仕途,雄心勃勃。

  进了大营,袁尚为秦宓一一指认,这是哪个部落,那是哪个部落,有的是附近山里的蛮夷,为华夏衣冠的威仪所吸引,自愿投效。有的则是从辽东一路跟来的,几年相处,俨然已经是忠心耿耿的旧部。

  袁尚说得意气风发,秦宓听得很认真,又间插着问了一些问题。

  袁尚一一作答,甚是豪爽,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气度。

  粗粗一数,这河谷中竟有十几个部落,总兵力接近六万人。据说聚在这里,是为了打造船只,准备渡海作战。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袁尚还特地领着秦宓绕了点路,去看了一下正在造的船只。

  看到那些小船,习惯了大海船的秦宓有些诧异。

  “这么小的船,也能渡海作战?”

  袁尚哈哈大笑。“秦君有所不知,狭海有海流从南至北,水流也平稳,我们的战船先向南行驶,然后顺着海流向北,就可以到达对面的倭国列岛。只要时机选择得当,别说是这样的战船,就算是独木舟,一样能顺利登岸。”

  秦宓将信将疑。“谁是前锋大将?”

  “冀州名将张郃。”

  秦宓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走来,他多次听人说起张郃的名字,知道这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将。他说能渡,大概率不会是诳人的大言,应该有相当的可行性。

  随袁尚来到大营,袁熙已经在等着,还有一些儒生陪在一旁。

  按照规定的仪式,两人见了礼,分别入座。

  秦宓开门见山,说明自己的来意。

  袁买母子已经被捕,相关的人也无一逃脱,这次到中山国来,就是要看看还有哪些人涉案,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部分人的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行动。

  袁熙没说话,一个壮年儒生站了起来。

  “敢问使者,袁买母子之前已被赦免,不再是罪人,因思念家乡,返回中原,有何不可?”

  秦宓瞅了他一眼。“报上你的姓名官职。”

  壮年儒生一怔,随即面色一冷。“乐安国渊,字子尼,师从北海郑康成,避祸辽东,如今是袁将军从事。”

  “我只问你姓名官职,没问你师承,大可不必报上郑康成的名字。”秦宓淡淡的说道:“既然是郑康成的弟子,可知清河崔季珪?”

  国渊冷笑。“当然知道,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久不联系了。”

  秦宓笑笑。“你们的确不是同道。崔季珪投笔从戎,潜心修习兵法。你虽身在军旅,却还是以儒生自居。我很好奇,将来若是崔季珪奉诏讨伐,与袁将军对阵于沙场,你们师兄弟孰胜孰败?”

  袁熙眼神微缩,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杯中酒险些洒了出来。

  袁尚倒是面容不变,甚至还有些不屑。

  国渊再度冷笑。“使者这是威胁我等么?我等奉诏征伐海外,并无犯上作乱之举,又何来与崔季珪对阵之说?”

  “原来你还知道奉诏。”秦宓收起了笑容,寒声道:“袁买母子虽被赦免,但诏书明言不得返回中原,你怎么就忘了他们此举违诏的事实呢?”

  不等国渊说话,秦宓站了起来,轻轻一顿手中的节。

  “天子之节在此,你且如实汇报,是不知而犯,白口妄言,还是明知故犯,藐视朝廷诏书。”

  国渊虽满腹不忿,可是看到秦宓手中的节,顿时气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袁熙。

  袁熙面色发白,一言不发,额头沁出了汗珠。

  片刻之后,袁尚咳嗽一声,起身离席,来到秦宓面前,面带微笑,伸手准备去拍秦宓的手臂,刚准备说话,秦宓抬起手,打断了他。

  “天子之节面前,请袁将军自重,不要打断我的问话。”

  袁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脸颊抽搐了两下,怒视着秦宓。

  秦宓面不改色,迎着袁尚的目光,嘴角微挑。“袁将军乃眷西方,想必知道益州已经平定,装备了新式战船的大汉水师随时可以跨海来战,讨逆将军孙策枕戈待旦。至于是助袁将军东征倭国,还是讨伐不臣,就看袁将军怎么选了。”

  袁尚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拱手谢罪,退在一旁。

  他们曾与孙策并肩作战,自然清楚孙策率领的水师有多凶狠,绝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秦宓再度看向国渊,厉声喝道:“从事国渊,回答我的问题!”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色厉内荏

  帐篷内一片死寂,连最张扬的袁尚都没敢说话。

  国渊张口结舌,汗如浆出。

  秦宓等了片刻,挥挥手。“拿下,斩了。”

  身后的随从愣住了,面面相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在袁熙、袁尚的面前斩杀郑玄的弟子?且不说能不能活着离开,就算能活着回到中原,秦宓也会被儒生唾骂吧?

  牵招也吃了一惊,上前一步。“秦君?”

  秦宓没有接牵招呼的话,举步离席,直接走到国渊面前,用力将手中的节插在地上,厉声喝道:“跪!”

  面对着摇晃不定的节,国渊打了个激零,膝盖一软,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秦宓反手拔刀,刀光一闪,便架在国渊的脖子上。

  “大汉属国中山征南中郎将袁熙麾下从事,乐安国渊,藐视朝廷法度,为逃犯辩解,大逆不道,依法当斩。验明正身,即刻执行。”

  说完,手起刀落,一刀枭首。

  鲜血喷溅,冲出丈余。袁尚躺避不及,被溅了一脸,顿时一声尖叫,向后退了两步,不小心被案几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唉呀——”

  秦宓转头看去,目光如电。

  袁尚一见秦宓,以及他手里还在滴血的长刀,顿时头皮发麻,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秦宓轻轻一甩长刀,将刀的血迹甩落,还刀入鞘,拔起节,从容走回自己的坐席。

  “好了,我们接着讨论这个问题,将军了解这个事么?谁是主使者?”

  袁熙目瞪口呆,嘴唇颤抖。

  一旁的袁尚也悄悄爬了起来,却不敢说一句话。

  其他人看着僵卧在地的国渊尸体,以及滚到袁熙案前的首级,闻着热腾腾的血腥味,也没有敢说一句话。

  “看来你们还没准备好。”秦宓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掸衣服。“我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此事,找出相关人员。”

  说完,转身离开。

  随从来不及多想,匆匆跟上。

  牵招已经反应过来,留在最后,手按着腰间的刀环,环顾袁熙等人,微微颌首,缓缓退出。

  袁尚突然跳了起来,涨红了脸,尖声叫道:“岂有此理,他竟敢当着我兄弟的面杀人?来人——”

  “住口!”袁熙一声低吼,拍案而起。“你想我袁氏被灭门吗?长兄、四弟和阿母都在朝廷手中,你杀了朝廷使者,他们就死定了。”

  “我……”袁尚语塞。

  袁熙起身,捡起国渊的首级,仔细端详了一番,对袁尚说道:“你看这断口,如此齐整,这秦宓虽是使者,却有一身不俗的武艺,而且……”他咽了口唾清楚。“他手中的长刀锋利无比,绝非我等手中的兵器可比。看来朝廷不仅有海船,就连最普通的长刀也胜我等不止一筹。”

  袁尚凑了过来,忍着害怕,看了一眼国渊的脖子断口,没敢吱声。

  正如袁熙所说,斩首并非易事,断口如此齐整更不容易,秦宓不仅有一身好武艺,而且有一口好刀。

  一个使者,也能配这么好的刀,只能说朝廷在军械的进步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如果孙策带着装备了海船的水师来攻,他们根本挡不住。

  “那……怎么办?”

  “找几个人顶罪吧。”袁熙低声说道:“你让人收拾一下,好生安葬国子尼,我去向使者请罪。”

  ——

  牵招赶上秦宓,低声说道:“秦君,是走是留?”

  秦宓回头看了牵招一眼。“我知道将军善战,但我们长途跋涉而来,人困马乏,是逃不掉的。”

  牵招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陪秦君一搏。”

  “有劳。”

  “使者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牵招赞道:“不意使者竟有如此胆气与身手,我倒是看走眼了。”

  “血气之勇罢了。将军有所不知,天子尚武,散骑、郎官、尚书习武者甚众,其中不乏高手。我只是跟着练了几天,算不上出众。能一刀成功,除了运气之外,还是刀利。”

  “久闻天子重实学,成重军械制造,这刀想必也是成果之一吧?”

  秦宓看到袁熙从远处走了过来,身后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安全了,不禁哈哈大笑,解下腰间长刀,递给牵招。

  “只是一口普通的长刀罢了。既然将军喜欢,就赠与将军。”

  牵招接刀在手,才看到袁熙走来,一时有些尴尬。不过他随即恢复过来,拱手致谢,同时将自己的配刀送了过去。

  “多谢使者。我这口刀虽然不如使者的刀锋利,却也是中山王所赐,送与使者防身。”

  秦宓也不客气,接过刀,挂在身上。

  袁熙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更不敢有什么想法。牵招与秦宓如此亲密,这时候对秦宓不利,牵招肯定不会同意。如果能连牵招一起杀,也许等不到朝廷的大军,刘备的大军就会杀来。

  他虽然有兵力优势,却不想和刘备火并。

  对他来说,攻取倭国,然后建立自己的封国,延续袁氏血脉,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他赶到秦宓面前,躬身请罪。

  秦宓也不为己甚,只是正告袁熙,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不容忽视,必须彻查,给天子一个满意的交待。否则不仅他们会有危险,就连中山王刘备都难辞其咎。

  袁熙战战兢兢,不敢多说。

  秦宓的话说得清楚,如果他不能让秦宓满意,刘备肯定不会甘心受到牵连,会态度鲜明地站在朝廷一边,立刻对他宣战。

  “请使者放心,熙一定彻查。”

  秦宓又安慰了几句,表示理解袁熙军务繁忙,未必能事事操心之类。袁熙听了,知道朝廷没有杀他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热情的安排秦宓住宿,又安排了好几个皮肤白皙、容貌娇好的韩女侍候。

  袁熙告辞之后,秦宓对牵招说,袁氏兄弟虽然兵多将广,但他未必是中山王对手。有朝廷为后盾,中山王只要能励精图治,中山国还是可以长久的。只是这片河谷必须收回,以免有肘腋之患。将来如果可能,最好是能建立一支水师,控制这片狭海,将袁氏兄弟限制在海外。

  牵招深以为然。

  他觉得袁熙、袁尚虽然禀性不同,但都不会超过袁绍本人。说到底,这两人还是高门子弟,骨子里没有舍命一搏的勇气。至于他麾下的那些青徐儒生,也是嘴上厉害,真拼起命来,也是不行的。

  他甚至有种想法,回去之后,要劝刘备离青徐儒生远一点。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前车之鉴

  袁熙很快就给了秦宓一份名单,上面有所有潜返回中原的人。

  至于哪些人回了老家,哪些人又去了渤海,他就不清楚了。

  秦宓也不细究。

  他们奉命来查此事,主要上的是惩戒逃回去的人,让还想逃回去的人断了念想。至于谁是主使者,反正都是些罪人,朝廷没兴趣也没能力一一追查,能交差就行了。

  带着袁熙赠送的丰厚礼物,他们踏上归途。

  借着这几天机会,秦宓、牵招在附近看了一圈,了解了不少情况。

  袁熙、袁尚看似兵力不少,招揽了大量的当地部落,但是说到底,他们用的还是袁绍当初笼络乌桓、鲜卑的那些手段,收买为主,控制力并不强。真要打起来,那些人能否为他们卖命,还真说不准。

  尽管如此,秦宓还是建议牵招提醒刘备加强戒备,尽快完成对当地民众的同化,不要给袁熙、袁尚可趁之机。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天子用过的教化。

  百姓才是根基,那些部落首领则要恩威并施,能笼络的就笼络,不能笼络的就杀掉。

  回到中山,秦宓向王绛汇报了出使的经过。

  得知秦宓先斩后奏,当着袁熙的面杀了国渊,王绛大惊失色。

  他担心的不是秦宓的安全,而是国渊之死带来的影响。国渊是郑玄的弟子,曾避祸辽东,在青徐士人中影响甚大。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曾与国渊一道的青徐士人会对秦密口诛笔伐,甚至可能直接派人来杀秦宓。

  他让秦宓赶紧走,以回朝汇报的名义先走一步。

  秦宓感谢了王绛的关照,却不肯走。

  中山国虽在海外,却已经是大汉的属国,中山王又是宗室,他能看着天子的使者死在他的国内?

  再说了,我是天子使者,岂能因为恐惧就逃走。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谁想报复,冲着我来就是,绝来连累大人。

  王绛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早知道这人如此鲁莽,就不带他来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任秦宓去折腾。

  秦宓找到刘备,要求将他带回来的国渊首级挂起来示众。

  刘备已经听到牵招的报告,知道秦宓斩杀了国渊,也是吃了一惊。听说秦宓还要将国渊的首级挂起来示众,他不由得苦笑。

  “秦君,何必呢?士可杀不可辱,人已经死了,何必再羞辱他,非要激得青徐士人群起而攻么?”

  秦宓早有准备,从容而笑。“大王觉得他们敢攻击我么?”

  刘备恳切地说道:“秦君有所不知,青徐人有侠气。孤当年为平原相,就险些为人刺杀。国子尼是郑康成弟子,学问、品德皆有可道之处,如今被秦君斩杀,或可说罪有应得,但悬首示众,不合朝廷法度,有刻意羞辱之嫌,怕是青徐人忍不过。”

  秦宓反问:“大王怕了?”

  刘备皱起了眉头,觉得秦宓有些不识好歹。

  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怎么出口伤人呢?

  刘备弱冠从军,如今年过不惑,虽然败多胜少,毕竟征战二十余年。再加上这些年比较顺利,先是守住彭城,后是助攻冀州,如今又在海外建国,信心暴增,自有三分霸气。

  这一不悦,气氛便有些肃杀。

  秦宓面不改色。“恕我直言,大王若想国祚长远,万世无穷,固然不能没有儒生的辅佐,却与不能过于纵容。党人如何误国,天子又是如何复兴的,大王都看在眼里。如何做,还用我说吗?”

  刘备眉头紧锁,沉默良久。

  他听懂了秦宓的意思,不能对青徐士人过于礼敬,以至于被他们左右。孝桓、孝灵朝的党祸起因就是关东士人结党,与朝廷对抗,最后被袁绍钻了空子。

  董卓入京的直接原因就是袁绍的招引。

  如果他控制不住青徐士人,也可能被袁熙、袁尚钻了空子,重蹈覆辙。

  事实上,现在已经有这个迹象。牵招报告说,袁熙极力笼络当地的蛮夷部落,兵力已经远远超过他,有反客为主的可能。

  当此之时,低头认输,他这个中山王的御座还没坐热,可能就要易手了。要想坐稳王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依靠朝廷。

  秦宓当着袁熙的面斩杀国渊,还能全身而退,依靠的就是朝廷的威势。

  如何取舍,并不难选。

  刘备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随即与诸葛瑾、陈琳等人商量。

  中山相陈琳当即表示反对。

  理由和刘备之前说的差不多,先斩后奏已经很过份了,还要悬首示众,这是对国渊的羞辱,也是对青徐士人的羞辱。

  大王这么说,是想与青徐士人为敌吗?

  刘备沉着脸,一声不吭。

  秦宓缓缓起身。“陈相欲与朝廷为敌吗?”

  陈琳大怒。“秦君这是欲挟朝廷之威,胁我中山吗?”

  秦宓抬起手,打断了陈琳。“我首先要提醒你一点,我身为朝廷派出的使者,代表的就是朝廷。你当着中山王的面对我咆哮,是代表中山王表示对朝廷的不满,而是你个人的态度?”

  陈琳顿时语塞,回头看了一眼刘备。

  刘备的脸阴得要滴水。

  他已经表明了态度,要支持秦宓的决定,陈琳表示反对,这可以理解。但当着他的面对使者不逊,这就是给他找麻烦了。

  说到底,陈琳还是把青徐士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中山国还在其次。

  秦宓说得对,他对青徐士人太纵容了。

  刘备不说话,陈琳也意识到犯了忌,一时不好再说。

  诸葛瑾起身,先走到陈琳面前,双手按着陈琳的肩膀,笑道:“陈相,你在海外呆得太久了,连说话声音都大了。”

  陈琳尴尬地笑笑,顺势归座。

  诸葛瑾又走到秦宓面前,拱拱手。

  “秦君,我等辅佐中山王征战海外,不比中原,礼仪简陋之处,还请秦君见谅。然,中山王既是宗室,中山君臣亦是朝廷藩篱,对朝廷的忠诚天地可鉴。分歧在术,不在道,不在道。哈哈哈……”

  秦宓也笑了,拱手还礼。“好说。陈相慷慨壮烈,其实我还是钦佩的,有机会若能与陈相印证一下剑术才好。海外征战,只有文辞可不行啊。清谈误国,袁本初便是典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相辅国,当有所借鉴才是。”

  陈琳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后生可畏

  陈琳被秦宓怼得哑口无言,其他人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他们都清楚,刘备为人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决定站在朝廷一边,无条件的支持秦宓,任何阻止他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青徐士人结党的嫌疑。

  反对刘备,他们可以脱离中山,去投袁熙,却没必要当面争辩,惹来杀身之祸。

  刘备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他是一个武夫。之前对他们客气,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如果觉得他们不忠,那就没什么客气可言了。

  他想悬首示众就悬首示众吧。他表明了态度,青徐士人更团结。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秦宓将国渊的首级挂在驿馆门口示众,并将事情的经过写成公示,就贴在首级的旁边。

  刘备派牵招带兵保护驿馆,出王诏,支持朝廷的一切决定。

  不出意外,青徐士人非常气愤,一时哗然。

  几天之内,就有不少人公开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将离开中山,宁愿隐居深山,与野人为伍,也不为中山之臣。

  相比之下,辞官的却不多。

  包括曾与秦宓当面争论的陈琳。

  有人不愤,去相府找陈琳理论。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些原本慷慨激昂,一心想劝陈琳一起离开中山的人从此偃旗息鼓,绝口不提“邦无道则隐”之类的话。

  ——

  将国渊的首级挂了半个月后,秦宓与王绛起程返回。

  在船上,他们受到了船长热情的接待。

  这段时间,秦宓的事迹已经在中山国传得人人皆知,往来于中山和中原之间的商人都知道朝廷的使者这次很威风,一向高人一等的青徐士人遭受重创,连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对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来说,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中山国的官员态度好了很多,不再把中山看作治外之地,可以不在乎朝廷的法度,自行一套。为了中山国的财政,随意提高商税,更有人毫无顾忌的让他们捎带物资,连成本都不想付。

  现在知道中山国不是法外之地,也要受朝廷的法度控制,他们立刻老实了很多,有些捐税不知不觉的就撤了,依朝廷的税制处理。

  对商人来说,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收益,也让跨海经商变得有利可图,更有吸引力。

  ——

  冀州刺史满宠一行来到了渤海郡治南皮。

  张昭带着掾吏出城相迎。

  作为刺史而言,满宠很年轻。但他的名声却不小,早在曹操麾下任职的时候,便有酷吏之名。后来被天子钦点为冀州刺史,也以手段酷烈著称,整个冀州都有他的传说。

  张昭对此很不以为然,只是碍于礼节,不得不出迎。

  人是来了,但态度实在算不上恭敬,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满宠也不在乎,开门见山的说,我是奉诏来查从海外逃归的罪人的,请府君配合。

  张昭也很直接,将准备好的户籍上计副本给了满宠。

  “最近渤海户口滋生,慕名而来的数以万计,实在无法分辨哪些是中原迁来,又有哪些是海外逃归。闻说使君明察秋毫,不如就请使君查一查吧。”

  他心里笃定得很,的确有人从海外逃归,在渤海投靠亲友,或是直接落籍,但是没有他的配合——他根本不想也不可能配合——满宠就不可能一一查清楚。

  几百人散在渤海,就像几滴水融入大海,哪有那么容易查。

  看他怎么向朝廷交待,怎么向天子交待。

  满宠将上计副本在手里掂了掂,转身交给从事,笑道:“府君是不想查,还是不能查?”

  张昭轻轻哼一声,不屑一顾。

  满宠接着说道:“天子的胸怀,府君应该是清楚的。他将那些人流放海外,不过是让他们尝尝辛苦,以合乎孟子生于忧患之义,并非赶尽杀绝。如今海船往来,中山与中原之间不过数日之程,不及西域十分之一。天子去得西域,他们去不得中山?”

  张昭眉头微皱,神色渐缓。

  满宠一声轻叹。“府君不妨想一想,你在渤海行王道,是为了探索另一种自强之道,还是收留好逸恶劳之辈。如果是后者,那渤海还有试验的必要吗?”

  张昭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韩宣上前一步,拱手道:“使君言重了。府君并非不想查,只是事务繁多,实在无法在短期内完成。使君明于律法,又蒙天子器重,能者多劳,若能由使君主持,或许能尽快解决,为天子解忧。”

  他笑了笑。“渤海虽蒙天子恩准,可以自行其令,毕竟还是冀州一郡。”

  满宠转头看向韩宣。“功曹韩景然?”

  “韩宣见过使君。”

  满宠微微颌首。“府君公务繁忙,不如就请你协助我彻查此事,如何?”

  韩宣转头看向张昭。

  张昭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他既不能明着与满宠对抗,又需要及时了解进展,有韩宣在满宠身边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将来传到天子耳中,至少他也派人协助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

  满宠没在南皮停留,带着韩宣,赶往阳信。

  阳信长是钟繇,有不少汝颍人迁到了阳信,且阳信近海,从海外逃回来的人,迁到阳信是最可能的选择。

  当然,满宠选择阳信作为第一个目标,就像他邀请韩宣一起行动一样,都是预先准备好的方案。

  钟繇与韩宣的冲突,汝颍人与张昭的貌合神离,他早就听说了。

  半路上,他向韩宣问计。

  一开始,韩宣还有些顾忌,后来满宠对他说,张昭在渤海施政几年,情况如何,你也看到了。渤海已经和周边的郡国拉开了距离,而且距离越拉越大。就算天子有耐心,不会立刻取消渤海的特殊政策,张昭也不可能成功。

  汝颍人实力雄厚,就算渤海的试验失败了,他们也没什么问题。回朝廷,他们有荀彧、荀攸那样的盟友,将来出仕很容易。出海,他们可以投符合袁熙、袁尚,说不定还能建国封侯。

  你们渤海人呢?

  我曾在曹使君麾下任事,与汝颍人有过接触,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的遭遇,不会比我强多少。

  满宠的话,勾起了韩宣心底不愉快的经历。他沉默了良久,最后为满宠出了一个主意。

  “使君有不妨先从海商入手。”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势如破竹

  满宠接受了韩宣的建议。

  阳信近海,地多沼泽,由水路进出是最方便的。从中山回来只能坐海船,而通往中山的海船每次靠岸都有记录,隐瞒的难度极大。

  除非中山有人配合。

  朝廷已经派大鸿胪去中山,中山自顾不暇,怕是没胆量配合阳信弄虚作假,篡改相关记录。

  除非之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防患于未然。

  只是他们都觉得,以汝颍士人和青徐士人的张扬,未必会料到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事先考虑得周全。毕竟以他们的能力,真想隐瞒的话,根本不会闹到这一步。

  满宠快马加鞭,赶到阳信之后,第一时间赶到海边的大市,将相关的记录拿到手中。

  刺史亲至,又有郡功曹陪着,市中官员不敢拒绝,只能乖乖地交出记录,然后派人通知钟繇。

  钟繇倒不是很紧张,相关的记录,他都已经收起来了。他打算等满宠查不出结果的时候再去见他们,以便奚落一下满宠和韩宣。

  但荀谌反对钟繇的方案。

  荀谌说,满宠任冀州刺史这么久,一直没有干涉渤海的事务。这次突然来渤海,太守张昭又没有阻拦,还派韩宣协助他,肯定接到了朝廷的诏书。

  既然是朝廷想查,没有理由只查渤海,不查其他地方。你能将进入阳信的人藏起来,还能将其他人的踪迹也藏起来吗?

  一旦被朝廷发现你故意隐瞒,那问题就大了。

  天子为人宽仁,但是对故意欺骗他的人绝不姑息。这次派人彻查海外逃归人员,原因正在于此。

  你觉得袁熙能承受住朝廷的压力,拒不交出名单吗?你不清楚袁熙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他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也不是敢冒死一搏的人,否则不至于现在还受制于刘备。

  想起往事,荀谌很伤感。

  这几年比较清闲,他时常回想往事。最让他后悔的事就是袁绍逃出洛阳。如果当时袁绍能够承受住董卓的压力,没有离开洛阳,他其实是有很大机会控制住朝政,击败董卓的。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是太软弱了。

  不仅是袁绍,也包括他们这些谋士。该走的时候不走,不该走的时候走了,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手边溜走。

  在这一点上,他越想越佩服荀彧、荀攸,能谋善断。

  钟繇反问荀谌,那我们该怎么办?

  荀谌说,我有上下两策,看你选哪个。

  上策是把那些从海外逃回来的人集结起来,送回中山。我们也一起去,自我流放,与袁熙会合。

  有你我相助,袁熙才能走得更远。

  十几年苦是要吃的,但十几年后,我们也有机会在海外建国。海外遥远,除了奉行大汉正朔之外,一切皆可自决,朝廷无力也无意干涉。

  下策是主动配合满宠,然后看看朝廷的反应。

  法不责众,你我又不是主谋,天子想必不会重责,最多是免职而已。

  钟繇想了很久,选择了下策。

  他已经年过半百,未必承受得起海外征战之苦。且袁熙乃是庸主,难成大器。侍奉他,不甘心。自立,未必有这实力。

  与其如此,不如返乡归隐,做个闲人,将心思花在培养子孙上。

  去年,他刚刚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钟毓。老来得子,正是欢喜的时候。

  钟繇对荀谌说,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奢望。你正当壮年,又有文若、公达为应,不要陪张子布折腾了。如果有机会返回朝廷,就好好抓住,去见满宠、韩宣吧,配合他们行事。

  荀谌明白钟繇的意思,应了下来。

  渤海自行施政数年,每一年的上计都是垫底,而且差距越拉越大,除了极少数坚持儒门信仰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失去了信心。

  钟繇已经后悔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当初若不是固执己见,他也不可能由上党太守转为阳信长。

  ——

  荀谌赶到市中,与满宠、韩宣相见。

  他虽是汝颍人,却与韩宣交情不错。加上荀氏在朝的雄厚背景,即使是满宠也不愿意与他发生直接冲突。

  满宠问荀谌,究竟有没有,有多少海外逃归人员在阳信,记录在哪里?

  荀谌坦率的承认了有海外逃归人员在阳信,有汝颍的,也有冀州的,相关记录我带来了。这件事是我经手的,县长钟繇不清楚,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听荀谌这么说,满宠就明白了。

  和韩宣一样,钟繇这是要撤了,荀谌是来顶罪的。

  一来荀谌背后有人,就算他认罪了,大概率不会有性命之忧。二来他和韩宣交情不错,逃归的人中还有冀州人,韩宣也不能做得太绝。

  所以,见好就收是最合适的选择。

  汝颍人底蕴厚,人脉广,身段更灵活。

  满宠没说什么,接过荀谌提供的记录,命人抄写了一份,然后行文阳信县,命钟繇将相关人员控制起来,等待清点。

  与此同时,满宠上书朝廷,将查案的经过一一汇报,请求进一步处理方案。

  ——

  刘协先接到王绛的报告,知道袁熙的实力已经超过刘备,有坐大的可能。

  当时便有人建议,将进攻交州的孙策撤回来,使其率领水师去中山,协助刘备击溃袁熙,消除隐患。

  但刘协否决了。

  他有两个理由:一是王绛初到中山,还没搞清楚情况。袁熙坐大只是一个猜测,未必是事实,大可不必见风就是雨。

  海外之事,不能如此仓促,否则必然疲于应付。

  要相信刘备,就算不敌袁熙,也不至于迅速溃败,坚持一段时间,等待朝廷的增援肯定是没问题。

  另一个理由是他觉得袁熙没有那样的能力。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袁熙已经成年,他的性格已经定型,不是那种敢搏命的人。如果他真是一个勇者,当初在邺城就不会选择投降。

  短时间内性格发生重大改变,除非他受了重大刺激,或者也是个穿越者。

  真要是个穿越者,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反攻中原,更应该韬光养晦,先取倭国,然后直接去大平洋对岸的美洲大陆。

  那里有广阔天地。

  综合这两点,他觉得袁熙谋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可不必紧张。

  半个月后,他又收到了王绛的上书:秦宓斩杀国渊,震慑袁熙、袁尚兄弟,成功化解了危机,完成了任务。

  与此同时,他又收到了满宠的上书,渤海的事也查清楚了,相关人员也控制起来了,等待下一步指示。

  一场牵涉甚广的案件,迅速来到审判的阶段。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曲线救人

  刘协很好奇,司空周忠将如何处理这次案件。

  反正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周忠最近很焦虑。每一次请驾,都比上一次更憔悴,白头发也更多一些。

  但他一直没表态,他要看周忠——甚至是公卿大臣们——如何处理。

  现阶段推行君主立宪是不现实的,但他也不会将所有的事务都抓在手里。但凡有点常识,也知道个人处理不了那么多事务,必然会依赖公卿,除非他想累死。

  参考后世的制度,他只想抓牢兵权。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只要兵权在手,文官就翻了不了天。

  在周忠为大案焦虑的时候,他一直很平静,只是偶尔问一下进度,大部分时分放在与军事上,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讲武堂新生的数学课,一是相关军械的研发。

  讲武堂新生能用到的数学知识其实有限,他们毕竟不是做理论研究,用不了那么高深的数学知识。他着重培养的其实是数学的思维,也就是数字化管理,用数据来建模,客观理性的分析双方的形势。

  军械的研发则需要更多的数学知识。结合东西方的现有数学成果都不够,他不得不将经典物理学需要的微积分等数学知识改头换面,传授给专门研究军械的研究人员。

  事实证明,有需求才会有发展。现实的需要极大的刺激了学术的发展,如今投身实学——其实是数学的人才越来越多,相关成果不断涌现,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生怕拔苗助长,灌输了现成的知识,却剥夺了他们自己思考的能力。后来才发现,这完全是杞人忧天,对这个时代的学者来说,算学天生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只是之前没有这么多问题罢了。

  比如割圆术,这种没有他也会出现的算学方法本质上就是微积分,只是没有现实的需要,除了在理论上计算更精确的圆周率之外上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才一直没有发展成系统的理论。

  如今有了需要,微积分已经呼之欲出。

  这个需要就是抛石机和强弩的弹道计算。

  抛石机、强弩是为了攻击远处的目标而设,这种重型军械无法实现覆盖式打击,对精准度的要求更高,如何才能提高命中率,就成了讲武堂研究军械的技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自身就是算学高手的虞翻延引下,一批精通数学的年轻人被召进了讲武堂,其中就包括为周群研制反射式望远镜提供数学支持的赵爽。

  赵爽才二十出头,却已经展现了过人的数学天赋。他之所以来到南阳,是因为在邸报上看到了勾股定理的证明。来到南阳之后,经过多方打听,得知这个证明背后的人可能是天子刘协,他欣然接受了虞翻的邀请,成了讲武堂的学者,就为了经常有机会与刘协讨论数学问题。

  第一次看到赵爽时,刘协多少有些尴尬。

  因为证明勾股定理的第一人就是赵爽,他其实是个剽窃者。

  你做着九年义务教育和四年高等教育,再加上蔡琰提供的支持,他暂时还没有露馅的风险,与赵爽的交流还算正常。

  通过与赵爽的交流,他得到一个意外收获。

  火药。

  赵爽对他说,江东这几年很太平,恢复得很快,求长生的愿望又强烈起来。不少道士集中在吴郡、会稽一带炼丹烧药,他们有一种配方,据说效果很神奇,就是炼起来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走水,甚至会发出巨响,将人震聋。

  刘协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立刻问清姓名,派人将那几个道士召到南阳来。

  火药——哪怕是黑火药——才是跨时代的杀器。

  他知道黑火药的基本配方,但具体怎么弄,他却没经验。现在有从事这方面研究的道士,他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为了保密,他没有说召道士来朝的真正目的,就连赵爽都以为刘协是想炼丹。一时之间,天子要求长生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于是,各种与长生有关的道术贡献开始多了起来,其中自然免不了房中术这样的精华。

  虽然这只是一个误会,效果却不错。

  得知天子意在长生,周忠更焦虑了。天子摆明了不想直接过问此事,并没有让他轻松一些,反而让他压力山大。

  这件案子处理得好不好,不仅关系到无数人命,更关系到天子是进一步放权三公,还是改弦易辙,重新收回权力。

  随着中山与渤海的消息先后送回,案件进入到审判阶段,周忠被折磨得几乎夜不能寐,肉眼可见的苍老。

  在司空府内部的讨论中,意见也不统一,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是秉公处理,将逃归的主要人员戮首,相关人员流放。这么做,有现成的律令为依据,不会有争议,还能有效遏止其他人员的企图。

  一是从轻发落,除了最显眼的几个人必须处死之外,其他人从轻发落。原因也很简单,涉案人员太多,法不责众。如果都杀,怕是有干天和,不符合当前盛世初现的和谐气氛。

  两种说法都有道理,而且周忠也清楚,要想让天子满意,第一种选择是唯一的选择。

  但他下不了决心,要杀的人太多了,而且不少是汝颍大族。

  袁绍的长子袁谭、次子袁买以及袁绍的谋士郭图都在其列。

  思前想后,周忠还是厚着脸皮找贾诩商量,看看贾诩能不能帮着劝劝天子高抬贵手,尽可能少杀一些人。

  贾诩捱不过面子,答应了周忠的请求。

  但他没有直接找刘协求情,而是来到了印坊,求见唐夫人。

  当初唐夫人陷落李傕军营,被李傕所迫时,是贾诩发现了她,并报告了天子,后来又从中斡旋,救出了唐夫人。

  唐夫人欠贾诩一个大人情,也对贾诩一直很尊敬。得知贾诩来见,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事,亲自赶到门口迎接。

  来到堂上,贾诩也不掩饰,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

  他想请唐夫人出面,向天子求情,尽可能少杀一些人。

  唐夫人听完,很是为难。“贾公登门,本该从命。只是贾公也清楚天子心意,否则也不会来找我了。我本妇人,蒙天子不弃,托以印坊事务,聊以为生,岂能介入政务?”

  贾诩摇摇头。“诩岂敢。我不是请夫人直接向天子求情,而是想在邸报上发布一篇祭文。”

  “祭文?祭谁?”

  “祭那些死于战乱中的人。”贾诩一声叹息。“从中平以来,二十年间,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家族家破人亡,无人祭祀?如今太平初现,该祭一祭他们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杀人利器

  唐夫人想了很久,最近还是接受了贾诩的请求。

  她对袁绍等人没好感,却不代表她没有同情心。她自己就曾蒙受过战乱之苦,印坊中也有很多和她一样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汝颍人。虽说如今生活安定了,但困在噩梦里,迟迟不能解脱的不在少数。

  对他们来说,这是死于战火中的亲人没有入土为安、灵魂无所依托的表现,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送他们的灵魂返乡,还是有必要的。

  唐夫人随即带着礼物,来到兰台,与蔡琰见面。

  蔡琰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对此深有同感。在西凉军为祸关东的时候,她也有族人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但她比唐夫人更清楚,这件事背后会引发连锁反应,不能掉以轻心。如果真是那么好劝的话,周忠不会去找贾诩,贾诩也不去找唐夫人。

  其一是会引发西凉人的不安。

  当初为祸关东的西凉军还有不少人在军中,比如张济、杨定等人。天子虽然有意将这些人一步步赶出朝堂,但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为了安抚张济,天子花了那么多心思,如果因为一篇祭文毁了,绝非天子所乐见。

  其二是这次涉案的人员虽说也有不少汝颍人在内,但他们却不是当年战乱的受害者。

  相反,他们是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袁绍引外兵入京,如果不是他们临阵脱逃,将洛阳拱手送给董卓,如果不是他们拥大军而不前,坐视西凉军为祸山东,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山东人受难?

  现在要以为战乱中死去的无辜为由,为始作俑者的家属求情,这道理讲不通啊。

  面对蔡琰的疑惑,唐夫人拿出一封信,交给蔡琰。

  这是贾诩手书,专门给蔡琰的。

  蔡琰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两句话。

  世事非棋,黑白难辨。积德有福,子孙吉祥。

  蔡琰看完,俏脸莫名一红,随即收了起来。“我来写祭文,写好之后请天子过目,看看他的心意。”

  唐夫人意味深长的看着蔡琰,躬身一拜。

  ——

  “呯!”一声巨响,沉重的铁块被高高顶起,又重重落下,再次发出一声闷响,连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

  一旁观看的技师们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白。

  他们都是天天与军械打交道的人,知道抬起这块铁需要多大的力量。如果用来推动箭矢,至少可以将箭送出百步的距离,等同于四石之弩。

  一小撮火药居然蕴含这么大的能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种武器若是投放到战场上,会有何等威力?

  但凡有点常识,都能意识到其中的机遇。

  天子曾说,欲以万骑横行西域,很多人都觉得不可能,觉得天子年少气盛。现在看来,天子还是太保守了。

  他没有说错,知识就是力量,眼前这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道士们只想求长生,只有天子看到了其中毁灭的力量。

  “这件事要列为讲武堂最高机密。”在一群被震得目瞪口呆的人中,刘协是最从容的那个。对他来说,这次试验也就是个大炮仗而已,算不上什么。“虞祭酒,你安排一下,列出详细的改进方案,尽快制作出可用的样品,进行试验。”

  “唯。”虞翻拱手施礼,领着几个道士退下。“伯阳,随我来。”

  道士魏翱、于吉等人向刘协行了礼,随虞翻退下。出了门,魏翱低声说道:“仲翔,天子这是要将我等炼制的丹药用于战场吗?”

  虞翻瞅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挑。“如此利器,不用于战场岂不可惜了?”

  魏翱顿时急了,停住脚步,拽住虞翻的袖子。“仲翔,万万不可。我等研制此丹,为是长生,不是为杀人。”

  虞翻拍拍他的肩膀。“虽是用于战场,却不仅仅是为杀人,更是为救人,也是功德无量。”

  “明明是杀人,怎么是救人?”

  “你想啊,如此利器出现在战场上,稍一施放,敌军破胆,举城投降,不就是避免了无辜死伤?我军将士也因此可以避免大量伤亡,又救了多少人?”

  “这……”魏翱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一旁的于吉说道:“祭酒此言,恕我不敢苟同。天下太平,何必轻启战端?若能两相安好,又何无辜伤亡之说?”

  “你觉得天子是好战之人?”

  于吉摇摇头。“岂敢,我等正是知道天子不好战,有大仁,这才奉诏来献方。只是没想到……”他苦笑一声,欲言又止,意思却很明白了。

  “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己而用之。药能救人,也能杀人,你说是掌握在天子手上好,还是掌握在别人手上好?”

  于吉抚着胡须,也不说话了。

  虞翻又道:“此药虽威力巨大,成分却不复杂。你们不献,将来也会有人献,却未必会献给天子。退一步说,你们研究了那么久,也没发现此药的精华所在,却被天子一言说破。你们觉得没有你们,天子能不能自行研究出来?”

  于吉和魏翱互相看看,没有再说什么。

  ——

  刘协出了门,背着手缓缓而行。

  虽然火药的威力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但火药的面世可能引发的效应却让他有些激动。

  火药是华夏文明的发明之一,与印刷术、指南针一起,为西方的发展提供了条件,自己却因为文明的早熟失去了发展的空间,最后被西方野蛮人用来攻破华夏的大门,既是悲哀,又是讽刺。

  现在,历史给了他另一个选择,他绝不会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火药必须大力发展,而且要全力以赴,在西征时派上用场,让那些野蛮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文明,什么叫仁义之师。

  一群强盗,利用我华夏文明的技术杀烧劫掠,为祸天下,坏事做尽,居然还有脸以文明人自居,将真正的文明人当作落后的野蛮民族。

  归根到底一句话,武力是不能放弃的,任何时候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文明和野蛮的定义权就会被别人抢走。

  “陛下,此物一旦面世,将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袁衡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发抖。

  刘协扭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杀人的从来不是武器,而是人。如果天生野蛮,杀戮成性,就算手中没有兵器,一样可用杀人。”

  袁衡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陛下……想杀人吗?”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老而弥辣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头看了袁衡一眼。

  看来袁衡终究还是没忍住,想为袁谭等人求求情。

  这个心情,他能理解,毕竟是族人,而且血脉还很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真要是这么冷血,他反倒会觉得奇怪。

  法律不外乎人情。

  “我不想杀人。”刘协说道,停了两息,又补充了一句。“但该杀的还得杀,否则就会死更多人。”

  袁衡“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

  刘协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袁衡会坚持进谏的,至少不会这么简单。

  这小姑娘看似温顺,其实坚强得很。

  不过他也没有再问。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没有必要说得太直接。

  眼看就要回到住处,袁衡突然又说了一句。“陛下,臣可以将这个好消息转告令史吗?”

  “当然可以。”刘协说道,随即扬扬手。“我亲自去告诉她,前头带路。”

  火药测试成功,他虽然不意外,却还是很高兴。想着有好几天没去见蔡琰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一趟。

  袁衡笑笑,转身带着刘协往兰台走去。

  蔡琰正在写祭文,听到刘协驾到的消息,多少有些奇怪。她放下笔,出门相迎,先看了袁衡一眼。

  袁衡挤了挤眼睛,转身去安排茶水、点水。

  刘协上了堂,径直走进蔡琰的书房,见案前摆着笔墨纸张,还有没写完的文章,顺口问了一句。

  “又写什么呢?”

  蔡琰有些慌乱,取过纸,想将祭文盖住。

  刘协诧异地瞥了她一眼。这可不像蔡琰,每次他来见她,她若有好文章,都会主动拿给她看。

  “家书?”

  他上次让蔡琰推荐几个族中子弟入仕,现在还没回音。

  “不是。”蔡琰想了想,改了主意,将文章递了过来。“祭文。”

  “祭文?”刘协接过,问道:“祭你父亲?”

  “祭中平以来死难的所有人。”

  刘协眉头一皱,没有再说什么,将草稿看了一遍。

  文章还没写完,但用意他已经明白了。这是要激起他的慈悲之心,让他高抬贵手,放那些逃归的人一条生路。

  他放下文章,双手交叉在腹前,靠在凭几上,静静地看着蔡琰。

  蔡琰有些局促,双手绞在一起,几次欲言又止。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受人之托?”

  “既是受人之托,也是臣自愿。”

  “谁这么大本事,竟将人情托到你这儿来了?”

  “贾太尉,唐夫人。”

  刘协一愣,半晌才缓缓说道:“居然是他们,倒是有些意外。看来司空是真急了。”他摆摆手,示意蔡琰坐近些。“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臣的想法……”

  蔡琰刚要说话,袁衡端着茶水、点心进来了。一一摆好,她正准备起身离开,被刘协叫住了。

  很显然,袁衡今天是特意引他来见蔡琰,算是同谋。

  袁衡却躬身施了一礼。“臣在廊下待罪。”

  刘协眼神微缩,点了点头。

  袁衡起身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蔡琰转身,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齐的纸,摆在刘协面前。刘协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老狐狸,还真是老而弥辣,出手必中。”

  “陛下……允了?”

  刘协没说话,将纸重新折好,收入袖中。

  严格来说,贾诩写的这两句话不是给蔡琰的,而是给他的。

  因为他严格控制佛教的传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的话还没有传开,但儒家也有儒家的说法,救人性命,为子孙后辈积攒阴德,向来是值得称诵的大善之举。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袁安审理楚王案,不少人都认为是袁氏四世三公的根源所在。

  蔡琰的父亲蔡邕学富五车,忠孝无双,最后却没有子嗣。如果不从旁支过继,就只能指望她。她选择了他,放弃了名份,倒也带来一个便利,那就是她生的孩子可以姓蔡,算是延续血脉。

  子孙后代成了她唯一的盼头。

  与她类似,唐夫人的心理其实也很类似,子孙后代的福泽对她们诱惑力极大。

  贾诩这老狐狸深谙人心,用这个理由来请唐夫人和蔡琰出面求情,让她们无法拒绝。

  除此之外,贾诩还有可能在暗示,如果将来蔡琰入宫,他会支持。

  他唯一想不通的事,这事对贾诩有什么好处?

  赎罪吗?

  “祭文你继续写,最后怎么处理,我还要考虑一下。”刘协用尾指挠挠眉心,露出一丝难色。

  “谢陛下。”蔡琰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能让刘协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刘协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他想清洗关东士族——尤其是汝颍士族的心思一直没变。这次是个好机会,所以周忠等人都不敢开口求情。

  这算是给她和唐夫人面子,也给贾诩面子。

  “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协转换了话题,说起了火药测试成功的事。

  蔡琰也很惊讶。她对道士炼丹的事并不陌生,蔡邕学问很杂,方术也是其中一种,当初流落江湖的时候还与于吉、魏翱见过面,讨论过相关的事。

  “我儿时见过魏翱,他父亲魏朗还是著名党人。”

  “是么?”刘协有些意外。

  他只知道魏翱是会稽大族子弟,却不知道他父亲魏朗还是党人。

  不过他也不在乎,他没有对党人赶尽杀绝的想法,也没必要因为魏翱是党人之子就不用他。

  如今在朝的党人多了去了。

  “想不到仙家求长生的丹药,到了陛下手中却成了杀人利器。”蔡琰有些感慨。“我想魏翱此刻也许会有些后悔。”

  再次听到类似的话,刘协有些感慨。他想了想,说道:“昭姬,这世上的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完全合乎理想、道义的事少而又少。如何把握其中尺度,的确是一个难题。但任何时候,你都应该记住一句话,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这句话或许很残酷,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蔡琰眼珠转了转。“依陛下此言,人就应该不择手段的活下去?”

  刘协伸手将蔡琰拉了过来,抚着她的脸颊。“如果只有不择手段才能活下去,那就不择手段。而我今天要做的这一切,就是避免走到那一步。当你拥有了强大实力,你才有资格决定是否坚守道德,给予敌人仁慈。当你没有实力,只能乞求敌人的仁慈时,道德对你毫无意义。”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借题发挥

  对刘协的话,蔡琰能够理解。

  她熟知史事,更经历过绝望的时刻,知道没有实力的支撑,道德是多么的苍白。或许感性上还不能完全接受刘协的话,理性上却知道这就是现实。

  现实是残酷的,实力是必需的。

  刘协肩上担负着大汉复兴的重任,担负着几千万人的福祉,不可能像读书人那样天真,以为道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在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人,哪怕背负恶名。

  “陛下是不是也经常为此纠结?”

  刘协点点头,一声叹息。

  他不是天生的冷血暴君,也没那么残忍。某种程度上,生长在和平时代的他,心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柔软。只是他清楚,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就不得不冷血一些。

  否则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他的软弱而死。

  如今他已经不用在战场上面对敌人,却无法避免在道德的战场上面对自己。

  “行了,不说那些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刘协将蔡琰搂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样的话,你转告唐夫人。她最近很少来见驾,我也没机会告诉她。”

  “唯。”蔡琰伏在刘协怀中,脸庞发烫,声如蚊蚋。

  “今年本来计划纳阿衡入宫,现在看来,恐怕要往后推一推。”刘协眼神闪烁,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睿智。“祭文写好之后,你就离开宛城,回陈留老家住一段时间吧。让阿衡陪着你,今年入宫的名额让给桥氏姊妹。”

  蔡琰身子一紧,仰起头,有些不安地说道:“此事……与阿衡何干?”

  刘协轻笑。“你以为祭文上没有阿衡的名字,别人就会觉得与她无关?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好……吧。”蔡琰有些无奈的点点头,重新放松,乖巧地伏在刘协怀中。

  看着像小猫一般安静的蔡琰,刘协忽然心动,低头在蔡琰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凑在蔡琰耳边,轻声说道:“回家也不能闲着。”

  “陛下有何安排?”蔡琰瞥了他一眼。

  刘协没有说话,而是以行动表示。

  书房外,在廊下等候的袁衡听到蔡琰一声惊叫,吓了一跳,想进门看看,却又不敢,只好悄悄地挪到门外,侧耳听了听,然后便羞得满脸通红,掩着耳朵逃了。

  ——

  贾诩缓步登堂,向端坐在案后的刘协行了礼。

  刘协指指对面的软席。“先生请坐。”

  “谢陛下。”

  贾诩坐好。刘协又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来,然后将一张纸摆在贾诩的面前。

  贾诩看了一眼,面不改色,浅浅地呷了一口茶。

  他虽然没署名,但他相信刘协认得出他的字迹,也没有掩饰的意思。

  “先生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

  贾诩笑笑,伸手将纸收了起来,放进一旁的火盆,看着火光一闪,纸慢慢卷曲,化为灰烬,这才笑道:

  “陛下,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谢。”

  刘协微怔,随即哑然失笑。“先生以为我在谢你?”

  “嗯。”贾诩抬起头,含笑看着刘协。“陛下本无必杀之意,只是难以决断。臣请唐夫人、蔡令史出面,给陛下一个理由,难道不是好事吗?”

  刘协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而唐夫人、蔡令史蒙陛下恩宠,以女子为官,身负非议,不是一日。如果她们不出面求情,虽然不是她们的罪过,却也难免有人迁怒。与其如此,不如由她们出面求情。就算是被陛下责罚了,能让人体谅她们的难处,也是利大于弊。”

  刘协不得不承认贾诩说得有理。

  这其实也是他准备让蔡琰回陈留住一段时间的原因所在。

  “抛开这些考虑,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刘协摆摆手,结束了没有营养的话题。

  “陛下流放附逆家属,本不是为杀人。这些人生于衣冠之家,未经磨难,难以忍受海外之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逃归中原,更不意外。只是逃归违诏,就算可以免其死罪,再度流放也是必然之事。协助他们的人难辞其咎,可与同罪。臣以为,司空不会拒绝这个建议,只会感激陛下宽容。”

  刘协眉头一紧,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随即又化为喜色。

  这老狐狸,难怪被后人称为毒士,这一招太阴险了。

  既施了恩,还能借机将事态扩大,将更多的关东士族迁离原籍,送到偏远之地。

  偏偏周忠等人还无法拒绝。

  ——

  建安八年,腊月十一。

  三公九卿陆续就座,神情凝重,动作小心翼翼,就连说话都压着声音,生怕别人听到似的。

  司空周忠更是眉头紧皱,捻着胡须,一言不发。

  廷尉宣播坐下之后,就低着头,眼睛盯着膝前的方寸之地,不与任何人交流。

  奉命与会的各府掾吏看到这一幕,都变得紧张起来。

  大家都清楚今天的主题是什么,也能预料到会是什么情况,只是不知道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

  前两天,兰台令史蔡琰写了一篇祭文,发表在邸报上,为中平以来二十年内死于战乱的万千生灵祈福。

  看似悲天悯人的一件事,却引发了天子震怒。

  蔡琰被免职,即刻返乡省亲。

  自兴平二年秋,从西凉军中脱身起,蔡琰就一直追随天子左右,为天子写了无数鼓吹男女平等、四民皆士的文章,号为天子文胆。据说还因为倾慕天子,拒绝了周瑜,可谓一片痴心。现在却因为一篇祭文被赶走,着实让人大感意外。

  但了解朝廷形势的人却一点也不意外。

  天子正准备借着海外逃归人员的由头大开杀戒,蔡琰在这个时候建议公祭,摆明了是为那些逃归人员求情,劝天子慎杀。

  对天子来说,这形同背叛。

  蔡琰久居中枢,又与天子亲近,居然因为一篇祭文遭到罢免,而且被立刻赶走,处置之严厉,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不能不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蔡琰那样的影响力。

  司空周忠因此忧心忡忡,头发在几天时间内就全白了。

  别人可以缄口不言,身为司空,他不能不表态。

  他不表态,一味逢迎上意,那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无数人头滚滚落地。

  可是表态,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到此为止,并将在天子的盛怒之下,连最后的体面都无法保持。

  此时此刻,无数人想到了他的前任张喜。

  司空这个位置有些不祥啊。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有法必依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有御史高呼。

  “天子驾到。”

  堂上堂下的众臣下意识地起身,向着快步走进来的刘协行礼。

  精神最为紧张的周忠手一抖,拽下几根胡须,疼得脸都抽紧了。

  “臣等参见陛下。”

  “众卿平身。”刘协摆摆手,向太尉贾诩、司徒杨彪点头致意,目光扫过司空周忠时,眼神为之一冷,便掠了过去。

  周忠心里咯噔一下,更加不安。

  刘协就座,先开了个玩笑,问司徒杨彪道:“司徒,今年上计结果出来了吧?比去年如何?今年能发全俸吗?”

  杨彪拱手。“回陛下,今年上计还没有结束,但大致结果已经出来了,比去年增涨约两成,兖豫荆益四州皆有可喜增涨。今年不仅可以全发俸,还能发放一些赏赐。相关的物资已经从各郡调拨,很快就能送到行在。”

  刘协点点头。“甚好。再过几天,就是建安九年了。九是极大之数,总该有个阶段性的成果。赏赐的事,你们拟个方案,要多照顾一些普通官员。他们跟着朝廷这么多年,不容易。多准备点实用的东西,华而不实的东西就不需要了。”

  “唯。”杨彪躬身领命。

  “陛下英明。”众人齐声称诵,尤其是各府寺的中下层官员最为开心。

  有天子这句话,今年的新年会过得滋润些。

  “太尉,冬训的事安排得如何?”

  贾诩长身而起,拱手施礼。“遵陛下诏书,各郡县的冬训正常开展,前后左右四将军也在各自的驻地展开演训。光禄勋、卫尉、执金吾三部也都按照计划训练,随时可以出征。”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

  天子重军事,郡县每个冬季都要组织操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天子身边的光禄勋、卫尉、执金吾三部平时就在练兵,秋冬进行联合演习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贾诩说随时可以出征是什么意思?

  益州已平,交州的战事还没开始,出的哪门子征?

  这时,刘协又问道:“南阳附近,有多少可用之兵?”

  贾诩不假思索。“禁军三部共有战士五千七百三十一人,军吏一千一百八十三人,共计六千九百一十四人。前后左右四将军共计四万三千八百九十人。南阳三十七郡,共有郡兵四万九千七百五十人。附近还有骠骑将军部、抚军大将军韩遂部以及长安驻军,共七万八千九十二人,随时可以调动。”

  随着贾诩报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堂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但凡不傻,都能听到天子背后的浓浓杀意。

  所有人都知道新兵役法推行顺利,南阳有不少兵,却不清楚天子手里究竟有这么多兵可用。

  现在听贾诩报出具体数字,才知道天子手里居然有这么多兵,仅南阳郡内就有十万。

  虽说南阳户口多,但是有这么多兵还是出乎众人预料。

  尤其是前后左右四将军的总兵力达到了四万以上,比之前翻了一倍,是很多人没想到的。

  可见天子在南阳度田,着实收获了民心,踊跃从军的人增多了。

  如果说郡兵只是维持当地治安,并不担负多少作战任务,四将军所部却是常备兵,随时可以出战,而且驻地离天子行在都不远,最近的一天可到,最远的也不过三天。

  换句话说,天子如果想动武,三天之内,就有五万精锐可用。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司空周忠面色煞白,冷汗从额头沁出,一层又一层,领口很快就浸湿了。

  毫无疑问,他是所有人中压力最大的那一个。

  “兵者,不祥之器,有备而无患,不得己而用之。治国还是要依法,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周忠。“司空,你说呢?”

  周忠连忙出列,拜伏在地。“陛下所言甚是。”

  “说说逃归案的事吧。”刘协摆摆手,切入正题。

  周忠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艰难的说道:“逃归案基本已经查清,主谋乃是故渤海太守,领冀州刺史袁绍的未亡人刘某等十三人,涉案者共三十八户,一百八十五人。因不耐海外苦寒,不顾诏书禁止,从海外逃归。青徐兖豫冀诸州官员,有的玩忽职守,有的刻意包庇,涉案者共三百九十一人。逃归之后,各郡县为之掩护,隐瞒不报……”

  周忠取出准备好的报告,一一宣读。

  众人听了,面色再变。

  案子牵连之广,触目惊心。比起逃归人员,那些为他们提供方便甚至是保护的人数量之多,已经到了罔顾朝廷颜面的地步,难怪天子震怒。

  周忠汇报完,双手送上报告。

  刘协随手翻了翻,淡淡地问了一句。“这只是案情总结,司空府的处理方案呢?”

  周忠再次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更干了。

  他之所以没有写处理方案,并不是因为写不出处理方案,而是真按照方案执行的话,会死很多人。

  不仅刘氏等主谋者必须死,为他们提供方便的人、帮他们隐瞒行踪的人也可能会死。

  这其中就包括汝南太守宗承这样的南阳名士。

  他们可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果天子不肯饶他们,有的是理由杀人,仅是抗诏一条,就足以让他们人头落地。

  “陛下……”周忠左思右想,艰难的开了口。

  刘协打断了周忠。“司空府没有方案,是因为无法可依吗?”

  周忠苦笑道:“回禀陛下,并非无法可依。流放者私自逃归,依律当斩……”

  “既然有法可依,为何不依法判决?”刘协拿起周忠的报告,轻轻抖了抖。“是司空不能履职,要由朕来做决定吗?”

  “臣……岂敢。”周忠伏在地上,有点头晕脑胀。

  他们一直渴求的就是天子垂拱而治,政归三公。如今天子反过来问他这个司空为什么不能履职,是不是要天子来做决定,可谓将他逼到了死路。

  他如果依法判决,于心不忍。如果不依法判决,天子震怒,肯定不能答应。

  如果他不做决定,又证明了政归三公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机会也不中用,以后还有什么脸色要求天子继续放权?

  “那你说说,这份报告究竟是什么意思。”刘协手一扬,将周忠的报告甩在地上。纸页散开,纷纷扬扬,仿佛打在周忠脸上的一个个耳光。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作茧自缚

  周忠伏地不起,刘协也不说话,沉着脸,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众人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片刻之后,司徒杨彪起身离席,走到周忠身边,撩起衣摆,与周忠并肩跪倒。

  “陛下,臣有言。”

  “说。”刘协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

  “流放人员逃归,有法可依,有例可循,只是稍有不同。之前流放,再远也是大汉疆域以内。虽然辛苦,却无身处蛮夷之难。如今陛下开拓海外,流放者与蛮夷混居,身之苦外,又有心难,故而有人不能坚持,想方设法逃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从司空所言来看,归之人也是以妇孺为主,少壮者不多。”

  杨彪顿了顿,刘协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杨彪,端起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

  杨彪无奈,只得接着说道:“是以臣冒昧,恳请陛下体恤妇孺,法外开恩,从轻发落。中平以来,战乱纷争近二十年,百姓伤亡以千万计,户口凋零,新坟累累。如今陛下开新政,复大汉,体恤百姓,宜从此起。”

  杨彪说完,再拜,伏地不起。

  周忠没说话,甚至连头都不敢动一下,却在心底感激杨彪。

  堂上堂下这么多人,没有人敢为他发声,只要杨彪站出来,不愧是共进退的同志。

  刘协放下茶杯,嚼着嘴里的茶叶,轻笑了一声。

  “司徒,你不会忘了这些人都是谁了吧?他们不是战乱的受害者,而是战乱的始作俑者。你让朕施恩于他们,那因他们而死的百姓,又该如何?”

  杨彪再拜。“陛下,他们不是始作俑者,只是始作俑者的家属,一些妇孺而已。”

  “是妇孺,更是始作俑者的家眷,否则他们又怎么会流放海外。司徒不会觉得他们委屈,是朝廷伤及无辜吧?”

  杨彪连忙俯首谢罪。“臣岂敢。臣并非认为他们无辜,只是觉得他们并非主犯,可从轻发落。上天有好生之仁,法虽已定,施行在人,陛下……”

  刘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杨彪。“你说的这施行在人之人,究竟是谁?是朕,还是司空,又或者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

  杨彪语塞。

  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如果说开恩的权利在皇帝,那政归三公就无从谈起。如果说权利在司空或者某个人,那法还有什么标准可言?谁职位高就听谁的?

  刘协站了起来,负手于身后,走过周忠、杨彪身边,低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抬头看向其他人,缓步而行。

  “朕也不敏,蒙诸君不弃,追随左右。三公教诲,时时在耳,不敢须臾有忘。有意学步圣贤,委政三公,垂拱而治。只是今日一见,着实令朕失望。”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来到廷尉宣播面前。

  “宣卿。”

  宣播连忙起身拜倒。“臣在。”

  “廷尉乃是行法之地,卿此次审理此案,条理清晰,判断准确,朕甚是满意。”

  宣播心中欢喜,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连忙叩首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此案复杂,拖延日久,能于年前审决,除了大鸿胪及州郡配合外,廷尉上下一心,非臣一人之功。”

  “嗯,廷尉上下辛苦,稍后自有奖赏。你且为朕解答一个疑惑。”

  “臣岂敢,请陛下直言。”

  “此次犯法的人被流放海外,是不是罪有应得?”

  宣播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是,他们都罪有应得。若非陛下仁慈,他们当族诛才对。”

  “那他们从海外逃归,是不是抗诏,当不当诛?”

  宣播不假思索。“抗诏属实,当诛。”

  “既然廷尉都觉得他们罪有应得,抗诏当诛,想必司徒、司空也是知道的。那他们为犯人求情,又是出于什么用心?”

  刘协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杨彪、周忠,幽幽地说道:“或者朕说得简单些,如此这些人不是当地世族,司徒、司空还会为他们求情吗?”

  宣播当场被吓出一身冷汗。

  天子这是指责司徒、司空结党,而且是和有叛逆大罪的关东士族结党啊。

  他怎么敢接这样的话?

  刘协盯着宣播,眼神渐冷。“你也觉得是朕过于严苛?”

  宣播打了个激零,突然清醒过来。“陛下,恕臣斗胆。”

  “恕你无罪。”

  “臣以为,司徒、司空为犯人求情,未必是因为他们都是当地士族,只是出于恻隐之心。虽说犯人罪有应得,但首恶已诛,胁从妇孺虽有罪,不至死。司徒、司空眼见多年战乱,伤亡以千万至,为生民请命,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协寒声道:“那就是朕错了?”

  宣播再拜,头磕得地板咚咚响。“陛下也没错。治国当依法,若人人师心自用,必然以私害公,百姓无从所适。是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族触刑,亦当与寒族无异,不可有所偏颇。”

  刘协眉梢轻扬。“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判决?”

  宣播汗如浆出,地板上湿了一大块。“无他,法内开恩尔。”

  “法内开恩?”

  “是的,法外开恩为枉法,法内开恩则为人心。在法令之内,从轻发落,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杀戮。”宣播吸了一口气,又道:“臣大胆臆测,司徒、司空想必也是如此想。”

  刘协回头瞅了一眼杨彪、周忠,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法内开恩又是如何做法?”

  宣播长出一口气,杨彪、周忠也松了一口气。

  宣播随即提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

  刘氏等主谋肯定是非杀不可,否则有纵容之嫌,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想逃回中原。但跟着一起逃回来的人则不必杀,再次流放即可,甚至可以流放得更远一些,让他们想逃都逃不回来。

  刘协不置可否,眼神冷漠,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宣播咬咬牙,又说,这次海外逃归案,真正有害国本的反倒不是那些逃回来的罪犯,而是各地官员,以及为逃归者提供掩护的士族。但凡他们能秉公执法,这些人根本无法入境。是他们明知这些人违诏逃归,却不阻拦,也不上报,视朝廷法律如无物,这才酿成大案,使天子与三公为难。

  比起那些妇孺,这些人更该受到惩处,应该从重处理。

  杨彪、周忠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刚要起身喝止宣播,却迎上刘协阴冷的目光,只好闭口不言。

  周忠后悔莫及。

  他不该给宣播发言的机会,直接由自己决定判决也许更好一些。宣播做人没什么底线,为了他个人的前程,他不介意会伤害多少人。

  被他这么一搞,也许能救一些人,但案件的重心转移了,被牵连的人更多。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心灰意冷

  刘协盯着宣播看了片刻,没说一句话,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宣播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庆幸不已。

  其他人是否支持他,他不敢说,天子肯定是满意的。

  他弯腰走到周忠面前,将天子甩在周忠面前的报告收了起来,叠整齐,双手递给周忠。

  周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地接过。

  宣播向后退了两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次低下了头。

  刘协恢复了平静。“还有其他事么?”

  众人鸦雀无声。

  刘协起身,甩了甩袖子。“司徒,司空,平身吧。地上凉,别冻着了。”说完,也不等杨彪、周忠谢恩,径直走了。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参加了很多次朝议,还是第一次看到天子对三公如此不敬。看来这次真是生气了,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愿意给了。

  杨彪大声谢恩,然后起身,又将周忠扶了起来。“嘉谋,你受累了。”

  周忠颤颤巍巍,苦笑道:“我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受累的。只是连累了文先,实在是惭愧。”

  “千万别这么说。”杨彪劝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下?”

  “还休息什么啊。文先若是不累,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吧。这事……”

  周忠心情很糟糕,又回头狠狠地瞪了宣播一眼。宣播干笑着,什么也没说。

  周忠懒得再和他说什么,叫过令史高柔扶着,慢慢地下堂去了。

  杨彪落后一步,对贾诩说道:“文和,一起?”

  贾诩举手示意。“我还是不去了吧,司空此刻怕是不想见我。”

  杨彪心中明镜也似,知道这次周忠可能被贾诩耍了,恨贾诩还来不及呢,自然没有和他一起商量的理由。他这么说,也是为了维护三公至少表面上的和睦。

  贾诩婉拒,他也没有坚持,拱拱手,快步下堂去了。

  杨阜走了过来,看着杨彪的背影,低声说道:“贾公,这次算是把关东人得罪了。”

  贾诩微微一笑。“在他们与天子之间,你愿意得罪哪个?”

  杨阜会意,嘴角微挑。

  ——

  袁夫人再一次来到袁谭面前。

  身后的侍女送过几卷邸报,数量有限。

  袁谭在狱中三个多月,已经将之前的邸报大多看完,现在看的都是最新的。只是他人在狱中,没那么及时,只能依靠袁夫人过几天送一趟。

  袁谭接过邸报,顾不上向袁夫人致谢,先急急的翻阅,寻找自己盼望看到的内容。

  袁夫人隔着栅栏,看着袁谭,突然有些心疼,伸手在一份邸报上指了指。

  袁谭立刻抽出这份邸报,瞥了一眼,便吃了一惊。

  邸报的标题是四个字:以法治国。

  “以法治国?这是要抛弃儒门了?”

  “不是,你仔细看。”袁夫人招招手,命人取来一些吃食,送了进去。

  袁谭接过,放在一边,随即又说道:“烦请姑母给郭公则送一些过去。”

  袁夫人点点头。“你自安心,我有安排。”说着,伸手指了指。一个侍女提着食盒,快步走了过去,来到扶着栅栏往外看的郭图面前,微微欠身施礼,然后将食盒里的酒菜取出来,递给郭图。

  郭图却没心思享用,眼巴巴地看着袁夫人与袁谭,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几天前,袁夫人来过一趟,说过一个消息,天子派大鸿胪王绛去中山彻查海外逃归人员,已经拿到名单,各郡县也在清查,渤海也不例外。荀谌出面,向负责此事的冀州刺史满宠交待了所有的问题。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

  听到以法治国四个字,他心里便是一紧。

  光武中兴以来,一直以儒术治国,士族也因此壮大。现在天子要提倡以法治国,而且是在这个敏感时刻,不能不让人紧张。

  这种时候,他哪有心思吃喝。

  袁谭也差不多,顾不上说话,迅速将文章看了一遍,手脚冰凉。

  天子虽然没有明着说要放弃儒术,但强调了有法必依,看来法外开恩是指望不上了。不仅刘氏等人必死无疑,受到牵连的宗承等人也难辞其咎。

  “朝会时,天子发怒,连你姑父都遭到面折……”袁夫人压低声音,将朝会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袁谭越听越不安。

  他知道天子一向尊重老臣,就算有不同意见,在礼节上也是留有余地的。在朝会时与三公发生冲突,并且指责他们有结党的嫌疑,这在之前从来没有过。

  “还有一件事,阿衡与蔡琰一道,离开南阳了。”

  袁谭抬起头,面色苍白。“因为那篇祭文?”

  “应该是的。”袁夫人一声叹息。“这次是真的触了天子逆鳞,谁都劝不住。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事情应该还没到那一步。今天刚收到消息,桥氏姊妹要入宫了。”

  袁谭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桥蕤的女儿?”

  “嗯。”

  袁谭一声叹息。“这么说,我不仅连累了姑父,还连累了叔父。”

  桥蕤是袁术旧部。天子没有纳袁衡入宫,却纳桥氏姊妹入宫,说明还没有与袁术决裂的意思,只是敲打一下。

  “他和你父亲有意气之争,和你又没有矛盾。都是血亲,帮你求情也是应该的。”袁夫人安慰道:“不过天子震怒至此,着实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法外开恩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律令的范围以内想办法。你不要着急,安心等候。”

  袁谭放下手里的邸报。“这都是我惹出来的祸事,我就不该来。”

  “你不来,这件事就瞒得过去?要怪也是怪那个女人,好逸恶劳,因小失大。”

  一提到刘氏,袁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着实骂了几句。

  袁谭的生母亡故以后,袁绍续娶刘氏,袁夫人就对她不太满意。如今惹出祸事,更是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她,恨不得她早点死。

  袁夫人的声音不大,郭图离得远,听不清楚,只能感觉到袁夫人心情很不好,袁谭的情绪也不高,越想越觉得悲观。

  袁夫人离开后,袁谭迟迟没有托人将邸报送过来,郭图心生不祥之兆,看到一旁的酒菜,坐了下来,自斟自饮,喝得半醉,然后倚墙而坐。

  几只瓷碗落地,碎成几片。

  听到声音,狱卒皱着眉头进来收拾,也没注意到瓷片缺了一块。

  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有人发现郭图割腕自杀,血流了一地。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误人子弟

  杨彪匆匆走进周忠的卧室,看着半卧在床上、紧闭双目的周忠,又看看站在一旁,神情尴尬的宣播,大惑不解。

  他知道周忠不喜欢宣播,想不通为什么宣播会出现在周忠的卧室这么隐私的地方。

  周忠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看了看,抬抬手。

  “劳烦廷尉将事情再说一遍。”

  “喏。”宣播窘迫地拱拱手,随即将郭图在狱中自杀的事说了一遍,并且刻意强调了一下,是在袁夫人去探望袁谭的当晚,用来自杀的瓷片也是袁夫人送去的酒菜所用的碗摔破所得。

  杨彪听完,就变了脸色。他沉默片刻,对宣播拱拱手,以示歉意,并保证袁夫人不会再去探望袁谭,让宣播为难。

  宣播感激不尽,拱手而去。

  杨彪在周忠床边坐下,看着周忠,心中莫名不安。

  他想到了张喜。

  “嘉谋,你也不会着急。天子毕竟是少年,一时意气,并非对你有什么意见。”

  “文先,我担心的不是自己。”周忠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是担心拖得时间越久,损失越大。万一其他人也像郭图这样心灰意冷,自我了断,我们就算是想救他们也救不了。”

  杨彪点点头。“你有什么计划?”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儒门士族与个别家族的荣辱之间,我们只能取前者了。尽快结案,让天下人安心。至于责任,就由我来担着吧。明年一开春,我就请求致仕,回乡隐居,做个闲人。”

  杨彪抚着胡须,沉默了片刻,轻叹道:“只是委屈你了。”

  “我没什么委屈的。”周忠苦笑道,抬高声音,叫道:“文惠,进来。”

  站在门外的高柔闪身进来,跪坐在周忠床前。

  周忠指指高柔。“文先,我庐江周氏虽说不是什么高门,子弟还算争气,不用我操心。这小子却有些可惜,你帮我提携他,不要让他埋没了。”

  杨彪打量了高柔片刻,摆摆手。“文惠,你先出去吧。”

  高柔躬身再拜,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杨彪看着高柔离开,转头看向周忠。“嘉谋,你这是去意已决啊。”

  “我累了,不想再拼命了。”周忠无奈地摇摇头。“我不如你,一错再错。这次这么狼狈,也是不知进退所致。趁着还有几年可活,主动致仕,从此寄情山水,也是好事。别的也没什么,只是文惠受限于家世,没人提携,怕是难出头。我想来想去,只有托付给你。”

  杨彪摇摇头。“嘉谋,你觉得天子是否知道文惠是谁家之子?”

  周忠眼神微闪,迟疑了片刻。“应该……知道吧。就算他不认识,蔡琰也认识,她和文惠可是同乡。”

  “是啊,所以你想,如果天子先入为主,觉得他是袁绍一党,还能让他一直留在你身边?就算他碍于你的面子,没有明说,有我的提携,文惠就能出头?”

  周忠愣住了,半晌没说话。

  “你啊,还是成见太深。”杨彪拍拍周忠的肩膀,站了起来。“你若是想休息,办完这件事后,请几个月假休息也行。致仕的话暂时不要提。身为老臣,别那么意气用事,要不然就算天子不计较,我也不能放过你。”

  说完,杨彪扬扬手,推门而出。

  经过庭院时,他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高柔。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将高柔叫到跟前。

  “刚才听到了?”

  高柔点点头。不是他有意听,而是杨彪根本没想瞒着他,声音很大。

  “我说得有理吗?”

  “杨公所言,自然有理。”

  “别说这些场面话。”杨彪伸手指指高柔的心口。“说说你的真实想法,不要理会那老糊涂。否则,将来你如何面对天子?”

  高柔神情尴尬。

  他知道周忠有意栽培他,如待自家子弟一般,也因此对周忠充满感激,自然不可能说周忠的不是,尤其是当着周忠的面。

  杨彪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然后又提高声音。“嘉谋,你真是误人子弟啊。”说完,扬扬袖子,转身走了。

  高柔目送杨彪出门,转身回到卧房内,跪坐在床前。

  周忠眯着眼睛,沉思了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文惠,你也觉得他说得有理?”

  “柔岂敢。”

  周忠无奈地摇摇头。“他说得对,是我想得太多了,反而耽误了你。”

  “周公……”

  周忠摆摆手,坐了起来,双目炯炯地看着高柔。“你说说,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高柔不敢大意,斟酌了一番后,沉声说道:“柔以为,天子之所以震怒,并非是想杀人,甚至不仅是为关东士族互相包庇,而是因为以经解法,因人而异,难以统一。今日天子尚在中原,山东士族就敢视诏书如无物,使逃亡者千里返乡,竟无一人反对。将来天子西征,委政三公,又如何能让他相信今日之政不会沦为虚文?”

  周忠眯起了眼睛。“所以,他才强调有法必依?”

  “是的,唯有依法治国,才能避免人去政废。”

  “可是,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天下万事纷杂,又岂是律法所能包含?拘泥于法,又与秦政有何区别?秦二世而亡,殷鉴在前,岂可视而不见?”

  高柔摇摇头。“周公,天子强调有法必依,却没有说效仿秦政。依愚之见,就算有相似之处,也只是在执法,而不是在立法。”

  “怎么说?”

  “秦政之恶,不在执法严,而在立法恶。商鞅立法,就是为驱民耕战,使其除耕战之外无路可逃。设若其立法时便以民为本,处处为民着想,就算执法严一些,又岂能害民?”

  周忠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半晌后,他幽幽一声叹息。“司徒说得没错,我真是老糊涂,这么久了,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反倒是你……”他咂了咂嘴,连声说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文惠啊,你再说说,这件案子该怎么判决?”

  高柔犹豫了片刻。“事已至此,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遂天子之意,依法处置涉案人员,在律令允许范围稍加宽囿。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

  “怎么说?”

  “天子志在开疆拓土,亟须人才。流放海外虽苦,未尝不是机会。周公觉得,百年之后,大汉的疆域将增加几成,如今的海外之地,又有多少将成为华夏新土?”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尘埃落定

  周忠取出拟定的判决方案,双手奉上。

  刘协接过,摊开案上,细细阅读。周忠站着不动,也没敢坐,只能咬牙硬挺着。

  换作以前,天子会很客气的请他先坐,慢慢商量。现在情况不同,天子没让他坐,他就不能自作主张。

  刘协看完,周忠已经浑身冒汗,腰酸颈痛,头越来越沉,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没漏了谁吧?”刘协合上方案,淡淡地说道。

  “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漏。”周忠说道,声音发干。

  他说的是实话,为了能尽快结案,他没敢耍手段,只要被查出来的一个不落,全部处置了。天子震怒,再想姑息只会损失更多,在保住大多数人性命的情况下,他选择了从重处理,够得上流放的一律流放,只为了让天子满意,不再强求杀人。

  “有些人……是不是处理得有些重了?”

  周忠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从重处理也是为了警示其他人,不要再以身试法。”

  刘协想了想。“司空是老臣,经验丰富。既然司空这么说,就依司空所言。”说着,提起案上的朱砂笔,写下一个龙飞凤舞、铁划银钩的大字。

  “可!”

  看着那个鲜红的“可”字,周忠的心在滴血。

  这份判决方案一出,数百户将背井离乡,踏在生死未卜的流放之路,其中不可避免地会有人死在半路上,埋骨异乡。

  刘协打量着身体颤抖的周忠。“司空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周忠顺势说道:“臣年老体衰,的确有些精力不济。只是案子紧急,不得不抓紧处理。待此间事了,臣打算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刘协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示意周忠入席就座,随即又命人送上一杯参茶。

  “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间处理吧,让他们立刻起程。”

  “立刻?”周忠手一抖,将点将杯子摔在地上。

  眼看着就要新年了,立刻起程,那些人就要在流放路上过年了。

  “早点结束,也好让司空早点休息嘛。”刘协一声叹息。“司空为国操劳至此,朕实在不忍。至于那些人,朕看着他们心烦。让他们早点起程,朕这念头才能通达。”

  周忠没敢再说,躬身领命。

  两人又聊了一阵相关的事项,周忠特意说明了高柔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

  正如杨彪所言,刘协对高柔并不陌生,甚至比周忠想象的要熟悉。听完周忠的介绍,刘协点点头,同意了周忠提拔高柔的建议,并让周忠转告高柔,不要介意他与袁绍的关系,安心履职。

  周忠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躬身请退。

  ——

  判决书印在邸报上,颁布天下。

  这份判决书是以司空府的名义发布的,天子只在上面批了一个字,所以这不仅是司空府对海外逃归案的处理结果,更是天子兑现承诺,还政三公的实证。

  判决书前,加了一个按语。

  一是天下人都可以评价司空府的处决是否公平、公正,有不同意见的可以上书言事。二是让更多人监督案件的执行,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最后,此类大案以后都会用这样的方式公布天下,希望关心国事的百姓踊跃献言,对不合理的条文进行讨论、修正,使法律起到惩恶扬善的意义,而不是某些人的私器。

  判决书一出,这篇按语就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比判决书本身还有轰动效应。

  普通百姓还可以对朝廷的法律说三道四,甚至修正法律?

  这是亘古未有的新鲜事。

  不过想想天子言出必践,说归政三公就真的归政三公,由司空府全权处理如此大案,也就显然不那么荒唐了。

  紧接着,邸报上又接连几天刊登文章,讨论立法与执法的关系,评价秦法的得失,区别汉法与秦汉的异同,建议大范围讨论、修正现有的法律,贯彻天子以民为本的王道。

  一时间,天下修习律令的学者为之踊跃,摩拳擦掌,准备一显身手。

  ——

  腊月二十七。

  宛城西,十里长亭。

  故南阳太守宗承身着赭衣,免冠徒跣,转身回望宛城,一声长叹。

  他的妻儿站在一旁,面容愁苦,眼睛红肿,却没有一滴泪水。

  从宗承被槛车送到宛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以泪洗面,早就流干了泪水。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除了漫漫长路,就是无尽的绝望。

  能不能走到万里之外的西域,谁也没把握。

  就算能走到,这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乡,只能与蛮夷为伍了。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世林,一路小心。”赶来送行的宋忠劝慰道:“出了南阳,就会有人来接应你,一路护送你去西域。”

  宗承拱手致谢。“多谢祭酒,不过我已经连累了很多人,不能再添罪孽。既然天子要我步行至西域,那我就一步步地走过去吧,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也算无愧于先父。”

  宋忠苦笑。

  眼下坊间都有一个传言,说宗承受到如此严厉的惩处,不仅是因为他身为汝南太守失察,对逃归人员视而不尽,而是因为天子对党人的不满由来已久,而宗资、宗承父子就是典型的代表。

  天子要杀鸡儆猴,让天下的党人不敢再造次。

  是真是假,没人敢断言,但大家都觉得是真的可能性极大。

  毕竟天子对党人印象不好是有目共睹的。

  在宗承等人起程之前,包括袁绍遗孀刘氏在内的四十多人已经被斩首,首级还挂在宛市示众。

  又说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临别赠言,宗承与宋忠拱手告别,转身向西走去。

  其他人也纷纷与亲友洒泪而别,一时间哭声一片,就连负责押送的高柔等人都有些不忍,纷纷转过了头。

  宋忠叹息着,回到车上。隔着车窗,看着一步步远去的宗承等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子,你说……天子究竟是明主,还是暴君?”

  一旁侍候的宋良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因人而异吧。对分到土地的百姓来说,他是明主。对党人来说,他可能是暴君。”

  “那你说,将来青史上记载的是百姓眼中的明主,还是党人眼中的暴君?”

  宋良转头看看宋忠,眉心微蹙。“阿翁,你是党人吗?”

  宋忠摇摇头。“我希望我是党人,可惜我不是。”

  宋良轻哼了一声。“既然不是党人,又何必为党人落泪。易地而处,你觉得党人会为你落泪吗?”

  宋忠一愣,随即大怒,抬手一个耳光。

  “竖子,真是好口舌!”不等宋良反应过来,他“呯”的一声关上车窗。“回城!”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三不朽

  宋良平白挨了一耳光,心里直呼晦气,却无可奈何,只能赶着马车回城。

  送行的队伍很长,马车快不起来,宋良也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等。

  目光一扫,他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转过头,以免被发现。目光躲过去了,郡学的马车却太显眼,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子统,子统。”

  宋良无奈的转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扬手打了个招呼。“仲宣,你也来啦。”

  王粲和身边的朋友打了个招呼,快步走了过来,挤了挤眼睛,用唇语问宋良。

  “祭酒在么?”

  宋良会意的点点头,用嘴角示意身后的车厢。

  王粲心领神会,大声说道:“新年之前,我们打算举办一个聚会,提名今年印行的名作,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名作?”宋良有些好奇。

  身后的车厢里一声响,显然宋忠也很上心。

  “就是对今年各地印坊出版的新书做一次集中评价,选出十部最好的予以推荐。”王粲靠在马车旁,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印坊的唐夫人不知道从哪儿听了我们的想法,说是愿意赞助一些酒食,并为优胜者提供一些奖品。你回去问一下祭酒,若他能大驾光临,那就更好了。”

  宋良咳嗽一声,故意说道:“多谢令史。不过年关将近,家父事务缠身,怕是……”

  话音未落,宋忠拉开了车窗,喝道:“竖子,只知道胡言乱语,不知轻重,还有什么事能比评书论文更重要?仲宣,你别听他的,就算再忙,我也会抽空与会。”

  “原来祭酒也在啊。”王粲故作惊讶,连忙行礼。“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让人将请柬送到郡学去。”

  “好的。”宋忠抬头看了一眼远处。“你是来送袁显思兄弟的?”

  王粲点点头。“是啊,他们兄弟也在今日起程西行,我和几个同道来送一下。”

  宋忠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你们蔡令史虽是女子,却不让须眉。若不是那篇祭文,说不得还要多死几十个人。仲宣,若有机会,请代我向她转告敬意。”

  “一定。”王粲笑眯眯地说道。

  宋忠看他笑得如此灿烂,心中不快,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送别之际,你还笑得出来?”

  王粲笑道:“为什么笑不出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袁显思兄弟此去西域,虽然要吃些苦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宋忠没好气的说道:“若是机会,你怎么不去?”

  “谁说我不去?”王粲脱口而出。“将来天子西行,兰台肯定是要随行的嘛。我忝为令史,自然要随天子左右,见识一下西域的万里风光。子统,你有没有兴趣同行?”

  宋良看了一眼宋忠,撇撇嘴。“父母在,不远游。我没你那么豪迈,还要留在家里侍奉双亲。等你立了功,封了侯,别忘了给我报个喜讯。”

  王粲哈哈大笑,拱拱手,与宋忠道别。

  马车再次起程,宋忠沉默了片刻,问宋良道:“子统,你也想随天子西行吗?”

  宋良一边赶车,一边说道:“阿翁放心,我不去。”

  宋忠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后生啊,只知道功业诱人,却不知道万里征伐有多辛苦。再说了,虽说君子三不朽,立功居其一。可是你看看南阳那么多封君,有几个真能不朽的?与其冒锋镝,卧冰雪,万里之外建功业,不如著书立说,立德立言,一样可不以朽嘛。”

  宋良根本没心思听,一边敷衍着,一边扬起马鞭,鞭花甩得啪啪作响。

  宋忠见状,无奈地闭上了嘴巴。

  他知道宋良听不进去。

  受天子的影响,如今南阳的风气甚是浮躁,年轻人都喜欢高谈阔论,以建功立业为尚,肯沉下心来研究学问的越来越少。

  这让他非常担心。

  想到王粲说的聚会,他觉得有必要好好准备一下,届时在会上发言,倡议年轻人重新将心思放在学问上,不要整天想着万里之外的事。

  回到郡学,宋忠下了车,心事重重地往里走。

  走过前院时,他看到几个身影,却也没在意,继续前行。新年将至,各地来上计的官员很多。公务之余,很多人都会选择来郡学看一看,尤其是前院墙壁上的这些画像。宋忠见得多了,也没心思去关注。

  “宋子?”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宋忠的思绪。

  宋忠抬头一看,顿时面色大变,抬腿就想跑,却被来人一把揪住袖子。

  “哈哈,老贼,看见我就想跑。”袁术大笑,伸手过来,勾住宋忠的脖子,半拖半拽,将他拉到画像前。“快说,为什么这些画像中没有老子?”

  宋忠一边挣扎,一边瞪了袁术一眼。“你也配?”

  “我怎么不配?”袁术同样瞪起了眼睛。“当初那婢生子要拥立刘虞为帝,若不是我极力反对,你们荆州人就成了附逆,首级都挂在宛市了。”

  “呸呸呸!”宋忠觉得晦气,接连呸了几口。

  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会遇到这蠢物,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过年的杀人是值得夸耀的事么?

  “行了,省点力气。本来就没几颗牙了,再掉几颗,多可惜啊。”袁术松开了宋忠,笑眯眯地转了两圈。“你看,我一到宛城就来看你,是不是很够意思?听说你这几年混得不错,居然成宋子啦。”

  宋忠没心情和袁术闲扯,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到宛城来作甚?”

  “洛阳图卷绘完了,我来交差。”袁术笑道:“你这什么态度,不欢迎我?”

  “洛阳图卷绘完了?这么快?”

  “还行吧。碍事的死了,进度自然快。”

  宋忠眉头紧皱。“这么说,洛阳要开始重修了?”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要看朝廷怎么安排。不过,我估计就算重修也不会大兴土木。”

  “你怎么知道?”

  “看看长安就知道了。”

  宋忠想了想,觉得袁术说得有理。天子虽说没有定都长安,却在长安住了一段时间,也只是修了太学、讲武堂而已,并没有对皇宫进行大规模的修复。不出意外的话,洛阳大概率也是如此。

  在节俭这方面,天子的确无可指摘,即使是和上古圣王相比也毫不逊色。

  “就算不修宫室,太学总是要修的吧?”

  袁术嘿嘿一笑。“怎么,你在南阳郡学呆腻了,想到太学做个祭酒?”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方向选择

  宋忠皱了皱眉,没和袁术多说。

  他的确想更进一步,到太学做个祭酒,但这些话和袁术说了也没用,只会被他调侃。

  “你刚到宛城?”

  “嗯,刚进城不到半个时辰。”

  “那你知道很多人今天被迫西行么?”宋忠哼了一声。“其中就包括你的从子袁谭兄弟。”

  袁术一愣。“今天就走?”

  “已经走了,我刚才就是去送宗世林的……”

  话音未落,袁术已经转身冲了出去。宋忠张着嘴巴,看着袁术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半晌才摇了摇头。

  “这悍鬼,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不成器。”

  袁术出了郡学,跳上马,带着随从快马加鞭,出了西门,追上袁谭、袁买。

  看到袁术追来,袁谭又惊又喜,忍不住落了泪。

  这次流放西域,他就没想过还有回来的可能。临别之前,他最想见的人就是袁术。袁夫人说,她已经给袁术送了信,但袁术能不能赶来,她也说不准。

  人已经在路上,袁术还是赶到了,他的心愿也算是圆满了。

  叔侄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袁谭抹抹眼泪。“连累了阿衡,实在惭愧。”

  “唉,有什么连累的,都是一家人。”袁术挥挥手,示意袁谭别说了。

  对这件事,他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给袁衡写了信,询问其中原委,还没收到回信。

  不过好处却是明显的,这次他来宛城,路上有不少人对他的态度都不错,至少比他上一次来南阳客气得多。

  至少在舆论看来,袁衡应该是起了一些作用的,只是他不清楚罢了。

  “身体撑得住吗?”袁术拍了拍袁谭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

  “还行。”袁谭苦笑道:“这四年辛苦没白费。”

  袁术瞅了他一眼,想笑又没笑出来。他当然知道袁谭这四年辛苦是为了什么,只是没想到最后会用在这上面。从这里一路走到西域,没有一副好身体还真是不行。

  他转头看了一眼袁买,咂了咂嘴。“谁负责押送?我认识吗?”

  “叔父但请宽心。”袁谭低声说道:“天子安排了高柔沿途押送,没有为难的意思。”

  袁术眉毛一挑,随即会意。他拍拍袁谭的肩膀。“去了西域,别让荀家那小子看扁了。你和显奕一东一西,看谁能走得更远,将来我会在族谱上写下你们的名字。”

  “喏。”袁谭心情好了许多,与袁术拱手告别。

  袁术站在路边,看着袁谭等人渐渐远处,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他一声叹息。“形势大于人,选对方向很重要啊。”

  ——

  回到城中,袁术直接去了御营。

  刘协正在讲武堂与魏翱、于吉等人讨论火药的试验方案。

  火药的成份并不复杂,比例也是清楚的,但他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而是让他们慢慢试验,从中总结规律,找出最优的配比和加工技术。

  对他来说,科学的思维和方法远比结果更重要。

  他最大的贡献,只是改变了研究的方向,将如何避免爆炸变成了如何才能爆炸得更猛,将长生的仙药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当然,炸药不仅仅是杀人利器,也能用于矿山开采。

  这一点,已经在他的计划之内。

  工业化是一整套体系,而不是简单的几项技术。

  听说袁术请见,刘协有些意外。

  他并没有召袁术来南阳,袁术也不是郡县官员,不存在上计的任务,跑到南阳来干什么?

  是来为袁谭求情,还是来为袁衡喊冤?

  刘协思索了一阵,没有立刻召见袁术,让他在外面等着。

  魏翱讲完了最近的研究进展,然后提出了一个问题:火药为什么能在密封的容器内燃烧?

  经过多次试验,他们已经得出一个结论,火药有极强的燃烧能力,本质上与其他东西燃烧没有区别,只是更猛烈一些罢了。

  可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事,为什么其他的东西不能在密封的容器内燃烧,而火药却可以?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

  听到魏翱这个问题,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内心的喜悦丝毫不逊色于第一次听到火药的消息。

  不愧是能写出《周易参同契》的奇才,这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根本。

  科学革命的曙光很快就要随着炸药的一声巨响出现了。

  二十一纪世的第三个十年之初有一种新的理论,认为所谓的科学革命可以细分为两个学科的革命。一是物理学,以伽利略、牛顿的力学为代表。一是化学,以拉瓦锡的燃烧理论为代表。

  这两个学科的出现,都与火药密不可分。

  力学的出现最开始是为了解决火炮的射击精度问题。而燃烧理论的出现则是为了解决火药自身的性能瓶颈。

  这些都是最现实的问题。

  是现实的需要催生了现代科学,而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苹果。

  如今,他创造了这个需要,也就完成了为科学的催生。

  眼前的魏翱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如果没有他,魏翱只会成为一个炼丹的道士,不会成为真正的化学家。

  当然,伽利略、牛顿本质上也是炼金术士,然后才是科学家。

  “你们讨论的结果是什么?”

  “臣等以为,凡物欲燃,不仅要有可燃之木,引燃之火,还要气。这气可能和人吐纳时所纳之生气相类,而是人所吐之气相反……”

  魏翱侃侃而谈,与讨论火药威力时的勉强无奈截然不同。

  他详细解释了自己的发现。

  经过试验,他发现火药爆炸后的残气与口中吐出来的气,以及普通木材燃烧后生成的气类似,都能让澄清的石灰水变得浑浊。

  因此,可以推论,在组成火药的三种物质中,必然包含着能让木炭燃烧的生气。

  考虑以木炭经过闷烧,就算有气也被烧没了,他猜测这种气就在硫磺或者硝石之中。他打算对这两种东西进行分别试验,看看能有什么结果。

  刘协很感慨。

  这就是学者与工匠的区别。

  工匠只问结果,不问原因。他们注重经验的积累,却不去探究背后的原理。学者则不然,比起具体的结果,他们更想了解背后的原理,也就是所谓的道。

  魏翱作为一个既有实操经验,又有理论追求的炼丹术士,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只是他追求的方向错了而已。

  炼丹是不会有结果的,炼火药可以。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自知之明

  等魏翱说完试验的计划,刘协没有对计划本身说什么,反倒建议魏翱做好个人防护。

  化学试验与物理试验不同,谁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新东西,有没有毒,而火药的杀伤力又是显而易见的。万一出师未捷身先死,将这个堪比拉瓦锡的天才化学家直接炸死了,岂不太亏了。

  因此,建议一套安全规范,确保实验人员的安全刻不容缓。

  刘协还建议,要加强计量的精准。

  要想发现深层次的原理,就要对实验精益求精,大而化之是不行的。

  魏翱等人虽然不明白刘协这些建议的用意,但天子关心他们的个人安危,还是让他们有些感动,一一应了。

  谈了半天,刘协又嘱咐了虞翻几句,这才起身告辞。

  袁术在讲武堂门外站了很久,看着眼前不起眼的牌匾,以及进进出出的人,有点郁闷。

  讲武堂的人不让他进,哪怕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不仅不让他进,还将他赶得远远的,一直警惕地盯着他,防止他突然暴起,强闯讲武堂。袁术本来没这心思,被他们这么一搞,还真起了意。

  只是一看那两名卫士手中的长矛,他还是放弃了。

  虽说政归三公,但天子一直抓着兵权不放,讲武堂更像是眼珠子一样,不由任何人惹指。真在这儿闹出风波来,难保天子不会震怒,直接废了他。

  看到天子从里面走出来,袁术连忙打起精神,抢步上前行礼。

  刘协瞅瞅袁术,也没多说,示意他跟着,继续和身边的甄宓讨论问题。

  甄宓是后宫中对技术最感兴趣的贵人,而且她一直有个心愿,要造一座横跨黄河的大桥,摘取封侯的悬赏。

  这个悬赏已经公布了好几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但是还没有人成功。

  直到最近炼钢工艺得到了改进,钢材的性能有所提升,甄宓才找到了新的思路。她打算用钢代替木材,建一座钢桥。

  刘协对这个方案很支持,经常带着她出入讲武堂,旁听与力学有关的相关会议。

  作为现代物理学的开山之作,伽利略的《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中提及的两门新科学指的就是新材料学代表的静力学和以炮弹飞行为代表的动力学。前者正是甄宓现在需要的学问。

  可惜的是甄宓精明却不聪明,在学问上没什么突出的地方。让她自己研究是不可能的,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回到御营,甄宓带着收获离开了,刘协这才正式召见袁术。

  端茶倒水的是新入宫的贵人桥氏姊妹。

  袁术恭恭敬敬的行完礼,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他知道桥蕤的这一对孪生女儿好看,却不知道她们这么好看。几年不见,她们由含苞待放的少女长成了真正的国色,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恍然失神。

  对袁术的失态,大桥还好一些,小桥却有些不悦,哼了一声,拧身走了。

  袁术有些尴尬,臊得面红耳赤。

  “有时候朕难免怀疑,你那三个儿女是不是你的血脉。”刘协看在眼里,半开玩笑地说道:“这禀性可是一点也不像。”

  “他们都像他们的母亲。”袁术顺势说道:“不过也继承了臣的一些坏毛病。犬子耀继承了臣的懒,小女衡继承了臣的笨。只有长女权略微好一些。”

  “你倒有自知之明。”

  “臣年近半百,已过不惑之年,别无所长,只剩下自知之明了。”袁术说着,双手奉上洛阳图卷。“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两年辛苦,今日功成,特来向陛下汇报。”

  大桥将图卷接了过来,转身递给刘协。

  刘协展开,摊在案上,细细观看。

  不得不说,这洛阳图卷绘制得还是很精美的,甚至比刘表主持的第一卷还要略胜一筹。

  由此可见,刘表就没起什么积极作用,一直是个障碍。

  “见到袁谭了吗?”

  “见了。”袁术老老实实地说道:“臣在郡学听祭酒宋忠提起,便赶去见了一面。”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掩上图卷。“洛阳图卷绘毕,你有什么规划?”

  袁术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刘协。

  刘协又道:“是从政,还是从军,又或者经商?”

  袁术恍然,随即说道:“臣愚钝,唯陛下之命是从。”

  刘协无声一笑,这悍鬼还真是乖巧啊。

  不过一时半会的,还真找不到适合他的岗位。他擅长破坏,不擅长建设。如今天下太平,他好像只能赋闲了。

  “你先在宛城休息几日,待朕与三公商议之后,再做安排。”

  “唯。”袁术躬身行礼,再拜而退。

  “这人一把年纪了,还是纨绔本色。”小桥撅着嘴,嘀咕道。

  大桥及时制止。“妹妹,慎言。”

  刘协笑而不语。

  袁术的无礼,他看得清楚。但他却不觉得袁术能有什么想法。袁术看似纨绔,其实最知轻重,看菜下碟本就是他的天性,打不过就加入更是他生存之道。

  就连他的坦率都有可能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城府。

  但他不会掉以轻心,也不会给袁术反噬的机会。

  让桥氏姊妹出来端茶倒水就是告诉袁术,我虽然将你女儿袁衡赶走了,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不要想多了,做傻事,甚至铤而走险。

  “你们明天去一趟印坊,将这图卷交给唐夫人,请她尽快安排印制。”

  “唯。”大桥应了,将图卷收起。

  “陛下,没几天就过年了,有必要这么急吗?”小桥问道:“这图卷又不是邸报,是要刻版的。那些刻版的师傅说不定已经放假了,就算明天送过去也要等到年后。”

  刘协摸摸额头,哈哈一笑。“最近太忙,把过年的事都忘了。你提醒得好,暂时别送了,正好放在手里,多看两天。”

  小桥得到夸奖,心中得意,又道:“就是嘛,反正大会时唐夫人也要来见驾的,到时候再给她也不迟,没必要专门送一趟。”

  刘协没吭声,脸色却有些黯然。

  唐夫人已经有好久没有主动请见了。虽说新年大典她应该会来,但按照礼节,她必须要见的是皇后,却不是皇帝。

  他有种感觉,唐夫人不是忙,而是有意躲着他。

  可是为什么呢?他想不通。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水到渠成

  小桥又问:“陛下,你知道唐夫人要举办荐书大会吗?”

  “荐书大会?”

  “是啊,就是召集一些读书人饮宴,然后从今年出版的书籍、文章中挑出十篇最好的,然后将结果公布在邸报上,优胜者还能得到一些奖品,可谓是名利双收。臣妾听说,有好多名士要去参加,一定很热闹。”

  刘协转头看着兴奋不能自己的小桥。“你想去?”

  “臣妾想跟着陛下一起去。”

  “为什么要跟着我去?”刘协哑然失笑。“放你两天假,你自己去就是了。”

  “臣妾不比蔡琰、袁衡博学多识,学问实在太差了,侍候陛下笔墨还勉强,评价文章就没这么本事了。到时候不辩然否,只能人云亦云,有什么意思。”

  刘协想了想,又道:“哪天?”

  “还没定,陛下若是有意,臣妾可以去打听一下。”

  “行,你打听到了就告诉我。”刘协起身,又道:“还有,暂时不要声张,防止有些人目的不纯,不是为了学术,而是为了和我套近乎才去参加聚会。”

  “唯。”小桥开心的应了。

  刘协却有些莫名的烦躁,起身下了堂。

  唐夫人举行荐书这么大的聚会,他居然连一点消息都没收到,这实在不太合乎常理。按理说,就算他不适合亲临,唐夫人事先也应该请示一下。

  毕竟这书坊名义上是唐夫人在主持,实际上却是他一手操办的新政内容。

  难道是因为蔡琰被贬的原因,她误会了?

  ——

  来到后院,还没进门,就听到甄宓与吕小环兴奋的声音。

  刘协循声而去,见甄宓、吕小环正对着几张大桥的草图说得热火朝天,连他进门都没注意到。两个孩子扔在一旁,也忘了照顾。一个站在摇篮边,踮起脚,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弟弟,两个人四目相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开心,笑得口水直流。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刘协走了过去,抱起站在地上的孩子,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脚。虽然地板下面有暖气管道,地板还是有点凉的。

  “陛下,甄妹妹这桥能造得成吗?”吕小环走了过来,兴奋溢于言表。

  “能不能造成,与你有什么关系?”刘协不解地问道:“她造桥是想封侯,你也想靠这个封侯?”

  “当然不是,不过若是真能造成这么大的桥,以后战场上造桥就更方便了。”吕小环笑嘻嘻地说道:“我听说,西域虽然不像中原这么富庶,却也有不少大河,将来少不了要造桥的。造桥这么难,那些蛮夷肯定不会,只能用船运。”

  刘协眨眨眼睛,觉得吕小环说得有些道理。

  与起在黄河上架桥,在战场上迅速架起便桥对西征更有意义。

  事实上,讲武堂一直在研究如何迅速搭建便桥,只是没甄宓这么激进,想用昂贵的钢材造桥,还停留在以木材为主的阶段。

  果然人的视野都是有盲区的,只看到自己最关注的那一部分。

  “河西、上郡虽然需要桥,但户口不多,就算这座钢桥能架起来,走的人不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成本。在战场上架桥就不一样了,如果能提高行军速度,造成突袭的机会,一战就能收回成本……”

  吕小环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在战场上迅速造桥的好处,连甄宓都被吸引住了,暂时扔下自己在黄河上造桥的想法,与吕小环讨论起来。

  刘协最后泼了她们一盆冷水。

  不管是在哪儿造桥,也不管是造横跨黄河的大桥还是普通的小桥,都需要对造桥的结构力学有一定的了解,才能将成本降至最低。某种意义上,战场所需的便桥更是如此,一旦设计不合理,不是不能满足要求,就是太重,失去了便利性。

  以目前的运输能力,不可能带着沉重的大桥到处跑。就算能,也实现不了奇兵的突然性。

  所以,要想造出好桥,先沉下心来做研究。

  一提到研究,甄宓、吕小环都皱起了眉头。

  吕小环就是个武夫,与学问绝缘。当初吕布夫妇逼她读书,什么招都用了,结果她还是个半文盲,反倒是吕布进步不小,居然把几本儒家经典读得朗朗上口。

  甄宓略好一些,却也是有心无力,实在没有那智商。

  “陛下,臣妾……能提一个建议么?”

  “说来听听。”

  “最近讲武堂要研究的东西太多,匠师们个个忙得团团转,能专心研究造桥的人寥寥无几。这造桥又是如此之难,仅凭匠师怕是难以见功,还要有大量精通算学的人才。臣妾想,是不是可以招募一些人,专门研究这项技术。天下江河这么多,若能造出好桥,用处还是很大的,河上能造桥,江上也能造桥,淮水、泗水上都能造桥嘛。”

  刘协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有理。

  把所有的技术研究都放在讲武堂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像造桥这种民用功能明显大于军用功能的可以分离出去,组织民间力量来完成。这样讲武堂也能集中精力,研究火药、炼钢等战略层面的技术。

  “要不你先试一下?”刘协提议道。

  甄宓正中下怀,随即又提出一个问题,钱从哪儿来?

  那么多人的俸禄,试制的材料,尤其是质量上乘的钢材价格很贵,而且没有天子的同意,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刘协和甄宓商量,决定两条腿走路:朝廷拨一部分钱,再从民间筹一部分钱,公私合营。成功后,技术归朝廷所有,合作的民间组织可以得到优先授权,并因此得到优质钢材的供应。

  朝廷这部分由司徒府负责,民间这部分则由甄宓负责。

  中山多富商,无极甄氏只是其中一个代表。他们不缺钱,就缺好项目。只要有好项目,筹个几亿钱并不难。

  甄宓这么热心造桥,除了想封侯之外,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现在,刘协给了她这个机会,她自然要紧紧抓住。

  方向定了,相关的细节就好办了,届时自然会有司徒府安排人去对接。

  类似的做法,在冀州已经有过尝试。诸葛亮主政邯郸,黄月英负责相关的道路改造,公私合营的效果很是不错。司徒府为此还开过专门的研讨会,打算将这样的经验推广到全国,以便利用民间的财力、人才,加快发展速度。

  一切都水到渠成,只是缺一个机会。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忍辱负重

  刘协与甄宓说得热闹,吕小环却有些疑惑,问甄宓道:“你究竟是想留在中原,还是随我们一起去西域?一会儿一个主意,变得也太快了。”

  甄宓托着腮,犯起了愁。“我也不知道,既想去西域,又舍不得家里人。”

  “一起去不就是了?”

  甄宓苦笑不答。

  刘协拍了吕小环一下,岔开了话题。

  她是寒门微族出身,思维又是单线条,理解不了大族的难处。甄宓仅是姊妹就有五人,再加上父族、母族,大大小小数百口,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难道像刚被流放的那些世家一样?

  搬家半条命,更何况是搬到万里之外。

  所以,西征不可能是所有人的事业,只可能是功业心盖过牵挂的人才能承担的历史重任。他改革兵役制,将募兵制作为一部分,就是为将来西征做准备。

  应募而来的人不仅要有建功立业的雄心,更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能全由国家买单。

  像汉武帝那样倾一国之力西征是不现实的,经济上承受不了,政治上也承受不起。

  甄宓显然还没有这样的觉悟,那就让她留在中原好了。

  和吕小环、甄宓聊了一阵,刘协来到皇后伏寿的房间。

  伏寿正在算账,见刘协进来,起身迎接的同时便按捺不住喜悦地说道:“陛下,今年织坊收成增加了两倍,那新式织机真是太好用了。若不是生丝供应不上,或许还能更多一些。”

  “那你有钱了。”刘协坐下,将皇长子抱起,放在腿上。

  “臣妾要钱干什么,这些都是为陛下准备的。”伏寿说着,拦住了要去准备茶水的桥氏姊妹。“你们都是贵人了,怎么还能让你们干这些事,让别人去吧。”

  小桥愣了一下,大桥却说道:“陛下和殿下在此,何必别人来侍候,理当由我们服侍。殿下陪着陛下说话,其他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有些愣的小桥去了。

  伏寿很满意。“大桥终究是姊姊,最会照顾人。”

  刘协表示赞同。大桥稳重,小桥娇憨,性格迥异。

  他翻着账本,心中欢喜。这纺织业果然是进入工业化大门的捷径,既能吸纳大量的劳动力,又能产生足够的利润,为升级迭代提供动力。

  大嘤首先实现工业革命,和纺织业有很大关系。

  不过大汉不是大嘤,有着独步天下的高利润商品——丝绸,成本高一点也没关系,更不需要使出羊吃人的下作手段。但大战之后,户口不足,同样使得新工艺的应用变得有利可图。

  经马钧改进的织机如今已经迭代了三次,有的地方为了减少人力,甚至开始考虑水力织布机,自动化的曙光即将出现。

  “生丝不足的问题准备怎么解决?”

  “生丝不足,主要是因为桑叶、柞叶产量有限,臣妾和荀贵人商量,想和农学堂合作,看看他们能不能在提高桑叶、柞叶的产量上做点文章。”

  刘协想了一会儿,对伏寿说了一下讲武堂对硝石的研究发现。

  他记得硝石的主要成份是硝酸钾,这东西不仅能做炸药,还是化肥的主要成份。

  农业的升级换代离不开化肥,没有化学工业的升级,农业的升级无从谈起。

  他不能说得那么细、那么深,但伏寿有这方面的需要,他只要提供一个线索,农学堂的人自然会去摸索、试验。

  如果能成功,那粮食产量就有保证了。

  有了更多的粮食,才能养活更多的人。有了更多的人,其他的发展才有可能。

  果然,伏寿很感兴趣,立刻让人请来了荀文倩。

  三个人一边哄娃,一边商量着硝石可能带来的作用,并估算着生丝的产量能够保证之后,织坊的收入还能增加多少,还需要多久才能为西征筹足钱粮。

  荀恽就在西域,荀文倩对此颇为热心。

  ——

  袁术由袁耀陪着,一起来到了司徒府。

  杨彪还在前面忙,他先去后院见妹妹袁夫人。兄妹见面,不免有些唏嘘。得知袁术已经和袁谭见过面,袁夫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袁术却不满意,他问袁夫人,这件案子是司空府独立承办的吗,司徒府有没有参与?为什么处理得这么重,连袁谭都被流放了。

  袁夫人一听,就知道袁术憋了一肚子火,有去找周忠麻烦的可能,不禁苦笑。

  “这件案子办成这样,最难受的就是周忠。”

  “他难受?”

  袁夫人将事情的经过说一遍。对行在的官员来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对外地官员来说,这件事的真相还没有扩散开,很多人并不清楚天子在里面起的作用有多大。

  听完袁夫人的叙述,袁术才知道真正决定方向的人不是周忠,而是天子,气馁之余,还有些不忿,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没想到这骨鲠之臣也有和我一样认怂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能刚正不阿一辈子呢。”

  “你懂什么。”杨彪从外面走了进来,没好气的瞪了袁术一眼。“你认怂,为的是一家一姓。周嘉谋从权,为的却是整个儒门。”

  袁术不以为然。

  袁耀起身行礼。

  杨彪看了袁耀一眼。“伯阳,你一直在天子左右,应该知道其中原委,为何不对你父亲解释一二?”

  袁耀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家父并非不懂,只是不舍兄长显思,不必解释。”

  杨彪笑了两声。“你倒是孝顺,懂得为他遮羞。我就怕他是真不懂,再惹出什么风波来。上次气死了刘景升,也就罢了。若是他再气死周嘉谋,汝南袁氏以后在儒门也就无法立足了。”

  袁术的脸颊抽了抽,没敢吱声。

  他知道气死刘表的事让很多儒生不满,哪怕是杨彪这样对刘表印象并非特别好的人。不过归根到底,那些人不喜欢他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主持绘制洛阳图卷。

  在洛阳城中有宅第的有几个没有僭越的举动?真按礼制而论,问心无愧如杨彪者不足十一,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的违反了自己宣称的礼制。

  只是大家都这样,也就没人当回事了。

  现在他揭破了此事,还将那些违制的宅第绘成了图卷,印行天下,留诸后世,使无数人的虚伪面目被揭破,岂能不恼羞成怒。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个后果,他早就想过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没能保住袁谭而备感恼怒。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祸水外引

  杨彪问起了袁术的来意。

  袁术不好说自己是专程为为袁谭送行的,只说是《洛阳图卷》完成了,他来向天子复命。

  杨彪眉头微皱,问了一下《洛阳图卷》的情况,得知逾制问题比较明显的都被绘制入图,只有一小部分问题轻微的人被放过了,接连叹息了几声。

  这是对儒门的重大打击,威力丝毫不亚于还在编写的党人传记。

  党人毕竟只是一部分儒生,即使是儒门之内,对党人的偏激行为抱反对态度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在京官员的宅第逾制却是个普遍现象,针对的是整个儒门,而且直指儒门软肋——虚伪。

  这使得儒门独尊的合法性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言行不一的伪君子,还有什么资格以道德自居,对别人说三道四?

  天子一边说要重振儒门,一边毫不留情的凿着儒门的根基,还振振有辞地说是为儒门治病,没几年就将儒门整得狼狈不堪。

  有时候,他甚至恨不得天子现在就西征,永远不要再回来。

  正是抱着这个愿望,他们才接受了天子的要求,严惩了逃归人员,将数百户中原士族判处流刑,送去西域,以证明三公有能力依法治国,毋须天子过问。

  在逃归案判决之后,他们立刻开始了对立法原则的讨论,要将天子垂拱,三公问政形成制度,以免天子反悔。

  这一步必须走,而且越快越好。每拖一天,都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损失。

  看到袁术,杨彪越发觉得迫切。

  儒门虽人多势众,却不是铁板一块。像袁术这样为了家族、个人私利而背弃大义,向天子摇尾乞怜的人太多,随时可能反戈一击。

  “《洛阳图卷》绘制完成,天子有没有安排你新的任务?”

  “暂时还没定,让我先在宛城休息几天,说是要和三公商量商量再定。”

  杨彪轻轻颌首。“那你自己有没有想法?”

  袁术苦笑。“我有想法,能算数么?”

  “能不能有算数且再说,先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袁术想了想,转头看看袁夫人。袁夫人眼睛一瞪。“自家人,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但凡能帮你,自然会帮你。不能帮,那也没办法。”

  袁术咬咬牙。“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做个太守,刺史也行。”

  杨彪眼神微闪。“没想过统兵?”

  “统兵?”袁术一愣,眼睛瞪得溜圆。“你觉得我能统兵吗?”

  “能啊,河北四庭柱之首的颜良不就死在你手里?”

  “……”袁术语塞,盯着杨彪看了又看,想看清杨彪是在调侃自己还是……调侃自己。

  他想说的不是颜良,是袁绍吧?

  虽然他做过虎贲中郎将这样的武职,但是从中平六年秋逃出洛阳,来到南阳算起,到卸任幽州牧止,他提得上嘴的战绩只有两件。

  一是阴死了颜良,一是抓住了袁绍。

  “伯阳不好武,从军这条路怕是走不了。你好歹有过军中经验,从军也不是不可以。”杨彪接着说道:“天子要西征,正在招募愿意随行的壮士,你就没考虑过?若是你能去西域统兵,将来也有机会照顾显思兄弟,让他们少吃点苦。”

  袁夫人觉得有理,也热心起来,劝袁术考虑考虑。

  杨彪又说,这次逃归案,中原士族有几百户受到牵连,流放西域。这些人到了西域肯定会抱团,否则必死无疑。抱团就需要一个核心,眼下能充当这个核心的人,最适合的就是袁术。

  袁术虽然无赖,但他的几个女子都不错。袁衡在这个时候被贬,大家都认为是因为上书所致,感激她的人不在少数。如果袁术能够西进,那些人应该能接受他。而他在天子面前又能说得上话,可以成为两者之间的联络。

  “天子会让我成为他们的核心?”

  “你觉得天子会担心一群丧家之犬?”杨彪反问。“真要是担心,他还能将他们流放到西域去?”

  袁术转着眼睛,琢磨了好一会儿,口中啧啧有声,连连摇头叹息。

  “你们这君臣之间,互相算计,还真是绝了。我这脑子笨,跟不上你们,还是藏拙比较好。”

  杨彪也不客气地说道:“不要你算计,听话就行。”

  “我考虑考虑。”袁术拱手求饶。

  他着实有些跟不上思路,生怕被杨彪坑了,要回去想想。

  杨彪不反对。这不是小事,的确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不过为了说服袁术,他又做了一些解释。

  在天子西征已成共识的前提下,不少人都形成了一种看法。

  儒门擅长守成,不擅长创业,开疆拓土这种事还是要由有冲劲的勇武之士去完成。天子改革兵役,以募兵的形式来征集愿意去西域的将士,肯定要比强制征召普通百姓更好。

  限于财政,募兵的数量有限,更好的训练,更精良的军械,也就成了必备。

  所以天子兴实业,建讲武堂,都有这方面的考虑。由此可见,天子西征的想法早就有,其深谋远虑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今日的成功并非偶然,将来的成功也并非不可能。

  基于这样的认识,不少人都在考虑选派勇武有为的族中子弟随征,既是辅佐天子,为儒门大业效力,也是为个人家族的前途增加选择。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将这些天生不安于现状的力量派到远方征战,也是消除隐患,为实现长治久安做贡献。

  甚至有人说,假如当初孝桓、孝灵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户口与土地的矛盾或许就不会激化,黄巾之乱也不会成发展为动摇国本的大乱。

  如今天子虽然借着西凉军的支持强行度田,暂时解决了矛盾,但随着太平日久,户口增涨超过耕地承受能力是迟早的事,开疆拓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既然难以避免,不如主动推进。

  袁术越听越不是滋味。

  杨彪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清楚,他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害群之马。与其让他留在中原捣乱,不如他把忽悠到西域去。与其说是建功立业,不如说是祸水外引。他能不能建功立业并不重要,重要的别给中原添乱。

  他按捺不住,问了杨彪一个问题。

  “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跟着天子西征,留下来的都是谦谦君子,中原就能太平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父子相逢

  杨彪眉心微蹙,打量了袁术片刻。

  “何以见得?”

  袁术自知失言,本不想再说。可是被杨彪嫌弃了半天,胸中愤懑难平,索性一吐为快。

  “张子布践行王道,朝廷不加干涉,然而结果如何?”

  杨彪淡淡地说道:“渤海怎么了?”

  “渤海怎么了?”袁术瞪大了眼睛,盯着杨彪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伸手指指杨彪。“算了,算了,不说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我是笨蛋。走了,留步不送!”

  说完,站起身来,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袁夫人很是意外,连忙招呼袁术留下用饭。袁术却不理她,一溜烟的不见了。

  袁夫人很不高兴。“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一见面就吵成这样,有必要吗?”

  杨彪没理她,眉头皱得更紧。

  袁夫人见状,也不安起来。“夫君,渤海……怎么了?”

  杨彪沉吟良久,一声长叹。“这次逃归案,冀州刺史满宠进入渤海,渤海太守张昭敷衍,但阳信长钟繇却很配合。可见他们对渤海都不看好,这王道怕是践行不下去了。公路的意思可能是说,天子西征之后,大汉会如渤海一般难以为继。”

  袁夫人大为惊讶。

  她知道钟繇为渤海倾注了多少心血。当初他可是放弃了上党太守的职务,主动去渤海担任阳信长的。这才几年时间,就心灰意冷,想重回朝廷了?

  “他们是不是被吓坏了?”

  杨彪摇摇头。“钟繇能不顾天子诏令,弃上党而就渤海,岂是懦弱之人。想必是看出端倪,知道不能胜,不得不另寻出路。其实……”

  看着欲言又止的杨彪,袁夫人有些不快。“其实什么?不会是你也怕了,这才如此纠结吧。”

  杨彪思索片刻,转头看向袁夫人。“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这样的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做得比张昭更好,天子如何能放心西征?”

  “你是支持天子西征,还是想儒门独揽大权?”袁夫人撇撇嘴,调侃道,已经有不少皱纹的脸上露出少女般的顽皮。

  杨彪瞅瞅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袁夫人自知失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遗憾好久没有与袁术相见,好容易见了一面,却因为意见不合,不欢而散,连一起吃顿饭都没机会。

  杨彪想了想,对袁夫人说道:“写信给德祖,让他来一趟吧。”

  袁夫人求之不得,当即答应。

  ——

  袁术出了门,上了马,等着袁耀跟上来,才轻踢马腹,向驿舍走去。

  袁耀摇着马鞭,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跟着袁术向前。

  袁术乜了他一眼。“赛一回?”

  “好啊。”袁耀随口应了一声。

  话音未落,袁术便大喝一声,扬鞭击马。胯下的乌桓良驹一声长嘶,骤然开始加速,转眼间就抢出袁耀数丈。

  袁耀也不着急,轻甩马鞭,开始加速。

  袁术连声大喝,在前面策马狂奔,惹起骂声一片。

  袁耀带着随从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虽然不见加速,却也不快,和袁术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赶到驿舍时,袁耀正好赶了上来,与袁术并肩而立。

  袁术扭头看看袁耀,抬起手中的马鞭,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肩膀,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侍从,并肩进门,来到定好的小院。

  侍从退下,堂上只剩下父子俩。袁术收起了桀骜不驯的脸,一声叹息。

  “小子,你有没有想过随天子西征?”

  袁耀拿走火塘上的铁盖,取了水,架在火上烧,又取了杯子、茶叶,在案上摆好,才慢腾腾的说道:“还是妹妹随行的比较好,我就不去了。”

  “为何?”

  “天子对汝颍人很忌惮,尤其是我袁氏。显思兄长西行,袁氏已经在西域有了种子,我又何必去凑热闹?不如留在中原,在阿翁膝前尽孝。”

  袁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看你姑父的态度,我还是担心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步钟繇、荀湛后尘。”

  “应该不会。”

  袁术诧异地抬起头。“你这么有把握?”

  袁耀笑笑。“不是有把握,而是情况不同。渤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主政者是张昭。而大汉不会如此,是因为主政者是天子。如果三公与张昭没有分别,天子是不可能付之大政的。”

  “看你姑父那样,与张昭有什么区别?”

  “天子的希望,从来不在姑父身上。”

  袁术愣了一下,有点反应过来了。

  水开了,白色的雾汽从壶嘴中喷出,壶盖被顶得“噗噗”作响。袁耀取了布,抱着手,提起水壶,先烫了杯子,一连三遍,然后用竹夹子夹起茶叶,注入开水。

  水甫入杯,茶香便溢了出来。

  袁术有些不满地看着袁耀。“你在天子身边这么多的,就学了这些?”

  袁耀笑笑。“当然不是,我还研究算学,只是没发表过文章而已。”

  袁术盯着袁耀看了又看。“见不得人?”

  “那倒不至于。我虽然不是天才,但有的是时间,有几篇文章还是得到同道称许的。不发表,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袁耀摊摊手。“我衣食无忧,既不求名,也不求利,研究算学只是消磨时间,发表了也没什么意义,反倒多了争执,完全没必要。德祖发表了那几篇文章后,周群就觉得他不对,多次写文章反驳,很烦人。”

  袁术想了一会儿,依稀有些印象。“是关于天文的那些?”

  “嗯。”袁耀端起杯子,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品了片刻,又道:“听说周群最近新造了一架望远镜,有所发现,过两天的聚会上要发表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虽然没说究竟是什么发现,我却觉得和德祖的文章有些关系。只是他人在汉阳,无法当场反驳,只能任人是非了。”

  袁术有些同情。“是啊,他是那么好胜的人,如今却被一个益州蛮子针对,想必心里不会舒服。这周群是故意的么,揪着德祖不放?”

  “这倒也不是,周群就是个书生,只是是非,不问利害。”袁耀笑了两声,又道:“天子很喜欢他,还出钱资助他。要不然,他那个望远镜根本搞不出来。”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必有远忧

  袁耀陪着袁术,说了一些南阳的情况,然后便将话题转到了袁衡身上。

  他是知道内幕的。

  听袁耀说完,袁术总算放了心,语气也跟着飘忽起来。

  “这么说,阿衡明年就能入宫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如此。”

  “那蔡琰呢?”

  袁耀一愣。“蔡琰?她怎么了?”

  袁术嘿嘿笑了两声。“既然你妹妹返乡省亲只是掩人耳目,蔡琰又岂能例外?她追随天子左右这么多年,一直未嫁,就周公瑾都被她拒绝了,想来她眼里只有天子一人。你说……”

  袁耀连忙抬手,打断了袁术,苦笑道:“阿翁慎言,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谁说我是开玩笑?”

  “……”袁耀无言以对,只好装没听见,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袁术又说道:“天子有手段,软硬兼施,能将一群老臣悍将捏在手心里。可是男女之事与治国不同,他终究还是太仁义了,不肯辜负人。将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大概便是在这男女之事上。伯阳,有机会,你要提醒提醒你妹妹。”

  袁耀含糊地应了两声。

  ——

  刘协与伏寿、荀文倩商量了半晌,最后决定对丝绸生意进行升级。

  方案之一是染色。

  目前销往西域的很多丝绸还是素色,由西域商人自行染色,再销往各地。多一道工序,自然会多一些损耗,所以不少西域商人开始寻求购买指定颜色的成品。

  目前需求量最多的就是紫色,据说大秦的贵族最喜欢紫色。

  中牟一带有最好的染色作坊,只是紫色要用紫草,紫草本身又是药材,大量用于染色后,必然会引起价格上涨,增加成本。

  因此,如何提高紫草的产量,或者寻找其他适合染紫色的材料、工艺就显得比较迫切。

  刘协还是老办法,用悬赏的办法吸引更多的人去研究。

  山东除了印染工坊多,炼丹的道士也多。这些人精通各种手艺,对各种植物、矿物也熟悉,只是他们的目标是炼仙丹,而不是找染料,所以成果不多。如果能有悬赏,吸引一些人去研究,很快就会有成果。

  考虑到丝绸生意的规模,几十金的悬赏不值一提。

  另一个办法则更现实一些:刺绣。

  刺绣费工,但价格也会成倍的增加。如果能提高绣口的比例,就能赚到更多的利润。且从事刺绣的大多是女子,不用经常出门就能挣到钱,对不少女子来说,这是最适合她们的谋生之道,也能为她们的父母、丈夫接受。

  刘协建议伏寿组织一个培训班,请刺绣高手来授课,提高刺绣的水平,增加产量。

  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进行分工管理,提高生产率。

  这些办法已经证明有效,印坊就在采用这种生产方法。

  荀文倩证明了这一点。她最近去过印坊,亲眼见过这种分工生产的操作,效率提升很明显。不过她也有担心,刺绣和印染不同,各人的手艺影响很大,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共同完成一件作品,可能会有细微的差别。

  刘协笑了一声:“你觉得那些蛮夷有这么高的品味,分辨得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伏寿也道:“可以并行不悖嘛。真正的高手可以独立完成,但是卖的价格要更高一些。毕竟就算是同一个高手,也不可能绣出完全一样的两件绣品。这样的绣品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独一无二的珍品。”

  荀文倩表示赞同。“拉开差距,才能提高价格。这一点,我赞同。”

  看着对商品交换说得头头是道的皇后和贵人,刘协哑然失笑。

  她们是真的全身心投入,一心想着提高利润,多挣点钱,完全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了。要是被伏完、荀彧知道了,估计要痛心疾首。

  唯利是图,一直是儒门最反对的事。

  他也反对,他只是没到因噎废食的地位,更不屑于一边没底线的赚钱一边君子远庖厨,还要做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斥之为阿堵物、铜臭之类。

  臭的从来不是钱,而是以为唯利是图的人。

  说完了正事,刘协随口问了荀文倩一句。“听说唐夫人要办聚会,推荐今年出版的文章、著作,你可知道?”

  荀文倩也没在意。“听说了,好像就在这两天。”

  “你与会吗?”

  荀文倩眼神微闪。“本来没安排。陛下若是想去听听,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刘协点了点头。

  ——

  次日一大早,荀文倩便来到印坊。

  唐夫人正在吃早饭,看到荀文倩赶来,颇有些意外。

  “吃了没?”

  “还没有。”荀文倩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了。

  唐夫人更加意外,一边让人为荀文倩准备早餐,一边问道:“有事?”

  “你举办荐书会的事,没向天子通报?”

  唐夫人沉默了片刻。“有这个必要吗?又不是什么大事。”

  “教化乃是治国之本,荐书更是左右文风的举措,岂是小事?”荀文倩直言不讳,把天子昨天提起这件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天子看似随意,她却不能当作小事。

  唐夫人放下了碗筷,用手绢拭着嘴角,眼神游移不定。

  侍女送上早餐,荀文倩端起碗吃了起来,直到将一碗粥全部吃完,放下碗,这才对还没说话的唐夫人说道:“你不希望天子出场?”

  “嗯,天子在场,读书人怕是不能畅所欲言。”唐夫人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道:“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没有通报。”

  荀文倩盯着唐夫人看了两眼,扬扬手,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不安地看着唐夫人。

  唐夫人有些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让侍女们退下,堂上只剩下她们二人。

  “小姨不想与天子见面吗?”

  唐夫人黛眉轻皱。“文倩,你这是什么话?”

  “天子对待儒生文士是什么态度,你是清楚的。就算这个荐书会可能不如天子之意,他最多是不出席,直接否决的可能并不大。你通报一声,并不会影响结果。可能不如天子之意,不应该是你不通报的理由。”

  荀文倩顿了顿。“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举办这次荐书会,只是想告诉天子,你不想见到他?”

  唐夫人一怔,随即又道:“文倩,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

  荀文倩淡淡地说道:“凡是与治国有关的大事上,你我都是天子的爪牙,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小姨想必也明白,如果没有天子的支持,你我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最终也就是贤妻良母而已,终此一生,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不动如山

  唐夫人半晌无语。

  荀文倩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伸手搂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是因为天子想让我的孩子承弘农王血脉的原因吗?”

  唐夫人一惊,转头看着荀文倩,同时伸手去推荀文倩。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荀文倩用力搂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挣脱,嘴角挑起一抹坏笑。“我可没说你不愿意。”

  唐夫人白了荀文倩一眼。“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你这样子,还像是荀氏子弟么?等你父母来了,看我不告你一状。”

  荀文倩愣住了。“我父母要来?”

  “你不知道?”

  “我没听说。”荀文倩想了想,随即又道:“你说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究竟是赤还是黑?谁又是朱或者墨?”

  “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多问。”唐夫人恢复了平静,扬扬手。“行了,你也别问了,是我错了。我马上就上疏请罪,然后派人通知王粲,取消赞助……”

  “别啊,这多好的事,为什么要取消?”

  “你真觉得天子出席一点影响也没有?”

  荀文倩想了想。“可以悄悄的参加,不露面就是了。反正天子想见的人又不是他们。”

  “你……”

  不等唐夫人说出口,荀文倩便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偷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可是小姨,我也要提醒你,我们的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君主,经历过两宫之祸和董卓乱政,他比一般人更为看重亲情,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唐夫人白了荀文倩一眼,欲言又止。

  荀文倩松开了唐夫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吃饱喝足,我该走了。”

  唐夫人也站了起来。“你回报天子,如果他愿意不露面,我可以安排一个方便的场所,你陪他一起来。说不定,你父母也会参加。”

  “那太好了。”荀文倩挥挥手,一蹦一跳的走了。

  唐夫人看在眼里,无奈地摇摇头。

  ——

  出了印坊,荀文倩脸上的笑容散去,有些担心起来。

  父亲荀彧要来宛城,唐夫人知道,她却也一点风声也没听说,天子也从未提起,多少有些不正常。

  按理说,若是天子收到消息,肯定会告诉她,让她准备一下。

  反复思索了一番,荀文倩找个机会,还是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刘协。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他的确不知道荀彧要来宛城。

  不过他也没大惊小怪。

  荀彧是河南尹,他到宛城来与司徒杨彪见面,是不需要经过他同意的。

  当然,等他人到了,大概率会请见,不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派人去司徒府问了一下。

  很快,杨彪回复,不仅河南尹荀彧会来宛城,大司农刘巴、汉阳太守杨修、留守长安的司徒府长史祢衡等人也会来,他们要对逃归案进行一番复盘,做出相应的对策。

  司空府那边也有相应的安排,只是不清楚具体的人选。

  考虑到远近不同,他们很难同时到达,所以会议安排在年后。年前事情很多,就没有事先通报。

  荀彧最近,会来得快一点,可能就这两天到。

  杨彪还提供了一份讨论的方案,列出了主要流程和几个要重点讨论的问题。

  刘协看完方案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杨彪随时汇报。

  这是司徒府权限之内的事,他不想过多的过问。政务归于司徒,监察归于司空,这是之前约好的。只要不涉及军事调动,司徒府、司空府毋须事事请示。

  当然,他如果主动询问,司徒府、司空府有说明的义务。

  得知结果,荀文倩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唐夫人的担心,刘协也能理解,愿意以不露面的形式参与荐书会。至于那些读书人能说出什么来,他倒不是很担心。

  虽然他没有将今年公开出版、印行的书籍、文章读个遍,大致情况还是清楚的。实际上,就算他全读了,他也未必能察觉其中的问题。

  假如有人真想在字里行间隐藏一些什么不满的话。

  然而,他根本不在乎。

  兵权在手,又有坚实的群众基础,他根本不担心几个读书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现在的大汉即使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读书人心怀不满是事实,但他们没有足以和大汉匹敌的外援,掀不起什么风浪。

  所有的冲突都是内部的冲突,可控的冲突。

  强大即真理。只要经济发展顺利,没人愿意跟着他们闹事,他们就无计可施。

  这也是他强推改革的底气所在。

  在这一点上,他比太祖幸运多了,不用在强敌环伺、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推行改革。

  真遇到那种情况,他也许就不敢动了。

  刘协又关照荀文倩,让她派人去迎荀彧。等荀彧到了宛城,第一时间来请见。

  有些事,他想和荀彧聊一聊。

  荀文倩答应了,亲自去驿舍守着,不给任何人捷足先登的机会。

  ——

  马车在道旁停住,荀彧拉开车窗,看着在路边等候的荀文倩,多少有些意外。

  “文倩,你怎么在这儿?”

  “姊姊……”荀俣推开车门,直接扑到荀文倩怀中,满脸兴奋地说道:“姊姊,望远镜真的很好玩,我现在是洛阳城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有好多好多朋友。”

  “是吗?”荀文倩笑得合不拢嘴。“南阳最近又有更好的望远镜卖了,到时候带你去看看。”

  “好啊,好啊。”荀俣连声笑道,搂着荀文倩的脖子扭动身体,像个小猴子。

  荀彧皱了皱眉,喝了两声。荀俣醒过神来,乖乖地下了地。

  “望远镜不是军械么,怎么……”

  “也有民用的,就是玩具。”荀文倩上了车,与母亲并肩而坐,说起了闲话。

  荀彧虽然一肚子话想问,却没有插话的机会。

  马车向宛城驶去,有两个羽林女骑在前面引路。荀彧看在眼里,知道荀文倩是奉诏而来,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安。

  荀文倩看在眼里,淡淡地说道:“天子想见你,没其他的事,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能想什么?”荀彧说道,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西域可有消息来?”

  “有消息来,但没什么大事。”荀文倩顿了顿,又道:“要说大事,倒是有一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就在董卓乱政前后,罗马出现出了一个出身异族的军阀,做了罗马皇帝,于建安四年入侵安息,最近派出使者,与西域都护府接触。”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南阳新貌

  事关荀恽,荀彧还是很关心的,多问了几句。

  荀文倩大致说了几句,只是她最近忙于管理织坊,对西域的事关心不多,只是偶尔听刘协说过一些,并不清楚详情。她对荀彧说,你与其听我说,不如到时候直接问天子更方便。

  尽管如此,还是引起了荀彧的思考。

  就荀文倩说的简略情况而言,那个塞维鲁的确和董卓有几分相似。区别只在于董卓被刺了,而塞维鲁居然成了罗马的皇帝。

  这无疑证明了一点:儒门在维护朝廷这一点上是有功的。

  如果不是以王允为首的党人前仆后继,与董卓斗智斗勇,焉知董卓就不会像那个塞维鲁一样篡位成功?

  对亟须证明自身价值的儒门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荀彧很想了解得详细一些,对荀文倩的语焉不详很是不满,埋怨她只顾着赚钱,疏忽了学问,舍本求末。

  荀文倩也不反驳,倒是唐氏看不过去,反驳了荀彧几句。

  荀文倩协助皇后管理织坊是天子安排的任务。若没有织坊提供的资金,天子哪来的钱供尚方监、讲武堂的工匠制造望远镜这样的妙物?

  凭你们从圣人经典里训诂吗?

  荀彧被妻子怼得无语,只好扭过头去,佯装看风景。

  沿途的风景的确不错。年关将近,大街上到处都是人。与荀彧上一次来见到的情况不同,大路两侧多了无数店铺,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无数人驻足观看、流连忘返。

  “这宛城的市场怎么开到大街上来了?”荀彧问道。

  荀文倩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如今到南阳来做生意的客商越来越多,宛市已经容不下了。本来想扩建,后来有人说,不如将做小本买卖的本地人从市里搬出来,沿街叫卖,将做大宗生意的留在市中统一管理,也能减轻市吏们的负担。天子同意了,慢慢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这些店铺的市税怎么收?”

  “小本生意,能赚几个钱,养家糊口而已,不收税。”荀文倩淡淡地说道。

  “小本生意?”荀彧看着那些客流涌动的店铺。“客人这么多,应该赚得不少吧?一年能赚几万钱?”

  “几万?”荀文倩诧异地看了荀彧一眼。“一年只赚几万钱的话,还能在宛城活得下去?阿翁,宛城如今可是天下最有钱的大城之一。五口之家,年收入不到十万的话,会活得很辛苦的。别说是开店的,就算是店铺里的伙计,一年至少也有五六万钱的收入,还要包食宿才行,头脑灵活、经验丰富的一年赚二三十万的大有人在。”

  荀彧大吃一惊。“二三十万?那一个店一个要赚多少钱?”

  “这个不太好说,平均下来的话,五六十万肯定是有的。”荀文倩眼珠一转,又说道:“司徒请你来议事,有没有提铸金币的事?”

  荀彧恍然。“是不是钱不够用了?铸金币的事没说,但他提到了铸币。我听刘子初说,这几年与西域通商,积攒了不少罗马的黄金,要是铸成金币,的确能解决一部分钱币不足的问题。只是铸金币必然涉及如何兑换的事,眼下还没公开,以免有些人囤金,扰乱政务。”

  荀文倩嘴角抽了抽,露出一线笑意。

  荀彧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憋着不难受吗?”

  荀文倩掩唇而笑。“阿翁知道谁手里的黄金最多么?”

  荀彧抚着胡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

  销往西域的大宗商品中,数量最多、利润最丰厚的就是丝绸。能出售高档丝绸的织坊中,南阳织坊敢说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而南阳织坊就控制在皇后伏寿手中。荀文倩协助伏寿管理织坊,自然清楚伏寿手中控制了多少黄金。

  “你们……究竟有多少黄金?”

  “进项大,出项也大,剩下来的有限。”荀文倩竖起两根手指。“大概两万斤。”

  荀彧倒也没多太惊讶。

  南阳织坊那么大的规模,手里有两万斤黄金倒也不算意外。

  “那你们一年经手多少黄金?”

  “十五六万斤吧,我们每个交税都要交三万多呢。”荀文倩皱皱眉。“司徒府最近有些过分,发现织坊利润丰厚,就不断加税。亏得这还是皇后负责的织坊,要是普通织坊,怕是来打秋风的都要将门槛踩扁了。阿翁,这次你们开会可得说说这事,这不是乱来么,真当我们好说话?”

  荀彧有点尴尬。

  这样的事,不仅南阳有,河南也有。

  甚至当初他在河东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一旦财政紧张,第一反应不是织坊就是盐池,还有就是唐夫人主持的印坊。

  唐氏见荀彧窘迫,嗔道:“你看你,真是不会说话。是司徒杨公贪财,还是你阿翁贪财?募捐也是避免扰民嘛。如今百废待兴,哪里不需要钱?不向各个作坊募捐,难道向百姓增赋?”

  荀文倩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连忙抱着母亲的手臂撒起了娇。

  荀彧眉头紧皱,批评道:“文倩,你也年纪不小了,又身为贵人,怎么和你弟弟一样,这么孩子气?在父母面前也就罢了,在天子面前如此,可是失礼。”

  荀文倩眨眨眼睛。“有么?我们在天子面前也是如此。”她笑了笑,又道:“反而是在阿翁面前,我倒是有些拘谨呢。”

  “你这孩子……”唐氏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忍不住为女儿高兴。“天子这么宠你?”

  荀文倩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也不仅仅是对我,天子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就连……”她压低了声音,凑在唐氏耳边嘀咕了几句。

  唐氏惊讶地看着她。

  荀彧很好奇,但荀文倩摆明了不想告诉他,他也不好多问。

  马车缓缓通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进了小城,在天子行在前停住。

  荀文倩率先下了车,然后扶着母亲下车。荀俣早就按捺不住,一跃而下,好奇的四面张望。

  荀彧最后下车,站在充作行在的院子面前,仰头看了片刻,一声叹息。

  “时隔一年,南阳到处都变了,唯有这里未变。”

  “那当然。”荀文倩说道:“天子开销大,不肯在这些地方花钱。”

  “天子以身作则,厉行节俭是好事。可这毕竟是天子所在,如此俭朴,哪来的天家威严?”荀彧摇摇头。“我这次来,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劝天子重修洛阳。”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吾往矣

  有郎官入内汇报。不多时,便传出天子口谕,召荀彧进见。

  荀文倩带着母弟,自去准备好的住处。

  刘协的后宫简陋,规矩也少。荀文倩和伏寿等人住在一个大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不方便与家人同住。因此刘协单独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但凡谁有家眷来访,可以暂时住在那里,与家人团聚,不必回大院。

  这个院子大部分时候都空着。

  伏完待在长安做学问,懒得远行,根本想不起来看望伏寿。荀彧、吕布、董承等人各有官职,脱不开身。马腾是光禄勋,一直陪伴天子左右,有自己的官邸、帐篷,也不需要住在这里。

  其实就算是荀彧来朝,也很少在这里住,不是住驿馆,就是借住在唐夫人的印坊,方便妻子唐氏与唐夫人叙旧。

  这次情况有些特殊,荀彧要与司徒杨彪等人商议大事,住在驿馆里过于显眼。杨彪原本的计划是让荀彧也住在司徒府,但天子有邀,荀彧索性就客从主便了。

  院子虽小,却打扫得颇为整洁,只是没什么豪华的摆设,看起来有些寒素。

  唐氏看了一圈,叹了一口气。“天子未免过于俭朴了。就这院子,连洛阳普通门户也不如呢。”她扬扬下巴,看向隔壁的院子。“你们也是如此?”

  “差不多。”荀文倩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们各有各的事,也没多少时间在院子里,晚上回来睡个觉而已,有个舒服的床就够了。”

  唐氏盯着荀文倩看了又看,觉得有些陌生。

  这真是自己的女儿吗?

  “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一趟印坊,看看你小姨。”

  “随时可以。”荀文倩笑嘻嘻地说道:“我向皇后告了假,还提了一些钱,这两天什么事也不做,就陪着你们。”

  “那太好了。”荀俣先跳了起来。“姊姊,我们去买望远镜吧。”

  ——

  荀彧来到中庭,刘协正在院子里,与两个匠师模样的男子讨论事情。见荀彧进来,刘协又交待了两句,便结束了谈话。

  “不用急,先安心过年,过了正月再慢慢测试。研制武器,安全第一,首先要做好方案规划,确保万全。”

  “唯。”两个匠师躬身一拜,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

  刘协转过身,看了荀彧一眼,扬手示意。

  “荀君,堂上请。”

  荀彧上前施礼,随刘协上了堂,各自落座。桥氏姊妹过来,换了茶具,又为荀彧倒了茶。小桥凑在刘协耳边,轻声问道:“陛下,要记录么?”

  “嗯。”刘协点点头。

  小桥随即在一旁的案后坐下,整理笔墨,铺开纸张。

  荀彧看在眼里,有点好奇。“这是记起居注?”

  “起居注由太史署负责记录。这是我自用的纪要,防止遗忘。”刘协抬手指了指太阳穴。“事情太多,记不过来。”

  荀彧更加惊奇。“她不是太史署的文书?”

  刘协微怔,随即笑了。“她们是今年新纳的贵人,这个是姊姊大桥,那个是妹妹小桥。她们的父亲桥蕤,你应该认识的。”

  荀彧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死罪,死罪。是臣糊涂了,唐突了贵人。”

  刘协含笑看着荀彧。“荀君未曾收到消息?”

  荀彧摇摇头。“没有。臣之前听到的消息说,陛下今年本打算纳袁术女为贵人,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刘协淡淡地说道:“计划有变,自然就变了。荀君若是有兴趣了解内中原由,等有机会慢慢说。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先说说你在河南的情况吧。”

  荀彧故意装傻,本是想将话题引到逃归案上去,见刘协不接他的话头,只好罢休。

  “唯。”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到刘协案前。“这是河南今年上计的副本,还有一些臣的施政感悟,请陛下过目。”

  “你大致说说。”刘协接过文书,却没有打开,只是示意荀彧继续。

  上计的情况,他大致还是清楚的。总体来说,河南今年情况不错,至少要比去年强不少。可是在全国郡国排名中,河南并不靠前,甚至有些不起眼。

  无论是绝对值还是相对值,河南都不突出,荀彧的政绩甚至比不上在河东时亮眼。

  荀彧也知道刘协想了解什么,便将河南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河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户口。

  河南本有二十万户,一百多万口。董卓之乱,强迫河南百姓西迁关中,手段极为残酷,死伤惨重。此后又多次大战,剩下的人也被迫逃往四方,剩下的户口不到十分之一。

  如今天下太平,但逃难的百姓返乡的却不多,原因有三。

  一是天子迟迟没有还都洛阳的打算,洛阳不再是京师,吸引力大减;二是各地施行度田,为了吸引户口,即使不是本地人,只要在当地入籍,就可以得到土地,逃难的百姓不必回洛阳。三是袁术在洛阳绘制图卷,完成之前,禁止旧宅修复,很多人就算想还乡,听到这个消息,也改了主意。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臣度田太迟,错过了最佳机会。如今许多百姓已经在外地入籍,不想再费事。”

  刘协端起茶杯,瞥了荀彧一眼,不置可否。

  平心而论,他对荀彧的回答并不满意。

  荀彧看似勇于承担责任,但他只是承担了三个原因中的一个,剩下的两个原因,他根本不认。

  特别是第一个原因,已经直接指向了他。

  以荀彧的聪明,难道看不出他滞留南阳,不回洛阳的真正原因?

  装不知道罢了。

  “这次司徒府招你们几个人来,是为修订法律而来。你有什么方案?”

  荀彧思索片刻。“暂时还没有,当与司徒、司空商量之后,才能有所建议。不过,臣觉得陛下所言以法治国甚是有理,只是这法当是儒门之礼法,而不是法家之秦法。”

  荀彧说完,静静地看着刘协,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

  他虽然人不在南阳,却知道天子因为逃归案大发雷霆的事。可是他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犯颜直谏。

  如果一定有人会因为触怒天子而遭受惩罚的话,他愿意成为那个牺牲。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礼法之别

  “礼法之中,不也包括了秦法之法么?”刘协露出一丝调侃。“荀子的两位高徒可都是法家翘楚。说起来,李斯就是汝南人,韩非虽不是汝颍人,却也离颍川不远,勉强算是半个汝颍人。”

  “过犹不及。”荀彧拱手道:“李斯、韩非之法虽出自荀氏,却已经不再是礼法,还望陛下明鉴。”

  “理解。”刘协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我赞同你这个观点,治国当以礼法,不能以秦法。毕竟秦二世而亡的覆辙在前,总不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荀彧愣了一下,没想到刘协会这么轻易被自己说服,下意识的有些不安。

  刘协随即又说道:“以史为鉴固然是好事,但古今不同,也不能泥古不化。你说对吧?”

  “这是自然。”荀彧本能地点头附和。

  “眼下形势与高皇帝初肇宏业时不同,所以我们要担心的不是过,而是不及。”刘协收起了笑容。“在荀君眼中,我是与民争利的敛赋之君吗?”

  荀彧躬身道:“陛下爱民,天下有目共睹。臣虽愚钝,亦不敢指白为黑。臣提倡礼法,并非指陛下重法,而是指陛下缺礼。”

  刘协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他还真没想到荀彧关注的重点会是礼。

  在这方面,他的确很粗疏,不讲究。之前是没条件,现在则是没兴趣。

  他一直觉得儒家过于注重礼法是形式主义,铺张浪费,没什么实际作用。就和所谓的贵族一样,总喜欢搞一些繁文缛节,以示与众不同。其实说白了,只是装逼而已。

  只有色厉内荏的人才需要那些外在的东西来包装自己,内心强大的人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真正能让人尊敬的是人,不是那些虚张声势的形式主义。

  穿得再华丽的戏子,也不如穿着布鞋、汗衫的国士。

  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荀君,我不反对礼,但正如你方才所言,过犹不及,礼太过了也未尝是好事。天下虽安,却还没有享受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任何时候,我都不赞成文胜于质。”

  荀彧的额头沁出了冷汗。“陛下所言甚是,文质彬彬,方为君子。”

  刘协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

  他一直提倡的是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荀彧却坚持“文质彬彬”,虽然都是儒家的理念,却有些本质上的差距。

  看来儒门这次是不肯再退,坚决要斗上一斗了。

  也好,该来的就让他们来吧。

  ——

  刘协与荀彧谈得不投机,却也没撕破脸,算是君子和而不同。

  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对荀彧这个三国时代最杰出的谋士,他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却始终无法获得他的支持。那种貌合神离的别扭一直都在,让他很不舒服。

  他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与荀彧坦诚的交流了相关情况。

  但他没有留饭,算是小小的不满。

  尚食监丞卞夫人已经为荀彧准备好了颍川特色的美食,却一直没有收到上菜的消息。最后等来了天子口谕,将这些食物送到小院,赐荀贵人。

  荀文倩陪着母亲、弟弟去逛街了,只有荀彧在屋里等着,回味着与天子的对话。

  他能感觉到天子的不满,但他不后悔。

  有些事必须坚持,不能让步。

  等荀文倩回来,尚食监立刻送来了食物。荀文倩一看,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却没有多说,只是安排布食,让父母及弟弟大快朵颐。

  天子不铺张浪费,但食物还是讲究的,卞夫人的能力有口皆碑。

  第二天一早,荀彧去司徒府,与杨彪见面。荀文倩则陪着母亲先去印坊。

  司徒府就在附近,荀彧选择步行,荀文倩三人坐车。出了门,分道扬镳,荀文倩上了车,撩开车帘,看着荀彧的背影,问道:“阿翁昨天睡得好么?”

  “不好。”唐氏打了个哈欠,说道:“可能是认床,烙了半夜的饼。就算是在路上,也没见他睡得这么差的。”

  荀文倩露出一丝浅笑。“不是认床,是昨天和天子谈得不好,他焦虑了。”

  唐氏一愣,凑过来看了片刻,又看看荀文倩。“你阿翁和天子谈得不好,你这么开心?”

  荀文倩放下车帘,轻敲车壁,示意车夫出发。她搂着唐氏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阿母,你不知道,天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只见他发过一次怒。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怎么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

  唐氏愣了半晌,突然说道:“是不久前因逃归案,面折司空的那一次?”

  荀文倩用力点了点头。“天子发怒,是因为对三公寄予厚望。他对阿翁表示不满,也是因为他对阿翁的期望甚高,否则他根本不会介意。”

  唐氏一时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马车向前走了一路,向右一拐,出了城。

  为了运输方便,宛城的几个大作坊都在淯水沿岸,印坊也不例外。出城不久,马车沿着岸边的大道向前轻驰,荀俣拿着昨天刚买的望远镜四处乱看,觉得什么都新鲜。

  “姊姊,那是什么?”他不停的问着。

  荀文倩陪在他身边,一一解答。

  宛城最近新鲜事物太多,有些她也不太清楚,还要去问随行的侍女。荀俣很快就对她失去了信心,选择直接问侍女。

  荀文倩有些失落,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一群人说道:“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你知道?”荀俣颇有些不屑的反问道。

  “他们在架桥。”荀文倩得意地笑道:“架一座横跨淯水的桥。”

  荀俣看看荀文倩,又看看那群人,将信将疑。“姊姊,你是在骗我吧?这么宽的水面,如何架桥?”

  “姊姊怎么会骗你呢?你若是不信,过几天再来看。”

  “过几天?”

  “如果顺利的话,新年之前就能完成。就算再慢,上元之前也一定能完工。等你们回洛阳时,马车就可以从那座桥上走了。”

  “这么快吗?”唐氏也伸长了脖子去看。“这可连桥墩都还没建呢。”

  “这是一种新的造桥技术,没有桥墩。淯水上每天都有很多大船来往,建了桥墩,大船就走不了了。”

  唐氏更加惊讶。“这么宽的水面,没有桥墩,怎么架桥?”

  “这就是技术。”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话不投机

  荀彧来到司徒府,杨彪已经在后堂备好了茶水,就等着荀彧。

  一见面,他看了荀彧两眼,嘴角撇了撇。

  “听说你昨天与天子谈得不好?”

  荀彧点了点头。

  “主要是因为什么?”

  “对文和质的观点无法统一。”

  杨彪笑了,拍拍荀彧的肩膀,示意荀彧入座。“文若,我猜你就会坚持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坚决,天子面前,亦不肯缓颊。”

  荀彧反问道:“杨公以为,我应该缓颊么?”

  “君子治国,当问根本。只要根本不乱,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荀彧立刻沉下了脸。“杨公此言,恕我不能认同。礼乃儒门立身之本,自然也是治国之本,岂是可以商量的?”

  杨彪摆摆手,示意荀彧不要激动。“文若,夫子有言,吾道一以贯之。这个一是什么,是礼吗?”

  荀彧顿时语塞。

  “吾道一以贯之”的“一”究竟是什么,儒门一直未有定论,也不是他和杨彪能辩得清楚的。但这个“一”不是礼,却没什么疑问。

  在孔子那里,礼固然重要,却肯定不及仁。

  当然,这个“一”是不是仁,也是有争论的。《论语》原文中,曾子的理解就是“忠恕”。虽说这句话出自《里仁》篇,也可以理解为忠恕即是仁,但毕竟没有明说,还是有争论空间的。

  儒门的学术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看似很确定,但细想起来,却又不是那么确定。

  关于礼,儒门有个得到大多数人认可的观点,即孔子重仁,孟子重义,荀子重礼。荀子在最后,名声也最差,很多人都不愿意提他。

  原因也很简单,他有两个法家弟子,将他提倡的礼向前推了一步,变成了法。

  这一步迈出去,性质就变了,很多人甚至不认可荀子是真正的儒生。

  见荀彧发愣,杨彪同情地摇摇头。荀彧很聪明,但他施政河南,公务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未必有时间关注相关的讨论。与之相比,司徒府对这样的问题就讨论得比较深入,早就过了文字分歧的阶段。

  换句话说,荀彧在学问上已经落伍了,还固守典籍,跟不上实践的变化。

  “除了礼法,有没有和天子谈些其他的,比如西域的事?”杨彪不想一开始就谈得太僵,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家那小子在西域很威风,数万鲜卑人都听他的指挥,就连大月氏、小月氏都对他赞许有加。”

  荀彧笑笑,聊了一些。他虽然和天子没说多少,却听荀文倩说过一些。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他本想向天子打听一些关于罗马皇帝的事,却因为话不投机,最后也没好提。

  “司徒听说罗马的事了吗?”

  “你说哪方面?”

  “听说罗马出了一个新帝,名为塞维鲁,是一个外族武夫……”

  “知道,知道。”杨彪一听,就连连摇头。“那罗马终究是蛮夷,连该有的防范之心都没有,居然被一个奴隶篡了位,真是可笑之极。”

  “我还听说,这塞维鲁的经历与董卓相似,原本是一名边将,后来拥兵自重,又以武力争取帝位?”

  杨彪反倒有些诧异。“还有这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荀彧很失望。“杨公,如此良机,岂能疏忽。”

  “良机?”杨彪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荀彧的意思,随即笑道:“你是打算借此机会为党人正名,还是想为儒门发声?文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干。”

  “为何?”

  “虽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但罗马不过是蛮夷之国,岂能与我大汉相提并论?天子虽然对儒门的某些做法不满,却也没有否认儒门的价值。你又何挖空心思,要为儒门正名?就算是党人,天子也没有全面否决,收集资料,编《党锢列传》,也是为了弄清原委,并没有说党人就是恶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会是因为郭图之死,对朝廷的做法不满吧?”

  荀彧眉头紧皱。

  昨天与天子见面,谈得不愉快。今天与杨彪见面,谈得又不愉快,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否则怎么会如此艰难?

  天子英明神武,杨彪老成谋国,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他一向也这么认为。要他说这两个人都错了,只有他是对的,他真没这个自信。

  杨彪也看出了荀彧的动摇,放弃了今天就与荀彧深入探讨的打算。

  “文若,你也不用急。既来之,则安之。先四处看看,等其他人都到了,再讨论不迟。这一次,我们不怕花时间,一定要讨论个结果出来。”

  荀彧点头答应。

  杨彪又道:“过两天有荐书会,就在弘农王夫人的印坊,你参加吗?”

  “应该会去的。”荀彧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杨公这里有罗马的资料么?我想多了解一些那个罗马皇帝塞维鲁。”

  “没有。你可以去兰台看看,那边资料最全了。”

  “多谢。”

  ——

  辞别了杨彪,荀彧转身去了兰台。

  兰台令史王粲很热情,拿出了不少与塞维鲁有关的资料。大部分资料都是最近刚收集到的。正如荀文倩所说,塞维鲁与董卓类似,篡位也是不久之前的事,相关的消息刚刚传过来。

  王粲与荀彧聊了一会儿,很自然地提起了钟繇。

  如今的兰台虽然不干涉政事,只专注研究学术,但他人在行在,朋友又多,消息还是很灵通的。钟繇在渤海仕途不顺,有意重返朝廷的事,他自然也听说了。

  作为曾在上党寄寓的游士,他想还钟繇一个人情。

  荀彧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那么迫切。他已经和荀谌联系过,讨论过他们回朝还是出海的事。在他看来,汝颍人在朝中势力不弱,就算钟繇、荀谌等人回来,意义也不大,反倒可能引起天子的警惕,不如出海辅佐袁熙,自闯一番天地。

  荀谌回复说,他自己无所谓,但钟繇对袁熙极端不看好,不愿意在袁熙身上浪费精力。而且钟繇年经也大了,留恋乡土,宁愿返乡耕读,也不想出海。

  荀彧能理解钟繇的心态,但是如何才能让他返回朝廷,却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原本想借着这次觐见的机会,向天子进言,结果一见面就谈崩了,根本没机会开口。

  看到王粲,荀彧突然觉得,或许王粲比他更适合出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近朱者赤

  荀彧没有直接和王粲说,只是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转告王粲,并委婉的透露了钟繇的心态。

  王粲是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知道荀彧难办,要自己出面。

  他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最近收集党人资料,有些事搞不清楚,正想和钟繇联络,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信息。

  荀彧心领神会,顺势说起了党事。

  收集党人资料的事一直由兰台负责,但之前的兰台令史蔡琰是天子文胆,执行的是天子意志。如今由王粲继任,多少有些不同。

  王粲的祖父王畅与李膺、杜密齐名,并列八俊,是著名的党人魁首。

  由党人子弟来编著《党锢列传》,让很多党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荀彧本人在内。他们不觉得王粲是那种为了奉迎天子,刻意污蔑党人的人。由他主持的《党锢列传》至少能保持公正立场。

  由此可见,杨彪认为天子对党人没有恶意,也有王粲出任兰台令史的原因。

  王粲也深知这一点,并以此自许。

  他告诉荀彧一件事,窦武的孙子窦辅找到了,人在零陵,不久前刚被举为孝廉。之所以在零陵,是因为窦武的弟子胡腾。

  胡腾是桂阳人。窦武被杀时,胡腾带着窦辅逃出洛阳,隐居在零陵。中平元年,黄巾起,党禁解,胡腾却没有急着回朝,甚至没让窦辅露面。直到骠骑将军张济回朝,丁冲主事,胡腾才觉得安全了,带着窦辅露面。

  荀彧很兴奋。

  “天子听说窦辅的事,有何反应?”

  王粲眨眨眼睛。“没什么反应,只是问了几句。”

  荀彧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能理解天子的反应,毕竟窦武被杀就是在孝灵帝登基之后不久的事。就算孝灵帝当时年幼,为曹节所欺,后来年岁渐长,依然不肯解禁也是事实。

  如果不是黄巾之乱,党禁也许一直不会解。

  而黄巾起事与党锢解禁之间的关系,荀彧也一清二楚,知道这个事不宜多提,以免刺激了天子,弄巧成拙。

  向王粲借了与塞维鲁有关的资料,荀彧回到住宿,抓紧时间翻了一遍。

  西域的资料都是翻译过来的,文本质量参差不齐,还夹杂着许多拗口的名字,很容易搞混。即使以荀彧的聪明,消化这些资料也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华灯初上,荀文倩等人兴高采烈的满载而归。

  见荀彧在翻阅塞维鲁的资料,荀文倩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窦辅的事,她有不同意见。

  与荀彧认为天子反应冷淡不同,荀文倩觉得天子已经很宽容了。

  理由也很简单,现在举孝廉的要求很高,以窦辅的能力,大概率是不符合孝廉的标准的。天子没有多问就批准了,正说明他网开一面,愿意给窦家一个补偿。

  以窦武当年做过的那些事,天子真想旧案重查,有的是办法将窦武钉死,永世不得翻身。

  天子对外戚很反感,对所有的大将军都没好印象,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窦武号称三君,他真对得起这样的称号吗?

  看着咄咄逼人的荀文倩,荀彧目瞪口呆。

  荀文倩没有多留。她带来了唐夫人邀请天子出席荐书会的请柬,要去隔壁见天子,还有些事要与皇后商量,今天就不住在这边了。

  看着荀文倩离开,荀彧才反应过来,指着荀文倩的背景对妻子唐氏说道:“这真是我们的女儿吗?”

  唐氏知道他想说什么,苦笑道:“是你的女儿,只是近朱者赤罢了。”

  荀彧深以为然,却还是提醒妻子。“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阿妹也这么说。”唐氏将与唐夫人相见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对荀文倩的变化,她们意见一致,都觉得荀文倩自从与皇后伏寿一起管理织坊之后,心态就变了很多,甚至与之前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伏寿没有这样的影响力,能影响她的只有天子。

  在荀文倩之前,受天子影响的人也是一个两个,最典型的是蔡琰。

  提到蔡琰,唐氏的神情便有些古怪。只是不管荀彧怎么问,她都不肯说。

  ——

  荀文倩来到隔壁院子,刘协还没下朝。

  年关将近,朝廷的事务也多,即使刘协不直接管理,仅是听各府寺汇报、协调也要花不少时间。

  皇后伏寿也刚刚忙完,见荀文倩过来,便让人取出两只箱子。

  “这是你的年终赏赐。”伏寿笑眯眯地说道:“别人都领走了,就剩你了。”

  荀文倩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多少有些惊讶。箱子里摆满了精美的织锦,最上面铺了一层金饼。粗略的估计一下,这两只看似不大的箱子至少值五十万钱,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么多?”

  “是你应得的。今年织坊的效益好,你是首功。如果没有你协助,仅凭我一人,不知道会累成什么样子。”

  “殿下言重了。”荀文倩客气了几句,得知坊里的年终赏赐都不菲,便也收下了。

  “后天印坊开荐书会,唐夫人邀请殿下与天子一起与会。”

  伏寿接过请柬,看了两眼,有些遗憾。“要是蔡令史在就好了,这样的聚会,她最在行。我这点学问,哪敢评价别人。去了也是个摆设,还是算了,你去就行了。”

  “谁说的?”刘协从外面走了进来,接过话头。“你们主持的织坊如今可是最赚钱的工坊,实力比印坊还要强上三分。今年被印坊抢了先,明年还能落后吗?你不仅要去,还要悬赏,不能被印坊抢了风头。”

  荀文倩掩唇而笑,伏寿也笑着迎了上去,一手递过请柬,一手接过刘协的大氅,顺手交给大桥。

  “陛下让我去,我便去。陛下说要怎么悬赏,我便怎么悬赏。只是去印坊参加聚会,还要抢印坊的风头,怕是不合适吧?印坊坊主可不是普通人,是陛下的嫂嫂呢。”

  “嫂嫂的风头便不能抢?”刘协就坐,就着灯光,看了一眼请柬,着重看了后面列举的备选书目,摇摇头,将请柬轻轻丢在案上,眉头轻蹙。“就这?”

  “陛下觉得不妥?”伏寿、荀文倩不约而同的问道。

  她们都看过书目,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全是经史文章,未免乏味。”刘协若有所思,想了片刻,又道:“文倩,你明天去一趟印坊,给唐夫人带一份书目,再增加一些宾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他山之石

  荀文倩立刻说道:“陛下,臣妾以为不可。”

  “哦?”刘协诧异地看向荀文倩。

  伏寿也有些意外,荀文倩今天的表现与以往不同,态度很鲜明,不像以前,说话都藏半截,剩下的靠你猜,以免授人以柄。

  “这是第一次荐书会,原本是王粲等人的私人聚会,印坊只是提供赞助,为印坊扬名而已。以私而言,印坊也不宜过份干涉聚会的议程。以公而言,既是第一次,难免有不同全处,不宜求全责备,只要不犯成法即可。”

  刘协想了想,觉得有理,又转头看向伏寿。“皇后以为呢?”

  伏寿笑道:“荀贵人熟悉形势,见识过人,臣妾一向是佩服的。”

  荀文倩连忙谦虚了几句,灼灼的目光却还是落在刘协身上。

  刘协斟酌了一番,接受了荀文倩的建议。

  凡事第一次都有些粗糙,不能要求太高。非得按自己的要求来,只会让唐夫人为难,还有可能让王粲等人失去积极性,以后不办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你们都去看看,增涨见识,将来有机会也可以自己赞助一些类似的聚会。要说有钱,织坊可比印坊强太多了。”

  伏寿附和道:“陛下说的是。印坊有教化的责任,多说些经史也未尝不可。织坊却是为了经济,大可直接一些,专门赞助相关技术。”

  刘协看了伏寿一眼,哈哈一笑。

  经过大半年的织坊管理,伏寿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自信多了。

  “就依你们。”

  “谢陛下。”

  说完了荐书会的事,刘协又问了一下织坊年终赏赐的事。

  伏寿将大致情况做了个汇报。

  今年织坊的效益好,根据刘协的意见,她对织坊的匠师、工人们普遍厚赐,等级高的多发半年薪酬,最少的也能多一个月的薪酬。

  与管理岗位不同,对技术岗的赏赐更厚,有些技术特别好的匠师拿到了等于一年的薪酬。因为数量巨大,只能用黄金发放。当数十枚金饼摆在他们面前时,很多人都惊呆了,现场效果拉满。

  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城,明年扩产招工时会有更多的人来应聘。

  对宛市来说,这两天也会迎来一个采购热潮。

  各工坊都在陆续发放年终赏赐,匠师们手里有了钱,肯定会大肆采购。包括织坊生产的高档织品在内,都会迎来一波爆发。

  刘协一边听一边点头,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

  工商业的确能够快速致富,但工商业吸引了太多的人口必然导致农业生产受到影响。眼下本就存在户口不足的问题,不加控制的话,粮食会出现短缺的问题。

  “农学堂有回复了吗?”

  荀文倩摇摇头。“没这么快,这两天都要过年了,谁有心思研究学问。我估计年后会有人来,特别是那些返乡探亲的。回长安时,顺便从这里经过。”

  虽然知道荀文倩说得有理,刘协还是有些着急。

  农业是根本,化肥是农业根本。早一天研究,早一天出成果。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逼得太紧。

  三人说了半晌,才各自洗漱、休息。

  ——

  并肩躺在床上,刘协问起了荀彧的事。

  荀文倩也不瞒着,将荀彧正在研究塞维鲁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问刘协道:“这塞维鲁有什么好研究的?”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

  他大概能猜到荀彧为什么研究塞维鲁。实际上,他也对塞维鲁的事比较上心,希望有人来做深入的研究。荀彧有这个兴趣,他求之不得。

  经过这几年的资料收集,他对罗马的情况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越研究越觉得大汉与罗马的相似之处甚多,而塞维鲁就是罗马版董卓。

  董卓出自凉州,塞维鲁出自阿非利加行省。

  董卓出身行伍,百战余生。塞维鲁是骑士之子,从小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董卓以边将入京,控制朝堂,塞维鲁则以武力夺权。

  区别只是董卓失败了,遗臭万年,塞维鲁却成功篡位,成了罗马皇帝。

  这里面除了大汉的皇位更注重血脉传承,异姓篡位难度更大,而罗马却没有这样的障碍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比如罗马的公民教育远不如大汉普及,没有坚实的庶民阶层。

  并峙于东西方的两大帝国虽然从规模、人口上差距不大,但成份却千差万别。罗马帝国的行省与大汉的州郡看似相同,实质上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大汉的州郡也有割据倾向,罗马的行省则天然就有离心力。

  而罗马的公民数量也远不及大汉的庶民户口。即使是迫于压力,不得不给予一部分外族公民身份,罗马的主体人口仍然是奴隶,公民占比很少。

  相应的,受过基础教育的人也非常有限,整体文化水平不高。

  相比之下,大汉虽然也有奴隶,比例却不大,而且教育普及程度比罗马更高。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刘协的理论:人民才是帝国的根基。

  “既然他有兴趣,那就好好研究。”刘协展开手臂,将荀文倩搂在怀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令尊这块美玉,的确需要琢磨琢磨了。”

  荀文倩仰起头。“陛下,我可以将这句话转告他么?”

  “当然可以。”刘协笑道:“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宛城多留一段时间。”

  “那我明天一早就转告他。”

  “那倒不用着急。他是成年人,而且是成名已久的名士,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孺子,你要对他有信心,相信他自己能有所发现。”

  刘协想了想,又道:“何顒说他是王佐之才,我却对他有更高的期望。”

  “什么期望?”

  “皇帝之手。”刘协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脑海里浮现出神剧里的那只小金手。

  那只小金手简直就是个诅咒,胸前佩过这只小金手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人下毒,就是被人斩首。不是被亲爹嫌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就是被逆子刺杀,很没尊严的死在厕所里。

  大汉的丞相虽然没那么悲摧,却也同样是个高危职位。尤其是英主在位时的丞相。不是碌碌无为,就是不能善终。

  帝与相,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相爱相生,至死不休。

  “皇帝之手?”荀文倩心中一动,爬了起来,伏在刘协胸口。“陛下是说司徒?”

  刘协摇摇头。“不,是丞相。”

  荀文倩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掩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可以攻玉

  丞相与司徒虽然都是治民,区别却很大。

  丞相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兵权的太尉名义上与丞相并列,实际上却要稍逊一筹,只能与被称为副丞相的御史大夫比肩。

  在汉初行丞相制的时候,由太尉转丞相是升迁,官至丞相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

  即使是董卓这样的武夫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他有篡位野心的时候自任相国。

  相国就是最初的丞相。秦时称相邦,汉代为了避汉高祖刘邦的讳,改称相国,后来又改称丞相。

  光武帝延续了西京末年的司徒制,不设丞相,就是要抑制相权,增强皇权。

  深知刘协对兵权重视的荀文倩当然不会天真的相信刘协会恢复汉初的制度,让荀彧担任丞相,却能看出刘协对荀彧的期望很高,丝毫不亚于杨彪父子。

  仅是这个态度,就足以让她心花怒放。

  如果天子对她没有足够的信任,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态。

  “谢陛下。”

  “你也不要急着谢我。”刘协抚摩着荀文倩光滑的肩膀。“令尊年过不惑,习气已深,又以党人自居,想改弦易张绝非易事。正如旧刀,不入炉重炼,怕是难以锋芒。你既要有耐心,又不能掉以轻心,该提醒的时候还是要提醒,不能让他钻了牛角尖。”

  荀文倩笑道:“臣妾哪有这个本事,还是请陛下出面点拨点拨吧。他虽然固执,对陛下还是佩服的,尤其是这两年,河东、河南的施政经历已经足以证明陛下高远,不由得他不服。”

  “巧言佞色鲜矣仁。”刘协点着荀文倩的鼻尖,开了个玩笑。

  “臣妾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荀文倩皱皱鼻子。

  ——

  次日一早,荀文倩赶到隔壁院子,与父母共进早餐。

  她向荀彧转达了刘协的意思。

  虽然没说刘协希望荀彧能成为皇帝之手的戏言,但她明确的说,天子希望你能认真研究一下塞维鲁的历史,与董卓做个对比,并从中吸引教训。

  如果有必要,可以在宛城多留几天。

  荀彧心领神会。

  天子不反对他研究塞维鲁,反而要他深入一些,不要浮于表面,说明天子也对此人的事迹有些感情。他们可能在细节上的有分歧,在以史为鉴的理念上却是一致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虽然对他之前的回答不满意,却没有因此放弃他,还对他寄予厚望。

  这对他无疑是个安慰。

  见荀彧阴了几天的脸露出笑容,唐氏也松了一口气。

  荀文倩顺势又劝荀彧,虽然读书很重要,但实地考察也不可或缺。你难得来南阳,又恰逢新年,一起去见见宛城的繁华景象,能增加纸上见不到的人间烟火,也许会让你感触更深。

  说着,她又命人取来一些钱,一部分交给母亲,一部分留作今天出去购物的开销。

  昨天皇后给的年终赏赐大部分都在这儿,她只留了三分之一。

  得知仅是年终赏赐就有五十万之钜,荀彧也颇有惊讶。他知道今年的形势不错,各府寺不仅发了全俸,还有赏赐,但荀文倩作为一个织坊的管理者,年终就能拿五十万赏赐,还是让他大出意外。

  经过仔细询问,得知荀文倩能拿到这么多赏赐并不是因为她的贵人身份,而是织坊效益好,就连最普通的工人都有一个月的薪酬五六千钱,荀彧更是咂舌。

  惊讶之余,荀彧又有些担心。

  工坊这么挣钱,必然导致更多的劳动力离开土地,进入工坊。

  如此一来,难免有土地抛荒,粮食如何保证?

  荀文倩听了,不禁笑道:“你和天子还真是想到一起去了。不过天子有办法解决,你可有办法?不会又是重农抑商那一套吧?”

  被女儿当面调侃,荀彧多少有些不快。

  “朝廷施政,自有章法,岂是你能置喙的。不重农抑商,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再者,重农抑商又岂是只为粮食着想?商人行走天下,难以管制,本就是最容易生乱的一类人,市场更是藏污纳垢之地,奸宄为伍,倚仗财力,交通王侯,干涉政务……”

  荀文倩抬手求饶。“阿翁,我错了,我不该不自量力,和你争论这些大事。”

  荀彧自觉失态,摆摆手。“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重农抑商之所以施行这么久,自有其不得已处。就算要调整,也不能轻率从事。你刚才说,天子有办法解决?”

  荀文倩随即将刘协要她与石韬等人联系的事说了一下。

  刘协解决粮食安全的问题很直接:提倡农学,发展相关的技术,提高粮食产量,降低劳动强度,使同样的人能耕种更多的土地,生产更多的粮食,而不是将劳动力限制在土地上。

  最终目的,是让更多的人脱离土地,从事更有价值的事务。

  农业是根本,但只有农业是无法发展的,工业、商业能产生的价值更高。只有大力发展工商,百姓才能富,国家才能强,华夏衣冠文明才不会被蛮夷欺压甚至毁灭。

  有问题不可怕,想办法解决就是了,不敢正视问题才可怕。

  对荀文倩言语间的轻狂,荀彧很不满意,但是看看摆在眼前的巨款,他又觉得底气不足。他身为河南尹,主政一郡,辛苦绝非一个织坊可比。可是他能拿到的年终赏赐却不及荀文倩一半,更别说河南尹府的掾吏了。

  一个普通掾吏,比不上织坊的一个普通工人。

  河南尹去年的赋税收入,也不及织坊去年的税收。

  这就是农业与工商业的差距。太史公早就说过,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至今还是至理。

  所以,向后退是不可行的,还是天子的方法更可取。

  利用技术的力量,提高农业水平,在更多劳力的情况下,保证粮食的供给。

  而这样的技术,不仅对户口有余的有用,对户口不足的河南更有用。

  “硝石能提高粮食产量?”

  “天子说有这个可能,毕竟硝石就是从人畜粪便中提取的,说不定就是肥料的精华……”

  荀俣皱着眉头,叫了起来。“姊姊,正吃饭呢,你能不能别提这么恶心的东西?”

  “有什么恶心的?”荀彧忍不住笑骂了一句。“你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是……”

  “我不吃了!”荀俣扔下筷子,捂着耳朵,准备逃离。

  荀文倩起身,拉过荀俣。“好了,好了,我带你去宛城最好的饼店,请你吃真正的胡饼。”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更进一步

  荀彧进城时就见识过宛城的繁华,尤其是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身在其中,感受又与坐在马车上远观大有不同。

  用荀文倩的话说,就是烟火气。

  原本为了不暴露身份,荀彧还不顾荀文倩提醒,特意换上了一身俭朴的衣服。等到了街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了。

  他穿得太俭朴了,显得有些寒酸。当荀文倩拉着唐氏进了一家饰品店挑选首饰时,他站在路边,竟被人当作流落在此的外乡人,有人过来问他师从何人,研究什么学问,愿不愿意做个宾客。

  托不俗的相貌之福,总算没被人当作乞丐。

  等荀文倩闻声出来,那人见荀文倩一身衣服虽然谈不上奢华,但举止之间自有雍容,知道自己误会了,连忙道歉离开。

  荀彧很尴尬,荀文倩却忍笑忍得很辛苦。

  唐氏也有些无语,后悔当时没听荀文倩的话,一起劝荀彧稍微穿得好些,以至于现在荀彧跟在他们身边就像个仆从。

  “宛城的百姓这么富吗?”荀彧看着四周,轻声问道。

  “宛城本来就富,如今行新政,兴工商,税赋为天下之首,百姓有点钱不是很应该吗?”荀文倩坦然说道:“这就是天子要的王道。不管是谁,只要不懒不残,就毋须为生存担忧。若能上进,还能过得更体面一些。”

  “这就是王道了?”

  “如果按照孟子的标准,这不是王道是什么?当然了,孟子是五百年前的人,标准难免低一些。”

  “……”荀彧扭头瞪了荀文倩一眼。“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荀文倩毫不畏惧的回视。“阿翁若是不信,不妨随便问几个人,看看有几家七十岁的老人不能衣帛食肉,哪家不能保证温饱,哪家的孩子读不起书。”

  荀彧欲言又止。

  以眼前的景象而言,就算荀文倩说的有些夸张,大体情况应该是没错的。除了黄巾之乱和董卓时西凉兵劫掠,南阳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经历大的战事,基础本来就好。这两年推行新政,发展势头更猛,甚至比天子亲自坐镇的冀州还要略胜一筹。

  户口多,农业基础好,工商发达,想不富都难。

  眼前的繁华还只是开始,没人能猜到将来会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肯定会超过之前的全盛时期。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天子重视教化,重视实学。有了技术的加持,宛城才能发展这么快,将来的前景也必然更加喜人。

  土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但人的才智是无限的。

  对技术所能带来的效益,他有切身体会。

  硝石能不能提高粮食产量,他不肯保证。农具的改进会大大降低耕作的辛苦,却是已经得到证实的。

  因为同乡的关系,石韬等人有什么新发明都会先通知他,或者干脆在他的辖区内试验。去年他们搞了一种新犁,只需一人一牛就能耕地,效率比之前需要两头牛的旧犁还要高。

  河南能以那么少的户口跻身郡国中流,新犁功不可没。

  荀彧一开始也不相信只是形制的改变就能带来这么大的效益。后来亲眼见识了新犁势如破竹的破土,他才知道石韬等人为什么那么自信。

  如果硝石也能发挥类似的任用,亩产提高两三成肯定没什么问题。

  走在人群中,荀彧陷入了沉思。

  ——

  一家四口逛了半天街,品尝了不少美食,顺便买了过年要穿的新衣。

  宛市商品品类齐全,花样繁多。因为可供挑选的余地大,价格也公道。按照荀文倩的说法,属于大部分人都能买得起的程度。

  荀彧大开眼界。

  “天子说,这才是真正的王道。”荀文倩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个别人富可敌国,大多数人没有立锥之地不叫富,那叫为富不仁,是取祸之道,不能长治久安。”

  荀彧瞅了荀文倩两眼,觉得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说法是符合儒家思想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是夫子所道,天子只是更进一步。

  黄巾之乱之所以引发那么大的冲击,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兼并引起的贫富不均,无法凭自身劳作解决温饱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只有要有登高一呼,就像火星落到了柴堆上一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党人事先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否则也不会与张角往来。

  那时候党人眼中只有朝廷的背信弃义,只有天子重用阉竖引发的不忿,坚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根本没想到自己也是祸乱之源。

  他们玩火自焚,引来了十余年的大乱,险些倾覆大汉。

  如今回头再看,要说一点愧疚也没有,显然不是事实。

  只不过作为党人的一员,而且是其中的俊秀,要他当众承认党人错了,也不太现实。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看来天子的王道不仅师从孟子,还直接追溯到了夫子,可喜可贺。”

  荀文倩思索片刻,说道:“准确地说,他对这句话只认可一半。”

  “一半?”

  “虽然没听他亲口说过,但是按照我的理解,他不认为寡和贫就能接受。如果只是满足于均和安,却不能解决寡和贫的问题,不能称为王道。儒门之失,正在于此。”

  荀彧沉吟了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观点,儒门之中便有不少人持这样的观点。他们重视民生,鼓励农桑,推崇教化,和天子现在做的差不多。

  这些人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循吏。

  只是循吏大多是埋头干实事的,不喜欢党人、名士那一套作派,所以大多名声不显。

  曾几何时,他也曾对循吏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境界不高,只能做些庶务,不足为社稷之臣。施政一方还行,位至三公就力有不逮了。

  最典型的就是昭宣时的颍川太守黄霸。

  现在看来,他错得实在离谱,踏实勤政的循吏才是王道的践行者。

  荀彧突然想起了南阳郡学中的那些画像。

  他隐约听人说过,天子看那些画像时,在杜诗的画像前停了好一会儿,还提到了杜诗发明的水排。因为那个原因,消失多年的水排如今重现于世,而且不断改进,对南阳铁官的产量提升起到了重要的任用。

  “明天天子要去印坊吗?”荀彧问道。

  “当然要去。”荀文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拍额头。“差点忘了,我要给他买两件常服。他明天不能正式露面,只能旁听。”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肺腑之言

  听荀文倩一说,荀彧才知道唐夫人虽然邀请了天子出席荐书会,却不希望他公开露面。

  这很离谱。

  更离谱的是,天子居然答应了。

  荀彧再三确认,才排除了自己听错的可能性。

  想想自己奉司徒之命,赶来宛城议事,事先天子也不知道,事后也没说什么,荀彧慢慢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庆幸之余,又有一丝惭愧。

  天下太平,朝廷已经没生存危机,天子却初心未改,矢志为华夏衣冠寻路,为儒门的重生殚精竭虑,为此不惜向士人让步。

  与此相比,自己放下不党人的颜面,踌躇不前,着实不够大气。

  “天子还要你买衣服?”荀彧加快脚步,跟上已经走到一家成衣店的门口。

  这家成衣店门面不小,里面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桌,一个中年女子正在裁剪衣料,手法熟练,快得荀彧来不及看。几个年轻女子坐在一旁缝衣,同样运针如飞。一旁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子正用熨斗熨衣,雾水缭绕,呲呲作响。

  沿着墙,挂满了已经完工的衣服,衣色鲜亮,光滑整齐。

  荀彧刚刚买过衣服,但他是站在门外等,没有进去看,也没留意荀文倩为什么能买到现成的衣服,而不是买了布料回去自己做。此刻看到这些,这才恍然大悟。

  “还有这样的店?”

  “宛城的新事物。”荀文倩轻声笑道:“阿翁小声点,要不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外地人,讲价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荀彧目光一扫,便发现正在裁衣的中年女子正好转过脸来,满面笑容。

  “几位客人,想买些什么样的衣服?”

  荀文倩一边看挂在一旁的衣服,一边说道:“年轻士子,二十出头,高七尺六寸,身材匀称。嗯,长年习武,比较结实,要稍微宽松一些,布料厚实一些。”

  “夫人好福气。”中年女子奉承了一句,随即将荀文倩领到一个衣架前。“夫人看这些如何,可有喜欢的颜色?”

  荀文倩一边检查衣服,一边和中年女子讨价还价,没多久就说定了两套成衣,共四百五十钱。

  中年女子命人包好衣服,顺手递给了已经拎了两个布袋的荀彧。

  荀彧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将他当作随从了,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他甚至不太明白手里的这两个布袋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荀文倩母女也笑了。

  唐氏有些不好意思,要将布袋取过来,自己提着。荀文倩却道:“由他提着吧,累了就让小弟换。他平时那么忙,也难得陪你,今天就让他出点力。”

  “胡说。”唐氏斥道,却缩回了去取布袋的手。

  出了门,荀文倩凑在唐氏耳边说道:“没什么,天子平时也常帮我们拎东西的。”

  唐氏一愣,看看说是无比自然的荀文倩,又看看荀彧。

  荀彧说道:“行了,我提着吧,反正也不重。”他回头看看成衣店。“这样的店铺多么?”

  “多,你待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人自有高矮胖瘦不同,如何能合身?”

  “人虽有高矮胖瘦不同,但匀称的身材还是很多的,只要按一定的程式制衣,就能满足大部分人的要求。这样批量制作,成本更低一些,而且立等可取,也能节省时间,特别是对外地人最方便。有什么不合身的,当场就能改。”

  “比买了衣料自己做还便宜?”

  “差不多。只是如今宛城女子只要不笨不懒,都可以找到事做,赚更多的钱,没人愿意再浪费时间裁布作衣了,直接买更省事。哦,对了,我听说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缝衣的机器,虽然只能缝一些直缝,但是速度快,很受欢迎。”

  荀彧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能缝衣的机器?

  “哪儿有这种机器,我想看看。”

  “我也不清楚,要去问一问。”荀文倩四处张望着。“最初是在军服作坊出现的,一直不为人所知,最近才流入市场。因为成本不菲,不是小店能够用得起的,要到最大的店才能看到。”

  ——

  荀彧逛了大半天街,虽然没看到能缝衣服的机器,却也亲眼见识了宛城的繁华。

  他非常兴奋。

  宛城的繁华固然离不开雄厚的基础,但更关键的因素却是技术。

  发挥技术的潜力,可以生产出更多的商品,也能让百姓赚到更多的钱。而百姓有了钱,反过来又可以购买更多的商品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进而使大量的商品毋须远销,在本地就能出售大半。

  这些都不是宛城特有的条件。宛城可以,其他地方也可以。

  就算比不上宛城,也能大幅度地改善当地的经济。

  如果大汉所有的郡县都能这么做,十年之后的大汉将会是何等富强?

  荀彧不敢想,却又忍不住的去想。

  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看着铜鉴里的黑眼圈,他有些无奈。

  换上新买的衣服,准备带着妻儿一起去印坊的时候,荀文倩赶过来说,天子邀他同车。

  荀彧没有推辞,立刻赶到隔壁院子。

  刘协站在院子里,身上穿的正是荀文倩昨天在成衣店买的新衣。不得不说,荀文倩的眼光很准,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非常合身,简直像是定制的。

  看到荀彧,刘协张开双臂,转了个身。

  “荀君觉得如何?像个士人吗?”

  荀彧微微一笑。“陛下文武兼备,通古今,辨然否。陛下不为士,天下还有几人堪为士?”

  刘协眼神微闪,莞尔一笑。“荀君这是食人嘴短么,说得这么好听。”

  “岂敢,臣这是肺腑之言。”

  “这样的肺腑之言,我爱听。待会儿在车上,荀君再多说几句。”

  “唯。”

  看着两人半真半假的逗趣,荀文倩心中欢喜。

  荀彧与天子多次见面,但气氛这么和谐的时候却不多。尤其是最近这两年,荀彧不满天子的做法,天子也不满荀彧的态度,两人见面的时候分歧多于统一,经常不欢而散,让她很难处理。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就出发吧,别让唐夫人等得太久了。”

  刘协欣然答应,与荀彧一起出了门,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站在车外的散骑孙权刚准备关门,刘协又探头出来。“仲谋,你不要随行。”

  孙权一愣。“陛下?”

  “你这样子,往那儿一站,别人就知道我来了。”刘协摆摆手。“放你一天假,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去旁听,不要跟着我就行。”

  孙权恍然,尴尬地摸摸脑袋,施了一礼,欢天喜地的走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开诚布公

  荀彧看着孙权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策的弟弟?”

  “嗯。”刘协点点头,在坐位上坐好。虽然马车很宽敞,他却有些不习惯。

  这些年,他出门一般都是骑马,很少坐车。今天应唐夫人的要求,以士子身份去旁听荐书会,他只能坐车。

  “陛下对身边的郎官称字而不是呼其名?”

  见荀彧神情严肃,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习惯了。”他想了想,又正色道:“荀君,散骑不是普通的郎官。在朝时,他们是我的贴身卫士。在战场上,他们是我的最后一道保障。将来外放,他们是坐镇一方的将领。这样的人手握生杀之力,尊重人、受人尊重都是应该的,否则就可能对生命失去应有的敬畏,凭借着武力肆意妄为。”

  荀彧恍然,轻轻地点了点头。“陛下所言,令人茅塞顿开。人并非天而无礼,之所以野蛮成性,还是教化不足。如果所见所闻都是以武力为尊,当他自己手握武力的时候,的确很难对生命心存敬畏。”

  “不仅是武力。”刘协纠正道:“准确的说,是权力。张俭杀侯览全家时,凭借的就是权力,而且是无形的权力。一个督邮,以为自己手握正义,就可以破家灭族,这种想法简直是骇人听闻,令人毛骨悚然。”

  荀彧眉头皱得更紧。“侯览祸国殃民,难道不该杀?”

  “该杀,但不能这么杀。”刘协淡淡地说道:“他真要是能像李膺一样杀人之后坦然入狱,舍身取义,我敬他是条汉子。杀人之后就逃,是觉得正义很便宜,不需要成本么?我很想问一句,如果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敢不敢杀人?”

  荀彧沉默不语。

  这个问题,他也曾经考虑过。

  虽然同是党人,但他并不赞同张俭的做法。一是杀人过于轻率,二是逃亡牵连太广,不仅使儒门损失太大,而且引起了皇帝的警惕。

  党锢兴起,与此事有莫大的关联。

  原本对士人议政还能保持一丝宽容的孝桓帝发现士人结党,竟能无视朝廷律法,不顾自身安危,掩护一个杀人犯千里潜逃出塞,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转而对党人进行严厉打击。

  党锢一起,皇帝与党人之间的仇越结越深,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意识到自己和天子的对话也有一开始就激化的可能,荀彧咽下了不逊之词,刻意缓了语气。“所以陛下坚持以法治国,有法必依?”

  “然。”刘协微微颌首,也缓和了语气。“法是什么?法是朝廷与天下臣民的约定。既是约定,就应该遵守,不能轻易破坏。人无信不立,国无法岂能安?万不得己,以不法应不法,不是不可以,但你指望一点代价也没有,恐怕不现实。”

  他停了片刻,明确地给出自己的态度。“所以,就此事而言,我敬重李膺,却不认同张俭。”

  荀彧松了一口气。

  李膺是汝颍党人魁首,天子当着他的面表示对李膺的认可,就是表明态度,他是对事不对人,不会将党人一视同仁。

  虽然他对李膺的认可也只是指这件事而言。

  “那有法不依,或有恶法,又当如何?”

  “这是两个问题:有法不依,依法处理不依法之人即可。有恶法,则麻烦一些。”

  “如何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如何界定法是恶法?第二个麻烦,是如何纠正恶法,使能去旧恶,而不生新恶。如果只是简单的一去了之,或者悬诸于壁,有法不依,绝非治国之道。”

  荀彧脸一红,却装作没听见。

  天子这句话明显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的变化。

  地方官员擅权,无视朝廷诏书,也是天子痛恨的党人恶习之一。宗承被逃归案牵连,受到流放西域的严惩,都是天子意志的体现,也是对党人的警告。

  应该说,这个警告起到了作用。司徒、司空两府联席,召集相关人员议事,就是由此案引发。

  天子知道他的来意,所以直言不诲,也是希望他能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所有人,让他们不要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不是不说,天子的观点是慎重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尚不能轻易改动,国法又岂能儿戏,说改就改?

  是不是恶法,不能轻易下结论。修正法律,更要谨慎。

  “敢问陛下,如何才能避免恶法?”

  “在我看来,恶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刘协放松了身体,靠在座背上,以手支额。“有些法是天生的恶,在制定之初就是为了作恶。这类法就不该存在,就算是事急从权,也该在完成使命后第一时间罢黜,否则必会反噬。”

  “比如?”

  “比如商鞅的耕战。”

  荀彧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又轻轻地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子不赞成法家之法,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没有人希望大汉重蹈亡秦的覆辙。很多人反对以法治国,本质上不是反对法,而是反对秦法。

  如果天子说的以法治国就是以秦法治国,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争上一争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恶法?”

  “时移事迁,不再适应形势之法。”刘协转头看向荀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样的规矩在世卿世禄的春秋或许有其价值,如今已经不是春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大夫。”

  荀彧尴尬地提醒道:“陛下,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的特权,而是君臣相待以礼的体现。士可杀不可辱。士犯法,君可以赐死,不可以刑辱。”

  “我同意士可杀不可辱。但不可辱的不仅仅是士,还有庶人。四民皆士,天下为公,岂能再分大夫与庶人,区别对待?自然该一视同仁。荀君与二府诸君议事时,不妨将我这个观点提出,以供讨论。”

  他停了片刻,加重了语气。“王莽复古是什么结果,我想荀君也明白,不可重蹈覆辙。既要讨论新法,就该打开格局,破除成见,不可圈地自萌,在圣人划定的小圈子里打转,搞出一套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无法推行的条文来。”

  “唯。”荀彧躬身领命。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客随主便

  两人正说着,有人轻敲车壁。

  刘协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露出童子郎何晏的半张脸。

  “陛下,印坊快到了。”

  “知道了。”刘协关上车窗,对荀彧说道:“我们稍后提前下车,从侧门进去,尽可能不惊动其他人。印坊最近在扩建,侧门不能行车。”

  荀彧点了点头,暂时中断了话题。

  车停了,两人下了车,在两个来迎的侍女引导下,经过侧门,进了印坊后院。除了荀文倩母女,只有史阿和另一个散骑剑士跟着,其他人以及车马都远远地离开了。

  唐夫人在后院等着,一见面就曲身行礼,向刘协请罪。

  刘协摆摆手。“嫂嫂是印坊主人,客随主便,理当如此。”

  唐夫人有点尴尬。怎么听,刘协这句话都有点赌气的意思。

  别人可以客随主便,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就算不上升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高度,仅就印坊而言,天子也才是真正的主人。

  从当初提议到后来的经营,天子都是背后的推动力量。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邸报和教材这两个稳定的业务,她未必就能比别的印坊经营得更好。没有天子这个靠山,她也请不到王粲等人举行荐书会。

  “陛下此言,臣妾愧不敢当。”

  刘协正要再说,荀文倩笑道:“嫂嫂,你就不要纠结这些了,还是尽快安排落座吧。待会儿客人都来了,你一直不露面,可不合适。”

  唐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荀文倩与她相处,一直是以母族的亲戚关系称她为小姨,现在却以夫族的亲戚关系呼她为嫂嫂,固然是将天子摆在父族前面,也是提醒她,天子待她可不仅仅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有家人的因素。

  “陛下,请。”

  唐夫人侧身前行,将刘协等人引到准备好的楼上雅间。这里有雕花的窗棱,可以俯视整个大厅,却不用担心被楼下的人看见。

  唐夫人又说,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有人猜到天子在此,她又请了几家的女眷,就安排在对面的房间。两个房间隔得比较远,只要不特意大声说话,里面说什么,没人可以听到。

  “都是谁家的?”荀文倩问道。

  “故太尉张温的遗孀,楼船校尉娄圭、假校尉黄忠的夫人,还有南阳本草堂名医张机的夫人,百草厅掌柜何咸的夫人……”

  唐夫人一口气报了几个名字,都是非富即贵,算是南阳大家族的代表。

  刘协点点头,从容入座。“嫂嫂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和荀君还有事要谈。”

  唐夫人笑笑,亲手奉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刘协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对荀彧说道:“荀君尝尝这茶,是你们颍川的茶,用新法炒制,外面可见不到。”

  荀彧听了,微微一笑,也端起茶杯。

  自从茶叶大行其道,各种喝法陆续兴起,让人目不暇接。先是有奶茶,后有姜茶、花茶、糖茶,最近又有了什么作料也不加的清茶、苦茶。有煮的,有冲的,有泡的,各有其妙。各地不断有茶树发现,颍川虽然有山,却没听说有好茶。

  否则他一定会知道。

  他人不在颍川,却一直和家乡有联系,消息灵通得很。

  更何况唐夫人与他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经常派人送一些新奇之物给他,其中就包括各地的茶。如果有好茶,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仔细品了品之后,荀彧不得不承认,这茶的确没喝过。

  “这是什么茶?”

  荀文倩说道:“嫂嫂自己种的茶,刚培育出来的。只有一颗茶树,产量也就二两。不送人,留着自饮的。”

  “她什么时候回颍川种茶了?”

  “上次探亲的时候,在嵩山发现的茶种。”

  荀彧心中疑惑,没敢多说。

  唐夫人家在郾城,地处平衡,离嵩山不近。她跑到嵩山去干什么?能发现茶树,肯定不是在山脚下随便转一转这么简单。

  “陛下,好像是王粲的声音。”荀文倩低声说道。

  刘协凝神一听,果然听到了王粲的声音。

  王粲其实不适合多说话,他有点轻微的口吃,平时听不出来,一旦声音大了,或者辩论激烈,就会比较明显。

  他今天显然有些激动,在二楼都听得清楚。

  “诸君,今天聚在一起,可不是让你们来品尝印坊的香茗和点心。虽然我也承认,印坊的香茗和点心令人齿颊留香,难以忘怀,回去之后怕是还要想上几天。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口腹之欲,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这就是圣人之业。”

  原本喧哗的楼下安静下来,只听到“啪啪”的响声,应该是王粲拍打书页的声音。

  刘协看了一眼案上准备好的文稿,不禁笑了一声。

  唐夫人做事很细心,备选的文章、书籍已经准备了一份,就摆在他们的面前,随时可以翻阅。想来楼下宾客的面前也是如此,王粲拍打的就是这些。

  “圣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等书生,不敢妄言立德立功,只能在立言上有所贡献。在座诸位,大多束发启蒙,春秋不辍,由《论语》、《孝经》而及五经,旁涉诸子百家,用功十余载,读过的书就算没有五车之富,一两车也是有的。”

  有人大声说道:“论读书之多,谁能和你王仲宣相比。前有蔡伯喈赠书,后有兰台之藏,经眼者,怕有万卷之巨,百车也装不下了吧?”

  众人纷纷大笑,言语间不乏对王粲的羡慕,但仔细品,又不乏戏谑的味道。

  书读得再多,如果不能把握其意,也就是个移动书库而已。对有过目不忘之能的王粲来说,这与其说是奉承,不如说是调侃。

  “刚才那人是谁?”刘协轻声问道。

  荀文倩皱着眉,一时猜不出来。

  何宴凑了过来,轻声说道:“若臣猜得不错,应该是潘濬。潘濬字承明,武陵汉寿人,师从宋忠,原本与王粲也有交情。后来因南阳郡学画像一事,对王粲有些不满,多次与王粲争辩。今天这样的盛会,他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甫开场便如此激烈,倒是有些不寻常。”

  “为何不寻常?”

  “潘濬虽是书生,却好兵法,常说论战如用兵,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像这般一开口就咄咄逼人,不像他的作风。”

  何晏想了想,眼中露出一丝小小的兴奋。“除非……有援兵。”

  荀彧在一旁听了,用眼角余光瞅了一眼何宴,眉头不经意的一蹙。

  何晏还没成年,就露出了好斗的习气,怕是受天子影响不浅。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先声夺人

  刘协倚着窗棱,目光透过窗格,看向楼下的会场。

  不知不觉间,宽敞的大厅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向王粲发难的潘濬不在堂上,在廊下。他算不上高大,但形容坚毅,的确有几分兵家的气度。或者说,有几分霸蛮之气。

  江南四郡属荆州,却常常被江北三郡,尤其是南阳、南阳人看作蛮夷。长沙、桂阳略微好一些,零陵、武陵山地多,民风剽悍,尤其如此。

  眼前潘濬的咄咄逼人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人的霸蛮,可是在刘协看来,这却是一种勃勃生气。

  难怪潘濬后来会成为孙吴的名将。

  当然,这也让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开发江南绝非易事。

  如果不能先摆平江南士人,很难实现对江南的深入控制,更别说开发了。

  也许这次应该趁着刘巴来参与二府议事,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刘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荀彧。

  他知道刘巴入仕之初就是和荀彧合作的,只是后来刘巴去关中担任大司农,和荀彧就分开了。从两人的表现来看,很难说他们现在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志同道合。

  而刘巴本人的名士习气也够重的。

  堂上,王粲朗声一笑。“承明,你说得有些夸张了。兰台书虽多,却也没有万卷之巨。兰台为天子藏书,可不是什么书都有资格入藏的。我们今天在此荐书,就是要选出值得更多人阅读、赏鉴,有资于治的著作。承明若有高见,不妨直言,若只是意气之争,玩笑之言,就没必要多说了,等会后饮宴时再谈不迟。”

  刘协嘴角轻撇。

  王粲棉里藏针,以攻为守,看来最近研究西学颇有进益。

  西方推崇的古希腊哲学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辩论为生,比如逻辑学。

  在喜欢打嘴炮这一点上,东西方其实没什么区别。要说有区别,可能就是东方人受儒家影响比较深,很难跳出儒家五经这个圈子,有画地为牢的局限。西方人更朴素些,论点、论据更接近于自然。

  当然东方也有类似的学问,比如《墨子》,以及最近比较火的《论衡》,与儒家内部单纯的辩经不同,更多的关注自然现象。

  蔡邕是研究《论衡》较早的学者之一,王粲既是他的弟子,又有他的藏书,想必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不出所料,潘濬虽然来势汹汹,却被王粲这一招以柔克刚化解,气氛为之一滞。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随即又说道:“以令史之见,什么样的文章、著作才算有价值?有资于治又是什么样的标准?五经算不算?”

  “五经自然算。”王粲的声音中露出些许不快。

  刘协也有些不爽,他已经猜到潘濬要说什么了。他转头看向荀彧,嘴角轻挑。“荀君,为礼法举大旗的人来了。”

  荀彧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复杂。

  宋忠是荆州大儒,五经皆通,礼学也不例外。刘表在荆州兴学,主要倚仗的就是宋忠、綦毋闿二人。潘濬既是宋忠弟子,想必学问不俗。

  只是宋忠之前因为历任太守画像事件,与天子发生过冲突,而王粲态度鲜明地站在了天子一边。潘濬此时发难,多少有些私人恩怨,又容易引起天子不快,未必是最好的人选。

  听听天子这语气,就知道天子已经心生警惕了。

  只是他人在楼上,也不能下去阻止,只好听着。

  果不其然,潘濬随即推荐宋忠与刘表共著的《五经章句后定》,并表示这部书是皇后动用私帑印制,印制精美,深为士人喜爱,理当列为第一。

  此言一出,楼上楼下的气氛都有些紧张,无数双目光看向了王粲。

  这部《五经章句》涉及到三个人:皇后,宋忠、刘表。

  如果不定为第一,对皇后面子不好看。

  如果定为第一,不仅宋忠有面子,刘表也有了面子。

  实际上,大家都清楚,天子虽然为刘表定谥,但那只是从大局出发,并不代表天子本人对刘表就有好印象,驾临南阳郡学时还批评了这部书,认为章句并非急务,不宜过于推崇。

  如果第一次荐书会就将这部刘表参与编著,又被天子批评过的书列为第一,这多少有些尴尬。

  角落里有人说了一句,只是含糊不清,只能感觉到语气不是很好。

  刘协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是谁。

  “荀君读过这部书么?”刘协收回目光,轻声问道。

  “读过。”荀彧倒也不隐瞒。“书刚印好,宋忠就派人送了我一套。”

  “评价如何?”

  荀彧沉吟了片刻。“仅就学问而言,还是精到的。若在太平之世,刘表也是个大儒。可惜他生不逢时,未能尽展其才。”

  刘协无声而笑,没有追问。

  荀彧的态度很委婉,却也很坚决,再问就没意思了。

  楼下,王粲也沉默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既是荐书会,承明自然有荐书的权力。至于能否列为第一,却不是承明一言可定。来人,且将《五经章句后定》写下。”

  有人上前,提着笔,打算在准备好的白板上写下了《五经章句后定》书名。

  潘濬举步上前,取过那人手中的笔,挥毫写下六个端端正正的大字,然后搁下笔,看了王粲一眼,从容回座。

  “好书法。”有人大声叫道。

  只是没几个人附和,多少有些尴尬。

  刘协远远地看了一眼,也觉得潘濬书法不错,刚劲有力。

  “潘濬先声夺人,处处占优,果然是有备而为。”荀文倩低声说道:“王粲进退两难,若不能妥善应对,这个兰台令史就只能换人了。”

  刘协笑笑。“怎么,你认为王粲必败?”

  “陛下觉得他还能赢?”

  刘协十手交叉,收于腹前,身体微倾,凑在荀文倩耳边说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荀文倩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荀彧。

  荀彧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荀文倩悄声说道:“陛下想赌什么?”

  “如果这《五经章句后定》经过众人评议,被列为第一,明年开春之后,我就去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一步。”

  荀文倩吃了一惊,没敢接刘协的邀战。

  荀彧微微皱眉,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沉声说道:“陛下,不可戏言。”

  刘协面带微笑,但语气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荀君,我这可不是戏言。如果这部书成了冠军,这几年的教化就是失败的,也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了,不如换一种方式,重头再来。”他顿了顿,又道:“反正我还年轻,不差这几年。”

  荀彧手一抖,半杯茶洒在胸前。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沧海一粟

  一直坐在一旁没吭声的唐氏见状,连忙掏出手绢,上前为荀彧擦拭。

  荀彧面红耳赤,起身离席,深施一礼。

  “君前失仪,死罪,死罪。请陛下容臣稍退,整理仪容。”

  刘协瞥了荀彧一眼,似笑非笑。“荀君自便,不要泄露了行踪就好。”

  荀彧再拜,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唐氏也告了罪,跟了出去。门外有唐夫人安排的侍女,见荀彧脸色不佳,胸前又湿了一大片,也不敢多说什么,引着荀彧去换衣服。

  荀文倩瞅了一眼刘协,欲言又止。

  刘协却不以为然,追问道:“赌不赌?”

  荀文倩眨眨眼睛。“既然陛下兴致这么高,那我就凑个趣。今年织坊生意兴隆,我年终得了不少赏赐。孝敬父母之后,还有近二十金。若是陛下不嫌菲,我就拿这些钱当彩头,如何?”

  “行。”刘协满意地点点头。“蚊子虽小也是肉,能赚一个是一个。”

  荀文倩忍俊不禁,掩唇而笑。

  这时候,楼下又有人起身荐书。

  这一次,是蔡琰所著的祭文。

  理由也很简单,一是蔡琰的文笔的确好,寥寥数语,便将这二十年来的战乱、惨状描摩得栩栩如生,使人身临其境,不由得悲从中来;二是这篇文章适逢其时,在太平将至之际,祭奠死者,令人更加珍惜眼前的太平,奋发图强;

  最重要的是第三个原因,蔡琰此文救了不少人。如果不是这篇祭文,会有更多的人被杀。而蔡琰因此文被贬,付出了代价,值得所有人尊敬。

  众人一致同意,随即将这篇文章的名字也写在了白板上。

  刘协撇了撇嘴,一旁的荀文倩也偷偷地笑了两声。

  知道蔡琰究竟为什么被贬的人屈指可数,天子这一箭双雕玩得好,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接着又有人起身,推荐杨修写的两篇与天文有关的文章。

  理由是这两篇文章重新阐述了宣夜说的合理性,更容易理解,比盖天说和浑天说更能解释观测到的现象,有发明之功。

  听到这些,刘协多少有些欣慰,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宣夜说能得到认可,说明这个时候的读书人的世界观正在慢慢的改变,而且是朝着正确的方向改变。

  或许不久的将来,地心说就会被抛弃。

  ——

  荀彧脱下了外衣,唐氏接过,放在熨架上,准备用熨斗烘干。

  “夫君,天子一句戏言,你何必如此失态?”

  荀彧坐在一旁,一声长叹。“夫人,你真以为这是戏言吗?”

  唐氏扭着看看荀彧,没敢再问。

  荀彧接连叹了几声,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侍者去请唐夫人来。侍者去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愁眉不展。

  他心里清楚,天子绝非戏言。

  从兴平二年秋,天子在军中推行教化算起,如今已经八年有余。天下太平,固然是值得欢喜的成就,但是离天子的目标还有很远。

  天子要的不是一时苟安,而是长治久安,至少百年的太平。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他可以忍,可以让步,可以耐着性子与所有人周旋,表现出了他这个年龄难得一见的老成。

  可若是他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那他还会这么忍吗?

  不会,他会选择另一条路。

  荀彧不敢想,如果天子放弃了现行的新政,改用另一种方案,天下会迎来什么样的大乱。

  至少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儒门也好,党人也罢,都不会有好下场,天子会将他们连根拔起,付之一炬,再也不会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

  这不是威胁,这是警告。

  天子手握重兵,有这样的实力。

  荀彧再一次感受到了没有兵权的痛苦,只是与二十年前不同,他现在更多的是无奈。

  儒门不是没有机会掌握兵权,是儒门自己把握不住。

  袁绍曾经是山东州郡的盟主,手握精锐数十万,但他既不敢进攻董卓,也没能平定山东,反而在不断内讧中迅速衰亡。

  天子甚至没有发起真正的攻击,他就兵败被俘了。

  谁能做得比袁绍更好?没有。

  荀攸吗?不可能的。别看他官居幽燕都护,手握精锐数万,可若是没有麹义、张辽等武人的支持,他什么也不是。

  如果他起兵造反,可能等不到入塞,就会被人砍下首级,传首京师。

  荀彧越想越不安,叹息不已,直到唐夫人匆匆赶来。

  唐夫人正在二楼的房间里,与一些南阳大族的女眷说话,听说荀彧请她去一趟,多少有些诧异。

  衣服湿了,换就是。没有换的衣服,烘一下也不麻烦。为什么要找我?

  很显然,衣服只是由头,荀彧有其他重要的话要说,甚至是不方便对天子说的。

  “出了什么事?”唐夫人说道:“我经过门口时,听天子和文倩说笑,气氛很是和睦啊。”

  荀彧摆摆手,先示意唐夫人将侍者赶得远一些,然后将天子的“戏言”低声说了一遍。他要唐夫人想办法引导一下楼下的节奏,千万不能让《五经章句后定》这部书被列为第一。

  唐夫人听完,眼神闪烁了良久。“文若,你高估我了。你以为他们应我的邀请,在这里举行荐书之会,就能听我的摆布?他们肯来,是给我面子,不是欠我的人情。”

  “那怎么办?”荀彧的额头全是汗。“万一天子恼了,改用武力解决,这难得的太平可就全毁了。”

  “你想多了。”唐夫人很平静。

  “你觉得天子不会这么做?”

  “如果《五经章句后定》被列为第一,天子会这么做,但我觉得《五经章句后定》不会被列为第一。”

  荀彧愣住了,瞪着唐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夫人抬手轻挥,示意荀彧不要紧张,来到火塘前坐下,给荀彧倒了一杯奶茶。

  “文若,你刚到宛城,还不了解情况。如今的宛城可不是你印象中的宛城。五经虽说还是儒生必读书,非其他书可比,却不是唯一的经典,甚至不是最高的经典。《五经章句后定》本是旧儒之说,只是今年才出版而已,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大的影响力。”

  “那……什么书的影响力最大,甚至超过五经?”

  “《五经章句后定》不是五经,只是宋忠、刘表等人的一家之言。”唐夫人纠正道:“就算是五经,与天地大道比起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半日闲

  荀彧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希望唐夫人能想想办法,确保《五经章句后定》不会被推举为第一。

  唐夫人很无奈。

  “好吧,我去试试。”

  有那么一瞬间,荀彧很受伤。唐夫人看他的眼神有点像看乡下愚夫愚妇,而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王佐,甚至不是一个有正常思维的成年人。

  唐夫人起身走了,留下荀彧夫妇在屋里熨衣服。

  过了一会儿,荀文倩来了。“还没弄好?”

  “快了。”唐氏一边说,一边给荀文倩使了个眼色。

  荀文倩会意,走到荀彧面前,歪着头打量了荀彧一会,笑了起来。“阿翁不是一直盼着天子垂拱而治,政归三公么,怎么天子要西征,你反倒怕了。”

  荀彧白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选出来了么?”

  “还在推荐,估计上午解决不了。”荀文倩从唐氏手中接过熨斗,手脚麻利的干了起来。唐氏见状,忍不住问道:“你这么熟练,是经常做么?”

  “人在织坊,这样的事自然是天天见。别说是我,就算是皇后,做些这些事来也是信手拈来。拱着双手,只会大言不惭的人,在织坊里是混不下去的。就算小姨在印坊里,也是每个工序都能拿得起来,知道轻重好坏的……”

  荀彧转头,看着荀文倩没几下就熨好了衣服,诧异之余,又有些感悟。

  一年不见,女儿已经和他印象中的那个深宫里的贵人相去甚远。

  荀文倩提着衣服,走到荀彧面前,一边侍候荀彧穿衣,一边说道:“天子每日习武不辍,也是为了能在诸将在前有说话的底气。若是骑不得马,拉不得弓,就算你位高权贵,将士们也是口服心不服的,只能用富贵诱之。要想让他们心服口服,就要有足够的实力,来则能战,战则能胜……”

  “行了。”荀彧掸掸衣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既像是说衣服好了,又像是让荀文倩别说了。

  荀文倩嫣然一笑,转身向门口走去。“你们要是累了,就在这儿多坐一会儿,反正待会儿可能就要吃午餐了。我看到小姨已经离席,正在安排酒食。”

  荀彧应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

  他脑子有点乱,的确不想现在就去见天子。

  ——

  荀文倩回到屋里时,刘协正和何晏说话。何晏看起来有些沮丧,还抹了眼泪。

  荀文倩听了两句,才知道何晏在说他家里的事。

  何晏的母亲尹姁就在对面的房间里,因为出身的问题,好像被其他人嫌弃了,甚至没人愿意与她说话。

  何晏很伤心,没能控制好情绪,被刘协看了出来,问了几句。

  荀文倩用眼神请示刘协,是否要做点什么。

  南阳何氏的荣辱不重要,但这些人在这里嫌弃尹姁,就是不给唐夫人面子,未免太过分了。

  刘协却没反应,只是问了几句荀彧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唐夫人敲门进来,说是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就送进来。

  “送进来吧,我不想让人看到。”刘协靠在凭几上,有些懒散地说道。

  “委屈陛下了。”唐夫人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刘协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偷得浮生半日闲。平时总有人在眼前转,哪有这么自在。”

  唐夫人莞尔一笑,转身出去了。

  出门之前,她看了何晏一眼,有些不悦。“陛下面前,为何如此失态?”

  何晏吓了一跳,刘协摇摇手。“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荀文倩起身,附在唐夫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唐夫人恍然,走到何晏面前,抹去何晏脸上的泪痕。

  “你在天子身边为郎,早晚受教,前程广大,将来会有无数人高攀你不起,又何必在意一时委屈。谨慎做事,努力修文习武,不要在那些人身上浪费精力。”

  “喏。”何晏躬身施礼。

  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荀文倩掩上门,回到刘协身边坐下,轻声笑道:“嫂嫂最近从容了许多。”

  刘协赞同地点点头。“这才是真正的自信。有自己的目标,锐意向前,不与其他人一般见识。”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她之前好像没这么从容。”

  荀文倩也觉得有些好奇,却没多说什么。

  楼下的辩论暂告一段落,气氛轻松了许多,不少人起身,三五成群的下堂活动身体,准备用餐。虽然中午只是便饭,真正的宴会是晚餐,隐约飘来的香气却还是让不少人馋涎欲滴。

  何晏抹干了眼泪,坐在案前,将上午记录的要点重新整理了一下,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看了两眼,让何晏从案上的书里找出一篇文章,自顾自地读了起来。

  荀文倩剥了两个坚果,将果仁送到刘协口中,顺势瞥了一眼文章。

  文章是周群写的,标题是《望远镜新论——兼与杨修商榷》。

  “这文章说了些什么?”荀文倩好奇的问道。

  上午提到的文章、书籍有几十篇、部,能让刘协特别注意的自有特殊之处。

  “周群造了一架反射式望远镜,效果不错。他观测了很久,认为杨修关于某些星宿非圆的观点是望远镜镜片变形导致的误判。”

  荀文倩想了一会,有些担心。那篇文章署的是杨修的名字,但天子也是有建议的,甚至连这篇文章发出来都是天子的建议。如果被周群证明是错的,丢脸的不仅是杨修,还有天子。

  “他说得有道理吗?”

  “没实际比较,还不能断定,但是从他的推论来看,这个结论应该是合理的。”刘协迟疑了片刻,又道:“杨修的猜想没什么问题,但他的论据有问题。”

  “陛下也这么觉得?”

  “仔细想想,应该是这样。”刘协收起文章。“他那望远镜再好,毕竟还是透射式,放大倍数有限,应该看不出河外星系的形状。我当时也是……”

  荀文倩一愣,将坚果送往刘协口中的手停住了,刘协挺起身子,伸长脖子,才将坚果吃到口中。一看荀文倩的神态,他也醒悟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合逻辑,有露馅的嫌疑。

  “怎么了?”

  “陛下……知道真正的答案?”

  刘协眨眨眼睛,笑道:“你猜。”

  “天道玄远,君心似海,臣妾愚钝,猜不出来。”荀文倩半开玩笑地说道。

  刘协想了想,神情严肃地说道:“所谓真正的答案,可能就像远处的高山,我们很难真正触及。可是只要坚持走下去,不断的修正自己,总会越来越近。杨修的证据可能有问题,但他的猜想是合乎情理的,我认为是对的。只是如何才能证明这个猜想是对的,可能还要花一些时间。”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胸中块垒

  刘协对周群的文章评价很高。

  周群虽然指出了杨修的错误,可能让他有些脸上无光,但周群的观测却进一步支持了宣夜说,而且推理、论证也算得上严谨,已经有点实证的味道了。

  不愧是研究天文的人。

  在中国古代,最讲究实证的学问有两门:一是天文,一是兵法。

  天文不仅关系到农业耕作,更关系到日食、月食之类的异常天象。因为天人合一的思想,异常天象往往会和人事联系在一起,出现异常天象,朝廷必须有所反应。如果搞错了,是会出大问题的。

  所以中国古代的天文学非常发达,与天文有关的算学也成就很高。虽然没有出现古希腊那种基于公理的几何学,但实操能力一点也不弱。

  甚至可以说,相比于基于公理的几何学注重体系推演,东方的算学更注意实用。

  问题在于唐宋以后,尤其是宋以后,儒生当道,高谈义理,却轻视实学,经金、元侵扰,传承中断,很多计算技巧都失传了,后人根本不知道先人曾经到达什么样的高度。就算将古籍摆在他们面前,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懂。

  明朝中期,当西方数学传入中原时,天元术、四元术、增乘开方法之类的方法都失传,甚至连《九章算术》都没几个人知道。

  当然,西方的数学也难逃类似的命运,曾经失传了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他们运气好一点,得益于阿拉伯的保存,后来又重新发现,并传回欧洲。

  所以,要保证文明不会失传,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播种,散布得越广,绝种的可能性就越小。

  刘协汲汲于西征,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里面。

  如果能趁此机会征服西域,将华夏文明的种子撒遍几大洲,就算将来有什么天灾人祸,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不行北方行,总不至于团灭。

  这还是最坏的打算。

  如果不那么悲观,他能成功的将华夏文明引到更高的层次,也许可以跳过那个兴衰荣辱的周期率大坑,从此走上欣欣向荣的光明大道。

  酒食刚上好,荀彧夫妇回来了。

  刘协坐了起来,笑道:“荀君倒是回来得及时,否则我只能独饮了。”

  荀彧拱拱手,连称惭愧,入座之后,端起酒杯,先自罚三杯。

  汉人好酒,荀彧也不例外。他的酒量不错,据说能饮三斗而不乱。按照后世的说法,一扎啤酒漱漱口。

  “荀君这是借酒浇愁么?”刘协调侃道。

  “臣何愁之有?”荀彧顺势反问。

  “破壁无门。”刘协拿起筷子,夹了一颗盐豆,送入口中,嚼着咯嘣响。

  “破壁……”荀彧沉吟着,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这几年,他过得很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苦,而是心理上的苦。

  他想跟上天子的步伐,开创一个新时代,但他总是慢一步,总是无法让天子满意,仿佛陷入了泥潭,无法脱身,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才华不够,还是天子错了?

  “百年守旧易,十年破壁难。从董仲舒兴儒门算起,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就算是从光武帝复兴算起,也有一百五六十年。习气已成,想革故鼎新,谈何容易?荀子当年为一代儒宗,意欲振兴儒门,都未能成功,反而因为两个弟子走得太远,成了异端,至今难以正名。你想重振儒门,又哪有那么容易。”

  荀彧露出一抹苦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子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但他却不能轻易附和。

  天子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焉知他现在不是故意为之?

  “荀君,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妨告诉你。”刘协提起酒壶,给荀彧添了一杯酒。“我比你们更希望垂拱而治,以一人治天下,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每天有那么多事要过问,就算是天才也会被累死,哪有清闲的时候。我不想做秦始皇,累得英年早逝,还留下了暴君的骂名。”

  荀彧双手端着酒杯,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恕臣冒昧。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归政三公,还要留着兵权?”

  刘协无声一笑。“我为何留着兵权不放,你心里没数吗?”

  “臣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装糊涂。”刘协端起酒杯,和荀彧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品了品酒,很是满意。虽说是九蒸之酒,比普通的酒更烈,毕竟不是蒸馏酒,也就是十几度的样子,正适合这种喝法,豪爽而不易醉。

  荀彧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酒杯,离席拜服在地。“臣岂敢。”

  荀文倩母女见状,也有些紧张,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起来吧,这里不是朝堂,不用那么客气。”刘协摆摆手。“机会难得,我今天和你说几句心里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全看缘份。”

  “臣洗耳恭听。”

  刘协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荀君觉得,人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荀彧想了想。“是食物,民以食为天,无食则不能自存。”

  刘协欣慰地笑了。

  荀彧没有用圣贤的话回答他是礼,直言是食,说明他还是有诚意的,也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这就有了对话的基础。

  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不是食物,是生存。”

  荀彧略作思索,随即点头赞同。“陛下所言甚是,食物是为了生存,生存却不是为了食物。”

  “人如此,国也如此,文明同样如此,都以生存为第一需要。为了生存,要有食物。为了生存,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没有食物会饿死,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会被别人杀死。所以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是祈求上天的保佑,戎则是自己保佑自己。上天的心意缥缈难知,武力更实际。肚里有食,手里有刀,足食足兵,心里才不慌。”

  荀彧微微颌首。“陛下所言,臣并不反对,只是足食足兵还不够……”

  “足食足兵是底线,不是上限。”刘协笑笑,示意荀彧不要急着反驳。“脱离底线谈其他,都是耍流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夫子说,足食足兵足信。必不得己而去之,兵食皆可去,信不可去。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可是你别忘了夫子之前说的那句话,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你连足食足兵都做不到,信又从何而来?”

  他举起筷子,点了点荀彧。“人可以舍生取信,国不可以。人死了,还有子孙。国若是亡了,谁在乎你是不是守信?”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天赐良机

  严格来说,刘协的话很不政治正确,尤其是以他的身份而言。

  他应该更维护礼才对。

  周公制礼,本就是维护统治集团的利益,以外化的形式让君臣各安其位,尤其是臣不要有非分之想。

  即使是进入帝制时代,礼制的主要功能还是维护上位者的权利。

  所以叔孙通制礼,使刘邦知皇帝之贵,才使儒家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作为既得利益者,主动抛弃礼,否定礼制的地位,从个人角度来看就是自掘坟墓。

  毕竟他让袁术做打手,收拾旧臣、士族,也是以他们的洛阳宅第逾制为由。荀彧真要和他硬刚,他未必辩得过荀彧。

  好在他今天不是想和荀彧辩论,只是想表明态度,可以说得坦荡一些,不必在乎理论上是否有瑕疵或者漏洞。

  现实是残酷的,从来不像理论那么美好。

  所以社科大佬、经济学家才会经常被现实打脸。

  孔子、孟子不孤单,后来者如过江之鲫。

  荀彧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显然不够。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的说道:“所以,陛下的担心是……忘战必危?”

  刘协笑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你们现在倒不至于忘战,只是会忘了为谁而战,以及如何才能战而胜之。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可不是兵法之妙。兵精粮足,饮酒高会,更不是名将应有的风采。”

  荀彧面红耳赤。“陛下,虽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却也并非绝对。当初讨董时,曹操、孙坚可都为朝廷奋不顾身,颇有战功。”

  刘协点点头。“可惜他们不为士族认同,也绝非主流。就算是荀攸,也没多少人认可他吧。如果士族都能像他们一样能为朝廷而战,为天下太平而战,且战之能胜,使胡马不敢犯塞,这兵权才算有了意义。”

  荀彧尴尬地笑笑,无言以对,却又心中一动,恍然大悟。

  天子虽然尖刻,却说出了山东士族的软肋。山东人重文轻武的习气太重了,过于迷信户口、财力,以为人多就能战无不胜。事实证明,这个观点过于天真。

  富足不等于强大,人多也不等于势众,重文轻武的结果就是文明变成了文弱,在野蛮面前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人鱼肉。

  天子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如果儒门不能改变既有的观点,真正贯彻文武并重,就算天子将兵权交还三公,他们也无法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一旦有外敌来袭,大汉根本没有御敌的能力,再多的财富也是蛮夷的战利品而已。

  要想收回兵权,先要证明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利益。

  荀彧越想越惭愧,大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们一心想要权力,却忘了权力的背后是责任。

  “我也不是说每个人都必须精通武艺。疆域日广,事务日多,文武分途是大势所趋。只是这不能成为读书人好逸恶劳的理由,没有一副好身体,如何铁肩担道义?再者,即使是西征,也不仅仅是武士的责任,儒生同样不可或缺。”

  刘协搓了搓唇连的髭须,啧了啧嘴。“如今不缺精锐骑士,却缺擅长教化的儒生。像伏雅、荀恽那样的年轻人太少了。”

  提到荀恽,荀彧心中泛起一丝喜悦。

  荀氏子弟毕竟与众不同,允文允武,先有荀攸,后有荀恽,一个在北疆驱逐胡虏,一个在西域教化蛮夷,将来前途无限。

  “陛下谬赞,犬子当不得。”

  “当得的,当得的。”刘协顺势换了话题,与荀彧说起了西域的事,缓和一下气氛。

  西域这两年虽然没有大的进展,但荀恽、蒋干、沈友等人可没闲着。

  荀恽与轲比能取道里海北岸,押师西进,前往预定的目标:黑海北岸的大草原。

  但他们遇到了麻烦,不是想象中的蛮族,而是大汉的宿敌——匈奴人。

  虽然那些人没有文字,但还有记忆,知道祖辈是从东方迁徙而来,有些人还记得大汉的战旗。

  实际上,他们对大汉的了解远远超出大汉对他们的了解。随着西域商路复通,大量商人往来于罗马和大汉之间,以及一部分鲜卑残部向西逃窜,他们已经知道大汉乱而复安,非他们能敌,所以一直没敢有所动作。

  有一部分人甚至越过乌拉尔山,继续向西迁徙,并与西侧的蛮族发生了冲突。

  这些信息,与刘协之前收到的消息相吻合。

  考虑到商路的安全,荀恽与轲比能决定在乌拉尔山的南麓建立据点,居高临下,控制这一片草原,保障商道的畅通。

  除此之外,荀恽还想伐木造船,建一条海上通道,横渡里海,以节省时间。

  刘协手头没有详细的报告,只能简略地介绍一下荀恽等人的进展。

  即便如此,还是让荀彧心中欢喜,为儿子的年少有为骄傲不己。

  刘协随即又为荀彧解要的解释了罗马的情况,比如荀彧关心的塞维鲁,并回答了一些荀彧关心的问题。

  仔细说起来,罗马与大汉有相似之处,比如疆域与户口,但不同之处更多。

  比如罗马一直没有形成以血缘为主线的传承制度,即使是帝国时代,他们也不一定是父子相传,侄子、外甥甚至女婿之类的都可能成为继承人。

  这种制度好不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有一个结果很明显,那就是罗马的政局动荡不安,极端不稳。

  比起罗马,大汉的帝位传承简直太丝滑了。

  帝系之外,罗马还有一点与大汉不同。

  他们没有儒家这样一以贯之的治道思想,而是以宗教代替。之前是多神教,现在变成了基督教。更吊诡的事,基督教本非罗马本地的宗教,而是从中东一带传过去的,一度还是罗马禁止的邪教。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等于是大汉昄归了匈奴人的巫术一般。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罗马人在文化上的建树实在可怜,之前是抄袭希腊人,现在又改信外族的宗教,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也只有更落后的日尔曼人才会将罗马当作精神偶像,动辄以罗马帝国继承人自居。对大汉来说,别说日尔曼人,就连罗马人都没洗净身上的野蛮气息,真正迈入文明世界。

  “眼下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刘协手指轻叩案几。“罗马内乱频生,崩溃在即。若能君臣一心,矢志西进,百年内就能一统天下,饮马地中海,葱岭以西尽服我华夏衣冠。荀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肇万世之基?”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文武之业

  荀彧捻着胡须,没有立刻回答刘协。

  他这两天一直在看塞维鲁的资料,连带着对罗马的情况也有些了解。知道罗马虽然疆域、户口与大汉近似,制度却全然不同。

  如果勉强对比,罗马和夏商有些相似,以军事征服为先,奴隶盛行,还有诸如让人与猛兽格斗等野蛮的习俗,显然是尚未开化的蛮夷,和郁郁乎文哉的周相去甚远。

  如此说来,天子欲行征伐岂不是与武王伐纣一般,解民于倒悬?

  至少从道义上是有理可据的。

  考虑到天子不仅仅着眼于征伐,更在意教化,欲使华夏衣冠遍于天下——真正的天下,儒门显然是不可或缺的力量,正如在军中开展教化,离不开儒生、文士的支持一样。

  对朝廷和儒门而言,这是合则两利。

  只是万里西征,耗资巨大,必须准备充分,容不得半点孟浪。

  但是有一点,是让他非常心动的。

  天子西征,不可能经常往来于中原,中原的事务只能交给三公,包括他不肯放弃的兵权。换句话说,天子西征期间,形同垂拱,甚至更加彻底。

  “陛下西征,准备用多少步骑?”

  “多则多用,少则少用。”刘协淡淡地说道:“万里征伐,不可能倚仗中原的物资供应,只能以战养战。初步估计,除了西域现有的兵力,我打算将兵力控制在一万以内,其中一部分从燕然都护府和凉州抽调。西征是募兵,只要想建功立业的健儿俊杰,宁缺勿滥,绝不强征。”

  “西域现有兵力不足万人,加上陛下亲率的万骑,只有两万步骑,够么?”

  刘协嘴角轻挑。“利则进,不利则守,有什么够不够的。”

  荀文倩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品尝美食。她听得出来,荀彧已经心动了。之后的两府联席会议中,他至少不会给天子制造麻烦。

  唐夫人敲门进来,入席跪坐。“陛下,正餐是晚宴,中午简单些,还请恕罪。”

  刘协笑道:“饮酒的重点不在酒食,而是人。与荀君共饮,酒不醉人人自醉。”

  唐夫人心中欢喜,看了荀彧一眼,示以鼓励。

  听天子这语气,就知道他们谈得不错。

  “既然如此,陛下不妨留下晚宴吧。难得有机会,多聊一阵。”

  “不了,下午听完荐书,我就回去了。”刘协想了想,又道:“这么多客人,嫂嫂想必也抽不开身,我就不给嫂嫂添麻烦了。等你有空,去宫里坐坐,到时候再聊。”

  唐夫人再次致歉,却没有坚持。

  天子不能露面,她的确分身乏术。

  吃完午餐,刘协靠在凭几上假寐。本来只是想打个盹,没想到竟然睡着了,甚至打起了鼾。荀彧夫妇听得真切,尴尬之余,又有些欣慰。

  天子若不是心情放松,断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由此可见,他对荀氏是没有戒备心的,只是意见分歧而已。

  荀彧退到角落里,端身正坐,调息养神。

  唐氏则拉着荀文倩,坐在一旁,说起了母女间的悄悄话。

  当初荀文倩入宫本是一项交易,是天子要取质,荀彧要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诚,并不考虑两人之间的感情。论年纪,荀文倩比天子还要大三岁。时光苒苒,荀文倩入宫已经七年了。再过几年,她就三十了。

  除了皇长子刘泰,她又怀了第二胎,身形初显,却还是跟着天子跑前跑后,让身为母亲的唐氏很心疼。

  荀文倩却表示没什么。

  她又不是第一次怀孕,有经验了,而且这几年一直没闲着,身体很好,远不是之前的闺中弱女子。

  当然,这次是因为荀彧,否则她也不会一直跟着天子。

  虽然累一点,可是看到天子与荀彧谈得这么投契,她还是很满意的。

  “你将来是留在中原,还是随天子西行?”

  “如果天子允许的话,我想随天子西行。”荀文倩轻声说道:“长倩在西域,皇长子也会随天子西行,我留在中原也孤单,不如随驾。”

  唐氏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有些惋惜。

  说到底,荀家还是慢了一步。如果当初荀文倩能早几年入宫,被立为皇后的可能性并不比伏寿小。如果她生的孩子成了皇嫡子,有了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也就不必西行了。

  去了西域,以后再想见面就难了。

  荀恽有四五年没回来了。她既盼着他的消息,又怕收到他的消息。

  ——

  下午的讨论异常激烈,一开始就碰撞出了火花。

  潘濬再次发难,要求将《五经章句后定》定为冠军,不少宋忠的弟子纷纷表示支持。在其他人不肯发言,避免与宋忠师生发生冲突的情况下,王粲只得主动迎战。

  王粲表示,五经的崇高地位毋庸置疑,但《五经章句后定》不是五经,不可混为一谈。就这部书而言,虽说有其独到之处,却还没到可以被定为冠军的地步。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王粲拿出了郑玄注的五经。

  听到王粲的发言,刘协就不经意的摇了摇头。

  王粲记忆力过人,文才也出众,辩论技巧却和他的经学水平差不多,只能算及格,远远算不上出色。

  这是荐书会,不是辩经会,你讨论具体的细节,岂不正中潘濬的下怀。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王粲就落入了下风。

  看这样子,根本等不到何晏猜的援兵出场,潘濬自己就能取胜了。

  刘协想了想,取过纸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叫过门外的侍者,让他交给王粲。

  侍者接过纸条,下了楼,来到王粲的身边,将纸条交给王粲。

  王粲被潘濬步步紧逼,眼看着形势就要失控,正自上火,看到书坊侍者来打扰他,以为是唐夫人要横加干涉,发表意见,更加不快。等他打开纸条,看到那熟悉的字迹,顿时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字迹太熟悉了,他几乎天天看。

  他知道二楼有人,却没想到天子会在楼上。

  但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天子分明不想露面,这才让人给他递纸条,他这一抬头,岂不是将天子暴露了。

  他迅速将纸条握在手心里,同时虚握拳头,挡在嘴前,咳嗽了两声,借机调整情绪。

  看到天子的纸条,他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潘濬的圈套,也知道该如何脱身了。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从容问道:“诸君,是道先,还是经先?”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井底之蛙

  潘濬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也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

  他也知道二楼有人,却没当回事,只当是一些权贵的家眷正如唐夫人主动要求赞助这次聚会一样,想来附庸风雅,凑凑热闹,不会对荐书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现在一张纸条,就及时提醒了王粲,使他跳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圈套,可见二楼有明白人。

  会是谁呢?

  从王粲刚才下意识地动作来看,那人绝非寻常之辈。

  王粲为人自负才气,能让他这么敬畏的没几个。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蔡琰,但蔡琰不在宛城,悄悄返回宛城的可能性更小。其次想到的就是皇后伏寿,还有贵人荀文倩。

  这两人既是宫里的人,又通晓儒学,听得懂他们之间的辩论。作为局外人,能看破他的计策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但他并不以为然,迅速镇定下来,回复王粲道:“自然是道先。只是道过于玄妙,难为人所知,所以圣人才著五经,以教诲天下。道犹皮,经犹毛。皮本无文,毛色为之,方有斑斓。”

  “可若是皮之不存呢,毛将焉附?”

  潘濬变色道:“道者,亘古不变,焉能不存?”

  王粲笑了,转身看向角落里的周群。“周仲直,能否为潘君解释一下你最近的新发现?”

  沉默了片刻后,一直坐在人群中不说话的周群慢慢站了起来,一脸的不情愿。“我的发现只是一个猜想,尚未得到证实,还不想发表。”

  “无妨,讨论而已。你不是想寻求赞助,还想邀人一起研究么,今日群贤毕至,你正好说一说,或许有人感兴趣,愿意与你同道。”

  周群不快的瞪了王粲一眼,咂了咂嘴。

  “诸君,我新制了一架望远镜的事,你们想必都听说了。”

  众人纷纷点头。因为望远镜的事,周群连杨修都怼了,在士林中引起的争论不小。

  “我这架望远镜,与之前天子说过的望远镜不同,不仅可以做得更大,看得更清楚,还没有色差……”

  见周群一开始就有跑题的倾向,王粲连忙提醒。“说你的新发现。”

  “啊……啊。”周君尴尬地搓搓手。“经过仔细观察,我注意到七政之外,其他的星宿变化不大。我猜测,这些星宿可能离我们非常远,非常远,以至于即使我的望远镜能放大很多倍,也无法察觉他们的变化。”

  “那又如何?”有人不解的问道。

  周群看了一眼发问的人,眼中掩饰不住轻蔑,又有一些不安。他犹豫了良久,才吞吞吐吐的说道:“离得如此之远,还能看到光,有可能这些星与月不同,更接近日。”

  众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潘濬眼神一缩,正欲说话,一旁忽然有人起身,大声说道:“周仲直,你的意思是说,天上那些星不是星,而是日?”

  众人转头一看,随即有人失声惊叫。

  “汝南许文休?”

  许靖抚须,从容向众人颌首致意,眼睛却盯着周群。

  周群没见过许靖,却听过许靖的名字。一来许靖曾在成都讲学,二来许靖这两年在长安印坊主持评审,在邸报上也发表了很多评价人物的文章,等于将月旦评搬到了邸报上,天下读书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

  遇到这样一个人,周群心里更慌,后悔刚才接受王粲的邀请,起身发言。

  二楼的房间里,刘协听到许靖的名字,也有些诧异。只是许靖站的位置有点偏,他看不到许靖,更不清楚许靖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但许靖从长安印坊跑到这儿来,本身就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事。

  他会是潘濬的援兵吗?

  “周仲直,你是这个意思吗?”许靖催促道。

  周群被逼不过,只是很勉强地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

  “胡言乱语!”许靖脱口而出。“天无二日,士无二王,这是至理之言。若是依你之说,这天上不但有二日,而且有无数日,岂不天上大乱,又焉有太平可言?”

  周群面红耳赤,头都不敢抬。

  他的脑海里冒出这个猜想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荒唐,所以一直没有公开发表,只在几个知己之间讨论。

  王粲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想申请进一步研究的经费,不得不向朝廷报备,同时试探朝廷,看看这个结论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反对。

  万一形势不对,他就把这个想法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

  朝廷对这件事很漠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经费也没拨,他估计是朝廷不想把事情闹大,准备冷处理,或者天子最近太忙,还没看到他的报告。

  万万没想到,王粲会在这里突然公布,然后又引起了许靖的激烈反对。

  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装乌龟。

  王粲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诸君,天上是否有二日,这个问题且待周仲直以后再研究。但士无二王这句话不靠谱,我却是可以肯定的。别的不说,西域便有好几个王,比如如今的罗马皇帝叫塞维鲁,安息的皇帝叫沃洛加西斯。你们注意啊,这个沃洛加西斯可不是第一代,在他前面,已经有四个沃洛加西斯登基,所以他叫五世……”

  王粲掰着手指头,将西域几个帝国的帝系一一说来。他记忆力过人,就连那些拗口的名字都记得丝毫不差,让无数人目瞪口呆。

  说完之后,王粲轻笑一声:“天无二日,士无二王?五经所述的道,最多算是中原这片土地上的道,包括不了葱岭以西的道。如今西域都护府已经在葱岭以西征伐,你们还固守着五经不放,与井底之蛙有何区别?”

  他转向潘濬,嘿嘿一笑。“就算你那块皮是真的,也并非全豹。潘承明,你若想建功立业,就别再守着这些故纸了,跳出井,看一看西海之大吧。”

  他又转向许靖,拱手施礼,笑得更加灿烂。“许公在长安主持邸报这么久,突然来了宛城,是静极思动,还是听闻南阳印坊后来居上,要来看一看?许公,长安印坊这两年的业绩可不行。再这么搞下去,长安印坊就要改成京兆印坊了。”

  他嘿嘿一笑,又道:“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印坊经营得好不好,关键要有一个好坊主。否则就算大儒再多也没用,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说什么兼济天下?”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当时之学

  许靖猝不及防,被王粲怼了个大红脸。

  长安印坊是由唐夫人主持建立的,现在则由宋都、董宛主持。宋都、董宛虽然都是贵人,但她们的能力显然不如唐夫人。

  这两年,随着南阳印坊的建立,长安印坊的高光时刻早就过去,不仅发表的文章影响力远不如从前,经营状况更是一落千丈,他们这些审稿的祭酒待遇也有些吃紧。

  每个月的薪酬还能按时发,年终赏赐之类的就有限了,聊胜于无。

  刚入腊月门,他们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尤其是从不同的渠道知道南阳印坊的情况,知道南阳印坊今年的年终赏赐可能数额很大,他们就坐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来敏收到了潘濬的邀请,要来南阳参加荐书会,他们几个祭酒就借口省亲顺带考察南阳印坊,结伴来了。

  儒者讲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们几个都是博学大儒,既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又不能固穷独善的操守,不远千里跑到南阳来乞食,多少有点丢脸。

  他很想回骂回去,可是一想王粲的身份,再想想二楼刚才提醒王粲的人,他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虽然不确定二楼到底是谁,但能影响王粲的人,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许靖纠结之际,来敏站了起来,没好气的说道:“蛮夷之君,也敢称王?令史未免夸大其辞了。星宿是不是日,既然连周仲直都说未有定论,更不能当作道之不存的证据。且圣人整理五经之时,文明之地西不逾关,北不出塞,南不过岭,如今大汉之疆域,增广岂止数倍,五经一样通行。由此推论,当天子平定西域,天下一统,五经依然是五经,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刘协在楼上听得清楚,只是想不起这声音是谁的,一时沉吟。

  荀文倩倒是耳聪。“像是来敏。他们怎么都跑到宛城来了?”

  “还能干什么,省亲。”荀彧没好气的说道,悄悄地瞪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也反应过来,偷偷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来敏是南阳人,许靖是汝南人,另一个孟光则是河南人,说是省亲经过宛城也能说得过去。但她心里清楚,这只是给他们留面子罢了,真相大概率还是王粲刚才说的,长安印坊经营状况不好,这些人想到南阳印坊来看看机会。

  想起当初他们自以为是长安印坊兴盛的有功之臣,不把她和唐夫人看在眼里的事,她难免有些不屑,觉得王粲这几句话说得真是解气。

  什么大儒,给了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啊。

  她随即又想到荀彧心心所念的政权三公。就算天子肯放权,垂拱而治,三公真能处理好政事,确保国泰民安吗?

  这实在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事实证明,以儒生为主的大臣至少在治兵上是能力不足的,很难承担起太尉的职能。

  这时,楼下传来了王粲的回答。

  “来君支持天子西征?”

  来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然。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即使是蛮夷之地,也不容有人僭越,理当征讨之。”

  王粲微微一笑,并不理会来敏刻意的反击。

  对他来说,重点已经不再是“天无二日,士无二王”这句话是不是真理,来敏当众表态支持天子西征,意义更大。

  来敏不仅是南阳本地名士、大儒,还是光武名臣来歙之后,在南阳的影响力很大。

  “那来君以为,仅凭《五经章句后定》这样的著作,能使蛮夷称臣吗?”

  “难道令史的意思是说,只有能使西域蛮夷称臣的著作,才堪为冠军?”来敏有备而来,不答反问,引起了一群人的会心而笑。

  照这个标准,这儿就没有一篇文章可以被评为冠军的。

  相比之下,还是《五经章句后定》更有资格。

  王粲倒也不慌,侃侃而谈。“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教化之功,毋须多言。但教化之功有时候并不如意,是以兵虽凶器,圣人不得己而用之。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拘泥于文德,自限于五经。”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五经章句后定》不是五经,只是五经之毛乎?”

  来敏追问道:“那令史以为,哪篇文章有助于当前之事?”

  王粲转身走到记录书名的白板前,点了点左下方的《牵星定位术》。“我认为这部书当为冠军。其中原由,请诸位为我倾听。”

  听到《牵星定位术》的名字,刘协暗自点头。

  王粲这个主持人还是有点见识的,知道当前最急需的学问是什么。

  《牵星定位术》是黄猗与徐岳所著,主题是牵星定位术的细化,以及一些数学上的探讨。这部书虽然内容不多,但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推理也很严谨,将原本比较粗疏的简星定位术提升到了相当高度,也就具备了实用价值。

  尚方正在研制根据这部书的理论设计仪器,取名牵星仪。从原理和功能来看,与后世的六分仪非常近似。有了这种仪器,将来无论是航海还是行军,都会方便很多。

  除此之外,这种牵星仪还可以用于天文观测,对更好的认识这个世界也有帮助。

  从这些角度来说,《牵星定位术》这部小册子的意义极大,远远超过《五经章句后定》这样的大部头。只是这种文章偏于实用,所需的数学又过于高深,仪器又不像望远镜那么好玩,吸引不了儒生们的注意力,发行数量也就几百部。

  在之前荐书时,这部小册子就没几个人知道,是王粲以主持人的身份力荐,才能列名于白板之上。

  王粲准备很充分,将《牵星定位术》的意义一一到来。

  果不其然,《牵星定位术》潜在的广泛应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提问的人多了起来,有些问题甚至很专业,连王粲都解释不了。好在徐岳也在场,当即起身,代替王粲回答众人的提问。

  就连潘濬本人,都暂时将《五经章句后定》放在一边,认真听徐河讲解《牵星定位术》的原理与实际应用。

  正如王粲所说,虽然他今天为宋忠出头,推举《五经章句后定》为冠军,但他自己的志向并不是做个大儒,一辈子皓首穷经。他想建功立业,做一番大事,而牵星定位术》这样既能有于军事,又能用经商,还有相当的学术含量的文章,才是他最感兴趣的学问。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主动请缨

  徐岳在楼下的大堂里讲解,楼上的荀彧也从案上找出《牵星定位术》,随手翻看。

  这本书很薄,不到三十页,其中还有一大半是示意图。但是专业性太强,出版之初就没考虑到普通的读者,而是为有志于此的专业人士准备的。

  南阳印坊能一下子提供这么多本,是因为这部书就是南阳书坊印刷的,徐岳就是作者之一,手里还有些存货。换作其他印坊,可能样书都找不到。

  荀彧看得很辛苦。

  他学问不错,也关心实务,但是这部书太硬核了,超出了他的知识积累范围,如读天书。即使听徐岳解释,还是一知半解。

  但是他了解作者之一的黄猗。

  黄猗本是江夏黄氏子弟,从小修习儒学,走的也是名士的路子。后来因为受袁术牵连,被迫前往行在效力,并在杨修的鼓励下投笔从戎,伐骨洗髓,成了名将。

  他的经历与荀恽有几分相似,因此深得荀彧赞赏。

  牵星定位术是黄猗随吕布在草原行军时所悟,后来又参考了一些其他的学术,经过多年揣摩,最终才在算学高手徐岳的协助下形成的心血。

  虽然薄,份量却很重。

  这让他有一种挫败感。自诩为王佐之才,却对如此重要的学问一知半解。

  不知不觉的,荀彧的眉心蹙了起来,挤出深深的皱纹。他的手也有些重,书页翻得哗哗响,透着说不出的焦灼。

  唐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给荀文倩使了个眼色。

  荀文倩无奈地摇摇头,她对此也不甚了解。真正了解的人是天子,但是天子……睡着了。

  可能是中午喝了点酒,也可能是这段时间确实太累了,今天难得的放松,天子显得非常困,又小憩了一阵,此刻睡得正香。

  荀文倩只得低声对荀彧说,反正徐岳就在印坊,你过两天再来请教就是了。

  荀彧勉强答应了,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有心了解,却力不从心。那些对实学原本就有抗拒心理,连听都不想听的人又岂能认识这部书的价值?在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恐怕绝大多数人还会选择《五经章句后定》作为此次荐书会的冠军。

  若是天子因此失望,从此改弦更张,那可如何是好?

  看着睡着极为香甜的天子,荀彧忧心忡忡。

  正如荀彧所料,虽然对《牵星定位术》描绘的应用场景很感兴趣,但真正能理解这部书的人却不多。即使有,还是将之作为一部与种树书没什么区别的杂书,地位完全不能与《五经章句后定》相提并论。

  即使有王粲和徐岳力荐,在最后投票时,《五经章句后定》的优势还是非常明显,随着唱票的进行,《牵星定位术》逐渐落后,到了第四名的位置。

  宋忠的学生固然起到了不小作用,但实学地位不高,不受士子重视,才是根本问题。

  荀彧心急如焚,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以起身更衣为由,悄悄地下了楼。

  荀文倩猜到荀彧想去干什么,不愿他触怒天子,正想叫住他,手却被天子握住了。她回头一看,天子还在睡,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荀文倩又好气又好气,却也因此放了心。

  荀彧下楼时,故意放重了脚步,一步一步,恍如战鼓。

  正在唱票的人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小声讨论的士子们也不约而同的转头看了过来。所有人都知道二楼有人,但谁也不知道二楼的人是谁。如今对方主动现身,他们自然关心。

  当荀彧出现在廊下,缓缓穿过人群,堂上堂下顿时鸦雀无声。

  不管是否认识荀彧,都能感受到他那与众不同的气质,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正自郁闷的王粲一看,顿时心中欢喜。他知道天子在楼上,却不敢主动请天子下楼,也知道天子既然选择了不露面,大概率就不会下楼。听到脚步声时,他还有些疑惑,看到荀彧,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止是天子在楼上,荀彧也在。

  他迅速想到了更多。

  荀彧来宛城,是作为河南尹来参加两府讨论的。以天子对他的殷切希望,以及荀贵人的影响,荀彧出现在这里,已经能说明不少问题。

  王粲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荀尹,你也在啊。”王粲笑眯眯地说道。

  荀彧点点头,与王粲并肩来到堂上,拱手环顾四周。

  “颍川荀彧,见过诸君。”

  一瞬间,无数人起身,向荀彧拱手还礼,叽叽喳喳,如百鸟入林。

  荀彧点点头,转身看向潘濬。

  众人会意,又齐唰唰地闭上嘴巴,堂上堂下一片寂静。

  潘濬眉头微蹙,拱手施礼。“武陵潘濬,见过荀尹,不知有何见教。”

  荀彧面带微笑。“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刚才徐公河讲解牵星定位术,你听懂了吗?”

  潘濬稍作思索。“濬愚钝,略知大概,不敢称懂。”

  荀彧点点头。“我亦如是。”

  潘濬微怔,随即又笑了。他还以为荀彧是来调侃他的,现在看来并不是。即使荀彧是王佐之才,对牵星定位术也并不是一听就懂。

  只是想到之前王粲收到纸条时的反应,潘濬又收起了笑容。

  如果猜得不错,刚才给王粲传话的应该就是荀彧,他显然是不赞同《五经章句后定》列为冠军的,来者不善。

  荀彧又转身看向其他人。“哪位听得明白的,能否起身,让荀某看一眼?”

  满堂上下近百人,只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一一报上姓名。

  周群也在其中,其他人也有一大半是和他一起研究天文、星象的。

  荀彧略作沉吟。“既然听不懂,有没有人质疑这牵星定位术,或者觉得哪儿有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应答。

  听都听不懂,还提什么问题?

  荀彧转头再看向潘濬。“《五经章句后定》是尊师的大作,想必你是字字精熟了?”

  “精熟不敢当。只是下了一些苦功,大致意旨还是精楚的。荀尹若有疑问,我倒是可以代答一二。”

  “所以,你推举此书,而不推举《牵星定位术》,是因为你不懂《牵星定位术》,还是因为你觉得《牵星定位术》的价值不如《五经章句后定》?”

  潘濬顿时语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荀彧缓缓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那些为宋忠鼓与呼的人,眼神渐渐严厉。“尊师重道,本是君子美德。但师与道之间,当以道为先。牵星定位术研究的是道,章句只是五经枝末。诸位就算听不懂牵星定位术,也应该知道牵星定位术的价值绝非为五经定章句可比,却依然力荐《五经章句后定》,就不怕为尊师招谤吗?”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大势所趋

  荀彧的观点并不新颍,王粲之前已经说过,但他的影响力绝非王粲可比,效果也自然不同。

  潘濬等人因为王粲不支持宋忠的缘故,对王粲意见很大,今天来参加荐书会,又故意推荐宋忠著的《五经章句后定》为冠军,本身就有针对王粲的用意,就是想让王粲难堪。

  荀彧与宋忠没矛盾,而且他指出了一个问题。

  《五经章句后定》的影响力只会局限在经生这个小圈子里,《牵星定位术》则会在所有应用范围内为人所重。就算他们今天推举《五经章句后定》为冠军成功,也无法否定《牵星定位术》的价值,只会让人觉得《五经章句后定》德不配位。

  荀彧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如果有人怀疑这是宋忠的弟子们结党,或者故意为另一个作者刘表鸣不平,麻烦更大,很可能会直接影响他们的仕途。

  没人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一句话灭了潘濬等人的意气之后,荀彧没有再和他们纠缠,转身向徐岳请教起了具体问题。

  他刚才已经在上面听了一些,此刻有机会向徐岳当面请教,效果截然不同,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妙处,随即提到了一个问题。

  能否以牵星定位术证明大地是球形这个猜想?

  徐岳一听就笑了,挑起大拇指,称赞荀彧举一知十,不愧是王佐之才。

  他告诉荀彧,这个推论是可行的。实际上,他们已经拟了一个实验方案,等牵星仪研制成功之后就进行实验。就他的直觉而言,牵星定位术足以完成这个实验,并最终得出可靠的结论。

  不管这个结论证明了大地是圆还是方,数学上都足够严谨,找不出漏洞。

  考虑到周群最近观测结果对宣夜说的支持,他个人倾向于大地是圆的,不是方的。

  徐岳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功夫就画满了几块白板。很多人看得头晕脑胀,但能看懂的人却大呼过瘾,为徐岳的算学折服。

  有荀彧这样的名士、高官撑场子,周群也兴奋起来,与徐岳探讨了宣夜说的优势与不足。

  宣夜说最大的问题是违背常识。

  如果日月星辰都是漂在气中,那它们为什么不是乱飞,而是周而复始,亘古不变?

  如果大地真是圆的,那么支撑大地的又是什么?

  诸如此类的问题,会让人觉得莫名的恐惧,也无法理解。

  这时,王粲提出了一个观点。

  人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感到恐惧。比如一个少年,第一次独自走出熟悉的环境,走向未知的领域,自然会紧张,会恐惧。

  可若是克服不了这个恐惧,你又如何发现新的事物?

  一辈子不出门,待在熟悉的屋里吗?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选择。

  所以,面对未知感到恐惧不可怕,想办法去了解未知,克服恐惧,才是真正的智者、勇者。

  《牵星定位术》显然就有这样的作用,可以帮我们在未知的领域里了解自己的位置,掌握正确的方向,而不至于迷失。

  相比之下,《五经章句后定》只是对已有的宅院进行修修补补而已,无法带给我们更大的世界,更新的知识。

  王粲的话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牵星定位术》的得票迅速增加,最后成功反超《五经章句后定》,成为冠军。

  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大堂上下点起了灯。

  唐夫人宣布开席,笔墨收了起来,酒菜端了上来。争得口开舌燥的众人闻着香气,垂涎欲滴,再也顾不上口舌之争,只想饱口腹之欲。

  荀彧抽空,上楼看了一眼,却发现二楼的房间里已经人去楼空。

  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荀文倩也走了,只剩下唐氏一脸崇拜的看着他。

  ——

  刘协坐在马车里,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轻轻摇晃,心情也跟着起飞。

  不管荀彧是不是出于自愿,从他的发言来看,他至少认识到了牵星定位术的价值,也清楚振兴实学是当前大势,无可阻挡,所以选择了敞开胸怀,拥抱大势。

  这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造势的使命基本达成,杨彪、荀彧、杨修、诸葛亮,几任司徒都有了合适的人选,未来五十年内不会有什么原则性的路线问题。

  分歧肯定会有,矛盾也会一直存在,但大方向不会变。

  在他坚持西征的背景下,尚武之风的养成指日可待,合格的太尉是不会缺的,反倒可能会因为候选太多,难以抉择。

  相比之下,倒是司空的人选还没着落。

  再好的政策,如果没有人监督,迟早会变成一笔糊涂账,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和稀泥,捞利益。

  只是如何监督,这却是一个亘古难题。

  权力会让人上瘾,屠龙的少年迟早会变成龙,监督者迟早会被拖下水,与被监督者沆瀣一气,甚至比被监督者更加为人不齿。

  但三权分立又是不合时宜的。

  且不说他见过三权分立带来的弊端,就眼前而言,三权分立导致的效率低下就是一个无法克服的问题。生产力还没发展到相应的水平,消息传递还在靠人走马跑,最高权力之间的扯皮只会使朝廷失能,处理不了任何政事,更无法应对内外威胁,最后在内耗中灭亡。

  甚至在灭亡之际都不忘内耗。

  大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大明也是。

  他虽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却不是一个被人洗了脑的理想主义者。在远方和诗面前,他选择眼前的苟且——帝制。

  现在的生产力水平需要皇帝。

  只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他是一个监督者,不是一个执行者。他应该拿着鞭子,监督大臣们施政,而不是亲自亲为,把所有的权力都揽在自己手中。

  什么都管,最终将变成什么都管不了。

  当马车在行在前停下,刘协拉开车窗,对骑着马,跟着马车旁的何晏说道:“你去司空府看看,都有哪些人已经到了。”

  “唯。”何晏应了一声,抖动缰绳,轻踢马腹,向司空府去了。

  陪在一旁的荀文倩眼皮轻挑。“陛下是想物色下一任司空么?”

  刘协“嗯”了一声:“你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荀文倩微微一笑。“有,只是未必合陛下的意。”

  “说来听听嘛。”

  “抚军大将军韩遂。”

  刘协一愣。“他?”

  “陛下,法本自军法而来。韩遂文武双全,又在军中多年,出任司空是绰绰有余。这几年在山东,他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深为山东百姓敬畏。”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移风易俗

  刘协没有立刻答复荀文倩。

  他对韩遂另有安排,司空不在计划之中。

  况且合适的司空人选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没必要从军队中挑选,尤其是西凉人。

  贾诩担任太尉已经引起了不少山东人的不满。再让韩遂出任司空,三公占其二,山东士大夫怕是要暴走。

  但就事而论,韩遂任司空倒也不是不合适。他虽然心思多,但允文允武,既有资历,又有军功,出任司空是足够的。这两年坐镇兖豫二州,表现也算勤勉,执行诏书到位,对改变西凉军的恶名还是起到了不小作用的。

  如果让他出任司空,山东的百姓未必就不能接受。

  “除了韩遂,还有合适的人选荐吗?”刘协问道。

  荀文倩转头看了看刘协,嘴角带笑。“陛下不觉得臣妾唐突?这可是后宫干政。”

  刘协也笑了。“你知道最反对后宫干政的人是谁么?”

  “谁?”

  “想从太后手中拿回权力的少年天子,或者想和外戚争权的士大夫。”

  荀文倩想了想,哑然失笑。“那倒也是。”

  “再说了,你们如今也不是深宫里的贵人,接触到的政务也不少,将来或许会接触更多。布衣都能议政,却不准你们议政,未免有失偏颇。”

  刘协推门下了车,转身去扶荀文倩。荀文倩吓了一跳,连忙推辞。

  “陛下,当不得。”

  “你有孕在身,又跟着我奔了一天,算是奖励吧。”

  荀文倩受宠若惊,含羞应了,扶着刘协的手下了车,随即曲膝致谢。

  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闲聊。

  后宫干政的事,有人进谏过,刘协也考虑过。总体来说,有利有弊,但根本原因还在天子本人。天子有能力,有主见,后宫想干政也干不了。天子没有能力和主见,想干政的就不仅是后宫了,谁都想来捞一把。

  他已经将宦官从制度上取消了,总不能再将后宫也取消,真做个孤家寡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别说取消后宫制度,就算他想少纳两个贵人都不容易,有太多的利益需要平衡。

  左思右想之下,只能说开国君主有其特殊性,有些规矩还推行不了,只能以后再说。

  进了作为后宫的大院子,皇后伏寿正与甄宓坐在堂上,马云禄、吕小环站在院子里,正在比划什么,小桥在一旁听着,却没看到大桥的身影。

  见刘协与荀文倩进来,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迎了过来。

  “陛下今日出行,收获如何?”伏寿含笑问道,上前接过刘协的大氅,转身交给小桥。

  “还行,不仅蹭了一顿午饭,还打赌赢了二十金。”

  “还有这等好事?”吕小环忍不住插话。“谁这么傻,竟敢和陛下打赌?”

  荀文倩说道:“我。”

  “你?”吕小环有点尴尬,讪讪地笑了两声。

  荀文倩看了刘协一眼,得到请示后,说起了今天在印坊的见闻。

  众人在堂上落座,一边命人安排晚餐,一边听荀文倩解说。得知潘濬等人欲为宋忠鸣不平,要推荐《五经章句后定》为冠军,皇后伏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很是不快。

  “这些书生,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假皇室之威,与陛下做对。”

  “你不要动气。”刘协劝道:“让他们说话,天塌不下来。”

  甄宓也劝道:“就是,他们那点小心思,成不了大事。殿下大可宽心。他们这么着急,正是因为愿意研究经学的人越来越少,郡学连招生都有问题了,不得不做垂死一击。”

  刘协不解地问道:“这从何说起?”

  甄宓略带得意的一笑,说起了最近的一些消息。

  她这几天一直在忙着造桥,协助她的工匠除了讲武堂的技师,大多是本地人。工匠们提到最近南阳的风气,说南阳坊多,对匠师的需求大,只要粗通文墨,踏实肯干,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事做,养活妻儿。

  相比之间,那些读经的就难了。之前读经能做官,有个好老师就行,现在做官要经过选举、考试,关键在看自己的能力,老师是谁并不重要,就没必要赶到南阳郡学来拜师,在本地的县学读书就行。

  真正想潜心研究经学,不问仕途的人毕竟是少数。

  这么一来,愿意赶到郡学,拜在宋忠门下读书的人就少了,明年还能不能招满足够的生员都是个问题。

  如果《五经章句后定》能被推举为冠军,或许能为宋忠扬扬名,增加一些吸引力。

  甄宓还没说完,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协听了,也是哭笑不得。

  原来潘濬等人力荐《五经章句后定》的背后还有这样的原因,看来脱虚向实已经初显成效,接下来还要注意适当引导,不能太过了。

  理论研究还是需要的,毕竟儒家的大旗还不能丢,征服西域之后,还需要他们去建立社会共识,教化百姓。

  儒家的毛病不少,但是对大一统的坚持还是有意义的。

  ——

  晚饭后,何晏回来报告,司徒府发出通知的时间比较晚,各州刺史又没有固定的治所,一直在各地巡视,文书交接上有些困难,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到达。

  司空周忠说,新年之前怕是不太可能的了,议事已经推迟到年后。

  刘协有些失望,却无法可想。

  何晏又说,他从司空府出来后,顺便又去了一趟司徒府,看到了大司农刘巴等人。据说杨修也快到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刘协颇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何晏两眼。

  这小子今天做事很积极啊。

  以前让他做点事,就像算珠一般,拨一下动一下,从不肯多走一步,像今天这样没安排也主动去做的事,想都别想。

  看样子今天是真的受刺激了,就是不知道他这个积极性能维持几天。

  刘协夸了两句,让何晏去吃晚饭,早点休息。

  今天跑了一天,他也够累的,毕竟还是个孩子。

  何晏应了一声,转身准备走,又停住脚步。“陛下,臣刚才听到一个消息。”

  “说。”

  “散骑孙权与人发生了冲突,还见了血。”

  刘协眼皮一挑。“为了什么事?”

  “好像有人说他……血脉不纯,不是真正的富春孙氏子弟。”

  刘协有些意外。

  孙权有一双碧眼,被人误认为是胡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早就习惯了,怎么还会和人动手,甚至见了血?

  “让他来一趟。”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儒学自新

  孙权很快就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与人发生冲突,甚至见了血的样子,看起来神闲气定,从容不迫。

  听了刘协的疑问,他笑了一声,似乎觉得何晏大惊小怪。

  “陛下,何晏听错了,臣与他们争斗,才不是因为他们诽谤臣。”

  “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诽谤朝政,说华夷不辨,将来像臣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影响了他们所谓的正统。”孙权清了清嗓子,准备吐口唾沫,随即又想起此刻是在天子面前,不是在大街上与人争斗,硬生生将快吐出口的唾沫又咽了回去。“臣看不过去,便与他们辩论了几句。”

  “是这样啊,那辩赢了么?”

  “赢没赢,臣尚不敢断定,反正没输。”孙权咧嘴一笑。“等他们从本草堂出来,臣再去问问。”

  “你把他们打进了本草堂?”

  “嗯哪,以一敌三,臣没掌握好分寸,下手有点重了。”孙权咂了咂嘴。“臣也没想到,他们看起来人高马大,鲜衣怒马,却那么不禁打。难怪吴大司马后继无人,不能血食。”

  “是吴汉后人?”

  “嗯哪,好像是吴大司马重孙,本有机会袭爵,因被陛下除国,成了布衣。”

  刘协有点明白了。

  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二的吴汉就是南阳宛城人,兄弟三人封侯,可谓是宛城第一望族。吴汉的爵位延续最久,一直到他进入南阳之前,平春侯国还在,只是尚武之风已经不存,只剩下一些纨绔子弟。

  下车伊始,他夺了一部分人的爵,其中就包括当时的平春侯吴胜。

  他夺了吴氏的爵位,度了吴氏的田,却没有没收吴氏的财产,保留了一丝体面。所以吴氏虽然损失惨重,却还没到铤而走险的那一步。

  吴胜年纪大了,不敢有什么意见,但吴胜的子孙却年少气盛,并不是很服气,说几句怪话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放在心上。

  一群没落贵族,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现在又不是文娱业发达的消费主义时代,几个遗老遗少还能利用对所谓文化的垄断,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刘协又问了孙权几句。

  这些散骑不当值的时候都会外出闲逛,有了解舆情的任务,算是刘协的耳目。

  孙权说了一些情况,倒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只是提到了一点。

  因为刘协滞留宛城多时,有坊间流言,说南阳虽然没了帝乡之名,却有可能取洛阳而代之,成为新的帝都。

  刘协哑然失笑,挥手示意孙权退下。

  他越想越觉得可笑,南阳成为帝都?这根本不可能。

  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滞留南阳时间太久,而且迟迟没有决定都城,给了其他人想象空间。

  定都的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

  《牵星定位术》被推荐为建安八年出版的新书冠军,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不仅很多人跑进书肆,准备买一部来看看这是什么大作,行在的官员们也明显感觉到了风气的变化。

  一部薄薄的小册子,而且是讲具体方术的,居然能战胜《五经章句后定》,成为冠军,这本身就代表一种改变。

  尤其是当人们得知荀彧在其中的作用时,感觉更加强烈。

  虽然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清楚,天子对荀彧期待甚高。不出意外的话,荀彧将来肯定会出任司徒,主掌国政。他的态度很可能就是大汉未来十几年的发展方向。

  他力挺实学,很难让人忽略。

  也有人因此不忿,尤其是那些为经学受到忽视而不平的人。他们翻起了旧账,说荀彧的祖父荀淑当年就不是一个正统的儒生,章句之学粗疏。再往上推,荀氏祖先荀子也是个儒门异端,不是真正的儒生。

  总而言之,颍川荀氏的儒学是不正统的,天生就有趋炎附势的习气。

  类似的话一说,就不可避免的引申了。

  当年荀子的学说在李斯、韩非手中发展成了法家学术,荀彧当政,会不会将大汉引向暴秦的覆辙?

  天子施政,手段强硬,本来就有重法的非议。如果再让荀彧这个外儒内法的儒门异端做了司徒,那汉法可就真成了秦法。

  谣言如风,很快就传到了相关人等的耳中。

  荀彧自然也听到了。

  但他没当回事。

  从印坊聚会回来之后,他就埋头研读西域的有关典籍,尤其是与罗马有关的。他从兰台借来了不少书,有时候干脆就在兰台读,连饭都省了。

  赖荀彧之助,王粲总算完成了既定任务,也对荀彧非常感激,对荀彧到兰台读书表示热烈欢迎,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张书桌。

  王粲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成了荀彧查找资料最好的助手。

  荀彧读书累了,王粲就会适时的出现,带着酒和零食,与荀彧攀谈几句,交流一下感想。他们对罗马的态度很一致,在原则上都支持天子征讨。

  理由也很简单:罗马让人与野兽搏斗取乐,是个标准的蛮夷,亟须教化。

  如果罗马只是一个小国或者部落,那便也罢了。大汉周边的蛮夷也不少,不差罗马一个。可是罗马是一个户口、疆域都与大汉接近的大国,居然还有那么野蛮的制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肯定不少。

  作为唯一能与罗马抗衡的大国,作为推崇仁义的圣人之后,他们有义务去击败罗马,解民于倒悬,实现真正的大一统,德泽天下。

  当然,万里征伐,难度很大,要好好运筹才行。如果像孝武皇帝一样,搞得天下户口减半,民怨沸腾,那就不合适了。

  如何才能既实现儒门的志向,又不重蹈孝武皇帝的覆辙,就成了儒门当前最重要的使命,应该得到每一个士人的支持。

  大力发展实学,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

  这种思路,也是符合荀子思想的。

  荀子在《劝学》一篇中曾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对物的理解和利用,正是人有别于禽兽的特点。黄帝不造车,人岂能行遍天下?神农不辨麻谷,人如何能温饱?伏羲不钻木取火,人如何能熟食?

  圣人一直在发明,后人却只知道寻章摘句,拾圣人唾余,而不是效仿圣人行迹,怎么能算得上圣人门徒呢?

  所以,荀子不仅不是儒门的异端,反而是直踪三皇五帝的大儒。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事出反常

  建安八年,除夕。

  “吁——”杨修勒紧了缰绳,胯下的西凉大马稳稳的停住脚步,惬意的甩着尾巴。如果不是身上的尘土,很难看出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

  杨修甩镫下马,将缰绳扔给赶上来的卫士,整理了一下衣服。

  “司徒在么?”

  “在的,在的。”卫士连声说道。

  “都有谁到了?”

  “大司农刘子初,赵相杨季才,常山太守杜伯侯……”

  “河南尹荀文若呢?”

  卫士笑了。“他早就到了,不过最近没怎么过来,听说在兰台读书呢。”

  杨修一转头。“在兰台读书?他想做什么,大儒?”

  “这我可不知道。”卫士笑得更加开心。他是汉阳人,本来就以杨修为骄傲,主动要求来为司徒府当值。今天能与杨修说这么多话,他兴奋得有些眩晕。

  杨修没有再问,只是拍拍卫士的肩膀,大步流星的进了门。

  刚进中庭,杨修就看到杨彪与刘巴并肩站在鱼池旁,有说有笑。听到杨修的脚步声,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刘巴随即将手里的一大把鱼食全扔进水中,拍拍手,转身握住杨修的手臂,哈哈大笑。

  “德祖,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司徒都快想出病了。”

  “子初,你这是干什么。”杨彪跺足道。“这么多鱼食扔进去,岂不是要胀死了?”

  “死死死,今天可是除夕,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袁夫人从后院快步走出来,正好听到杨彪的抱怨,忍不住批评了两句。

  杨彪语塞,无奈地甩了甩袖子。

  袁夫人赶到杨修面前,刘巴识趣的松开了杨修,让到一旁。袁夫人上下打量着杨修,心疼不已。

  “德祖,路上很赶吧?”

  “还好,西凉马快,日行千里。”杨修笑着,和袁夫人寒暄了几句,又问了妻儿的情况,这才送袁夫人回后院。

  杨彪在一旁看着,虽然没说话,眼中的满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杨修从汉阳一路赶来,精神还这么好,可见体力甚强,将来必是长寿之相,多子多福,结束单传的家风。

  “阿翁,子初兄。”杨修躬身问好,随即切入了正题。“我听说子美所著《牵星定位术》被列为建安八年所出新出的冠军,可是属实?”

  “这还能有假?”杨彪抚着胡须,淡淡的说道:“你关心的不仅仅是这个吧?”

  “是的,我听说,原本应该是《五经章句后定》最有希望,是荀文若力排众议,一言定音?”

  杨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他听说了此事,但他没有亲至现场,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这与他印象中的荀彧不符。

  刘巴却很坦然。“他早该如此了。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迂缓。”

  “荐书会之后,你们没见过面?”

  “他天天在兰台读书,没到司徒府来。”杨彪解释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想等你们几个都到了,一起商议,免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杨彪随即将荀彧来宛城后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说了一下。

  这也正是他不能理解的地方。荀彧当时的态度,不像是能坚定支持实学的人,他也许是受到了什么压力,不得不改变了态度,并以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决绝。

  什么人能给他这样的压力?不言而喻。

  除了天子,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荐书会那天,天子一直没有露面,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杨彪怀疑,天子很可能和荀彧一起,在南阳印坊的二楼,并和荀彧说了什么话。

  荀彧不来司徒府,可能是不愿意面对他,面对他必然的询问。

  杨修想了想。“我去兰台找他。”

  “现在?”杨彪、刘巴都有些意外。杨彪说道:“你不先去见驾?”

  “现在,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然后才能决定怎么做,见驾之后又该说些什么。”

  杨修说完,拱拱手,转身走了。

  杨彪、刘巴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刘巴笑道:“德祖还真是沾染了不少西凉人的习气,果断干练,毫不迟疑。”

  杨彪叹了一口气。“就怕过犹不及啊。”

  刘巴想了想,安慰道:“德祖与天子君臣相知,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嫌隙。”

  ——

  杨修来到兰台。

  荀彧正坐在窗前读书,案上摆满了书籍,有汉文的,有希腊文的,有文字资料,也有图。

  听到脚步声,荀彧也没有抬头,直到杨修在他面前站定,挡住了阳光,他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杨修背光而立,他一时也没认出来,只是眯起眼睛,赞了一声。

  “想不到兰台也能看到这样的壮士!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忍不住笑了一声。“荀文若,你什么时候钻研起学问来了,还是西域的学问?”

  荀彧一愣,这才认出杨修,不禁大笑。“原来得你啊,快坐,快坐。什么时候到的?看你这一身土,不会是才到吧?”

  “被你说中了,刚到南阳,在司徒府说了两句话,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杨修也不用荀彧请,自行入座,提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你应该知道我这么急着来见你的原因吧?”

  荀彧眨眨眼睛。“想必是因为荐书会的事?”

  “然。”杨修将茶倒入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随即又倒了一杯。“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些都是你的肺腑之言吗?还是说……”

  荀彧摇摇手,示意杨修不要急,又让杨修把外衣脱了。屋里很暖和,用不着穿那么多,而且杨修赶了这么远的路,身上全是土,稍微一动,就能看到尘土飞扬。

  “你听到的,未必就是准确的,不如先听我这个当事人说一下当时的情况。”荀彧一边说,一边从旁边取过几张纸来,递给杨修。“这是我当时的发言,为了写成文章,稍微做了一些润色。”

  杨修接过,瞥了一眼,随即又问道:“你准备公开发表?”

  “当然。”荀彧笑得更加灿烂。“要不然,每个人都像一样跑来问,我岂能应付得过来?公布天下,既省了事,还能挣一笔润笔,何乐而不为?”

  杨修哑然失笑,却没和荀彧争论,迅速将文章看了一遍,眉心微蹙。

  “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实在不怎么像你。”杨修沉吟片刻,眼皮轻挑。“文若兄,你跟我交个底,天子有没有威胁你?”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本性难改

  我受到威胁了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荀彧抚着胡须,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德祖此言,既小看了我,更小看了天子。君臣相知,重在志同道合,又岂能以个人安危为重?若无利于国家,富贵于我如浮云。若有利于国家,生死亦可置之于度外。”

  杨修有些尴尬,连忙摇手说道:“文若兄,你言重了。你的为人,我岂能不知。只是……”他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你想必听说过华阴之战前,天子对我的考校?”

  荀彧微微一笑,随即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华阴之战时,天子给杨修出了一道题。虽然杨修没能给出答案,但却一改之前的性子,不再是那个高谈阔论的翩翩公子,反而勇于任事,配合天子,在诸将中纵横挥阖,为天子击败李傕立下了大功。

  天子对自己的期许,的确与之有些相似。

  “你也是这样吗?”杨修盯着荀彧的眼睛问道。

  荀彧笑笑,从容说道:“德祖深知天子,何必有公西华之问。”

  杨修端起案上的茶杯,与荀彧示意。

  荀彧犹豫了片刻,端起茶杯,与杨修拱手致意。

  两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杨修放下茶杯,抹抹唇边的胡须,看着案上的书籍。“文若兄攻读多日,有何收获?”

  荀彧散去笑容,眉心微蹙。“万里征战,辛苦自不必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却是必须考虑的。西域万里,地方广阔,但是适合屯田的地方却不多。粗略看来,大致有这么几个地方可以作为选择……”

  荀彧一边说,一边取出几张地图,为杨修解说起这几天读书的心得来。

  天子说要以战养战,又将兵力限制在两万以内,应该是对西域地形有一定了解后得出了结论。但即使是两万步骑,消耗的粮草也不是小数目,不仅需要一片不小的土地,更需要能够耕种这片土地的户口。

  天子驱逐鲜卑人西行,可能是想以游牧的方式作战,占握黑海北岸的草原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可是荀彧觉得,游牧民族的作战方式虽然优势明显,但劣势同样明显。

  最显著的一点是不能攻坚。

  轻骑千里奔袭,飘忽如风,是无法携带大型攻型器械的。遇到罗马那样的大国,就算能袭扰其边境,遇到城池也只能望而却步。

  如果只是劫掠、袭扰,那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想找到适合屯田的地方,作为天子西征的大营。

  找来找去,只找到两个地方,只是这两个地方都有大国,一个是天竺,一个是安息。

  而且这两个地方有一个共同点:离罗马太远。就算在当地屯田,运往前线也是一个很难完成的艰巨任务。

  荀彧挠挠头,有些为难。“我还查到一个人。”

  “谁?”

  “罗马之前的希腊之王亚历山大,他曾东征万里,直至天竺。从他的战绩来看,征服诸国并不难,难的是统治。天子欲使儒生从征,可能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武力不可久,唯有教化长存。亚历山大尸骨已朽,其国也分崩离析,但希腊之文字、习俗却在西域流传,可谓是不存而存。”

  荀彧说着,将几片纸递给杨修,有的是图画,有的是拓片,共同点是上面都有希腊文字。

  杨修看了一会儿,又拿起荀彧手中的地图看了看,说道:“既然有先例可循,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亚历山大来得,我们就去得。至于那些希腊只能表音的文字,又岂能和我音形义并重的汉字相提并论。百年之后,天下书皆同文,语皆雅音,岂不快哉。”

  荀彧眉头微皱。“德祖,你……想随天子西征?”

  杨修嘴角轻挑。“你觉得不行?”

  荀彧咂了咂嘴。“倒不是不行,只是杨公只有你一个儿子……”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荀彧。“我有几个儿子,足以尽孝。倒是天子西进不缺名将,却无贤相,我虽不才,愿以毛遂自荐,助天子一臂之力。之前不提,是因为家父之后,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如今有文若兄,我可以放心西行了。”

  荀彧抬起头,盯着杨修看了又看,忍不住笑骂了一声。

  “杨德祖,你终究还是本性难改。”

  杨修哈哈大笑。“文若兄,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

  杨修与荀彧谈了半天,才回到司徒府,沐浴更衣。

  等他换好衣服,擦干头发,已经是酉时。天子赐宴即将开始,他们父子夫妻都要与会,杨彪想在宴前与他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杨彪有些恼火,在袁夫人面前埋怨杨修不孝,没把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

  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私下里却让儿媳转告杨修,他老子生气了,让他小心点。

  杨修听说之后,也没当回事,反倒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和妻子温存了一会。

  时辰一到,一家人出了司徒府,来到充当正殿的大院子。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正在前院和门外聚在一起说话。看到杨彪、杨修父子走来,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说些客套话。

  杨修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轻声笑道:“果然是有了钱才能国泰民安啊,贫穷不是王道,富而安才是。”

  杨彪瞥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笑容,和其他人寒暄,抽空喝道:“竖子,你这是对乃公施政的不满么?”

  “岂敢,岂敢。”杨修嘻嘻一笑。“小子只是感慨凉州遭遇的不公,即使是条件最好的汉阳,也不可能像中原的普通一群一样富庶。看来这马匹的价格要提一提了,要不然太吃亏。”

  “你试试。”杨彪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政务日繁,消息的上传下达都需要马匹。中原不养马,所有的马都来自于幽并凉三州。正是因为朝廷直接控制了三州,才将马匹的价格压到能够承担的程度。如果三州提高马价,哪怕只是提高一成,朝廷就会面临巨大的压力。

  杨修叫起了屈。“司徒大人,凉州也是大汉的疆域,凉州人也是大汉子民,朝廷不能只想着要凉州的好处,却不给凉州相应的回报。我本人没什么关系,几年一过就可以调往他郡,凉州人怎么办,一直被中原盘剥么?”

  “盘剥?”杨彪一愣,转头看着杨修,怒气勃发。“你竟然觉得朝廷是在盘剥凉州?”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劫贫济富

  杨修面色不改。

  “司徒大人掌天下民事,应该知道凉州诸郡这两年的收支,说一句朝廷劫贫济富,不为过吧?”

  杨彪一愣,顿时语塞。

  诸郡除了每年向朝廷贡赋之外,相互之间也有交易。司徒府不直接干预,但相关数据还是掌握的。幽并凉三州作为边州,有其特殊性,马牛羊等牲畜是其产出的大宗产品。

  牛羊还好,朝廷不直接管理,由民间自行交易。

  但马匹不同,大部分是由朝廷直接采购的,而且是质量最好、利润最大的那些。

  最好的马匹充作战马,普通一些的充作驿马、各级官府用马,这两项就占了马匹交易的七成以上。虽说朝廷用马大多来自牧苑,民间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一是最好的牧场被朝廷占了,二是价格受朝廷管制,利润也非常有限。

  马匹的充足供应保证了朝廷的正常运行,也为中原提供了大量的畜力,但幽并凉三州却没能得到朝廷应有的补偿。

  杨修说朝廷劫贫济富,也没什么错。

  “所以,你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参加两府会议,而是要为汉阳讨个公道?”

  “司徒大人,我随时可以卸任汉阳太守,但这个问题不解决,却不会自然消失,只会越来越严重。”杨修一声叹息。“大人,我身在其位,不能不谋其政,还请大人体谅一二。”

  杨彪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自便吧。”

  “喏。”杨修拱拱手,加快脚步,抢先进了院子,直奔后院。

  看着杨修的背影,杨彪叹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杨修来者不善,而且针对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他和司徒府。

  入室操戈啊。

  不过说来也怪,他心里虽然有些不爽,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

  杨修来到后院,报名请见。

  刘协正在做出席晚宴前的最后准备,由着桥氏姊妹帮他修饰仪容,戴上冠冕,换上新衣。

  他一向俭朴,只求穿着方便舒适,与普通士子无异。今天情况不同,必须穿戴得正式一些。说实话,这些年一直在军旅之间,没机会履行礼节,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身边又没有宦官侍候,只能由桥氏姊妹摆弄。

  好在皇后伏寿有准备,之前就对桥氏姊妹进行了训练,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

  听说杨修请见,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晚宴就要开始了,他这时候求见干什么?要见为什么不早点来见,他收到消息说,杨修今天一早就到宛城了。在司徒府停了片刻,然后就去了兰台,与荀彧聊了大半天。

  之前他本以为杨修会来请见,却没等到。现在以为杨修不会来,杨修却来了。

  撩着眼前乱晃的珠串,刘协想了想,还是让人传杨修觐见。

  杨修进了门,拱手如翼,曲身如磬,行参拜大礼。

  刘协端坐不动,看着杨修,心里暗自揣摩杨修的来意。宴会之前请见,又是如此郑重,必然有重要的事要说。

  见礼完毕,杨修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

  “陛下,臣有本奏。”

  刘协接过文书,瞥了一眼,就愣住了。“你要弹劾……司徒?”

  “是。臣要弹劾司徒执政不公,偏袒中原富郡,打压边郡,使贫富不均,百姓不安,有违陛下王道之意。”

  刘协险些没绷住。

  他不觉得杨修会大公无私到这个地步,要和老子杨彪为敌。但杨修这么做,显然还是冒着相当风险的。弄不好,一个不孝的恶名扣过来,这辈子可能都甩不掉。

  在忠孝之间,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还是很实诚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孝。

  毕竟君臣如朝露,父子却是血脉。国可以不国,家却不可能不家,愿意舍家为国的毕竟是少数。

  一旁的桥氏姊妹也有点懵,手上拿着玉带,却忘了给刘协系上。

  刘协缓过神来,将文书扔在一边,抬脚踢了杨修一下。

  “你搞什么鬼?”

  “臣要弹劾司徒啊。”杨修苦笑道:“陛下,凉州诸郡苦司徒府久矣,只是没人敢说。臣若不说,矛盾只会越积越深,迟早会腐蚀人心,使陛下一片苦心付之东流。”

  “有这么严重?”刘协不敢大意,重新拿起杨修的弹劾奏疏。

  “文书很长,陛下以后再慢慢看,臣先给陛下简略汇报一下。”

  “也好。”刘协点点头,示意赐座赐茶。

  小桥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去了。

  杨修随即将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刘协稍微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欣慰。

  选杨修为汉阳太守是个英明的决定。这样的问题,别人或许可以看出,却未必有勇气提出,更没几个人有机会直接向他汇报。

  他突然想起了盖勋。

  先帝那么信任盖勋,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说来也巧,盖勋也做过汉阳太守。

  边郡与内地的贫富问题,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才在华阴之战后不顾中原大乱,先着手解决并凉问题。事实也证明,解决了并凉问题,回头再来解决中原问题,便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统一过程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但边郡与内地的贫富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只是缓解而已。随着中原度田完成,经济潜力得到发挥,差距再一次拉大,而且有扩大的趋势。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平衡的问题,杨修的弹劾适逢其时,也算是心有灵犀。

  只是杨修用如此直接的手段,是他之前没想到的。

  “你的方案是提升马价?”

  “是,但提升马价只是一个试探,要看看中原诸郡的反应。臣是想让边郡从中原的发展中受益,而不是适得其反。边郡耕地少,户口也少,就算推行教化,潜力也远远不如中原。如果不加以控制,边郡就算有人才,也会想方设法迁往中原,使富者更富,贫者更贫。所以这第一步,还是要创造条件,减少贫富差距,使边郡人才更愿意留在本地,而不是像张涣一般,汲汲以入朝为念。”

  刘协沉吟不语。

  提升马价,看似简单,其实影响极大。

  首先影响的就是军队。

  军队的一项开支就是战马,占所有开支的近三成。如果提升马价,必然造成军费支出增大,届时要么裁兵,要么增加开支。不管是哪一项,都对他西征不利。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毛遂自荐

  治国不易。

  儒家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在第三层。很多人的志向是平天下,实际上,能做到齐家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说治国。

  动不动就把“治大国如烹小鲜”挂在嘴边上的人,要么是根本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要么是只会打嘴炮的空谈之辈。

  就像后世很多人连几口之家的小日子都过得紧紧收巴,偏偏觉得国家大事很简单,我上我也行一样。

  刘协做了十几年皇帝,集结了两世为人的体验,哪怕是他一直致力于让三公去负责具体的事务,也清楚治国不易,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

  就提升马价而言,看似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问题,却有可能引发很多意想不到的反应。如果不想朝令夕改,自打耳光,他就必须先考虑到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至少做到心里有数,不会临时乱了阵脚。

  所以,杨修这时候来觐见,要弹劾司徒杨彪,当然也不是让他立刻做出决定,而是事先吹个风,以便在一会儿的聚会上有所表示。

  这样的聚会是难得的大聚会,不仅行在的各府寺官员要参加,来上计的各郡官员、计吏都要参加。但凡有一点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我知道了。”刘协将文书转手交给大桥,让她作个记号,稍后提醒他细看。

  杨修拱手道:“谢陛下。不过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请陛下决定之后,公布臣的名字。”

  “为何?”刘协眉头紧皱。

  这可不是大义灭亲的时候,杨修是他相中的司徒人选,如果背上这不孝的名声,以后可就不好弄了。

  况且在他看来,杨修完全没有必要露布上书。他知道杨修的功劳就行了。

  “非臣,无人能当此任。”

  “德祖,你后果是什么,你知道么?”

  “知道。”杨修笑笑。“臣不孝,愿流万里,到西域军前效力。”

  刘协一愣,随即明白了杨修的用意。

  搞了半天,这小子是想随他西征啊。

  “德祖,你这迂回可迂得有点远啊,迂到西域去了。”刘协笑了起来。“怎么,担心令尊、令堂不肯,要我出面得罪人?”

  “陛下英明。”

  刘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甩甩手,示意杨修退下。

  杨修愿意随他西征,的确是一个好帮手。只是如何说服杨彪夫妇,尤其是袁夫人,却是一个大麻烦。

  那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老太太。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比袁术还棘手。

  即使他是天子,也不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能让袁夫人俯首听命。

  ——

  杨修出去了,刘协一时出神。

  荀文倩进来,见刘协若有所思,不敢打扰,放轻了脚步,问大桥是什么事。

  大桥不敢说,只是露出歉意的微笑。小桥嘴快一些,刚想说话,就被大桥喝止了。

  荀文倩见状,知道事情机密,不方便透露,也不多问。

  她让大桥转告天子,唐夫人来了,想在宴会前请见,看天子有没有时间。

  大桥正待回答,刘协却回过神来,看到荀文倩,便主动发问。得知是唐夫人,立刻让荀文倩请她进来。

  一会儿功夫,唐夫人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大约四五岁,圆脸蛋,大眼睛,粉嘟嗜的很可爱。

  “这是……”

  “陛下,恕臣妾冒昧。”唐夫人牵着小姑娘的手,上前拜倒。“这是臣妾兄长的女儿宛,随臣妾父兄来行在见驾。臣妾甚是喜爱,就留在身边做伴,冒昧带到君前,观瞻圣容。”

  刘协忍不住看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之前没说,刚才也没说,这就有些故意了。

  荀文倩耸耸肩,一脸无奈。

  “请陛下恕罪,这是臣妾私意,与荀贵人无关。”唐夫人从容说道:“先王不幸早夭,未有子嗣。蒙陛下不弃,赐以血脉,臣妾感激不尽。只是臣妾生性疏懒,未为人母,怕是养护不周,这才先行修习,以待将来。”

  刘协摆摆手,示意唐夫人别说了。

  怎么听,都有一种悲凉的气氛。

  但凡有一点可能,谁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问了小女孩的名字,又聊了几句,刘协赏赐了两件小礼物,让荀文倩带小女孩到一旁玩会儿。

  大桥、小桥也识趣的避开了,堂上只剩下刘协与唐夫人二人。

  唐夫人有些窘迫,低头不语。

  刘协斟酌了一下,说道:“嫂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我着实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能这么孤老一生,兄长也不能没有血食。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冒失之处,还请嫂嫂见谅。”

  唐夫人欠身道:“陛下言重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从女只是来陪我一段时间,并无其他意思。对陛下的关爱,臣妾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臣妾只是惋惜,先王福薄,未能离陛下棠棣之情,反倒让臣妾一个外人享了福。”

  刘协连忙说道:“嫂嫂千万别这么说。你既然入了宫,就是我刘氏的人,可不是什么外人。皇宫就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千万不要有拘束。”

  唐夫人含笑谢恩,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陛下即将西征,以后再想见到陛下,可就难了。”

  “呃……”刘协无言以对。

  这话怎么接?

  唐夫人起身。“晚宴即将开始,臣妾就不多打扰了。九九归一,大吉大利。建安九年,想必也会是青史留名的一年,开拓新局面的一年。臣妾且祝陛下新年安好,诸事顺心。”

  “借嫂嫂吉言,也祝嫂嫂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唐夫人再拜而退,带着小女孩走了。

  荀文倩站在一旁,看看唐夫人的背影,又看看心神不宁的刘协,目光微闪。“陛下祝嫂嫂万事如意,可知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刘协转头看向荀文倩,一时茫然。

  他还真不知道唐夫人最大的心愿意是什么。

  钱财和地位对她来说都不重要,至少不可能是最大的心愿。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或许是吧,但出于她的特殊身份,这个心愿注定无法实现。即使他是天子,也无能为力。

  那她还想要什么?

  刘协想了想。“嫂嫂的父兄到行在了?”

  “是的,前天刚到。”

  “年后安排见一下,看看他们的能力,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柳暗花明

  荀文倩笑而不语,眼神狡黠。

  刘协觉得奇怪。“我说得不对?”

  “陛下,颍川唐氏因唐衡之故,名声早己堕地。就算陛下施恩,能让嫂嫂父兄授官,他们也很难在官场立足。将来陛下西征,他们更不可能有什么前程。陛下恩惠,及身而止。”

  刘协心中不快。“就算我在中原,也不可能保唐氏万世。”

  见刘协语气不对,荀文倩连忙解释道:“陛下言重了,臣妾的意思是说唐氏荣辱,并非嫂嫂所能左右而已。”

  刘协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有点尴尬。

  “那她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陛下真没听出来?”

  刘协转头看着荀文倩,一头雾水。

  唐夫人说了什么吗?

  “你赶紧说吧,我头疼。”刘协告饶道。“待会儿还要与群臣见面,我实在没时间猜。”

  荀文倩移步到刘协身后,轻捏他的肩颈,帮他放松。刘协不习惯这种场合的原因之一,就是冠冕太重,脖子很不舒服。之前皇后伏寿便有这种情况,荀文倩会帮她按摩放松,深得伏寿欢心。

  “陛下,唐氏在中原已无立足之地,不如随陛下西行,在异国他乡,有陛下庇护,或许能活得更自在些。且陛下征讨西域,教化势在必行,也是需要印坊的。嫂嫂若能随陛下西行,也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刘协这才明白,不禁哑然失笑。

  “西域万里,很辛苦的。”

  “她什么苦没吃过?”

  刘协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唐夫人孤身一人,颍川唐氏的名声又臭了,没有他的庇护,别说发展,连现在的产业都未必能保得住。如果荀文倩是皇后,可能还好一点,偏偏他一再声明,伏寿的皇后之位不可动摇。那唐夫人最好的选择就是西行了。

  荀彧或许可以庇护她一时,庇护不了她一世。

  将来孩子过继给她,也带着孩子随驾,父子之间也能经常见面,教导起来也方便。

  “你是不是也想西行?”刘协睨了荀文倩一眼。

  “如果陛下不嫌弃臣妾累赘,臣妾当然愿意伴驾。”

  刘协笑笑。“这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你们再商量一下。如果她的确这么想,我是不反对的。”

  “谢陛下。”荀文倩欢喜不禁,立刻转到刘协身前谢恩。“臣妾立刻去办。大桥,这儿就交给你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嘿……”刘协无语。

  荀文倩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跳脱了?

  大桥走了过来。“陛下,还要继续么?”

  刘协伸手指指被荀文倩捏得正舒坦的肩颈。“继续,继续。”

  ——

  充作正殿的中庭已经站满了人,各级官员在太常寺官员的指挥下各就其位,准备参加除旧迎新的守岁大典。

  三公九卿在堂上,各郡太守及上计吏都在堂下。今天除了守岁,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议程,就是公布朝廷一年的收支,宣布各郡上计的结果,并进行奖惩。

  去年政绩好的,此刻自然轻松愉快,等着被嘉奖。政绩不好的,则如坐针毡,连和人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渤海郡的上计吏陈群便是如此。

  他本不肯来,但推不掉。此刻听着其他郡的人开心的说笑,恨不得缩成一团,或者干脆找个墙缝钻进去,让所有人都看不到。

  但他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长文?”从外面走进来的荀彧一眼就看到了他。

  陈群抬头一看,见是荀彧,更加尴尬,却不好装聋作哑,只能躬身行礼。

  “见过荀尹。”

  荀彧打量了陈群两眼,将陈群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渤海今年情况如何?”

  “不好。”陈群苦笑。“能不为殿,就算是侥幸。”

  荀彧倒也不意外。

  他已经接到荀谌的书信,知道渤海的大致情况,也清楚钟繇、荀谌已生退意,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台阶而已。陈群被张昭派过来上计,除了没脸见人,不肯自来之外,也有归咎于汝颍人的意思。

  可是荀彧清楚,虽说汝颍人抱团是事实,但渤海搞成这样,却不是汝颍人的责任。

  这根本是两种制度之间的差距,不是个人能力就能弥补的。

  他在河东、河南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河南尹府还缺几个办事得力的掾吏,你要是不嫌弃,年后就跟我一起走吧。石广元、孟公威他们几个正在河南试验新农具,得空还可以聚一聚。”

  陈群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荀彧,拒绝之辞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机会难得,荀彧又诚意拳拳,如果因为一时意气拒绝了,下一次再想有这样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实在是不想在渤海多待一天了。

  “多谢荀尹。”

  荀彧拍拍陈群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长文,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了一些挫折,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君子如玉,不琢不成器。”

  陈群点点头,再拜。

  低头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

  他刚准备说话,杨修大步走了过来,见此情景,不由得一笑。“哟,这不是陈太丘之孙么?你现在哪个郡国主政?”

  陈群顿时阴了脸,一言不发。

  荀彧连忙拉着杨修离开,将陈群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杨修是知道内情的,立刻说道:“怎么,想还陈太丘的人情?别怪我多嘴,虽说司徒府还没有禁止守相辟除,但这种乡党招引的事还是尽可能避嫌。况且他还是去了渤海的人,在天子那里都挂了名的。”

  荀彧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岂能不知,只是形势如此,不能不帮。不过你放心,此子虽然有些迂腐,能力还是有的。我给他一个机会,能不能翻身,还要看他自己。”

  杨修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荀彧资历比他老,与天子的关系也比他亲近,倒不用他来提醒。

  荀彧说道:“我刚听门外的卫士说,你与司徒一起进来的,怎么又……”

  杨修咧嘴一笑,附在荀彧耳边说道:“我去见驾,告了个御状。”

  “告御状?”荀彧打量了杨修两眼。“告谁?”

  “司徒。”

  “司……徒?”荀彧张大了嘴巴,看看堂上就座的杨彪,又看看杨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德祖,你们父子又搞什么?”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杨修卖起了关子,迈步上堂。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年终总结

  “皇帝、皇后驾到!”

  随着太常一声大呼,宴会开始,正在闲聊的众臣各归其位,整顿衣冠,正身肃立,等待着天子、皇后出席。

  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尤其是那些跟着丈夫来的妇女,紧张得不敢呼吸。

  杨彪眼睛有些湿润,鼻子更有些酸。

  一晃十多年了。自从被迫西迁,朝廷还没有举行过如此规模的仪式。如今天下初安,礼仪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今天这守岁之会虽然热闹,却有诸多不合礼仪之处,以后要找机会向天子进谏。

  想到这里,杨彪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荀彧。

  荀彧的来意之一,便是议礼,也不知道他和天子谈得怎么样。

  一会儿功夫,在鼓乐声中,荀文倩领头,甄宓、桥氏姊妹随后,走了出来,在东侧停住,转身对着门口。

  马云禄、吕小环及两个胡女美人紧随其后,在西侧站定,同样转身看向门口。

  杨彪等人一看,不禁会心而笑。

  这些贵人、美人既有关东的,也有关西的。至少在天子后宫,关东、关西已经做到了和睦共处。皇后出身儒门世家,也合乎儒门的希望。

  由此可见,虽然天子推出了很多新政,有很多细节上也不太讲究,根本问题上还是用心的。

  此时,刘协挽着伏寿的手,缓步走出。

  太常一声高呼:“皇帝、皇后驾到,群臣见礼——”

  站在群臣最前面的骠骑将军张济立刻拱手弯腰,大声说道:“臣等敬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万岁!”

  他有些紧张,声音有些颤抖,让人很难想象他曾是骁勇善战,杀人如麻的西凉军阀。

  相比之下,倒是他身边的邹氏更镇定些。

  众臣跟着张济,躬身行礼,齐声大呼。

  “臣等敬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刘协微微颌首,伸出双手,做虚扶之势,威严的目光扫过群臣。

  皇后伏寿含笑点头,温和的眼神扫过从众人脸上扫过,让每个人都觉得皇帝、皇后看到他们了。

  见礼毕,众人落座。

  刘协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示意太常,进行下一个程序。

  太常再呼:“大臣禀事!”

  太尉贾诩起身,汇报今年的军事情况,重点是军改。

  除了交州和益州南部未平之外,其他诸州基本已经平定,各部将领也从战时状态逐渐转向正常镇守。今年对征募制度进行了改革,恢复了征兵制以及秋冬校阅的制度,并保留了募兵制的优点,从义务兵中选拔精锐,组成常备兵。

  从此,义务兵接受基本军事训练,承担本地治安任务,基本不用离开本郡,甚至在本县内即可完成服役。三年服役结束,即可回归本业,每三年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集训即可。

  常备兵则脱离生产,日常以训练为务,守护京师及主要战略要地,战时则负责主要作战任务。

  这个制度刚刚推行,眼下还在试行阶段,最先作为试行对象的就是骠骑将军张济麾下的两万多人。这些人做了分流,大约有三千精壮留任,补入常备兵,有一千多人安排到地方,担任到郡尉、县尉、亭长等职务,协助地方管理军事,维护地方治安。

  剩下的一万六千多人则予以遣散,分配土地,从此解甲归田,安心耕种。

  考虑到凉州地少,有一大半人被安排在了关中和关东,真正回凉州的不到三成。

  在这两万人中,有三百余人有战功,但不适合担任高级军职。根据最新的制度,授予相应的军功爵,留在军中担任教官之类的职务,将他们的战斗经验传授给新兵,却承担管理职能。

  贾诩汇报完,刘协评点了几句,尤其是对骠骑将军张济表示了感谢。

  没有张济的配合,想顺利地解散这两万西凉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济心里虽然苦,脸上却堆满笑容。能在这种场合,做为群臣之首,位在三公之上,他也算是成功洗白,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天子秋后算账。

  张济起身,向天子拜谢,并慷慨激昂的表示,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其他大臣听了,也很高兴。

  有张济这个例子在前,将来解除其他西凉诸将的兵权就有了借鉴,董卓的影响将渐次消除。

  虽然董卓已经死了近十年,他的影响依然没有消除干净。

  太尉之后,司徒府开始汇报情况。

  第一件事,就是各郡今年的上计情况。

  随着益州的收复,西南的军事压力大减。得益于张济、士孙瑞在去年攻入益州之后就进行度田,巴郡、广汉等郡赶上了春耕,所以益州今年的收成尤其喜人,对朝廷财政的缓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其次,荆州诸郡今年的收成也很不错,其中南阳一郡仅是商税就比去年翻了一番,宛城一跃超过长安、邯郸、安邑,成为税收最高的大市。

  冀州今年继续高歌猛进,虽然提升幅度不如荆州,但绝对数值却不低。

  兖豫二州紧随其后,后劲喜人,追赶的势头非常明显。

  青徐二州也在恢复之中,只是人口损失太大,暂时还没有见到明显的效果。

  说到最后,杨彪批评了凉州。

  凉州这两年的发展不力,不管是增长幅度还是实际体量,都已经大不如前。如果将商税剥离,仅就当地的农业、畜牧业而言,凉州的发展已经停滞。

  杨彪说完,回头看着杨修,神情严厉。

  众人暗自咂舌。

  这弘农杨氏还真是铁面无私的家风啊,杨彪要立威,先拿亲儿子开刀。

  众人的感慨还没结束,杨修出列。“陛下,臣冒昧敢言,回复司徒批评。”

  刘协点点头。“说。”

  杨修再拜,然后转向杨彪,拱手施礼。“司徒,修以为朝廷对凉州不公。”

  众人愕然。

  虽说父子庭争的戏码好看,也不能好看到这个地步吧。杨彪还只是对凉州的治绩不满,并没有点名道姓的批评杨修本人,杨修身为人子,却直言反对司徒的意见,这实在出乎意料。

  一瞬间,很多人都精神起来,就连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的陈群都挺直了身躯,凝神倾听。

  杨彪花白的眉毛轻挑,不动声色的伸手,示意袁夫人不要说话。

  这里是朝堂,他们不仅是父子,更是司徒与郡守的上下级关系,有所争论是很正常的事。

  “太守请言。”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再议凉州

  杨修再拜,随即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凉州地方虽大,但耕地太少,能养活的户口更少。凉州户口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十万户,仅是内地普通一郡而已。就算是现在羌胡入籍,户口有所增多,也不可能和中原大郡相提并论。

  汉阳算是凉州最大的郡,户口也不到三万,也就是内地一个大县的水平。

  因此,要与其他州比税赋总量,对凉州是不公平的。

  再者,凉州耕地少,牧场多,注定了产粮有限,以畜牧为主。但凉州最好的牧场被朝廷征用,当作牧苑,放养战马,其他牧场产出的马牛羊也大多供给内地,尤其是马,承担了内地郡县、邮驿用马的绝大部分。这部分马匹的价格是受朝廷控制的,远远低于市场价,是凉州对朝廷的支持,朝廷不能视而不见,反过来指责凉州发展不力。

  试想一下,如果将内地最好的耕地收归朝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他们的数据还会那么好看吗?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打了个寒战,面面相觑。

  杨修这是什么意思,是为天子进一步度田张势吗?

  将最好的耕地收回朝廷所有,得有多少人破产?

  杨彪皱起了眉头,神情不悦。

  若不是在朝堂上,他很想给杨修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你这竖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话说出来,你知道会有多少人睡不安稳?万一激出民变,那可是大麻烦。

  杨修说完,最后提出一点:要比税赋总量的同时,应该考虑凉州户口不足的事实,建议比一比人均税赋贡献。

  此言一出,刘协脸颊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不愧是杨修,既抓住了要害,又抓住了其他人的痛点。

  如果不把内地郡国拖下水,是没人关心凉州是否遭遇了不公的。

  如果不提人均贡献,是没人在乎凉州户口太少这一事实的。

  凉州户口少,耕地少,仅谈贡献总量,凉州永远不可能比内地强。可是比人均,那凉州能甩内地一大截。就算是南阳,也无法和汉阳相提并论。

  南阳有五十多万户,是汉阳的十七八倍,但南阳的税赋总额是没有汉阳的十七八倍的。

  这还是在马匹价格受控的情况下,如果放开马匹价格管制,汉阳的税赋总额轻松翻一番。

  在这个时代,工业还处于初级阶段,论人均产值,畜牧业完胜农业。

  即使是在工业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家里有牧场的牧民收入还是超过绝大多数工薪家庭的。

  比人均,凉州优势明显,足以让任何人不敢小觑。

  刘协看向杨彪。

  杨彪沉吟片刻。“太守所言,虽有道理,但国家兴衰,毕竟还是要看总量。当然,你的意见有可取之处,以后朝廷评价官员,的确应该考虑人均税赋这一点,不能唯总量论。”

  杨修没有再坚持,躬身而退。

  今天毕竟是年终总结,不是正式向司徒府发起进攻的时候。既然杨彪承认了司徒府对官员的评价标准有不足,他的目的也就达了,没必要非要争得面红耳赤,坏了大家的兴致。

  杨彪转身吩咐长史张松记下此事,以便后面研究,随即又提起了渤海郡。

  渤海上计吏陈群出列,接受批评。

  杨彪着重批评了渤海一件事,渤海的户口在增加,但税赋却在减少。

  这是不多见的情况,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也许是之前与荀彧交谈,有了退路,陈群的心态平和了很多。他耐心地解释了渤海户口增加,税赋却减少的原因。因为渤海户口迁出太多,太守为了吸引外地人入籍,有为新增户口提供钱粮安置的政策。那些减少的税赋,就是用去安置新增的户口了。

  陈群解释了,杨彪就没有再问。

  司徒府汇报完毕,司空府接着汇报。

  对司空府来说,今年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处理海外流放罪人逃归案。

  介绍完大致情况后,司空周忠再一次向渤海郡发难。

  渤海虽然得到天子特许,可不与其他诸郡国一起推行度田,但司法还是受朝廷节制的。海外流放罪人逃归,收留者与之同罪,渤海郡县多是知书识礼的君子,为何明知故犯?

  陈群再一次起身请罪。

  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很丢脸,越发坚定了要离开渤海的决心。如果不离开渤海,这种折辱以后还会落到他的身上。

  上计本是一件美差,唯独在渤海,这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艰难任务。

  都是一群要脸面的读书人,聚在一起本是为了建设理想中的王道,怎么就成了人人鄙视的落后典范,每年都是拖后腿的?

  三公汇报完,刘协讲了几句话。

  大意无非是今年成绩不小,但困难也很大,希望君臣共力,一起建设美好未来之类。

  这其中,他重点提及了司徒、司空两府。

  司徒府工作得力,这几年税赋增涨明显,但管理方式还是比较陈旧,沿袭多于创新,有点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刚才汉阳太守杨修提到的情况就是一例,司徒府本该早有准备,不应该等到杨修提出。

  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将来还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些问题是之前遇到,但没有处理好的,比如怎么解决商业对农业人口的过度汲取的问题,商人财富增加,进而购买土地,造成土地兼并的问题;也有以前没遇到过的问题,比如工商税大幅上升,如何调整税率,增加管理能力,又如何协调不同产业、不同地区之间的不平衡。

  这些问题,都需要司徒府拿出方案,做好预案。

  对司空府,刘协要求更高。

  从逃归案可以看出,司空府上下还有不少官员习惯于过去以春秋断狱的旧事,随意解释法律,有法不依,甚至有曲解法律,循私枉法。这种人要严惩,这种事要杜绝,春秋断狱不可取,儒家提倡的仁应该体现在立法阶段,而不应该是执法阶段。

  执法时可以讲人性,但不能枉顾法律。如果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解释法律,这法律还有什么意义?

  下一步,司空府要从思想上解决这个问题,并对现行法律进行梳理,将其中不合理的成份予以剔除,重新制定一部适合新时势的法律,真正能够造福百姓,有利于发展的法律。

  司空周忠面红耳赤,伏地请罪。

  天子严厉批评的守旧势力,他就是典型。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大道至简

  众人听得明白。

  天子之所以对司徒、司空府要求更严,是因为天子基本兑现了诺言,将治民与监察两项权力归还了司徒、司空,只保留了兵权。

  但是从现状来看,司徒府很好的履行了职能,司空府却有些勉强。

  天子对春秋断狱的旧例很不满,这次严惩涉案人员便是一种意志的体现。如果司空府不能及时改进,别说进一步让天子放下兵权,连监察权都有可能被收回。

  君臣之间的博弈还将继续,远远没有到解决的时候。

  众人虽然有不同意见,却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天子争执,否则这个年就没法过了。等过了正月,邸报上就会掀起一阵热潮,对朝廷的批评也将接踵而至。

  简单的总结过后,宴会正式开始。

  君臣举杯,共贺新年。

  酒过三巡,气氛开始变得热烈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先是一群歌舞伎表演歌舞,然后是杂技艺人表演百戏,引起一阵阵欢呼。

  当夜幕降临,讲武堂献上了一个节目,飞火流星。

  初看,这是一个大圆盘,有点像浑象——演示天象的仪器。在座的未必都见过,但大多都听说过,见讲武堂搬出这东西,大家还是有些奇怪的。

  你讲武堂不表示阵法,怎么表演起了天象了?

  当魏翱、于吉上前,点燃代表各个天体的铜球后面的棉线,有火星从铜球里喷出,推动铜球沿着轨道向前滑行,演示日月星辰东升西落的情景时,众人先是惊愕,随即大声叫好。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戏法,学术性太强了,比单纯的娱乐更能吸引这些人的兴趣。

  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不断喷出的火星。

  这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藏在铜球里而不熄灭,并且推动铜球向前滑行?

  刘协也很意外。

  火药的研制成功,他并不意外。毕竟他投下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又不动声色的提了不少建议,找到最佳配方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魏翱、于吉等人这么快就掌握了火药的燃烧速度控制,这可是一个重大成就。

  这就像造氢弹虽然已经很难,可是比起可控核聚变,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果然炼丹术士才是各个时代最聪明的人,要不然也不敢想长生不老这样的事。

  让刘协更惊喜的还在后面。

  讲武堂随后又拿出一个圆盘,上面还是大大小小的铜球,只是象征太阳的铜球被单独涂成了火红色,并被置于圆盘的中央,其他的圆球则被摆在了四周,其中就包括象征大地的铜球。

  这个铜球被涂成了绿色,上面还画了几个峨冠博带的人,正举手向天,似乎在看天,又像是在发出天问。

  大地的一旁,还有一个银色的小圆球,上面写着月的字样。

  其他几个小球也分别标注了金木水火土的字样。

  其他人看着有点懵,刘协却一下子看明白了,心脏甚至停了一下。

  我去,这是日心说吧,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抢先发问。

  魏翱、于吉没有说话,却请出了一个穿着低级官员服饰的年轻人。

  年轻人拱手。“讲武堂技师,臣爽,见过陛下、殿下。”

  刘协的嘴角抽了抽,不经意地瞥了讲武堂祭酒虞翻一眼。

  虞翻微微一笑,抚着胡须,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这一次表演完,看看还有谁敢说江东人没文化。不管是制敌利器,还是天文观测,江东人都能引领潮流,独占鳌头。

  刘协收回目光,示意赵爽继续。

  赵爽走到圆盘前,开始讲起了他的发现。

  经过与太史署合作,对多年积累的星象资料进行汇总后,他发现了一种比宣夜说更简单的模型,就是将太阳放在正中心,大地及五星绕着太阳转。

  这只是一个猜想,一个模型,并不是观测到的实际结果。

  优势在于,这种模型更容易计算,规律也更明显。

  比如越是外围的,转得越慢。

  他提出了一个观点:大道至简,圆是最完美的形状,日、月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所以日月星辰的运行轨道大概率也是圆的,而不应该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

  赵爽说完,再三表示,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想,纯粹是出于算学的考虑。是否符合事实,还要更多的观测验证。今天拿出来表演只是助兴,并非正经的学术发布。

  当然,如果有人对此感兴趣,他非常愿意与之做算学上的探讨。

  一听说是算学上的探讨,不少想发表意见的人都缩了回去。

  他们在宛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大多都知道印坊的那次聚会,有的人甚至亲至现场,知道最后夺取冠军的《牵星定位术》背后就有算学的支持。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渐渐有个共识。凡是论及这些天地大道,如果没在算学上经过严密论证,都不能作为定论,算学高手在里面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如果算学水平不够,还是不要参与讨论这些学术问题,以免自取其辱。

  赵爽虽然年轻,却是最富盛名的算学高手之一。和他讨论算学,在场有资格的人曲指可数。

  见无人发难,赵爽便摇动一个手柄,让几个铜球沿着轨道开始转动。

  不得不说,这个模型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却有一种简洁的美。

  比起刚才那个表演的眼花缭乱,这个模型看似简单,不够眩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完美地演绎了大道至简。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天地就应该如此和谐。

  对这个模型最感兴趣的是杨修。他离席而起,走到模型前面,看了又看,又蹲了下来,从侧面看了一会,站起身来,对坐在太常身后的周群招了招手。

  “周君,你来看看这个模型,与我的观点是不是更接近?”

  周群头一扭,故意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不理杨修。杨修本想走过去,将他拽出来,却被杨彪及时喝止。

  “陛下面前,不得放肆失仪。”杨彪瞪了杨修一眼,转头又对刘协说道:“陛下,臣亦以为这个模型似乎更简单些,不妨建议太史署加以采纳,进行复算验证。”

  司空周忠轻咳一声,起身说道:“陛下,臣以为,天地大道,关乎世俗人心,不宜用为游戏,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刘协刚要说话,伏寿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刘协回头看看伏寿,伏寿笑道:“陛下,臣妾冒昧,想问司空一个问题。”

  刘协会意,含笑答应。“周公,皇后要向你请教了。”

  周忠连忙躬身施礼。“臣岂敢,请殿下发问。”

  伏寿轻声说道:“周公反对这个游戏,是担心天人合一的根基动摇么?”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名利双收

  周忠倒也坦然。“易云,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灾异之说虽有牵强之处,却也有教化之用。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故有三代秦汉,五德终始。若天道自行,与人无关,则秦何以亡,汉何以立?臣愚钝,请陛下、殿下教诲。”

  伏寿略作思索,回头看了刘协一眼,有些为难。

  这事不仅关系到儒门的灾异学说,更关系到五德终始——换句话说,关系到大汉皇权的合法性——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如果只是前者,她还能代替刘协应付一下,后者就不是她能解决的了。

  仅是辩论,她或许可以找些理由,是否要坚持五德终始之说,必须由刘协来做做决定。

  刘协笑了。

  该来的都会来。正如哥白尼发表日心说时担心宗教裁判所一样,在东方发展自然科学,也不避免的会和天人感应学说正面相遇。

  宗教依靠垄断对圣经的解释掌握权力,儒家则依靠垄断对天命的解释独占朝堂。

  “周公,正因为天人有感应,人当法天象地而行事,更应该花力量研究天道。只有知道了真正的大道,才能依道立法,依法治国。五德终始本是前贤对天道的解释,周公应该自信,今人不亚于前贤,如果天道有新的发现,自然会有新的理论来适应。易云三易,唯易不易,岂可固守成说,而拒绝新知?”

  周忠忽略了刘协的反问,追问道:“陛下依然相信天人感应?”

  刘协点了点头。“相信。人生天地之间,岂能与天地没有感应?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能够否认这一点。”

  周忠迟疑了片刻,杨彪说道:“此乃大事,非一言可定。司空不妨且回座,观看歌舞,共迎新年,然后再慢慢思量。”

  见天子并不否定天人感应,周忠也就放心了,顺势躬身施礼谢恩,回到了座位上,继续看歌舞。

  在周忠与天子、皇后对话时,虞翻一直在喝酒,根本没往这边看一眼。见他如此镇定,赵爽也松了口气,稳稳地摇动手轮,演示天象,又邀请人上前,从安装在地球上的小管实际体验观星,尤其是天文上一直比较难以解释的火星逆行。

  火星逆行是一种视觉误差,用传统的地心说天文学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可是用日心说来解释就简单多了。当有人看到火星明明是顺行,但是在视野中却出现了逆行时,不禁大为叹服。

  虽然他们一时半会还是难以接受赵爽的学说,却也认识到赵爽的这个观点并非臆测,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更重要的是简洁。

  用这个模型来解释火星逆行无疑更合理。

  刘协也很好奇,主动上前欣赏了一番,只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是日心说,而是这个模型本身。

  他知道讲武堂的工艺手平高,毕竟是集中了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一群人,又有改进浑天仪、发明地动仪的张衡近距离激励,在制作模型上很有一套。可是眼前这个精巧的模型还是让他很欢喜。

  经过几年的努力,张衡的手艺算是传下来了,不用担心失传了。

  技术就应该不断发展,而不是失传。

  刘协对赵爽说,仔细验证、完善你这个猜想,等得到学者公认的那一天,朕给你授爵,让后人都知道你的功绩。

  赵爽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他虽然知道华佗因医术而封侯的事,但那是因为关系到皇后和皇嫡子,他本来从来没想过因为学术上的成就封侯。

  “谢陛下。”

  众人见了,也大为惊讶。

  虽说现在不是非功不能封侯的时代,但封侯依然是普通人——甚至是官员无法企及的恩赐。赵爽因学术而封侯,让无数上不了战场,又做不了三公,只能做做学问的读书人心动了。

  最心动的就是周群。

  赵爽这个发现与他有关,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愿意下功夫去研究,就等不到赵爽来发表这个成果了。现在赵爽离封侯只差一步,而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别提多后悔了。

  再想到之前荐书会上与冠军的奖金失之交臂,短短几天时间内就错过了两次机会,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光。

  这时,皇后伏寿说道:“陛下可以封侯,臣妾就赏赐点俗物吧。来人,赐赵爽十金,锦两匹。”

  有侍女上前,将十只金灿灿的金饼、两匹灿若云霞的锦摆在赵爽面前。

  赵爽再次谢恩。

  看着赵爽名利双收,不少人都眼热了。更有贵妇人盯着赵爽仔细打量,考虑着宴后打听打听这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有没有婚配。

  这种佳婿,天下难寻。

  晚会的气氛被推上了高潮,无数人向赵爽祝贺,也有人悄悄地向虞翻祝贺。

  但凡了解点朝廷权力形势的人都知道,这一次江东人露脸了,虞翻就是最大的功臣,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江东人进入讲武堂。

  荀彧看在眼里,也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该加大力度,支持石韬、孟建等人搞研究。汝颍人在讲武堂的实力有限,在农学堂却根基深厚,而且农学又是目前最急需突破的实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对即将到来的建安九年充满了希望。

  刘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当众宣布支持赵爽研究,并许诺封侯,就是希望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将朝廷重视实学,重视真正的学术研究的态度传递出去,让更多的才俊打开格局,不要只盯着做官这一条路。

  最聪明的人应该做学问,而且是自然科学。

  没有自然科学的发展,人文科学也只能在小圈子里打转,不会有什么突破。两千年后,说起思想,还是老子、庄子、孔子,可是用来发展自然科学,别说两千年,两百年就能让世界大变样。有了技术上的代差,落后民族再想凭着野蛮、血性屠戮先进文明的机会就再也不存在了。

  到了那一步,五胡不可能乱华,女真、蒙古人也不可能入关,盎格鲁海盗也只能跪在地上唱征服,乞求华夏文明的恩赐,并以能做大汉的狗而为傲。

  和那些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刀剑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

  未来已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铸金为币

  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上演,气氛变得越来越活泼,就连天子与公卿大臣就座的大堂上,欢声笑语也多了起来,不再是一板一眼的君臣问对。

  骠骑将军张济喝得半酣,一时性起,起身跳起了羌舞,左盘右旋,摇头摆臂,好不欢喜。

  邹氏原本有些担心,可是见天子兴致颇高,还为张济打起了拍子,也就放了心,任由张济去舞。

  张济放弃兵权之后,在南阳住得安稳,却也少了一些热闹,就连旧部都很少登门拜访,是真正的门可罗雀。今天难得高兴,就让他放松一下,要不然真怕他憋出病来。

  张济起舞之后,就像打开了魔盒,更多的人主动表演节目。

  不得不说,汉人就像是华夏文明的少年时代,精神面貌还保留了很多纯真,即使是稳重的老臣,也不像后世的道学家一样板着面孔,三杯酒下肚,照样高谈阔论,载歌载舞。

  文才好的官员更是抓住机会,高声朗诵自己的诗赋,以博天子青睐。

  刘协本人对诗赋不是太感兴趣,但他知道其他人喜欢,而且在这个时代,除了歌舞百戏,吟诗诵赋是成本最低,又最能表现文化修养的娱乐方式,所以也不排斥。

  皇后伏寿为此还准备了很多厌胜金钱、银钱,作为赏赐的礼物。

  厌胜钱不是流通货币,而是禳灾祈福的吉祥物,通常是给小孩子的。只是伏寿准备的这些厌胜钱有些不同,是以金银制成,形制优美,工艺精湛,可以当作艺术品收藏。

  这些厌胜钱比五铢钱大一圈,一枚金钱重二十铢,一枚银钱重十铢,按照市面上的金银价格,各值千钱、二十钱左右。比起赵爽受赐十金自然是远远不如,却也是一个意外收获,比直接赏钱更有意义。

  杨修吟诗一首,得金钱一枚,到手还没捂热,就被杨彪要了过来。

  杨彪把玩着金钱,凑到天子席前。“陛下,此钱甚是精巧,可以大用。”

  刘协端着酒杯,一边应付来敬酒的官员,一边与杨彪讨论。

  实际上,这就是为了推出金币、银币进行铺垫。

  从孝武皇帝推行五铢钱,到现在已经三百多年。应该说,五铢钱对稳定币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经济发展,经济总量不断攀升,五铢钱数量不足的缺陷也就变得日益严重。

  货多钱少,富户就藏钱牟利,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钱更少,物价一跌再跌,手里没有闲钱的百姓遭受两重盘剥,经济也越发崩坏。

  所以如何多铸钱,以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一直是朝廷想解决的事。即使是董卓当政时,也曾考虑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他的办法太低级,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引发了更多的问题。

  如今西域商路复通,丝绸等贵重物品换来了大量的黄金,铸金币来解决钱荒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大司农刘巴是首倡者,也是积极推动者,皇后利用手里的大量黄金铸币,也是在刘协的安排下进行的,厌胜钱只是验证铸币技术的一个成果而已。

  铸钱权必须控制在朝廷手中,这是刘协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考虑到目前的形势,他打算将这个范围进一步缩小,控制在他和皇后的手中。将来他西征,皇后留守中原,就可以通过铸币来调节经济。

  在可预见的将来,他还要去寻找著名的黄金产地,将黄金储备控制在手中。

  钻石是虚幻的,黄金却是真正的硬通货,永不过时。

  作为主管民生的司徒,杨彪自然清楚铸金币的意义。他已经和刘巴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为此还研究了希腊、罗马的币制,只是没想到天子先行一步,已经解决了铸金币的技术问题。看着手中精美的厌胜金钱,他顿时觉得从西域来的希腊金币、罗马金币太简陋了。

  论审美,还是大汉更胜一筹,不是那些西域蛮夷能比的。

  “金币上,要为王者造像吗?”杨彪轻声问道。

  “司徒以为呢?”

  杨彪沉吟片刻。“臣以为不妥,不如印年号。”

  刘协也觉得在钱币上印头像不妥。一是这个时代的铸币技术毕竟还没精良到那个地步,铸出来的头像其实很写意,根本看不出是谁。二是这个时代并不习惯为活人造像,除非是特殊情况。

  比如云台绘制功臣画像。

  但云台是皇宫里的重要场所,有着极高的政治意义。货币却是钱,要在市面流通,被无数人把玩。在货币上面造像,对讲究身份、礼仪的汉人来说,有不敬之嫌。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都没有在货币上为王者造像的习惯。

  基于这种心理,在一开始,刘协就不赞成希腊、罗马的那种方案。

  他对个人崇拜也没什么兴趣。

  用年号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两人说得投机,又将大司农刘巴请了过来,围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商量。

  皇后伏寿见状,识机的便人设席,让杨彪、刘巴宽坐,自己则主动招呼荀文倩等人,与杨彪、张济等人的夫人聊天,接受其他官员家眷的敬酒,拉近感情,营造亲民的形象。

  守岁要守一夜,时间很长,太严肃了会让人无趣,坚持不了太久。

  上行下效,见天子与公卿如此放松,其他官员们也轻松了许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寒暄,说些家常里短,或者讨论评析诗赋。

  赵爽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除了不断有人找他讨论学术问题,更有权贵的家眷派人问话,婉转些的邀请年后去做客,宣讲他的发现,直接些的问他有没有婚配。

  赵爽不太擅长应对这些局面,只能向虞翻请教。

  虞翻却很直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请你去讲学,你就去。既能宣传你的学术发现,推广天子重学的理念,又能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想将女儿嫁给你的,你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年龄到了,婚姻是必然之事,能挑一个四德俱备的佳妇也是人生一快。

  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没有拒绝的道理。

  赵爽年轻,一向信服虞翻,见虞翻这么说,便也放下心理负担,从容与人讨论。

  孙尚香坐在虞翻背后,偷笑道:“先生,这一次,我江东算是名扬天下了吧?”

  虞翻睨了她一眼,又看看陆议。“还不够。等你们去了西域,立下大功,才算是真的名扬天下。小子,记住,现在的天下可不仅仅是四海之内,还要将四海都包括在内。”

  孙尚香眉毛一挑,嘻嘻一声轻笑。“先生不愧是狂士,好大的志向。”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与狼共舞

  陆议轻咳一声。“先生,我想改名。”

  虞翻有些不解。“好端端的,改什么名?”

  “我去西域之后,怕是不能多发议论,欲改名以正心志。”

  虞翻想了想,觉得有理。

  按照计划,陆议、孙尚香很快就要起程去西域,负责情报收集、处理等事务,为天子西征做准备。这样的工作的确不太合适高谈阔论,需要低调隐秘。

  汉人讲究名正言顺,取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态度,陆议想改名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想改什么名?”

  “还没想好,先生能否赐名?”

  虞翻沉吟片刻,端起酒杯。“你们跟我来,我去请天子为你赐名。”

  陆议、孙尚香互相看看,会心而笑,又有些无奈。

  虞翻不愧是狂士,什么时候都不忘表现江东人的与众不同,和平时对他们的教诲截然相反。作为即将投身于情报事业的两人来说,不是很能认同,却又无法拒绝。

  两人端起酒杯,跟着虞翻起身,直奔御座。

  众人一看,不禁发笑。

  虞翻炫耀了赵爽还不够,又带着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到天子面前献宝了。

  正和杨彪、刘巴聊天告一段落的刘协见了,也不禁莞尔。“虞祭酒过来了,二位也歇一歇,喝口酒,润润嗓子。”

  杨彪含笑点头。

  刘巴却起身道:“陛下,臣借此机会,去和几位太守了解一下情况。”

  刘协挥手示意他自便。

  刘巴端起酒杯,从虞翻面前经过,故意昂起了头,却不看虞翻一眼。

  虞翻也没理他,径直来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

  “讲武堂祭酒,臣翻,祝陛下、殿下新年安康。”

  陆议、孙尚香也上前行礼。

  刘协点头致意,向虞翻祝贺新年。伏寿将孙尚香叫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陛下,富春孙氏还真是出美人。讨逆将军一表人材,他的妹妹也是国色。”

  刘协笑了两声,赞同伏寿的意见。

  孙家兄妹的确人才出众,男帅女靓。即使是有些异域风情的孙权也是仪表堂堂,颇有风范的。

  伏寿挽着孙尚香的手,聊了几句,一人赏了一枚厌胜金钱。

  虞翻将陆议拉到刘协面前。“陛下,一年之约已过,明年开春,他们就要起程了。”

  刘协这才想起与虞翻的约定。说是一年之约,其实已经超过两年了。可见虞翻虽狂,对这件事却还是慎重的,没有必胜的把握,绝不轻易出手。

  “说说你的计划。”刘协示意陆议坐近一点,汇报一下这两年的训练成果。

  陆议应了一声,挨着虞翻坐了。“臣至西域之后,当隐姓埋名,渐次西行,直至罗马。”

  “去罗马?”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说实在的,他对罗马并不陌生,手头甚至有罗马城的地图。既然将罗马当作这个世界的最大对手,他就不可能不做准备。

  但是让最有潜力的陆议安排到罗马城去,却不是他之前考虑的计划。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他并不觉得罗马有这样的资格,让他将这个时代最有潜力的名将送入虎穴。

  “臣去罗马,除了窥探形势,更想借罗马之力,对安息用兵,迫使其两线作战……”

  陆议将自己的计划大致解释了一遍。

  他想的不仅仅是打探情报,而是更进一步,驱虎吞狼,夹击安息,同时让罗马陷入无休止的征战之中,无法休养生息。

  好战必亡。对罗马这种以战立国的蛮夷来说,使于疲于奔命,陷于战争的泥沼而不可自拔,是最自然,也最容易实现的手段。

  而于夹在大汉与罗马之间的安息来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罗马依然是不可忽视的威胁。在罗马的进攻面前,他们不仅不敢掉轻心,全力备战,还有可能向大汉求援。

  如此,天子西征面临的阻力就会大大减小。

  蒋干、沈友等人在西域之所以能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正是因为安息忌惮罗马,不敢轻易举兵东向,才让他们有了捭阖纵横的空间,以西域都护府的区区万人就能在葱岭以西立足,实际上控制了大片区域。

  刘协不仅听懂了陆议的意思,还听懂了他没有说的意思。

  罗马好战,又面临着重重危机,战争之火欲罢而不能,能统兵的人大有用武之地。陆议不仅想做一个间谍,更想做一个名将,就像伊尹、吕尚一样,建下不朽功勋。

  以他的才能,到了罗马,简直是如鱼得手,而且毋须有任何心理负担。

  虽说这样不可避免的会留下尾大不掉的隐患,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刘协来说,这样的隐患显然太遥远,远远不及陆议在罗马兴风作浪可能带来的收益。

  “你这可是与狼共舞啊。”刘协幽幽说道。

  罗马人以狼为图腾,陆议要去罗马为间,说是与狼共舞,实在再贴切不过。

  “虎尚不惧,何况是狼。”陆议淡淡笑道:“但能为陛下前驱,当扫除天下虎狼,共致王道。”

  “行,我原则上同意你们的方案,具体的年后再说。”

  “谢陛下。”陆议再拜,向后退了一步。

  虞翻说道:“远行在即,还有一件事,想请陛下恩赐。”

  “说。”

  “行间是隐秘之事,当掩其真,显其伪。陆议欲改名,以示其意,请陛下赐名壮行。”

  刘协看看陆议,嘴角微颤。

  这算什么,历史的惯性么?

  不过细想起来,区别还是有的。

  历史上的陆议改名是因为孙策控制了江东,陆氏有仇而是不能报,只能低调做人,改名为逊是一种被迫无奈的举动。如今他要潜行万里之外,在罗马为间,却是主动为之,意义完全不同。

  相同的是表相,不同的是心境。

  刘协想了想,伸出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案上写了逊字,轻声笑道:“以此为名,如何?”

  虞翻探头一看,很是满意。他转头看看陆议,陆议眼尖,早就看清,立刻点头。

  “此名甚好,谢陛下。”虞翻抚着胡须,笑道:“君子当虚怀若谷,谦逊做人。就算在万里之外,与狼共舞,也不能忘了本份,须牢记自己是大汉的臣子、儒门子弟,当以奉诏书、行王道为意。”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迎难而上

  刘巴来到荀彧面前,拱手见礼。

  原本与荀彧同座的京兆计吏立刻起身让座,见刘巴不入座,却看了他一眼,又识趣的说他要去和几个老朋友聊聊天,请刘巴宽坐。说完,不等刘巴说话,便端起酒杯跑了。

  荀彧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子初,你这大司农还真是跋扈啊。”

  刘巴嘿嘿一笑。“有些人不能太给好脸色,要不然会恃宠生骄。我没有天子那样的杀气,可以不怒自威,只好将心情摆在脸上了。”

  “你啊,不屑与俗人比肩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找这么多理由,连天子都敢调侃?子初,为人臣者,还是要有几分敬畏之心的。”

  刘巴笑着点头,神情却不以为然。“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保持这敬畏之心的?我听说,你与天子见面之后,一直在兰台读书,是天子的吩咐吗?”

  荀彧扭头看了刘巴一眼,举起酒杯,和刘巴轻碰。“读书还要天子吩咐?”

  刘巴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不是天子吩咐,我实在想不出你荀文若会说出《牵星定位术》高于《五经章句后定》这样的话来。”

  荀彧眼角轻动,动作微滞,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将杯中酒倒入口中,闭上眼睛,品了片刻,又慢慢咽下,长出一口气。

  “好酒,入口虽淡,回味却长,值得细品。”

  刘巴拿起酒壶,给荀彧添酒。“那你慢慢品。反正是守岁,大不了从今年品到明年。”

  荀彧忍俊不禁,侧身附在刘巴耳边说道:“想不到你刘子初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打听,是今年,还是明年,结果你还是没能等到明年。”

  刘巴眼皮轻挑,静静地看了荀彧片刻,嘴角轻挑。“我也想不到你荀文若还有如此轻松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现在正面壁图破壁呢。这么说来,这几天读书大有收获?”

  “其实也没什么,他山之石尔。”荀彧淡淡的说道:“论学术,岂能和我华夏正统相提并论。”

  刘巴眼神微闪。“你说的华夏正统,包括道法墨之类的百家之学么?”

  “当然,百家之学也是为道而生,只是观点不同而已。”

  刘巴立刻追问道:“与儒门相比,有高下么?”

  “人尚且有智愚,学术岂能没有高下?同样是儒门,不是也有君子儒,小人儒么?”

  刘巴沉吟片刻。“依你之见,这他山之石的高下如何?与诸子中的哪一子相当?”

  荀彧又喝了一口酒。“你这个问题过于宽泛,让人如何答?希腊、罗马虽是蛮夷,知名的贤者也是数以十计,岂能一一尽数。你我既是官员,不如从其施政裨益处着手,取其精华,为我所用。”

  刘巴苦笑。“你这荀文若,我正经向你请教,你怎么和清谈似的,云山雾绕,不及本义。还能不能说点有用的?真不想说,我就不打扰了,去找别人喝酒。”

  说着,刘巴作势欲起。

  荀彧伸手按住刘巴。“子初,你别急嘛。我只是在想,该和你说些什么,并非有意怠慢。”

  “这还差不多。”刘巴顺势重新坐好。“不瞒你说,我在长安时,也经常去同文馆,与毛孝先(毛玠)盘桓。只是公务繁忙,静不下心来研讨,只能了解一些粗略肤浅的学说。希腊、罗马的贤者虽多,能入我心的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一个姓苏的,一个姓柏的,最为可喜,其他人皆不足道。”

  荀彧愣了一下,才明白刘巴说的姓苏的、姓柏的是谁,不禁哑然失笑。

  “那姓亚的呢?”

  刘巴也笑了,举杯与荀彧相碰。“姓亚的虽说学问渊博,堪称通才,但是论境界之高,不及苏、柏二人远甚。勉强拟之,若苏为老子,柏为孔子,亚当为墨子。”

  荀彧思索片刻,点头表示赞同。

  他也有类似的感觉,觉得亚里士多德不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之所以能得大名,可能和他弟子亚历山大有关。仅就学术之精纯、境界之高远,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荀彧扯回正题。

  他对刘巴说,希腊本是小国,土狭民寡,遂以经商为业,跨有地中海,成为一方之霸,也算是不易。其制度、习俗多与经商有关,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

  刘巴官居大司农,但他负责的事务却有大半与经商有关,尤其是与西域商路有关,经常与西域商人打交道。希腊虽亡,但西域商人还是尊崇希腊,言必称希腊,就连文字都以希腊文为尊。多了解一些希腊的历史,对刘巴与西域商人交往有益,对管理商业、商人也有帮助。

  华夏有悠久的经商传统,对商业的利弊也很清楚。出于稳定的需要,大多采用重农抑商的国策。但多年的事实证明,抑商只是压制问题,并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充分发挥商业的价值。

  在天子重实业的前提下,重新认识商业,发展商业,就成了以刘巴为首的官员必须正视的现实。

  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迎难而上,以希腊等国为他山之石,制定适合大汉的商业政策,才是有志于政的仁人志士正确的选择。

  刘巴听了,不禁有些咂舌。

  “文若,你这几天没有白费,这书读得值。我虽说对希腊学说也有了解,却还是留连于论道,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想法了。”

  “比如说?”

  “比如说,我们或许应该加强水师的建设。”刘巴笑道:“希腊人经商,可都是走水路,势力局限于地中海周边。原因无他,水运成本最低。如今西域商路虽说畅通,但人行马驮,不仅耗时太久,运输成本也太高。且受西域地理所限,能够提供的粮食就那么多,商队规模有限。如果能走海路,以船载物载粮,消耗便小得多。文若,你推崇牵星定位术,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荀彧笑了笑。“说实话,真没有。我推崇牵星定位术……”他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天子当时的神态,不禁后背生凉。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我推崇牵星定位术,只是不希望太多的儒门子弟画地为牢,将目光局限于五经之内。须知五经虽是圣人之作,毕竟只是阐述道之言,不是道。”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同道为朋

  刘巴闻言而笑,随即目光转向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赵爽,一声叹息。

  “三百年了,儒门又将迎来一次巨变,不知道这次会是谁独立潮头。”

  荀彧心有同感,却不像刘巴那么沉重。“大道之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未必是坏事。至于谁能独立潮头,又有什么区别呢?天下为公,不必分今文、古文,师法、家法。”

  刘巴咂了咂嘴,喝了一口酒,忽然笑道:“这倒是你荀氏的机会。”

  “不,这是所有人的机会。即使是对儒门来说,打破门户之见,也是有益的。大道汤汤,百川归海,是必然之势。固守一隅,只会成为一潭死水,臭不可闻。”

  荀彧神情严肃,语气坚决,眼中却渐渐露出光来,犀利逼人。

  刘巴沉吟不语,若有所动。

  良久之后,他再次举起酒杯。“文若兄终究是大才,数年向隅,一朝破壁,可喜可贺。”

  荀彧也举起酒杯。“唯其行艰,能得思深。子初,你我本是同行者,只是得道有先后而已。”

  刘巴哈哈一笑。“我虽先行,却是后至。文若,你不必谦虚,否则倒显得我见识浅了。”

  荀彧也笑了,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重新添酒,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厌胜钱上。

  因为价值悬殊,所以银质的厌胜钱得者甚众,只要表演节目,哪怕是参与群体表演,都可以得到一枚。想得到金质的厌胜钱就不容易了,需要节目效果好,得到众人喝采才有。

  得到金质厌胜钱的人都成了众星追捧的月,那枚金质厌胜钱也被众人传看,羡慕不已。

  荀彧、刘巴倒不至于计较这些,他们更关注的是金银币对经济的影响。

  因为银的数量有限,所以银币的影响力远远不如金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有两点担心,一是万一哪天突然发现了大银矿,会产生哪些问题;二是就目前而言,银的产地大多在益州南部和交州西部,最著名的就是朱提银。推行银币,会对西南地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朝廷必须考虑的。

  这正是治民的司徒以及直接主管经济的大司农不可推卸的责任。

  荀彧、刘巴将来都是有机会做司徒的人,刘巴还是现任的大司农,很自然的将这些问题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内容。

  荀彧提议,有必要对矿藏进行一次调查,搞清楚有哪些矿藏可用,以免措手不及。

  刘巴表示同意,但他随即又提到了一个问题。

  山林矿产原本归少府,即皇室私产,后来由光武转归大司农。这本是以皇室私产补朝廷公用不足的好事,后来实践却出了问题。皇室的开支越来越大,反而侵占了朝廷公用,使大司农苦不堪言。

  如今天子中兴,虽然没说是否要调整这项收入的归属,但皇后掌南阳织坊,弘农王夫人及几个贵人掌数郡印坊,却是不争的事实。已经划归大司农的山林矿产要不要还给少府,就成了大司农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解决这个问题,调查矿藏就无从谈起。

  如果这些还归大司农管,大司农就不能不吸取教训,对皇室开支进行限制,以否得不偿失。今上节俭,不代表后继之君也能如此节俭。当初光武皇帝也崇尚节俭,可是到了桓灵二帝,后宫规模太大,消耗了太多的财赋,却没人能阻止。

  如果这些不归大司农管,要还给少府,那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听刘巴说完,荀彧恍然,不满地瞪了刘巴一眼。“原来子初这么急切,是想让我冲锋陷阵啊。”

  刘巴嘿嘿一笑。“文若,这也不仅仅是为我,也是为你将来着想嘛。再者,正因为你现在还不是大司农或者司徒,更适合出面,提请天子留意。”

  荀彧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虽然对刘巴的狡猾有些不爽,但他也承认,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

  经济是根本,而制度则是保障。不先解决制度问题,难免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战乱之际,可以事急从权,如何天下已经太平,可以对制度进行调整、规范,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皇后、贵人们深度参与织坊、印坊的行为,必须加以限制。

  皇后之父伏完不管事,安心在长安做学问,作为荀贵人之父的荀彧却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发展。

  由他出面与天子商洽,的确比杨彪、刘巴直接去说更合适些。

  荀彧想了一会,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巴一点也不意外,长身而起。“我去和渤海郡计吏聊聊,你有没有什么要关照的?”

  他和荀彧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莫逆,自然知道陈群与荀彧的关系。

  荀彧抬起头,没有回答刘巴的问题,却看着刚和天子谈完归座的虞翻三人。“子初,虞仲翔行事可是越来越张扬了。如此场合,提携赵爽也就罢了,怎么连他的私淑弟子也带来了。”

  刘巴瞅了一眼,却没在意。“讲武堂的事,你管得着吗?天子只是归政司徒、司空,可没归政太尉。”

  “子初此言,殊为不当。”荀彧正色道:“虽说天子简易随和,毕竟是守岁之会,百官在座,还有各郡国的计吏。如果谁都可以上前觐见天子,还有什么礼仪可言?讲武堂以教授将领为务,更应该恪守礼法,以免将来有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之徒。”

  刘巴笑笑。“说得也是。文若,看你的。”说完,不等荀彧回答,起身下了堂,直奔躲在角落里的陈群。见他走过来,坐在院子里、走廊上的各郡计吏纷纷变色,唯恐刘巴找上他们。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端起酒杯,起身离席,来到虞翻席前。

  “祭酒,我敬你一杯,恭祝新年安康。”

  虞翻端起酒杯,嘿嘿一笑。“多谢荀尹。可是我怎么觉得荀尹眉宇之间有剑气,来者不善呢?”

  荀彧笑笑。“剑为君子器,祭酒乃江东君子,又主掌讲武堂,何必忌惮,莫不是心中有不可为人道之事?”

  虞翻背后的陆议、孙尚香一听,登时变色。

  孙尚香长身而起,便要发作,却被陆议及时制止。

  虞翻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抚须,从容不迫。“军事算不算?”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见贤思齐

  荀彧一时语塞,倒不好反驳。

  “军事当然以保密为先,祭酒理当如此。”荀彧话锋一转,随即又说道:“只是我记得,你这两位高足尚未入仕吧?”

  虞翻莞尔。“原来你是冲着他们来的。荀尹,你这是挑战啊。”他放下酒杯,笑容更盛,只是眼中却露出几分战意。“荀尹是练剑有成,想在御前一显身手,赚一枚厌胜金钱么?他们是小辈,与荀尹身份不符。翻虽不才,愿陪荀尹手谈数合。”

  荀彧吓了一跳,连忙苦笑道:“不愧是讲武堂的祭酒,咄咄逼人。彧虽习剑,不过强身而已,岂是祭酒的对手。不敢献丑,不敢献丑。”

  虞翻仰天大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讲武堂追求的最高境界。荀尹只是觉得我咄咄逼人,却还能侃侃而谈,看来我的修行还是不够。惭愧,惭愧。”

  堂下众人本因刘巴而噤声,如今又听得虞翻这一声大笑,立刻将目光转了过来。就连堂上的刘协等人也看了过来,不知道虞翻和荀彧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虞翻如此说话,锋芒毕露。

  但大家都听得出来,方才两人看似举杯敬酒,实质却是一场交锋,而且荀彧败了。

  只是虞翻意犹未尽,并不觉得痛快而已。

  刘巴已经走到陈群身边,听到虞翻这一场笑,暗自为荀彧掬了一把同情泪。

  你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虞翻?

  就算是去和天子争论,也比和虞翻较量好啊。谁不知道虞翻是狂生,而且文武双全,从来没有给人留面子一说。

  讲武堂的事只有天子能管,其他人但凡多问一句,都有可能触了虞翻的逆鳞。

  除非你能先战胜他。

  放眼天下,能在武艺上战胜虞翻的读书人,一只手可能都用不完。

  亏我跑得快,没被荀彧拖下水。

  此时此刻,荀彧的确很尴尬,进退两难。

  他完全没想到虞翻这么不给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将他逼到了墙角,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

  这哪里读书人应有的风度,简直比武夫还要武夫。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刘巴跑得那么快。

  纵使刘巴自负,可是在虞翻面前,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奈何。

  就在荀彧尴尬的时候,刘协一声清笑。“放眼天下,能让虞祭酒觉得惭愧的人可不多。荀尹,过来喝一杯?”

  荀彧长出一口气,再次向虞翻躬身致意,转身就走。

  虞翻眉梢轻扬,撇了撇嘴,泰然自若的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荀彧来到天子面前,刚要说话,刘协说道:“虞祭酒已经喝了,你这酒怎么还满着?”

  荀彧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虞翻放下酒杯,顿时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立刻将杯中酒喝了,又伸手去斟酒。一旁的童子郎周不疑眼急手快,立刻接过荀彧的酒杯,添满了酒。

  荀彧接过酒杯,在刘协面前落座,低声说道:“谢陛下解围,要不然臣今天可真是献丑了。”

  刘协举杯,嘿嘿一笑。“荀尹今天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居然敢去撩虞祭酒的虎尾。”

  “惭愧,惭愧。”荀彧尴尬地笑笑,举杯致意,与刘协喝了一杯。

  刘协对一旁的杨彪、周忠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一起过来说话。杨彪、周忠会心一笑,欣然而至。

  荀彧感激之余,又有些惊叹。

  在这种时候,刘协有如此举动,分明是要告诉所有人,他荀彧将来是要更进一步,位列三公的。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虞翻方才举止的回应。

  一面告诉所有人不要轻易去撩虞翻的虎尾,一面告诉所有人他荀彧前途无量,天子这平衡术信手拈来,不露痕迹。

  说了几句客套话,荀彧随即说到了正题。

  “臣方才与刘巴议及铸金银币之事,提议矿藏普查,然后便说到了这山林矿产归属的问题。当初光武皇帝……”

  说到正事,荀彧变得自信起来,侃侃而谈。

  杨彪、周忠在一旁听了,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荀彧的意见。

  他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有荀彧考虑得这么深入,这么周密,直接想到了大司农与少府之间的职权划分,并且将制度沿革也考虑进去了。

  刘协也凝重起来,转身又将骠骑将军张济、太尉贾诩、少府田芬叫过来一起商议,守岁之会瞬间变成了小朝会,算是给了荀彧一个仅次于大朝的高规格待遇。

  一旁的荀文倩看得清楚,不禁嘴角轻挑。

  正在唐夫人说话的唐氏见了,也松了一口气。刚才看到荀彧被虞翻硬怼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荀彧一时忍不下这口气,接受虞翻的挑战。

  虞翻这个讲武堂祭酒不好惹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那是真能打。

  “他啊,看似温和,实则倔着呢。”唐氏抱怨道:“这么多年了,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这个弯就是转不过来。”

  唐夫人笑道:“这才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是天子看重他之处。道理迟早有想通的一天,做人的原则丢了,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唐氏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终究让人担心。这次想通了,焉知以后会不会又有分歧?他自己也经常说,天子有如御风而行的仙人,凡人想跟也未必跟得上。”

  唐夫人抬头看了一眼正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的刘协和荀彧,莞尔一笑。“文若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在你面前,我还能虚言掩饰不成?”

  “若是如此,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唐夫人斟满了酒。“悟道这种事宁缓勿急,宁缺勿滥。正如荀卿所言,骐骥一跃,不及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何况他还不是驽马,是真正的骐骥。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厚积薄发,后发先至,成为最接近天子境界的那个人。”

  “但愿如此。”唐氏如释重负,抿了一口酒,又道:“你自从主持了印坊后,这谈吐见识也大有长进啊,莫不是要和蔡令史一样,做个女博士?”

  唐夫人忍俊不禁。“我哪有蔡令史那样的天赋。不过是听得多了,学舌罢了。”她停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见贤思齐也是人之常情。等蔡令史回朝,我的确要和她多亲近亲近才是。这些年忙于印坊的事务,和她有些生疏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勇者无畏

  听完荀彧的问题,刘协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悠闲的端起了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新陈谢代快,就连酒量都变好了。

  换作以前,这种长夜之饮他想都不敢想,哪怕喝的是啤酒。

  这让他有资格从容不迫,毋须频频起身放水。

  正如此刻,兵权在手,织妨、印坊也在手,他不用找司徒府要钱,自然可以看他们怎么选择。

  皇室的开支在后期暴增,可不仅仅是荀彧说的那些理由,什么孝桓、孝灵奢侈、后宫之人数以万计,日费千金。

  儒家重礼才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关键原因。

  儒家之礼本就注重形式。

  夫子对子贡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

  没有羊,还谈什么礼?

  所以为了维护体面,大量的礼仪性开支是必须的,否则就是失礼。儒术独尊,礼是儒门约束天子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礼自然不能缺,钱自然也没少花。

  最典型的就是厚葬。

  本朝厚葬之风极盛,不仅是皇室,百姓也是如此。后世考古,东汉出土了大量的画像砖,就是托厚葬之风所赐。

  对后世考古来说,厚葬提供了大量的实物资料。可是对当世人来说,厚葬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此破产的家庭不在少数。

  皇室也差不多,后来孝桓、孝灵财政崩溃,某种一个原因就和厚葬的习俗密切相关。

  建康元年,孝顺帝驾崩之后,孝冲在位四个月,孝质在位都一年半,连皇陵都来不及修。孝冲皇帝的怀陵、孝质皇帝的静陵都是在孝桓帝在位期间完成的,对孝桓朝的财政影响之大,无论如何也不该忽视。

  荀彧不说,不代表就可以无视。

  厚葬只是其中一方面,其他各种礼仪的开销也极庞大,比如一年饮食的开销就高达两亿,衣物也要近两亿,各种费用加起来,接近全国财政收入的四成。

  对于一个穿越客而言,这是一个极恐怖的数字。

  即使是对这个时代而已,这也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财政难以为继几乎是必然。

  所以,要改善财政状况,改革儒家之礼势在必行。

  历史上的曹操、诸葛亮都提倡节俭、薄葬,并非他们的道德高尚,而是形势逼着他们这么做。

  但这样的提议不能由他来提出。否则好心没好报,儒家不仅不会感激他,还会担心他削弱儒家的话语权。他只是将织坊这个目前最来钱的产业牢牢抓在手中,先满足自己的开支,确保不用向司徒府要钱,然后看这些儒生士大夫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万一不如意,就将山林矿泽收归少府,将皇室开支与朝廷开支分开,各花各的。

  反正我不可能缺钱,不用像孝灵帝一样建万金堂,钱没攒下,反落得一身骂名。

  如今荀彧果然沉不住气,提出了少府与大司农职权的划分问题,刘协很想看看他们能提出什么样的方案来。

  杨彪、周忠都是老狐狸。他们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合适的方案,此刻听荀彧提出,知道是刘巴拱的火,正中下怀,纷纷将殷切的目光看向了荀彧。

  张济不懂经济,一脸茫然。

  贾诩低着头,都快要睡着了,一副这事与我无关,你们别问我的架势。

  荀彧也知道自己既然挑起了这个话题,就不能再往后躲。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维持当前制度,不分皇室、朝廷,都由司徒府控制,但是要对皇室的规模进行限制,以免无限膨胀;二是将皇室与朝廷分开,重新划分各自的权力范围。

  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矿山的收益。

  荀彧的建议是,既然光武帝将盐铁、矿山等收益划归大司农,就不要再改了,这些还是归大司农。这些收益数额巨大,又对民生经济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还是由大司农控制更合适一些。

  杨彪、周忠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抚着胡须,一脸深沉,却不置可否。

  刘协嘴角轻撇。

  一旁的皇后伏寿很不高兴,却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皮,脸上也没了笑容。

  坐得比较近的荀文倩、甄宓听到了大概,荀文倩神情有些尴尬,甄宓却笑靥如花,轻声对荀文倩说道:“荀尹这是要将印坊、织坊全部收归司徒府吗?那我们倒是清闲了,不用再这么辛苦。”

  声音虽然不大,荀彧却听得清楚,脸有些发热。

  印坊、织坊都是天子一手策划,皇后与贵人们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其中还包括他的女儿荀文倩,想收回就收回?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若想如愿,必然要做出能让天子接受的巨大让步。这个让步是什么,他大致猜得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话到嘴边,他还是犹豫了。

  这关系到儒门的地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

  虽说天子新政迭出,已经在实质上动摇了儒门独尊的地位,毕竟还没有公开否认这一点。在不少人看来,从事实学的也是儒门士子,非儒门士子大多还只是做事的工匠,与仕途关系不大。

  一旦正式宣布仕途对其他学术敞开,儒门独尊的地位将荡然无存。

  就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英明的,是利在千秋的。在短时间内,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也会被无数儒门士子唾弃,成为儒门败类,被人指脊梁骨是避免不了的。

  是在这个场合提出,还是见好再收?

  反正天子原则上也没有反对,具体的建议可以等两府联席之后再提。

  看杨彪、周忠这神情,应该也是不赞成在这时候与天子讨论这个问题的。

  可是话到嘴边,荀彧还是不甘心。

  今天是守岁之会,不仅三公九卿及其主要属员都在,各郡国的上计也在,规模有如大朝,气氛却没有大朝那么庄重,正是上书的好时候。就算不能做出最好的决断,也应该在原则上达成一致。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荀彧咬咬牙,挺身而起,长揖再拜。“陛下受命于危亡之际,奋发于倾覆之间,不让光武皇帝当年。臣以为,如今天下将定,正适极大之年,陛下宜收拾旧制,革故鼎新,开万世太平。”

  刘协笑笑。“荀尹这是要做大文章么?”

  杨彪、周忠也有些措手不及。他们还没有机会和荀彧仔细商量,此刻只是想听听荀彧的意见,可是荀彧这架势,可不是泛泛而谈的意思,这是要开诚布公啊。

  虽说这只是荀彧一人的意见,就算被否了,也不会牵扯到他们。

  可是,这毕竟是关系到儒门的大事,怎么能如此仓促呢?

  荀彧已至不惑之年,怎么还和弱冠少年一样意气用事。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量入为出

  荀彧开了口,反倒镇定下来,从容应道:“陛下,此乃臣一孔之见,并非什么大文章。若能有利于国家,还请陛下斟酌。荒悖之处,则请陛下治臣之罪。”

  杨彪、周忠相视苦笑。

  荀彧这是铁了心,要以一身为牺牲,与天子谈判啊。

  堂上、堂下众人原本就留意御座前的几个人,此刻见荀彧挺身直言,知道有大事发生,立刻提醒身边的人肃静,连歌舞也歇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子与荀彧等人的身上。

  刘协摆摆手。“荀尹,放松些。今天是守岁之会,不是朝会。君臣一起辞旧迎新,可以畅所欲言,却不必如此拘谨,坏了兴致。”

  杨彪也顺势劝道:“荀尹,自华阴之战起,不论是朝堂还是战场,陛下都是从谏如流的。你有什么想法就说,但有可取之处,陛下自会择善而从,你不必搞得这么严肃,效强项故事。”

  周忠也配合的笑了起来,拉着荀彧入座。

  荀彧顺势重新入座,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转入正题。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先吹捧了刘协几句,将刘协与光武帝相提并论,并表示就节俭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为了发扬这个优势,并避免后世之君重蹈覆辙,有必要立下规矩,对后宫的规模进行限制。

  众人听了,不禁暗笑,同时又为荀彧捏了一把冷汗。

  荀彧说的话是没错,天子的节俭有目共睹,即使是和光武帝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他说的后世之君,无论怎么看,先帝孝灵都是其中之一。天子对此颇有异议,一直在致力于重修《孝灵帝纪》,岂能听不出荀彧的言外之意?

  万一天子不爽,就算今天不面折荀彧,心里这根刺也埋下了。

  刘协面不改色,淡淡地笑了笑。“依荀君之见,后宫应该是什么样的规模?是依周礼,还是依光武皇帝成法?”

  荀彧摇摇头。“陛下,今日之议,重点不在后宫的规模。”他从一旁的周不疑手中取过刚刚诵诗受赐的厌胜银钱。“今日只谈钱。”

  “哦?”刘协有些意外,不禁转头看向杨彪等人。“真是难得啊,荀君不论礼,要谈钱了。”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颌道。“管仲曾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比干在朝则为忠臣,在野则为财神。宛人范蠡出仕则为名相,经商则为巨富。荀彧施政河南,关心经济也是应该的。”

  刘协瞥了一眼杨彪,暗骂老狐狸。

  听你这意思,我不听他说就是纣王、越王是吧?

  “行,那就谈钱。”刘协笑得更加灿烂。“可惜纣王、齐桓公、勾践都不是什么明君,要不然我倒是愿意成全荀君这效仿前贤的心思。”

  杨彪尴尬地躬身请罪。“臣引喻失当,请陛下治罪。”

  “罢了,是我让你们轻松些的,有错也是我有错在先。”

  杨彪更加尴尬,老脸通红,讪讪地笑了两声。

  荀彧面色不变。“陛下岂是帝辛、小白、勾践可比。若帝辛有陛下一半明睿,周不能代商,当复有十七世之命。小白、勾践若有陛下一半英伟,岂是偏安之霸?臣等有幸,能追随陛下兴复汉室,再造儒门,建万世太平,岂敢知而不言,言而不尽?陛下宽待老臣,人所共知。司徒终年辛苦,一时兴奋,不胜酒力,引喻失当,瑕不掩瑜……”

  刘协抬手,示意荀彧别再叨叨了。

  “说正事,说钱。”

  就今天这气氛,他也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真的处置杨彪,搞得举座不欢。

  经过杨彪一打岔,气氛轻松了许多。

  荀彧说起了他的建议。

  其实也很简单,量入为出而已。

  皇室的礼仪要不要?当然要,但是不能过。

  过犹不及,有违中庸之道。

  在一定的条件下,天下贡赋是有限的,不能没有节制的开销,否则入不敷出,卖官鬻爵、横征暴敛必然出现。而且上行下效,一旦天子随心所欲,不按既定的制度来,官员自然变本加厉,老百姓就苦了。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甚枚举,足以为鉴。

  所以,天子要以身作则,控制支出。

  至于后宫的规模,就算不从礼的角度出发,仅从经济的角度出发,也有必要加以控制。既然仓禀实而知礼节,那就应该根据具体的经济条件来制定相应的后宫规模,以免超支。

  荀彧话锋一转,盛赞天子节俭,后宫规模之小,不仅没有逾礼,而且比历代以俭朴著称的帝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后宫的开支也因此减到了不能再减的地位。

  众人虽然知道荀彧这话有夸张的成份,却还是不约而同的点头赞同。

  平心而论,天子的确算不上好色。比起孝桓、孝灵的后宫规模来,天子的后宫堪称寒酸,甚至不及一些地方豪族。

  荀彧接着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正是定规矩的时候,否则等将来经济条件好了,后宫规模大了,再定规矩,可就难了。

  “具体规模,一时难以细言,但臣有一个建议,以支出占天下税赋的总额计,当在陛下此刻规模之上,止于明章扩充后宫规模之前,具体数字,当由司徒府测算。”

  荀彧顿了顿。“臣冒昧敢言,明章能继光武遗制,不失为明君。只是扩充后宫一项,殊为失策,遗祸无穷。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若能预立制度,使后世之君有所守,则天下可久安。”

  刘协听懂了。

  荀彧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就是希望以制度的形式,将后宫控制在光武帝时的规模,以免开支过大,拖累财政。

  至于少府与大司农是合是分,具体如何划分,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皇室开支占财政总收入的比例不能太高。

  为了能让他接受这个建议,荀彧甚至没把话说死,留下了充足的余地。现在还只是天下初安,新政初行,税赋收入已经呈现迅猛的增涨势头。假以时日,财政状况更好,同样的比例下,皇室的开支也会水涨船高,想多纳几个贵人、美人也没问题。

  当然,如果财政状况不好,后宫规模也会受到影响。

  总而言之,是要将皇帝与天下绑定,对皇权进行限制,不能随意加赋,更不能用卖官鬻爵之类的手段筹集资金。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妇人之见

  看着一本正经的荀彧,刘协一时愣住,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怎么说呢,既有意外,又有失望。

  意外是荀彧这几天读书似乎大有收获,居然暂时抛开了儒门视为根基的礼,直接谈起了钱,而且在这种场合直谏,勇气可嘉。

  失望则是荀彧做了这么多准备,摆开这么大架势,却没拿出一个成熟的意见,还停留在泛泛而谈的层次上。

  就这?

  一时间,他甚至搞不清这是荀彧的能力上限,还是荀彧的勇气上限。

  这位三国最富盛名的谋士终究是个君子,难以摆脱知识分子骨子里的软弱性,否则面对曹操的空食盒,他就不会自杀,而是拍案而起了。

  如今他倒是拍案而起了,可是提出来的还是一个充满妥协空间的建议。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喜欢这样的提议。

  可是作为有志于为华夏文明开新声的穿越客,要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

  这真是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士人?

  荀彧从刘协眼中看出了端倪,一时有些茫然。

  他想过刘协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刘协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复杂,但其中那一丝失望却是显而易见的。

  天子是对我的忠诚失望,还是对我的能力失望?

  感受到了荀彧的不安,刘协收回目光,看向杨彪、周忠,淡淡的笑道:“二位以为荀君的这个建议如何?”

  杨彪、周忠也不敢轻易回答,沉默了片刻,杨彪才拱手说道:“臣以为……有些道理。”

  刘协轻哼了一声。“道理嘛,当然是有道理。量入为出,持家的主妇也知道的道理,焉能有错。只是……”刘协搓了搓手指,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荀彧的脸腾的就红了,然后又白了。

  天子说他这个建议和持家的主妇一般见识,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虽说如今女子不仅可以主内,还可以主外,甚至有做官的,但是将男子比作妇人,在大多数人看来还是一种贬低,而不是荣耀。

  更何况他是名满天下的名士。

  杨彪、周忠等人也有点懵。

  他们都知道天子对荀彧寄予厚望,也一直尊重有加,如今竟在大众广庭之下,将荀彧的提议称为妇人之见,还是大出他们的预料。

  一旁的荀文倩听得清楚,也瞬间变了脸色。

  坐得远一些的唐夫人与唐氏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天子为何如此,是不是被荀彧的建议激怒了。

  其他大臣也噤若寒蝉,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放松了手脚,生怕引来天子的注意。

  大堂上一时安静得有些可怕,并迅速蔓延到了堂下。

  正在找陈群私聊的刘巴坐得太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此情景,也不禁愕然。

  就在一片死寂中,刘协站起身来,负手离席,缓缓走到廊下,面到坐了一院子的郡国守相、计吏,一声轻叹。

  “众卿,朕有一言。”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离席拜倒,齐声说道:“请陛下垂示。”

  堂上的公卿大臣们也不敢怠慢,避席拜倒在地,恭听天子训示。

  荀彧也不例外,只是有些慌乱。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建议,竟会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晚上谈笑风生的天子变了脸色,原本融洽欢乐的宴会气氛也荡然无存。

  刘协转身招了招手,示意荀彧到身边来。

  荀彧迟疑了一下,还是伏地而走,膝行到刘协脚下。

  “请陛下……”

  刘协摆摆手。“荀君,听朕说完再请罪不迟。”

  荀彧碰了个软钉子,更加尴尬。

  刘协负手缓行,来回踱步。“方才荀君提了一个建议,诸位可能没听清楚,朕简单的概括一下。主题是四个字,量入为出。具体而言,就是要控制后宫规模,避免开销太大,重蹈覆辙。这个道理呢,不复杂,也没什么问题,在座有不少持家有道的女士,想必都能听得懂。”

  刘协停住脚步,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又落在荀彧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也仅限于此。”

  刘协声音不算大,但中气很足,气息平稳,能让坐在角落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巴也不例外,不禁心中一动。

  他知道荀彧说了些什么,也知道天子为何不悦了。

  “众卿,持家之道难道只是量入为出么?”刘协提高了声音,语气也更加严厉。“俗语有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不能生财有道,就算再懂得量入为出,又岂能过上好日子?你们中有很多人,读书不求甚解,又或食古不化,动辄便说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却不想想如何解决寡和贫。量入为出,没有入,哪来的出?”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不以为然,比如刘巴身边的陈群。

  刘协接着说道:“朕知道,一提到这些,有些人就会想到敛赋,就会想到法家的耕战,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主动为之。可是有些事,不是避就能避得掉的,没有充足的收入,家不能持,国不能治,天下不能安,王道更是水中月、镜中花,永远不可能实现。”

  刘协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荀彧。

  “荀君,你建议朕量入为出,控制后宫规模,朕可以答应你。但是,有个条件。”

  荀彧汗如浆出,伏地叩首。“请陛下垂示。”

  “你在河南尹任上已有两年,朕再给你两年时间。在这两年内,你要将河南的赋税总收入以及人均各增加一倍,百姓交完赋税之后,年收入也增加一倍。两年之后,如果你能达到这个目标,再来和朕谈量入为出的事。如何?”

  荀彧一时有些为难。

  河南这两年发展势头是不错,但是要在两年内翻一番,依然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天子的要求中,不仅有总额,还有人均,更提到了百姓交完赋税后的收入,这就不是多征税赋所能解决的问题了,而是要实实在在的提高产出才行。

  他没这个把握。

  事实上,没人能有这个把握。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后退的空间,只能咬着牙往前冲。

  “臣领旨。”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反将一军

  “甚善!”刘协随即转身,对杨彪、周忠说道:“司徒、司空二府抽调人手,加强对河南的上计、监察,保证朕与荀君的这个约定能够公正公平的进行,两年之后,不论结果如何,孰胜孰负,都要公布天下,以正视听。”

  杨彪、周忠暗自苦笑,却不好阻拦。

  他们也觉得两年之内收入倍增是不可能的,但荀彧本人已经答应了,他们也无法可想。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荀彧的一个机会。作为四十上下,出任一方郡守的优秀人选,如果荀彧真能做到这一点,位列公卿是水到渠成的事。

  “唯!”

  刘协又转身看着堂下的郡国守相、计吏。“众卿不妨也试一试,看看能否让本郡国的收入多增加一些。既然出仕,施政一方,为国求财,为民求利,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公器私用,不为百姓谋福利,却为一己之私殚精竭虑才是可耻的,是伪君子所为,而不是真君子应有的担当。酒来!”

  周不疑立刻上前,送一杯酒。

  刘协接杯在手,高高举起。“众卿切记,王道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认同此言者,请举杯,与朕共饮。”

  众人纷纷举杯,大声说道:“如陛下所愿。”

  陈群也举起了酒杯,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似的。一旁的刘巴看得清楚,悄悄地拍了拍陈群的背。

  “小子,你的机会来了。是真是伪,是虚是实,两年后见分晓。”

  陈群面色通红,一半是羞臊,一半是激动。

  正如刘巴所说,荀彧与天子立下两年之约,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他能辅助荀彧,赢下这两年之约,将来仕途必然坦荡,没有人敢说他只是借荀彧的关系。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刘协张开双臂,朗声吟诵。

  “大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

  心窥大道兮,身体践行。

  追慕前贤兮,弘其大业。

  化育万民兮,大同小康。

  国强民富兮,江山永固。

  长乐未央兮,大汉万年……”

  杨修挺身而出,抚掌而和,踏足而歌。“大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

  心窥大道兮,身随圣君。

  鱼跃龙门兮,飞舞纵横。

  出入百家兮,唯道是从。

  德抚万民兮,威镇四夷。

  长乐未央兮,大汉万年……”

  君臣对舞,再三咏叹。

  堂上、堂下众人见状,情绪也激动起来,纷纷起身,翩翩起舞,齐声相和。

  乐师们见状,再次拿起乐器,奏起了激昂欢快的音乐,为刘协、杨修等人伴奏。

  荀彧站在一旁,看着刘协与杨修共舞,心情有些莫名的复杂。

  比起杨修,他似乎总是慢那么一点。

  杨彪站在稍远处,不经意的摇了摇头。他看着一旁喜不自胜的袁夫人,心中暗自慨叹。

  杨修与天子同心本是好事,只是忠孝难以两全,父子之间的分歧在所难免。杨修刚说要为凉州发声,又在如此情形下与天子共舞,姿态太高,只怕是有意为之。

  ——

  一通舞罢,刘协归座。

  杨修意犹未尽,接着奏乐接着舞。

  经过这一番折腾,气氛虽然依旧热闹,各人的心情却有些不同。

  荀彧当众直谏,不能说失败——天子原则上接受了他的建议,只是提出了一个堪称苛刻的条件,压力就此转移到了他这一边。

  如何才能在两年内使河南的赋税收入翻一番?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只是当时逼到那个份上,他不答应也不成,现在冷静下来,又不禁愁了起来。端起酒杯,一连喝了几杯,直到刘巴按住了他的手。

  “子初?”荀彧一怔,抬头看看陈群的方向。“谈完了?”

  刘巴微微一笑。“你现在还有心思关心他?管好你自己吧。两年翻一番,你真敢答应。”

  荀彧苦笑,低声说道:“你也看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看到了。天子驭臣如用兵,信手拈来,不露痕迹。”刘巴眉梢轻挑,露出几分狡黠。“胜负成败,在此一举。文若,这是天子对你最后的考验。若能成功,杨公之后,司徒非你莫属。”

  荀彧连忙阻止。“子初,不可妄言。”

  刘巴笑笑,没有再说,只是举起酒杯,对荀彧致意。

  荀彧也举起了酒杯,却不像刘巴那么有信心。他知道天子对他期望甚高,不出意外的话,官至司徒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他更清楚,天子想要的司徒不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司徒,甚至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司徒,而是一个能一扫旧习,带着大汉走上一条新路的司徒。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子的确很着急。

  他要在西征之前,看到这个司徒出现,并掌握权力,在他西征期间经营好朝政,带着大汉走向下一个十年、二十年,实现王道。

  两年内实现河南赋税倍增,只是一个考验而已。

  荀彧头很大,但是他看到刘巴,又有了些许希望。

  “子初,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荣辱。”

  “嗯。”

  “你可有妙计教我?”

  “没有。”

  荀彧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见刘巴如此从容,他还以为刘巴有办法呢,没想到刘巴回答得这么干脆。

  刘巴喝了一口酒,微微一笑。“文若兄,你要是问我现成的办法,我肯定是没有的。但是我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有信心,而且他相信你也能做到。”

  荀彧愣了片刻。“子初何出此言?”

  刘巴放下酒杯,转过头,打量着荀彧。“难道你认为天子这么做,是为了折辱你不成?”

  荀彧连忙摇头。“自然不是。”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天子待臣下有礼,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方才语气激烈了些,也是我……让他失望在先。”

  想起天子方才那一句妇人之见,荀彧心里还是有些意难平。

  可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天子批评得对。

  主妇关注量入为出,是因为有丈夫在外面辛苦,寻求收入,她毋须关心收入来源,专心管好开支就行了。身为主政一郡的大臣,只知道量入为出,不关心生产,未免有失偏颇。

  亏得我还好意思在这样的场合提出建议,还一副为天下计的慷慨模样。

  我配么?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润物无声

  刘协还座,对杨彪说道:“杨公,汉阳去年的考功位列第几?”

  杨彪想了想。“具体排名,臣记不清了,好像不在前十以内,却也差得不远。”

  刘协的目光转向了杨彪身后的张松。

  张松立刻上前一步。“回陛下,去年郡国考功,汉阳是第十一。”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汉的郡国共一百出头,去除尚未平定的交州七国,不满一百。汉阳位列第十一,名次不算低,但还是有被司徒府刻意打压的嫌疑。

  杨彪还是很注意避嫌的,不愿意杨修太过引人注意。

  否则以杨修在汉阳的政绩,前三不敢保证,前五是肯定没问题的。

  这些心思,刘协能够理解,所以一直也没有过问。随着荆州、冀州等山东大州度田,凉州的政绩渐渐黯淡无光,不是汉阳一郡的问题。杨修提出要考虑人均的因素,正是出于这个现实困境。

  如果只比总量,到凉州做守相就形同左迁,再努力也不会有亮眼的成绩。

  “杨公,幽并凉等边州虽不如山东富庶,但重要性不遑多让,应该让更多优秀的人才愿意去边郡历练,而不是当作贬谪。令郎的建议有可取之处,司徒府还是要酌情考虑一二,不可轻忽。”

  杨彪躬身领命。

  他原本还想以父亲的威严压制杨修,现在天子亲口吩咐,又上升到边州与内地之间公平的层次,他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刘协又和杨彪等司徒府的要员讨论了一下。

  他不过问具体的人事安排,但原则是必须掌控的。既然已经决定了司徒要由州郡提拔,那就应该考虑到让潜在的司徒人选经历不同的郡国锻炼,穷的要去,富的也要去,户口少的要去,户口多的也要去。不能只在内地,还要去边郡,最好是东南西北都要去体验一下。

  杨彪唯唯诺诺。

  他本人有过任职地方的经历,但他没去过边郡,只在京兆、颍川、南阳等富郡、大郡任过职。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三公子弟的背景,一方面也是山东世家势大的体现。

  历数本朝的三公,有边郡任职经验的非常少,有的人甚至连地方施政的经验都不多。

  这显然有严重的弊端。

  以前三公虚位,实权有限,没有地方施政的经验也就罢了。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权力要回来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用好权力,显然不行。

  对旧制度进行改革,已经是君臣共识。之前进行了选举制度的改革,提出了以考试代替推举,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现在应该更进一步了。

  君臣喝着酒,聊着天,气氛很融洽,不时会心一笑。

  荀彧与刘巴坐在一旁,也在商量如何在两年内实现税赋翻倍的方案。

  想来想去,希望还在新技术和发展工商上。

  大汉的赋税分两种:一种是钱,一种是粮。

  要想挣钱,工商业是最佳选择。这一点不是什么新发现,也一再被事实证明。

  要想多收粮,在耕地足够,户口却不足的情况下,只能依赖新技术。

  一是使用新农具,提高效率,降低劳动强度。正如已经在河南推行的新犁一样,只是现在荀彧需要更多的新犁,以及其他新农具,使同样的户口能够耕种更多的土地。

  另一种方法是提高亩产。

  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硝石。

  魏翱、于吉等人刚在他们面前表演了火药,对火药的成分之一——硝石能否提高粮食亩产,荀彧非常关心。

  在此之前,他就了解过相关信息,只是那时没有压力,也就没现在这么迫切。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魏翱、于吉请过来,了解一些情况。

  相比之下,刘巴倒是了解不多。不过听了荀彧的分析后,他觉得可行。

  他这么想,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天子觉得可行。

  这些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见证了天子的出奇制胜,早就对天子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硝石可能提高亩产听起来匪夷所思,他们还是愿意接受。

  说干就干,荀彧、刘巴联名,请来了正在角落里吹牛的魏翱。

  听了荀彧的问题,魏翱一点也不意外。

  他对荀彧、刘巴说,我虽然没种过地,但我知道能从粪便中提取硝石。由此可见,硝石或许就是粪便的精华之一。粪便能肥田,提高产量,硝石既然是粪便的精华,应该也可以。

  魏翱说得头头是道,荀彧听得津津有味,刘巴却看着眼前的美食后悔不迭。

  君臣欢聚一堂,共度佳节,满案的美酒佳肴,你们在这儿大谈粪便,是不是有点倒胃口?

  他本想提醒荀彧,可是一看荀彧那如饥似渴的模样,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荀彧的压力太大了,他能理解。

  饮宴继续,斗转星移。

  不知不觉中,建安九年来了。

  ——

  里海之北的草原上,一座大营之中掩映在风雪之中。

  白雪皑皑,大地无声。

  一座牛皮大帐内,柯比能、荀恽以及数十汉人、鲜卑人围着火堆,喝着酒,吃着肉,有说有笑的闲聊着。火光熊熊,将大帐内烤得暖洋洋的,有如初春。不少人嫌热,敞开了怀,露出里面的丝质内衣。

  角落里,轲比能的女儿唐苏合伏在沈友腿上,呼呼大睡。

  她已经喝得半醉,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

  当然,她没喝醉的时候也不在乎。

  沈友也有些不胜酒力,靠在凭几上打盹,一只手在唐苏合的肩上轻轻的拍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在荀恽闲聊的轲比能漫不经心的看着沈友,貌似随口问道:“他在唱些什么?”

  荀恽转身侧耳,听了片刻,说道:“天问。”

  “天问……又是什么?”

  “《楚辞》中的名篇。沈子正本是吴人,吴属楚,对《楚辞》颇为推崇。”

  轲比能恍然,拍了拍大腿。“你们汉人真有意思,吃饱了喝足了,不去抱着女人睡觉,却喜欢吟唱这些古人的曲子。”

  荀恽眼神微闪。“《天问》不是普通的曲子,是对道的探询。”

  轲比能愣了一下。“是么?”

  “是的。大帅若是有兴趣,我为你吟唱几句,你就知道了。”

  “我能听懂么?”

  “能,每一个人都能。”荀恽笑笑。“当然,能听得懂问题,未必能知道答案,那可是我大汉最聪明的才俊才能讨论的问题。”

  轲比能眨巴着眼睛。“是那些能制造出千里眼的才俊吗?”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望梅止渴

  不久前,荀恽收到了一件从南阳送来的礼物。

  一只能让人看得很远、很清晰的金属圆筒,正式名称是望远镜,但轲比能等人更愿意称之为千里眼。

  他们相信,只要天气够好,站得够高,这只圆筒能让他们像雄鹰一样,看到千里之外的大山。

  是否真能看到千里之外,没人试过,但望远镜能让他们在草原上占据先机,抢先发现对手,却是不争的事实。

  轲比能征战多年,又和汉人接触得多,对汉人军械一向垂涎,一眼就看出了望远镜在军事上的用途。他很想拥有一件,但天子只赐了一件,而且指明是给荀恽的,他也不敢开口讨要。

  借着今天守岁,大家都喝了不少酒的机会,他顺口一提。

  荀恽心中明镜也似,笑着点点头。

  “是的,千里眼本是为观天所制,料敌只是附带的作用。”

  “哦……”轲比能咂了咂嘴,还是有些不甘心。“既然是观天的利器,想必很贵吧?”

  “一只千里眼比等重的黄金还要贵上三五十倍。贵重也就罢了,关键是稀少,天子耗尽少府内帑,第一批只制作了十来件,全赐给了边军大将。我虽不是大将,托大帅之福,也得到了一件。平时我用来观天,战时借给大帅观阵。”

  轲比能咧嘴笑了,举起酒杯。“长史说笑了,我麾下不过万骑,哪能和汉军大将相提并论。这都是长史身份贵重,得天子欢心。长史,你念几句《天问》我听听,再帮我解一解,也让我做个文化人。”

  “哈哈哈……”荀恽大笑。

  一旁的鲜卑将领也笑了起来,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荀恽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开始吟诵《天问》。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荀恽平时与鲜卑人打成一片,穿鲜卑之服,说鲜卑之语,除了发型一直没变之外,几乎与鲜卑人无异。从轲比能到普通士卒,都将他当成了自己人。此刻听他用标准的汉家官话吟诵起《天问》,才猛然惊醒,意识到他是一个真正的汉人,不知不觉的仰望起来。

  就连荀恽本人也有这种感觉,似乎每吟诵一个字,都能唤醒一份深藏在心里的骄傲。

  沈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打着节拍,配合荀恽吟诵起来。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唐苏合也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有些茫然。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沈友、荀恽吟诵的正是她听过无数次,已经能背诵的《天问》,不由得拍起手掌,加入了吟诵。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她的发音也不如荀恽、沈友标准,听起来多少有些别扭,却自有一番趣味。

  其他人虽然听不懂,见唐苏合也能跟着吟诵,兴致越发高昂,一起打起了节拍,将气氛推向高潮。

  荀恽吟诵完,正准备讲解,唐苏合跳了起来,主动请缨,要为轲比能讲解。

  轲比能心中欢喜,荀恽也乐得清闲,便由唐苏合去讲。

  唐苏合多次听沈友讲解《天问》,只是对其中的深意兴趣不大,只当作故事来听。《天问》从她嘴里讲出来,少了几分高深,多了几分趣味,轲比能等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讨论之余,他们又不禁感慨。

  鲜卑人也有类似的传说,只是因为没有文字,只能由祭司传唱,普通人有机会听,也有机会学一点,却没机会去深入了解。汉人则不同,他们有文字,有书本,每一个人都可以读书,都有机会去研究这些深奥的问题。

  再加上他们庞大的户口,能爆发出的力量实在可怕。

  千里眼这样的神器,只会出现在大汉,不会出现在草原上。

  就算他们能以重金购买到一两件,也只是一两件而已,永远无法掌握制作方法。

  与这样的对手为敌是不明智的,最明智的选择是加入他们。

  听唐苏合讲完《天问》,轲比能又与荀恽商量起了西征的计划。

  他们在里海北岸已经驻扎了大半年,一直在收集里海以西的情况,已经对那片大草原了解得比较透彻,恨不得立刻发起攻击。

  汉家天子没有说错,日律推演也没说错,那是一片肥美的牧场,足以让他的部落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只是荀恽反对他的计划,认为准备还不充足,应该再等等。

  荀恽的理由是那片大草原上虽然只有一些蛮族,包括曾被汉人击败的匈奴人,便大草原南端的克里木岛上却有罗马人的据点。

  罗马人的兵力有限,并不能对他们构成威胁,但罗马人控制了黑海,也就控制了通往罗马的商道。在没有水师参战的情况下,就算他们能夺取克里木岛,也无法控制商路,只会引起罗马人的警觉,破坏当前的商贸关系。

  如果商路受阻,不仅他们无法从商路获利,朝廷也会受到影响。

  荀恽的说法没错,但轲比能的关注重点不同。

  商路带来的利润固然很大,对他来说却不是最重要的,黑海之北的那片大草原才是最重要的。有没有商路,只是能不能活得更滋润的问题。有没有那片大草原,却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离开贵霜之后,他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里海北岸的这片草原远远不及两河之间的草原,养不活他麾下的这些人,更谈不上发展壮大。

  一片梦寐以求的大草原就在眼前,却不能吞下,轲比能想不通,他麾下的将领也很有意见。

  如果不是荀恽身后有强大的汉朝,他们早就翻脸了。

  荀恽理解轲比能的心情,但他还是对轲比能说,千里征战,求的是必胜,求的是大利。一旦开战,就不能着眼于几场战斗的胜负,而应该着眼于一片区域的彻底征服。

  现在西进,的确能击败当地的蛮族,但是打跑了他们,并不代表你就能占据那片草原。那些人会像狼群一样,不断的袭扰你,让你不得安生。时间长了,你的收获未必就有预期的那么大。

  如果能一举攻占克里木岛,并控制商路,不仅从商路中获取定的利益,还能从黑海之南运来粮食,弥补游牧的不足,再与蛮族对峙时,你就稳了。

  轲比能还是不甘心。

  见此情景,沈友提出一个建议:可以派小规模的人马先去试探一下。

  消息毕竟是消息,难免有不实。只有派人去了,才能真正了解那些蛮族的虚实。如果对方实力的确强大,再撤回来也没问题。

  轲比能大表赞同。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貌合神离

  当着轲比能的面,荀恽没有反驳沈友,算是默认了这个方案。

  反正现在外面还在下大雪,至少半个月内,轲比能无法动身。

  轲比能却心情大好,大呼让人上酒,要和沈友再喝几杯,不醉不归。

  唐苏合眉飞色舞,在一旁卖力撺掇,让沈友和轲比能斗酒。看那架势,她分明是想将沈友灌醉,生米煮成熟饭,好遂了心愿。

  唐苏合年纪不大,却因为衣食无忧,每天都有肉奶的原因,发育得早。草原上也有早生早育的习惯,她有好几个玩伴都已经嫁人生子了。为了等沈友求婚,她已经成了大姑娘。

  换作以前,原本毋须这么麻烦。鲜卑人一向开放,直接钻了被窝就是。如今情况有所不同,轲比能已经依附大汉,算是一方诸侯,多少要点面子。沈友更是自持身份,不肯苟且,能和唐苏合在众人面前如此亲密已经难得,不婚而生之类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当然,如果只是逢场作戏,结一段露水姻缘,那倒也罢了。有轲比能的身份在这儿摆着,始乱终弃显然是不合适的。于公于私,这件事都要隆重一些。

  酒至半酣,沈友和轲比能商量起了西征的具体安排。

  轲比能是客军,万里征战,不能掉以轻心。除去新附的部落,他的主力也就是万人左右,经不起太大的失败。且一旦西进,与贵霜之间的距离太远,联系变得困难,轲比能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作战。

  这也是荀恽不赞成轻易出兵的原因。

  因此,哪怕是小规模的试探,也必须慎重择将,确保取胜。

  沈友话一出口,荀恽顿时恍然大悟。

  沈友这是想亲自统兵作战。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真正切入鲜卑人内部的好机会。

  轲比能麾下将领不少,但能独领一部的却不多。沈友有这样的能力,之前又曾前往草原游历,了解情况,可谓是知己知彼。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是鲜卑人,很难得到轲比能的绝对信任,亲自指挥鲜卑人作战。可是有了唐苏合,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如果沈友能指挥鲜卑人作战并且取胜,汉人就可以真正掌握这支鲜卑人马,不再仅仅是参谋。

  想通了这一点,荀恽不禁感慨。

  要说脑子灵活,还得是江东人。虞翻入朝较晚,却能迅速掌控讲武堂,成了天子心腹。沈友来西域也晚,但他与轲比能等人接触没多久,就取得了比他大得多的进展。

  如今沈友更进一步,要从轲比能的手中取得兵权了,他还只是一个长史。

  轲比能有些犹豫,一直没有正面回复。

  但荀恽知道,轲比能没有更好的选择,迟早会松口的。

  ——

  次日清晨,大雪停了,阳光普照,天地之间一片洁白。

  虽然是元旦,荀恽还是早早起身,在帐前习武。

  这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习惯。除了锻炼身体之外,也让自己拥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尤其是向沈友讨教了刀法之后。

  即使是鲜卑人中的勇士,也不敢轻易向他挑战。

  练了两趟刀法,荀恽收式,还刀入鞘。

  “啪啪啪!”身后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荀恽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转身之际,他的脸上便露出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子友起得这么早,看来昨天没喝醉。”

  沈友大步走了过来,嘿嘿一笑。“群敌环伺,你敢喝醉么?”

  “群敌环伺?”荀恽心中一动。“子友言重了吧?”

  沈友拍拍荀恽的肩膀,指指远处冰封的海面,示意荀恽过去走走。

  荀恽会意,与沈友一边说笑,一边向海边走去。

  正是严寒之际,海面积成了一层厚厚的冰,即使人站在上面也稳如泰山。几个奴隶正在远处的冰面上凿洞捕鱼,看到荀恽、沈友走来,他们跪在地上,有些不安地打量着荀沈二人。

  沈友摆摆手,示意他们照旧。

  奴隶感激地磕了个头,继续干活。

  以冰面上又走了百十步,沈友才停住脚步。“你知道哈代么?”

  荀恽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哈代。哈代是轲比能的近侍兼养子,深得轲比能喜爱,不仅与轲比能之子轲武形影不离,还一起接受了荀恽的教导,如今算是文武双全。再过几年,哈代必是鲜卑麾下一员猛将。

  “你知道哈代的父亲是谁么?”

  “谁?”

  “日律推演。”

  荀恽顿时觉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脸色变得比雪还白。

  哈代竟是日律推演的儿子?

  休屠泽之战后,日律推演战败溃逃,被轲比能所杀。轲比能能得到天子的赦免,没有因作壁上观而受罚,只是被赶得更远,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轲比能劫杀了日律推演,献上他的首级。

  一直以为,荀恽都以为轲比能杀日律推演是向大汉证明他自己,现在才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哈代是日律推演之子,知道内幕的人应该不止一个,但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可见鲜卑人看似尊敬他,实则内心深处一直防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荀恽的声音有些干涩。“哈代入营时是在葱岭以西,离狂沙部落的牧场很远。”

  “哈代原本被日律推演藏在小金山的野狼沟。轲比能西进时,就派人去黑狼沟接他,到了贵霜才让他露面,就是要让你觉得他一直在西域,与鲜卑人没什么关系。”

  荀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脸色变了几变。

  “轲比能是枭雄,不甘心为大汉臣属,只是形势如此,不得不暂时委屈。如果能得到黑海北岸的大草原,吸纳了那里的蛮族,他就能重振旗鼓,有了和大汉讨价还价的底气。至于通往罗马的商路,他并不是太关心。”

  荀恽哼了一声,带着几分隐怒。

  “人就是这样,实力越强,野心越大。他畏惧的是天子,如今天子在万里之外,他岂能雌伏?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是不会老实的。你把他当自己人,一心为他着想,他不会领情,只会觉得你碍事。之所以没对你下手,不过是时机尚未成熟罢了。”

  沈友抬起头,看向远方,又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去碰个头破血流。借此机会,我们也试探一下罗马人的实力,看看他们的战法,为将来做些准备。”

  荀恽用力地点点头。“就依子正之计。”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驱狼吞虎

  沈友随即与荀恽商量了出兵后的安排。

  他们已经远离贵霜,很难得到西域都护府的增援。西进之后,也没有其他的援兵可以期盼,要想取胜,只能立足于现有的兵力。

  沈友想让轲比能吃点苦头,却不愿意轲比能败得太惨。

  成公英所领的西域都护府要镇守贵霜,随时准备迎接安息的进攻,无暇北顾。在天子亲征之前,这是他们唯一能用的兵力,不能折损太大。

  沈友希望荀恽能够认清轲比能的真实心思,并利用他的心理,及时建议轲比能派兵增援。

  荀恽原本是不赞成大举西进的,得知哈代的真实身份,知道轲比能并非真心臣服之后,他的态度自然不同。借此机会,削弱轲比能的实力,同时助沈友掌握兵权,才是他要考虑的重点。

  对沈友的提议,他一口答应。

  说完了正事,两人又说起了中原。

  最新收到的消息是半个月前的,随天子所赐望远镜一起,通过朝廷的邮驿,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通常情况下,他们很难收到这么及时的消息,迟滞至少在一个月以上,两三个月也正常,最久的甚至有半年以上。

  天子在南阳推行新政,有赖于南阳的户口和良好的工商业基础,收益之大,恢复之快,超乎想象。对于军事而言,除了望远镜之外,还有一项重大突破:火药。

  天子说,这是真正可以改变战争形态的利器。

  沈友与天子接触不多,不太清楚这句话的份量。荀恽却和天子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来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知道天子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

  他说火药可以改变战争形态,必然有其充分的理由。

  荀恽不赞成轲比能轻率出击,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虽然他没将这个依然是绝密级的消息通报给轲比能,却希望轲比能再等一等,等这样的利器到了再发起进攻,以期将损失降到最低。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他要劝轲比能尽早发动进攻。

  有了火药那样的利器,轲比能的价值迅速下降。既然他难以真正的臣服,那就让他死得其所吧。

  荀恽又告诉沈友,随着中原太平,新政推行顺利,天子西征的时间可能会提前。西域都护府会得到天子的直接增援,从正面攻击安息。他们的任务则是取道黑海大草原,不断西进,征服沿途遇到的蛮族,从陆路直取罗马。

  除此之外,周瑜正在漠北探路。如果能及时赶到,他将在黑海组建水师,由水路进入地中海,并为南北两路提供海上联络。

  沈友听完,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那我等更是刻不容缓,当迅速西进,争夺首功。”

  荀恽深以为然。

  ——

  三天后,轲比能下定决心,接受了沈友的建议,先派两千骑兵西进,进行试探性的进攻。

  再三考虑之后,轲比能以养子哈代为将,并接受了女儿唐苏合的建议,请沈友为长史,为哈代出谋划策。

  哈代刚刚二十出头,但为人英武雄壮,深得轲比能的喜爱。以他为将,虽然有不少鲜卑人不满,却没人敢跳出来反对。

  当然,阴阳怪气地说几句,担心哈代没有作战经验之类的,是避免不了的,轲比能也不在乎。

  除了两千主力骑兵,轲比能还为哈代配了两千附从骑兵。

  这些附从骑兵都是他一路西进时收罗来的,有之前被汉家天子击败的鲜卑溃兵,也有之前被汉人击溃,被迫西进的匈奴残部后裔,还有一些是本地蛮族。这些人的装备很差,但作风野蛮,又熟悉地形,作用也不可小觑。

  起程之前,轲比能再三关照哈代,不能自视太高,以为自己和汉人走得近,又通晓汉人的语言、文字,是文明人,看不起那些蛮族。

  在汉人的眼里,我们也是蛮族。

  现在是,将来也是。

  当然,你要尊敬沈友,却也不能对沈友言听计从,过于依赖。

  沈友是汉人,又是读书人,虽然武艺好,毕竟没有领过兵。如今是在草原作战,不是在汉人的中原,兵法读得再熟也没用,还是要靠我们鲜卑人自己的本事。

  在草原上,鲜卑人才是真正的王者,汉人也曾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哈代满口答应。

  正月十五之后,哈代起程,带着四千步骑出发。

  冬天草枯,游牧的方式并不适合,牲畜都要依靠囤积的草料过冬,体力下降,其实并不是出兵的好机会。但是轲比能部吸收了汉人的食物制作方法,准备了大量的腌肉,解决了一部分辎重问题,又提前准备了干粮,这才让哈代可以不带辎重,轻装前进。

  得益于沈友之前的打探,沿途的部落会在哪儿过冬一清二楚,哈代执行鲜卑人擅长的以战打战,一路打劫,长驱直入。

  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聚集而居,方圆百里之内也就几百部,面对如狼似虎的哈代,这些散居的部落根本不是对手,不是被屠戳殆尽,就是被打得溃不成军,只能仓惶逃窜。

  半个月后,哈代越过阿提河(伏尔加河),进入平原地带。

  比起阿提河东岸的山地、丘陵地区,阿提河西岸的平原地带显然更适合居住,部落规模也大,财富也更多,哈代收获颇丰,喜出望外,除了大肆劫掠之外,个人欲望也跟着升腾起来,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换新鲜的女奴侍寝。

  上行下效,他手下的那些千夫长、百夫长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白天四处打劫,晚上就举行庆功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甚至喝得大醉。

  沈友提醒哈代,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这片草原最富庶的地方不在阿提河两岸,而是第伯河两岸。从希腊人开始,他们就在包律司忒涅斯河( 第聂伯河)两岸设置据点,与当地的蛮族做生意。

  我们没有带辎重,你要想在这片草原站稳脚跟,就应该趁着冬雪尚未消融,各部落之间还没收到消息,迅速西进,占领包律司忒涅斯河两岸的牧场,将当地的部落征服,才能取得稳定的补给。

  哈代嘴上答应,行动却我行我素,每天沉湎于杀戮、享乐。

  其他人虽然觉得沈友说得有理,却抗拒不了现实的诱惑,嘴上赞成沈友说得对,身体却跟着哈代醉生梦死。

  沈友催了几次,见没有效果,便派人回复轲比能,请轲比能出面节制哈代,命令哈代迅速西进。

  轲比能收到消息,大为光火。

  荀恽随即建议,给沈友一部分权力,让他能够有效的节制哈代。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欲擒故纵

  轲比能犹豫了。

  他的确对哈代很失望,却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沈友身上。

  他很清楚,沈友很聪明,而且擅长学习。就长他现在对草原上作战知之甚少,只要给他统兵的机会,他很快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兵将领。

  如果沈友是个鲜卑人,他会毫不犹豫的信任沈友。

  但沈友是汉人。

  汉人的老辈很和善,一向对鲜卑人行安抚之策。年轻人却野心勃勃。从汉家天子到眼前的荀恽、沈友,都是一心想建功立业的人。他们抛下中原富庶的生活,不远万里,来到这苦寒之地,可不是为鲜卑人谋福利的。

  他们只是想利用鲜卑人,建自己的功业。

  给了他们兵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轲比能很想亲自率兵增援,但他又放不下大本营。在春回大地,牧草生长之前,大量的牛羊无法迁徙,只能留在这里。他领兵走了,这里交给谁?

  想来想去,轲比能做出了一个折衷的决定,让唐苏合率领二百亲卫骑兵赶往前线,配合沈友,节制哈代,让哈代不要太放肆。

  原本挺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单飞就这么浪荡?

  鲜卑人贪酒好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哈代做得太过了。

  同样,唐苏合离开之前,轲比能又交待了一番。

  你倾心沈友,阿爸知道,也很支持。但是沈友一直不提亲,他心里怎么想,你不清楚,阿爸也不清楚。你这次去,好好和他谈一谈,他要是肯正式娶你,死心塌地的对你好,我就给他兵权,让他建功立业。如果他不肯,我就不可能给他兵权,而且以后也不准你再和他来往。

  我也是一方大帅,也是要脸的人。

  唐苏合满口答应,带着两百亲卫骑兵,火速赶往哈代军中。

  见面之后,唐苏合先宣布了轲比能的命令,要求哈代迅速西进,争取在开春之前控制包律司忒涅斯河下游的两岸,控制罗马人与当地蛮族的贸易。

  见唐苏合来了,哈代感受到了压力,不敢再大意,立刻下令进兵。

  唐苏合与沈友同行,将轲比能的意思转告沈友,并且直截了当地问沈友。

  “你要怎样才肯娶我?”

  见到唐苏合,沈友就明白了轲比能的意思,也知道会遇到这样的逼问。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等大帅真心臣服,把自己当个大汉子民的时候。”

  唐苏合不解。“我们是鲜卑人,和汉人样子都不一样,这是改不了的。”

  “我说的是大汉子民,不是汉人。”沈友耐心的解释道:“大汉的子民数以千万,不仅有汉人,还有匈奴人、鲜卑人、汉人,南方还有百越、五蛮。虽然我们长得不一样,但是却可以说同样的话,写同样的字,就像你现在这样。可是你想想,大帅愿意这么做吗?”

  唐苏合想了想,有点为难。

  轲比能和荀恽很亲近,也让她和兄长柯武一起拜荀恽、沈友为师,学习汉人的语言、文字和典籍,但轲比能本人却以年纪大了,学东西太慢为由,不肯学说汉话,也不肯学习汉人的礼仪。

  沈友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对她来说,这就成了难题。

  他们都不肯让步,她夹在中间,如何取舍?

  沈友安慰唐苏合说,你也不要急。你现在年纪还小,再等三五年,天子将至西域,届时我会请求天子赐婚。我们汉人重礼仪,父母不来,君父也可以的。

  当然,前提是我要有资格出现在天子面前,请求天子赐婚。

  如果没有这样的实力,我也不配娶你。

  令尊虽说是鲜卑人,毕竟是一方诸侯。我一个布衣,就算娶了你,也会被人看不起,以为我是攀附你。

  这也是我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原因。

  沈友说得很恳切,不由得唐苏合不信。

  唐苏合想来想去,最后说,我没有权力给你兵权,但是这两百亲卫骑是我自己的,我可以送给你。能不能立功,就看你自己的了。

  沈友很谦虚的说,我不能要你的亲卫骑,但是我可以辅助你。你知道天子身边的马贵人、吕贵人吗?她们都是女子,可是都能统兵作战,不让须眉。

  我们汉人和你们鲜卑人不一样,我们汉人的女子不仅可以主内,还可以像男子一样征战沙场,斩首立功,甚至封侯。

  马贵人、吕贵人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一席话,说得唐苏合心潮澎湃,当即应允。

  两人一拍即合。

  沈友先为唐苏合拟定了练兵计划。

  唐苏合也听说过马云禄、吕小环的故事,亲卫骑中也有一些女子。只不过她既没有女骑精良的军械,也不熟悉女骑的战术训练,只是挑出一些强壮的女子充当骑兵而已。兵器、战法和男子没什么区别,谈不上出色。

  沈友首先将女子和一些身体不是很强壮的年轻男子挑出来,让他们放弃持矛突击的战法,改用弓弩。又为他们更换了更好的战马,同时加强骑术的训练。

  相对轻的体重,更好的战马,再配以精良的骑术和箭术,这些人就由普通的骑兵变成了优秀的轻骑兵,拥有更强的灵活性,可以在敌人的攻击距离以外对敌打击。

  鲜卑人的弓箭还可以,弩的质量就不怎么行了。沈友决定向西域都护府求助,请拨一百具三石弩、四石弩。这些弩的射程比鲜卑人用的骑弓远得多,可以实现碾压性的打击,更可以对敌军将领进行狙杀。

  除此之外,沈友还打算为这些人配备一些精甲。

  如今汉人的甲胄水平一日千里,打造的精甲不仅轻便,而且防护能力更强,可以更好的保护这些数量不多,训练优良的轻骑兵。

  此外,沈友还打算为唐苏合配备三十副马铠,装备三十名重甲骑兵,作为保护唐苏合的核心力量,并在必要的时候攻坚。

  黑海大草原上的蛮族有步有骑,骑兵以轻骑为主,步卒虽然强悍、野蛮,却不喜欢布阵。只要有三十名重甲骑兵,就可以轻易冲散他们那形同于无的阵势,分割包围。

  听了沈友的计划,唐苏合笑得合不拢嘴。

  轲比能不是不想要汉人的军械,是得不到。他几次向荀恽提及,都被荀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如今沈友慷慨,一口气为她提供这么多军械,她已经预见自己这些亲卫骑将成为一支真正的精锐,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一击定胜的作用,比肩马云禄、吕小环指日可待。

  “你对我真好!”忘情之下,唐苏合抱着沈友,狠狠的亲了一口。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出谋划策

  弓弩、甲胄短时间内不能到位,训练却可以展开。

  事实上,将人员按体格进行分类,再配以更好的战马,灵活性就有了明显的提高。这些人从小生活在马背上,骑术根基扎实,是天生的轻骑兵。

  沈友只是将他们的优势加以强化,并且将数量不多的弩集中使用而已。

  鲜卑人也有弩,但数量少,质量也不如汉弩。

  生活方式的不同,注定了游牧民族在技术积累上不如农耕民族。在技术发展的初期,他们还可以凭借骑兵的优势占据上风,一旦技术发展跨过了那个阶段,游牧民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大宋、大明如果不是被儒生控制了朝政,自毁武功,整天内斗,本可以压着游牧民族打,把他们变成附庸,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正如沈友现在要做的。

  他帮唐苏合练兵,可不是为了鲜卑人,也不仅仅是为了唐苏合,更是想验证天子的练兵思想。作为江东人,他与讲武堂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知道讲武堂现在追求的是小而精,以先进的技术和战术提高战斗力,而不是一味的追求兵多将广。

  对新战术的学习,亲自体验是最重要的。

  以唐苏合的亲卫骑去模仿天子身边的女骑,是一个不错的实践方法。

  如果能让女子都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鲜卑人的潜力就能得到发掘。能上马战斗的鲜卑女子明显要比汉人更多。让唐苏合出面,集结一两千女骑轻而易举。

  沈友很用心,唐苏合也有积极性,每天督促亲卫骑训练。

  很快,他们就迎来了一显身手的机会。

  在一次遭遇战中,五名女骑以游斗的方式,缠着对方七八名游骑,在对方的射程之外,用弩发起攻击。经过小半天的缠斗,取得了射杀三人,射伤两人,自己无一伤亡的战绩。

  唐苏合为此大为兴奋,再次提醒哈代,要尊重沈友,多听沈友的建议。

  他能将我身边的女骑士训练成真正的骑士,就能帮你提高实力,帮我们鲜卑人提高实力。

  哈代虽然牢记轲比能的指示,不敢对沈友推心置腹,却不能对眼前的事实无动于衷。他放低了姿态,向沈友请计。

  沈友重提之前的计划,建议哈代加快速度,抢在春天来临之前,尤其是开冻之前,抢占包律司忒涅斯河下游的两岸,控制当地蛮族与罗马人交易的通道。

  一旦天气转暖,冰冻的地面融化,再想迅速进军就难了。

  这一次,哈代没有犹豫,下令迅速进军。

  他们遇到了零星的抵抗,但人数有限,根本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在规模都不大的几次战斗中,唐苏合大显身手,成了最耀眼的新星,令人刮目相看。

  哈代感觉到了压力。

  如果是被唐苏合的兄长轲武比下去,他没有一点心理压力。被唐苏合比下去,他大感脸上无光。如果不能挽回面子,他以后还怎么立足?

  他请来沈友,向沈友请教接下来的行动方案,摩拳擦掌,要打一场大仗。

  沈友告诉他,在包律司忒涅斯河入海口的右岸,有一座石城,名叫包律司忒涅斯,波赫河从一旁流过,注入黑海。

  这座城建于希腊人称霸的时代,属于殖民地米利都。许多到此游历的希腊人都来到这座城,并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了这座城的繁华。

  即使今天已经被罗马人占据,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称它的希腊名字——奥尔比亚。

  如果能攻下这座城,哈代不仅将获得荣誉,更加获得城中积攒多年的财富。

  哈代仔细问了这座包律司忒涅斯城的情况,心动之余,又有些担心。

  这座城的规模不小,而且很坚固。以我这四千步骑,能攻下这座大城吗?

  沈友说,的确有难度,却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

  在罗马人的眼中,这里是与蛮族接触的地方,是世界的边缘。他们从罗马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了和草原上的蛮族做生意。

  既然是做生意,罗马人就不希望这片草原太乱。如果草原上的蛮族互相攻击,或者受到外来的攻击,他们往往会出面调停,协助当地的蛮族击败外来者,维护草原上的和平,并获得蛮族的感激。

  如今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本地人就是这片大草原曾经的主人——斯基泰人。在罗马人来之前,他们被一群从东南方向来的部落击败,不得不向南迁徙,几乎亡族。直到罗马人来到这里,帮他们挡住外来者的攻击,才在黑海北岸、大草原的南部建立起新的王国。

  这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罗马已经不是两百年前的罗马,他们实力大不如前,只是对草原上的蛮族还有一定的优势,勉力维持着昔日霸主的荣光。

  你只有四千步骑,实力并不算强,如果当地的部落向罗马人求援,罗马人出城的可能性非常大。等他们出了城,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罗马人以步卒为主,擅长结阵而战。他们也有骑兵,但是对骑兵重视不够,大多是当地的蛮族,作为附属力量,负责打探消息、侧翼骚扰等任务。真正的主力还是罗马人的步卒方阵。

  罗马人步卒方阵的战斗力的确很强,但他们早就不是当年,缺编严重,武器装备也不全。加上常年对付的都是当地蛮族,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轻敌思想也很严重。你只要抓住机会,出奇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取胜的可能性很大。

  沈友说得很详细,哈代听得很认真,只是觉得有些刺耳。

  沈友左一个蛮族,右一个部落,似乎忘了在他面前的鲜卑人也是蛮族,也是部落。

  被沈友再三刺激后,哈代忍不住了,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沈长史,你别忘了,我们鲜卑人也是游牧为生,和这片草原上的蛮族没什么区别。既然罗马人面对当地的蛮族有足够的优势,我又有什么把握能击败他们呢?”

  沈友思索了片刻,问道:“你知道你和这片草原上的蛮族有什么区别吗?”

  “不知道。”

  “从匈奴人开始,大汉北疆的游牧民族就和大汉交战,前前后后打了三四百年。虽然你们都败了,但是你们从战争中学到的经验却一点也不少,绝非本地的蛮族可比。想想匈奴人吧。他们被我大汉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几乎灭族,可是到了这里,他们与本地的蛮族作战,依然胜多败少。如果不是当年损失太大,户口还没恢复过来,恐怕等不到你们鲜卑人进攻罗马人,他们就要动手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长远规划

  哈代终于有了信心。

  罗马人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不太清楚。可是匈奴人的实力,他还是了解的。

  在西进的途中,他们多次和匈奴人接触。虽然战斗的规模不大,却能体现出多方的战斗力水平。

  总体而言,匈奴人不如鲜卑人,但是比起当地蛮族来,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简而言之,沈友之前的游历没有虚度,他的确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对双方实力的分析是可信的。

  哈代随即又向沈友请教,如何才能调罗马人出城?

  沈友又介绍了大草原上蛮族的概况。

  这片草原条件不错,面积也大,因此吸引了很多部落。有从东方来的,比如匈奴人,也有从东南方向来的,比如萨尔马提亚人,还有从北方来的,比如哥特人。

  包括这片大草原曾经的主人——斯基泰人,也是从外地迁来的。

  部落很多,但总的趋势是向南。

  来得早些的斯基泰人现在的地方就在南部,与罗马人混居。罗马人也是通过他们,与其他的蛮族进行交易。

  你如果进攻斯基泰人的地盘,罗马人绝不会无动于衷。

  至于其他蛮族,可能会来骚扰,可能会协助罗马人作战,但是都不重要。等他们看到你的战斗力,发现你的目标只是罗马人和斯基泰人,而不是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全力以赴了。

  除非你被罗马人击败。

  真到了那一步,当地蛮族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将你吞掉。

  沈友话锋一转,表示并不建议哈代直接与罗马人交战。

  从稳妥的角度来考虑,哈代更应该与罗马人结盟,进攻被称为萨尔马提亚人的当地蛮族。萨尔马提亚人与斯基泰人相似,也是从东南来,已经在这片大草原上称霸三百年了,最近也陷入了困境,实力受损。东方来的匈奴人,北方来的哥特人都准备对他们下手。

  击败萨尔马提亚人,控制这片大草原,然后和罗马人做交易,显然要比直接和罗马人交手来得容易一些。

  当然,收获也小一些。

  萨尔马提亚人终究是蛮族,拥有的财富远远不及罗马人和斯基泰人。

  哈代左思右想,还是想立个大功,决定进攻斯基泰人,诱罗马人出城,以攻取包律司忒涅斯城为最高目标。

  进了城,才算文明人。

  住在帐篷里,永远都逃不掉野蛮人的称呼。

  沈友再三相劝,最后还建议哈代请示轲比能,不要自作主张。

  与罗马人开战的收益固然大,但风险也不可不觑。哈代第一次统兵,还是应该以稳妥为主,不要冒险。

  哈代同意沈友的看法,但他的心气已经被沈友勾起来了,又岂能轻易放弃。

  他一面敷衍沈友,说是会向轲比能汇报,一面集结诸将,部署进攻斯基泰人的相关战术。

  唐苏合也劝了几句。

  她不劝还好,劝了哈代更坚决,非要打一场硬仗,证明自己不可。

  见哈代心意已决,沈友不动声色的提醒唐苏合,让她向轲比能汇报,最好是能让轲比能派兵增援,以免哈代一时冲动,造成重大损失。

  ——

  接到唐苏合送来的消息,轲比能大为光火。

  哈代的冲动超出了他的想象,不仅沈友劝不住,连唐苏合都压制不住他。

  沈友说得对,最稳妥的方案不是进攻斯基泰人,诱罗马人出城,而是进攻萨尔马亚人,取代他们,成为大草原的霸主,然后和罗马人做生意。

  这既符合他的利益,也符合大汉的期望。

  哈代简直是昏了头,竟然想一口吞下罗马人。

  这和他一惯的谨慎作风格格不入。

  大怒之下,轲比能与荀恽商量,他打算亲率主力西进。

  哈代立功心切,除了他之外,没人还能压制得住他。

  荀恽再三权衡之后,同意了轲比能的计划,并自请留守。他对轲比能说,论教化将士,我可能比沈友更胜一筹。但是论辅助大帅作战,沈友比我更适合。

  我留守大本营,保持与西域都护府的联络,由沈友充任行军长史,为大帅出谋划策。

  轲比能接受了这个方案。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为了确保安全,他留下了儿子轲武,并当着荀恽的面,对轲武说,你要听荀长史的话,不可违拗。如果你敢像哈代一样乱来,我一定不会饶你。

  轲武唯唯诺诺。

  轲比能随即聚集议事,准备出兵。

  已经是二月,虽然天气还是很冷,但春天很快就来了,到时候春地消融,牲畜就有新鲜的牧草可以食用。轲比能带上了牲畜,并让人赶去哈代营中,让哈代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到了再进攻。

  按照他的计划,他赶到包律司忒涅斯河的时候,估计都要四五月份了,足以让哈代冷静下来。

  除非哈代连他本人的命令都不听了,直接发起进攻。

  ——

  送走轲比能后,荀恽松了一口气。

  虽然轲比能带走了主力,只留下一些老弱,但他也因此获得了全部权力,终于可以做一直想做的事了。

  他一方面安排人伐木造舟,一方面亲自去踏勘地形,准备在伏尔加河和顿河之间挖一道动河。

  沈友之前带回消息,说流入里海的伏尔加河和流入黑海的顿河之间有一段距离比较近,不足两百里。如果能挖一条运河,以后从大汉来的货物就可在里海上船,先溯伏尔加河而上,再经运河转入顿河,最后进入黑海,再驶入地中海。

  如此一来,至少可以节省五六百里的陆路,节省大量的运费,还可以避免被沿途的蛮族打劫、收过路费。

  将来如果能在咸海和里海之间再挖一条运河,那就更方便了,可以从天山脚下起运,经药杀水,直入咸海。

  荀恽深知船运的优势,他觉得挖运河是值得的。

  他之前就和轲比能提过这个建议,只是轲比能一听说要挖两百里的运河,当时就摇头拒绝了。他无法想象凭人力挖一条这么长的河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反正在他看来,这和疯了没什么区别。

  但荀恽坚信可行。

  大禹治水,通天下江河,也不过用了十三年时间。他不敢和大禹相比,只是想挖一条两百里长的运河,有何不可?

  这样的工程在鲜卑人看来不可思议,在汉人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他乡故知

  虽然信心满满,荀恽在被轲比能否决之后,却没有向别人提过。

  一来他清楚轲比能提防他,不愿意他与其他人接触太多,二来他希望准备得充分一些再说。挖一条两百里长的运河绝非易事,也不能仅凭沈友的粗略印象就做决定。

  从这一点来说,轲比能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荀恽先造船。

  有了船,他就可以溯伏尔加河而上,将来运送挖掘运河需要的物资也方便得多。

  一开始,荀恽就遇到了困难。

  轲比能的部落中工匠数量有限,能造船的更是屈指可数,而且他们能造的船也只是一些独木舟之类的,根本造不出荀恽想要的船。

  无奈之下,荀恽只有退而求其次,先造一些大型木筏。

  这个倒不难,听了荀恽的讲解后,工匠们就开始忙碌起来。

  只是他们的工作效率实在不敢恭维,一天也干不了多少活。一方面是因为人少,技术也粗糙,另一方面是因为工具的质量、数量都有限,无法满足要求。

  看到这一切,荀恽多少有些感慨。

  他在轲比能的部落里好几年了,也算是平易近人,和普通部众的联系也不少,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们的技术水平这么差,和中原汉人差距之大超出想象。

  简而言之,他对鲜卑人的了解依然流于表面,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深入。

  意识到这一点,荀恽静下心来,一边教导工匠们造筏,一边派人去贵霜,向西域都护府求援,希望他们能安排一些工匠过来,并带一些工具。

  正好沈友也要派人去西域都护府要一些甲胄武器,可以一起送来。

  一个多月后,一个车队来到了荀恽的面前。

  车队由西域都护府的骑兵护送,除了荀恽、沈友要的物资后,还有一些跟着来的商人。在沙漠中行走,难免会遇到强盗、马贼,有西域都护府的骑兵随行,连雇佣护卫的钱都省了。

  商队从中原来,带着大量的丝绸、瓷器、书籍等高价值的商品。

  商队中还有一对年轻的汉人男女,男的刚刚弱冠,气质沉稳。女的年方豆寇,容貌出众。他们和商队里的胡商相处融洽,希腊语、罗马语说得都很流利,深得胡商们的尊重。

  荀恽也看他们顺眼,自然而然的多问了几句。

  男子自称章敦,是中原汉人,携妻子到西域游历,增长见闻。

  荀恽稍微问了几句,发现这个章敦对中原的情况颇为熟悉,见多识广,不像是第一次出门的士子,不禁多了几分好奇。

  他问章敦,以足下的学识,为什么不去考散骑?

  以如今的大汉形势,考散骑才是最有前途的选择。天子英明,大汉蓄势待发,将来必能一飞冲天。散骑追随天子左右,有的是立功的机会。

  章敦笑笑,谦虚了几句,表示自己生性懒散,就喜欢到处游历,适应不了散骑那种自律到近乎自苦的规矩。他家里小有资产,足以供他四处游历,增涨见闻。等哪一天不想逛了,去参加考试,做一个普通的小吏也绰绰有余,没必要一定去考散骑。

  荀恽倒也能理解。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散骑的前程是好,但要求也高,的确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的。

  他随即又动起了心思,对章敦说,如果你将来想做官了,又愿意留在西域,可以来找我。如果你想回中原,也可以找我。家父荀彧,现任河南尹,你可能听说过。

  章敦莞尔而笑,连连点头答应。

  他乡遇故知,两人说得格外亲热。得知荀恽在造船,想在里海上开辟航道,章敦也颇感兴趣,还为荀恽提了几个建议。

  他对荀恽说,你想造船,只靠部落里的工匠是不够的,应该想眼界放大一些,建一个造船厂,再建一个船队,为路过的商队服务,收取运费。

  只有赚到钱了,你的计划才能推行下去。如果全靠自己投入,或者依赖于西域都护府的援助,必然难以持久。

  先造几条小船,投入运营,赚了钱,再造更多更大的船。如此反复,用不了几年,你的船厂和船队就有一定规模了。

  荀恽大受启发。

  他随即想到一个问题。轲比能不是没有想法,而是受限于实力,很多事想做也做不了。只有能给他带来现实的利益,他才会有动力。

  章敦还说,要造船,就要有大量的木材。里海北岸以草原为主,木材要从遥远的北方运来,虽然有伏尔加河可用,还是太远了。你如果能在里海沿岸找到森林,找到可以造船的木材,成本可以大大节省。

  荀恽深以为然,设宴款待章敦夫妇,并极力建议他们经过轲比能的大营里,和长史沈友见一面。

  他隐约听出,章敦夫妇的口音有点江东味道,怀疑他不是中原人,而是江东人。

  毕竟江东与越人共处,常被中原人鄙视为南蛮,他们不愿意在他面前表露籍贯也是可以理解的。沈友就是江东人,应该和他谈得来。

  他觉得这样的人才只是游历太可惜了,应该留下来重用。

  章敦非常感激,第二天一早,就带着荀恽的亲笔信告辞了。

  有了荀恽的亲笔信,他们这一路都可以得到鲜卑人的保护,与章敦同行的商队也非常满意,待章敦夫妇越发热情,允诺到了罗马之后,不管章敦遇到什么麻烦,只要他们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送走章敦后,荀恽不放心,又派人给沈友送了一封信,让他留意这个商队。

  然后,荀恽就投入了建船厂的筹备工作。他派人乘着造好的木筏,分别沿着里海两岸出发,向南打探,看看哪儿有森林。

  很快,他就收到了回复。

  沿着里海西岸向南不远,便有东西向的大山,山高林密,有很多可以造船的木材。此地名义上属安息,却已经处在安息的边疆地区。除了收税,安息人对此地的控制非常有限,连驻军都没有,只有本地的蛮族。

  以鲜卑人的实力,如果选择进攻,应该没什么难度。

  更重要的是,从当地蛮族的口中得知,沿着大山西行,可以抵达黑海东岸。路虽然不如草原上的平坦,却近得多。

  在草原上的商路受阻时,就有商人选择沿里海西岸南行,穿过大山,再走黑海南岸,前往罗马。

  荀恽大喜,随即派人前去,与当地的蛮族接触,做实地勘察,尤其是用牵星定位术进地定位,确定航线。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百年规划

  “我们要的军械很快就要到了。”沈友扬着手里的书信,对唐苏合说道。

  “真的?”唐苏合喜出望外,要不是周围的人太多,她恨不得要扑到沈友身上,狠狠地亲他几下。

  接受了沈友的建议后,她身边的亲卫骑战斗大增,尤其是那几个女骑士,已经由纯粹的摆设变成了真正的战士,而且有独特的优势。

  一旦有了汉人提供的军械,战斗力得到进一步提升,她就会成为部落里不可替代的精锐,她在父亲轲比能的眼中也不再是那个贪玩的小姑娘,而是一名真正的将领。

  “按时日计算,还有半个月吧。”沈友笑了笑,又道:“不过他们会将这些军械交给大帅,再由大帅转交给你。大帅会不会扣下一些,我就不好说了。”

  唐苏合一听,顿时犯了愁。

  她想了半天,对沈友说道:“要不我们去迎一迎吧,抢在父帅看到这些军械之前,先拿过来,他就不好意思再要了。”

  沈友赞同唐苏合的建议,立刻与哈代商量,要去迎一迎轲比能。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哈代要谨慎一些,不要草率的发起攻击。

  当然,有机会也不能放过。毕竟等轲比能来了,他立功的机会就不多了。

  哈代被轲比能的命令喝止,心里很不痛快。这几天只能四处攻击附近的蛮族,虽然有收获,却无法和斯基泰人的城池相比。看到唐苏合,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得知沈友、唐苏合要去迎轲比能,他求之不得。

  当着唐苏合的面,他信誓旦旦,保证不乱来。

  沈友、唐苏合一离开,他就召集诸将,商量着要搞个大的。

  虽然不能跨过包律司忒涅斯河,但是附近也有稍小一些的斯基泰人城镇,可以去劫掠一番,收获肯定比和穷得丁当响的蛮族多。

  诸将一呼百应,兴致勃勃的出发了。

  ——

  沈友向东走了几天,就遇到了西行的商队。

  见到荀恽提及的章敦,他就笑了。

  荀恽不认识章敦是谁,他却清楚得很。但他更清楚,陆议化名章敦西行,必然负有秘密使命,不能泄露他的身份。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沈友对唐苏合说,我受荀长史之托,要劝章君留下,你和章君的夫人聊聊,看看她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或者有什么要求。

  唐苏合欣然答应,热情的邀请章敦的妻子——孙尚香到一旁说话,沈友则和章敦——陆议走到了一旁,远离人群。

  陆逊随即向沈友转达了他的使命,以及天子为他改名的事。

  沈友一点也不意外。“天子一向看好你,否则也不会让虞祭酒收你二人为弟子。”

  “诚然,天子对结党深恶痛绝。”陆逊感慨道:“只不过结党营私是人之本性,纵使英明如天子也无法阻止。化害为利,君臣一致对外,或许是当前唯一的选择。”

  “百年之后呢?天子再英明,再注意养生,也不过尽天年而已。百年之后,天下将定,功臣勋贵羽翼渐丰,后继之君能控制局面吗?”

  陆逊忍不住笑了。“沈兄深谋远虑,又有何妙计可解?”

  沈友摇摇头。“我要是有妙计可解,也不会远走西域了。伯言,你我想的其实大同小异。与其将大好岁月消耗在内斗党争上,不如出来转转,建功立业。虞祭酒想必也是如此想,所以才一心要将你们送到罗马去。”

  陆逊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他们都是江东人,有共同利益,自然容易想到一起去。这也是他不在荀恽面前表露身份,却要和沈友深谈的原因。

  即使没有荀恽的推荐,他也要见沈友的。

  将来到了罗马,他打探的消息大部分都要送到沈友手中。

  只不过碍于虞翻的嘱咐,他暂时还不打算向沈友交待他去罗马的真正意图。

  陆逊随即向沈友通报了中原的情况,尤其是南阳的情况。

  天子亲自坐南阳,开发荆南——甚至是整个江南的意图非常明显。他在为即将到来,而且必然到来的小冰河期做准备。虽然很多老臣不理想,但是虞翻却表示支持,还收集了不少证据来证明天子的观点并非出于臆测。

  已经是建安九年了,天子还是没有还都洛阳的意思,哪怕河南尹荀彧提出了修改礼仪,大幅度削减相关的制度,以节省开支。

  “天子似乎只想西征,对还都一点兴趣也没有。”陆逊说道。

  沈友微微一笑。“天子志在天下,岂能局限于中原。就算要定都,理想的都城也不会是洛阳或者长安,哪怕只以中原论。八百里秦川虽广,也只能供养一霸,不足以为天下之都。洛阳稍好一些,却无地利可用,也不是最佳选择。”

  “你觉得哪里是最佳选择?”

  沈友想了想。“江陵或许可行。”

  “江陵?”陆逊想了一会儿,有些怀疑。“江陵的地势未免低了些,常有水害。”

  “这些都是暂时的。”沈友摇摇手。“你想想云梦泽,从战国以来已经缩减了多少。再过三四百年,江陵的地势就不会低了。至于水患,以天子重视水利的程度,也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相反,定都江陵与天子重视水师、放眼四海不谋而合。顺利的话,不出三十年,大汉水师就可以从江陵出发,无远弗届。”

  陆逊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思路大开。

  他看了沈友一眼,欲言又止。

  他被虞翻收为入室弟子,倾囊相授,这两年又亲受天子教授算学,再加上博览群书,自认为文武兼备,已至大成。可是和沈友一聊,才发现自己的目光还是太狭隘了,远远不及沈友看得深远。

  不得不说,定都江陵似乎更符合天子的长远规划。

  如果真如沈友所说——从三四百年为跨度,这个说法应该是准确的——江陵附近的地形随着时间的迁移会逐渐变高,水患会大幅度减少,以大江南北的平原之广,足以养活更多的户口,四周又有险可守,比洛阳更有利。

  “依沈兄之见,加上西域,哪里更适合立都?”

  沈友摇头不语。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等天子拿下西域,再论不迟。伯言,你此去罗马,一路也不妨多留心,看看沿途的地理形式,看看哪里更适合立都。”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推波助澜

  不出意外,章敦婉拒了沈友的招揽,执意要西行,去看一看伟大的罗马城。

  沈友只能表示遗憾。

  他只是嘴上遗憾,唐苏合却是真的遗憾。短短的时间,她已经对章敦的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与她年纪相当的汉家女子不仅熟读诗书,而且精通武艺,骑射比她这个鲜卑人还高明。

  如果章敦愿意留下,她就可以多一个好闺蜜,将来统兵也能有一个强大的帮手。

  但是这一切,都因为章敦的固执化为泡影。

  盘桓了一天后,陆逊随商队起程,继续西行。

  沈友、唐苏合前去送行。

  比起沈友,唐苏合更加不舍,拉着孙尚香的手说了又说,送了又送,最后孙尚香答应和她结为手帕交,到了罗马会给她写信,这才罢休。

  随行的商人看在眼里,暗自赞叹。

  这对汉人夫妻真是太优秀了,到哪里都受欢迎,将来到了罗马也一定会成为名人。

  与陆逊、孙尚香分别之后,沈友、唐苏合继续东行,抢在西域都护府的骑士与轲比能交割军械之前,赶到了轲比能的大营。

  不出沈友所料,看到西域都护府送来的军械,轲比能眼馋得很。

  如果唐苏合没有赶来,他一定会扣下一部分,用来装备自己的亲卫骑。

  尤其是那三十套马铠,他真是爱不释手,拿起来就不肯放。甲骑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做梦都拥有真正的甲骑。

  说起甲骑,其实最早的甲骑就是鲜卑人组建的。只不过汉人有高超的工艺,后来居上,打造出了更好的马铠,组建了更强大的甲骑,反过来将鲜卑人的甲骑杀得溃不成军。

  见识过汉人的甲骑之后,轲比能就再也看不上鲜卑人自己的甲骑了。

  差距太大。

  费了好大劲,又承诺自己愿意担任轲比能的亲卫骑将,唐苏合才将这些军械收入囊中,然后兴冲冲的去试穿了。

  沈友随即向轲比能汇报了前线的情况。

  随哈代行军数月后,他对这片草原的了解更加细致,将各部落的分布及实力强弱绘制在一张地图上,摊在轲比能面前。

  看着这张详略得当的地图,轲比能庆幸自己这次的选择做对了。

  留下荀恽守大营,以沈友为行军长史是对的。论作战能力,沈友远超荀恽。有了这样的地图,有沈友协助参谋军事,他拿下这片大草原的机率大增。

  如果运气好,甚至可以夺取斯基泰人的地盘,接手与罗马人的生意,实现当初西进时所有的目标。

  唯一的问题是,西域都护府一直驻扎在贵霜,两河之间的牧场也成了西域都护府的辖区,他对日律推演的承诺怕是无法兑现了。

  就在轲比能对日律推演和哈代心生愧疚的时候,斯基泰人的使者赶到了他的大营。

  哈代攻击了我们的城镇,杀了几十个人,更重要的是,他违背了我们的习俗,污辱了我们的尊严。如果你们不进行道歉,并给予足够的赔偿,并承诺永远不再伤害斯基泰人,我们将集合所有的盟友,对你们发起攻击,直到将你们赶出这片草原,或者全部杀死。

  面对斯基泰使者的愤怒,轲比能的回答简单而粗暴,直接拔出环首刀,砍下了使者的首级,并让使者的随从带回一句话。

  我,大汉皇帝陛下麾下鲜卑大帅轲比能,奉大汉皇帝陛下诏书西征。尔等蛮夷,不降则死,毋须多言。

  赶走斯基泰人的使者后,轲比能随即传令哈代。

  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就要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在我赶到之前,你可以与任何人交战,前提是不能战败,不能有重大损失,丢我的脸。

  大草原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

  建安九年,五月,江陵。

  刘协站在江边的高坡上,看着浑浊的滔滔江水,一时感慨万千。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半个南郡变成了泽国,也让他以江陵为都的想法付之东流。

  正月,两府联席会议期间,提到了定都的问题。

  天下已定,交州的战事也非常顺利,孙策长驱直入,连战连捷,士燮兄弟根本不是对手,上表称臣是迟早的事,的确也该考虑定都的问题了。

  但刘协对长安、洛阳都不满意。

  华夏应该在哪里定都,是一个争论了上千年的问题。

  事实证明,作为地理中心,长安最佳,但关中平原养活不了太多的人口,汉唐盛时都饱受漕运之苦,唐朝甚至要到洛阳就食。

  洛阳看起来好一些,漕运更通畅,无缺粮之虞,但洛阳无险可守。

  至于现在的蓟县——后来的北京,偏居一隅,更不适合。

  左思右想之间,决定先到江陵看看。

  后世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大江南北是经济重心,两湖平原也比关中平原面积更大,长江又是天然的黄金水道。以江陵为都,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司徒府的左长史张松就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只是一提出来就被人否了。理由是江陵虽然曾是楚国都城,但基础太差,远远不及长安和洛阳。如果要定都江陵,少不了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与当下发展经济的宗旨不符。

  但荆益扬三州士人却对此颇有热衷,张松找了个机会,直接向刘协汇报了这个方案。

  刘协也有些心动,但他更谨慎一些,知道江陵在后世的确没有作为都城的历史,其中必然有其现实原因,所以也没给出意见,只是提出来看一看。

  这一看,他大致清楚了江陵的局限性。

  地利太低,水患太严重。

  就算后世有了三峡大坝那样的超级工程调节水量,这一带还是时常面临洪涝灾害的威胁。就眼下的工程技术而言,在这里立都,要有随时做渔民的心理准备。

  当然,江陵还有一个天然缺陷:离北疆太远。

  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依然是华夏最主要的威胁。都城离北疆太远,会严重影响边疆政策。

  从长安迁到洛阳,已经让朝廷对待胡人的政策偏向安抚,到了江陵,只怕更缺乏迫切感。

  江陵最多只能充当偏都,不能做首都。

  “骠骑将军,太尉,对定都的事,你们有何高见?”

  张济张了张嘴,嗯嗯啊啊了几句,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索性闭上了嘴巴。

  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就是个摆设。天子真正要问的人是贾诩。带上他,只是给他面子而已。

  没有其他大臣在场,贾诩也不客气。

  “陛下何不试试两京分治?”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陈年旧事

  “东西两京分治?”刘协沉吟道。

  的确有人提过这样的方案,既然长安、洛阳各有利弊,不如兼而有之。甚至有人提出了更详细的方案,以天子守长安,太子监国洛阳。

  也有提出相反意见的,天子守洛阳,太子守长安。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太子掌握兵权,既能熟悉边疆事务,又不用担心被废,有利于帝位传承的稳定。

  当然,这个方案对皇帝明显不利,所以没人敢明着提,只是隐晦的提出,仅供参考。

  支持这个建议的人不少,但贾诩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他现在提出这一点,莫不是也心动了?

  贾诩摇摇头。“两京何必是东西两京,也可以分动静、虚实嘛。”

  刘协有点糊涂了,示意贾诩细说。

  贾诩也打开了话匣子。

  自从有人提议定都以来,各种方案都有支持者,但他觉得这些方案都有一个共同点:目光局限在中原地区,不够开阔。

  别说已经纳入征伐目标的西域,就连大汉现有疆域之内的各州都无法顾及。

  不管是长安还是洛阳,真正能控制的区域其实还只是长城以内,五岭以北。天子重点关注的幽燕都护府、燕然都护府以及重建的中山国都不在其中。将来孙策出海征伐,大概率也会成为鞭长莫及的属国,游离于朝廷的有效控制之外。

  这显然不能适应当前形势,也无法满足将来的需要。

  因为,贾诩建议维持巡狩制度,建动静二都。

  静都负责日常政务的处理,动都则巡视天下,尤其是对各地军事力量的巡视,并兼负监察的职能。

  至于是天子巡视,太子守国,还是天子守国,太子巡视,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实许。比如太子年幼的时候,应该守国,随三公学习政务,年富力强的天子则巡视天下。等太子年岁稍长,有了一定阅历,再去各地见习,而年岁渐高的天子则守国,顺便教导皇太孙,培养继承者。

  有皇太孙这个因素在,皇太子也不敢对天子过份,可以维持相应的体面。

  如果此计可用,那长安、洛阳都可以做为都城,或者兼而有之。动都则不必拘泥,天子或太子所经之处都是都城。

  刘协没有立刻评价,而是认真思考了一番。

  贾诩的办法有其可取之处,但具体执行起来,问题也不少。

  天子巡视天下,开销很大,对地方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贾诩说,开销肯定有,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首先,之前天子巡狩天下的开支之所以大,是因为各种礼仪制度约束,随行人员多,动辄万人,甚至数万人,还有公卿大臣随行,每个人都要有合乎他们官爵的待遇。如果只是例行巡视,大可不必搞得那么隆重,千余人即可,也不必让公卿大臣都跟着,派一个负责监察的卿臣官员就足够了。

  其次,虽说治国当以静,不能过多的干扰地方。但治兵则相反,如果长时间不巡视,镇守地方的将士难免懈怠。经常性的刺激一下,进行校阅,有助于督促他们训练,保持战斗力。

  最后,天子、太子巡视天下,有助于地方维护道路畅通,也能刺激车马、船只等交通工具的研制,对发展商业有利。陛下若能开放驰道,供百姓使用,能带来的效益足以抵销一部分开支。

  刘协听懂了贾诩的意思。

  贾诩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强调对军队的控制权,二是逼迫士大夫进行礼制改革,简化制度,节省开支。

  巡视的主要内容之一是各地的驻军,天子、太子制度性巡视各地,与当地将士保持联络,可以更好的掌控军队。

  巡视的开销大,和礼仪有很大关系。简化礼仪,就能缩减开支,更加务实。

  这两点,显然都有利于维护关西人,对关东士大夫不利。

  刘协决定先在身边的小圈子里进行讨论,考虑成熟了,再向司徒、司空府提出建议。

  但是他对贾诩的支持还是表示满意的。

  大体上,贾诩这个方案很对他的胃口。

  贾诩也不反对,但是他更建议刘协趁此机会,走得更远一些,就当是试行。

  “交州尚未平定,陛下何不渡江,就近看看丁冲的部署,激励将士,顺便给士燮一些压力,逼他早日自缚请罪?”

  刘协笑了。“你觉得士燮会自缚请罪吗?”

  “会。臣与士燮曾有数面之缘,当时他在洛阳,师从刘陶读书,本非争霸之人。不过是见中原大乱,无力节制岭南,这才心生野望,效仿赵佗、吕嘉,想割据一方。如今陛下平定天下,士孙瑞、孙策两路并进,连战连捷,他们只怕已经破胆,只是担心孙策好杀,不敢投降。只要陛下一封诏书到,他必然袒衣自缚、束手来朝。”

  “你和士燮还是旧相识?”

  贾诩笑笑,带着几分自嘲。“臣在洛阳为郎十余年,认识的人可不少。只不过臣出自边鄙,没人愿意与臣结交罢了。臣若是关东人,或者像士燮那样,拜刘陶那样的中原中士为师,或许会走得顺利一些。”

  “刘陶是哪里人?”

  “颍川郡颍阴县。”

  刘协心中一动。

  原来士燮的老师刘陶和荀彧是同县,怪不得士燮以一介边郡书生,升迁却这么快,不到四十岁就出任交阯太守,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比起士燮,贾诩当年真是望尘莫及,不得不回西凉,自谋出路。

  董卓之乱,本质上是山东士大夫对凉州武人系统性压制带来的反抗。

  他们太自以为是了,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凉州人放在眼里。不管是皇甫规、张奂以读书治学示好,还是董卓以强迫手段招揽,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可。

  作为凉州人的一员,作为董卓曾经的亲信,贾诩对此刻骨铭心,不失时机的给他们上了一次眼药。

  士燮既然是颍川人刘陶的弟子,就算是汝颍士大夫圈子中的一员。他割据交州这么久,进行甚至已经派大军征讨,汝颍人却始终无动于衷,没有一点表示。要说他们没又保留,实在解释不通。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一趟,去看看九嶷山。”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忠言逆耳

  司徒、司空二府还在商量新法的事,南阳也必须有人坐镇,所以杨彪、周忠都留在了南阳,刘协只带着张济、贾诩来到江陵,就连四将军都只带了段煨一人。

  所以他起意去江南看一看,也不用和谁商量,只是给司徒、司空二府发了一道消息,然后就传诏留守长沙的黄祖,让他派船来接。

  数千人马要过江,只能乘坐荆州水师的战船。

  天子巡视江陵,黄祖就在江南等着,随时准备接驾。得知天子要过江巡视,第一时间带着战船来了,恭恭敬敬的迎天子登船,竭力示忠,恨不得将心腹剖开,让天子看看他那一片赤胆忠心的鲜红。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天子强力压制孙策,他不可能活到现在,他儿子黄射也不可能成为南阳太守。

  孙策盯着他的脖子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协却没和黄祖说太多。

  江夏黄家得到的利益足够多,忠心自然有保证,没必要刻意拉拢。黄祖不听话,有的是听话的,他不介意江夏黄家换个家主。

  看着眼前的长江,刘协和张济、贾诩聊起了黄河,聊起了青藏高原。

  长江、黄河这两条大河都发源于青藏高原,这是后世才确认的道理,这个时代还没有这样的认识。很多人还以为黄河发源于昆仑——当然昆仑究竟是哪儿也有分歧,短时间内很难有定论。

  刘协的观点可以作为一家之言,仅供参考。张济、贾诩未必全懂,却表示认可。

  原因很简单,这个说法逻辑自洽,而且能解释很多看起来很神秘的事。

  比如频繁的地震。

  东汉史籍中记载了大量的地震,仅是献帝初年就是两次。初平二年六月一次,兴平元年六月一次。按儒家的灾异学说,第一次是因为董卓入京,第二次没得洗,只好存而不论。

  刘协反对这些牵强附会的联系,虽然没有明说要取消儒学,却多次提倡理性的看待这些自然现象,将灾民与政治分开,引起了不少儒生的担忧。

  除夕之夜,皇后伏寿质疑周忠就是对这种心理的体现。他当时给了含糊的说法,但意思其实是明白的。我不反对天人感应,但不赞同你们这种简单粗暴的感应法。

  我登基以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会地震?

  既然不是因为我,那就是因为你们了?

  考虑到灾异学说经常性的误伤,在君强臣弱的时候尤其不利,所以最近坚持灾异学说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讨论起这些自然现象也坦然得多。

  儒家如果还想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必须自我改革,去除一些不合时宜的成份,已经渐成共识。

  贾诩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而是一个务实主义者,他对此当然乐见其成。

  他甚至建议刘协将这个观点发表,供其他人参考。

  现在外出游历的士子也多,说不定有人会去实地寻访,探个究竟。

  刘协哈哈大笑,颇有几分得意。

  考试制度初行,有不少读书人还不适应,转不过这个弯来。有些家底比较殷实的就选择了外出游历,既能散心,又能增广见闻,一举两得。

  殊不知,这也是他的目标之一。

  他就是要把死读圣贤书的读书人逼出书斋,让他们面对真实的大千世界。

  见得多了,思想自然而然的就会改变。

  至于那些死守着五经不放,不愿意睁眼看世界的人,就让他们埋在故纸堆里吧。

  ——

  南阳,司徒府。

  杨彪看着刚刚收到的诏书,无奈地一声叹息。

  天子去了江陵还不罢休,还要去江南。

  这也就罢了,天子还提出一个将巡狩制度化的想法,让司徒、司空二府讨论一下。

  杨彪一看那个计划,就想到了贾诩。

  这个计划的用意太明显了。

  既然巡狩的内容之一是各地的驻军,太尉必然随行,而幽并凉三州又必然是巡狩的重点。

  让贾诩伴驾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杨彪让人准备茶水。

  这封诏书不仅发给司徒府,还抄送司空府。用不了多久,周忠就会来。

  不出所料,茶水刚刚准备好,司空周忠就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还没登堂,周忠就气呼呼的说道:“文先,我就说你当初将太尉让给贾诩是一个错误,现在看到了吧?”

  杨彪笑笑,示意周忠稍发勿躁,且入座喝茶。

  周忠嘴里说着喝不下,手却一点也不慢,将一杯热茶直接倒进了嘴里,烫得脸色接连变了几变,险些将茶水吐出来。

  “嘉谋,你慢一点。”杨彪有些无奈的提醒道:“贾文和之后,谁最适合担任太尉?”

  周忠想了想。“君荣倒是合适,只是他最近态度不明,也不知道是受到了压力,还是想法有变。”

  “君荣之后呢?”

  “燕然都护曹操,幽燕都护荀攸。”

  “再往后呢?”

  周忠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太远的事情,预测没有意义。”

  杨彪哈哈大笑,指指周忠。“你啊,在我面前都不肯言无不尽,还希望别人能对你我推心置腹?”

  说着,杨彪摇摇手中的蒲扇。“三十以下的小辈中,能与公瑾比肩的人不多。”

  周忠端着茶杯,正准备喝茶,听了杨彪此言,目光一转。“还有谁?”

  杨彪用蒲扇指了指西面。“万里之外,正在黑海大草原上兴风作浪的那个小子。”

  周忠眼神微闪,反应过来,知道杨彪说的是沈友。

  根据最近收到的消息,沈友和轲比能的女儿唐苏合情投意合,颇得轲比能欢心,已经代替荀恽,成了轲比能的行军长史,正协助轲比能进军黑海北岸的大草原。

  沈友与周瑜年纪相当,武艺不俗,又有先手,在西域立功的机会要比周瑜大得多。二十年之后,他将是周瑜争夺太尉的有力人选。

  “江东人异军突起,势头之劲,不亚于凉州人。若是天子迁都江陵,只怕荆南四郡也会来分一杯羹。文先,天子这是要对山东士大夫赶尽杀绝啊。”

  杨彪眉头微皱。“嘉谋,有句话,可能不怎么顺耳。可是作为老朋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如今之天下,已经不是山东士大夫就能撑得起来的。江东也好,荆南也罢,都不是昔日的蛮夷之地。用不了多久,孙策率领的水师就能将游弋南海,你怎么能还将山东与文明之地等同呢?天下很大,不必发山东山西、江南河北。”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春秋大梦

  周忠有些尴尬,讪讪地点点头。

  “年纪大了,习气难改。”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自嘲道:“天生嘴快,难免出错。”

  “言为心声。”杨彪不客气地说道:“你心里不这么想,岂能这么说?”

  周忠放下茶杯,严肃的拱手致谢。“是,是。文先教训得是,我记住了,回去就闭门谢客,深自反省。”

  杨彪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周忠与他年龄相当,官职相近,他也不能说得太过,只能找机会提醒一下。

  话题回到贾诩的巡狩之计。

  两人商量了半天,觉得这个方案看似荒唐,却有可取之处。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天子或者太子安居都城对国家的长治久安不利,在开销得到控制的情况下,经常性的出去巡视,求尝不是督促地方的一个方法,也和天子将民事委任司徒、司空吻合。

  天子在外面巡视,对司徒、司空的干涉更少。

  至于军事,反正天子暂时也不可能放弃,不如暂且维持这种局面。等天下太平,贾诩以及西凉人的影响力渐弱,荀攸、周瑜等人接替,形势自然会有变化。

  退一步说,天子也不是好战之人,兵权在他手中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原则上,杨彪表示赞成,可以进行公开、深入的探讨。

  周忠听了杨彪的分析后,也改了主意,表示可以接受。他随即又提起了天子要去江南的事。

  “文先,你还记得刘陶么?”

  “当然记得。”杨彪淡淡地说道。“你是担心天子将士燮和汝颍人联系起来?”

  “你不担心?”

  杨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得知天子要去江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刘陶的官职虽不高,名声却很响,他当时就很敬重这个比他年长十来岁的学者。在张角为祸之际,他们都曾多次提醒孝灵皇帝,也算是同志。

  刘陶后来被污与边章同谋造反,不屈而死,杨彪至今难忘。

  如果二十年后,刘陶又因为士燮的原因累及身后后,他会很失望。

  他想不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汝颍人不利用这个关系劝士燮投降。

  难道他们觉得士燮还能苟安于岭南?

  说到底,还是汝颍人没认清形势,不甘心失去特有的影响力,和天子怄气,希望天子能有所让步,承认汝颍人的独特地步。

  这种情绪很强烈,甚至连荀彧本人都无法左右。

  “我和刘陶算是同道,我写封信去,让刘陶之子走一趟交阯,劝士燮投降。”

  周忠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

  送走周忠,杨彪独自坐在堂上,慢慢地喝着茶,神情有些落寞。

  袁夫人从后堂走了出来,打量了杨彪一眼,啐了一口。

  “就知道你又忧国忧民了。”

  杨彪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我身为司徒,不忧国忧民,难道尸位素餐?”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像你这样急切的。天子等得,你等不得?”

  杨彪咂咂嘴。“天子还年轻,我却已过花甲,岂能如他一般从容。”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真有些嫉妒荀文若啊。”

  袁夫人垂下眼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却没有饮,只是看着袅袅的茶雾出神,眼神有些无奈。

  三个月前,杨修上书天子,为凉州鸣不平,要求司徒府调整从西凉调拨的物资价格,尤其是马匹的价格,并对官员考绩的指标做出调整,以求公平。

  奏疏一经刊发,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杨修的意见公允,这没什么问题,哪怕是中原籍的官员也不会反对,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哪天就会被调到边郡任职,当然希望考绩更公平一些。

  但子劾父,虽然是为公事,依然有不孝之名,这让杨彪脸上无关。

  被弹劾是一方面,教子无方才是重点。

  忠臣出于孝子。在忠与孝之间,绝大多数人还是先认可孝。

  君臣关系可有可无——哪怕是面对明君,臣依然可以选择不仕。父子关系却不能解除——哪怕父亲愚钝,子却不可以不孝,反而有子为父隐的义务。

  杨修虽然没有点名批评杨彪,却无异于指责杨彪。

  “夫君,德祖弹劾的是司徒府,不是司徒本人,你不必往心里去。”

  杨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一笑。他本想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夫人,你觉得荀长倩如何?”

  袁夫人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荀长倩是荀彧的长子,已经去了西域好几年。

  “好啊,少年有为,有勇有谋。”

  “可是他远赴西域,此生怕是无法膝前尽孝了。”

  袁夫人笑笑,正要说话,忽然警觉,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身体也下意识地挺直。“夫君,德祖……不会是想去西域吧?”

  杨彪避开袁夫人的目光,低头斟茶。“你不是说荀长倩少年有为么?”

  “可是……”袁夫人变了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可是荀长倩有兄弟,德祖却是独子,是吗?”杨彪一声轻叹。“可是你别忘了,天子西征在即,德祖若去西域,不是流放,是伴驾。西域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可是……”袁夫人坐了回去,却握紧了拳头。“可是西域万里,他真要去了西域,以后我们母子也许也就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

  “不至于。”杨彪笑笑。“他不回来,我们可以去嘛。”

  袁夫人惊讶地抬起头,如梦初醒。“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只是瞒着我,对吗?”她恨得咬牙。“你还整天在我面前扮出这副样子,让我着急?”

  杨彪苦笑着摇摇手。“我不是扮出这副样子,是真的着急,只不过不是为德祖,而是为周嘉谋,以及和周嘉谋一样顽固不化的老臣们。”

  他一声长叹。“天下已经一统,他们却还沉浸在春秋的梦里。若是普通书生发发牢骚,也就罢了。身为公卿,却还是这般顽固,如何是好?”

  袁夫人冷笑一声。“所以你想以身作则,主动让贤?”

  杨彪嘴角轻挑。“卸任之后,我们趁着身体还好,做天下之游,不好吗?”不等袁夫人说话,他又说道:“你不是最爱葡萄酒么?我们就去盛产葡萄酒的地方,向天子讨一块封地,从此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岂不快哉?”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旧地重游

  袁夫人撇撇嘴。“我不过想喝几杯葡萄酒,至于弃祖宗之地不顾,去万里以外的西域?”

  杨彪轻笑一声,幽幽地说道:“夫人,去了西域才能喝得安心。”

  袁夫人眉头微蹙,瞥了杨彪一眼。“这是天子的意思?”

  杨彪坐了起来,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上,掸掸袖子。“天子什么也没说,但身为老臣,理当为天子分忧。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皆为天下高门之首,袁氏已经先行一门,我杨氏又岂能落后?”

  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心中生出几分不悦。

  她听懂了杨彪的意思,却不愿意就此认命。

  袁氏的确有人去了西域,但那不是袁氏自愿的,只不过有罪在先,又被刘夫人那蠢物连累,不得不然。袁谭守墓四年之后,来行在是想考散骑侍郎的。若非刘夫人从海外逃归,他何至于又被流放到西域去。

  袁氏犯了罪,杨氏却没错,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但她出身袁氏,又与杨彪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这些年也一直在权力中心,自然知道杨彪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天子对世家忌惮极深,虽然出于谨慎,没有大开杀戒,却不愿意看到世家一如既往的垄断仕途。他的各种新政都有意无意的针对世家,尤其是以考试取代察举,以实学替代经学,几乎是直指世家根基。

  虽说世家积累甚厚,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清除的,但放长眼量,世家不复昔日荣光已是必然。

  不出意外的话,她也许会亲眼见证世家的衰落。

  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意远走西域。

  行道难,风霜雨雪,劳累疾病,哪一样都可能要了命,更何况是风俗殊异的万里之外。

  “非去不可么?”

  杨彪轻轻地点点头。“为大汉计,为儒门计,我愿为天下先。夫人,我们的天子虽然年轻,心志却极为坚忍,他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与其最后被迫起程,不如主动一些。弘农杨氏宗族兴盛,子弟甚多,就算我父子离开中原,祖宗依然能血食。”

  他转头看着袁夫人,郑重说道:“再者,天子善待老臣,对德祖又期望甚重。我主动请行,他岂能亏待我?说不得,还要老骥伏枥,再侍奉他几年。”

  袁夫人哼了一声,扭过脸,不肯说话。

  杨彪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妻子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一定能理解其中的利弊得失,只是一时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杨彪起身,正要下堂,袁夫人突然叫住了他。

  “夫君,你说公路会愿意去西域吗?”

  杨彪转头看着袁夫人,思索片刻,哑然失笑。“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如今可是袁氏家主,应该不会轻易离开中原吧?”

  袁夫人坚持道:“如果他愿意,天子会同意吗?”

  杨彪轻笑。“公路虽然无赖,却颇识时务,深得天子欢心。宗世林那样的人都可以去西域,公路愿去,天子岂能拒绝。”

  他顿了顿,又道:“以他那浑不吝的性子,也许能在西域打出一片天地。”

  袁夫人也这么想。袁术虽然是袁氏家主,但那是形势所迫,其实并不得人心。不仅袁氏族内不认可他,袁氏的门生故吏也不认可他,甚至有人觉得他是叛徒,要对他不利。

  就算袁术留在中原,活得也不自在,不如随天子去西域。

  “那我写信问问他。”

  ——

  楼船靠岸,等候在岸边的长沙郡官员按照官职大小,依次上船,向天子请安。

  刘协静静地站在楼船的飞庐上,看着这些或兴奋或紧张的官员,心情平静。

  黄祖热情地介绍着众人的姓名、籍贯和官职,但是看得出来,他与这些人的关系并不默契,甚至连名字都不太熟悉,不时要身边的人提醒。紧张之下,额头冒出一层油汗。

  而那些官员对他的狼狈却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尴尬的不仅是黄祖,站在刘协身边的张济也好不到哪儿去。故地重游,长沙人却没给他一点面子,几乎没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甚至连看他一眼的都不多。

  可以想见,他在长沙这两年也没什么值得人称道的地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长沙人的确有几分霸蛮,就算是在天子面前,也不愿意给黄祖、张济留面子。

  等众人都拜见完了,刘协将太守韩玄、功曹桓阶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

  在此之前,韩玄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却打开了话匣子,倒起了苦水。

  “陛下,长沙赋税太重了……”

  张济脸色一变,正要阻止,却被贾诩一个眼神制止了。张济不安地看看贾诩,又看看天子,见贾诩不为所动,只好僵在原地不动,看着韩玄诉苦。

  长沙这几年的确负担很重。

  长沙去年考绩,不仅在全国排在后面,更在江南诸郡中倒数,甚至比武陵还要落后一些。

  归根到底,都是驻军的影响太大。

  自从张济驻军在此,长沙就要承担几万人马的开销,所有的物资都要优先供应军队,严重影响了百姓的正常生活,也拖累了长沙的经济民生。

  除此之外,军纪也是个严重问题。

  张济驻军两年,西凉军侵扰地方的案例高达百起,却都被张济压了下去,没有一件能到公正的处理。

  随着韩玄的控诉,张济又羞又恼,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天子在场,他只怕已经暴起,喝令亲卫将韩玄拖下去,砍成肉酱。

  他万万没想到,以前闷声不吭的韩玄今天会一反常态,竟然在天子面前告起了他的御状。

  他充血的眼珠转了转,落在了韩玄身后的桓阶身上。他一咬牙,不顾贾诩的暗示,上前一步,凑到刘协身后,恨声说道:“陛下,韩玄向来温顺,今天一反常态,必是有人背后蛊惑。”

  刘协微微侧头,斜睨了张济一眼。“他说的这些,属实么?”

  张济一怔,瞪圆了眼睛,抬手摸摸嘴,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韩玄双膝跪倒,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双手高高举起。“陛下,所有案件的名录在此。但有一件冤枉了骠骑将军,臣愿受反坐之罪。”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功曹桓阶

  刘协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韩玄手中的纸卷,展开扫了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长沙人的霸蛮超出了他的估计。他们不仅不给张济、黄祖面子,也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直接告起了御状,而且是他一直倚重的西凉军。

  如果考虑到不久之前,他还将张济部下中的精锐授予军爵,留在军中任教,那就更讽刺了。

  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

  不快之余,他又有些庆幸。

  亏得自己一时兴起,来了长沙,要不然还真不知道张济有那么多黑料。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而是贾诩的建议。

  想到此,刘协用眼角的余光瞅了贾诩一眼,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不出所料,贾诩永远是那么云淡风清,仿佛没什么能让他动容。

  刘协略作思索,叫了一声。“太尉?”

  贾诩应声施礼。“臣在。”

  “既然是军纪的事,你太尉府难辞其咎,派人认真调查一下,公正处理,给长沙百姓一个交待。若有冤枉之处,也要还骠骑将军、丁军师和黄将军一个清白。”

  “唯。”

  刘协又转向神情有些不安的韩玄,面带微笑。“公平起见,你也安排两个人协助太尉彻查。”

  韩玄松了一口气,躬身领命。

  韩玄身后的桓阶却皱了皱眉,有些不安。

  刘协想了想,又道:“请司空府也安排两个人来吧。毕竟司法、监察是他们的本职。”

  贾诩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臣赞同。最好是能让司空亲自来一趟。毕竟……”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张济。“这事涉及骠骑将军和百余将士,由司空亲自出面,方显慎重。”

  张济的脸瞬间煞白。

  他太清楚周忠对他的态度了,让周忠来查这个案子,他岂不是跳进洞庭湖也洗不清了。

  桓阶的脸色也变了,身形微动,却又硬生生停住,只有衣袖轻轻晃了晃。

  刘协点头,示意身边的散骑记下诏书,立刻发出。

  时间不长,一艘快船驶离岸边,向北飞驰而去。

  来迎驾的众人面面相觑。

  在岸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天子刚到长沙,还没下船,就有诏书发出。

  在船上的人则惊骇于天子的果决,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推脱、回护,直接了当的下诏,由太尉、司空二府联席彻查。

  “现在可以下船了吗,韩府君?”刘协面带浅笑,淡淡地问道。

  韩玄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走在前面。

  “陛下请。”

  ——

  下了船,与在岸上等候的人相见,稍作寒喧后,重新上车,进长沙城。

  张济心乱如麻,趁着同车的机会,向贾诩问计。

  贾诩看着汗如浆出,连领口都湿了的张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担心什么?”

  张济苦笑。“文和,我能不担心吗?那些可都是我的部下,真要查出什么事……”

  “真要查出什么事?”贾诩反问道:“他们冤枉你吗?”

  “呃……”张济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大部分属实。”

  贾诩点点头。“既然属实,那就去查,查实一件处理一件,也算是清除害群之马,别让他们拖累了所有的西凉人。天子教化这么多年,还有人骚扰地方百姓,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张济没敢再说什么,神情却依旧纠结。

  军纪败坏,和他有着脱不清的干系。贾诩可以置身事外,他却做不到如此从容。

  贾诩看在眼里,只得又提醒了他一句。“你已经解甲,就算天子降罪,不过是罚俸削户而已,不用太担心。”

  张济如释重负,又不太敢相信。“仅此而已?”

  贾诩笑笑。“你信不过我吗?”

  张济咧着嘴笑了,亲昵的抚着贾诩的背。“文和,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若不是你,我岂有今日,西凉人又岂有今日。我只是……”见贾诩脸色不善,他连忙缩回了手,讪讪笑道:“我只是觉得愧对你,愧对陛下。”

  “你的确应该惭愧。”贾诩幽幽说道:“不过你就是个粗人,本职在作战,不在教化,就算有什么问题,你也不是主要责任人。”

  张济眨了眨眼睛,瞬间反应过来,嘴角抽了抽,想笑又没敢想笑。

  是啊,负责教化是丁冲,又不是他张济,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刹那间,张济浑身轻松。

  进了长沙城,刘协在韩玄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先贤祠。

  长沙的先贤祠星光熠熠,有不少刘协耳熟能详的名字,不仅有青史留名的名人,比如屈原、贾谊,还有历任长沙太守中政绩出色的,比如郅恽、抗徐。

  让刘协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看到了孙坚的名字。

  孙坚做过长沙太守,但他本质上还是一名武夫,对民生并不太擅长。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自称“太守无文德,以征伐为功”,这样一个人,能在长沙的先贤祠中有一席之地,说明长沙与崇尚儒学,极力贬斥武人的中原士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长沙虽然从先秦起就划入楚国疆域,却一直处在文明的边缘,还没有完全同化。

  这一点,在一江之隔的江夏更为明显。

  直到现在,江夏还有一些部落被称为江夏蛮。

  儒家虽然擅长教化,但他们在经济上的保守注定了他们的教化效率有限,大部分时候处于放行自流的状态,集中在经济相对富庶的地区,对边界、贫困地区的影响有限。

  仓禀实而知礼。不让百姓先富起来,教化就无从谈起,最后变成士大夫们的圈地自萌,王道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刘协站在屈原、贾谊的像前看了一会儿,转身对韩玄说道:“府君如何看待这两位先贤?”

  韩玄躬身道:“屈原才高,著《天问》、《离骚》,贾生聪慧,有《过秦》、《鵩鸟》,又皆是忠贞之臣,当为后来者师。”

  刘协笑笑,又看向韩玄身后的桓阶。“功曹以为呢?”

  桓阶略作思索,拱手说道:“二生虽有才思,奈何短于行事,不能一展报负,空为后人所叹。”

  刘协微微一笑,示意桓阶走进些。“请功曹详细言。”

  “不敢。”桓阶躬身施礼,简单的叙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屈原、贾诩虽是忠贞骨鲠之臣,却难脱书生气,擅长言论,拙于行事,空留贤名,却无功于当世,算不上完美。

  刘协问道:“功曹以为,如何才是完美?”

  桓阶不假思索。“当三不朽。”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惟楚有材

  刘协与桓阶聊了几句,很是满意。

  虽然历史已经改变,桓阶依然是这个时代的士人翘楚,见识高过同时代的人一筹。

  比起他,太守韩玄不过是个庸材。

  这样的人能官居二千石,足以证明之前的察举制已经病入膏肓,无法满足时代的需要。乱世不可能有所作为,治世也是尸位素餐,混日子而已。

  回头问问司徒府,他是怎么能混到长沙太守这样的重要职位的。

  刘协没有再和韩玄说一句话,反倒和桓阶聊得痛快,沿着屈原、贾谊的话题深入下去,畅谈他对士人的期望。

  士是一个时代的精英。汉人质朴之气未脱,加之儒学浸染,还是有不少人推崇气节,以天下为己任的,与后世那种以精英自居,实则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刘协很珍惜这一点。

  他觉得这才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源泉。

  每到危难之际,总会有一批真正的士人站出来,抛弃个人私利,逆流而上,勇往直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之所以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与杨彪、荀彧等人周旋,引导他们,刺激他们,甚至是逼迫他们,却又不肯撕破脸皮,大开杀戒,就是想保全这一分气节。

  杀人很简单,但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曹操、司马昭都曾大开杀戒,但是结果如何?他们打断了士人的脊梁,也摧毁了士人的家国担当,将他们变成了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司马氏篡魏的时候,士人拱手旁观。

  五胡乱华的时候,王谢在江南清谈。

  如何矫正士人偏激的习气,又保留他们的家国情怀,众志成城,共筑美好未来,才是他汲汲以求的目标。

  投鼠忌器,难免束手束脚,不够痛快。

  但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是一件精细活,任性不得。

  刘协对桓阶这样的务实派非常看重,遇到合适的对象就不会放过。与桓阶谈了半天后,他当场下诏,擢桓阶为侍中。

  侍中是亲信之臣,地位仅次于散骑,也是安置武艺不足,无法通过散骑选拔的人才首选职位。

  刘协亲政以来,擢为侍中的人屈指可数,贾诩、杨修、丁冲、荀攸,无一不是人才。

  桓阶显然是知道份量的,虽然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心中却涌起了波澜。

  他沉吟片刻,躬身施礼。“陛下,方才骠骑将军说,太守御前告状,必有人蛊惑,并非虚言。蛊惑太守的并非别人,正是臣。”

  刘协笑笑。“朕知道。”

  桓阶诧异地看着刘协。“既然如此,陛下……”

  “惟楚有材,晋实用之。楚以千里之国,也曾问鼎于周,却屡败于秦晋,是有材而不能用之必然结果。骠骑将军驻长沙,不能用你,方有军纪之瑕。朕既然来了长沙,与你谈得投机,岂能错过?”

  他伸手指指屈原、贾谊的画像,又指指孙坚的画像。

  “朕不想有楚怀王、孝文皇帝的遗憾,要像先帝用孙讨虏一样,知人善任,使天下士大夫皆有用武之地,使大汉的朝堂如星河灿烂,熠熠生辉。”

  桓阶屏住了呼吸,热血上了头。

  天子将他与屈原、贾谊相提并论,这实在是他承受不起的赞誉。即使是孙坚,那也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目标。

  孙坚可是凭着自己的能力,由一介商人之子封侯拜将的励志典范。

  至少他本人对孙坚兼有敬重和羡慕的。

  如果能像孙坚一样,得到天子信任,有用武之地,哪怕天子和先帝一样,他也认了。

  更何况天子英明,胜过先帝百倍。

  桓阶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举过头顶,深施一礼,语带哽咽。

  “不肖臣阶,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一旁的众人见此情景,羡慕桓阶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桓阶是长沙士人中的魁首。他成为天子近臣,对整个长沙郡来说都是好事。

  再者,桓阶当面承认是他怂恿韩玄告御状,天子却不介意,还提拔了桓阶,说明天子彻查此案绝非敷衍,长沙人这些年受的委屈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陛下圣明!”有人振臂高呼。

  “万岁!”

  “万岁!”

  “……”

  一时间,山呼万岁,群情激动。

  张济尴尬地看看贾诩,也跟着举起了手臂。

  等了一会儿,刘协双手轻按,示意大家安静一下。

  气氛已经渲染到位了,他可以发表他到长沙的第一次演讲了。

  他到长沙来的初衷可不是为了翻张济的黑料,为长沙人申冤,而是要向长沙人展示朝廷的存在,展示他这个天子的存在,实地测试贾诩建议的效果。

  目前看来,这个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他首先说明了自己到江陵的初衷。

  种种迹象表明,天气逐渐变冷是将来两三百年内必然发生的趋势,北方粮食减少,草原深处的胡虏迫于生计,不断南下犯边,都是朝廷必须面对的问题。向江南发展,开发南方,弥补北方产出的不足,并为守边将士提供足够的粮草、辎重,是朝廷的既定方针。

  所以,有人提议以江陵为都城。

  虽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江陵还不适合作为都城,可是从长远来看,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而朝廷开发江南的决心也不会改变。

  长沙作为荆南四郡中开发最早、经济实力最强的郡国,理当做好示范作用。

  即使交州平定,长沙的历史使命也不会就此终结,而是刚刚开始。

  “这需要长沙百姓的支持,更需要诸位拥护。”刘协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诚恳中带着火山的激情。“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天下将定,朕愿与士大夫共天下,还望诸君不弃,共赴王道。”

  说完,他拱起双手,环环一揖。

  众人热血上头,在韩玄、桓阶的带领下,齐唰唰地行礼,齐声大呼。

  “臣等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看着情绪激动的人情,贾诩一如既往的平静,张济、黄祖却有些惊骇莫名。他们在长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

  长沙人连正眼看他们的时候都不多,更别说如此热情的拥护了。

  天子不愧是天子,天命所归,无往而不利。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号召力?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弦外之音

  一次开诚公布的演讲,瞬间拉近了刘协与长沙的人距离。在场的官员热情起来,纷纷向天子主动发问。问题五花八门,既有关于眼前诸贤的,也有他们关心的民生政策,无所不包。

  刘协耐心的一一回答,不加掩饰。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他之前讲了有人提议江陵为都,也讲了江陵为什么不宜为都,现在同样讲了他对长沙的认识,以及来长沙之后一些观点的改变,丝毫不因为这可能有损他的圣君形象而有所避讳。

  他深知一点,有缺点的真诚永远比虚假的圣明更有亲和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完美的圣人只能刻在碑上,供在庙里,却不会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长沙人质朴,却不傻,其中不乏桓阶这样的智者。在他们面前说空话、大话,最后只会落得和刘表一样的待遇。反倒不如孙坚,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的不足。

  唯有真诚能动人。

  长沙如此,江南其他郡更是如此。比起中原诸郡,这些郡的经济发展水平远远不足,文化教育也相对落后。和他们打交道,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不是挂在嘴上的尊敬。

  事实证明了刘协的想法,来迎驾的长沙士绅代表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

  不满的都不是长沙人,比如张济,比如黄祖,比如韩玄。

  张济有黑历史,刚被长沙人告了御状,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黄祖倒没什么黑历史,但是孙坚的画像就在面前。不管他站在哪里,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他,真真切切的如芒在背。

  这双眼睛像是孙坚的,又不完全是,搞得他总觉得脖子凉嗖嗖的。

  韩玄则很失落。

  他本是长沙太守,是来迎驾的人中官职最高的,但是桓阶一开口就夺去了原本属于他的光芒。长沙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天子眼中也没他,仿佛他这个长沙太守就是个摆设似的。

  看样子天子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如果不想办法,仕途也许就到此为止了。

  ——

  桓阶拜为侍中,成为天子近臣,迅速交接了相关政务,换上了侍中的服饰。

  对他来说,这算是第二次入朝。

  在此之前,他就曾被孙坚举为孝廉,拜为尚书郎。孙坚战死襄阳,他听到消息后,赶到襄阳,向刘表讨回孙坚的尸体,送回江东,就没有再回朝廷任职,一直留在本地。

  因为此事,桓阶名声大噪,成为人人皆知的义士。

  刘表也听说了他的名声,一度想辟他为吏,却被他拒绝了。

  说起往事,刘协也有些奇怪,便在宴后闲聊时问桓阶,你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刘表不能成事,还是因为孙坚死于刘表之手,这才不愿与刘表为伍?

  桓阶倒也坦诚,兼而有之。

  他进一步对刘协解释说,刘表之所以能单骑入荆州,除了他个人的名声之外,离不开蒯越、蔡瑁等人的帮助。蒯越、蔡瑁都是南郡人,具体的说,都是襄阳附近诸县的人。他们对江南一向抱有偏见,得势之后,也只顾着他们自己的利益,从来不会为其他人着想,更别提江南四郡。

  刘先等人虽然因为名声受到了刘表辟除,却得不到刘表的信任。

  桓阶早在朝廷为尚书郎时,就了解过刘表的事,知道此人无所成就,将来必败,再加上孙坚之死,他自然不想为这几年的安逸自毁名声。

  刘协听出了弦外之音,恍然。“你之前不肯入朝,也是因为刘先吧?”

  桓阶毫不掩饰。“正是。若非看到刘先外甥周不疑随侍陛下左右,纵使陛下今天降恩,臣也期期不敢奉诏。”

  刘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周不疑,不禁莞尔。

  他和刘先的见面的确算不上顺利,刘先也受了不少委屈。

  好在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刘先现任司徒府北长史,负责幽并冀三州事务。周不疑则在他身边为童子郎,朝夕请益包括算学在内的自然科学,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

  “足下有楚狂遗风。”

  桓阶笑了。“臣比接舆幸运,也比屈子、贾生幸运。人到中年,还能再为陛下效力,共赴王道。”

  “这就是缘分。”刘协一声叹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若朕不努力,焉有与足下重逢之日。”

  桓阶神情略显尴尬。

  刘协话锋一转。“朕如此,大汉如此,长沙亦如此。桓君,说说你的看法。”

  桓阶微怔,随即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顿时心生惭愧。他刚才还以为刘协是嘲讽他未在朝廷落难时尽忠,现在才明白刘协是感慨人当自助,不能坐等恩赐。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朝廷有意开发江南,这几年也一直在努力,但归根到底,朝廷能给江南提供的帮助有限,反倒需要江南提供钱粮来供应大军征伐。

  江南要发展,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桓阶仔细想了想。“陛下,这是百年大计,臣不敢冒昧,还请陛下容臣思量数日,然后再禀。”

  “理当如此。”刘协欣然答应,对周不疑说道:“你将司徒府关于在江陵建都的相关文书找出来,供桓君参考。”

  周不疑躬身领命,去翻捡文书。

  刘协又道:“虽说在江陵建都的想法暂时不可行,但江陵的优势却还是成立的。若能充分利用这些优势,江南开发可事半功倍。”

  桓阶表示赞同,随即又道:“陛下,臣倒是有个粗浅的想法。”

  “说。”

  “江南多水,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运兵运粮,运人运货,皆赖其力。豫章虽有船官,却以督造战船为主,无暇顾及民船。洞庭面积广阔,足以试船,若能在长沙建船官,专门制造民用的新船,或许有所助益。”

  刘协心中一动。

  经过几年努力,以及大量资金的投入,豫章船官的技术水平已经有了显著提高,甚至搞出了螺旋桨的雏形——车船。但是这些技术目前只是用来造战船,为孙策出海征战做准备,产生的经济效益有限。

  如果能军转民,将这些技术扩展到民生领域,便能迅速产生效益,进而反哺造船技术的研究。

  桓阶的这个提议正当其时。

  不过,时机这么巧,不像是灵机一动,而是早有预谋。

  豫章船官里就有长沙人,桓阶等人应该是了解了一些消息,知道造船技术的升级换代就在眼前,想借此机会,先分一杯羹。

  利益有限,无法雨露均沾,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讨论,只能由桓阶在御前请旨。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长沙船政

  “只建船官是不够的,还要建学堂。”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学堂的研发做支撑,就算建了船官,后劲也不足。豫章船官虽有能工巧匠,但他们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造战船上,能推广到民船上的技术有限,还是要专门建一个研究民船的学堂,自研适用于民船的技术才好。”

  桓阶一下子明白了刘协的意思,有些犯难。

  他当然知道建学堂的意义,但建学堂是要投入的,而且短期内不会有产出。长沙虽是江南四郡中实力最强的,却还是不能和南阳相提并论,户口不及南阳一半,经济实力更是相去甚远,能建普通的学堂,却未必能建造船的学堂。

  普通的学堂只要提供屋舍、案几就能教学,船学堂却需要一个造船厂,不断的试制新船,开销很大。他们只想建一个造船厂,请天子从豫章船官调拨一些工匠来,直接造新船、卖新船,却不想在试制上花费大量成本。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刘协说“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的真切含义。

  天子是时时刻刻都想着长远利益,想着厚积薄发,而不是眼前利益。

  长沙人不想投入,只想捞好处的想法太幼稚了。

  一看桓阶的脸色,刘协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觉得太慢了?”

  桓阶老老实实地说道:“建学堂的事,的确不在臣的计划之内。”

  “钱不够?”

  “长沙的确不能和南阳相提并论。即使是户口最多的郡治临湘,户口也不过三万,洞庭湖边的户口更少,无法同时支撑船官和学堂。”

  刘协笑笑。

  桓阶不愧是本地名士,对长沙的情况很了解。

  包括郡治临湘在内,长沙郡共有十三县,二十余万户,一百余万口,但大多分布在长沙南部,洞庭湖边的发展并不好。最近的罗县也是在汩罗江边上,离洞庭湖还有近百里。后世的重镇岳阳还没有置县,只是一些小聚落。

  这和洞庭湖的特殊水情有关。

  洞庭湖原本是云梦泽的一部分,水深有限,而且随季节变化明显。雨水多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浩瀚。雨水少的时候,这里能露出大片的湖底,只剩下一小片水域。

  虽然没有后世大湖变草原那么夸张,水域面积的剧烈变化也的确不利于开发。

  能够满足造船需求的位置有限,比如湖中心的君山。

  但君山附近没多少人口,也没有多少耕地,养活不了多少人。在君山建船官、建学堂,就要从其他地方调钱调粮,又是一笔额外的开支。

  长沙财力有限,一下子铺开这么大的阵仗,有点顶不住。

  但那是基于长沙郡自力更生的考虑,而他并没有打算放手不管,全由长沙郡自行筹划。

  刘协提了一个建议:学堂、船官同时建,朝廷拨款和私人筹资一起上。

  民船制造的管理权限原本属司空府,现在改划到司徒府,司徒府自然要出一部分钱。此外,长沙郡也要自筹一部分资金。

  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和武陵合作。

  船官、学堂建起来后,武陵肯定也会从中获利的。

  除了这两个方案之后,刘协表示,少府也可以出一部分资金,皇后手里就有数万金的资金闲置,可以入股船官。如果有必要,还可以从尚方监挑选一些能工巧匠作为学堂的教师,包括我本人在内,都可以承担一部分教学任务。

  建学堂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而且见效也很快,三五年内就能看到收益,十年后就可能成为长沙郡的金母鸡,源源不断的创造效益。

  听了刘协的建议,桓阶大为震惊。

  他在宫里为尚书郎的时候就见过天子,不过那时候的天子刚刚九岁,懵懵懂懂地被董卓扶上帝位,什么也不懂。他离职之后,就没见过天子,只听说天子在华阴一战斩杀李傕,后来又转战并凉,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平定了天下,用兵如神。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做起生意来也这么高明。原本他觉得根本不现实的事,经过天子一分析,竟有迎刃而解的可能。

  按照天子的规划,他只要能筹集五六万金,这船官和学堂就能建起来了。

  这点钱,长沙还是拿得出的。

  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要筹集两三万金来参建船官,只是当时不知道天子能不能给他们这个资格。毕竟这个船官可不是普通的小船官,而是与豫章船官相当的大船官。通常来说,这么重要的产业,朝廷是不会让民间资本介入的。

  但他们想错了,天子不仅不反对他们介入,还希望他们多投入。

  桓阶不敢确信,慎重地问刘协。“陛下是说,这新建的船官、学堂要由朝廷与长沙共建?”

  “当然,集中力量办大事嘛。”

  “那收益怎么分配?”

  “这些具体的章程,到时候再谈,司徒府会来人,朕也会安排人参加。你先和长沙富户们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能筹集到多少钱。”

  桓阶正中下怀,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他没想到天子会这么有诚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时,周不疑找来了相关的文书,一并交给桓阶,并让他在相关的文书上签了字。捧着厚厚的一摞公文,桓阶喜不自胜,再拜后匆匆告辞。

  他要赶回去阅读这些文书,准备充分,然后奉诏和长沙的富户世族商量,筹集资金。

  送走桓阶,周不疑有些不解,得到刘协的允许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俗话说,以汉水为界,南人操舟,北人乘马。南方的船政宛如北方的马政,是国之大事,岂能让百姓参与?”

  刘协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仅仅是天子与朝廷的责任。即使是关系到国家根本的产业,在保证控制权的情况下,也可以发挥民间的力量。譬如马政,军中挑选战马的时候,不也是会从牧民手中购买?造船也一样,最重要的战船由朝廷控制,普通民船则大可不必由朝廷包揽,否则不仅朝廷顾不过来,还会滋生贪腐,影响效率。”

  他顿了顿,又道:“易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朝廷和百姓亦是如此。必要的谨慎不可少,但防民如防贼则大可不必。只有上下同欲,而不是互相提防,才能共建王道。元直,道岂是空言哉,当身体践行。”

  周不疑躬身受教。

  第一千二百章 美好未来

  桓阶回到住处,妻子伏氏还没睡,正与一对儿女坐在堂上等待。

  弟弟桓纂在堂上院子里站着,背手望天。

  他们都在为桓阶担心。

  桓阶作为郡功曹,随太守韩玄见驾,本是正常的事。但他们都知道桓阶怂恿韩玄告御状的事,不知道天子会是什么反应,又是否会看破桓阶在背后推波助澜,从而迁怒桓阶。

  直到为天子接风的宴会散了,陆续有人来报喜,说桓阶得天子欢心,拜了侍中,他们才稍微安稳些,却也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万一天子只是收买人心,当着众人的面夸桓阶,转身就对桓阶下手呢?

  天恩难测,不见到桓阶本人,他们无法入睡。

  看到桓阶穿着一身侍中官服,抱着一大摞文书,大步走进家门,他们才长出一口气,起身相迎。

  “兄长,天子何如人?”桓篡迫不及待的问道。

  “英主,虽秦皇、汉武不可及也。”桓阶放下怀中的文书,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他和天子说了半天话,心情又激动,再加上这一路走回来,嗓子都快冒烟了。

  “这么好吗?”桓纂有些不敢相信,怀疑桓阶是不是喝多了,或者刚被授了侍中,心情激动,一时言过其实。

  “有机会,你亲眼见一次就知道了。对了,叔绪,你要用心习武,争取能在今年秋季考取散骑,随侍天子左右。”

  桓纂眨眨眼睛,看向嫂子伏氏。“嫂嫂,兄长欢喜得很呢。”

  他的父母早亡,他从小由嫂子伏氏带大。加上伏氏年纪也不算太大,与其说长嫂如母,不如说长嫂如姊,说话一向比较随意。

  伏氏瞥了桓阶一眼,笑道:“可惜还是错了一步。若是当年便能如此,又怎么会闲置十年。”

  桓阶也有些感慨,觉得自己当时眼拙,怎么就没看出天子竟是如此英主呢。

  早知如此,他就不会离开朝廷,哪怕是再危险,也会跟着天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封侯了吧?

  将那一丝遗憾抛诸脑后,桓阶向妻子、弟弟详细讲述了他与天子相见的经过,林林总总,一件不落。

  伏氏、桓纂也听得傻了。

  天子这么大度么?

  桓阶没有说错。仅是引民间资本入股船官这一项,就不是秦始皇、汉武帝能做得出来的。他们对民间资本的态度都是打压,用各种方法限制,最后甚至用上了告缗令这样的酷政,使无数中产之家破亡。

  可是天子却反其道而行之,要引民间资本入股船官,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想他提倡的四民皆士、男女平等如今都深入人心,而且效果显著,南阳民间资本建工坊、织坊都赚得盆满钵满,谁也不敢说他就是乱来,只会觉得他雄才大略,敢想人不敢想,为人不敢为。

  何况他的计划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详细的规划,甚至连以后怎么分红、如何收税都考虑好了。

  想想民间资本入股船官之后,大量新船出现的情景,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

  伏氏喜极而泣。

  桓阶在等待了十年之后,终于又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即使这个机会曾经从他手中溜走一次。

  这也说明桓阶命中富贵,逃都逃不掉。她嫁给桓阶嫁对了,哪怕桓阶经她大好几岁,脾气又直。

  以她的家世和容貌,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行了,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桓阶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你呢?”桓纂说道。

  “我要连夜将这些文书看完,明天就和各家商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成功,十年之后,长沙就会成为江南大郡,足以和吴郡、豫章比肩。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后世子孙会骂我的。”

  桓纂和伏氏互相看了一眼,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兄长一起吧,顺便也长长见识。”

  “胡闹!”桓阶瞪了桓纂一眼。“这可是司徒府的文书,我是侍中,蒙天子恩赐,才有机会带回来看。你一个布衣,岂能旁观?”

  桓纂碰了一鼻子灰,红了脸,讪讪地走了。

  伏氏见状,嗔道:“叔绪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如此声色俱厉?”

  “夫人你有所不知。天子随和,那是我们做臣子的运气,我们却不能因此放肆。叔绪将来若考取了散骑,与天子朝夕相处,若不知分寸,迟早会犯下大错。我现在严厉要求他,也是给他提个醒。”

  伏氏理解了桓阶的良苦用心,没有再说什么。

  ——

  桓阶看了一夜的文书,结合天子之前对他讲的,算是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对天子的取舍和决心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天子开发江南的决心不可动摇,天下经济的重心在黄河两岸向长江两岸转移也是必然的趋势,这是长沙的机遇,更是江南的机遇,万万不要错过。

  在江南诸郡中,长沙又有着独特的优势。

  一是耕地相对多,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只要教化跟得上,学堂建设完备,人口优势就可以转化为人才优势。

  二是交通发达。由湘水向南,经灵渠,可以沟通交州,便利程度远超依赖赣水的豫章。

  如果考虑到武陵可以深入五溪,加强对山区诸蛮甚至是益州南部的渗透,对朝廷控制整个南方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

  天子渡江第一站先来长沙,又有意在此建船官、建学堂,恐怕也是着眼于此。

  天子提供给他的文件中,还包括了一些在江陵建都的为粗略方案,其中就包括了南阳、南郡的经济发展趋势。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数字,却让桓阶看到了天子的底气所在。

  提倡实学,重视工商,再配合四民皆士的政策,能发挥出的作用远超他的想象。南阳这两年的发展之快,除了南阳自身具备的优势之外,新政带来的效果也不可小觑。

  甚至可以说,新政才是最大的推动力。

  河东、关中,凉州、冀州,无不体现了新政的巨大影响力。

  如今,这个机会来到了江南,来到了长沙,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又岂能放过。

  读到后半夜,桓阶和衣而卧,打了个盹。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江驯服,长沙繁荣。梦见洞庭、湘水之上,船如过江之鲫,帆如遮天之云,跨江越海,直至万里之外。梦见江南处处有城,城城有大市,商贾往来,货物山积,人人都衣冠整齐,彬彬有礼。

  “壮哉,大汉!壮哉,华夏!”桓阶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机会难得

  伏氏早早起来,做了早餐。

  桓阶吃完早饭便出了门,斗志昂扬,如同出征的将军。

  来到约定的地点,一群人已经在等他,正在院中闲聊。不少人带着黑眼圈,却神情兴奋。昨天有幸参与接驾的几个人被围在中间,如众星捧月。

  天子驾临长沙是件大事,吸引了太多人的关注,却不是每个人有都有资格参与接驾,只能听一些风闻。等了一夜,今天一早就赶来打听消息。

  一个年纪稍大的儒生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甩甩袖子。

  “你们急什么,等桓伯绪来了,一切都清楚了。他如今可是天子身边的侍中,昨天宴后又被天子留下长谈,比我等更了解情况。”

  有人附和道:“是啊,急什么呢。天子年轻有为,有目共睹。他对屈子、贾生的推崇就不必说了,对孙府君也是欣赏有加。你们可能不知道,他身边有个年轻散骑,长下短下,长着一双碧眼的,就是孙府君的次子,讨逆将军的胞弟。”

  “是么?”有人大感惊讶。“孙府君夫妻都是吴人,儿子怎么会有一双碧眼?”

  “这个嘛……”那人有些尴尬,正在想怎么解释,一转头看到桓阶进门,立刻转移了话题。“伯绪来了,问他吧。”

  众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将桓阶闻在中央,吓了桓阶一跳,连忙大叫冷静,不要冲动。

  一起来到堂上就座,桓阶知道这些人想听什么,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将结论先说了出来。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

  桓阶早有心理准备,笑道:“不敢置信吧?”

  那老儒生抚着胡须。“岂止是不敢置信,简直是闻所未闻。伯绪,若不是你听差了,就是天子疯了。”

  “就是啊,这……怎么可能嘛。”

  “我也觉得不太可信。”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有人一边说一边摇头,表示无法接受。

  他们听到的消息一直是天子依赖西凉兵,打压世家,强行度田,劫夺民财。中原世家损失惨重,哀鸿遍野,有些汝颍人甚至不惜背井离乡,迁去了渤海。

  就长沙而言,他们被迫向朝廷称臣也是不久之前的事。刘先苦口婆心的劝说,言犹在耳。张济在任时,西凉兵的所作为也是有目共睹。

  这样的天子,怎么可能允许他们与朝廷共建船官,从中获利?

  不会是一个陷阱吧,先骗我们投钱,等船官建成了,再找个理由将我们的钱吞了,甚至连人都一起宰了。

  历史上那些雄主可没少干这样的事,或者说,雄主们最爱干这样的事。

  秦皇、汉武,概莫能外。

  桓阶也不说话,等众人议论完了,重新安静下来,才轻声笑道:“你们的担心有道理,也没道理。有道理是因为天子的确对世家尾大不掉颇为担心,正如贾生当年担心诸侯。没道理者,诸位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他抬起头,嘴角带笑。“我等虽小有资财,不过在长沙称富而已。到了中原,也就是中等之家罢了,根本不值天子担心。”

  众人互相看看,哑然失笑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话说得很没面子,但不为天子所忌,却是一个值得庆幸的事。

  “天子不反对民富,相反,他一直说贫穷不是王道,只有民富才能国强。他反对的只是富而不仁,是世家依仗财力兼并土地,使百姓不能安生立命,被迫铤而走险……”

  桓阶将昨天晚上与天子谈心,以及后来阅读文书所得到的信息提炼出来,一一解释。

  长沙偏居江南,虽然与中原多有交通,但很多信息还是有所扭曲的,并非原貌。

  比如天子对南阳世家——尤其是封君——大面积的禠夺,就有不少谣传的成份。

  天子的确罢免了很多封君,但那是因为这些封君没有尽到义务。在天子落难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在天子推行新政的时候,他们从中作梗。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成为国家藩篱?

  朝廷封国,不仅是酬赏功臣,更是为国立藩,以便扶持朝廷。

  既然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禠夺他们的爵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者,天子只是夺其爵位、食邑,并没有赶尽杀绝,保留了他们的产业。那些人现在经营工商,日子过得不比以前差,只不过这样的消息不符合某些人的观点,绝口不提罢了。

  桓阶随即将自己从文书中了解的情况介绍给众人听。

  天子提到,有人建议建都江陵,他这次南下也有考察江陵的任务,并非空穴来风。

  具体到提这个建议的人,就是司徒府的左长史张松,以及南长史郑度。

  这两人都是蜀郡人,是益州称臣后入朝的。张松除了是司徒府左长史,还是天子信任的年轻一辈,期望甚高。他的观点被司徒府否了,却得到了天子认可。

  只不过天子实地考察后,觉得江陵暂时还不具备为都的条件而已。

  然而,天子开发江南的决心却是确凿无疑的,这一点可以从多个方面验证。他要在洞庭湖建船官的态度毋庸置疑,想让诸位参与合作也绝非虚言,大家可以相信他,就像你们相信我一样。

  桓阶虽然年纪不大,却是长沙士林中的领袖,堪比荀彧在汝颍人中的地位,深得众人信任。既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众人就算心有疑虑,也可以暂时放下了。

  他们随即讨论起了具体的细节。

  桓阶拿出了几个规模不等的方案,供众人一起讨论。

  其实长沙、武陵诸郡本来就有船官,只不过这些船官的规模太小,只负责官船的管理、修缮,或者造一些小船,没有造大船的能力。这次他们在建的船官更强调造船,而且是造大船,以便于长途运输通商。

  天子重工商,又派遣精兵强将开拓海外。荆州、益州的商船沿着长江出海,直抵辽东、中山,获利颇丰。长沙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们也想造大船出海,去做大生意,赚取丰厚的利润。

  一开始,他们的想法是仿造海船,规模不算大,投资也有限。如果能以太守府的名义,可以无偿得到豫章船官的技术,大概投二三万金就够了。如果得不到太守府的名义,只能去买一艘船来仿造,开支就要大得多,他们未必承担得起。

  现在天子愿意与他们合作,而且是以司徒府的名义,规模自然可以大一些,而他们的投资也相应的扩大一些,超出了他们之前的计划。

  长沙虽然不穷,却也没有巨富,能拿出五六千万现钱的都算有钱人,很多人只能出几百万钱。要想筹集五六万金,需要在座的所有人全力以赴。

  “有天子的承诺,你们还犹豫什么?”桓阶振臂高呼。“这是长沙建郡以来,等了几百年的机会,能不能在十年内一跃成为天下大郡,就在今日。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少年有为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桓阶的回复。

  临湘本地的大户愿意出资,与朝廷共建船官,但是他们想多投一些,手头的现钱又不太够,就想拉更多的人入股,想联络周边各县,需要一些时间。

  具体到参股的数额,桓阶给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十万金。

  这是刘协几个方案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如果长沙本地人能筹集十万金入股,加上司徒府能提供的技术和资金,再加上刘协以皇后伏寿身份出资,总共可以筹集二十万金左右,可以建一个与豫章船官差不多规模的大船官,包括一个三百人规模的船政学堂。

  刘协听完,笑了一声。“伯绪振臂一呼,响者云集啊。”

  他很清楚,仅从资金规模而言,长沙民间出资接近一半,显然是要占据相当话语权。如果不是桓阶出面,取得长沙人的信任,他们是不可能冒这么大风险的。

  桓阶有些不安。

  天子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像是功高震主的味道?

  刘协瞅了他一眼,笑得更加灿烂。“伯绪不必紧张。你有如此影响力,正说明我用对了人。开发江南意义深远,困难也不小,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才智之士为朝廷效力。说到底,天下安与不安,还在人心嘛。”

  桓阶躬身受教。

  虽然他的理解未必与天子说的完全一致——天子嘛,不可能什么话都说得那么直白,总会有点言外之意——但他相信天子的态度是真诚的。

  至少眼下,江南诸郡还没有威胁朝廷的实力,他这样的人还需要朝廷的支持,才能与中原实力雄厚的世家抗衡,才能在朝堂上立足。

  在此之前,中原世家占据了朝堂,中原以外的士子如果得不到他们的赏识,仕途往往很艰难。

  他的祖父桓超、父亲桓胜都是才智之士,可是仕途一直不顺,总在千石以下徘徊,无法跨过二千石那个关键性的门槛。

  相比之下,苍梧人士燮因为师从颍川人刘陶,进入了中原士林的圈子,年纪轻轻就成为交阯太守。苍梧士家从家一跃成为当地的大族,兄弟并列州郡,甚至得以割据交州,偏安一隅。

  当然,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士燮从此就成了刘陶的门生,也就成了汝颍人的附庸。

  他痛恨这种风气,不肯走这条路,拒绝了刘表的辟除,却一直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如今天子来到他的面门,他自然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有相当的风险。

  伴君如伴虎,富贵险中求。

  见桓阶不安,刘协没有继续,转而讨论起了具体的计划安排。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宜过于深入。

  就目前而言,长沙人还不是朝廷要担心的问题,桓阶也是可用之人。要与中原世家打持久战,不仅要获得普通百姓的支持,也要将这些所谓的寒门、庶族纳入统一战线之内。

  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要养虎为患。

  历史上,曹操、孙权走的都是这条路,只是他们没能坚持到底,也没有办法打破世家大族对教育的垄断,最后还是被世家大族夺取了权力。

  他作为穿越者,一开始就抓住兵权不放,然后又推行教化、度田,并一步步将科举制度落到实处,正是要与世家大族争夺教育权。

  争夺教育权,说到底就是争取人才。

  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出台,就是世家对曹操唯才是举的反击,就是对人才的争夺。

  桓阶这样的寒门、庶族就是现成的人才,没有道理不用。

  仔细斟酌后,刘协让桓阶执笔,起草了一份诏书,派人送往南阳,命司徒府具体负责长沙船官的筹建事宜,最好能派一个长史级的官员来长沙操办此事。

  船官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刘协问桓阶,下一步该做什么?

  桓阶不假思索。“岭南隔绝,久不闻汉家消息。陛下宜去前线军中,鼓舞士气,迫降士燮,使岭南士庶知汉家威严,非士燮兄弟可以篡夺也。”

  刘协深以为然。“善。”

  ——

  司徒、司空接连收到天子诏书。数日之内,杨彪、周忠连续会面,商量奉诏履职之事。

  周忠大为头痛。

  天子说是将政务交还给了司徒、司空,可是他并没有闲着。每到一地,但有所见,便颁布诏书,命司徒、司空两府操办,他们还不能不办。

  这么一搞,比天子还政之前还要忙。

  至少天子还政之前很少外出,见不到那么多事。

  现在倒好,他有的是时间。

  “文先,真要如贾文和所说,天子常年巡狩四方,这司徒、司空府的员吏怕是远远不够,至少要再增加一倍。”周忠举起手,晃了晃,有气无力的说道。

  杨彪倒是很淡定。“难不成你也想无为而治?”

  周忠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文先,你不要乱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天子太年轻,精力过剩,我们这些老臣实在有些跟不上啊。”

  “你不妨也学我司徒府,多设几个长史。”杨彪咧嘴一笑。“不瞒你说,自从设了留府长史以及东南西北四长史后,我轻松多了,平日里不仅能午休,还能隔三岔五的品品茶。不仅是两府,几个卿寺的茶我都品过了,就你司空府的茶最好。”

  周忠瞪了杨彪一眼。“你不要乱说,我还说你司徒府的茶最好呢。”

  杨彪哈哈大笑。

  周忠想了想,又道:“我不是说天子多事,也不敢。只是这么扩张下去,俸禄也会成倍增长,朝廷开支越来越大,负担得起吗?施政还是以清静为要,不能太多事,否则人浮于事,难免臃肿,朝廷迟早会不堪重负。现在增加人手容易,将来再裁撤可就难了。”

  杨彪赞同地点点头,他也有这样的担心,只是没像周忠这么强烈而已。

  如今经济发展迅速,朝廷的财政收入在未来翻上一两番也不意外,公府卿寺增加一点人手也是应该的,只是要控制好分寸。

  “嘉谋,你对桓阶此人可有印象?”

  周忠哼了一声。“略知一二。他是孙坚所举孝廉,入宫为尚书郎,为人果断有才,就是脾气小戆,非纯良之辈,也就是……”

  杨彪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周忠。“他刚被天子任命为侍中,颇为器重。”

  周忠一怔,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他对桓阶印象不好,接到的文书里又说是桓阶领头闹事,在接驾时告了张济御状,搞得他这个司空要亲自前往长沙查案,难免有些怨气,要吐槽桓阶两句。

  可是天子器重桓阶,他就不能乱说了,否则岂不成了说天子无识人之明?

  那是要被人骂的。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自生自灭

  得知桓阶被拜为侍中,周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作为一直追随天子左右的老臣,他清楚天子对提拔近臣的谨慎。这几年间,他提拔的几个侍中都不是普通人。这桓阶怎么就入了天子的眼,居然一见面就被拜为侍中?

  要说天子是被迫为之,周忠可不敢信。

  杨彪也有些奇怪,所以才问周忠对桓阶的印象。他与桓阶没什么交集,并不清楚此人的能力、品德。周忠曾在初平元年前后担任卫尉,对宫里的尚书郎比较熟悉。

  不过他不像周忠那么惊讶,他相信天子的眼力。

  既然天子这么做,桓阶就值得。

  听了周忠对桓阶的简略介绍,杨彪有点明白了。

  桓阶骤贵,不仅是他值得,更是天子想借此机会提携江南士子,以分中原士族之权。说得简单点,就和重用虞翻等江东人一样,都是为了制衡中原士族。

  看来扬州系、益州系之外,又要出现一个荆州系。

  准确的来说,是荆南系,或者统一称作江南系。

  杨彪没有对周忠说这样的话。

  周忠对此很关注,也很焦虑,他很快就会体会到这一点,用不着刻意提醒。

  周忠想起一件事。“文先,你上次说给刘陶之子写信,让他去劝降士燮的事,进展如何?”

  杨彪摇摇头。“还没有回复,找不到人。刘陶在世时便对仕途不太用心,他那几个儿子有样学样,又受他枉死影响,弄不好绝了尘世之念,入山修道去了。”

  周忠叹了一口气。

  刘陶德才兼备,忠贞敢言,最后却被人诬告为反贼,闭气而死,实在令人扼腕。

  更让人扼腕的是,诬告刘陶的人中就有张喜的兄长——故司空张济。

  这也是他们为张喜求谥时底气不足的原因之一。

  张济、张喜兄弟在私德上的确有污点。

  “刘陶的后人找不到,找他的弟子也行啊。刘陶那么多弟子,总不会一个也找不到?”

  “不是找不到,是没什么用。”杨彪沉吟道:“我在想,是不是算了,让士燮自生自灭也许更好。他读了那么多书,如今还不识时务,负隅顽抗,死固其然。”

  周忠瞅了杨彪一眼,欲言又止。

  话是说得不错,只是听起来很刺耳。

  天下士人不该相互守望吗,怎么能说出让士燮自生自灭这样的话来?

  可是事已至此,真想救士燮的确很难,弄不好人没救下来,还惹火烧身。

  杨彪、周忠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只是两人叹气的原因却未必相同。

  ——

  刘协乘战船,溯湘水而上。

  过了酃县,丘陵就渐渐多了起来,雨水似乎也更多了,淅淅沥沥,总也下不完,难得看到日头。不时还会下一阵大雨,山洪暴涨,水面迅速升高,浊流滚滚,即使是庞大的战船也不得不靠岸暂避。

  南方人还好,像张济这样的凉州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难免变了脸色。

  他私下里对贾诩说,幸好天子没让他负责对交州的战事,否则他晚节难保。

  这种地形,骑兵的威力无从发挥,西凉军的优势根本派不上用场。

  贾诩半开玩笑的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将来会福泽绵长。

  张济哈哈一笑,不以为忤。

  事到如今,他早就认命了。什么也不想,回去之后只剩下一个任务,趁着身体还行,抓紧时间多生几个孩子。

  盛世将至,不多生几个孩子,都对不起这个时代。

  刘协也收获良多。

  不亲自走一趟,他还真不知道江南的经济这么落后。后世的江南已经是经济发达地区,即使是湖南也通了高速公路,交通便利得很,一般人根本感觉不到旅途的艰难,更别说行军了。

  严格来说,他这还不算行军,只是几千人乘船而行罢了,辎重全部由沿途郡县提供,毋须自带。

  想着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道路上,推着载满武器、粮草的车,一步一步地前行,刘协就觉得头皮发麻。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草原上受冻,也不愿意在这种环境里行军作战。

  到达零陵郡治泉陵后,刘协遇到了收到诏书,前来迎接的丁冲。

  丁冲面色黝黑,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卷着裤腿,赤着脚,站在路边的泥水中。如果不是有人指点,刘协根本认不出他来。

  “你怎么这么狼狈?”刘协开玩笑的说道:“不会是想在朕面前表现一下吧?”

  丁冲苦笑。“陛下神目如电,岂是臣敢欺瞒的。来的路上遇到山洪,一不小心,马失前蹄,被卷进水里了。臣身手尚好,及时脱身,但随身带的官服、印绶都丢了,进不去城,只好赶了十几里路,在城外迎接陛下。”

  “没有印绶就进不了城?”刘协看看不远处的泉陵。

  “零陵已是前线,为防万一,臣自己定的规矩,也算是作茧自缚。”

  刘协忍俊不禁,将丁冲拉进船舱,又伸手去摘他身上的蓑衣。

  丁冲吓了一跳,连忙拜谢,自己解下了斗笠,脱了蓑衣,躬身施礼。

  刘协还礼,又命随驾的大桥取来热茶,让丁冲暖暖身子。

  丁冲感激不尽,捧茶在手,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却湿了眼眶。

  “陛下,臣治军不严,让长沙百姓受苦了,累及陛下英明。请陛下治罪。”

  刘协摆摆手,示意丁冲不必急着请罪,先喝茶。

  他到这里来,可不是要治丁冲的罪,而是想看看前线作战的将士。看到丁冲这副模样,他知道虽然士燮还没有投降,丁冲却已经很用心了,不必苛责。

  至于长沙的扰民案,说实话,他并不觉得意外。

  西凉兵是什么德行,他还是清楚的。别说一直游离在外的张济部,就算是他直接控制的诸部,像这种扰民的事也是难以避免的。

  想要将他们变成真正的子弟兵,没有一代人的努力是做不到的。

  “我问你一个人。”

  “请陛下垂询。”

  “窦武的孙子,窦辅。”

  丁冲愣了一下,露出一分迟疑。“陛下想问他的什么事?”

  “我就想知道他这些年在零陵是怎么过的,为人才能、品行又如何,当不当得起孝廉这个名声。”

  丁冲眨了眨眼睛。“陛下问得巧了,窦辅本人就在泉陵。陛下不妨亲自见一见。以陛下识人之明,一见便知。”

  “窦辅在泉陵?”

  “是的,他刚被臣任命为守泉陵令,主持泉陵事务。”

  “之前的泉陵令呢?”

  “半个月前,山贼袭城,泉陵令弃城而走,是窦辅挺身而出,指挥城中百姓守城,这才保住了臣的后路。”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清谈误国

  刘协很惊讶。

  他一直以为窦辅已经回了中原,没想到窦辅不仅没回中原,而且就在泉陵。

  当然,他更惊讶的是丁冲率部征讨交州,大军就驻扎在附近的情况下,泉陵作为零陵郡治,居然会被一伙山贼袭破,泉陵令跑了,却被窦辅解了围。

  要说山贼人数不多,他们是怎么攻破泉陵的?

  要说山贼人数多,窦辅又是怎么解围的?

  刘协心中疑惑,脸上却没露出太多表情,只是深深地打量了丁冲一眼。

  丁冲露出一丝无奈。“陛下,当初骠骑将军坐镇长沙时,臣以为不为过尔尔。等到自负其责,才知道任重难负,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进退狼狈。臣请陛下治罪,另择贤明。”

  刘协哼了一声,还没说话,一旁的贾诩淡淡的说道:“丁将军,泉陵城是半个月前被袭的?”

  丁冲躬身施礼。“回太尉,是的。”

  “既然是半个月前的事,为何没有通报行在?”

  丁冲叹了一口气,向刘协再拜。“是臣失职,请陛下治罪,以正典刑。”

  刘协摆了摆手,打断了丁冲。“你还是先去洗洗,换身衣服吧,别受凉了。”

  丁冲微怔,随即鼻子一酸,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协看向贾诩。“先生怎么看?”

  贾诩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毕竟是书生,初掌大任,难免会有些疏漏。好在敢任事,不推脱,加以历练,将来还是可以大用的。”

  刘协微微颌首。

  贾诩当着丁冲的面指出他的失职,却又在丁冲不在的时候维护丁冲,自己做恶人,把施恩的机会留给了他这个皇帝,也算是用心良苦。

  他也觉得丁冲不至于在背后搞东搞西——虽然他也是豫州人,却和那些名士清流格格不入,又和骠骑将军张济共事多年,名声早就坏了——但泉陵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不能大意。

  他身边只有虎贲、羽林,地形、气候又不适合骑兵作战,真要发生冲突,他也会很狼狈。

  当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异变,有人铤而走险的可能性并不大。

  充其量,也就是刷一下存在感而已。

  “该如何处置?”

  “做好警戒,以静制动。”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泉陵城。“我很想看看窦辅经历了这么多事,比起其祖窦大将军有没有长进。说起来,臣虽然未能亲历当年那场政变,却也听了不少消息,着实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清谈误国。”

  刘协有些不解。

  他对当年窦武、陈蕃政变未遂的事并不太清楚,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很多当事人都不在了,身边也没几个了解情况的人。因为编撰党锢史事的缘故,他收集了一些信息,关于这件事的叙述也不多,而且互相矛盾的不在少数,可信度都不高。

  窦辅是窦武的孙子,算是亲身经历过那件事的人,再加上窦武当年的门生胡腾、故吏张敞,或许能了解一些当然的真相。

  但窦辅是否愿意和他谈这些,却是一个问题。

  正如陈蕃的儿子陈逸,至今不奉征召,连面都不露,摆明了就是不想合作。

  但贾诩将这事定性为清谈误国,他是有些不理解的。

  “陛下,能读书的人大多有些自负的资本,要么是家境优沃,要么是天资聪颍,难免如丁冲一般,觉得天下事不过尔尔。等他们真的治理一方,才知道把事情想简单了。有人能从此沉下心来,不断积累。有人则心生退意,从此安心读书。这本来就是一个筛选的过程,只有那些勇于任事,又有足够能力的人,才有机会一步步升迁,直到公卿。”

  刘协恍然,随即表示赞同。

  这也是他一直强调公卿大臣要有地方任职经验的原因。

  哪怕是走个过场,也比完全没有这个经历好。

  不知地方治理之难,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公卿,掌天下大政的。现任司徒杨彪、司空周忠等人都缺少地方历练的积累,所以很多政策都不接地气,推行新政的时候往往理解不到位,需要他不断的鞭打、逼迫。

  他之所以对荀彧寄予厚望,又强迫他在河东、河南施政,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至于杨修、诸葛亮等人,把他们安排到地方去任职,就是要给他们充分的锻炼机会。

  只有如此,他们将来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大臣。

  像窦武那样,由经术、门阀入仕,平步青云,怎么可能治理国家。

  手握南北军,却连几个宦官都斗不过,学问再好又能如何,还是一个废物。

  “窦辅这件事背后,会有什么样的谋划?”

  “纵有谋划,也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罢了,不值一提。”贾诩不以为然。“陛下且稍候,不出三日,窦辅必来觐见,届时自然水落石出。”

  他看着眼前浑浊的河水,轻笑一声:“再大的洪水,也有消退的时候。”

  刘协会意,不禁哈哈一笑。

  果然在真正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计谋都是笑话。

  天下归心,几个心有不甘的流亡者又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丁冲随身携带的衣服、印绶都被马匹带到水里冲走了,无奈之下,只得向人借了一套常服。换上常服的他多了几分儒雅,只是脸太黑,举手投足之间又有几分杀伐之气,军中烙印是洗不掉了。

  刘协根据和贾诩商量的安排,让丁冲派人回去,从灵渠附近的零陵县城调一些兵力回来,接管泉陵。泉陵是零陵郡治,更是大军补给线上的重要一环,是不能交给其他人的,必须掌握在丁冲自己手中。

  见刘协无意罢自己的职,丁冲既惭愧又感激,立刻照办。

  他随即向刘协汇报了当前的战事进展。

  孙策已经占据郁林郡治,但是离控制整个郁林却还有些距离。当地人被人蛊惑,对朝廷的误会很深,而士燮兄弟在当地的影响力又很大,叛乱此起彼伏,孙策也很头疼。

  他也曾想以柔克刚,想和当地大族交好,结果在酒宴上遇刺。

  大怒之下,他又想以武力镇压,亲自率部追击叛军,深入山区,结果遇伏,险些全军覆没。

  在战场上,孙策战无不胜,可是在治理地方上,孙策还很稚嫩。

  离开了张昭,孙策就像瘸了一条腿,再不复当年横扫江东的气势,有点焦头烂额。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断尾求生

  听到丁冲提及张昭,刘协忍不住笑了一声。

  丁冲在军中多年,还是难脱书生习气,以为只能依赖张昭那样的文臣才能治理地方,殊不知张昭在渤海已经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看来新政在江南的推行还远远不够,尤其是教化,人才奇缺,思想上更是落伍。

  除此之外,丁冲的分析还是有些道理的。

  孙策面对的已经不是真正的战斗,而是治安战。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没有张昭,区别还是很大的,说是瘸了一条腿也不为过。

  “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

  “请陛下吩咐。”

  “甘陵太守曹昂。”

  甘陵王刘忠不久前刚刚去世,甘陵国除,改为甘陵郡。对刘忠的去世,曹昂本人是有些自责的,觉得是他管制太严,致使刘忠心情郁结,这才刚刚五十出头就去世了。

  刘协一直记得这件事,在觉得曹昂过于敏感的同时,又觉得他难得的仁慈,简直不像曹操的儿子。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想对曹昂加以栽培,给他更多的机会。

  做内地做太守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以他的天赋和出身,位至九卿就顶天了,三公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不如转到武职上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封侯。

  丁冲听了,心中大喜,连连称谢。

  他也觉得曹昂很适合,但他和曹昂有亲戚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主动开口。

  现在天子推荐,他正中下怀。

  刘协随即和贾诩商量,由太尉府出面,向司徒府要人,调曹昂来做郁林尉,负责当地治安,将孙策从治安战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到他擅长的战场。

  说完了郁林的事,话题重新回到整个交州。

  丁冲详细汇报了他这段时间了解到的情况。

  士家祖籍鲁国,王莽篡汉时来到苍梧,以儒学传家,六世而至士燮之父士赐。

  士赐以经术入仕,孝桓帝时官至日南太守。士家不仅在苍梧站稳了脚跟,成了当地豪族,更为士燮兄弟打开了仕途的快捷通道,兄弟几个先后出仕。

  这也是士燮兄弟能够控制交州的原因之一。

  二千石是一个很重要的门槛,对家族的发展至关重要。

  士家兄弟在交州形同割据,也就有了实力来招待从中原逃难来的士人。加以士家本以儒学传家,士燮本人又是刘陶的弟子,与这些中原士人惺惺相惜,很快就有了共同语言,打成一片。

  “仔细说起来,士燮之弟士壹与臣还有些渊源。”

  “你们又有什么渊源?”

  “士燮是臣之族父,故司徒丁宫的故吏。”丁冲解释道:“丁宫曾为交州刺史,离任返朝时,士壹礼送殷勤,由此结交。丁宫后来任司徒,辟士壹为吏。”

  “原来如此,那你和他联系了么?”

  丁冲苦笑。“联系了,然后被他骂了一通。”

  “骂你?”

  丁冲闭口不言。

  一旁的贾诩突然“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刘协看向贾诩,一头雾水。

  贾诩说道:“当年士燮到洛阳时,丁宫虽然已经被免,但继任者黄琬却礼待士壹依旧。黄琬与董卓相争,士壹亦为董卓所恶,不得升迁,只得弃官归乡。骠骑将军为董卓旧部,丁将军既是骠骑将军的军师,岂能得士壹欢心,被骂一顿都是轻的。”

  丁冲尴尬地笑着,面红耳赤。

  刘协也反应过来。

  说到底,还是董卓的负资产所致。

  董卓已经被点了天灯,但他留下的坑无所不在。

  不仅是丁冲,他这个皇帝身上同样背着董卓的烙印,无法抹去。普通人不敢对他怎么样,却不会轻易饶了丁冲。骂他一顿的确是轻的,如果有机会,有实力,杀了丁冲才解恨。

  为虎作伥之徒,人人可得而诛之。

  可惜他们只有正义在口,没有实力在手,所以只能打打嘴炮,骂骂丁冲。

  ——

  没到第三天,窦辅就派人来请求觐见了。

  来人是泉陵县功曹,姓蒋名琬,字公琰。长得一表人材,气度不凡,谈吐也很儒雅。

  他来到行在,没有先求见天子,先求见了周不疑。

  周不疑不是泉陵人,而是重安人,但他的母亲刘夫人出自泉陵,而且和蒋琬的母亲是同宗,算是很近的亲戚。

  见到周不疑后,蒋琬先是说明了情况。前一段时间城中大乱,窦辅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城中形势,不久前刚收到丁冲的命令,暂时接任泉陵令,并不清楚天子行程。加上这几天大雨,山洪爆发,对城外的情况也不太了解,收到消息迟了,并无怠慢之意。

  周不疑听完,也没多问什么,直接向刘协做了汇报。

  刘协接见了蒋琬。

  蒋琬将对周不疑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再次重申,窦辅对朝廷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之所以接驾来迟,只是因为形势不明。

  对接驾的事,刘协并不是很关心,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之前围攻泉陵县的山贼是哪儿来的,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竟能攻破作为郡治的泉陵城,而窦辅又是如何才击退这些山贼,守住了泉陵。

  面对刘协的追问,蒋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躬身施礼。

  “陛下何不召见窦辅,亲自问询?”

  刘协听完,无声地笑了。

  蒋琬这句话看似平常,实则却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泉陵人不想再跟着窦辅作死了。

  想必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丁冲派人去零陵县调兵,快则一两天,慢不过三五天,大军必至,小小的泉陵城根本挡不住天子。

  在个人的生死、家族的存亡面前,窦辅的号召力不值一提。

  “他会来吗?”刘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手指轻捻。

  “天子有诏,他焉敢不至。”蒋琬淡淡地说道。

  刘协微微颌首。“那好,朕在这里等他,洗耳恭听。不仅是泉陵的事,朕还想听听当年朱雀阙下的故事。当年的人不多了,他如果想给青史留下真相,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蒋琬打量了刘协两眼,躬身再拜,退了出去。

  刘协向周不疑使了个眼色。

  周不疑会意,跟了出来,送蒋琬出营。

  “公琰兄,这不仅是窦辅的机会,窦氏的机会,更是泉陵人的机会,你们千万不要错过。”

  蒋琬一声叹息。“元直,天子想要的只是真相吗?”

  周不疑微微一笑。“窦辅的首级没有你想象的值钱。在天子眼里,他远不及江南的安定重要。”

  蒋琬长出一口气。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顺水推舟

  站在大营门口,蒋琬停住脚步,思索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元直,你阿舅……现在何处?”

  “在南阳。”

  蒋琬皱起了眉头。“在南阳?他没去北疆?”

  周不疑大惑不解。“你听谁说的?他是司徒府北长史,协助司徒处理幽并州三州的文书、事务而已,根本毋须去北疆。”

  “是这样啊,看来是我听错了。”蒋琬哑然失笑,举手轻摇。“行了,你留步吧,稍后再叙。”

  周不疑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道:“公琰兄,你要出去走走,亲眼看看天下。”

  蒋琬哈哈一笑,大步流星的走了。

  周不疑目送蒋琬离开,心中生起一丝莫名的庆幸。

  比起蒋琬,他是幸运的。

  因为有刘先这个舅舅,他十岁就得以出仕,而且成了天子身边的童子郎,亲受天子传授。蒋琬的才智不弱于人,却还没有走出泉陵城,没有走出零陵郡,眼界也始终如井底之蛙一般狭隘,根本不知道天下之大。

  周不疑转身回到帐中,天子正在看地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招招手。

  周不疑走到案前,俯身一看,见是一副泉陵地图。

  刘协问道:“泉陵周边有矿吗?”

  周不疑有点挠头。“有矿,只是臣不清楚位置。”

  “那你总该知道城中有哪几家经营矿产吧?”

  “这倒是听长辈说过一些,只是不太确切。缙绅之家以读书为尚,对经营工商的有些鄙视,风闻而已,未必清楚细节。”

  “你说说看。”

  周不疑掰着指头,说了几户人家的姓名。他的确只是听说,只知道这几家比较富,据说在山里有矿产,具体经营什么,又有多大规模,就说不清了。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让周不疑写了一个名单。

  在这种山区,读书人的影响力远远不及中原那么显赫,真正有实力的还是那些有人有钱的土豪。从蒋琬等人准备放弃窦辅的情况来看,他们不太像是窦辅真正的倚仗,至少不是唯一的。

  如果窦辅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的支持者,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地开矿的工商户。

  这些人有钱,手下还有矿工,扮成山贼太容易了。

  窦辅就是个书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可是那些工商户就不同了,不给他们足够的教训,随时可能再来一出,朝廷官员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要么被他们赶走甚至弄死。

  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区治理之所以难,就在于地形复杂,朝廷的控制能力有限,当地宗族势力强大,民匪不分。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泉陵后称永州,成为诸多文人墨客被流放的地方,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就曾被贬于此,并写下《永州八记》,以及那篇更有名的《捕蛇者说》。

  之所以说《捕蛇者说》更有名,是因为这篇文章直接呼应了孔夫子的名言,并进行叙事化,以一个捕蛇者的口吻来讲述这个道理,比《论语》那种简朴的文风更有感染力。

  但文人能做的,也只是写文章而已。

  作为河东世家的柳氏子弟,柳宗元除了留下几篇文章,并没有给永州带来什么切实的改变。

  可是刘协不同,他对写文章没什么兴趣,却想借此机会整顿一下泉陵的民生。

  既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就将穷山变成金山银山,将恶水变成金水银水,使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再以强力手段遏制当地的黑恶势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矿这种东西,能掌握在本地宗族手里吗?

  文人理政最大的缺点就是实操能力太弱。遇到麻烦,要么是头脑一热,撸起袖子硬上,要么是息事宁人,与当地势力妥协,而不是想办法去解决。

  像诸葛亮那样软硬兼施,能将当地大户管制得服服帖帖的读书人,是极少数。

  可惜周不疑太小了,不熟悉情况。

  刘协叫来丁冲,让他从军中挑选一些熟悉泉陵本地情况的,尤其是找一些有开矿经验的,准备以清剿山贼为由,对当地的矿业安排一次扫荡。

  如果连零陵郡治周边的形势都控制不住,就算交州平定,士燮称臣,又有什么意义。

  换一批人做土皇帝么?

  至于这些矿收回来之后,交给哪个部门来负责,他暂时还没想好。

  ——

  一天之后,窦辅来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中充满血丝,眼圈也有点黑。

  相比之下,陪他来的蒋琬、刘敏除了略显紧张之外,简直是神采奕奕。

  刘协没和窦辅多说什么,简单的寒暄之后,开门见山的便问支持他守城的人都有哪些。

  窦辅有些为难,可是在刘协的目光逼视之下,他还是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刘协和周不疑提供的名单一对照,心里便大致有数了。

  重合率很高。

  这说明他当初的猜想是靠谱的,这就是一次各取所需的配合。窦辅因功入仕,成了泉陵令。当地富户得到了庇护,从此可以更开心的开矿赚钱。

  刘协命人记下名单,对蒋琬说,麻烦你再走一趟,将这些人都请到行在来。

  蒋琬听出了刘协言语中的杀气,却不敢拒绝,只得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刘协安排丁冲接管城防,恢复泉陵城的秩序,并进一步收集证据。

  丁冲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安排好了这一切,刘协重新召窦辅回话。

  “现在,你可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了。”刘协曲起手指,轻叩案上的记录。“在其他人交待之前,还算你自首,朕当初答应你的条件依旧兑现。你可以选择回到关中老家,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当然也可以选择去任何地方。若是你还是不肯说……”

  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那就怨不得朕了。”

  窦辅汗如雨下,脸色灰败。

  犹豫半晌后,他双膝跪倒,以头抵地。“谢陛下开恩,罪臣愿说。”

  “那就说吧。”刘协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俯视着窦辅。

  一旁的太史铺开纸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窦辅身份特殊,他讲述的内容将来可能入史,作为窦武传记的一部分。

  窦辅平复了一下情绪,将情况一一说来。

  总体上,和刘协猜想的大致差不多。当地富户想攫取更多的利益,命人假扮山贼攻城,又支持窦辅守城,双方敲锣打鼓的演了一场戏后,窦辅顺利控制了泉陵城这个大军补给通道上的重镇。

  迫于形势,丁冲即使有怀疑,也只能接受现实,任命他为守泉陵令。

  唯一出乎刘协意料的是,被山贼吓跑的泉陵令也不是无辜的。

  他就是窦武的故吏,南阳人张敞。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否极泰来

  讲述完整件事的经过,窦辅已经瘫软在地。

  刘协看着他,一言不发,心中充满不屑,又有一丝怜悯。

  胡腾、张敞用半生守护的就是这么一个废物?

  按说接受过不错的教育,又经历过这么多事,理应有些成长才对。怎么年近不惑,还这么天真,以为凭着这么一点小伎俩就能如愿以偿,重归朝堂,甚至振兴窦氏?

  他忍不住想对窦辅说一句:你醒醒吧,时代变了,凭着世家身份就能呼风唤雨的世道一去不复返了。没点真本事,就不要出来丢人献眼。

  历史上的他是怎么死的?

  “你的家人呢?”刘协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和窦辅计较了。

  不值当,放他一条生路吧,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没想到刘协随口这么一句,刚才虽然紧张,却一直没落泪的窦辅直接崩不住了,号陶大哭,连连叩头。

  “陛下,罪在臣一人,妻儿皆在桂阳,并未参与此事。请陛下开恩,饶他们一命。”

  刘协哭笑不得。“谁说要杀他们了?”

  窦辅愕然,看着刘协。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顺着眼颊流下,与满脸的泪痕交融在一起,看起来极是凄惨。

  刘协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既然说放过你,就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他摆摆手,不想再和窦辅多说什么,免得他又承受不住压力,搞得挺吓人的。“你想好了么,是想回关中归宗,还是回桂阳与家人团聚?”

  窦辅恍然大悟,如释重负。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血和脸上的泪。

  “若蒙陛下开恩,臣想回扶风。只是……”他想了想,又拜了一拜。“臣冒昧,敢请陛下开恩。”

  “还有什么事?”

  “臣之宗族,受臣大父牵连,流放日南郡比景县,与蛮夷混居三十余年。臣敢请陛下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回扶风,埋骨乡梓。”

  刘协很意外。“你还有宗族在日南?”

  “是的。”窦辅不禁又落了泪。“老少百余口,三分之一死于途中,三分之一死于日南,到达比景县的不到四十人。三十年繁衍,总人数两百有余。虽久居日南,却难忘乡音,死亦不肯入土,一直盼望着能够重回故里。”

  刘协也有些悲怆起来,咂了咂嘴。“行吧,就依你所请,朕会下诏赦免他们。”

  “谢陛下。”窦辅感激不已,伏地再拜。“若陛下不嫌臣愚钝,臣愿效力军前,以赎前罪。”

  刘协皱起了眉头。“你想从军?”

  “臣虽武艺低微,学识浅薄,却多次往来日南,对交州地形略知一二,可为陛下牵马坠镫,指路认水。”他顿了顿,又道:“臣与士燮兄弟也有些交情,或许能为陛下说客,劝其来降。”

  刘协恍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过他随即又明白过来。窦辅之所以不甘寂寞,要搞这么一出,恐怕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条件,想借此机会从征立功。

  只可惜手段太粗糙,玩砸了。

  他略微想了想,就答应了窦辅的要求,让他随后去找丁冲。

  窦辅感激涕零,再拜。

  ——

  有蒋琬出面,泉陵城中的大户们没有任何疑惑,真以为天子召见他们是要赏守城之功,欢天喜地的来了。

  等他们出城时,发现丁冲正指挥人马进城,已经迟了。

  看着一脸冷漠的天子,和神情复杂的窦辅,他们腿都软了。

  毋须刘协多问,他们就将所有的情况和盘托出,只求天子宽贷,给他们留一条性命。

  刘协也没和他们多纠缠,命人将他们收押,准备交给司空府审讯。

  丁冲顺利接管了城防,派人来请刘协入城。

  刘协却不急着入城,而是让丁冲安排兵力,迅速进入那些富户的矿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接管所有矿区。

  丁冲照令行事,分布人马,按照大户们交待的地点,按图索骥。

  收到丁冲的捷报后,刘协这才进城。

  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先是公布了窦辅等人配合演戏的过程,随即公布了对相关人员的处置,让其他人安心。

  朝廷不会与奸人妥协,也不会牵连无辜。

  窦辅当时也在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臊得无地自容。

  刘协随即又宣布了第二件事:他要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亲自督促零陵郡的新政推行。

  与会众人面面相觑,惊喜交加。

  消息公布之后,全城的百姓更是欣喜若狂。

  想法简单一点的,为天子驾临感到荣幸。

  见识多一些的,为泉陵的未来感到兴奋。

  虽然之前收到的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是有一点是公认的。

  天子亲自驻扎过的地方,发展得都很快。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到零陵的身上。

  于是,很快就有人将天子的这次南巡与传说中的舜帝联系起来,天子身边的两个桥贵人也被捧成了娥皇、女英再世。

  只不过这个说法很快就被有识之士否了。

  原因很简单,舜帝南巡的结果可不太妙。他死在九嶷山,娥皇、女英也因悲伤过度而亡,只留下湘妃竹的美丽传说。

  天子春秋正盛,你把他比作舜帝,是想称赞他英明,还是咒他早死?

  万一被人误会了,反而不美。

  刘协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事。他一面召见城中的贤达,将可用的人材如蒋琬、刘敏等人收归麾下,参谋军政,一方面传书司徒、司空两府,让他们尽快派人赶到零陵来,接管相关事务。

  既然说好了各司其责,你们就不要嫌麻烦,也别指望我全替你们办了。

  接到诏书时,司空周忠正在赶往长沙的路上,还没过江。

  看完诏书,周忠有一种极其强调的冲动,他想直接跳进长江,因公殉职。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这把老骨头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以天子的脾气,就算他想致仕,只怕天子也不会答应。

  他一直觉得天子就是故意的,要让他们这些老臣别只顾着权力的收获,也尝尝权力的负担。他一天不死,天子就不会让他闲着。

  与其最后累死,还不如因公殉职呢。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活着。苦思冥想了两天,他给天子上了一封奏书,请求依司徒府例,增设四长史,负责州郡事务,并附上了推荐名单。

  冀州刺史满宠名列第一,司空令史高柔紧随其后。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君臣同心

  刘协收到周忠的奏疏时,刚刚对零陵郡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梳理。

  总体来说,情况不容乐观,至少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零陵虽然已经纳入中原版图四五百年,可是在文化意义上还是边疆,保留了相当多的本土信仰,对来自中原的制度、教化很少。书同文、车同轨的影响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微乎其微。

  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

  一是绝大部分人是文盲,书同文对他们来说没影响,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字,只有体制内的人才需要通晓书写。

  二是因为地形限制,水路交通发达,陆路交通受限,马车更是昂贵且不必要的交通工具,礼仪的意义更大,只有官员和少部分士绅才有意愿和能力承担,绝大部分人还是选择步行或者乘船。

  简而言之,普通百姓对遥远的朝廷没什么概念。他们一辈子也走出山村,见不到朝廷的人,朝廷怎么样,是秦是汉,皇帝是谁,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因此,他们对改朝换代之类的事根本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受损,一言不合就造反,只要郡县官员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又偃旗息鼓,和没事人似的,扛着武器回去种地打猎。

  因为耕地少,打猎成了补贴生活的重要手段,所以本地人大多擅用弓弩,而且上山下坡如履平地,是天生的山地战士,精悍者数不胜数。

  就像草原上的牧民是天生的骑士一样。

  这样的百姓是最好的兵源,前提是能用好,否则他们就会成为麻烦,像溃疡一样。

  遗憾的是,能利用好这些优势的官员非常有限,大部分人只想敷衍了事,混过自己的任期,然后想办法尽快调离。在他们眼里,到这里任职只是一个过程,甚至是一个惩罚,没几个人想用心治理地方,推行教化。

  这大概就是西南地区直到明清才能改土归流的原因。

  地理条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身为时代精英的士大夫没有足够的责任心,只想着个人的利益,尽快调离这些偏僻之地,去更富裕的地方,最好是入朝为公卿。

  了解了这些之后,刘协很沉默,也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相比于对外征讨,对内的融合、教化显然更迫切。内部都是夹生饭,如何才能安心西征?

  关键中的关键,还是要改变士人的观念,要让他们将践行圣人教化的观念落到实处,而不是挂在嘴上。

  简而言之,如果不能对边远地区有深刻的认识,做不出政绩,就不要指望位至公卿了。

  你们不配。

  心中只有中原腹地那一小片地方,岂能治理天下?

  刘协首先将这些想法和贾诩、张济聊了,然后又和身边的散骑、尚书们进行了讨论。

  贾诩、张济非常支持。

  一向很少对政治发表观点的张济说,若是天下官员都能如陛下所言,当初凉州又怎么可能乱上百年?那些关东士大夫到了凉州,只想贪污,根本无心治理,也不在乎凉州人的死活。他们捅出篓子来,拍拍屁股就调任了,还得由凉州本地人来解决。

  贾诩也有些感慨。但他没像张济说得那么直白,只是说,儒生们都会高谈教化,但是能落实到行动上的人却不多。陛下巡视天下,为天下士大夫做了榜样,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刘协听了,忍不住想笑的同时,也理解了贾诩劝他创新制度,周期性的巡视天下的深远用意。

  这样的事,只有天子亲自推动才有成效。

  如果天子自己坐着不动,却希望地方官员行动起来,很难落到实处。

  他忽然之间也明白了,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华夏纪律会在各地不停的调研,很少会留在京师。

  贾诩的这个建议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得不说,阎忠对贾诩的评价非常贴切,他不仅有陈平一般的奇谋妙计,也有着与张良一般的见识高度,不愧是贾生的后人、凉州的精英。

  散骑、尚书们也赞同刘协的观点,尤其是刚刚入职的蒋琬、刘敏、赖贡等人。

  他们都是零陵本地人,有一腔热血,更对本土有着深厚的感情,当然希望家乡能和中原一样富庶、文明,而不是中原人眼中的边鄙、蛮荒之地。

  反复讨论后,刘协决定先在零陵建学堂。

  郡县都要建。县学推行普及教育,为本地培养官吏,郡学则提高层次,培养县令长、尉、监等官员,开拓他们的视野,塑造天下的观念,为他们走出零陵打下基础。

  在刘协的计划中,将来要有相当一部分公卿要出自边郡。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真正融入华夏文明,华夏文明的边疆也都能实质性的拓展。

  贾诩高度赞同,并提出了一个建议,特设一届讲武堂,专门招收江南四郡的子弟,以研究山地作战为主要任务,选择优秀人才,为南征交州,以及将来更遥远的征伐培养后备力量。

  刘协表示同意,并与虞翻取得了一致意见。

  但仅有军事是不够的,治理地方还要靠法度。

  就在这时候,周忠的奏疏到了。

  看完奏疏,又看到最后的推荐名单,引起刘协注意的却不是满宠,而是高柔。

  他当然知道高柔是谁,只是不知道高柔已经是司空府的令史,而且如此得周忠欣赏。

  看来周忠将自辟掾属的权力利用得很充分,一点没浪费。

  刘协权衡了一番后,随即给周忠回复。他打算在零陵驻跸一段时间,为当地培养人才,其中就包括法律制度。高柔家传律令之学,又有司空府的履历,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才,希望调来零陵担任祭酒,顺便熟悉地方的情况。如果能胜任,将来就地转为司空府南长史。

  草拟完诏书,贾诩正好来了,刘协就将诏书让贾诩看一下,想听听他的意见。

  贾诩看完,想了想,说道:“何必司空府南长史,不如建一个律学堂,由他出任祭酒,顺便负责律法的改革。自从董仲舒改造儒门,以春秋决狱,至今三百余年,积弊已深,也到了该改革的时候了。”

  执笔拟诏的新任尚书蒋琬听了,当即暴起。

  “太尉这是要掘儒门的根基么?”

  刘协和贾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随即异口同声的说道:“然!”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法家遗风

  蒋琬一下子愣住了,心中忐忑。

  他起身发言是一时冲动,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同时会得到天子与太尉的答复,而且这么直接。

  天子也就罢了。周不疑说过,天子平易近人,与身边的年轻郎官们相处融洽。可是太尉贾诩却是个阴沉之人,城府极深。

  他怎么会回答他这个刚入职没几天的年轻尚书的冒昧问题。

  莫不是自己过于激烈了?

  见蒋琬不安,刘协笑了笑,伸手向下轻按,示意蒋琬还座。

  蒋琬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回了座,才想起来还没谢恩,连忙又向刘协请罪。

  “谢陛下恕臣失礼之罪。”

  刘协含笑点头,心里却道,这江南人果然莽得很,连蒋琬这样的温婉之人都有火爆脾气,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年轻人,有冲劲,不畏大人是好事,但更要敢于面对现实。”贾诩淡淡地说道:“希望你也能将这份勇气发挥在学问上。孟子有言,孔子乃圣之时者。一个时代要有一个时代的圣人,不可因为圣人曾经说过什么,就以为万世不移,不敢质疑。”

  蒋琬一时语塞,觉得哪里不对,又找不出理由反驳。

  他想维护的是董仲舒的观点,但贾诩用的却是时下更为盛行的孟子的观点,两人都是儒家先贤,哪个对,哪个错?

  总不能说孟子错了,董仲舒更高明吧?

  见蒋琬不说话,脸却憋得通红,刘协也没有再说什么。

  蒋琬虽然聪明,但儒学水平有限,远远不到能和人辩驳的境界,更别说面对贾诩这样的智者。不过以他的天赋,也用不了多久时间,就会慢慢改变观念。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能接受新理念。

  刘协重回话题,和贾诩讨论建律学堂的事。

  他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一直没有公开讨论。原因还是那个老问题,法家给人印象太坏了,沾点边都有麻烦。他本人对法家的印象也不太好,不想简单的将既有律法之学当作官方认可的学问,引起儒生们过于激烈的反应。

  但贾诩提议,由有儒门背景的高柔来主持律学堂,却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案。

  周忠推荐高柔,是因为高柔的门户。

  陈留高氏能与汝南袁氏结婚姻,自然不是普通门户。

  其实有一个很多人都忽视,或者有意掩饰的事实,法家的起源并不在关中,而在战国时的韩魏,如今的汝颍一带。荀子就不用说了,韩非是颍川新郑人,李斯则是汝南上蔡人。即使是在儒家独尊三百年后,汝颍一带以律学传家的家族依然不少。

  阳翟郭家、陈留高家都是如此。

  由高柔出面创立律学堂,就算儒门有意见,也不会那么激烈。

  反复权衡之后,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传诏周忠,提出了建律学堂的建议,并请周忠推荐合适的祭酒人选。

  他没有点明高柔,但他相信,以周忠那种好名的习气,肯定会优先让高柔出任律学堂祭酒,而不是留在司空府做长史。

  蒋琬随即根据贾诩的意见重拟诏书,用了玺,然后用快船发出。

  ——

  不出刘协所料,收到诏书之后,周忠虽然对律学堂这种事从内心深处反对,但他也清楚,这是大势所趋,由世家子弟来推动,总比由天子选定的人来推动好一些。

  则对高柔本人来说,出任律学堂第一任祭酒也比出任司空府长史更有前途,将来不仅可以刻在墓碑上,还能写入青史。

  唯一受损的只有他自己,少了一个得力助手,还得继续受累。

  周忠很快做出决定,推荐高柔出任律堂堂祭酒,满宠则转为司空长史,专门负责长沙案。

  满宠、高柔都是司空府下属,周忠毋须经过天子同意,直接发出文书,命满宠、高柔迅速交接手中的事务,赶赴新任。

  高柔就在周忠随员中,接到命令后,当即起程,赶往泉陵。

  与周忠有些不情不愿不同,他对这个新任命非常满意,甚至是正中下怀。

  他虽然才三十岁,却已经在郡县为吏多年,处理过很多案件。只是受高干牵连,影响不出陈留郡,更无缘出现在天子面前。这次蒙周忠推荐,能够成为律学堂第一任祭酒,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坊间传闻,天子重法,只是担心反对声音太大,这才一直没有公开提倡。这次建律学堂还是以培养郡县官吏的名义。

  但是随着“依法治国”的理念渐渐得到认可,重视律法之学的研究必然会提上日程。正如儒家需要改革一样,律法要想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也需要一场变革,以便和人家印象中的法家画清界限。

  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年,甚至研习了一些西域的律法,以为他山之石,只等着向天子进言的机会。

  六月下,高柔赶到泉陵,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和天子见面。

  他病倒了。

  南方气候潮湿,再加上之前刚刚发过洪水,可能是急于赶路,身体劳累,饮用的水不干净,结果得了痢疾,上吐下泄,没两天人就变了形。

  刘协收到消息后,派来了太医,并让高柔安心养病,不要急于一时。

  建律学堂是件大事,需要充分准备。他正在选址,高柔可以先做一些准备,看看需要哪些教材,列个清单,由印坊准备。

  高柔非常感激,精心拟了一个书单,让人转交给刘协。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床上躺一段时间,但出乎他的意料。太医开了药之后,他只吃了两天,身体就基本复原了,甚至能起床走动。

  “神医啊。”高柔庆幸之余,又感激不已。

  他的父亲高靖就是因为在蜀郡为官时水土不服,最后病死在任上。他千里迢迢到蜀郡治丧,尝尽辛苦,用了三年时间才将父亲的棺椁带回家乡安葬。

  奉诏来为他治病的太医却不以为然。“这种病在本地很常见,也有现成的办法和药材,太医署早在几年前就有准备。你这副药里只是添了一些补气的药材,其他没什么稀奇的。好得这么快,还是你年轻,身体好。”

  高柔很诧异。“天子几年前就准备来江南了?”

  “不是为天子,是为南征。”太医得意地一笑。“对南征的将士来说,水土不服可比叛军更危险。我们太医署研究各地药方、药材,首先是为这些将士准备的。我们虽然不能开弓射箭,却也是国家不可或缺的士。”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术业有专攻

  看着太医脸上的骄傲,高柔若有所思。

  他能理解这样的心情。

  他今年三十岁,就因为钻研律令之学,经常被人非议。有人是惋惜,觉得他应该学经。有人是鄙夷,觉得他将来不过是刀笔吏而已,没什么出息。

  如今看以连刀笔吏都不如的医匠以士自居,而且觉得自己是国家不可或缺的吏,他心有戚戚焉。

  天子提倡四民皆士已经有几年了,各地风俗变化不一,关中、凉州有好些,关东州郡相对保守些,对四民皆士的说法不太认可。

  如今来到天子身边,他终于感觉到了最强烈的变化,并身受其益。

  如果没有医士们对水土不服的提前准备,他不会恢复得这么快,至少还要受几天罪。

  高柔和太医聊了起来。

  说到医药,太医很健谈。他说南方多嘉木,药材遍地可见。只要用心研究,很多病都能轻松治好。就算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瘴气,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太医署经过几年研究,已经有了克制的办法。这次征讨交州,不管是从荆州出发的征南将军部,还是从益州出发的北军,都没有出现因瘴气伤亡的现象。

  “以前都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要改成大军未到,医士先行了。”太医笑道:“不管是南征还是北讨,东拓还是西伐,都有大量医士随行,研究当地的疾病,寻找治疗的办法,然后起程。凡是不遵守这个规则的,都要吃苦头。比起刀剑,疾病杀人更可怕,或许几只死羊就能灭了几千几万人。要是军中出现大疫,那就更不得了了。”

  听到大疫二字,高柔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他对中平元年的大疫印象极深。

  “现在对大疫有办法了?”

  “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慌乱。”太医眼中神采奕奕。“建安二年,天子巡幸北疆时,曾遇到一次疫情。从那之后,就命太医署着力研究防疫之学,几年下来,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令史既然从南阳来,想必知道南阳名医张仲景,他也是我太医署专研防疫学的医师之一。”

  高柔连连点头。

  他听说过张仲景,也知道张仲景现在是医学堂的祭酒,只是不知道张仲景专研防疫之学。

  如今张仲景最出名的不是防疫之学,反而是回春丹。

  自从骠骑将军张济服用回春丹,以半百之年,接连生了一子一女后,张仲景就成了很多求子心切的人眼中的神医。对他的防疫之学,了解的人反而不多。

  两人聊了半天,太医嘱咐高柔好好休息,除了按照医嘱服药,最好能请卞夫人烹制一些他家乡的食物。卞夫人就是豫州人,对兖州的食物也不陌生,很拿手的。

  高柔大为惊讶,卞夫人是行在的尚令监,专门为天子准备饮食的,他也能请卞夫人定制食物?

  太医哈哈大笑。

  他告诉高柔,尚食监从来不是为天子一人服务,正如太医署不是为天子一人治病一样。只要来了行在,都可以享受尚食监制作的美食。

  通常情况下,都是去餐厅就餐。不过高柔身体不佳,是可以专门定制,让人送来的。除非忙不开,否则卞夫人都会满足。

  高柔大喜,再三拜谢。

  他离乡日久,早就想念家乡的美食了。

  送走太医后,他随即安排随从去打听消息。

  时间不长,随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是卞夫人的儿子曹植。曹植带了纸笔,详细询问了高柔的情况,最后推荐了几样食物。

  这是有现成材料,随时可以制作的陈留美食。

  除此之外,曹植还推荐了一些当地的食物。虽然口味未必适应,却有一定的药效,可以帮高柔迅速恢复。

  高柔很是惊讶,尚食监的服务这么周到、专业吗?

  ——

  在太医署和尚食监的协助下,高柔很快就康复了,甚至比生病之前的状态还要好一些。

  刘协收到消息后,接见了高柔。

  看到高柔的精神状态,他很满意。“毕竟是年轻人,恢复得快啊。”

  高柔上前拜谢。“臣何德何能,蒙陛下赐医药,又蒙尚食监赐食。”

  刘协有些意外,问了一下尚食监的事,随即说道:“太医是我派去的,尚食监么,大概是卞夫人感受乡党之情,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不必谢我。”

  “即使如此,若非陛下恩诏,尚食监又岂能为陛下与贵人以外的人准备食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唯陛下爱人,诸署才能如此尽心。”

  刘协想了想,含笑点头。“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谦虚了。术业有专攻。天下事千头万绪,非一人可以包办,所以让每一个人都能有所专长非常重要。正如医士精研医药,尚食专研美食,你将来创律学堂,也要教导学生用心研究律令。国不可无法,如何立法,如何执法,都是一门大学问。”

  说到了高柔的专业问题,高柔立刻严肃起来。

  “陛下所言,诚为臣之心声。臣奉诏起程之前,也曾听司空教诲,当以仁心,助陛下修订旧法,制定新律。俗语云:抚琴先焚香,作书必净手。焚香、净手,既是正身,亦是正心。臣冒昧,敢为陛下,以何心立法?”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高柔能得到周忠的推荐,必然在某些方面与周忠有共同语言,也代表了周忠的一部分意志。

  但他并不担心这一点。

  他相信高柔就算受周忠的影响,也不会固执到冥顽不灵的地步。

  一是法律要适应时代,变化是固有的本性,研究法律的人不会像研究经学的人那么守旧,抱着五经不放手。

  二是高柔毕竟年轻,今年才三十岁。他二十岁之后的这十年已经是新风渐起的十年,他又在司空府做了几年令史,不可能一点影响也没有。

  “我君臣以王道为念,当然要以王道为立法之本。”刘协从容不迫。“商鞅生在战国,以争霸为念。张汤生在汉初,以强国为念。光武之后,儒学大兴,春秋决狱,一百五十年后,利弊也是有目共睹。如今要变法,首先要对之前的法做一番梳理,这个重任,你愿意接受吗?”

  高柔大喜,躬身领命。“臣愿竭诚,以报陛下。”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立法之本

  高柔与刘协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

  刚起程南行的时候,他还非常担心。一方面是周忠的影响,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听说了不少事,觉得天子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尤其是他还有着陈留高氏的世家身份。

  如果天子要刁难他几句,他一点也不意外。

  他也做好了准备。

  但他完全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刁难他,反而非常信任他,开诚布公的表示要以王道为念。

  天子要践行王道并不是什么秘密,却不是所有人都相信。

  觉得天子践行王道只是嘴上说说,为打压世家、强行度田找借口的人大有人在。

  毕竟天子虽然还权司徒、司空,却没有完全放手,干涉两府公务的事常有发生。去年的海外逃归案最终判处得那么重,其中一个根本原因就是天子震怒,直接干涉了司空府的决定。

  如今要变旧法、立新法,天子会不会将私心写入成文的法律,很多人是有顾虑的。

  司空周忠就是顾虑最重的人那一个。

  现在与天子见面,天子坚定不移地说要以实现王道为目标,态度真诚,毫无掩饰,高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个前提,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两人随即讨论了秦法以来的源流、得失,为律学堂的创建和新法的制定定下基调。

  具体的条文,刘协没有多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业,也毋须他操心。

  他看重的是新法的原则。

  为此,他郑重地向高柔重申了四民皆士的两点意义。

  一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大家都是士,不能因为你是读儒经的就高尚一些,我是修木学、医学的就低人一等。礼不下庶人那一套暂时不论,将来制礼的时候再考虑,但刑不上大夫不要再提了。

  刑不上大夫本是给贵族留体面,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变了味,变成了权贵枉法的借口。

  这种事实上的不平等必须在新法中予以遏制。

  如果犯了法,一律平等。该杀的杀,该流的流,该徒的徒。

  二是法律是底线,不能强人所难,尤其是不能逼百姓造反。

  秦法之所为恶,就恶在他剥夺了百姓的其他选择,让百姓除了耕战之外,没有任何出路。不仅如此,秦法还利用苛刻的条文设下陷阱,使百姓动辄触法,一不小心就成了罪犯,成了国家免费的劳动力,被敲榨至死。

  汉承秦制,汉初的法律同样严苛。后来经过儒学改造,相对宽松得多,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仅没能修正秦法失败的因素,反而毁掉了秦法成功的因素。

  对权贵宽容。

  看似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

  对权贵宽容的结果,就是对百姓不利。权贵、豪强们利用自己的优势,大肆兼并土地,却将承担赋税的责任推给百姓,最后逼得百姓走投无路,只能揭竿而起。

  他们不能耕,只能战,而且不是为国为战,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相比于秦国的耕战制度,看似宽仁的汉法造成的后果却一点也不宽仁。

  高柔对刘协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但他也承认,兼并问题是导致汉末大乱的重要因素。之所以导致这一点,与儒家对法家的改造有一定的关系。

  在制定新法的时候,必须加以考虑。

  学术的研究可以做长远考虑,为零陵甚至江南诸郡培养官吏的进程却不能慢,刘协与高柔商量,先对零陵郡的郡县主政及执法官员进行相关的培训,让他们了解相关的制度,并对执行中的一些疑点难点进行厘清。

  地方官员是与百姓接触最密切的人员,他们能否依法办事,直接关系到百姓的感受。

  很多时并不是朝廷的法令有问题,而是地方官员执行的时候或有意或无意的走了样,使百姓无法承受,不得不奋起反抗。

  当然,有时候有法不依也是出于无奈。朝廷制定的条文不考虑地方执行的难度,过于想当然,地方根本执行不了,只能当个摆设。

  刘协要求高柔多与学员交流,了解地方执行时遇到的问题,将来反应到新法的制定中去。

  高柔欣然答应,同时也提醒刘协,要做到这一步,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人手,当然不可避免的也会消耗更多的财力、物力。

  刘协笑了。他提醒高柔,之前就说过,立法以实现王道为目标。如何才能实现王道?自然是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只要不违背这个目标,适当的加大投入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

  这就像投资一样,如果一分投资能带来两分效益,为什么不投?不仅要投,而且要加大投入。只有当投资超过可能带来的效益时,才需要考虑控制投资,以免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时,刘协意味深长的提了一句,就像当初邓太后扩建太学。

  邓太后扩建太学,增大了朝廷开支,却不能发挥太学生的价值,反而让交游、议政之风盛行。太学生不治学,整天忙着互相吹捧,高谈阔论,甚至聚众闹事,影响朝政,那就是投资失败的先例,后患无穷。

  这样的事,不能再出现。

  高柔深以为然。

  刘协随即下诏,命零陵各县选派与执法有关的官员,轮番到郡治来接受培训,为期三个月。争取一年时间内,对所有人员进行一次教育,并从中挑选适合深造的人,筹建律学堂。

  之所以从在职的官员开始培训,除了能立竿见影的提高施政效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零陵郡的教化推广太慢太迟,识字的人很少。但凡能识几个字的,大多已经在郡县为吏。那些没什么机会入仕的人既没有条件,也没有意愿去读书。

  有这时间,进山采点药材、猎点野物不好吗?

  所以,在高柔负责培训官员、筹建律学堂的同时,刘协还要为另一件事做准备。

  振兴工商,创建县学堂,普及教育。

  人才是基础,连字不认识,还谈什么发展。

  而在普及教育的同时,想办法提高生产力,提振经济,让更多的人脱离简单的农牧渔生产,也是必备途径。

  如果不能致富,读书就没有动力。

  所谓读书为明理,只是少部分人的追求,不可能是绝大部分普通人的信仰。

  对普通人来说,读书首先是为了穿衣吃饭,穿更好的衣,吃更好的饭。

  所以,高柔在招收学员的同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对之前被抓的地方豪强进行审讯、判决。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重新做人

  支持窦辅生事,最后却弄巧成拙的泉陵豪强们在大狱里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已经听到了不少天子的举措,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轻易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人财两空。

  要说不后悔,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后悔也迟了,根本没人救他们。能救的不想救,想救的大部分都在牢里。

  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高明,几道诏书一下,不仅零陵的百姓归心,就连一向对朝廷有非议的读书人也全改换了阵营,死心塌地的为天子效力。

  一想到那些读书人,这些豪强们就恨得牙痒痒的。

  恨读书人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恨自己没读书,对外面的形势了解不够,以为朝廷还和之前一样,鞭长莫及,最后不了了之。

  谁会想到天子会从前线调兵,直接控制了泉陵城,又抄了他们的矿山呢。

  矿工们虽然悍勇,和真正的军队比起来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早知道天子如此强硬,他们绝不会冒这个险。

  但是如果他们关心外面的事,比如像那些读书人一样,经常读一些邸报,就会知道天子虽然年轻,却是一个极其强硬的雄主。大汉衰而复起,与天子有极大的关系,而不是传闻的那样依赖世家大族、名士贤臣。

  这是他们这几天从狱卒口中打听到的消息。

  直到后来,他们又听说天子从司空府调来了一个令史,专门审他们的案子。

  据说此人姓高,年纪不大,却是法家出身,深得天子信任。到泉陵之后水土不服,生了病,天子又是派太医治病,又是派尚食赐食。病好之后,又与天子长谈了几次,深得天子欣赏。

  豪强们听完,更是万念俱灰。

  法家出身,必然严酷。

  年纪不大,出手必狠。

  深得天子信任,自然秉承天子意志,不会手下留情,什么手段狠毒用什么,直到他们认罪为止。

  这次死定了。

  听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就有两个人承受不住压力,自缢身亡。

  狱里死人是正常情况,狱卒们逐级上报,等高柔收到消息的时候,两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高柔不敢怠慢,立刻召集郡县司法人员,准备审案。为了避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先派人发出公告,这次审案会依法办理,绝不会滥杀无辜。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狱里的豪强们听的,不如是说给泉陵的官员、百姓听的。

  豪强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有罪的,一个也别想脱身。合作的,可以少受点苦。

  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高柔的审判非常顺利,豪强们痛痛快快的交待了整件事的经过。当然,话里话外的,没少骂那些读书人。事前他们跳得最凶,发现情况不对,他们翻脸不认人,连句好话都不肯帮他们说。

  旁听的蒋琬等人很尴尬,无地自容。

  人证、物证俱全,口供也对上了,高柔很快就结了案,将结果送到了刘协面前。

  为首的两个豪强斩立决,附从的流千里,抄没家产。

  因为涉及到天子,有刺驾之嫌,不能当作普通的叛乱。高柔的判罚看起来重,实际上已经很仁慈了。但凡他想奉承一下天子,坐实他们谋逆,判个族诛都没问题。

  刘协想了想,对高柔说,在中原人的眼里,泉陵就是流放囚犯的偏远之地,再流放千里,又有什么区别?不如就在本地服刑吧,还省得浪费人力、物力。

  高柔想了想,表示赞同。

  在本地服刑,除了有天子恩典之外,还能让本地百姓安心,避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是该有的警戒不能少,这些人要服苦役,直到大赦为止。

  刘协同意了。

  消息一公布,不仅以为必死的豪强们欣喜若狂,就连蒋琬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真要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他们也无法向乡党交待。

  借此机会,高柔为刚刚召集起来的郡县官员们做了一次宣讲,阐明天子以仁立法、以法治国的观念。并以此案为例,详细分析判案依据的条文,以证实有法必依绝非一句空话,而是落到实处。

  与此同时,他又从春秋决狱的角度进行了分析。

  如果是春秋决狱,根据《春秋》中的不同的经义解释,可能有多少种判法。

  高柔准备得很充分,引经据典,还引用了很多之前的案例,将春秋决狱的随意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学员们心中树立起博学多识的印象的同时,也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春秋决狱不可行,之前的律法有待革新的种子,不少人也有了考律学堂,随高柔一起深造的念头。

  宣讲之后,高柔将自己的讲稿以及一些学员的意见和问题写成文章,交给印坊刻印,公布天下。

  修订旧法绝非零陵一郡的事,建律学堂更是关系到大汉未来的百年大计,自然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一起参与,甚至赶到零陵来,加入律学堂。

  在高柔审案、培训学员、筹建郡学堂的时候,刘协也对零陵的政务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整。

  他先公布了一个收入倍增的计划,要在五年之内,使零陵郡的年收入增加一倍,尤其是那些普通百姓,要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子弟能读书,老人能食肉。

  为此,他先要为零陵选一个合适的太守,为各县遴选合适的令长。

  具体的安排,由司徒府负责,更具体一点说,由司徒府派来的长史张松负责。

  张松很快送来了一份候选名单。

  在这份名单里,刘协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从关中、冀州调来的精兵强将,除了之前已经决定的曹昂之外,还有赵相杨俊、常山太守杜畿。

  看得出,杨彪对这几个人期望值很高,希望他们能在天子眼皮底下任职,让天子看到他们的能力,为他们将来位列公卿打下基础。

  除此之外,刘协还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魏陶。

  魏陶被推荐为泉陵令。

  刘协想了好一会儿,又翻了之前的记录,才想起这个魏陶是曾经的平原太守,因为抗拒度田,被槛车征送廷尉,后来被判输左校,做刑徒去了。

  这人怎么又进入司徒府的推荐名单,而且成了泉陵令的候选人?

  刘协召来张松,询问原委。

  张松早有准备,对刘协说,这个魏陶是建安七年服刑,刑期两年。但表现良好,一年就刑满了,后来就在宛县讨生活,因为能力出众,得到了南阳太守黄射的信任和重用,被推荐到司徒府。

  司徒府对魏陶进行考察后,认为他满足相应的条件,就将他列入了名单。

  张松最后说,陛下不妨见见此人,或许就明白了。

  如果陛下想实现五年之内收入倍增的计划,这人还真是可用之人。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人无完人

  刘协虽然和杨彪时常有观点分歧,但是对杨彪的人品、眼光还是信任的,对张松自然更不会有疑心,就接受了张松的建议,将魏陶定为泉陵令的第一人选。

  零陵太守则由常山太守杜畿接任。

  他知道杨彪将杨俊列入推荐名单有些勉强,除了表示自己并非对杜畿偏爱之外,还有为提升诸葛亮做准备的意思。

  一转眼,诸葛亮任邯郸令已经快四年。以他年年前三甲的优异政绩,就地升任赵相是情理之中的事。要想做到这一点,就要将杨俊换个位置。

  刘协却觉得诸葛亮在基层的积累还不够,现在升太守太快了。邯郸是大县,要治理好并不能难。如果能将穷县、弱县也治理好,那才是真本事。

  再加上他不久前确立的思路,他还是希望将诸葛亮调到偏远地区再历练一下,就算升为太守,也不能在赵国。

  听了刘协的想法,张松建议,干脆将诸葛亮调到零陵来。

  刘协也有些心动,但他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拒绝了。

  诸葛亮不能一直在他的保护之下,总要有单飞的时候,否则将来难以服众。

  反过来,刘协对张松说,你有没有兴趣到地方任职?

  张松笑着摇摇头。“暂时没有。臣还是打算在司徒府多历练几年,积攒资历,然后再说。”

  刘协有些惋惜。“子乔,以貌取人这个习气,就算是朕也无法一时革除啊。”

  张松心中温暖。“有陛下这句话,臣就算一辈子不能出仕,也心满意足了。若是陛下西行之际能让臣追随左右,那就更好了。”

  刘协颇有些意外。“你也想西行?”

  张松点点头。“臣听说,在胡人眼中,汉人难以辨别,更别说分妍丑。到了西域,臣不必担心貌不如人,仅凭这一张汉人的脸就可以受人尊敬。若是加上天子近臣的身份,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刘协哈哈大笑,点头答应。“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有如此壮志,我岂能拒绝。你就留在泉陵,在担任司徒府左长史的同时,为我打理一些事务吧。等机会合适,就向司徒要人。”

  张松大喜,深施一礼。“谢陛下。”

  ——

  和张松相处数日,刘协才知道西征虽然还没真正提上日程,但想随他西征的人却不少。

  除了像张松这样因为相貌问题,仕途受阻的人,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尤其是那些没有继承权的次子、庶子,以及血脉渐稀的小宗。

  相比于普通百姓,这些人受的教育要好得多,文武兼备的人不在少数。在此之前,因为荫任制的存在,一旦家族里出现了二千石高官,他们就有荫任的机会。现在朝廷正逐步收紧荫任的名额,他们的仕途受阻,自然要寻找其他出路。

  况且能官至二千石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官员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荫及子弟,那些受了教育却没有用武之地的子弟出去闯一闯,就成了不少家族和个人的共同选择。

  随天子西征只是选择之一,有一些人选择了出海,中山国就是方向之一。

  去年那场逃归案影响不小。除了有法必依的理念渐入人心之外,中山国也被更多的人得知。因为离得近,又有海船往来,中山国的消息打听起来并不难。加上刘备曾在青徐一带做官,熟悉他的人不少,得知他在海外称王,开疆拓土,想去效力的青徐子弟不少。

  像张松这样想西征的,还是以益州、凉州人居多。

  听到这样的消息,刘协还是很高兴的。

  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他终于在人心上看到了一些成就。更多的汉家少年开始放眼四方,不再局限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万事开头难,如今这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假以时日,随着汉人的眼界渐广,足迹日远,大汉的战旗必将插遍全球,车同轨、书同文的盛世终将变成现实。

  ——

  八月初,魏陶赶到泉陵赴任。

  张松第一时间带他见驾。

  刘协并不认识魏陶。他只听过魏陶的名字,却没见过他。第一眼看到魏陶时,他便有些惊讶。

  魏陶中等身材,很精壮。与履历上说的四旬不同,他的头发半白,看起来至少五十。但精气神不错,一点也看不出犯过罪,服过刑的样子。

  话又说回来,汉代官员服刑真不是什么大事。不像后世,一旦犯事就等于仕途断绝,汉代官员服刑之后重新起复的很多,包括三公九卿之类的都不在少数。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也很难说是好是坏,总之是事实。

  见刘协看自己的头发,魏陶也不掩饰,解释说,头发是在服刑的时候白的。

  当时天子驻跸宛县,廷尉寺也在宛县,他被判刑后,也在宛城服刑,亲眼见识了南阳在度田之后的巨大变化,大受震撼。

  “有一段时间,臣万念俱灰,觉得之前所学都错了。”

  刘协很想笑,可是看到魏陶的神情,又忍住了。

  即使是此时此刻,他也能感受到魏陶当时的绝望,信仰崩塌的确是一件很伤人的事。

  信仰越坚定,崩塌的时候越绝望。

  “这么说,你当时反对度田,就是因为觉得度田是错的?”

  “是的。”魏陶说道:“臣家小有资产,都是祖辈苦心经营所得。一夕化为乌有,臣很难接受,认定这是暴政,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屈从。”

  “现在呢?”

  “现在臣依然认为这是暴政。”

  “哦?”刘协看了一眼张松。

  张松却很平静,笑而不语。

  魏陶接着又道:“但是比起百姓无立锥之地,揭竿而起,这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当初黄巾劫掠冀州时,为祸远胜度田。”

  刘协咂了咂嘴,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坚信度田有必要,但他也无法否认,度田对有些人是不公平的。革命不可能不流血,浪潮之下,像魏陶这样被误伤的小地主不在少数。

  但他不是小地主,前世不是,这世也不是,谈不上共情。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漠视了这一群体,只将他们当作无法避免的代价。

  可是对魏陶这样的人来说,这代价就太大了。

  刘协沉吟了良久。“度田时,郡县处置得公平么?”

  “当时陛下坐镇冀州,假公济私的情况不多。”

  刘协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那我离开冀州之后呢?”

  “亏得陛下为冀州挑了一个好刺史,杀伐果断,明察秋毫。”

  刘协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果然是燕赵多烈士,连夸人都这么呛。但凡朕这心胸狭隘一点,你这泉陵令还没当就要黄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燕赵遗风

  刘协和魏陶聊了很久,听他讲述了这两年来的心路历程。

  然后他明白了杨彪为什么会推荐魏陶出任泉陵令。

  这是一个典型的冀州人,宁折不弯。

  就像当初审配、田丰。只要认定了这个理,明知自己没有取胜的机会,也要一头撞上去,哪怕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宁可死,也不认输。

  但是一旦他们转过弯来,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们也不会惮于改正,没什么心理负担,更不在乎虚荣。

  这一点,与身段更灵活的中原士大夫截然不同。

  是好是坏,难以评说,但刘协对魏陶还是欣赏的,相信他会是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泉陵令。

  魏陶能得到黄射赏识,并聘为郡吏,最后又推荐给徒府,就是凭借他的办事能力。

  魏陶走马上任。

  他在泉陵待了两天,熟悉了相关的公文后,第三天一早就带着一群县吏出城了。

  有人对刘协说,魏县令出行不像是县令,倒像是将军,杀气很重,看着就让人害怕。这一去,只怕要见血。

  虽然知道这样的传言有夸张的成份,刘协还是为此感到担心。魏陶虽然有武艺,但他不熟悉地形,真要被有心人伏击,死在哪个山沟里,找都找不到。

  正在他考虑要不要派人去保护魏陶时,消息传来了。

  魏陶在城外驿舍遇袭,半夜火起,有山贼近百人围攻。但魏陶临危不乱,身自登楼,亲自用弩射杀贼首,随后又大声宣布郡县新政,声如洪钟。

  山贼士气受挫,趁夜遁去。

  遇险之后,有人劝魏陶返回县城,却被魏陶拒绝,说是要趁热打铁,让更多的人看到县令,了解朝廷的政令和天子的意志。

  亲眼看到县令本人,听县令亲口解说朝廷政令,对那些不识字的百姓非常重要。

  事实也证明,魏陶此举效果极佳,没几天功夫,泉陵城里城外就都知道了,新来的魏县令是个狠人,跟他来硬的不行。

  泉陵人以蛮著称,结果魏陶这个冀州来的更蛮,一下子打开了局面。

  刘协很满意,写信给杨彪说,你推荐的这个泉陵令很称职,将来可大用,也希望司徒府能选择更多这样文武双全的地方官员。

  ——

  “前面那座山就是狼居胥山。”周瑜指着远处的山峰,对孔融说道。

  孔融站在船头,眯着眼睛,眼中颇有些不屑。“北海还有多远?我对封狼居胥之类的壮举没什么兴趣,倒是想看看苏武牧羊的地方。”

  周瑜笑了。“孔公不必心急。过了此山,转入安侯河支流,顺水而下,再走几天就到北海了。到北海之后,我们会住一段时间,你有足够的时间去看苏武牧羊的地方,想在那儿过冬都行。”

  孔融愣了一下。“过冬?今年不回中原吗?”

  “回中原?”周瑜大笑。“孔公,你来北疆是寻找殷商遗民的,岂能到了北海就回转?殷商遗民还在北海之北三千里,我们要赶到那里,就算坐最快的雪橇也要两个月,到那儿就是最冷的腊月了。我倒是没什么事,孔公这身体怕是受不住冻。”

  孔融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他现在只想骂人。

  二月初随周瑜从辽东出发,赶了半年路,连北海还没看到。

  这趟差使太坑人了,比流放还惨。

  如果不是周瑜照料得用心,他早就死在路上了。

  这鬼地方真会有殷商遗民吗?他表示怀疑。

  一路上,他们的确看到了不少部落,但几乎所有的部落都没有文字,也看不出和华夏文明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在更远的地方会有殷商遗民,甚至有古籍?

  鬼才信。

  说到底,就是天子看自己不顺眼,又不想担杀人之名,这才找了个由头,将他赶得远远的。

  祢衡这竖子也是,居然不为自己说句话。

  孔融越想越生气,甩甩袖子,回舱喝酒去了。

  周瑜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如果他有得选,他绝不会带着孔融上路。这一路上,孔融除了抱怨、骂人,就没干什么有用的事。就连向他请教一些经学上的问题,他也是无精打采,能敷衍就敷衍,能拒绝就拒绝。

  虽然自己出身庐江周氏,可是在孔融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武夫,一个好立功名的少年,与学问没什么关系,连做他的学生都不够资格。

  久而久之,周瑜问学的心也淡了,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事上。

  他这一次来,带了十几艘船。船上除了士卒和必要的辎重之外,还有不少货物。每到一地,他都会与当地的部落交易,将来自中原的精美物产卖给他们,然后换一些生活物资,打听一些消息。

  最受欢迎的是丝和茶。

  本来还有铁器,但铁器关系到防务,数量受到严格控制,非关系特别好的部落不能交易。

  丝和茶体积小,利润却高,而且备受草原上的部落欢迎。丝绸是贵妇们最喜欢的衣料,茶则是男女老少都喜欢的饮品,堪比黄金。

  为了能换一方丝帕,有些部落的少女宁愿为一个普通的士卒侍寝。

  这一路上,几乎所有的将士都享受到了中原难以想象的待遇,并为此津津乐道。

  周瑜毫无疑问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一路走来,不知道多少美少女为他心碎。甚至有人骑着马,跟着船,一路追出几百里。

  孔融心情不好,也和他觉得这样的事伤风败俗有关。

  至于周瑜是不是守身如玉,他并不关心。

  在他看来,就算周瑜这一次守身如玉,也不过是做给他看的。如果他没有随行,周瑜肯定是荒淫无度,到处流情。

  这哪是传播衣冠文明,简直是衣冠禽兽,与蛮夷无异。

  周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解释。

  “将军,前面有骑兵。”负责瞭望的士卒突然说道,手指着远处。

  周瑜放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个米粒一般大小的身影。

  “看得清是什么人吗?”

  “太远了,看不清。不过看那样子,应该没什么恶意。等等,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千里眼吗?”

  周瑜一愣,大步流星的上了飞庐,从士卒手中接过千里眼。

  在圆形的视野中,他看清了那两个骑士的身影,的确看到其中一人正举着一个什么东西,和他手里的千里眼非常像。

  仿佛与周瑜同感,那两个骑士树起了一面火红的战旗。

  周瑜心中一喜,大声说道:“这是我大汉的游骑。只是不知道是幽燕都护府的,还是燕然都护府的。快,拿出最好的美酒,迎接我们的勇士。”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无字之书

  时间不长,两位骑士奔驰而来。

  他们隶属于燕然都护府,巡视范围本以狼居胥山为东界,这次走得这么远,还带上了千里眼,是特地来找周瑜的。

  西域都护府传来的消息中,有一封蒋干给周瑜的私信,燕然都护曹操对这件事很重视,特地安排游骑在附近游弋。他们从当地部落口中得到消息,知道周瑜将至,就主动迎了过来。

  周瑜大喜,收了信,又请两位骑士喝酒,送了一些精美礼品。

  骑士非常满意,再三拜谢之余,又顺便说了一些刚从邸报上听到的消息。

  天子南巡,去了长沙,交州的征讨可能要加速了。大家都在猜测,交州平定之后,西征可能就会提上日程,燕然都护府可能也要提供一部分骑兵,不少人都在做准备,想参加选拔,随天子西征。

  这其中最积极的,就是狼骑。

  狼骑在草原上扫荡了几年,附近的部落已经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是逃就是降,驯服得像羊羔一般。狼骑没有了用武之地,吕布闲得发慌,去年从南阳回来之后,就在念叨随天子西征的事。听说女儿吕小环生了皇子之后,这个想法就像草原上的牧草一样,越发旺盛了。

  有人说,吕布出身太差,名声又不好,留在中原也没意思,随天子西征不仅有作战的机会,还能陪着女儿、外孙,将来封个王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西域那么大,什么事都有可能。

  周瑜听了,也不禁心动。

  他在北疆走了两遭,知道这里生存条件太差,人口更是稀少,对中原来说永远是边疆,不可能成为核心。西域则不同,那里有大片土地,以及和大汉相差无几的户口。征服之后,皇子、宗室封王,将士封侯,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送走了骑士后,周瑜立刻打开了蒋干的书信。

  严格来说,这封信虽然是蒋干写的,但其中的意见大多出自沈友。

  沈友解说了轲比能部的情况,着重介绍了附近的几个被称为海的大湖,认为水军大有用武之地。轲比能既没有这个能力,也靠不住,水军只能由汉人来主导。而他最看好的人选就是周瑜,希望周瑜完成天子交待的任务后,尽快赶到西域,主持水师的筹建事宜。

  看完书信,周瑜考虑了很久。

  从蒋干、沈友的急切中,他能感受到西域的形势大好。即使是天子还没起程,仅凭西域都护府和轲比能部的力量,已经能在西域打出一片天,以至于沈友有余力考虑建立水师的事情。

  这不仅是大汉的机会,更是扬州人的机会。

  尤其是考虑到虞翻主持讲武堂,天子又巡视江南的情况下。

  天气渐冷,中原的中心必将南移,包括扬州大部在内的整个江南都将迎来千载难逢的机遇,这可能是有识之士的共识。

  扬州、荆州、益州将是受益最多的三州。

  蒋干、沈友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这才如此急切,要通过燕然都护府给他送消息。

  君子见作而作,不俟终日。

  次日一早,吃早饭的时候,周瑜对孔融说道:“孔公真急着回中原吗?”

  孔融瞥了周瑜一眼,没有急着回答他,而是有条不紊的喝了一口酒。“听说昨天有人给你送消息了,我能否问问是什么样的消息?”

  周瑜将书信拿了出来,直接推到了孔融面前。

  孔融一愣,看看案上的书信,又看看周瑜,抚须沉吟。

  周瑜笑道:“孔公不必多虑,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些西域的消息罢了。”

  孔融想了想,还是打开书信,读了起来。读了一半,他就笑了。“原来是你想早点去西域,并非为我着想。”

  “我的任务本来就是寻找水道,而不是寻找殷商遗民。”周瑜笑笑。“护送孔公北行,本不在我的任务之列,只是受长辈之托,不得不行罢了。孔公若是勉强,大可到此为止,不必再去冰天雪地受冻。反正那些人已经在那里生存了几百年,不差这几年。”

  孔融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犹豫不决。

  周瑜又道:“恕我直言,以孔公此刻的心态,就算遇到了真正的殷商遗民,恐怕也很难有成就。与其如此,不如等将来有志于此的学者……”

  孔融变了脸色。“小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周瑜面不改色。“当然知道。”

  孔融长身而起,怒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的心态,为什么难有成就。”

  周瑜盯着孔融看了半晌,点点头。“既然孔公如此直率,那我也就敞开胸怀,与孔公说几句心里话。不足之处,还请孔公提教。”

  “哼!”孔融冷笑一声。“你今天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将来回了中原,少不得要找周嘉谋问个清楚。”

  周瑜摆摆手,示意孔融落座。他拿起筷子,蘸了些酒水,在案上随意写画。

  “孔公一路北行,既无意了解当地部落的语言,更无意打听他们的风俗,能听他们讲讲部落的传说就已经难得了。在我看来,你大概觉得,这些没有文字、没有典籍的部落不可能有什么文化,更不可能有殷商典籍,不听也罢。”

  “难道不是?”

  “孔公,圣人的教化难道只在简帛之上吗?如果你是这样的认为的,我觉得你不必再往前走了。因为就算有殷商遗书,恐怕也早就在几百年间腐朽了。你见过几百年前的简帛吗?”

  孔融花白的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照你这么说,殷商遗书岂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你说的是简帛,的确是空话。”

  “不是简帛,还能是什么?”

  “如果真有殷商遗书传至今,那记载的必然是亘古不变的大道。大道简易,百姓日用而不知,自然是百姓的日常衣食住行,言谈举止。语言、习俗、祭祀,都有可能是承载圣贤之教的无字之书,非有心人不能察觉。”

  孔融冷笑。“那你这个有心人倒是说说,你又有什么发现。”

  周瑜想了想。“不知道孔公注意到没有,沿途看到的部落大多皮肤白皙,发色带金,眼色带碧,而且越往北,肤色越白,发色越金,眼色越碧。”

  “那又如何?”

  “这说明他们很可能是本地人,上溯千年,一直生活在此。”

  孔融沉吟着,若有所思。

  “可是有些部落却是黑发黑眼,与中原人相似。我问过他们,这些部落大多是从中原迁来的,最久的不过百年。在与本地人通婚后,肤色变化不大,但发色眼色却与中原人明显不同。”

  孔融有点明白过来了。“所以,你看到的那些殷商遗民……”

  “他们都是黑发黑目。这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来自中原,而且不与外族通婚。”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所见略同

  孔融沉默半响,犹豫不决。

  他听懂了周瑜的意思。

  那些人肯定是中原来的,而且人数不少,与本地部落截然不同。但是想从他们手里看到简投帛之类的文献,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曾经有,殷商亡国近千年,也早就腐朽了。

  要想得到这些古籍,只能从他们的语言、习俗,尤其是祭司传唱的祷文、故事中寻找。

  他有这耐心,有这能力吗?

  周瑜说他很难有所成就,或许就在这两点,尤其是后者。

  虽然是事实,却还是让他很受伤。

  他一生是自负的就是学问,如今却被一个后辈质疑了。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对他来说,了解那些蛮夷的语言的确很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老了,精力日衰,记性大不如前,现在开始学习蛮夷的语言似乎太迟了。

  如果是普通的古书,他现在就选择放弃。

  可那是殷商遗书啊,甚至有可能是传说中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如果就这么从自己的眼前溜走了,岂能甘心?

  “我……想想。”孔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老了,再年轻三十岁……”

  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周瑜体谅地点点头。“孔公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想。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里住上一年,顺便了解一下他们的语言。其实这些语言听起来与中原迥异,实际上区别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我只用了大半年时间就粗通其义了。以孔公的聪敏,期年必成。”

  孔融将信将疑。“这么容易?”

  “孔公面前,小子岂敢妄言?”周瑜笑着举杯。“真让孔公到我叔父面前诉苦,我将来还敢回中原吗?”

  孔融哈哈一笑,也跟着举杯。“好,你去你的西域,我在这里住一年。不过,有一件事,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事?”

  “要保证我的茶。这天天吃肉食酪,没茶可不行。”

  周瑜大笑。“放心,我会安排人在这里服侍孔公,但凡你需要的物品,都会保证供应。”他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个建议,仅供孔公参考。”

  “说来听听。”

  “你既然在此长住,不妨教授一些子弟读书。一来方便学习他们的语言,二来也可以解闷。以孔公圣人后裔的身份,在此教化蛮夷,不仅是践行天子教化天下的旨意,更是追随圣人有教无类的遗风。朝廷当予嘉奖,儒门亦当以孔公为傲。”

  孔融听了,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周瑜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周瑜当天就找到附近的部落,表示我大汉最有学问的学者,圣人的后裔,要在这里建学堂,教你们的子弟读书。你们要是接受教化,就是我大汉的子民,以后做生意可以得到优惠,享受大汉内部的交易价,还能搭大汉的船只往来。受了灾,也可以向朝廷请求赈济。

  当地部落一听,欢喜不禁,奉孔融为上宾,还特地安排了两户服侍他,又从部落里找了十几个半大孩子,跟着孔融读书,希望将来能进入大汉朝堂。

  安排妥了一切,周瑜带着十来名随从,日夜兼程,赶往燕然都护府。

  ——

  龙城。

  燕然都护曹操负手站在站外,遥望南方。

  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眼睛照亮,仿佛晨星。

  他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是刚刚收到牟曹昂家书。在信中,曹昂说他被调往征南将军丁冲麾下效力,而命令来源于天子的口谕。

  天子还说,他认为曹昂能够协助丁冲,治理好桂林郡。

  从字里行间,曹操能感觉到曹昂的兴奋,与上一封家书中表现的沮丧截然不同。

  这让曹操心情很复杂,既为曹昂的际遇欢欣,又莫名的有些失落。身为人父,他没能为曹昂的仕途帮上多少忙,反而制造了不少麻烦。好在曹昂得到了天子的赏识,这才化险为夷。

  无形中,天子代替了他。

  “都护,各部使者都到了。”郭嘉走了过来,提醒道。

  曹操应了一声,转头看向郭嘉。“奉孝,天子南巡的事,你怎么看?”

  “大寒将至,物产必受影响,开发江南以补不足,未雨绸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天子一向高瞻远瞩,布局于长远,他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

  “那他在这个时候西征,又是为何?”

  郭嘉摇摇头。“我想不出来。但我想,这一定是我们站的高度不够,而不是天子错了。”

  曹操咧嘴一笑。“难得奉孝如此谦逊,也有自认不如的时候。”

  郭嘉大笑。“都护,我以前虽自负,却并非目中无人,而是无人能入我目中。但凡真有过人之处,我还是很佩服的。”

  “那你觉得天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郭嘉想了想。“百工本是贱业,而天子贵之。塞北本蛮夷之地,而天子据之。都护今日能以步骑万人横行漠北,而蛮夷俯首称臣,不敢一战,正是天子反其道而行的妙处。反者道之动,天子可谓深得其中精髓。”

  曹操沉吟片刻,点头表示赞同。“如今北疆已定,的确是天子反其道而行的结果。只是将士不战,而空耗钱粮,着实有些可惜。奉孝,我打算上书裁兵,你觉得如何?”

  郭嘉大笑。“都护想必都已经考虑周详了,我又何必阻拦。只是离任之前,都护想好接任人选了吗?天子正开拓南方,未必有心思顾及北方。”

  曹操看向远处。

  曹仁正与等待接见的各部落使者说话。那些使者都拱着手,躬着腰,离曹仁足足两丈远,露出敬畏之色。

  “子孝如何?正当壮年,有勇有谋,又能依法治军,与天子治国之道暗合。”

  郭嘉点点头。“我觉得可行,只怕妙才会有想法。”

  “妙才勇锐,只是失于轻率,擅攻不擅守。”曹操淡淡地说道:“我打算带着他西征,虎步西域。他那几个儿子都是人才,留在中原太可惜了,当去西域建功,封侯拜将,自立天地。”

  郭嘉打量了曹操一眼,莞尔而笑。“都护的几个儿子也不错,尤其是三子曹彰,将来也是一员虎将。此去西域,父子共上阵,别说封侯,就算是称王也未尝不可。”

  曹操瞥了郭嘉一眼,放声大笑。

  “知我者,奉孝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最看好的却不是彰儿,而是冲儿。彰儿空有勇气,却无谋略。冲儿虽然年幼,却有名臣之相。若能得天子调教,将不弱于诸葛孔明、庞士元,当与刘始宗的外甥周元直比肩。”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曹氏神童

  郭嘉含笑不语。

  身为曹操心腹,他当然知道曹操对曹冲的期望很高。

  说来也巧,曹冲将生的时候,正是天子在华阴迎战李傕的时候。当时赤气贯天,由东南而西北。曹操一度以为这天象是为曹冲而来,直到次年,收到天子大捷的消息,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但曹冲也的确配得上天象,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了超出常人的智慧。

  曹操改任燕然都护的时候,那么多子女都没带,唯独将曹冲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如今曹冲九岁,已有成人之智。曹操有很多难决之事,除了和他商量,就是和曹冲讨论。

  下定决心,请求西征,恐怕也是曹冲的建议。

  当然,考虑到曹昂深得天子信任,又受正妻丁夫人的疼爱,将来继承爵位是必然的事。曹冲既是庶子,就只能凭自己的能力争取。曹操爱子心切,想随天子西征,为曹冲积攒一些人脉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随着北疆渐定,想随天子西征的人很多,绝不是曹操一个。

  两人下了山坡,曹仁带着各部落的使者围了上来,向曹操见礼,表达敬意,倾诉苦衷,请求朝廷开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郭嘉没兴趣听这些,他远远地的站着,看着远处。

  现在是一年之中最后的好时光。阳光温暖,满眼碧草,牛羊满谷。再过一两个月,天气转冷,草木枯黄,他连出门都难,更别说欣赏美景了。

  曹冲走了过来,与郭嘉并肩而立。

  郭嘉看了曹冲一眼,颇有些惊奇。

  曹操身材不高,所以特别喜欢身材高挑的女子,以期能让子女长得高一些。曹冲的生母环夫人是徐州人,据说有东夷血统,白肤长身,深得曹操喜爱,接连生了三个儿子。

  曹冲是环夫人的长子,今年九岁,已经有六尺高,与曹操差不多。

  “仓舒,你想去西域吗?”

  曹冲笑笑。“除了想解甲归田的人,有几个年轻人不想去西域?”

  “西域很远,也很苦。”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曹冲一声叹息。“如果留在中原的人耽于安乐,将来怕是难保大宗之位。”

  郭嘉眉头一跳,刚要说话,曹冲突然伸手一指。“军师,有人来了。”

  郭嘉顺着曹冲的手指一看,见远处地平线上,冒出十几个黑点,正在向这边疾驰。走得近了些,又看到当先一骑举着大汉的战旗,应该是游骑回来了。

  但游骑很少有这么多人一起走。

  郭嘉立刻想到了周瑜,他冲着曹冲使了个眼色。“仓舒,猜猜来的会是谁。”

  曹冲眨眨眼睛,笑道:“军师,何必猜呢?我虽然没见过此人,却听父亲与军师多次提过他。能长到八尺以上的汉家子,有如此气度,又碰巧出现在草原上,应该没几个人。”

  郭嘉大笑,伸手拍拍曹冲的肩膀。“仓舒,未来可期。”

  一会儿功夫,周瑜等人来到面前。游骑翻身下马,向郭嘉禀报。

  郭嘉点点头,与周瑜见礼。“公瑾来得好快。”

  周瑜笑道:“收到都护消息,便日夜兼程赶来。路上承蒙这二位勇士引路,一步弯路也没多走。”

  游骑喜上眉梢。

  与周瑜同行十余日,他们对周瑜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周瑜将来必成大器。周瑜在郭嘉面前这么夸他们,不仅能让郭嘉知道他们的功劳,还值得将来吹一辈子。

  两人寒暄了几句,周瑜转头看向曹冲,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都护的爱子仓舒了?”

  曹冲拱手见礼。“不意贱名竟能传入周郎耳中,惭愧。”

  “都护有福,诸子各有其材,而以仓舒为最,就连蛮夷也知道仓舒仁爱。我虽远在北疆,孤陋寡闻,却也曾听说过仓舒的名声。”

  周瑜说的也是事实。他这一路走来,除了在两位游骑口中听到了曹冲的名字和事迹,也听沿途的部落多次说起。说是都护曹操不好说话,手段狠厉,动辄杀人。如果有什么事难办,只有求他的儿子曹冲才有可能办成。所以不少部落都为曹冲祈福,将他视为恩人。

  虽然这其中可能有曹操故意为儿子扬名,却也可以想见曹冲绝非等闲童子。

  以曹操的见识,绝不会将一个庸材捧到不该有的地位。

  德不配位,必招灾殃。

  三人聊了一阵,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对北疆形势的判断上,他们高度一致,也对造就今日局面的天子报以同样的敬佩之心。

  若非天子高瞻远瞩,提倡四民皆士,特别是提高了铁官工匠的待遇和地位,河东铁官、西河铁官就不可能打造出精良的武器。没有精良的武器,燕然都护府就不可能以区区万人横行漠北,杀得诸部望风而遁,俯首称臣。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狼骑,将天子用精兵制胜的用兵之道体现得淋漓尽致。

  北疆苦塞,养不起太多的人。没有精良的军械提高战斗力,兵力少了不够用,兵力多了,财政又支撑不起,想主动控制北疆是不现实的,只能被动的守边。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成功绝非偶然,而是来自于深谋远虑。

  如果考虑到天子当时刚刚击杀李傕,天下还一片大乱,他能控制的只有河东,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是何等自信,能让他在那样的形势下考虑将来?

  说了一阵,郭嘉问起周瑜此行的目标。

  他们知道蒋干给周瑜送信绝不是简单的通消息,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消息。

  周瑜也不隐瞒,将沈友邀他去筹办水师的事说了一遍。根据他了解的信息,通往罗马最方便的方式就是水师,而被称为好客之海的那片大湖就是行程的起点。如果将咸海再考虑进去,水师的建成将大大加快前往罗马的步伐。

  曹冲听完,问了周瑜一个问题。“周君通晓造船?”

  周瑜笑着摇摇头。“我的确了解一些造船的技术,但我更擅长的是指挥水师作战。”

  曹冲想了想。“恕我直言,周君擅长的水师作战方法到了咸海未必能派上用场。俗语云:工欲擅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若不能造出更好的战船,未必是当地人的对手。毕竟他们熟悉当地的战船、战法,而你却需要时间来适应。可是战场上,生死很可能就在一线之间,轻率不得。”

  周瑜笑了。“那依仓舒之见,又当如何?”

  “周君既然决定西行,想必对罗马的水师战法有一定的了解,何不先做一些准备,看看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再沿途聘请一些能造船的人能工巧匠?”

  周瑜犹豫了片刻。“尚途聘请?”

  曹冲笑笑。“燕然都护府就有一些工匠,或许可以助周君一臂之力。”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精诚之至

  周瑜再次打量曹冲两眼,随后又看向郭嘉。“都护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派人传信,又主动表示愿意提供工匠,当然是曹操的意思,只是由曹冲之口说出,足以说明曹操对这个庶子的栽培。

  更何况,一向被视为心腹的郭嘉还站在一旁,如同辅佐幼主。

  次子、庶子出海已经蔚为风尚,连曹操这样坐镇一方的重将也不能例外。

  天下苦嫡长子继承制久矣,却找不到合适的解决之道,毕竟推恩令载于史书,没有哪个家族愿意被分解。如今天子开拓海外,总算为这些积聚已久的力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哪怕是暂时的。

  当然,也正因为是暂时的,才会有很多人想抓住这个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周瑜随即和曹冲聊了起来,以一种平辈的姿态。

  他的父亲周异和曹操曾是同僚,同在洛阳为官,算是有几分旧谊。

  几句话一说,周瑜就发现曹冲的聪慧超出他的想象,有很多知识是他根本没听过的。仔细一问,才知道这是天子最近为讲武堂开设的一些新课程,以算学为基础,旁及百工之术。

  备受欢迎的千里眼就是由其中的光学、几何学衍生而来。

  周瑜有一只千里眼,在旅途中发生了重要的作用。但他这只千里眼是南阳作坊生产的民用品,与尚方所制的军用千里眼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曹操作为燕然都护,得到了一支军用千里眼,大部分时候就是曹冲的玩具。曹冲用这只千里眼来观星,来测算距离,玩出了很多花样,其巧妙连周瑜都觉得匪夷所思。

  比如测距、测高。

  从两个已知距离的点观测远处同一个点,得到夹角,再用两个三角形相似的原理进行计算,就可以得到精确的距离,或者高度。

  周瑜一直在研究水战,当然清楚这样的技术在水战用的价值。

  他自责不己,居然对这么重要的消息闻所未所。

  他对曹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正说着,曹操已经和请见的部落使者说完,安排官员与他们进行对接,然后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张开双臂,用力的拍拍周瑜的手臂。

  “数年不见,公瑾更加威武了。子奇有佳儿,我甚是羡慕啊。”

  周瑜与曹操见礼,笑道:“曹公有仓舒,还有什么佳儿是值得曹公羡慕呢。天子西行之时,仓舒当入凤凰池,我却只能为鹰犬。”

  “凤凰池?”

  “曹公没听说么,如今最为清贵之官既非尚书,也非侍中,而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天子精选天下英豪,置于左右,朝夕教导,亲为教授。学成之日,便是凤凰高飞之时。诸葛孔明、庞士元、法孝直皆其类也。”

  曹操恍然,哈哈大笔,抚站花白的胡须说道:“我儿尚幼,岂能和那些才俊相提并论。公瑾,你来得正好,多盘桓几日,点拨点拨我家这痴儿。唉,你是不知道,他对那些学问入了迷,整天尽说些胡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看着曹操得意的笑容,周瑜笑道:“能与仓舒为友,我之愿也。有朝一日,当与仓舒携手,共游西域。”

  曹操哈哈大笑。

  周瑜随曹操回到燕然都护府,住了几天。作了和曹操、郭嘉讨论西域形势之外,就是和曹冲一起研究相关的学问。

  利用燕然都护府的名义,曹冲收集了大量的学习资料,其中甚至有天子为讲武堂开设课程的讲义。曹冲对此用功极深,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还有大量的演算题。

  看到那些讲义和批注,周瑜才知道曹操当日所言并非全是谦虚。

  这些学问的确很深,如果不用心研习,是真的听不懂。

  相比之下,曹冲能凭借这些讲义,以自学为主,达到这样的成就,只能说是天才。

  找了个机会,周瑜对曹操说,仓舒的天赋远超常人,应该请名师点拨。放眼天下,能够点拨仓舒的人曲指可数,天子、故兰台令史蔡琰、讲武堂祭酒虞翻数人而已。

  这些人都在行在,曹公应该将仓舒送到天子身边为郎,就像刘先的天才外甥周不疑一样。

  曹操深以为然。

  卞夫人母子就在行在,他对行在的情况比周瑜清楚,当然知道将曹冲送到行在为童子郎,由天子亲自教导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曹冲年幼,他又久在边疆,甚是寂寞,实在舍不得这个天赋过人的儿子。

  现在听周瑜也这么说,他总算下了决心,打算抢在下雪之前,派人送曹冲去行在。

  关于西征的问题,曹操也和周瑜说了很多。

  燕然都护府由美稷迁到燕然山后,为了减轻钱粮的压力,兵力大幅度削减,常驻燕然山的步骑不到万人,其中还包括相当一部分向大汉称臣的属国兵。

  随着中原的恢复,各种技术的进步,汉军兵力将进一步削减,三千装备齐全的汉军精锐就可以维持对北疆的控制。裁撤下来的将士怎么办,是他这个燕然都护必须考虑的问题。

  随天子西征,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之一。

  曹操收集了不少西域的消息,但毕竟不能亲自派人去收集情报,从过往商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也真假莫辨,他希望周瑜到了西域之后,能和他保持联系,让他了解更准确的消息,做一些有针对性的准备。

  为此,他可以为周瑜提供一些便利,包括但不限于挑选一批能工巧匠随周瑜西行。

  虽然这些工匠并不都是造船的,但触类旁通,肯定要比普通人上手快。

  周瑜欣然答应。

  数日后,周瑜再次起程,带着曹操给他的一些骑兵和工匠,一路向西。

  曹冲随曹操一起,为周瑜送行。

  两个相差二十岁的俊杰拱手告别,相约在西域再见。

  送走周瑜后,曹冲很快也辞别了曹操、郭嘉,在曹纯亲率的百名精骑护卫下,一路向南。

  曹操亲自为曹冲送行。

  看着曹冲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曹操一声叹息。

  “父子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郭嘉笑笑。“都护何必担心,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你们父子必能在西域并肩作战。”

  曹操沉吟片刻。“你这么有把握?”

  郭嘉点点头。“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精诚之至,金石为开。天子知都护心意,必能成人之美。”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似异实同

  建安九年,秋。零陵郡营道县,九嶷山舜帝陵。

  刘协身着裁剪得体的窄袖劲装,负手站在一方巨岩之上,远眺南方。

  不远处,就是传说中舜帝的埋骨之所——舜源峰,以及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峰、女英峰。

  时代久远,已经没什么真正的遗迹,所谓古迹都带着浓厚的汉风。

  儒家文明强调慎终追远,对祖宗的崇拜深入骨髓,修陵是传统艺能,在华夏文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舜帝自然也不例外。

  就本心而言,刘协对这一类新造古迹并没什么兴趣。

  之所以到这里来,还是为了教化。

  虽说九嶷山是舜帝埋骨之所,但附近的汉民却少得可怜,大部分人还是椎发文身的蛮夷。有人说他们是百越之后,也用人说他们和武陵蛮、江夏蛮一样来自益州,具体源流,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刘协派人去采风,收集了不少古歌谣,也找到了一些古籍。但是很可惜,那些和图画一般的文字没几个人看得懂,只能和当地的祭司合作,希望能转译成汉语。

  这些都需要时间和精力,而刘协现在想的只是教化。

  在深山里建学、建工坊,整治交通,让山里的货能运出去,山外的人能走进来。

  来拜祭舜帝,就是为了向那些信奉舜帝的山民表示,我们同根同源,都是舜帝的后人。

  为此,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融合了当地风格的新式衣服,而不是标准的天子礼服。

  这一点遭到了不少守礼大臣的反对,但反对无效。

  刘协根本不想穿着那种大袖飘飘的礼服登山,哪怕这是真正的汉服。

  好在大臣们也知道他的脾气,见他不见劝之后,立刻有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认为天子教化蛮夷,理当入乡随俗,因时而变,不能拘泥于既定礼仪。

  礼亦当因时而变嘛。

  反对者表示不敢苟同,天子是朝廷的代表,正当示以汉家威仪,君临天下,怎么能向蛮夷学习?

  儒生因此争得不可开交,即使登上了九嶷山还没得出结论。

  刘协当没听见,只关注眼前的大事:交州。

  南面就是五岭中的萌渚岭,过了萌渚岭就是交州的苍梧郡,士燮兄弟的老家。

  休整了一个夏天,又得到了人力、物力支援的孙策发动了秋季攻势,正沿着郁水,一路向苍梧郡治广信挺进。

  在新任郁林太守曹昂到任,接过了稳定地方的重任后,孙策终于从政务中脱身,回到了他最擅长的战场,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与此同时,征南将军丁冲也率领万人,沿着漓水向南进发。

  丁冲装备了不少新式战船。这些战船未必很大,却是新建的洞庭船官为适应地形打造的新船,既能运粮,也能运人,让丁冲的进军变得更加便捷,不用再担心后勤补给不足。

  不出意外的话,交州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同样,不出意外的话,为士燮求情的奏疏也快来了。

  只可惜,形势不同,这次求情不好使了。

  想到这一点,刘协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侍中沮授站在不远处,正与讲武堂祭酒虞翻说话,两人争辩着什么,看起来分歧还挺大。桓阶拱着手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却不说话。

  “他们在争什么?”刘协问道。

  周不疑微微一笑。“沮侍中说,平定交州后,讨逆将军应该就地休整,准备南征。虞祭酒说,讨逆将军应该回朝献俘,等朝廷嘉奖后,对人员进行精简,再议南征之事。”

  刘协想了想,又问周不疑道:“你支持谁的意见?”

  周不疑不假思索。“臣不支持任何一个人的意见。臣以为,这两种意见都局限于战场,不够全面。士燮兄弟授首,交州称臣,重回正朔,并不代表交州就从此归心。交州山高林密,甚于荆南,非三十年之功,交州很难成为大汉稳定的疆域。”

  刘协有些好奇。“那怎么才能让交州变成大汉稳定的疆域呢?”

  “教化,修路、造桥。教化出一代人,让那些自以为岭南乃化外之地,随时可以自治的人无立足之地。修路、造桥,沟通内外,使百姓知朝廷政令、陛下仁心。否则士燮之后,难免还会有人想学赵佗,盼着中原大乱。”

  刘协笑笑,对沮授等人招招手,将他们叫到跟前,又让周不疑将他的意见重述了一遍。

  沮授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陛下调教有方,此子虽年幼,却胸有天下。”虞翻抚着胡须,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

  桓阶微微一笑。“都说大江以南多蛮夷,周氏有此子,可证江南亦多俊秀。”

  沮授说道:“江南多山,如井中观天,能有如此眼界的少年的确不多见。”

  “你这什么话?”虞翻表示不能认同。“冀州土地虽平,却太狭小,北有燕山,西有太行,又与坐井观天何异?纵有区别,也不过是那口井稍微大一些罢了。”

  沮授拱手说道:“岂敢,祭酒误会了。”

  虞翻一甩袖子,哼了一声。

  沮授又道:“陛下,臣与祭酒之争,不过是缓急而已。在开发交州这一点上,臣与祭酒并无分歧。南方湿热,最利稻谷,日南、九真等地一年三熟,不仅是讨逆将军出海的最佳基地,也是朝廷开发江南的有利基础,当尽快纳入朝廷政令才行。自中原大乱以来,交州自治近二十年,日南、九真名存实亡。如果不迅速征服,只怕还记得大汉威仪的人老去,人心更难收拾。”

  虞翻也说道:“公与之言,也是臣的意思。只是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中原人心未定,急于南征,只怕中原有变。且讨逆将军麾下将士久战,思归之人必然不少。借此机会,让他们家人团聚,将不愿意南征之人另外安排,再补充一部分新锐,再行南征,似缓而急,岂不更好?”

  刘协听了,又转向桓阶。“伯绪的意见呢?”

  桓阶拱手施礼。“祭酒与沮侍中之争,相差不过以年计,臣以为区别不大,无可无不可。倒是如何开发交州,却要用心思量。此次征南将军进军,新船之利有目共睹,或许应该在江南四郡多建作坊,架桥铺路,取得成效后,再推行至交州。”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远方来信

  刘协听明白了。

  虞翻、沮授、桓阶三人的意见看似大同小异,实际上都有自身的考量。

  沮授希望朝廷能尽快开发南方,以南方稻谷补朝廷赋税,减轻冀州的负担。

  冀州担负着为燕然都护府、幽燕都护府以及北疆边军提供钱粮的重任,压力很大。如果能从海路,将南方的稻谷直接运到北方,将大大减轻冀州的负担。

  虞翻则在开发南方之际,也不愿意放弃对中原的渗透。毕竟就算都城南迁,都城也不会过长江,黄河、长江之间的中原仍然是朝廷的腹地,不能不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桓阶的想法就更简单了。他希望天子能在荆南四郡多驻留一段时间,将荆南四郡当作开发江南的典范,使荆南四郡抢占先机,成为事实上的江南核心。

  不能说他们私心作祟,只能说他们多年的习惯性思维无法摆脱地域利益的束缚。

  这也是人之常情。

  相比之下,周不疑还年轻,没意识到地方利益对他的将来有多重要。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乡党,这是至理名言。任何时候,地方观念带来的认同感都是其他关系无法代替的。听到乡音,就等于找到了信任。

  就在巨石之上,他们展开了讨论。

  开发江南,乃至开发交州,对大汉的将来至关重要,值得多花点心思。

  一进南方物产丰富,绝非北方可比。只要解决了重山峻岭带来的交通问题,将大山里的物产运出来,对朝廷财政的补充就是一个巨大的帮助。

  中原——尤其是大河以北——的农业发展已经成熟,就算建立了农学堂,安排专人研究,提升空间也是有限的,远不及开发南方来得便利。

  一年三熟的水稻实在太诱人了。

  更何况南方还有一大片浅海,蕴藏着规模惊人的渔业资源,等待开发。只要对现有的造船技术、航海技术稍做提升,就能获得巨大的收益。

  刘协和虞翻等人畅谈,越谈越觉得南方的潜力很大,有必要进行全面规划。

  当然,中原的稳定也是必须考虑的大事。

  这不仅关系到中原自身的得失,更关系到北疆的稳定与否。没有一个稳定的中原,就算南方的物产再丰富,也无法顺利的送到北方,供养守边的将士。

  如果费尽心机,最后却成了偏安之局,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协绝不想做那样的笨蛋。

  ——

  虽然意见各有不同,但目标却基本一致,甚至有不少观点都是所有人都能认同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重视实学,加大对各种学堂、工坊的建设。

  穷山恶水出刁民,教化的基础是温饱。提升地方经济,让普通百姓都能吃上饭,穿上衣,才有机会谈教化、谈发展。

  这一点在零陵这样的江南山区更为明显。

  因为耕地少,户口有限,更需要教化,将人力变成人才,以质量来弥补数量的不足。

  目标一致,就算有分歧也可以协调,最终形成一份大家都能认可的方案,作为开发江南的纲领,由司徒府进行分解,并安排各郡县执行。

  对于交州平定之后孙策部的动向,则由太尉府进行综合考量,并进行相应的准备。

  有些事情,还要与孙策本人商量,毕竟他才是前线将领,熟悉情况,绝非刘协等人坐镇后方可以相比。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孙策及其身边的谋士、将领的战略水平的一次考核,看看有除了战场之外,其他方面有没有进步,能否承担起将来开拓海外的重任。

  之前刘备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海外建国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桓阶曾是孙坚所举孝廉,对孙策的行动更为关注。他觉得孙策身边有张纮,战略、战术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倒是能胜任太守、县令长的人却不多,将来地方治理可能会有一些难度。

  从长远考虑,或许可以从中原选拔一批通晓吏治的官员,随孙策出海。

  同样从中山国的经验来看,将来肯定会有人出海,谋求发展,只是大部分人并没有经过系统的吏治培训,还是以家传或者个人悟性为主,治理能力参差不齐。如果能进行系统的培训,提高整体水平,尤其是培养他们对朝廷的忠诚,非常有必要。

  刘协觉得有理,吩咐人记下来,回去后再与三公商量。

  君臣等人说得投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着眼于现在,有的着眼于将来,有的着眼于一隅,有的着眼于全局,皆有可取之处。

  负责记录的太史手不停挥,记下了一大叠文稿。事后刘协翻阅整理好的记录,才意识到他们说了那么多内容,简直可以出一部书了。

  一想到这些,刘协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蔡琰。

  她回亲省亲快一年了,不知道近况如何,有没有遇到麻烦。

  离开南阳之前,她已经有了身孕,算算时间,现在也快要临盆。对她那样的世家子来说,未婚生子,必然要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按照计划,她应该深居简出,尽可能避免与别人见面,但凡事都有万一,谁也不敢保证一点风声也不透露。

  如果消息泄露,她那敏感的文人性子能承受得住压力吗?

  刘协越想越担心,亲笔写了一封信,准备派人送往陈留。

  信还没发出去,行在就来了一个人,名叫阮瑀,自称蔡邕弟子,带着蔡琰的推荐信。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阮瑀。

  蔡琰伴驾这么多年,很少推荐人,尤其是蔡邕的弟子。尚书台有一个叫路粹的尚书郎,功业心比较重,多次想请蔡琰推荐,蔡琰却嫌他人品有问题,不肯出面。现在主动推荐阮瑀,恐怕不仅仅是阮瑀人品好这么简单。

  文人多虚伪。刘协对以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汉末文人的人品从来不抱太高的希望。

  王粲就是典型,刨去家世带来的加成,他们未必就比路粹、丁冲等人高尚。

  这个阮瑀在历史上曾经多次拒绝曹操的征辟,甚至为此逃进深山,还闹出了曹操放火烧山,逼他出仕的轶事,做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最后还不是大唱赞歌,写诗拍曹操父子马屁。

  打开推荐信,看到熟悉的字迹,刘协嘴角带笑。

  母子平安。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闭门谢客

  上个月,蔡琰生了一个儿子,还没取大名,只取了一个乳名,叫阿董。

  刘协一看就知道,这个阿董来自于“他”曾经的名号——董侯。

  “他”出身不久就丧母,由祖母董太后抚养成人,所以被人称为董侯。兄长刘辨则因为寄养在史道人家,被称为史侯。

  蔡琰为孩子取乳名阿董,就是在暗示他的生父是曾经的董侯。

  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孩子不能姓刘,也不能公开他的生父是谁。

  至少在中原的时候不行。

  刘协原本是打算等到了西域再让蔡琰受孕,但蔡琰已经二十六七,之前又没有生育过,真要等到西域,恐怕要三十出头,是妥妥的高龄产妇,危险性大增。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只能行此下策。

  母子平安就是最大的目标,其他的就顾不上了。

  刘协打开书信,细谈蔡琰的书信。

  虽然蔡琰很克制,但刘协还是从中读出了不少儿女情长。大半年的别离,似乎让蔡琰的感情更加热烈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思念真挚而动人。

  书信的最后,蔡琰提到了阮瑀。

  阮瑀是蔡邕弟子,虽说难脱文人习气,但才华出众,文笔堪比陈琳。更难得的是,他还有着文人中不多的悲悯气质,对普通百姓有着更强烈的关怀,合乎天子爱民的仁德。若能随天子左右,必能有所助益。

  看到这一点,刘协算是明白了蔡琰推荐阮瑀的原因。

  阮瑀和路粹还是有区别的。

  刘协收起书信,与阮瑀聊了几句。

  阮瑀有些兴奋,说起一路的见闻,侃侃而谈,不时流露出赞叹之情。他说第一次到江南,原本以为江南卑湿,民风粗野,旅途一定很艰难,说不定会有性命危险。没想到这一路走来非常顺利,没人对他不利,得知他是中原来的,反倒非常客气,还提醒他注意饮食,以免水土不服,沿途的驿站还为他准备了一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东西虽然不多,但是很暖人心。

  刘协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阮瑀没来过江南,他对江南的了解都来自于文人的诗赋和传闻,可能还停留在几百年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南的绝大部分地区与几百年前相比的确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这不是江南不想改变,而是没有人来引领江南改变。

  所以他到了江南,亲自推动新政,江南在短时间内就有了显著的改变,尤其是与朝廷直接相关的郡县、驿舍,工作人员的服务热情和态度有了质的提升。

  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总是热情一些、善良一些。

  阮瑀一路走来,看到的正是改变最大的这部分,与他印象中的穷山恶水出刁民相去甚远,所以印象格外好。真等他与普通百姓多接触一段时间,他就未必这么想了。

  但刘协也不算打击他的积极性。

  看了一些阮瑀带来的诗文后,刘协问道:“足下对未来有何期望?是想从政,还是想从文?”

  阮瑀躬身道:“瑀本书生,虽有心立功,却无缚鸡之力。所幸粗通文墨,愿随陛下左右,以手中秃笔,为盛世鼓与呼。”

  刘协点了点头,此人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他又问了一些蔡琰的事。

  阮瑀说,蔡琰回家之后,闭门谢客,静心思过,不与外人交接。

  蔡琰是被贬还乡,本来想见她的人就不多。这大半年蔡府一直很清静,几乎是门可罗雀。他因师门之故,多次上门拜访,也没见到蔡琰本人,都是由女伴袁衡出面接待、传话。

  据说,能够见到蔡琰本人的,除了袁衡之外,只有袁衡的姊姊袁权。

  刘协听了,这才放心。

  蔡琰比他想象的还有谨慎,简直是滴水不漏。

  一番长谈之后,刘协让阮瑀去尚书台任职,发挥他的优势,做他最擅长的事。

  阮瑀正中下怀,开开心心地去了。

  刘协拿出写好的信,看了看,又重新写了一封。

  ——

  十月末,零陵迎来推行新政后的第一次上计。

  太守杜畿不敢怠慢,派出掾吏,逐县复验数据,以免有人虚报。第一年是试行,要根据结果来确认所行政策是否符合实际,不合适的要进行调整。如果有人为了自己的政绩造假,势必会误导朝廷的思路。

  这样的事,他在常山时就处理过,所以特别重视。

  复验数据就需要大量通晓会计的人选,这时候,律学堂半年的集训成果就显现了出来。

  律学堂并不仅仅是学法律条文,还涉及到大量的吏事政务,算学是必修科目。半年时间,高柔已经完成了两次轮训,各县都有经过轮训的官吏,在统计中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

  随着各项数据陆续上报,最后的结果也渐渐浮出水面。

  总体而言,第一年的新政因为时间短,在具体数值上并没有太明显的提升。但朝廷推行新政,尤其是对官吏进行培训,让百姓对朝廷的印象大有改观,心态上更加积极,对朝政的新政也非常配合。

  在此期间,刘协多次召集相关人员讨论,针对零陵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

  桓阶再一次提出,由各县出面,采购更多的船只,加强流通,增加山货收购的网点。对于愿意主动入山收购山货的商人,则给予税收上的优惠。

  山里耕地少,各种山货是百姓的主要收入来源。让百姓自己送出山,成本又太高昂,不少人宁愿将山货摆在家里,攒多了再一次性的出售。有些东西可以放,有些东西却不能放,浪费很大。

  如果有商人主动进山收货,山民不出门,或者走不远的路就能出售,就能提高他们的收入。

  再者,各县本来也要收钱粮,之前是由百姓承提运输费用,现在由各县承担,也是减轻百姓的负担的德政。

  沮授等人听了桓阶的建议后,取笑说桓阶假公济私,为了帮洞庭船官推销新船无孔不入。

  桓阶理直气壮,说这不是假公济私,而是公私两利。

  各县多购新船,不仅能让船官尽快收回成本,有更多的钱投入研发、扩大生产,也能提高效率,减少浪费。新船之所以新,不仅仅是因为新造,更是因为用了很多新技术,比之前的船更快更稳,载货量也有明显提升。

  对于零陵这样多山多水的郡国来说,新船的作用就相当于马匹对中原郡国的意义,能够加快流通,提高效率。利益如此之大,就算借钱买船,也是合算的。

  桓阶的想法遭到了沮授的强烈反对,却得到了刘协的支持。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万象更新

  发展初期,启动资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通常来说,获取启动资金的方法有两个:一是对外掠夺,一是自力更生。

  以文明自居的盎撒匪帮崛起靠的是前者,而华夏的复兴靠的则是后者。最其中最典型、争议也最大的就是剪刀差和房地产。

  眼下没有那样的问题,刘协处理起来要容易得多。

  既然发展的方向对了,加大投入就不仅有必要,而且有利可图。

  就像当初投资建洞庭船官一样。

  再者,中原世家、豪强手中有大量的闲钱,不给他们出路,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去买地,甚至放高利贷,扰乱经济。引导他们将手里的闲钱投到技术研发上来,公私两利。

  在此这前,他用皇后从织坊中赚来的钱投资船官,已经给他们打了样,现在该让他们跟进了。

  刘协向沮授解释了他的思路,表明此举只要控制得当,不仅不会造成郡县负担过重,还能加快发展。

  堵不如疏。逐利是资本的天性,简单禁止只会使经济止步不前,有序引导才能发挥他们的价值。

  当然,这件事也不能一时冲动,更不能由他一言而定,要由司徒府来具体操办。考虑到大司农刘巴就是零陵人,熟悉零陵情况,由他全面统筹负责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沮授没有再反对。

  作为冀州人,他其实很清楚商业的重要性。一来冀州本有重商的传统,中山、常山一带有大量富产巨贾;二来如今冀州的恢复也得益于工商匪浅。诸葛亮在邯郸的政绩那么好,就和邯郸深厚的商业传统和大建工坊密不可分。

  他担心的只是江南四郡的自然条件受限,发展能否达到期望的速度,以至于债务可以随着发展而稀释,不成为负担。

  不过他相信天子,也相信刘巴。

  既然天子要调精通经济的大司农刘巴来主持这件事,想必不会草率决定。刘巴作为零陵人,也不会为了迎合天子,不顾家乡的利益。

  桓范为自己的想法与天子暗合而欣喜,更为大量的资金即将到来而兴奋。有了钱,荆南四郡的发展更快,而长沙作为基础最好的郡,无疑受益最多。

  司空周忠亲自坐镇长沙,凉州军扰民案已经接近尾声,长沙人沉冤得雪的同时,又迎来这样的好消息,可谓是双喜临门。

  虞翻也不反对,他也希望荆南四郡能够迅速发展起来,证明江南有着不输中原的经济潜力。

  三人虽然目标不一,却取得了一致的结论。

  刘协随即将这个决定转告张松,让他传告司徒府。

  张松对刘协的观点表示了部分支持。

  由司徒府从朝廷层面予以协调,鼓励中原、关中的大户前来投资,帮助江南诸郡发展的同时,也分享发展进来的红利,免得他们无事生非,扰乱经济,当然是好事。

  可是调刘巴来负责这件事既不合理,也不没必要。

  刘巴是大司农,掌握天下财赋,岂能专门负责荆南四郡?就算要从大司农调人,一丞足矣,刘巴本人还是留在中枢调度为好。

  再者,正因为刘巴是零陵人,更不适合直接负责荆南之事,以免给人假公济私之嫌。

  刘协反复权衡后,觉得张松说得有道理。

  除了张松说的这两个理由之外,他对司徒、司空两府的直接干涉太多,也容易引发矛盾。

  当然,他更清楚张松的心思。

  这件事何必动用大司农本人,有他这个司徒左长史足矣。

  经过调整,刘协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张松,并召集桓范、杜畿等人开会,希望他们能配合张松,不要将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影响公务。

  张松容貌丑陋,偏偏又自负才高,与同僚关系不太好。

  有天子亲自关照,又涉及政务,众人都表示接受。

  张松随即展开了工作,先对江南四郡的上计进行梳理、分析。

  ——

  政务交给了张松等人,刘协重新将重心调整到军事上。

  他给讲武堂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重绘地图。

  地理对军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江南这种多山多水的地形,没有地图寸步难行。讲武堂有制图课,所有的学员都要有识图、读图的能力,还有专门从事制图的。

  借此机会,对已经老旧的江南地图进行更新,也是对讲武堂学员的一次考核。

  西汉早期,延袭秦朝的作风,朝廷对江南的地图绘制就已经开始,长沙马王堆里中就出土过防务图。到了东汉之后,随着儒学日盛,重文轻武的风气蔓延,地图绘制也日渐荒疏,好多地图依据还是两百年的旧图。加上董卓迁都,导致大量图籍损失,如今朝廷手中也没有一套完整的地图。

  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有必要重新绘制一套新图。

  这项工程很浩大,虞翻估计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完成,他建议将任务分解,由各地驻军配合,以减轻讲武堂的负担。

  毕竟讲武堂的任务还是培训将领,不能全安排去制图。

  因此,对各地驻军进行部署成为首当其冲的任务。

  天下将定,各地驻军的方案可以进入实施阶段了。在西征之前,先运行几年,有问题还来得及调整,以免留下结构性的问题。

  这件事不用通过司徒、司空,刘协自己就可以处理。

  太尉贾诩接到诏书后,很快就上了一道奏疏,并附上了各地驻军的草案。

  在调整驻军之前,他建议先调整州境,然后以州为单位驻军,兵权与监督权合而为一,让军队成为刺史行使行监权的武力后盾。

  为了实现这一点,十三州的划分显然太粗率了。

  有些州实在太大,有必要细分。

  比如凉州,至少可以分为三个州、益州、交州都可以划分为两到三个州。

  这个想法并不是今天才有,早有刘协巡狩凉州时,就有这样的计划。甚至早在初平元年,朝廷就曾将凉州的一部分与关中合并,划为雍州。

  只是那时候形势太乱,政变迭起,政令也是朝令夕改,这个调整也没引起多大的反响,很多人甚至没这概念。

  如今天下太平,这件事终于可以认真的考虑了。

  刘协与贾诩、杨阜讨论之后,进了一次扩大会议,随驾的散骑、侍中、尚书等官员全部参加,讨论州境的调整,驻军的安排,以及将领的选调。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上善若水

  调整州境是一个很大的事,涉及到很多问题,以及很多利益。

  好在太尉府已经做了充分准备,由贾诩主持,长史杨阜亲自执笔的草案写得很详细,而且为所有的调整注明了理由,一目了然。

  与会众人虽然有不同意见,却对这份草案给予了高度评价。

  太尉府费心了,杨阜的能力也很出众,凉州人在军事上的确有天赋,代不乏人。

  经过反复讨论,最后将天下分为二十四州,对几个大州进行了分割,小州则进行了合并。

  比如凉州最终被分为四州,金城、陇西、武都、汉阳以及武威的东部分为一州,安定、北地再加上并州的西河为一州,武威、张掖,再加上浚稽山以南的沙漠、牧场为一州,酒泉、敦煌为一州。

  州境的划分主要着眼于防务,而不是经济,所以驻军人数和当地经济并不完全匹配,不同州之间的物资调配在所难免,这也需要从朝廷层面予以协调,具体负责的就是太尉府。

  相应的,各州驻军的数量也是从军事出发为主,并不局限于当地的人口和经济。

  相比之下,户口多、经济好的中原腹地驻军反而不多,将节省的物资外运,供应边疆,也就成了必须考虑的问题。

  在这个前提下,如何解决运输问题,就成了众人讨论的焦点之一。

  千里运粮,消耗极大。如何在保证驻军物资供应充足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减少运输的压力,关系到这个方案能否落地,并且维持下去。

  有人提出了挖运河。

  就目前来看,水运的成本无疑是最低的。

  但很快就人表示反对。水运的成本是低,但挖运河的成本高啊。再说了,很多边疆地区严重缺水,挖什么运河?

  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人反对,没有水的地方还有必要驻军吗?驻军不要水?

  看着众人的讨论,刘协沉吟不语。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水运的确成本低,所以他才会让周瑜去北疆寻找大河,但水运严重依赖于天然河流,局限性太大。运河固然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但成本太高,太长了也不实。

  况且运河只能解决河道,解决不了水源的问题。

  没有充足的水源,运河无从谈起。

  在内陆实现运输便利的最好办法,还是铁路,这才是能够克服不同地形的长途运输手段。

  大国崛起,通常都以大建铁路为基础,铁路里程甚至成为国家强弱的标志之一。

  美国如此,沙俄也是如此。

  要想实现铁路,就必须有蒸汽机。

  严格来说,蒸汽机的原理并不复杂,加工要求也不算高。这东西一开始就是一个纯粹的工业品,与科学的关系并不大,也不需要精密的加工工艺,目前的技术、工艺完全可以实现。

  至于将来怎么发展,他并不担心。

  即使是最粗糙的蒸汽机,也有着人力、畜力等自然动力无法比拟的优势,足以引起更多的兴趣。只要投入、产出的循环能够维持下去,技术迭代就会进入其应有的轨道,最终带来足以改变时代的进步。

  就像在合适的土壤中埋下种子,再浇点水,种子就会发芽,然后长成参天大树。

  一切都很自然。

  一次会后,刘协提出了这个猜想。

  他把灵感的来源归功于一次偶然的发现,并做了一个简单的演示。

  当沸腾的蒸汽顶起密闭的壶盖,甚至连最强壮的郎官也无法摁住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又露出狂喜,以及无法抑制的崇拜。

  天子就是天子,总能从最平常的事物中发现真正的道。

  当初由水滴中发现了千里眼的秘密,极大的开拓了人们的视野。如今又从烧水的壶中发现了蒸汽蕴含的强大力量,为将来提供了无限可能。

  如果真能发现一种车,不用马,只要烧开水,就能不眠不休的急驰,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就算是再保守的人也会为之惊叹。

  看着众人的惊讶、议论,再听到熟悉的“烧开水”,刘协不禁感慨。

  果然,烧开水才是人类科技进步的驱动力。

  相比于陆路运输可能从中得到的收益,水运的前景更为光明。原因也很简单,船可以携带大量的煤,越大的船,使用蒸汽机的收益越大,这也解决了一个目前最为头疼的难题——楼船动力困境。

  楼船越造越大,仅凭人力已经无法驾驭,急需更强大的动力。

  最近对造船最为关注的桓阶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机遇,主动建议成立一个小组,投入足够的资金,进行专项开发,争取尽快实现突破。

  刘协知道桓阶想简单了,蒸汽机可不是千里眼,只要投入人力、物力,短时间内就能看到实际利益。但他并不反对这个建议,相反,他需要从更高的层次来部署这件事。

  真正的科技大爆发从来不是单打独斗能实现的,而是国家的力量。

  一穷二白的新中国能搓出两弹一星,我搓个蒸汽机有什么难度?

  刘协随时调即了讨论方向,先讨论一下如何组建团队,完成这个可能是革命性的技术革新。

  在座的大多是少壮派,对创新举双手赞成。即使是像贾诩一样老臣,听完刘协这个想法之后,也赞了一句“上善若水”,表示支持,并且应该优先考虑。

  如果能解决劝力难题,真的建成了那种只靠烧开水就能长途奔驰的机器,对凉州的意义极为重大。解决了交通问题之后,凉州与腹地的沟通更为顺利,地域带来的隔阂自然大大减弱。

  经过一番讨论,有三类人才被纳入了优先考虑的范围。

  一是铁匠,打造机器需要他们的技艺。

  二是机械高手,要由他们来设计精巧的机器。

  三是炼丹家,如何将烧开水的能量转换为推动机器的力量,需要大量的实验和计算,这正是炼丹家们最擅长的事。

  这一点,讲武堂的人最有感触,火药的出现就是炼丹家们的功劳。

  火已经玩得很高明了,现在可以尝试一下水火并济。

  甚至有人已经在畅想用火药代替煤,玩一把爆炸式驱动。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样的想法虽然疯狂,却并非不能实现。而且一旦实现,就不仅仅是在地面、水面行驶的问题,还可以上天。

  看着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臣子们,刘协嘴角挑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才是汉家好儿郎。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曹氏兄弟

  曹丕踮起脚尖,手搭在眉上,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没来?”

  曹植捧着书,一边看一边说道:“着什么急啊,再等一会儿,反正还早呢。”

  曹丕回头瞅了曹植一眼,笑了一声:“人家是心静自然凉,你是心静自然暖。这么大的风,你还看书,不怕冻着?看看你,鼻涕都快出来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手绢,准备为曹植擦一擦。

  没等他动手,曹植一吸,鼻涕不见了。

  曹丕一愣,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咽下去了吧?”

  “没有,你看……”曹植笑着,鼻涕又慢慢流了出来。

  曹丕哭笑不得,伸手要去擦,曹植却推开了他,将书卷起,擦在怀中,手指摁着鼻孔,用力一擤,然后下了台阶,到水边洗手。

  曹丕收起手绢,吸了吸牙。“你在这蛮荒之地待得太久了。”

  “既然是蛮荒之地,你为什么要来?”身后传来曹彰的声音。

  曹丕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今天休沐,来迎迎仓舒,然后带他去见天子。”曹彰咧嘴一笑。“仓舒到这蛮荒之地来,可不是玩的,他是要做天子身边的童子郎的。”

  曹丕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站直了身子,再也不说一句。

  曹彰也不理他,走到曹植身边蹲下,掬水洗手。曹植悄声说道:“你这是干嘛,阿母知道了,又要难过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曹彰也低声说道:“动不动就这儿蛮荒,那儿蛮荒的。既然嫌弃,干嘛还要来?”

  曹植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

  曹丕本随曹昂就任。这次曹昂改任郁林太守,曹丕跟着来,留在了行在。原本母子重逢、兄弟相聚是好事,可是曹丕和曹彰却格格不入,一见面就吵。

  曹丕年长三岁,已经算是成年人,这几年习文练武,身手着实不错。可惜遇到曹彰,他却是一点胜算也没有,很难撑过两三合。他想考散骑,又被曹彰冷嘲热讽,说他一点机会也没有,为此耿耿于怀。

  虽是一母所生,他们却像是天生的仇人一样。

  “看的什么书?”曹彰看到了曹植怀里的书卷,提醒道:“小心点,别掉水里。”

  曹植站了起来。“讲武堂的算学讲义。”

  曹彰一听,就翻了个白眼。“你这么喜欢啊,我一看到算学头就疼。”

  “你想做大将,就不能不精通算学,否则……”

  “大将身边的长史,有主簿,还有很多辅助的掾吏,才不要自己算呢。”曹彰搂着曹植的肩膀,嘿嘿一笑。“要不你好好学,将来做我的长史,帮我算?”

  “我……”曹植刚要说话,曹丕突然叫了一声:“来了,来了。”

  曹植、曹彰抬头看去,只见水面之上,一艘大船正鼓起风帆,快速驶来,桅杆上竖着一面大旗,有燕然都护府的徽记。船头站着几个人,正看着两岸的景色交谈,一副外乡人的好奇模样。

  这些人中央,有一个清秀的身影,正朝这边招手,隐约还能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只千里眼。

  “那是仓舒么?”曹彰惊讶不已。“长这么高?我记得他那时候才一点点大。”

  曹植也有些惊讶。

  虽然隔得还远,却已经能辨别曹冲的身高,与身边的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曹冲今年才九岁。

  “看来还是北疆的肉奶更养人。”

  “可不是么,我们弟兄姊妹这么多,就他运气最好,能跟着阿翁去北疆,天天有肉吃,有奶喝。”曹彰羡慕不已。“如果我也能去,说不定力气还能更大些。”

  “你真是贪心不足。”

  说话间,楼船收起风帆,缓缓靠岸。没等停稳,曹彰纵身一跃,上了船,借着冲劲来到曹冲面前,哈哈一笑。“仓舒,你长得真高。”张开双臂,将曹冲抱在怀中,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很好,壮实得很。”

  曹冲也用力抱住了曹彰的腰,将他抱了起来。“阿兄这筋骨坚韧有弹性,一摸就知道腰力极佳,弓马纯熟。”

  “那当然。”曹彰哈哈大笑。

  曹丕、曹植也走了过来,与曹冲见礼。

  曹冲热情地拥抱了他们,相谈甚欢。尤其是曹丕,他拉着曹丕的手,问了曹丕后,又问起长兄曹昂。得知曹昂赴任郁林后一切顺利,他非常高兴,又埋怨曹丕没有将这些好消息及时通报父亲曹操。

  曹丕有些尴尬,连连点头答应。

  曹操改任燕然都护后,只带了曹冲一人上任,又对卞夫人母子不闻不问,曹丕心里是有怨恨的,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和曹操通信。

  上了岸,兄弟四人挤进一辆大车,曹冲又与曹植交流起算学来。两人说得热闹,曹丕、曹彰都插不上话,面面相觑之余,却难得的有了共同语言。

  “看来我们曹氏要出大学者了。”

  “你也可以。”曹彰说道:“你虽然比不上他们两个,比其他人还是要强很多的。散骑的事,你也不要急,什么时候考都行的。武艺这种事,不是会就行,还要精熟。你就是练得太少。”

  曹丕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的武艺不差,就是训练不够。到了行在,问过曹彰才知道,天子身边的散骑、郎官都是每日习武,不仅要自己练,还要对练,比他想象的更努力。

  相比之下,他的对练经验太少。自己演练的时候不好,一对练就慌了,很多妙招用不出来。

  “还有啊,浮屠道虽然有趣,却过于玄远,与清谈无异。天子虽然不反对个人修行,却不可能让浮屠道大行于事。你如果为功名计,就不要在这上面花心思了。”

  曹丕刚要说话,曹冲接过话题。“兄长,陛下对浮屠道是什么态度?”

  曹彰有些意外。“你还知道浮屠道?”

  “浮屠道从西域传来,草原上信奉浮屠道的比中原多。阿翁对此也颇感兴趣,经常和郭祭酒讨论。我耳濡目染,也听了一些,只是不仅没弄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曹彰挠挠头,神情尴尬。“我也不关心这些,只是偶尔听天子说过几句。你要是真想弄清楚,等见驾的时候直接问天子吧。别看读浮屠经的人那么多,真正能搞明白浮屠道的人,可能也就是天子一人。”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一对神童

  到了行在,曹丕先领着曹冲去见卞夫人。

  卞夫人看到曹冲,也为他的身高惊讶不已。问了曹操的近况后,又问起丁夫人等人。

  曹操北上,妻妾和众多子女都留在了长安,只有卞夫人授了官职,一直跟着天子行走。时间久了,她对丁夫人不满也就淡了,只是互相之间形同陌路,一直没什么消息往来。

  在曹冲面前,她多少要表示一下礼仪。

  曹冲南来的时候,经过关中,曾与丁夫人等人相聚,了解一些情况,当下一一相告。

  总体来说,丁夫人等人过得很安逸。关中这几年发展很快,很多地方都在重修,已经看不到多少战争的痕迹了。

  卞夫人听了,也不禁心生感慨。

  她这些年跟着行在,走了不少地方,眼界大开,但安逸是真的谈不上。

  眼看着天下将定,天子西征的筹备也渐次开始,她不得不考虑几年之后的生活安排。她只是个妇人,又不通武艺,不太可能跟着天子西征的。

  “你到行在来考童子郎,将来是要随天子西行吗?”

  曹冲躬身一拜。“夫人面前,不敢隐瞒。不仅是我有意随天子西行,阿翁本人也有些意,只是不知天子能否恩准。若夫人能促成此事,阿翁感激不尽。”

  卞夫人打量了曹冲两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一听就懂,曹操想西行可不是为他自己。他当初的志向就是做个征西将军,如今官居燕然都护,早就心满意足,没有必要在半百之后还要去万里之外征战。

  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为曹冲铺路。

  曹冲天赋过人,但他毕竟是庶子,有丁夫人那个妒妇在,曹昂的嗣子之位可不动摇。曹冲没有继承权,只能自己去打拼。曹操担心他难出头,要亲自上阵,卖个老脸。

  他还真是用心,只可惜他的眼里只有曹冲,没有其他人。

  “我尽力而为。不过我只是一个尚食监,能与天子对话的机会有限,未必有机会进言。”

  “有夫人这片心意便够了。”曹冲看向一旁的曹丕等人,含笑说道:“何况还有几位兄长帮衬,我想会如愿的。有朝一日,我父子兄弟随驾西征,有文有武,有内有外,建功立业想来不是难事。”

  卞夫人心中一动,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算那老贼识趣,这小子也会说话。

  ——

  得知曹冲来到行在,刘协很快就抽空接见了他。

  巧的是,周不疑正好当值,奉诏传曹冲进见。

  几步路的功夫,两人就谈得投机,宛若多年好友。

  刘协远远地看见,不禁感慨天意弄人。

  不过值得庆幸的事,不出意外的话,曹冲不太可能早夭,而周不疑也不会因为曹操的担心而死于非命。二十年之后,他们都将成为大汉的栋梁,甚至更早。

  科学史上,很多天才大牛最耀眼的成果都出现在三十岁以前。

  曹冲来到跟前,向刘协行礼。

  刘协这才意识到,曹冲的身高超出预期,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更不像是曹操的种。

  难道天才不仅是脑子好,还能长身高?

  “你的母亲很高吗?”

  曹冲听得太多这样的问题,恭敬地答道:“臣母虽然高挑,却不过七尺。臣的身高与陛下新政有关。北疆多肉奶,于儿童身体有益。不仅是臣的身高优于前辈,关中儿童也大多比预期的高一些,尤其是十岁上下的。”

  刘协恍然,但却没有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为何是十岁上下的?”

  “蒙陛下新政所赐,关中这几年生活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充足,时常还有从凉州运来的牛羊充作肉食。丁男、丁女因此康健,却影响不了身高,未使男女尚未长成,才有可能长得更高。在此之中,十岁上下的受益最多,自然比父兄更高一些。”

  刘协听曹冲讲述,很是满意。

  这个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也是他一直希望的结果。

  身高和人种的关系不大,却和营养的关系很大。可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北疆的游牧民族并不比汉人高大,所以一般人想不到肉食和奶制品对身高的影响会这么大。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普通的游牧民族根本不可能天天吃肉,他们的营养水平远远不如农耕民族的普通百姓,甚至常常处于半饥饿状态,身高自然看不出优势。

  肉奶的意义,在充足供应的前提下才能充分体现。

  曹冲就是最直接的例子,而关中、河东一带的百姓稍弱一些,却也比其他地方的好多了。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可是曹冲能看得明白,说得清楚,说明他的思维很清晰,又愿意去思考这些看似并不高深的问题,这是很难得的。

  饱食终日,却不愿意干点实事的权贵子弟太多了。

  相比于普通百姓,世家的确人才更多,但那是以更大的消耗为代价的。论效率和成本,精英教育永远不如普及国民教育来得实在,鼓吹精英教育的不是屁股歪,就是脑子有问题。

  这也是他一直推行教化的理论依据。

  他坚信国民教育才是强国的基础,在普及教育的基础上出现天才、精英是顺理成章的事。推行快乐教育,舍弃绝大多数普通人,将资源集中在少数精英身上,是不可能实现王道的,不是朝廷或者国家应该干的事。

  刘协随即又问了曹冲的学问,主要集中在讲武堂用的算学讲义上。

  他知道曹操有渠道,能搞到这些对普通人来说是机密的资料。他本人也一直不反对这一点,还准备印行天下,只是进度跟不上讲授,这才给人一种保密的错觉。

  其实基础理论有什么好保密的呢,他恨不得越多人知道越好。

  曹冲对答如流。

  即使有几个问题不是很准确,刘协也能感觉到他已经用了功,只是路径选择错了,又没有真正明白的人指点,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戳破。

  面授和函授还是有区别的。

  刘协很满意,随即接受了曹冲为童子郎的申请,让他与周不疑为伴。

  曹冲谢恩后,提出了关于浮屠道的疑问。

  在曹昂赴任,经过行在时,刘协就听曹昂提起过浮屠道。

  虽然朝廷明文规定,严禁浮屠道公开传道,只限个人作为兴趣爱好研读,否则没收家产,让他们做苦行僧。但浮屠道依然大受欢迎,甚至有人甘愿放弃家产,抛妻弃子,舍身入道。

  如今又听说草原上有不少人信奉浮屠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否则将来西征肯定会遇到麻烦。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上士证道

  刘协想了想,决定好好阐述一下这个问题,为将来解决浮屠道打下基础。

  实际上,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浮屠道存在,道教、儒教同样难以避免。

  简而言之,这就是哲学与政治、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人生在世,要不要哲学,要不要理想?

  当然要,没有哲学,没有理想,人类就不足以成为人类。

  人与动物的区别,有一个很重要的点,那就是超出生理的心理特征,也就是常被人挂在嘴边的道德和星空。

  但是过于强调哲学和理想,也是不行的。

  哲学和理想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脱离了当前的现实,给人以无限的空间。

  但人毕竟不能脱离当前的现实,只能以当前的现实为基础,一步步地进行,而不是一朝领悟,立地成佛,马上就可以遨游太空,无牵无挂。

  就像道教炼丹、养生,羽化登仙是不可能的,但医学研究深入,养生之术大行,能够延年益寿却是实实在在的。

  佛教为什么能大行其道?

  在他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佛教重来世,而来世往往不可验证,无法证伪。二是佛教有研究医学的传统,能解除信众的一些现实问题。

  前者可以安抚对现实绝望的人,给他们以希望,缓解心理上的痛苦。后者则可以吸引更多的普通人,缓解他们生理上的痛苦。

  佛教传入中原数百年,一直不温不火,只在富贵闲人之间传播,当作清谈的话题。南北朝时期突然大行其道,正是因为南北朝时期的几百年动乱连贵族都无法保证未来,看不到希望,只能寄托于来世。至于普通百姓,更是朝不保夕,无时不在痛苦之中。谁能给他治病,给他一口粥吃,他就信谁。

  其实南北朝时期大兴的不仅是佛教,道教也是如此。只不过道教重此世,有实力去炼丹、修行的人太少,所以道教还是局限在高层权贵,无法落地。

  除此之外,道教发端于民间,在理论上先天不足,远不如发端于贵族精英的佛教来得严密、自洽,对喜欢清谈玄理的中原精英吸引力天然不足。

  所以中原精英常常是嘴上谈佛理——讲情趣,身体服金丹——求长生。

  “我对浮屠道的道理并不精通。”刘协开门见山。“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浮屠不能大行于世,那就是国家离不开财政,而财政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户口。浮屠道重出世,不从俗世规矩,不纳赋税,甚至不重婚姻。若人人如此,国家如何存在,种族如何延续?”

  曹冲沉思半晌。“所以陛下严禁浮屠道,是着眼于浮屠道不利于治的弊端?”

  “然。”

  “那陛下以为,浮屠道的道理是否有可取之处?”

  刘协想了一会儿。“当然有,但是能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臣冒昧,敢请陛下指点,愿遵照而行。”

  “不为眼前幻象所惑,穷究其理,直至本原。”刘协级缓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也可能是幻象。用理性去分析、判断,找到幻象背后的真相,才有可能真正领悟大道。”

  周不疑忍不住说道:“依陛下之见,浮屠道所言之空是否即为大道?”

  刘协诧异地看着周不疑。“你也读了浮屠经?”

  周不疑有些窘迫。“闲暇时读过一些,疑惑甚多。”

  刘协苦笑。

  果然容易被佛教吸引的人有两种人,一种是极聪明的,一种是极笨的。前者能知佛学之妙,他们在乎的是学理,欣赏四大皆空的玄远。后者只是迷信,甚至连经书都读不懂,只知道念“阿弥陀佛”,幻想着死后能上西天。

  和这样的天才交流,就算是穿越者也有些吃力。

  好在他这些年也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否则说不了几句,只怕就要露馅了。

  “我理解的空,可能和你理解的空不一样。”刘协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给这两个神童上一堂科学启蒙课,将他们拐到科学上来。

  其实科学一开始,就是以哲学的面目出现的。

  在西方历史上,亚里士多德首先是一位哲学家,然后才是物理学家、数学家。

  牛顿最重要的物理学著作就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在他眼里没有科学,只有哲学,所有的科学只是哲学的一个侧面,或者是解释哲学的工具。

  刘协抬起手,指指远处的大山。“你们觉得那座山有没有缝隙?”

  周不疑和曹冲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说道:“当然有。”

  刘协一愣,打量了他们一眼。这个答案显然不在他的预期之中。

  “你们能看到?”

  周不疑说道:“看不到,但是可以想见。”

  刘协恍然,果然天才就是天才,思路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然,但是你在远处是看不到的,只觉得浑然一体。到了近处,才能发现缝隙大可过人。这就是距离带来的变化。”刘协又拿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那这块石头有没有缝隙?”

  “应该也有,只是太小,看不清。”周不疑有些迟疑。

  “用显微镜可许可以。”曹冲说道。

  “没错,那继续推论下去,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只要眼力足够好,总能看到更细小的结构,而这看起来密实的石块可能就是空的?”

  周不疑沉默了,眼神闪烁。

  他有点明白天子所言,天子所说的空,和浮屠经上所说的空的确不是一回事。

  天子的推理,显然比浮屠经更能理解,也更实现,并且可以验证。

  只要不断地提高放大倍数,总有一天可以证明或者证伪。

  浮屠经则不同,那个空只可想象,不能验证。

  曹冲见状,问道:“这岂不是庄子所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刘协微微一笑。“所有的理论,如果没有得到验证,终究只是理论。真正的大道不仅能论,更要能行,否则有无何异?庄子与浮屠相近,只是论理,不能验证,所以身不免于饥饿,国不免于灭亡。但凡他能制造出将能一尺之棰,日取其半的利器,不必万世不竭,他也能衣食无忧,宋国也不至于为楚所灭。能过护宋国的不是他玄妙的思想,而是墨子的守城利器。”

  周不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所以,上士闻道,起而行之。若是真信奉浮屠道的空,就应该制造出更好的显微镜,亲眼去看到那个空?”

  刘协抚掌而笑。“然,但我更愿意说,上士闻道,起而证之。不证而信,皆是迷信。”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天下英才

  刘协和周不疑、曹冲聊了很久。

  他对他们寄予厚望。

  少年是未来,天才少年更是照亮未来的明星。

  在科学发展史——尤其是在建立理论的初期——天才的意义更大,一个人很可能就引领一个时代。

  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都是这样的人。

  如今东方有机会引领科学之路,同样需要这样的天才,周不疑、曹冲都是很不错的苗子。

  他曾经一度期望诸葛亮能走科学研究的道路,但诸葛亮的兴趣更多的在政治上,对纯理论研究的兴趣不大,他也只好放弃,让诸葛亮去做他更想的事。

  凭诸葛亮的智商,他如果安心研究技术,绝对也是一把好手。

  所以说,风气的转变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人一旦成年,很多思想就定型了,很难彻底推翻。

  而周不疑、曹冲却是两张白纸,可以从容规划。

  借着讨论佛学经义的机会,刘协向这两个天才少年科普了一下现代物理学中与佛学暗合的理论,并着重强调了科学与宗教的区别。

  科学是可以证伪的,并且是在不断的证伪存真中进步。

  宗教则无法证伪,说得再精妙,也无法落到实处。

  不仅如此,科学可以证伪,哪怕再违背常理,只是对的,最终一定会被证明是对的。如果是错的,哪怕听起来再合理,总有一天也会被证明是错的。

  宗教则不然,因为无法证伪,正说反说都有可能成立,很容易出现分歧,以至于内部都无法统一,各执一词,互相攻讦。

  周不疑立刻想到了儒门内部的争斗,神情有些尴尬。

  天子说的这些宗教特征,儒学一一对应,几乎一个不落。

  听了周不疑的疑问,刘协想了想,说道:“儒学的确有宗教化的可能,但儒学毕竟与实践联系得更紧密一些,不至于走到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地步。纵使儒门对圣人推崇倍至,也有人拘泥于典籍中的章句,但儒学还是一直在顺应时代。孟之儒,非孔之儒。荀之儒,又非孟之儒。汉儒亦非战国之儒。司徒杨公大作倡议儒门再革命,也是出于此意。”

  周不疑长出一口气。

  杨彪那篇《儒门再易论》,他自然是读过的,只是当时体会不深。现在听了天子解释,才知道再革命绝非可有可无,而是儒门能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必要之举。

  如果儒门不能与时俱进,那就会被淘汰,成为与浮屠道一样无法落地的学问。

  这是儒门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代价。

  ——

  看重曹冲的不仅是刘协,还有虞翻。

  偶然翻看了曹冲的算学作业后,虞翻又惊又喜,随即向刘协表示,他又想收弟子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是一种很上瘾的事。陆逊西行之后,虞翻总觉得眼前这些学生都是笨蛋,再也无法找到教育陆逊时的感觉。如今看到曹冲,他很难抗拒这样的诱惑。

  刘协坚决的拒绝了。

  他对虞翻说,他宁愿让曹冲随赵爽等人研学,也不愿意让虞翻来教曹冲。

  原因很简单,虞翻是个全才,他也希望自己的弟子是全才,偏科的都是废材。

  陆逊最满他的意,是因为陆逊的目标也是文武全才。

  但他并不希望曹冲也成为陆逊那样的全才,他更希望曹冲在学术有所成就。曹冲可以进讲武堂,但他只能去研究军械,不能研究军事指挥之类的学问。

  这也是他一直不肯让周不疑去讲武堂学习军事的原因。

  他们能不能成为名将?当然可以。

  但是不值。

  大汉不缺名将,但是缺真正的学者。

  军事指挥的艺术无法弥补军事技术的差距。有了降维打击的武器,一名普通的将领也能打得名将一败涂地。军事指挥的艺术在孙子出现之后就已经到达巅峰,不可能再有质的突破,但军事技术的研究才刚刚开始,发展空间惊人。

  虞翻很沮丧,却也觉得刘协说得有理。

  反过来,他又提议对讲武堂的军械部门进行扩招,尽可能多招一些有天赋的学员,从小开始培养。上次听了刘协关于蒸汽机的想法后,他们回去稍微研究了一下,发现要解决的问题不少,恐怕不是随便弄弄就能完成的。

  刘协多少有些惊讶。

  他从来没说蒸汽机简单,随便弄弄就能完成,还准备组建几个工作组,要将研究工作分解成几个项目,分别进行攻关。

  怎么到了虞翻等人的嘴里就这么轻松?

  刘协和虞翻仔细讨论了一番,才意识到他把事情想简单了。或者说,讲武堂的匠师们对他太崇拜了,以为他提出来的都一定能完成,就和之前说过的几件军械一样。

  但他们都忘了一件事,蒸汽机不是一件单纯的机械,这里面涉及能量的转换,难度上了一个量级。但凡涉及能量转换,通常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这种需要持续输出,稳定控制的。

  氢弹好造,可控核聚变却难于登天。

  “祭酒,你太自负了。”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虽然是易学大家,可是易学能体现的道只是形而上的美。道形而下的细微具体,远超你的想象。不改变这一点,你永远只能无法触摸到真正的道。就像远处的高山,你只能看到高峰,却登不上高峰,也欣赏不到真正的美。”

  虞翻有些不服气。“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你说的那是器,不是道。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是不能,还是不为?”

  虞翻顿时语塞。

  坐在一旁的周不疑和曹冲互相看看,忍俊不禁。他们都见识过虞翻的狂傲,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吃瘪。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同意了虞翻的请求,对讲武堂的军械专业进行扩招,并继续由他本人亲自授课,范围也由原本的算学扩展到物理、化学一类。

  从前一段的实践来看,魏伯阳、于吉等人炼丹说得头头是道,可是讲解其中的原理却不怎么行。说到底,他们还是术士,不是道士,精于术而疏于道,讲不明白背后的原理,更不知道怎么讲才能让人理解。

  在这方面,刘协的优势非常明显。

  “准备一套考题,能通过考试的再招进来。”刘协挠挠头。“免得有人又找门路,想将子弟塞进来旁听。孩子听不懂难受,我也难受。”

  虞翻深表赞同。“陛下放心,我亲自出题。”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目中无人

  刘协为讲武堂的学员讲解算学,本是为培养人才,加快军事技术的更新换代。可是在某些人眼里,这却成了亲近天子的捷径,或是所谓的殊荣,千方百计的要将子弟塞进来。

  尤其是那些想考散骑却没能如愿的。

  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刘协传授的算学已经超出了《九章》的标准,脱离了实用范畴,对普通人来说有点难度。他们听不懂,压力非常大。刘协要照顾他们,不得不放慢进度,也很难受。

  而那些真正有能力从事军工技术研究的学员却因此牺牲了效率,没能学到更多的知识。

  刘协非常后悔,决心要改变这个局面,进行入学考试,将不够资格的人挡在门外。

  天赋、基础才是唯一的标准,进讲武堂不能成为权贵子弟的又一项特权。

  虞翻早就看不惯那些智商不够的学生,对刘协的决定求之不得。他答应得太爽快,反倒让刘协有些担心,嘱咐虞翻拟好试题后让他看一眼。

  虞翻哈哈大笑,一口答应,随即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是否接受更多的女学员。

  讲武堂几乎都是男子,仅有的几个女子都是研发军械的。孙尚香算是特例,但她是虞翻的入室弟子,与众不同。其他以统兵为目标的学员都是男子,无一例外。

  虞翻也不赞同女子进讲武堂,但研发军械的除外。

  就这几年的经验来看,女子除了体力上先天稍逊一筹外,在智力上并不差。加上她们没有统兵的野心,反而更能安心研究军械,更容易出成绩。

  甄宓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她在宛城建桥的帮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女子。

  他还发现,有女子参与的项目,男子的积极性也更高。

  刘协同意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性别进行限制,只是人们的观念调整有过程,愿意将女子送入学堂的还是不多。目前进讲武堂的女子大多是将领的妻子、女儿,进武堂也是为了将来能与家人一起出征,不必两地分居。

  有女子愿意进讲武堂,他求之不得。

  他更希望有女子学习用兵之道,将来纵横战场,成为大汉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使马云路、吕小环的事迹不会成为绝唱。

  ——

  腊月初,交州送来捷报,孙策攻占苍梧郡治广信。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遭到了反抗,伤亡比较大,将士们使用了非常手段,有过激行为。

  简而言之,就是屠城了。

  尤其是士燮留在原籍的族人,被杀了个干净。

  看到战报的那一刻起,刘协就有些头疼。

  不管有什么样的原因,屠城都是一个不可接受的暴行。但他也不打算苛责孙策,这几个月孙策很憋屈,遇到激烈的抵抗,一时失控,是意料之中的事。

  军纪要整顿,正好配合即将结案的凉州驻军扰民案一起处理,以警告全军。

  这件事可以由太尉府、司空府负责。

  让他意外的倒是另一点: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广信居然还有人激烈反抗。

  联想到交州诸郡的反应,不由得刘协不生疑,士家在当地的影响力这么大?

  他与贾诩商量,派人去查一查,搞清楚情况。

  这个任务落在了刚刚入职的太尉府令史赖恭肩上。

  赖恭是零陵人,之前曾依附刘表,被刘表任命为交州刺史,却与同样接受刘表任命,出会苍梧太守的吴巨不合。两人相攻,赖恭不敌,弃官返乡,休息了几年。

  刘协到零陵后,赖恭再次入仕,在太尉府为令史。令史是卑官,赖恭人到中年,当然是不甘心的,但他之前的履历是在刘表麾下,在朝廷不算数,也只能如此。

  现在有机会立功,他当然求之不得,非常积极。

  ——

  赖恭出发后不久,刘协陆际续续就收到上书,大多是谴责孙策屠城暴行的。

  甚至有人说,就是因为孙策残暴,所以士燮兄弟才不敢投降,交州才迟迟不服。如果朝廷改用仁义之将,交州根本不用打,立刻称臣。

  对这样的奏疏,刘协一律留中不发,也不发表任何看法,就当这些奏疏没有出现过。

  他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在为士燮兄弟鸣不平。

  ——

  洛阳。

  荀彧拱着手,站在田垄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眉头紧锁。

  今年的上计已经完成。经过一年的辛苦,今年河南尹的赋税增加了四成,基本达到预期。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的收成会比今年更好,新技术的推广将会带来更大的收益,两年翻一倍的目标完全可以实现,他不应该如此忧心。

  他担心的是交州。

  孙策、士孙瑞两路并进,士燮兄弟抵挡不住,在郁林、苍梧、交阯先后失守之后,他们退往日南、九真,同时托人求援,希望能得到朝廷的赦免,最好还能保住官职。

  赶到洛阳来找荀彧的是刘陶从子刘杨。

  刘杨曾随刘陶读书,与士燮算是同门。士燮兄弟每年派人到颍川送礼,他也在名单之列,收益颇丰。

  “府君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见荀彧一直不说话,刘杨有些沉不住气了。“等到孙策屠番禺、胥浦、西卷吗?”

  荀彧转头看着刘杨,神情无奈。“元茂,要想避免广信屠城的惨剧再现,最好的办法是立刻投降,而不是与天子讨价还价。你以为他们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刘杨沉下了脸。“府君此言,恕杨不敢苟同。就算你不在乎士燮兄弟,难道也不在乎那些避难交州的中原人士?你可知道,广信被杀的人中,有我汝颍才俊?”

  “我知道,但是……”

  “但是他们该死,是吗?”刘杨怒不可遏。“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府君这般有先见之明,早就看出天子的英明,及时投效。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应该死,而且是被孙策那样的武夫像猪狗一样屠戮。身为君子,你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说完,不等荀彧回答,刘杨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府君不愿出手救人,我也不敢勉强,自去寻其他门路。但府君将来返乡,若是有什么不动听的,也怨不得别人。”

  荀彧举臂欲呼,想了想,又放下了。

  一旁侍候的荀俣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刘杨的背影,很不高兴的说道:“阿翁,这些人怎么如此可恶?阿翁让那么多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他们视而不见。阿翁不愿救几个自己作死的读书人,他们就不远千里的赶来。”

  荀彧摸着荀俣的小脸蛋,一声叹息。“是啊,这些人的眼里只有他们自己,没有别人。”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迷途知返

  刘杨回到官道上,正准备上车,却见远处一辆马车急驰而来。车夫拉紧了马缰,口中发出长长的吁声,准备减速。

  拉车的是两匹高大神骏的西凉大马,步调一致的放慢脚步,马车正好在刘杨面前停住。只是烟尘滚滚,刘杨不得不举起袖子,挡住口鼻。

  车夫很不好意思,连忙拱手道歉。

  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钻了出来,无意间瞥了刘杨一眼,不禁一愣。

  “足下是颍川刘元茂么?”

  刘杨定睛一看,不禁笑道:“原来是陈太丘孙,幸会幸会。”

  “刘元茂?”车里又钻了一人,大叫一声。

  刘杨听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走了过去看了一眼,不禁又惊又喜。“钟元常?你怎么……”他随即脸色一变。“怎么,你离开渤海了?”

  钟繇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倒也不是,是上计,经过洛阳,来看看文若,没想到会这里碰到你。怎么,你也是来见文若?”

  刘杨冷笑一声。“乡里之人,哪里高攀得上荀府君那样的权贵。”说完,他拱拱手,转身上了车,大声催促车夫起程。

  钟繇、陈群面面相觑。

  陈群本想叫住刘杨,却被钟繇制止了。

  看着刘杨的马车驶远,钟繇、陈群下了官道,一前一后,向荀彧走去。

  陈群问道:“钟君莫非知道刘元茂的来意?”

  钟繇说道:“见他这般神情,我猜和交州的战事有关。”

  “交州的战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士威彦(士燮)是刘元茂从父刘子奇的门生,与刘元茂算是同门。士威彦授交阯太守后,每年都会派人来送礼。”

  陈群恍然。

  作为陈太丘的孙子,陈群太清楚这种门生、故吏的做派了。

  “钟君在渤海也能收到交州的消息?”

  “商人往来,消息最为灵通不过。”钟繇笑道:“我还听说,孙策这次进军顺利,和曹昂调任郁林太守关系匪浅。长文,你有没有想去交州做个县令?天子重边陲,越是偏远之地,越是容易升迁。”

  陈群笑着摇摇头。“我还是想随荀君再学几年。”

  钟繇点点头。“这倒也是,能跟着文若学习为官之道,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理当珍惜。反正你还年轻,再过几年,等文若位列公卿,你再外放也不迟。”

  陈群不太好回答,只好笑而不语。

  不过他清楚钟繇的来意,倒也不觉得钟繇有什么理由嘲讽他。

  来到荀彧面前,与荀彧见礼。钟繇抢先开了口。“文若,你和刘元茂说了些什么,他那么生气?和交州的战事有关吗?”

  荀彧眼神微闪,看了一眼陈群。

  交州的最新情况,陈群是知道的,但是听钟繇这意思,他似乎并不清楚。

  陈群不动声色的摇摇头。

  荀彧会意,将刘杨的来意说了一遍,却没有提自己之前就已经知道的内情,给人一种是刘杨带来的消息,难辨真伪。

  钟繇听完,抚须不语。

  荀彧反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上计,顺道来看看你。”钟繇收回思绪,大致解释了一下原因。

  他收到了王粲的书信。王粲正在编撰党人的史书,要向钟繇求证一些事。钟繇借此机会,决定亲自上计,找机会与天子见一面。

  他当然清楚,王粲之所以向他发出邀请是受荀彧之托。这次赶到洛阳来,就是专程向荀彧致谢并问计的。只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他还比荀彧年龄十多数,当面说感谢的话未免尴尬。

  荀彧听了,很是满意,又问了一些渤海的情况。

  话题自然的转到了今年的收成上。

  钟繇已经从陈群口中听说了一些事,包括荀彧在天子面有的承诺,以及河南郡今年优异的表现,现在听荀彧本人解释,更为惊叹。

  “没想到几个后生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钟繇感慨道。

  “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用在正事上,自然是好的。可是用不好,也会出问题。”荀彧叹了一口气。“比如孙策,战场上近乎无敌,但时常过火,杀戮太重,连累朝廷英名。”

  钟繇笑笑。“文若,朝廷更在乎的恐怕不是英名受到连累,而是负隅顽抗的士威彦兄弟哪来的底气,以及在山里待得太久,还以为天下是党人天下的刘元茂之流。”

  荀彧苦笑。“是啊,刘元茂太把我们汝颍人当回事了。如今之天下,岂是几个汝颍人振臂一呼,就能应者云集的当年。就算是我,进言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不能太自以为是。”

  钟繇听了,不免有同感,一声叹息。

  “想当年,颍川四长名满天下,何其壮观。”

  荀彧想了想,突然说道:“韩公元长最近身体不错,年近八十了,还能每天课徒。”

  钟繇诧异地看看荀彧。“文若,你的意思是……”

  “在世的颍川名士中,他年龄最长,官职最高。你说刘元茂会放过他?”

  钟繇也有点反应过来了。“但是刘元茂来找你,应该是被韩公拒了,不得来向你求援。”

  荀彧嘴角轻挑,露出一丝笑意。

  被这件事烦了这么久,终于听到一点好消息了。如果韩融能出面,这件事也许有解决的机会,至少他可以摆脱这种两难的局面。

  “长文,你回一趟颍川,越快越好。”

  “喏。”陈群躬身领命。

  钟繇哈哈一笑,轻松了许多。

  有韩融这样的前辈出面调停,刘杨等人就算有意见,也没那么强的底气。

  “文若啊,你说得对,这种事还是由前辈出面比较合适,你太年轻了,镇不住局面。”

  荀彧抚须而笑。解决了一个心头难题,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若不是钟繇那一句四长之后,他还真想不起来韩融。

  毕竟韩融因病致仕之后,已经有七八年没有露面。

  荀彧挥挥手,示意陈群、荀俣别跟着,他与钟繇拱着手,不紧不慢地沿着田垄向前走。

  “这次除了上计,还有什么想法?天子在江南,只是上计的话,你未必见得到他。”

  钟繇收起笑容。“我来找你,正是想问问你的意见。我已过半百,又曾有过一次错误,还能得到天子欢心吗?”

  荀彧笑了,转头看看钟繇,胸有成竹。“我大胆预测一下,天子看到你的名字,一定会有诏书给你。你不用担心太多,将这几年的得失梳理一下,如实向天子汇报就是。”

  “当真?”钟繇又惊又喜。

  “天子最喜欢的就是你们这种勇于证道的人。迷途知返,比一味顺从更珍贵。”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离经合道

  钟繇不禁莞尔。“说起来,你也是迷途知返之人。”

  “诚然,论天子教诲,我可能是受益最多之人。”荀彧笑道:“我时常恍惚,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天子,而是比我年长的智者。”

  钟繇想了想,说道:“有这种感觉的人应该不止你一个。”

  “你还听谁说过?”

  “没有人像你这般明确的提起过,但有类似感觉的人不少。仔细想来,应该是天子天资过人,能于不疑处生疑,而又不拘泥于圣人经义,道术相证,这才能高人一筹。”

  “天资固然重要,但仅有天资,没有阅历,终究还是难脱书生意气。”荀彧停住脚步,缓缓摇头。“自儒门创立以来,至今七百年,天资过人者不在少数,但能有所发明者,无不与时势相合。顺势则兴,逆势则亡,概莫能外。”

  钟繇也停住了,转身与荀彧对面,嘴角带笑。“你是想说令祖荀卿么?”

  荀彧再次摇头。“在你眼中,我竟是这等人?”

  “那就是想起了孝宣皇帝?”

  荀彧沉吟了片刻。“这么说,的确有几分近似,但还是不够。”

  “哪儿不够?”

  “天子的雄心壮志,以及眼界,皆远在孝宣之上。”

  钟繇伸手抚须,沉默不语。

  荀彧又道:“孝宣临天下前,曾有一段民间生活,这可能是他重视吏治的原因所在。但他在学术上并无创新,重视《谷梁传》也只是出于对戾太子的追忆,在现有的学术中挑选而已,与天子推陈出新、离经合道不可相提并论。”

  钟繇一声叹息。“推陈出新,离经合道,文若,终究还是你走得更快一些。”

  荀彧笑笑,却没说话。

  他知道钟繇、荀谌等人在渤海没闲着。渤海的德政试验失败,比当年王莽复古失败还要令人沮丧。王莽失败,还可以说是天灾、人祸,最后被赤眉、绿林这样的民变摧毁,渤海的德政试验却是在受到朝廷保护,几乎没有受外力影响下的失败。

  严格来说,渤海的德政没有失败,而是相比之下,远远不如天子推行的政治,对百姓没有吸引力,不仅没能出现百姓扶老携幼,襁负而至的盛况,反倒出现了百姓逃离渤海的情况。

  这对推崇德政的儒生来说,是一记重创。

  受挫之后,他们不可能不反思。

  儒学终究是一门与政治息息相关的学问,儒生可以隐居,不问政治,儒门却不能与朝廷脱离关系,埋头学问。

  但他们毕竟在渤海,在风暴边缘,远不如他在风暴中心受到的冲击大。

  想起年初与天子的几次深谈,荀彧记忆犹新,仿佛就在眼前。

  反思是有代价的,越是痛苦,领悟越深。

  相比之下,钟繇、荀湛他们还是太舒服了。

  ——

  钟繇在洛阳住了几天,详细了解了河南尹这两年的发展,还听荀彧讲述了之前几年在河东的施政经历,两相对比,体验更加清晰强烈。

  他自己也曾治理上党,深知施政不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荀彧能实现两年之后百姓收入翻倍的诺言。

  现实摆在面前,他大受震撼。

  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问题,重点只有两条:一是度田,让百姓拥有自己的土地;二是重视实学,使原本只能清谈的读书人去研究看似简单,其实作用巨大的各种技术。

  但这两项,都是渤海做不到的。

  渤海既不能度田,又无法让读书人去从事贱业,所以坐而论道的多,起而行之的少。

  他们的证道,一直停留在嘴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失败势在必然。

  几天后,陈群从颍川返回。

  正如荀彧所料,刘杨等人没有放过韩融。韩融已经起程赶往行在,要面见天子。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先去宛城,与司徒杨彪见面。如果钟繇速度够快,或许能和他在宛城见面。

  钟繇听了,当即辞别荀彧,赶往宛城。

  ——

  杨彪提着衣摆,匆匆走出了司徒府大门。

  韩融刚下车,正抚着胡须,打量着司徒府进进出出的掾吏们,眼中充满感慨。

  “韩公,别来无恙?”杨彪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韩融,上下打量了韩融一番,不禁沉下了脸,有些不快。“久闻韩公老当益壮,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既然韩公身体这么好,为何久不露面,你可知我与嘉谋有多辛苦?”

  韩融白了杨彪一眼。“你真好意思开口,要我一个近年八旬的老朽来担责任,让你们这些小子休息?”他又扬扬下巴。“看看这些后生,个个都是人才,你就算辛苦也辛苦不到哪儿去,少在我面前诉苦。”

  杨彪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

  韩融虽然入仕比他晚,官职也不如他高,但年龄比他大十五岁,且品德上佳,他一直很敬重韩融,当作前辈。

  两人进了府,杨彪扶着韩融的手臂。府中掾吏见此情况,大为震惊。他们绝大多数都没见过韩融,不知道这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是谁,居然能让司徒杨彪如此礼敬。

  杨彪来到庭中,登堂,让所有的掾吏都停下手中的事务,围了过来,隆重介绍韩融。

  当掾吏们得知这位老者就是颍川四长之一韩韶的儿子,故太仆韩融,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纷纷上前见礼,报上姓名、官职。

  韩融一一见礼,言语之间,对这些司徒府的掾吏竟然并不陌生,能叫上不少人的名字和家世。

  “年轻人多,真好,真好,看着就让人舒心。”韩融赞道。

  杨彪笑道:“天子归政二府,事务日繁,如果没有这些年轻人,我是肯定应付不来的。”

  “理当如此。有经验的长者引路,有体力的少者赶车,老少结合,才能又快又稳。”

  杨彪微微一笑,低声说道:“韩公,理虽是这个理,却有些不合时宜。咱们那位天子可是刚刚弱冠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韩融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学无才少,达者为先。天子虽年轻,但见识高远,不可以常理论。”

  杨彪微怔,随即大笑。“我倒忘了,韩公你是不好章句之学的通儒。”

  韩融也笑道:“那也不如你的《儒门再易论》振聋发聩,发人深思。”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须眉汗颜

  杨彪大为惊讶,连忙引韩融入座。“韩公也读过我那篇文章?”

  “如今郡郡有印坊,邸报更是行于天下,我岂能不知?”韩融笑道:“文先,不瞒你说,我家里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收藏邸报。每有闲暇,我就翻看这些文章,以作消遣。”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韩公大作?”

  韩融摇摇手。“我老了,做学问只是自娱,不求闻达,发表文章则难免有卖老之嫌。”

  杨彪眼神闪烁。“那韩公这次远行,又是为了何等大事?”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求个耳根清静。文先,你是不知道,刘子奇的那些弟子门生天天在我耳边鼓噪,让人不得安生。”

  杨彪轻轻的点了点头。

  得知韩融来访的时候,他就估计到了韩融的来意。作为颍川在世的名士中最年长,又曾随天子西巡,官至太仆的人,韩融俨然已经是在野的精神领袖,足以和荀彧抗衡。

  在荀彧不愿意为士燮兄弟求情的情况下,求韩融出面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但他清楚天子脾气,很担心韩融会在天子那里碰壁,搞得君臣之间尴尬。

  “韩公是准备上书,还是准备去见驾?”

  “我想先看看,然后在邸报上发一篇文章。”

  杨彪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

  这是他最担心的选择,以韩融的身份,这篇文章一旦发表,影响不会小,甚至可能引起天下州郡的儒生响应,会对天子造成巨大的压力。

  “文先,你不用担心。我虽然老了,却不糊涂,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杨彪打量了韩融两眼,笑笑。“那好,我安排人……”

  “不用你安排,我随便走走就行。”

  杨彪想了想,答应了。

  他以方便为原,为韩融在司徒府安排了一个小院,派人侍候,然后写了一封奏疏,将韩融来访的消息通知天子,好让天子有所准备。

  ——

  宛城印坊。

  唐夫人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隔着窗户,看下面庭中正在激辩的读书人。

  荀文倩坐在对面,正给孩子哺乳。

  几个月前,她生下了第二胎,又是个儿子,和刘泰一样健康、活泼。按照之前天子的想法,这个孩子将来会过续给弘农王刘辨,算是唐夫人的孩子。

  所以这段时间,她几乎住在印坊,让唐夫人与孩子有熟悉的过程。

  “天子可曾说何时返回?”

  “没说,估计还要待一段时间,等江南四郡的新政上了正轨。”荀文倩说道:“说来也是奇怪,这次天子在江南推行新政,怎么不请小姨去打理印坊?”

  唐夫人瞥了荀文倩一眼。“打理印坊有什么难度,何必要我去。”

  “这倒也是,小姨也算是天子身边的重臣,自然要做些大事。”荀文倩嘻嘻笑道,转头瞥了一眼楼下的辩论场面。“这南阳印坊已经超过河东、长安印坊的规模,也只有冀州、豫州的印坊能够比拟。以一郡敌一州,小姨堪称方面之将。”

  唐夫人白了荀文倩一眼,起身从她怀中接过吃饱了,打着哈欠想睡觉的孩子。“你要是闲得慌,就去织坊看看,少在这儿闲言碎语,让人心烦。”

  荀文倩一边掩衣襟,一边说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有什么好烦的?咦,那人是谁,看起来有些眼熟。”

  唐夫人回头瞅了一眼,也有些愣住了,走到窗前,凝神细看,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好像是舞阳韩公,他怎么会在这儿,而且这么精神,不会是……”

  她转头看向荀文倩,荀文倩也正看着她,眼中隐隐不安。

  同是颖川四长的后人,她自然知道韩融的份量。从辈份来讲,韩融甚至比她的父亲荀彧的影响力还要大,尤其是在荀彧的想法逐渐改变,与颍川士子渐渐拉开距离以后。

  唐夫人想了一会,对荀文倩说道:“我去打听打听,然后你给天子送个消息,让他有个准备。韩公久不出行,突然来到宛城,必有原因。”

  荀文倩点头答应。

  唐夫人将孩子还给荀文倩,自己转身下了楼,站在角落里,静静地打量着韩融。

  韩融坐在一旁,听人争论问题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注意到唐夫人。他穿着朴素,与普通读书人无异,除了年龄大引起了个别人的注意之外,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在座的以年轻人居多,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当是个来看看热闹的老人家。

  堂上两人争辩的问题是关于一座桥的,一旁的白板上画着草图,是一座拱桥。

  两人争辩的是这座桥的利弊。

  正方说,这道桥沟通淯水南北,方便了出行,也不影响船只通行。

  反方则说,这道桥虽然能沟通南北,又不影响桥下的船只通行,但当初设计的时候考虑不周,桥的坡度太大,只能行人,不能行车,远不如建一座更平缓的拱桥来得合理。

  韩融知道淯水,却不知道淯水上有桥。想着淯水的宽度,再看看那座横跨两岸的独拱桥,他不禁大为震撼。

  宛城的工匠居然能造跨度这么大的拱桥?

  韩融悄声问一旁的观众,那观众打量了韩融一眼,笑了。

  “老丈刚到宛城吧?”

  韩融点点头。“正是。”

  “那就难怪了。这座桥可不是宛城工匠建得起来的,是甄贵人以及尚方的成果,据说还有讲武堂的一些匠师参与了。简而言之,这座大桥算是我大汉最先进的造桥技术的代表。老丈若是有空,一定要去看看,别的地方可看不到这么大的桥。”

  “甄贵人?”

  “嗯,天子身边的皇后、贵人各擅其长,有的擅长织染,有的擅长印书,这位甄贵人擅长的就是造桥。”那观众拍着大腿,神情中充满羡慕。“听人说,她的志向就是要在大河上建桥,沟通河东、河西,摘了天子的悬赏,裂土封侯。”

  韩融更为惊讶。“女子也能封侯?”

  观众瞥了韩融一眼,哑然失笑。“老丈不知道天子身边的马贵人就是侯爵么?不过她不是靠造桥,而是靠战场上斩首立功。啧啧,一个女子,不仅能征战沙场,还能斩首立功,着实是让我等须眉男子汗颜。”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眼见为实

  听了解说,再回头看示意图,韩融心动不已,转身离席,想出城去看看那座桥。

  出了门,韩融刚想上车,背后传来清脆的招呼。

  “韩公留步。”

  韩融有些诧异,转头看去,只见一女子快步走来,年约三旬,面色红润,两眼有神,眉宇之间尽是自信。看起来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夫人是……”

  唐夫人快步走到韩融面前,敛身行礼。“妾乃弘农王未亡人,颍川后辈唐氏,见过韩公。”

  韩融这才反应过来,大为震惊。

  少帝在位数月,他在省中为郎,见过唐夫人,也对这位同郡小辈有些印象。后来唐夫人为李傕所掳,被天子救出,他时任太仆,对唐夫人多有照顾。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似乎在发光的女子与印象中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早就知道唐夫人主持印坊之事。此刻身在印坊,看到唐夫人这般模样,倒也能理解。

  韩融拱手为礼。“老臣融,见过夫人。”

  唐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开。“韩公言重了,妾当不得。”

  “当得。”韩融肃然道:“臣与夫人见礼,并非为弘农王,而是为夫人救助乡里之故。若非夫人,不知道有多少汝颍人会死于沟壑之中。”

  唐夫人这才明白,连忙谦虚道:“那都是奉天子诏书行事,并非妾之功劳。”

  “即使如此,夫人也是功臣。”韩融指指四周,又笑道:“有此印坊数间,足以让天下人证明我汝颍不仅男子多俊杰,女子也多英豪。”

  唐夫人心中欢喜,客气了几句,邀韩融后堂说话,并说荀贵人也在里面恭候。

  韩融见状,也不推荐,重新进门,随唐夫人穿过走廊,来到后堂。

  两人并肩而行,韩融闻到了唐夫人身上的乳味,不免心中疑惑。他知道唐夫人没有再嫁,应该没有孩子,身上哪来的乳味?

  他很想问,却又不便开口,只好在心里藏着。

  来到后堂,上了二楼,荀文倩已经收拾停当,起身见礼。

  韩融还礼,又看到一旁摇篮里的孩子,这才恍然,不免为心里的猜疑惭愧。

  “这是皇子还是皇女?”

  “五皇子。”荀文倩笑道:“不过他很快就不是皇子,而是弘农王世子了。”

  韩融是老臣,一听就明白了。他凑近了细看,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了泪。

  “先帝与弘农王在先有灵,得知此事,必然欣慰。天子发奋于将倾,十年间一统天下,堪称英主。豪迈之下,仍对亡兄有这等温情,此天下之幸,刘氏之幸。”

  荀文倩与唐夫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她们都以为韩融久不出现,突然来到宛城,想必是有所谏诤。听到这句话,知道韩融对天子评价甚高,她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唐夫人请韩融入座,命人上茶,又取过两套装帧精美的书摆在韩融面前。一套是名声在外的《说文解字》精装版,一套是刚出版不久的《蔡邕文集》。

  韩融还沉浸在对往事的怀念中,看到《蔡邕文集》,不禁想起当年的艰苦岁月,更是唏嘘不已。

  “当年我与蔡伯喈谈文论赋,常听他说起著史的宏愿,没曾想……”韩融连连摇头。“说起来,他比我还小六岁,真是造化弄人。”

  “这可不是造化弄人,是人弄造化。”荀文倩淡淡地说道。

  韩融听了,又是一声叹息,却没有接荀文倩的话题。

  蔡邕之死是王允的污点,他心里也颇有非议。可是在荀文倩面前,他却不能如此表态。

  天子要为党人列传,四处收集党人的故事,尤其是对党人不利的事,意欲何为,昭然若揭。他身为党人老臣,在这件事上表态影响太大。

  “韩公也不必介怀,蔡伯喈虽殁,却后继有人,著史的遗愿很快就能实现。”

  “是么,谁在操持此事?”

  “山阳王仲宣。”

  韩融抚须颌首。“那小子当年颇受蔡伯喈赏识,如今由他来操持此事,倒也妥当。不过以学问论,蔡伯喈女更合适一些。天子因为一些琐事将她贬斥乡里,太可惜了。”

  荀文倩、唐夫人不约而同的垂下了眼皮。

  别人不清楚蔡琰的事,她们可是一清二楚。

  只是这事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否则蔡琰的名声就毁了。

  荀文倩说道:“有韩公此言,蔡令史当无悔矣。”

  唐夫人说道:“不仅是蔡令史,天下女子都将为韩公此言欢呼。”

  韩融扬扬手,笑道:“贵人、夫人言重了。天子行新风不数年,女子中便人才数出,不让须眉,又何必我这老朽为之张目。刚才在堂上,我便听人说了好几位奇女子,其中就包括你们二位。”

  荀文倩、唐夫人谦虚之余,又为韩融的态度感到意外。

  想不到一个年近八旬的老者竟如此开明,丝毫没有儒生中常见的迂腐、矜持,一时之间,倒想不通韩融突然出山是为了什么。

  韩融看出了她们的疑惑,却没解释。

  谈了一阵后,韩融表示想到参观印坊。

  唐夫人欣然答应,亲自陪同韩融来到印坊。印坊里满是墨香,无数男男女女正在忙碌,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大半是女子。见唐夫人陪着韩融进来,知道不是普通客人,纷纷注目。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韩融,赶来见礼,报上姓名和家世。

  当初随唐夫人创办印坊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是管理者,举手投足间尽是自信。偶尔有人来请示,她们也是干净利索,几句话就交待清楚。

  韩融看在眼里,大为感慨。

  眼前这些女子比他见过的很多官员更为干练,更不是那些只知坐谈的名士可以相提并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很难相信女子也有这样的能力。

  早在颍川老家的时候,他就经常听人说起唐夫人以及在印坊工作的汝颍女子,比如袁权等人。比起唐夫人,如今在淮阳主持印坊的袁权名声更大。但他一直不太相信,总觉得这些女子只是机缘凑巧,或者是有天子支持,或者是借了家世的影响,未必真有这样的能力。天子提倡男女平等,也只是标新立异而已,实际作用不大。

  如今亲眼看到,他才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

  除了某些对体力要求特别高的岗位,绝大部分岗位都可以由女子承担,而且做得不比男子差。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十年树人

  韩融年近八旬,又是颍川四长之子,辈份极高,唐夫人等人在他面前都是小辈。加上韩融性格洒脱,没那么拘谨,交谈的气氛非常融洽。

  听到这些女子亲口叙述她们这些年来的境遇,韩融感受颇深,又有些遗憾。

  从这些人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战争留下的阴影。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开朗活泼、自信从容的妇人,不仅持家有道,对自己的工作也非常用心,而且充满自豪。

  很难想象,她们曾经遭受过那样的磨难。

  而那些未曾遭受苦难,刚刚成年的年轻女子身上展露出的蓬勃朝气更让他欣慰。

  虽然出身很一般,但她们赶上了好时光,不仅接受了两年左右的教育,读书识字,还能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需要忍气吞声,委屈求全。这样的女子将来为人母,培养出的子女一定会更自信,更加开朗,而这样的下一代人也会走得更远,走得更稳。

  重生后的大汉如朝阳初升,前程光明。

  这十年,他错过了很多。

  参观完书坊,在书坊吃了一顿丰盛的工作餐,韩融赶往城外。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座拱桥。

  比他想象的更加宏伟,看起来比不远处的城墙还要高出一大截。即使不用走近,他也能感觉到这巨大的体量带来的压迫感。

  车跟桥前,韩融仰起脖子细看。

  桥的主体是石块,基座厚实,埋入土中,看不出有多深。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很严实,浑然一体。桥面有台阶,被左中右三道光滑的坡道分隔开。有一群孩子正坐在坡道上玩耍,从桥顶滑下来,发出兴奋的欢呼。

  韩融下了车,拾阶而上,直到桥顶。

  扶着栏杆,俯视水面,他有些眩晕。

  “真高。”韩融感慨道:“怕有六七丈吧?”

  “离水面八丈一尺。”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合乎九九归一之数。”

  韩融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正仰着头看着他。见他转身,便笑盈盈地说道:“老丈安好。听你口音,是颍川舞阳人吧?”

  韩融大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颍川舞阳人?”

  “最近有很多颍川人来宛城,我听得出来每个县的口音。”小姑娘抿嘴一笑。“而且,我也是颍川人,阳翟的,我叫辛宪英。”

  韩融不禁莞尔。“原来还是小乡党,幸会幸会。既是阳翟辛氏,不知道令尊是谁,我能知道他的名字么?”

  “家父姓辛,讳毗,字佐治,现任幽燕都护府长史。”

  韩融很惊讶。

  他当然知道辛毗是谁,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辛毗的女儿。

  “你在这里读书?”韩融看到了辛宪英手里的书,上面好像有图,这让他想起在书坊看到了拱桥示意图。

  “是啊,就是这座桥的资料。”辛宪英举起书。“别人是按图索骥,我是按图索桥。只有亲眼看到这座桥,才知道造起来有多难,才能理解那些技术的美。”

  韩融表示赞同。

  这座拱桥体量很大,脚下的每块石头都不小,他很难相信要如何才将这么大的石块提到这么高,严丝合缝的安装起来,还不担心垮塌。

  借此机会,韩融向辛宪英讨教起来。

  辛宪英详细为韩融解说,口齿伶俐,头头是道,仿若亲见,嘴里还不时冒出一两个韩融听不懂的词来。一问才知道,这是造桥专业的特有名词,辛宪英正在研读这部造桥专著,准备考讲武堂的军械所。

  韩融大为惊奇,不禁问道:“你是因为这座桥才想考讲武堂的吗?”

  “当然,这座桥建起来之后,想学习造桥的人非常多。今年讲武堂的军械所会非常难考,我不能不多用点功。”

  韩融想了想。“你没想过去求荀贵人吗?你们辛氏和荀氏可是姻亲。”

  “正因为我们是姻亲,所以我更不能去求她帮忙。”辛宪英正色道:“否则等我入学之后,天子知道了,一定会专门考问我。要是我答不出来,岂不有辱家门,还连累了贵人?与其如此,不如凭我自己的本事去考。”

  韩融忍俊不禁,又感慨不已。

  果然是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天子公平公正,官吏们就不敢乱来。

  正说着,一个年轻人奔了过来。“宪英,宪英,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辛宪英连忙将手里的书藏进袖子,同时对韩融挤了挤眼睛。“老丈再见。”

  韩融笑笑。“这是你的兄长?”

  “我从兄辛韬,他也想考军械所,只是学业不如我。”

  说话间,辛韬赶到跟前,见韩融与辛宪英说得热闹,不由得多看了韩融两眼,拱手见礼。

  韩融报上姓名。

  辛韬吃了一惊,连忙再次见礼。辛宪英也有些意外,跟着行礼致歉。

  韩融哈哈大笑,与辛韬攀谈了几句。

  辛韬很客气,礼节周到,只是明显不如辛宪英从容。韩融问了他一些造桥的事,他也说不太清楚,而且也没什么兴趣。从他的言语中,韩融隐约听出,并不是他想考军械所,而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天子重吏治,读经入仕的通道几乎断绝,如今要入仕都要考试,而且更难。相比之下,还是考木学、农学等实学更容易一些。考军械所,是希望将来能到军中任职。

  韩融立刻想到了荀攸、辛毗。

  辛韬的母亲是荀攸的姑母,他算是荀攸的表弟。如果能从军械所学成毕业,到幽燕都护府任职是轻而易举的事。

  说来说去,他还是想借家族的便利,而不是想凭自己的本事。

  比起辛宪英,他何止是学业上不行。

  “哦,对了,韩公住在哪里,何时有空?家叔刚从幽燕都护府赶来,听说韩公来了宛城,想当面向韩公请益。”

  “你叔父也来了宛城?”

  “是的。不过他只是在宛城暂留,很快就要去江南。太尉随驾,今年诸军府的上计将在行在进行。”

  韩融正中下怀,满口答应。

  约定了时间地点,辛韬带着辛宪英走了。

  韩融独自站在桥上,远望江南,心中生起一丝好奇。

  他也想去江南见驾,看看天子与他印象中的天子有何不同,为何能在这短短的十年间逆转局势,使大汉衰而复振。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有家难回

  韩融在桥上看了一会儿风光,心情舒畅。

  期间有几艘大船从桥下通过,除了一艘船需要暂时放下桅杆之外,其他的都畅通无阻,没遇到任何麻烦。

  那些争论的人没有说错,这座拱桥对来往的船只非常便利,只是过桥的车却有困难。乘车至此,只能下车,以人力将车拉下来,再小心翼翼的放下去。

  当初造桥的人应该也是经过一番考虑,最终选择了利于船,而不利于车。

  韩融在桥上站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一辆车,应该是选择了绕道。

  风渐渐大了,韩融有些冷,转身准备下桥。

  这时,远处奔来几匹马。即使隔得很远,韩融也能看出那几匹马都不是普通的马,而是真正的乌桓马。乌桓马虽然不如西凉马高大健壮,速度却不慢,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桥下。

  没等马匹停稳,领先一人便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随从,自己抱着一个包袱,大步流星的上了桥,一步三阶。

  韩融定睛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眼前这个身形矫健,面色微黑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约了他见面的辛毗。

  “佐治,如此匆匆,是准备去哪儿?”

  辛毗来到韩融面前,微微气喘,拱手施礼。“韩公,惭愧惭愧,小儿疏于管教,不知礼数。我一听说韩公在此,就立刻赶来了,还请韩公恕罪。熊裘一件,为韩公遮遮风寒。”

  说着,他抖开手中的包袱,竟是一件皮氅。

  让韩融惊讶的是,这皮氅尽是浑身雪白,连一根杂毛也没有。

  “佐治,这是……”

  “北海之北的白熊皮,塞外来的蛮夷贡献的礼物,极是保暖。韩公转身,我为你披上。”

  韩融连忙推辞。“如此珍贵,我不敢受。”

  辛毗哈哈一笑,不由分说,将皮氅披在韩融肩上。柔软的毛擦着韩融的脸,如同少女的手,似乎还带着一丝暖意。

  “韩公,这东西虽然不多见,却也算不上珍贵,幽燕都护府就有好几件。”

  韩融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再推脱。他还是知道辛毗的,不是一个挖空心思奉承人的人。

  皮氅上身,原本觉得有些冷的韩融顿时浑身生暖,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为何北疆有很多?”

  辛毗笑道:“那些蛮夷虽然有很多皮子,但加工的手艺不行,所以最好的皮子都会送到幽州来,由我大汉的匠师制作。他们也没其他的好东西,两件皮子来,一件皮氅走,剩下的一件就是工钱。”

  韩融哈哈大笑。“原来如此。那这件皮氅送到中原来,能卖多少钱?”

  “一金左右。如果是普通的黑熊、棕熊会便宜一些,大概六七千钱上下。”

  韩融为之咂舌,不是觉得贵,而是觉得便宜。

  他原本以为这一件皮氅至少要十金。阳舞韩氏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族世家,却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之前从子韩馥任冀州刺史,曾带回来几件皮氅,品质远不如这一件,都要几万钱。

  他随即问起了幽州的情况。

  辛毗一一解说。

  平定了辽东,尤其是击破高句丽之后,荀攸又对扶余用兵,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让扶余俯首称臣。之所以这么顺利,除了汉军甲坚矛利,无人能当之外,也与互市有很大关系。蛮夷能通过互市取得必要的生活物资,还可以请求入附,子女如果进入汉人的学堂读书,将来还有机会进入汉地做官,还想与汉人刀兵相见的就没几个了。

  就算有,他们也不是汉军的对手。

  剿抚并用,没几年功夫,大漠以北就安定了。

  虽说还是不断有蛮夷南下,但是数量有限,也不会在漠北聚集,自然无法对大汉造成威胁。

  韩融听了,幽幽一声叹息。“反者道之动,诚不我欺。”

  辛毗知道韩融在说什么,赞同的点了点头。

  他在北疆数年,感触远比韩融深。

  在此之前,大汉对北方胡虏的态度是矛盾的。

  一方面,汉人看不起那些胡虏,觉得他们不开化,不配与汉人为伍,所以极力反对胡虏入塞。另一方面,面对不断增加的边境压力,朝廷官员又崇尚安抚,希望以赐币、和亲等手段收买胡虏,让他们为大汉守边。

  结果是大汉花了很多钱,养肥了胡虏,边境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入塞居住的胡虏也越来越多,幽并凉三州的边疆大半失守。

  是战是和,汉人争论了很久,政策也多次反复,最后也没找到解决办法。

  然而这个纠结了一百多年的问题,如今突然解决了。

  办法很简单,就是韩融说的反者道之动,将之前的政策反过来用。

  一手安抚、教化,一手强硬镇压。

  看起来与之前的政策没什么两样,区别只有一个:技术和战术,以及度田。

  先进的技术可以打造更加先进的武器,对各级将领的培训使将士的战斗力更强,度田更是让将士有了恒产,守边就有了意义,再艰苦也能忍受。

  与此同时,将士的积极性也让训练更有成效。

  有了更好的武器和更高的战术素养和战斗意志后,三五千将士就足以守边,整个幽燕都护府不过一万步骑,消耗的军费不仅没有增加,反而更少了。

  这让他对度田的态度大为转变。

  “韩公,我听说颍川的度田到目前还不够彻底?”

  韩融转头看看辛毗,一声叹息。“田是度了,但人心难度。”

  “都有谁啊?”

  “那些迂腐之辈,不提也罢。”韩融摇摇头,不愿多说。“不过也没几天了,渤海的德政虽然还紧坚持,实际上已经宣告失败。如今迁出的人没几个,想迁回来的人倒是不少。可是田已经分了,哪有闲田安置他们,各县都不肯接收他们入籍,搞得有家不能回。”

  韩融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辛毗没吭声。

  他虽在北疆,却一直和钟繇、荀谌等人保持联系,自然清楚渤海的德政难以为继,只是找不到结束的台阶而已。

  这也是他一听说韩融来了宛城,就急着来见韩融的原因。

  眼下还有足够的资历,又与朝廷没有太直接的瓜葛,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也就那么几个,韩融是其中之一。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保持冷静

  “我?”韩融很是诧异。

  “除了韩公,我想不出谁更合适进言。”辛毗拱手再拜,恳切地说道:“天子是知恩图报之人。韩公致仕多年,一直未向天子开口。若能进言,天子多少会给几分薄面。”

  韩融斜睨了辛毗一眼,斜睨着身上的白熊氅。“没想到你辛佐治也会用这种手段。”

  辛毗连忙摇手。“韩公千万别误会。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应该表示一下心意。”

  “那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进言,才能保住这张老脸,不至于晚节不保。”

  见韩融语气松动,辛毗笑了。“韩公可知天子重划州境,并要安排驻军的事?”

  韩融一脸茫然。“自孝武设刺史部以来,十三州便是成例,为何突然要改?”

  “刺史部原本只是监察,依户口而分,实际上有诸多不便。尤其是凉州,东西两三千里,刺史根本不可能顾及全境。凉州多叛乱,与此有关。天子计划重新划分州境,欲使各部驻军辖区相近,便于守边,而不是疲于奔命。”

  “这和汝颍人有什么关系?”

  “增州,驻军,需要大量的官员、将领。只要能入仕,以后在哪儿入籍都无所谓。”

  韩融恍然,轻轻点头,只是神情并不轻松,甚至有些不安。

  “韩公担心人数太多?”

  韩融轻叹道:“我虽隐居乡里,却还算关心时政,知道天子对汝颍人的戒备,只是一直把握着分寸,才没有引起党锢那样的大案。如果汝颍人想借此机会脱困,势头太猛,会不会……”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正因为后果严重,才要摆在明处。”辛毗轻拍栏杆。“若是一两个人,借着汝颍人的引荐,根本不用惊动天子。可是现在人太多了,知名的就有数十人,总数在百人左右。如果不事先通报天子,将来被有心人上奏,反倒无法解释。这是个问题,天子想必也知道。如果一定要解决,摆在明处,总比私下里操作更好。”

  韩融明白了辛毗的意思,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便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公达也是这么想?”

  “是的,但他身为幽燕都护,不宜出面。”辛毗顿了顿,又说道:“手握重兵,一举一动的影响都太大,不能不小心从事。”

  韩融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我出面吧。开诚布公,除此旧疾。”

  “谢韩公。”

  “你不要急着谢我,我还没有说完。”韩融说道:“既然由我出面,何时说,如何说,就由我决定,你们不能催我。”

  辛毗愣了一下,随即又道:“这是自然。”

  ——

  “陛下,这个韩公是谁,竟有如此面子,一到宛城,就惊动了这么多人?连很少上书的唐夫人都有书信来。”小桥拿着一封刚收到的文书,歪着头,疑惑不解。

  正歪在床头看书的刘协将目光从书上挪开。“唐夫人的书信?”

  “嗯。”

  “拿来我看。”刘协放下了书,坐了起来。

  小桥更加疑惑,看着刘协。“陛下要亲自看?”

  刘协从她手中取过书信,展开阅读。通常来说,私下上书,他一般是不亲自读的,由大桥、小桥读,告诉他大致内容即可。

  汉人重礼节,说正事之前,往往要说一大堆客套话,给天子上书尤其如此。他没时间看这些,要么听关键的要求,要么听个大概,知道某人问安。

  但唐夫人很少给他消息,有也是在荀文倩的书信里提两句,像这种专门写信的机会并不多。

  看完书信,刘协也有些意外。

  唐夫人说的是老臣韩融到了宛城的事,与之前其他人提及的情况不同,唐夫人多说了几句,描述了与韩融见面的过程,以及韩融在宛城的行踪,最后还提到了辛毗与韩融见面的事。

  刘协放下书信,心生疑惑。

  之前杨彪有奏疏来,提到韩融,说是与交州士燮兄弟有关。

  难道辛毗也想为士燮兄弟说情?

  荀攸呢,是不是也在在里面掺一脚。

  汝颍人交游广,即使门生故吏满天下的汝南袁氏受挫,其他人的影响力依然不可小觑。这些年,因为党锢的事,他一直在关注汝颍人,防止他们跳出来。现在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

  老臣韩融没什么大碍,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荀攸、辛毗的动向却不能掉以轻心。

  幽燕都护府直接关系到北疆以及幽州、冀州的稳定。

  “如果还有关于韩融、辛毗的消息……”刘协想了想,又道:“包括幽燕都护府的,一律优先处理,由我亲自过目。”

  见刘协神情凝重,一向俏皮的小桥也紧张起来,连忙应了一声。“之前的也要调过来吗?”

  刘协满意地看了小桥一眼。“明天再去办吧,倒也没这么急。”

  小桥将文书收好,准备洗漱休息。

  看着忙前忙后的小桥,刘协突然想起周瑜来,接着又想到了孔融。

  之前接到消息,周瑜将孔融留在狼居胥山附近,自己去了西域。这个结果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也不知道孔融能否适应草原上的生活。

  万一孔融死在草原上,那就有点难看了。

  说实在的,他不太理解周瑜这么做的动机,但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冲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这种冲动无所不在,渐有浩荡之势。

  这当然是他期望的局面,但期望不等于就能放松警惕,甚至一拥而上。

  头脑过热,是会出问题的。

  对治国而言,最忌讳的就是头脑发热,情绪一来,拍拍胸脯就做决定。

  必要的时候,不仅不能头脑发热,还要适当地浇一点冷水。

  至少在他看来,大举西征的条件还没有成熟。他更希望能等到蒸汽机的相关研究走上正轨,甚至是造出了原型机,铺设了第一条铁轨之后再做决定。

  归根到底,文明的底气是技术,没有先进的技术做后盾,所谓征服只能想当然。

  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华,空有文明,没有技术,也只能挨打。

  卧薪尝胆七十年,迎来伟大复兴的中华,随着技术差距逐渐得到弥补,文明的优势才渐渐显现,才有底气喊出“我们的征途是星程大海”这样的豪迈之言,无人能挡。

  “陛下,你在想什么?”小桥洗漱完毕,钻进被子,见刘协无动于衷,不免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刘协看了一眼娇羞的小桥,嘴角轻挑。“如何才能不被眼前的美色诱惑,保持冷静,以免做出冲动的决定。”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弄巧成拙

  小桥掩嘴而笑。“陛下还要克制么?臣妾就没见过陛下这般克制的人,明明正当少年,偏偏瞻前顾后,老气横秋。”

  刘协一愣。“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我一直以为应该是英明神武呢。”

  小桥自知失言,脸色微变,偷眼见刘协不介意,这才说道:“英明神武自是有的,人所皆知,但陛下稳健,在同龄人中也的确少见。或许……是因为陛下见识太高,看得太透?”

  刘协瞥了她一眼,不说破她往回找补的小伎俩。

  对身边的人,他一向比较宽厚,只要不是有意为之,一般不计较。

  要刚满十八,天性又活泼的小桥句句妥帖,一点毛病也没有,本身就是一种奢望。真要如此,他也会是闷。

  他已经够闷了。

  实事求是,小桥其实没得说错。

  即使没有皇帝这个身份,他这二十多岁身体里的灵魂也早就挨过社会的毒打,过了童言无忌的年纪,再与人均人精的大臣们斗智斗勇近十年,实在跳脱不起来。

  欲戴皇冠,必受其重。想做点事,就要付出代价,何况他的目标那么宏大。

  “我是不是很闷?”

  “才不是呢。”小桥皱皱鼻子。“陛下虽然不像那些少年郎官一样喜欢讲笑话,却一点也不闷。你心里有一个大大的世界,我们虽然只能猜到一角,却足以心生向往。一想到将来,不仅不会闷,而且会激动,恨不得那一天早点到来。”

  小桥眨了眨眼睛,又道:“姊姊说,君子不重则不威。陛下少年即位,如果不沉稳一些,会被大臣们欺负的。要是像孝桓帝、孝灵皇帝一样被他们欺负了,不仅陛下会有昏君之名,我们也会成为妹喜、妲己、褒姒一样的红颜祸水,多冤枉啊。”

  见小桥愤愤不平,刘协立刻意识到背后有故事。“有人这么说过?”

  小桥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以为然的说道:“这倒没有,但是可以见,当初他们不就是这么说孝桓、孝灵的么,什么后宫以万数,日费千金。后宫真要有这么多人,孝桓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儿子,孝灵皇帝也只有你们姊弟三人,现在连个帮衬陛下的宗室都没有。”

  刘协只能说了一口气。“没想到最明白事理的,却是你们姊妹。”

  “不是我们明白事理,是他们装糊涂。”小桥挪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那些老臣最坏了,明明个个精得像狐狸似的,却摆出一副忠厚长者的样子,动不动就拿大道理压人。可惜这些手段只能对付自己人,对付不了真正的敌人。要不然的话,他们早就无敌于天下了,哪里还会给陛下留机会。”

  刘协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小桥的肩膀。“你还真是牙尖嘴利,一点不给读书人留面子。”

  “这是我桥氏家风。”

  “是么?”

  “当然,我伯祖就是这样的人。他最不喜欢那些伪君子,最喜欢真有才干的人。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对曹都护那么看重。”

  刘协知道小桥说的是桥玄,不禁来了兴趣,让小桥多说一些桥玄的故事。

  对这个汉末名臣,他印象很深,但真正的了解却有限。施政多年,他在朝臣之中也很少听到与桥玄有关的人和事。此刻听小桥一说,他突然感觉到有些异样。

  按理说,桥玄遍历三公,应该有很多门生故吏,子弟中也应该有很多高官才对。这是惯例,哪怕是以廉洁、公正著称的弘农杨氏也不能例外。有这些人在朝,他多多少少早应该听到一些桥玄的事迹。

  偏偏就没有。

  见刘协感兴趣,小桥便说了起来。

  不过她对桥玄了解也有限。她出生之前,桥玄就已经去世了,中原不久就陷入了战乱。在她童年的记忆中,最多的就是跟着父亲东奔西走,很少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自然也谈不上系统的传承。

  就连读书,都是到了行在之后,跟着皇后伏寿、令史蔡琰学的。

  她对桥玄的了解大多来自道听途说,而且印象粗略。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桥玄的经学水平聊胜于无,以吏治著称。二是桥玄为人性急,经常干出一些失礼的事,被人笑话。

  “那些笑桥公的人,应该以名士居多吧?”

  小桥眨眨眼睛。“陛下真是明察秋毫,一语中的。”

  刘协笑笑。“我见得太多了,不用想,也能猜得到。”

  “我伯祖运气不好。要是晚生五十年,能为陛下效力,镇一州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协表示赞同。

  桥玄有实干之才,在朝堂上做官并不适合他,到地方施政治军才能发挥他的特长,更重要的是,他也愿意做实事。

  可惜的是,当时的大汉内忧外患,既没有让他发挥的空间,也没有适合的舆论。他能在历史上留名,还是托曹操以及二桥的误会。

  毕竟能造时势的英雄有限,大多数时候还是时势造英雄。

  感慨桥玄之余,刘协又从小桥的话语中听出了另外的味道。

  “最近讨论州将人选的人多么?”

  “多,几乎人人都谈。”

  “都有哪些人最关心?”

  小桥想了想。“应该是家里有长辈在军中为将的比较多,还有就是年纪偏大的。可能是觉得年纪大了,不太可能跟着陛下西征,不如为一州之将,等着致仕。”

  “没有年轻的?”

  “很少,就算有也不敢说出口,怕被人笑话。”

  刘协听了,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年轻人志在四方当然是好事,可若是所有人都想着对外征伐,以留在中原为耻,甚至将镇守各州当作致仕前的过度时间,这就有违他的初衷了。

  新政推行近十年,大部分百姓还没有富起来,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现象还很普遍,对朝廷的向心力有限,各地驻军的责任还是很重的。如果人人都把驻军当作养老,不用心训练,哪来的战斗力?

  将来西征,最优秀的年青人都跟着他走了,中原剩下的都是不思进取之辈,大汉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我一番努力,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华夏?

  这事万万不可。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老臣之言

  见刘协出神,小桥不敢打扰,乖巧的缩在被子里,静静地靠在刘协胸前。

  刘协的呼吸很平稳,心跳强劲有力,能给人一种坚定的安全感。他的手臂也很结实,平坦的腹部能明显感觉到肌肉的力量,这让小桥非常好奇。

  她从小随父亲转战各地,也见过不少将领、武夫,大多膀大腰圆,很少有天子这样的。

  小桥出神,手指下意识的在刘协腹部轻抚,然后不期然的碰到了某个禁地。

  沉思的刘协猛然惊醒,低头看了一眼如受惊小鹿的小桥,微微一笑。“我果然很闷,如此良辰美景,偏偏要想那些让人头疼的问题。”

  小桥还没明白过来,刘协便低头亲了过来。浓烈的阳刚气息袭来,小桥“嗯”了一声便浑身酥软,没有心思再想其他。

  春宵一刻值千金。

  云散雨收,刘协与小桥相拥而眠。

  唐夫人的上书静静地躺在案上。

  ——

  次日一早,刘协晨练之前就吩咐曹彰,让他去看看太尉贾诩是否起床了。如果起床了,就请他过来一起用早餐。

  曹彰大大咧咧地说道:“太尉练气,每天都起得很早的。吃不吃早餐就不好说了,就算是吃,他也是吃清淡的,不会吃肉粥。”

  刘协有些意外。他经常邀贾诩一起吃早餐,顺便商量一些事情,从来没听贾诩说过养气和不吃肉粥的事,虽然每次吃得都不多。

  “你听谁说的?”

  “我阿母,太尉的养生粥里用的黄芪还是我阿母帮他找的。”

  刘协想了想,让曹彰先去尚食监,请卞夫人安排两碗清淡的粥,再去请贾诩。

  曹彰领命而去。

  晨练结束,粥送到了,贾诩也掐着点来了。

  君臣寒暄了几句,一起入座。打开盖好严实的粥锅,粥香扑鼻而为,正与刘协说话的贾诩微微一怔,转头看了一眼,便笑了。

  “陛下用心了。”

  “是我之前粗心了。”刘协也笑了。

  “陛下事务繁多,大可不必为这些小事劳心。臣虽然年岁渐长,口味清淡,却也不是不能吃肉。真要是不想吃,也会对陛下直言,不会委屈自己的。”

  刘协有些意外。“这么说,那是你故意放出去的风声?”

  贾诩抚须,哈哈一笑。“知我者,陛下也。我虽然还能吃肉饮酒,却极不喜欢宴席上的气氛。若是不去,是不给人面子。若是去了,又着实吵得耳朵疼。找个修道的理由,省得麻烦,顺便还能赚点名声。”

  一旁侍候的小桥笑道:“太尉名满天下,还要赚名声吗?”

  贾诩一声轻叹。“贵人有所不知,诩虽然名满天下,却是恶名,不要也罢。现在赚的才是将来青史上值得一书的名声。不仅是我如此,凉州人大半如此。”

  小桥眨眨眼睛。“怪不得抚军大将军那么好名。”

  “放肆!”刘协皱起了眉头,喝斥了一声。

  小桥不好意思的笑笑,向贾诩曲身致歉,盛好酒,退在一旁。

  贾诩不以为然。“陛下不必介意,贵人也没说错。论起好名,韩遂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名不是坏事,只要不过分就行。爱惜名声的人,总比不要脸的收敛一些。”

  刘协顺势提起了自己的担心。“我只怕大臣们都爱惜名声,就不肯得罪人做事了。毕竟这天下的舆情还是掌握在士大夫手中。”

  贾诩点点头。“陛下的担心自然是对的,但此时已非昔日,大势已成,没有人可以逆转。陛下需要的只是一些耐心罢了。”

  “这么说,贾公不担心留下来的都是守成之辈?”

  “不担心。”贾诩端起了粥碗。“大乱之后,理当休养生息,正是守成之辈的机会。等上三十年,元气恢复,这些人也该解甲归田了。到时候,静极思动,年轻一代奔赴四方,正好成为陛下开拓四夷的新生力量,有何不好?就像这粥,只适合老臣,却不适合陛下。让你吃上几天,你会更想吃肉。”

  刘协想了想,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多一些守成之辈也不是坏事。

  至于以后,自然会新的变化,倒不必想得太远,天下本来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政策。

  唯易不易,与时俱进才是治国的真理。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不知不觉的就说到了韩融。

  贾诩对韩融还有印象。“韩融虽是名士,却是个务实的人,与荀爽、陈纪之流不同。他回乡几年都没动静,现在突然出山,就算是为士燮兄弟或者其他什么事而来,也是被迫,绝非主动。”

  刘协觉得有理。

  韩融这个老臣还是很安分的,这么多年,一直没给他找过麻烦。

  “朕担心和渤海有关。如何安排那些人,是个问题。”

  贾诩笑了一声,喝了一口粥。“交州即将平定,需要更换不少官员。孙策出海出征,也需要能治理地方的官员。区区渤海一郡,怎么够他们施展拳脚,应该给他们更大的空间。”

  刘协灵光一现,不由得哑然失笑。

  姜还是老的辣,贾诩这一招太给力了。

  让那些死要面子的汝颍人出海,他们未必愿意,让他们去交州就好说多了,毕竟交州还是大汉境内嘛。

  况且交州也的确需要一批有经验的官员来治理。

  钟繇、荀谌等人虽然不如曹昂有冲劲,用来安抚新定的交州各郡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张昭当初协助孙策,治理江东,政绩也说得过去。

  作为过渡阶段的安排,可谓一举两得。

  “他们能愿意?”

  “换了十年前,他们肯定不愿意。现在形势不同了,他们应该不会拒绝。”贾诩嘴角带笑。“他们不肯去,有的是人肯去,江南人可是跃跃欲试。”

  刘协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贾诩说得没错。他在零陵大半年,虽然没能实现定都江陵的计划,开发江南的坚定意志却已经公布天下。如今江南士大夫非常积极,纷纷寻求入仕,也不拒绝到更南方的交州。江南系的崛起,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中原士大夫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凉州人。

  在这种情况下,汝颍人没什么讨价还价的底气。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西望天竺

  参考贾诩的意见,刘协给皇后伏寿以及唐夫人各写了一封回信,让她们尽量为韩融安排机会,让他四处看看,不要刻意限制。

  君子坦荡。新政推行难免会有不如意的地方,发现问题,纠正便是,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也不符合实事求是的既定方针。

  假如韩融真能发现什么问题,提出好的建议,未尝不是好事。

  书信发出去不久,刘协又收到了丁冲的捷报,孙策拿下了番禺。

  大概是知道广信屠城犯了忌讳,孙策急于将功赎罪,率部火速前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军至番禺城外。南海太守士武刚收到广信宗族被屠的消息,得知孙策已到城外,吓得魂飞魄散,望风而逃。

  番禺不战而降,南海的士大夫们也被之前孙策屠城的暴虐吓坏了,没人敢轻举妄动,生怕引来杀身之祸。与士武关系密切的一些当地宗族生怕被牵连,有的跟着士武跑了,有的主动和他切割。

  至此,丁冲指挥的东路军任务完成。

  太尉府随即忙碌起来,整理战报,核实战功,为之后的奖惩做好准备。

  刘协随即将目光投向了士孙瑞指挥的西路军。

  相比于孙策,士孙瑞的发挥显得更加稳定,却没有发生孙策之前受困于郁林郡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解除后顾之忧狂飚突进的迅猛。他一直按照预计的计划前进,攻占一郡,就在一郡推行新政。

  到目前为止,他刚刚进入交阯,还没有完成对交阯郡治的合围。

  不过刘协并不担心这些,他对士孙瑞的用兵能力很有信心,对其幕府的文武配置也很放心。

  新组建的北军可能是目前人才含金量最高的大军,士孙瑞不是不能像孙策一样进军,而是不想。

  他有更远大的目标,也更有耐心。

  这可能就是老臣与少壮派的区别。

  ——

  大帐之中,几根手臂粗的牛油大烛发出明亮的光,将大帐里照得通明。

  士孙瑞靠在凭几上,看着面前刚刚完成的巨幅地图,双目炯炯有神。

  射声长史荀衍站在一旁,神情既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

  他的袖口沾满墨迹,右手食指、中指间有豆大的老茧。这是几个月来爬梳典籍,绘制地图的结果。

  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集合近百人的力量,汇集了了几乎所有能收集到的信息,他终于绘制出一幅最新的益州南部地图。

  “这就是当年孝武帝所开的夜郎道?”士孙瑞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说道。

  “是的,这条夜郎道开辟以来,几百年都没变过,有些驿舍还是当年修的。”荀衍感慨地说道:“时至今日,还能想见当年开路之艰。”

  “开路总是很艰难的,尤其是看不到收益的时候。”士孙瑞摸着地图。“商路开辟以来,无数人因此路受益,甚至成了当地的巨富,可是他们骂起孝武开边来,却一点也不留情。”

  荀衍的神情有些尴尬。

  士孙瑞虽然没有明着说他,但中原士大夫无疑是骂孝武骂得最多最狠的。

  “相比之下,天子就稳妥多了。”士孙瑞转过身,微微一笑。“且看重开西域商路,多少人趋之若骛。商人们赚了钱,百姓多了收入,朝廷也多了税赋。”

  “是啊,天子不讳言利,又能共利,着实高明。”

  士孙瑞抬起手,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益州南部虽然不如河西一马平川,但水路发达。拿下交州之后,既能由成都南下交州,也能向西南,通往天竺,比起绕过日南、九真可近多了。休若,你们要努力啊。”

  荀衍诧异地看着士孙瑞,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士孙瑞也不解释,慢慢地踱着步。“你知道宛城外的淯之上,新建了一座桥么?”

  荀衍想了想。“听说了,说是由甄贵人主持修建的。”

  士孙瑞点点头,又摇摇头。“由谁主持修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短短几年内,我大汉的建桥技术就有如此进步。你想过没有,如果将来能建更大的桥,比如说,能在两山之间造一座桥……”

  荀衍目光一闪,随即哑然失笑。“果真如此,那益州通往天竺之路可就顺畅多了。只不过……”

  “只不过可能吗?”士孙瑞转头看着荀衍,微微一笑。“十年前,你也不会想到今天那座桥,但现在这座桥已经建起来了。休若,实学不是经学,进步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只要下功夫,肯投入,就会有回报,而且回报超出想象。”

  荀衍点头表示赞同。

  虽然他对在两山之间建桥的技术能否成为现实表示怀疑,对技术能带来的好处却一点怀疑也没有。

  这一年多来的军旅生涯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见识过北军的军械以后,他就意识到袁绍输得不冤。就算他没有失手被袁术生擒,也不可能是天子的对手,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在技术带来的优势面前,世家大族所拥有的人力、物力优势不值一提。

  而荀彧的来信,也证明了技术在战场之外同样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族兄荀悦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技术的不可或缺。他最近热衷于登山,为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孜孜不倦,并且从中找到了乐趣。

  “有为与无为,天子拿捏得恰到好处。”士孙瑞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生也幸,能在衰年遇此良机,为大汉重开西南。此战之后,我就要解甲归田了,远征天竺这样的壮举,只能由你们来完成。休若,努力!”

  荀衍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公谬赞,衍感激不尽。只是如此重任,衍当不起。”

  士孙瑞虽然一直没能位列三公,但他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却与三公无异,否则也不会将北军交给他指挥。士孙瑞说出这样的话,等于将他当作了下一任北军中侯进行培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承受的。

  北军八校的校尉、假校尉、长史个个都是俊杰,资历、战功都不是他能比的。他后来居上,其他人岂能甘心?

  “哈哈哈……”士孙瑞大笑,伸手拍拍荀衍的肩膀。“有什么当不起的?天子重实践,你只要努力,以实力证明自己名至实归,其他人就无话可说。休若,天下很大,大汉正当用人之际,绝不会埋没你这样的人才。”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着眼将来

  荀衍出了大帐,站了片刻,抑制一下汹涌的激情,然后才迈开脚步,向自己的大营走去。

  士孙瑞站在地图前,听到帐外那一声压抑止已久的呼吸,眨了眨眼睛。

  士孙萌从一旁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荀衍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士孙瑞,忍不住问道:“阿翁,你这决定是不是有些孟浪了。北军是禁军,可不是我士孙氏的部曲。”

  士孙瑞眼神一闪,瞅瞅士孙萌。“这样的地图,你能绘得出来么?”

  士孙萌尴尬地笑了两声。“阿翁,我不是嫉妒他。他才华出众,我是佩服的。”

  “是啊,他才华出众,人所皆知。既然如此,为何不用?”他顿了顿,又道:“野有遗贤,非盛世之兆。颍川荀氏兄弟并为俊杰,这是家族当兴,非人力可以阻止。用人如治水,堵不如疏。与其为敌,不如为我所用。”

  他转身来回踱了几步,又补了一句。“我想,天子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对荀彧如此用心。”

  “阿翁就不担心荀氏势大难制?”

  “担心。”士孙瑞笑笑。“但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天子年轻,悟性又高,他会明白这一点的。”

  士孙萌还想再说,士孙瑞抬手轻挥。“行了,这些事不是你能理解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地图的事,你多费点心,安排人复制几份,别忘了送一份去行在,注明是荀衍领衔,耗时一年,精心绘制。”

  “阿翁还真是用心啊。”士孙萌忍不住撇了撇嘴。

  “竖子,你若能比他出色,乃公有必要这么做?”士孙瑞没好气的啐了一口。“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荆州,本事不大,却养了一身书生脾气,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在乃公这里做个文吏。以后要是没人帮衬着,你能干什么?弄不好,连乃公的爵位都保不住。”

  士孙萌猝不及防,面红耳赤,却也明白了士孙瑞的良苦用心,不好再说什么,嚅嚅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士孙瑞站在帐中,看着地图,心头掠过一丝悔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果没有送安排儿子去荆州,而是让他跟着自己历练,现在至少是一名都尉了。

  可是谁知道形势会变得这么快呢。一转眼,名士不仅没了用武之地,还成了眼高手低的象征。

  但士孙萌身上的名士习气却再也甩不脱了,哪怕他将士孙萌带到军中,带到益州这重山密林中,也打磨不掉那种文弱的气息。

  也许,这就是命吧。

  “士孙公。”王凌从外面闯了进来,声如洪钟,足下生风。他一眼看到了地图,不由得惊呼一声:“荀休若完成了?”

  “嗯,你看看。”

  不待士孙瑞吩咐,王凌已经走到了地图前,凑近了细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不得不说,这荀休若还真有点本事,居然真把这地图绘制完成了。有了这幅地图,以后进军就方便多了。”

  他转身看向士孙瑞,两眼放光。“要进军龙编了?士孙公,早该如此了。再不进军,功劳就要被丁冲、孙策抢走了。”

  士孙瑞微微皱眉。“彦云,天下很大,你也年轻,别被这点战功限制了你的视野。”

  王凌尴尬地笑笑,抬手摸头。“士孙公教训得对,在这山里转久了,我都成了那坐井观天的青蛙了,根本没时间想那万里以外的大海。不过这也怨不得我,我不像孙策那样的寒门子弟,得天子欢心,错过这次还有下次。交州平定之后,士孙瑞可以回朝,可以归隐,我却没有其他选择。”

  士孙瑞欲言又止,只好岔开了话题。“皇甫坚寿呢?”

  王凌回头看了一眼,也有些诧异。“他跟我说好,马上就来的,怎么这么慢?”

  士孙瑞招了招手。“不着急,我和你说一件事。”

  见士孙瑞神情严肃,王凌不敢大意,收起了笑容。“请士孙瑞教诲。”

  “你不要随军去龙编了,去永昌做个都尉。”

  “永昌?”王凌脸色微变。

  “我刚刚收到消息,孙策已经攻占了番禺,士武不战而逃。士燮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未必有斗志坚守龙编,请降的可能性更大。此去龙编,未必有立功的机会,倒有可能白跑一趟。一旦交州平定,我很快就要回朝复命,再想安排你们就没那么容易了。趁着还没出发,你去永昌做都尉,皇甫坚寿去益州,就不用随我回朝了。”

  王凌脸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

  他知道这是士孙瑞的一番心意,但是一想到要在这里滞留数年甚至数十年,他就有些不甘心。

  就因为我是王允的从子,就只能看着别人建功立业?

  “你再仔细看看地图。”士孙瑞提醒道。

  王凌犹豫了片刻,再次细看地图,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会儿功夫,皇甫坚寿走了进来,看到地图,也不由得赞了一声。

  士孙瑞也没多说,吩咐他与王凌一起看地图,自己出帐更衣。

  趁此机会,王凌将士孙瑞的安排说了一遍。皇甫坚寿听了,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他伸出手指,地图上找到永昌,然后轻轻点了点。

  “彦云,你往这儿看。”

  王凌转头看了过去,却见皇甫坚寿的的手指沿着一条线缓缓向西南而行,越拖越久,直到地图边缘才停住。

  “你知道这条道通往何处吗?”

  王凌沉吟片刻。“天竺?”

  “没错,是天竺。那你可知,天竺向西,通往哪里?”

  “不知道。”

  皇甫坚寿继续向后退,手臂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在虚空点了点。“罗马。”

  王凌吃了一惊。“天子要去征服的那个罗马?”

  “正是。从天竺出发,有两条路,一条水路,坐船西行,一条陆路,乘马北上。不管是哪条路,与天子的西征之路吻合。”皇甫坚寿轻拍地图。“比起孙策出南海,这条路或许更近一些。”

  王凌恍然大悟。“这么说,士孙公安排荀衍画这幅地图,不是为眼前的战事,而是为以后?”

  “可以这么说吧。”皇甫坚寿环抱手臂。“中原已定,交州的士家兄弟崩溃在即。北军会随士孙公回朝,西征天竺的事,自然落在你我的肩上。不过,你我应该只是副将,不是主将。”

  “谁会是主将?”

  皇甫坚寿挑挑下巴。“自然是最熟悉地形的人。”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老臣远见

  王凌伸长脖子,凑到皇甫坚寿面前,上下打量着皇甫坚寿。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皇甫坚寿不解。“知道?知道什么?”他想了想,又忽然恍悟。“你说这个啊?哈哈,这还用问?这不是摆明的结果么。用兵以地理为先,安排荀休若去整理地图,当然是……”

  士孙萌从后面转了出来,接过话题。“你猜错了,荀休若会留在北军。”

  王凌和皇甫坚寿很惊讶,互相看了看,王凌忍不住说道:“这是士孙公的决定?”

  士孙萌不说话,只是笑。

  皇甫坚寿一手环抱在胸前,一手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一声叹息。“还是士孙公老谋深算,我等自愧不如。”

  王凌还是不明白,正告诉要问,士孙瑞从外面回来了,一边走一边嘟囔道:“真是不服老不行啊,说几句话的功夫都不消停。”

  皇甫坚寿上前,递上布巾。“士孙公,拿下龙编,你就可以凯旋回朝了。到时候吃上家乡的食物,肠胃好了,自然轻松。虽有太医护持,这南乡的饮食终究不合我们北方人的口味。”

  士孙瑞接过布巾擦手,瞥了皇甫坚寿一眼。“你才多大,也说这样的话,没出息。”

  皇甫坚寿笑而不语。

  说了几句闲话,士孙瑞重新说起了自己的安排。皇甫坚寿一口答应,王凌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没有拒绝,事情就这么定了。

  士孙瑞随即安排士孙萌草拟奏疏,然后站在地图前,与皇甫坚寿、王凌讨论起将来西征天竺的事。

  皇甫坚寿、王凌都是北方人,擅长骑兵作战,尤其是皇甫坚寿。在益州北部作战时,他们还有过立功的机会,到了益州南部,他们就没有出战过,大部分时候只是作为士孙瑞的亲卫骑将。

  这次进攻龙编是攻城战,他们同样没什么机会,对士孙瑞将他们留下虽有些意外,却也有心理准备。

  对将来进军天竺,他们同样的疑虑,觉得士孙瑞关照他们的情意固然值得珍惜,这个安排却有些无奈。

  士孙瑞却劝他们说,别看眼前山重水复,骑兵似乎没有用武之地,等你们迈过这些山岭,你们就会发现一片新天地。

  他指着几条大河的末端,一直指到天竺。

  “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南方虽然有马,却体型偏小。这种马适合走山路,做为驮畜尚可,在战场上的表现就不行了。没有合适的战马,骑战必然薄弱。一旦遇到用骑高手,几乎没有抵挡之力。”

  “可是这山高路远,要将可用的战马转运过去,只怕不易。”王凌忍不住说道。

  “如果你的目光局限于此,这个判断就是事实。”士孙瑞笑笑。“但是,如果你能将目光放远一些,就知道这个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怎么解决?”

  “你知道天竺之北是哪里?”

  王凌眼珠转了转,忽然明白,用力一拍大腿。“贵霜?”

  士孙瑞笑了。“没错,贵霜本是月氏,算是我华夏支脉。荀恽、蒋干等人出西域数年,已经在贵霜站稳脚跟。再过几年,贵霜成为我大汉属国是意料之中的事。有了贵霜,还用担心战马不足?”

  王凌拍拍额头,兴奋不已。

  “这几年,你们沉下心来,将这几条路该探的探,该修的修,需要造桥的就向讲武堂求援,最好能留下几个高手匠师。时机一到,挥师而出,封侯拜将何足道哉?”

  “谢士孙公。”王凌、皇甫坚寿躬身领命。

  ——

  安置了王凌、皇甫坚寿,士孙瑞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商量进攻龙编的事。

  八校尉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很快就齐聚中军。

  方案是成熟的,楼船营先出发,控制入海口,切断士燮的退路。步兵营、虎贲营、轻车营、射声营担任主攻,围三缺一,长水、胡骑、突骑则负责外围截击,以及最后的追击。

  考虑到地形限制,骑兵的作用非常有限,只是看客。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认命。

  各人都注意自己的任务,倒也没留意皇甫坚行、王凌没有出现在作战序列中。三个骑兵营都没有用武之地,士孙瑞的亲卫骑就更不用说了,等于跟着跑一趟而已,有他没他一个样。

  两天后,各营依次出发。

  三天后,娄圭先送回捷报。他们已经绕过龙编城,到达下游,击溃了士燮留在海边的水师,假校尉黄忠临阵斩杀士燮麾下大将。

  从缴获的大量物资来看,士燮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士孙瑞听到回报后,一面下令各营迅速围城,一边派人劝降。

  他警告士燮说,大势如此,不可以人力相抗衡。你现在不投降,等我围城,你再投降就迟了。

  第三天,士燮的使者袁徽来到了士孙瑞的面前。

  士孙瑞一眼认出袁徽,不禁感慨万千。

  “你怎么还在这里?”

  袁徽的从父袁滂官至司徒,曾与士孙瑞同朝为官,多有往来。士孙瑞在袁滂的府中多次见过袁徽兄弟。

  袁徽的弟弟就是袁敏,如今赫赫有名治水能臣,多次受到进行嘉奖。

  袁徽拱拱手,面无表情的说道:“我生性懒散,贪恋这交州的悠闲和阳光,可惜现在全没了。”

  士孙瑞打量着袁徽,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如果你只是喜欢交州的悠闲和阳光,大可继续留在交州。我虽不才,麾下军纪还算过得去,应该不会打扰到你。”

  袁徽重新打量了士孙瑞一眼。“久闻士孙公老当益壮,一直以为言过其辞。如今一看,方知传言不虚,简直是不让少年。”

  士孙瑞笑笑。“老当益壮,我不敢当,你未老先衰却是不争的事实。年纪轻轻,不思为朝廷出力,就想着悠游余生,未免令人失望。”

  袁徽有些忍不过。“人各有志,士孙公又何必强加于人?”

  “不然。”士孙瑞摇摇头。“夫子云,邦有道则谷。如今天下太平,天子贤明,你却要学隐士,违背了圣人的教诲。”

  袁徽冷笑道:“夫子只说邦无道,谷则耻,可没说邦有道,不谷也耻。士孙公这是歪曲圣人之意,以为我用,徽不敢苟同。”

  士孙瑞笑了。“这么说,你是真无心仕途,有心归隐?”

  袁徽傲然道:“正是。”

  “既然如此,何必为士燮说客?”士孙瑞沉下了脸。“不为朝廷大臣,却为叛臣门客,你还真是对得起门户啊。”

  袁徽顿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重归一统

  袁徽被士孙瑞劈头盖脸的一顿批,说得哑口无言,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

  士孙瑞也没和他多纠缠,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来的时候,应该知道大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哪儿,就不用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士燮想战,你就回去陪他守城。士燮想降,就请他速度快点,在我大军抵达之前出城投降。

  围城之后,就没有投降这一说了,我会让你们看看北军是怎么攻城的,朝廷又是怎么对待俘虏的。

  袁徽不敢怠慢,灰头土脸的回去了。

  半路上,他遇到了正在赶路的射声营,无意中听说射声营的长史是荀衍,顿时来了精神,请求荀衍见面。

  荀衍很快就来了,一身戎装,大步流星。

  袁徽一下子没认出来,还以为是来请他入营的士卒,等荀衍走到面前,他才依稀看出一点模样。等荀衍拱手施礼,自报家门,他惊得目瞪口呆。

  “你真是颍川荀休若?”

  荀衍笑了。“我又不是什么名士,不会有人冒充。”

  袁徽还是很惊讶。作为荀彧之兄,荀衍从军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万万没想到荀衍还会像一个武夫一样穿着甲胄行军。就算有马匹代步,这一身铁甲也挺累人的。

  惊讶过后,袁徽说明了来意,希望荀衍能通融通融。

  荀衍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我能做的,可能只有放慢进军的速度,多给你两天时间。”

  袁徽很不满意。“休若也觉得士威彦应该投降?”

  荀衍无声地笑了。“他不投降,还想称王不成?交州本就是大汉的交州,他们兄弟趁中原大乱,割据一方,已经非人臣所当为。中原平定,他既不贡赋,也不上书称臣,真以为交州是他们士家的?”

  袁徽连连摇手。“休若言重了,士威彦从无不臣之意。只是交州悬远,与中原消息不通,听说天子刻薄,强度民田,这才……”

  荀衍看着袁徽,嘴角轻挑。“这不是士威彦的态度,而是你们的态度吧?”

  袁徽的脸颊抽了抽,直视荀衍。“难道不是?”

  荀衍想了想,缓了口气。“你听说过汉阳太守杨修吗?”

  “知道,弘农杨氏子弟,现任司徒杨公之子,名扬天下,谁人不知。”

  “十年前,他在华阴初见天子,天子曾给他出了一道题。”

  袁徽摇摇头。“愿闻其详。”

  荀衍把问题说了一遍。

  天子此问,如今已经中原士大夫人所皆知的轶事,只是一直没有标准答案,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也正因为此,这个问题更加迷人。

  荀衍说完,看着袁徽。“你觉得六国之后为何不能复国,反而是出身草莽的高皇帝得了天下?”

  袁徽沉默不语。

  荀衍拍拍袁徽的肩膀。“你也是儒门子弟,当知圣人之道以仁为本。仁者爱人,不仅仅是对士大夫,也是对所有人。天子提倡四民皆士,一视同仁,才是大仁。他能够在十年之内平定天下,正是因为顺应了道,得了民心。你们想逆势而行,只能和六国子弟一样,不会有其他可能。”

  袁徽面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

  “回去吧,告诉士燮,不要有任何妄想。除了投降,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袁徽咽了口唾沫。“投降之后,朝廷……”

  荀衍看着袁徽,一声轻笑。“难道他还比袁绍、袁术更该杀?”

  “只是……不死?”

  “其他的,就看他自己了。”荀衍语重心长的说道:“如果想做官,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如今大汉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尤其是这种读了几部书就以为大道在手的书生。”

  ——

  送走袁徽,荀衍与太史慈商量了一下,放慢了行军速度,并通知了其他人。

  当然,也没忘了士孙瑞。

  诸将也清楚,士燮投降是最好的结果。就算他们再善战,攻城也会有伤亡。如果能不战而降,当然求之不得。

  两天后,袁徽再次求见士孙瑞,带来了士燮的降书。

  这一次,士孙瑞非常热情地接待了袁徽,并邀他入幕。

  袁徽稍作推辞就答应了,并顺势引荐了一些中原来此避难的士大人,包括刘熙、薛综、程秉等人。士孙瑞一一问了情况,知道这些都是潜心学问的书生,依托士燮也不过是求个衣食而已,倒也谈不上什么不臣,便答应了。

  他让袁徽通知众人,他准备在交阯推行新政,建学堂、印坊,他们愿意留下,当然更好。如果思念家乡,想回去,也可以跟着大军一起返程。

  如果想做官,他也可以向朝廷推荐。不过朝廷用人重实学,只通经学的除了学堂之外,就只能去印坊做校书,没有太好的选择。

  总之,通经入仕已成过往,不要再想了。

  袁徽多少有些丧气,却无可奈何。

  ——

  建安九年,腊月二十八,刘协收到了士孙瑞的报捷文书。

  士燮最终还是降了,没有任何条件。

  当然,士孙瑞辟除了一些人,也推荐了一些人,算是对相关人员进行了妥善的安置,将可能的反抗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以内。

  在此之前,刘协已经收到了士孙瑞的一份上疏,安排王凌为益州郡尉,皇甫坚寿为永昌都尉。当时他还没明白士孙瑞的用意,看到捷报,他算是反应过来了。

  士孙瑞早就做好了招降士燮的准备,也清楚士燮没有其他选择,龙编之战没有悬念,所以早早的安排了皇甫坚寿和王凌。

  皇甫嵩杀了董卓全家,王允则死于李傕、郭汜之手,这两人与如今在朝的董卓旧部不好相处,将他们安排在益州南部,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对士孙瑞的先斩后奏有些意见,可是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刘协算是默认了。

  他随即下诏,让士孙瑞班师回朝,并将士燮兄弟押解到行在,等候处理。至于其他人,他几乎是照着士孙瑞的请求安排,一字未改。

  士燮兄弟的投降标志着交州平定,重回朝廷怀抱,曾经四分五裂的大汉终于恢复一统,曾经的乱世也宣告结束,一个新时代正在到来。

  刘协下令,通报全国,与民同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行将致远

  “陛下会杀士燮兄弟吗?”小桥问。

  “还没想好。”刘协看着手里的奏疏,漫不经心的答道。“韩融和钟繇正在来行在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再说。对了,这几天为士燮说情的还多吗?”

  “上书不少,人还是那几个,说来说去就那几句,倒是执着得很。”小桥撅着嘴,有些不耐烦。“陛下一天不表明态度,他们就一天不知进退。”

  “要让人说话。”刘协说道。

  话一出口,他突然觉得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深处勾起一丝线索,不由得笑了起来。

  应该说,他如今做的这一切,都是在践行那位伟人曾经做过,或者想过却未做成的事。区别在于他只有内忧,没有外患,形势远比伟人当年优越,所以可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不需要走极端。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自己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伟人才是伟大的开拓者。

  “陛下笑什么?”小桥凑了过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刘协。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刘协想了想,又说道:“一些很遥远的事。”

  “有多遥远?”

  “一千八百年吧。”

  “一千八百年?”小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却还是数不清楚,只能含糊的说道:“那是黄帝时代了吗?”

  刘协一时感慨。

  那是不是黄帝时代,他无法定义,但那肯定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一个伟大的民族,在经历了近两百年的屈辱之后,经过一百年的艰苦奋斗,迎来了伟大复兴,再次走向巅峰。其中无数的人与事值得载入史册,但更多的是无名之辈,像流星一样划过天空,了无痕迹。

  但正是这些流星一样的无名之辈,才汇聚成满天星斗。

  我正在将这些伟大归于平凡。

  如果一切顺利,华夏文明将会失去那些灿烂的时代,因为不会再出现那样的苦难。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不敢断定。

  直到现在,他还在考虑将守成之辈留在中原是对还是错。即使有贾诩的建议,他还是觉得不太保险。

  毕竟贾诩也是老臣,有些观念未必能脱离既有的经验。

  “陛下,你又出神了。”小桥娇嗔地推了推刘协。

  刘协回过神来,自嘲的笑笑。“是啊,我最近经常出神,就像一个即将远行的老人,总是不放心留在家里的儿孙。”

  “陛下才不是老人呢。陛下正当青春,就算用三十年征服天下,回来时依然是中年,未至花甲。”

  “借你吉言。”刘协伸手摸摸小桥的脸,却没有再说下去。

  三十年哪能征服天下,她想得太简单了。

  或许不仅是她,那些一心想西征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低估了西域的复杂,以为和中原差不多,一代人就可以解决问题。

  如果只是打败对手,获得宗主国的权利,三十年或许可以实现目标。

  但他想做的绝不仅仅如此,他要的是让华夏文明在异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这一切,仅有武力是不够的,更需要读书人的支持。

  可是读书人……还没准备好啊。

  一想到那些纠结的读书人,刘协也不免纠结起来。

  “陛下,别想那么多了,休息吧。”小桥取过刘协手中的文书,摆在一旁,吹灭了灯。

  ——

  建安十年的春节是热闹的,甚至可以说是普天同庆。

  随着士燮兄弟投降、交州平定的诏书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各郡县,原本就热烈的新年气氛被推上了高潮。各姓的百姓组织了各种形势的活动,庆贺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从中平元年开始算,整整二十年的动乱,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从此可以安心发展,建设美好的生活。

  洞庭湖上,一艘新造的楼船正在湖中破浪前行,驱动楼船前进的不是帆,也不是桨或橹,而是五台巨大的水车。船体两侧各两台,船尾一台。

  水车飞速旋转,卷起雪白的浪花,推动楼船前进。

  韩融扶着船舷,探首下望,惊奇不已。

  “我一直以为水车可以磨面,没想到还可以行船。”

  周忠“嘿嘿”一笑。“这水车虽好,也是一时之用。再过几年,或许就要被更好的技术代替了。”

  “还有比这更好的技术?”韩融惊诧不已。

  “你没看到蒸汽机构想吗?现在有不少人研究这个东西,讲武堂更是设立了专门的研究组。顺利的话,十年之内就有可用的机器出现。能不能在陆上行车,目前不好说,但用在船上肯定是没问题,而且越大的船越方便。”

  韩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钟繇说道:“司空,你这个理解可能有些偏差。”

  周忠转头看看钟繇。“愿闻其详。”

  “蒸汽机是动力,可以用来代替人力、畜力,推动水车,却不能代替水车。这是两个不同的部件,作用完全不同。”

  周忠想了想,哈哈一笑。“元常,想不到你对名物如此用心,辨析入理。你说得没错,是我搞混了。”

  钟繇连忙谦虚了几句。

  韩融笑着说道:“嘉谋,你大概忘了,颍川钟氏也是以法律传家的,这辨析名理正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周忠连连点头,顺势又道:“元常,我司空府正好要效仿司徒府,设置几个长史,你若是肯屈就,我现在就可以上书。”

  钟繇躬身施礼。“多谢司空不弃,不过我还是想先去行在见驾,然后再定去留。”

  周忠咂了咂嘴。“当初天子就看好你,如今你在渤海历练了几年,感受更深,天子如何肯放你离开。也罢,你有更好的前程,我也不能拦着你。颍川多法律名家,如果有合适的,你一定要推荐给我。”

  “惭愧,惭愧。”钟繇再拜。

  周忠又转向韩融。“元长兄,你的弟子中有没有合适的,不要藏着掖着,要为国举才嘛。”

  韩融笑道:“我退隐多年,早就不问政事。这些年在家课徒,也只是教些经学,未曾涉及法律。就算有,他们也去参加考试了,根本用不着我这个退隐的老师推荐。”

  周忠咂咂嘴,说不出的失落。“是啊,自从实行了这考试的制度,尊师重道的风气就淡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身后清名

  韩融、钟繇奉诏赶往行在见驾,途经长沙,去拜见正在长沙处理案件的司空周忠。

  周忠正好也要去行在向天子汇报西凉驻军扰民案的调查结果,便邀韩融、钟繇同行。他从洞庭船官调用了一条新船,也正是这艘新船引起了韩融的高度热情,甚至比钟繇还要开心,趴在船舷上看了半天。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相比之下,韩融对士燮兄弟兴趣缺缺,根本不想谈。

  周忠很诧异,他知道韩融和刘陶、士燮的关系都不错。

  好奇之下,周忠明知韩融不想谈,还是借着酒意问起了韩融的态度。

  韩融一改刚才的兴致勃勃,花白的眉头紧皱。“嘉谋,你觉得儒门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吧?”

  周忠一听,兴趣更浓。“还请元长兄指教。”

  “在公私没有界限。”韩融倒转手里的筷子,蘸了点酒,在案上画了一个圆圈。“儒门是分亲疏远近的,不像墨家一样,追求一视同仁,因为那不合人性。有几个人能将别人的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既然如此,那齐家和治国就要有所区别,不能公私不分。门生是私事,故吏是公事,将门生与故吏等量齐观,就是公私不分,或者说,就是化公为私,这与儒门的天下为公的理想本就是相违背的。”

  周忠想了想。“依元长兄此言,那天下为公岂不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天下为公能不能实现,我不敢断言,但肯定不会轻易实现。”韩融笑呵呵地说道:“理想之所以是理想,就是难以实现。如果唾手可得,那还叫理想吗?比如说你周嘉谋,你现在的理想是官至司空,还是名垂青史?”

  周忠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听得出韩融的调侃之意。虽然他官至司空,也有极大概率在青史留名,名垂青史却有些困难。

  本朝一百八十年,曾作司空者近百人,有几个能在史书上留下传记?大部分只在字眼行间提一下名字而已。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些司空中的一个。

  回想这些年,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样的功绩或者德政,能让他单独列传。

  考虑到家世的影响,他也可能会多几个字,比如在父亲周景的传记后面写一句“中子忠,官至司空”之类。

  只是一想到天子对父亲周景的态度,他又觉得这个可能也不是很大。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有些焦灼。

  见周忠尴尬,钟繇主动岔开了话题。“依元长兄之见,如何才能公私分明?”

  韩融喝了一口酒。“在家言私,在官言公。私言人情,公言法理。所以嘛,不论士燮兄弟是死是活,将来见面,我可以请他喝酒。可是在朝廷做出判决之前,我不想发表任何观点。毕竟我只是一个退隐的老臣,不是在朝的官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可是圣人的教诲。”

  周忠提起酒壶,为韩融添满酒。“此刻你我闲聊,只说私情,不论公理。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你觉得士燮兄弟该死吗?”

  “该死,但他应该不会死。”

  “哦?”

  “身为儒门子弟,食朝廷之禄,镇守一方。在朝廷受难之际,他不思报效,只想着割据一方,化公为私。在天子下诏之后,他依然不奉诏,难道还不该死?”

  周忠哑口无言。

  钟繇说道:“那他何以又不会死?”

  韩融瞥了钟繇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因为他运气好,天子仁厚,愿意给他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机会。”

  钟繇心中一宽,接着又问道:“怎么将功赎过?”

  “不知道。要我猜,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贬为庶民,二是流放海外。对士燮兄弟来说,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结果,毕竟往前数几代,士家就是这样的。”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补了一句。“天下士族,大部分都是如此,往上数个三五代,还是世家的有几个?”

  钟繇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他觉得韩融说得有理,心头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他和士燮有相似之处,只是没像士燮一样违抗朝廷诏令,应该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再不济,还有周忠的司空府可以屈就嘛。

  周忠叹了一口气。“若能如此,也能接受。”他举起酒杯,向韩融示意。“旁观者清,还是元长兄清醒,我等都有些当局者迷了。”

  韩融哈哈大笑,用筷子指指周忠,却什么也没说。

  周忠讪讪地笑了笑。

  ——

  正月十五,周忠一行赶到了泉陵。

  泉城城外的湘水码头很热闹,船来船往,几乎挨在一起,伸手就能碰到对面的人。周忠坐的楼船很大,行动受限,更加缓慢。

  楼船两侧的车轮立刻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少人专程赶过来围观,叽叽喳喳的讨论,更有人直接大声发问。

  得知是洞庭船官的新船,立刻便有人记了下来,准备回头再作详细了解。

  周忠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天子所在,便是新风所出。入零陵界以来,这泉陵人对新事物的热情最为突出。”

  韩融靠在舷边,满怀热情地打量着这一切,听了周忠的感慨,笑着说道:“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天子驻跸泉陵一年,便有如此教化效果。若是住上十年八年,谁还敢说江南是蛮夷之地?天子以身作则,儒门子弟又岂能置身事外?见了天子,我也想请诏,到江南某个学堂去做个教师,就怕年纪大了,无法通过考试。”

  周忠刚想说话,一旁有人大声说道:“韩公耄耋之年,犹有如此壮志,又何必拘泥于考试?天子若是不准,我泉陵县愿意诚聘韩公为祭酒,还望韩公不弃。”

  韩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微黑,身材精壮的中年人,正站在一艘快船的船头,举手招呼。他仔细看了看,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钟繇看了一眼,却一下子认了出来,大声叫道:“足下可是新任泉陵令魏陶魏元伟?在下颍川钟繇,曾与足下在渤海见过一面。”

  魏陶也是意外,连忙让人将船摇了过来,上了船,他又看到了司空周忠,上前行礼。

  “一日而见三贤,真是意外收获。”魏陶笑嘻嘻地说道:“三位来得正巧,今天有灯会,天子驻跸一年的成果都将绘在灯上,可一览无余。”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泉陵新貌

  钟繇和魏陶聊了好一会儿,约好改日去拜访,这才拱手道别。

  魏陶跳回自己的船上,大声吆喝着,向别处去了。

  周忠、韩融面面相觑。

  韩融问道:“此人真是泉陵令?”

  钟繇哈哈一笑。“韩公,他的确是泉陵令魏陶,不过说起他的事来,可有些复杂,容我细细道来。”

  韩融连声催促。

  刚才如果不是钟繇叫破魏陶的身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泉陵令,说是县寺的掾吏都有些勉强。堂堂一县之令,穿得和普通百姓差不多,身边也没几个随从,就不怕有什么意外?

  听了魏陶的故事之后,韩融的惊讶有增无减。

  一个曾经强烈反对度田的被贬官员还能重新出仕,并且在天子眼皮底下就任,魏陶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奇遇?

  这一点,钟繇也说不清楚。

  他在渤海的时候,只听说魏陶重新出仕了,就在泉陵做县令,多少有些不信。这次到行在见驾,其中一个目标就是想验证一下这个传闻。

  没想到还没下船就见到了魏陶本人,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这也让他对未来充满了信息。

  魏陶能重新出仕,我只要努力,自然也可以。

  三人一边说,一边上了岸,在等周忠的掾吏搬运行李、档案的时候,收到消息的高柔匆匆赶来。

  “见过周公、韩公。”

  “文惠,律学堂筹办得如何?”

  “还算顺利,只是严重缺乏教师,正准备向周公求援。”高柔笑道,随即又转向韩融。“韩公若有得意门生,也欢迎到律学堂来就职。”

  韩融放声大笑。

  当初周忠就希望他能推荐弟子到司空府任职,现在高柔一见面又要他推荐弟子到律学堂就职,看来天子要依法治国的信念非常坚定。

  他的弟子中虽然没有精通律学的,但颍川绝不缺少这样的人才。在经学的重要性下降,大量读书人找不到出路的时候,颍川人又迎来了另一个选择。

  这是天赐颍川良机,不可错过。

  周忠拉着高柔聊了起来,高柔非常热情,谈笑风生,一边走,一边向周忠介绍这一年来的发展情况,充满激情。

  周忠大感欣慰。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高柔,也是他冒着惹怒天子的危险推荐高柔的原因。

  高柔没有辜负他,天子更没有辜负他。

  钟繇、韩融在一旁看着,也是笑逐颜开。

  他们都清楚高柔的身份,学术背景也与高柔相当,以偏向法家为主。高柔能得到天子信任和重用,意味着颍川人在这方面大有用武之地。

  一行人进了城,只见街道两侧都是店铺,店铺门口都挂起了灯笼。买东西的不多,看灯笼的倒是随处都是,不少人还在比较哪一家的灯笼更好看,上面的字画更精美。

  “元常,你来晚了。”韩融打趣道。

  钟繇抚着胡须,笑容满面。

  他擅长书法、绘画,颍川人人皆知。这几年在渤海,公务不算繁忙,有更多的时间研究,艺业更加精进。

  当然,他是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一展身手的,太掉价了。

  “文惠,这泉陵的上元节很热闹啊。”

  高柔说道:“的确如此,不过今年这么热闹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天子驻跸在此,泉陵人与有荣焉,都说是舜帝之后,泉陵又一次迎来了圣君,理应庆贺。你看那些灯笼上,有不少画的就是舜帝南巡的故事。二是交州平定,零陵、桂阳转输有功,天子下诏,减免两郡租赋一年,百姓手里有钱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去年推行新政,成果斐然,百姓的生活宽裕了,才有心情忙这些。”

  “去年推行新政,赋税涨了几成?度田有没有遇到麻烦?”

  “度田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泉陵耕地本就不多,大族也少,兼并情况并不严重。大族占得多的是矿山。”高柔笑了笑。“他们假扮山贼,围攻泉陵,冒犯乘舆,都被收拾了。朝廷接管矿山后,派人进行整理,如今不管是技术还是产量都有大幅提升,带着整个零陵郡的赋税也涨了七成。”

  周忠为之咂舌。

  短短一年就涨了七成,看来这些矿山的产出真的惊人,怪不得天子屡次三番的提出要重视工商,这可比种地强太多了。

  “耕地这么少,粮食够么?”韩融指指四周。“天子驻跸在此,粮食消耗也要增加不少吧?”

  “韩公不愧是老臣。前面就有一家米店,我们不妨去问问价格。”

  韩融欣然答应,与高柔一起走进了附近的一家米店。

  米店老板正指挥伙计挂灯笼,见高柔身着官服,韩融须发近乎全白,也不像是来买米的,便大声招呼道:“二位随便看吧,我挂好了灯笼就来。”自顾自的忙个不停。

  韩融在米柜前站定,伸手抄起一把米看了看,又看看价格,多少有些惊讶。

  米的质量不错,价格稍微有点高,有百钱左右一石的,也有两百出头的,却不算离谱。

  韩融想了想,问道:“这是哪儿的米?”

  “老丈说的是哪一种?”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从后面走了过来,手里抱着一卷书,好奇的打量着韩融。

  韩融随手一指最贵的那种。

  小姑娘眼睛一瞥,直接说道:“交州日南的,路途远,所以稍微贵一些。如果老丈是待客,可以少买一些,够用就行。如果是自己吃,不妨再等一等。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能降价了。”

  韩融大为惊讶。“为何?”

  “交州平定了,日南的米会大量北运啊。”小姑娘歪着头,好奇的打理着韩融。“老丈是第一次来泉陵吧?泉陵人都知道,都等着夏天吃日南米呢。等我们这里也种上日南的稻子,秋天的米价会更便宜。”

  韩融打量着小姑娘,从心眼里高兴。“你读的是什么书?”

  “《释名》,印坊刚出的新书。”

  小姑娘将怀里的书递了过来,韩融接在手中,翻了一下,惊讶的发现这部书居然是老朋友刘熙的新书。

  “刘成国来泉陵了?”

  高柔摇摇头。“没听说,应该是他派人将书稿送到泉陵来印的。泉陵的印坊建起来之后,有一大半业务来自交州。”

  “刘先生来泉陵了,前天刚到的。”小姑娘说道:“听说他要在泉陵开设学堂,正在选址呢。”

  高柔也吃了一惊。“他住在哪里?”

  小姑娘走到门口,伸手一指。“天竺客栈。”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其命维新

  韩融与刘熙多年未见,听说刘熙就在城中,按捺不住,立刻就要去找刘熙。

  周忠也认识刘熙,只是关系没那么近,加上有公务在身,就没有陪韩融一起去,只是托韩融问个好,约个时间再去拜访。

  三人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说。

  说起天子在泉陵一年带来的改变,高柔滔滔不绝,感慨不已。

  他这一年也很忙,筹建律学堂,为各县培训官吏,还在整理之前的法条律令,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但他忙得有劲,一点也不觉得累,反倒觉得之前荒废的时间太多,如今更应该加倍努力,把时间补回来。

  他说得真诚,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忠、钟繇的眼神有些古怪。

  高柔才三十出头,搞得像年过半百似的,让他们这两个真的年过半百的人情何以堪?

  说话间,来到充当天子行在的大院前,高柔拱手说道:“天子见到二公,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二位见过天子,我再设宴招待二位。”

  周忠摆摆手。“你去忙吧,等有空,我自然会去找你。”

  钟繇也拱手称谢。

  高柔转身走了。周忠看着他的背景,心潮起伏。“元常,我真的羡慕他们啊,年轻真好,转身快,也有大把的时间。不像我们,习气既重,体力也大不如前,想改都难。”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响亮的声音。“是司空周公么?”

  周忠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人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上长下短,一双碧眼,颌下几根略带紫色的软须,正是孙坚次子,孙策之弟孙权,不禁笑了。

  “仲谋,好久不见?”

  孙权上前行礼,又与钟繇打了招呼,随即引周忠、钟繇进门。

  院子里也在挂灯笼,一群年轻的郎官进进出出,有说有笑。有人认识周忠,有人认识钟繇,纷纷过来打招呼。

  进了中庭,周忠一眼就看到了天子。

  天子站在阶前,正看着手里的一个灯笼,小桥贵人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枝笔,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大桥贵人坐在堂上,正在往灯笼上写字。

  “陛下。”周忠、钟繇上前行礼。

  刘协转过头,刚要说话,小桥先欢呼起来。“大书家来了,不用担心书法被人笑话了。”

  刘协咂了咂嘴,斥道:“什么大输家,大过年的,听得多不入耳。”

  小桥一怔,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两声。“陛下,臣妾说是可是书道之书,不是输赢之输,你这可是欲加之罪,臣妾担不起的。”

  钟繇爽朗一笑,卷起袖子。“书道之书也好,输赢之输也罢,都没错。陛下,臣正好手痒,且容臣挥洒一番,再来回陛下话。”

  刘协挥挥手,示意小桥引钟繇上堂。

  周忠看在眼里,忍不住为钟繇高兴。看天子这态度,想来钟繇这一趟不会白跑。

  “陛下,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啊。桥蕤这一对孪生女儿真是越长越出色了,秀外而慧中,令人解颐,正与陛下相配。”

  刘协莞尔一笑。“周公不担心她们是红颜祸水?”

  周忠摆摆手。“那都是些迂腐之辞,不足取信。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就算是红颜祸水,只要天子圣明,她们也不能为祸。桀纣自为桀纣,与红颜何干?”

  刘协大笑,走上台阶,挽着周忠的手臂。“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人亦如此。周公能不为旧习所缚,与时俱进,当为天下楷模。”

  周忠红了脸,连忙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每每回想昔日之事,臣都愧不能当,彻夜难眠。”

  刘协拉着周忠来到院中,一边欣赏挂好的灯笼,一边问起周忠一路上的见闻。对周忠的本职任务,他倒是没问几句。相关的情况,周忠在奏疏中已经提到,真正的会审,还要等贾诩、张济一起来商量。

  说了半晌,刘协才想起韩融。得知韩融中途去见老朋友刘熙,他也有些意外。

  刘熙不是什么名臣,却是个大学者。他所著的《释名》等书,刘协前世也曾略翻过几次,知道这是一个博学之人。在此之前,他也从交州来的消息中听过刘熙的名字,却不知道刘熙已经到了泉陵,还要在泉陵建学堂。

  周忠多少有些意外。“陛下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刘协更意外。“我应该知道吗?刘熙虽曾依附士燮兄弟,不过是求衣食而已,与政务无关,也没有为谁说过话。”

  周忠释然。

  他听人说起,天子身边有专门的消息渠道的,只是规模、人员不明,是真是假,也没有说得清楚。但他相信,天子不会只依赖大臣的奏疏,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这多少有点让人不安。

  倒不是天子不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而是这种密探式机构天然让人不安。如果天子用他来监视大臣,那就更是灾难了。

  但是听天子这意思,他显然对刘熙这样的学者并不在意,甚至对整个交州的事也没太在意。

  “臣冒昧,敢问陛下打算处置士燮兄弟。”周忠顺势问道。

  刘协想了想。“这个还真没想好,司空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没想好?”

  “是啊,这又不什么特殊事件,以前有过,以后还可能有,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按既定章程处理就是了。”刘协顿了顿,又道:“不过为士燮求情的倒是有不少,稍后我让人将相关的文书转给周公,周公一并处理了。”

  周忠心里咯噔一下。

  天子看似笑容满面,谈笑风生,对士燮兄弟不太在意,只是要求他按既定章程办。可是稍微一想,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按照现有的条文,士燮兄弟算是谋反,而且不能按照之前处理董卓旧部、袁氏兄弟以及刘表等人的办法来。

  那可不是既定章程,而是特事特办,是朝廷实力不济时的妥协。

  换句话说,如今形势不同了,朝廷实力足够,天子要借此机会严惩士燮兄弟,明正典刑,重申朝廷法度。

  不仅如此,天子还要处理那些为士燮兄弟求情的人。

  为谋反的人求情,这可不是轻罪,弄不好会按同罪处理,那就是抄家灭族。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异乡旧知

  见周忠沉默,刘协有些诧异地问道:“周公觉得不妥?”

  周忠权衡了利弊,躬身说道:“陛下所言,自有道理。只是董卓残暴,滥杀无辜,陛下尚能记功忘过,录其旧部,为朝廷所用,才有今天之复兴。士燮兄弟虽割据交州,不听朝廷号令,却无虐民残生之暴行,如今又举城而降,处罚不宜过重,免使天下误解。”

  “误解?”刘协无声地笑了。“是觉得朝廷欺软怕硬吗?”

  周忠不敢正面回答,只能以沉默应对。

  刘协倒也不意外。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他已经知道这些老臣的通病了,不能做太高的要求。周忠为人倒也算不上坏,只是习气太重,很难彻底的改变。

  移风易俗,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来。

  “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刘协背着手,缓缓而行。“说起董卓及其旧部,我倒是有点想法,愿和周公商榷。”

  周忠跟了上去。“请陛下垂示。”

  “设有一人,不知诗书,唯知杀戮。又有一人,知书达礼,言必忠义。两人皆叛,谁人罪重?”

  周忠略作思索。“同罪。”

  “同罪?”

  “同罪。”周忠咬咬牙,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论迹不论心,论心古来无圣贤。”

  刘协盯着周忠看了半晌,放声大笑。“周公,你最近的进步很大,令人欣慰。”

  周忠将信将疑,不知道天子说的是真话,还是调侃他,只好尴尬地笑着。

  说话间,钟繇已经帮大桥、小桥写好了灯笼,书画俱佳。不仅小桥惊喜连连,一向稳重的大桥见了,也是爱不释手,都有些舍不得挂出去了。

  见刘协与周忠说些闲话,小桥提着一盏灯笼过来,喜滋滋的说道:“陛下你看,钟令的书画堪称神品,当与蔡令史父女抗衡,比梁孟皇、师宜官辈强太多了。”

  刘协接过灯笼,仔细欣赏了一番,非常赞同小桥的观点。

  “周公觉得呢?”

  “臣对书道一知半解,只知道好,却不知道好在何处。”周忠抚着胡须,面带微笑。

  刘协将灯笼还给小桥。“你若喜欢,就请他多写几幅,留着把玩。”

  小桥又惊又喜。“真的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刘协问跟过来的钟繇。“你这两天有安排了吗?”

  钟繇笑道:“除了去拜访魏陶,尚无其他安排。陛下与贵人若是觉得臣之书画还过得去,臣求之不得。当初在陛下左右侍候笔墨,可是臣此生最怀念的时光。”

  刘协哈哈大笑。“你现在可不是当初的黄门、尚书,岂能以笔墨为事。这样也好,你就在这里住几天,说说这几年的经历得失。”

  “唯。”钟繇躬身领命。

  能留在行在,随时与天子见面,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周忠为钟繇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看天子的态度,钟繇这次怕是要被重用,不可能再去司空府了。

  得到了钟繇的同意,刘协随即安排小桥去为钟繇准备住处,并通知尚食监多准备几个菜,他打算留周忠、钟繇吃饭。

  小桥很开心,蹦蹦跳跳地去了。

  周忠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

  天竺客栈。

  韩融站在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中充满好奇。

  他是第一次来江南,对江南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卑湿、蛮荒等词语中,看到眼前这些与中原人相比明显矮一些,黑一些的南方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引用着未必贴切的典故、诗文,他既想笑,又觉得欣慰。

  在他看来,这些南方人就像是刚刚进入学堂的孩子,虽然幼稚,却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温文尔雅的士人。

  当这样的人遍地都是的时候,零陵就不会再被人视作蛮夷之地,而是文明之乡。

  “元长,真的是你啊。”一个老者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用力一拍大腿,又惊又喜。

  韩融定睛一看,认出是老朋友刘熙,只是比他记忆中的刘熙更苍老了,而且面皮也黑了很多。

  “成国,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韩融上前,托着刘熙的双臂,感慨万千。“你看看,我们俩都老了。”

  “世间富贵贫贱多不平,唯有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刘熙哈哈一笑,指着身后的一群年轻人说道。“这都是我的弟子,有些你认识,有些从来没见过,待会儿让他们自己介绍。走,我们进去说话。”

  韩融欣然答应,与刘熙手把手,进了后院。

  刘熙住的是个独立的院子,很宽敞,让人很难相信是在客栈里。刘熙住在正堂旁边的室中,前面是书房兼讲堂,后面是卧室。

  书房里摆满了书稿,案上、地上都是,连走路都要小心。

  韩融笑道:“成国,你可这是坐拥书国,封地万里啊。”

  刘熙哈哈一笑。“说起来,这也是拜士威彦兄弟所赐。如果不是他们照顾,我也不可能十余年如一日,可以不问世事,潜心学问,积累下几篇小文。”

  他拉着韩融走到书架前,指着一堆堆用青囊包裹的文稿,如数家珍。“这是《孟子注》,这是《谥法》,都是刚整理好,准备付印的。这是……”

  “这是《释名》,我刚刚见过了。”韩融从书架上拿起一册带着墨香的新书,翻开看了起来。“我知道成国在此,也是因为这部书。你知道吗,一个米肆的小姑娘,居然拿着你的书读,着实让人大吃一惊,没想到一向被视为蛮夷之地的零陵还有这等好学的风气。”

  “中原人自大惯了,长江以南皆是蛮夷,燕山以北皆是伧夫。”

  “不是燕山以北,是大河以北,包括幽冀人在内。”韩融纠正了一下刘熙,两人相视大笑。

  这是一种中原士大夫之间才有的默契。

  两人说笑了一阵,刘熙感慨地说道:“我多年不问政事,但是还要为士威彦兄弟说句公道话。虽然他们割据交州,不肯向朝廷称臣着实不智,但这些年稳定地方,让那么多中原逃难来的人活下去,还是有功的。元长,你们汝颍人在朝在野的力量都很大,又是士威彦的师门所在,可不能置之不顾啊。”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一针见血

  韩融摆摆手。“这件事稍后再说,你还是先向我介绍一下这些年轻俊彦吧。要不然,我们两个老朽说得热闹,却让他们站着,多不合适。”

  刘熙打量了韩融一眼,有些失望。

  韩融故意岔开话题,显然是不赞成他的观点。

  他虽然学问好,门生多,但入仕的却没几个,能在朝廷说上话的更是一个也没有。得知韩融来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机会终于来了,没曾想韩融却是这样的态度。

  按捺着心中沮丧,刘熙请韩融入座,先介绍了韩融的身份,特地强调了韩融曾随天子西迁,经历了几年苦难,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他的弟子们心领神会,一一上前见礼。

  刘熙的弟子也大多是中原人,包括汝南人程秉、沛郡人薛综、南阳人许慈等等。程秉与韩融十几年前就认识,不过当时韩融尚未出仕,而程秉也是刚刚求学,未窥门径,两人并没有直接交流。

  时隔十几年后再见,韩融已经是官至太仆的退隐官员,而程秉也是学问精熟的学者。

  趁着韩融夸奖程秉学问长进的机会,程秉再次提及士燮,希望韩融能为士燮说几句公道话。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交州平定,士燮兄弟投降,正在被押解到行在的路上。如果没人为他们求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明典正刑,甚至有可能被族诛。

  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他们不能坐视不理。

  韩融沉默了片刻,问刘熙道:“你到泉陵来办学堂,就是想找机会为士威彦兄弟求情吗?”

  刘熙叹了一口气。“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厚着一张老脸,请各位贤达出面了。”

  “你为什么不上书?或者写成文章,发在邸报上?”

  “邸报是由官府主办的,我一介布衣,又是这样的文章,能发表?”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韩融苦笑。“邸报虽由官府主办,却不是一言堂。你是没见过当初因为度田的事,持不见政见者吵成什么样子。度田是关系到国本的事,都能讨论,士威彦兄弟的事为什么不能讨论?”

  刘熙和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还真不知道这种情况,交州很少能看到邸报。

  “既然如此,那有人在邸报上为士威彦兄弟鸣不平吗?”程秉问道。

  韩融嘴角轻挑。“奇怪的事就在这里,邸报明明可以发表为士威彦兄弟鸣不平的文章,却至今没有看到一篇。你们说,这是为何?”

  程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纵使其他人可以置身事处,刘公的子弟门生也不闻不问?”

  “那你倒是冤枉他们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为士威彦奔走,甚至我来这里,也是他们请求的结果。可是尽管他们很焦急,却没有在邸报上发文章,你们猜,是为什么?”

  刘熙师生互相看看,神情都有些尴尬。

  他们当然听得懂韩融的问题。

  刘陶的门生想救士燮兄弟,但这是私谊,不是公义,根本不能拿到台面上,更不能发表在邸报上公开讨论,否则会被人批得体无完肤。

  有很多事,做得说不得。

  这就是其中一种。

  程秉试探地问道:“依韩公之见,我们可能发文章?”

  “当然可以发,但前提是要如实,不要为了救人而虚构,否则一旦被人戳破,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你们可以将士威彦兄弟这些年的功过如实说明,朝廷自然会根据他们的功过进行评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原士大夫不知道交州的事,如何为士威彦兄弟求情?就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韩融嘿嘿一笑。“读圣贤书,本该做忠臣孝子。士威彦兄弟割据交州,不仅算不上忠臣,更为儒门不齿。这读书人的身份不仅不能成为掩护,反而是罪加一等的原因。你们千万不要搞错了。”

  刘熙沉吟半晌,缓缓点头。“元长不愧是做过太仆的人,拨云见日,一针见血。”

  ——

  韩融与刘熙师生盘桓了半天,直到周忠派人来问,才出了门。

  来到驿舍,周忠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坐在有地暖的屋子里翻阅文书。从神情来看,还算轻松。

  “谈得这么尽兴?”周忠瞥了韩融一眼。“要不要先去试试?这里有热水,泡一泡,很解乏。”

  韩融也不推辞。“行,坐了这么久的船,身上都快馊了,正想洗个热水澡。你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还享受了一顿御宴。”周忠咧嘴一笑,举起一只手。“四菜一汤。”

  韩融哑然失笑。

  他在天竺客栈与刘熙师生见面,吃饭都不止四菜一汤。

  “天子这么节俭?”

  “我也很意外。”周忠放下了书,咂了咂嘴。“吃完饭,我找了个理由,到尚食监去看了一下,才知道天子一向如此,对饮食并不在意。我现在才知道行在的开销为什么那么低,原来都是天子的影响。元长,你做过太仆,应该知道宫里的开销有多大。”

  韩融点点头。

  虽然他做太仆的时候,宫里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但开销还是很大的。

  “如今宫里上自皇后,下至美人,都有自己的产业,足以养活自己。用天子的话说,真正吃闲饭的人就他一个。仅此一项,朝廷每年就能节省近二十亿的开支。”

  韩融坐了下来。“可是我在南阳的时候就听人说,皇后、贵人经营产业,不仅仅是凭她们的能力,还有朝廷的特殊照顾,是与民争利。”

  周忠目光一闪。“这样的话,我也听说过。”

  “那你赞同吗?”

  “赞同与否,仁者见仁,智者见仁,难以定论,不妨搁置一边。”周忠说道。“我先说一件事,你知道洞庭船官里有皇后的投资吗?”

  “没听你说过。”

  “当初筹建洞庭船官时,桓范等人资金有限,本不想建如此规模,更没有船学堂,只想从豫章船官要点图纸,仿制而已。是天子以皇后的名义投入资金,才有今天的洞庭船官。现在筹备蒸汽机,皇后、贵人们同样投入了不少钱,没有这些投入,仅靠个别人的兴趣,短时间内是很难有什么成果的。”

  韩融沉吟良久。“所以说,虽然皇后、贵人们的产业有朝廷的特殊照顾,但她们挣来的钱又大多投入了关系将来的产业中,就像甄贵人建桥一样?”

  周忠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说,这是与争民利,还是为民谋利?”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志于道,游于艺

  韩融亲眼见过那座桥,自然清楚那座桥给百姓带来了多少便利。他也坐过洞庭船官的新船,知道这种用车轮推动的新船更快,更省力。

  这些技术都带来了重大利好,但开发这些技术的人却是朝廷供养的官吏,所有的开销也都是由朝廷支出。朝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一部分来自税赋,一部分则来自皇后、贵人们控制的产业。

  相比之下,天子的开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四菜一汤,稍有资产的家族都不止这个标准吧。

  “我在河南,听荀文若说,农学堂试验的硝肥最初的技术是讲武堂的。”韩融入座,说起了自己的一个见闻。“这项技术如果能推广,粮食产量能提升近五成。”

  “不仅是硝肥,农学堂还在研究产量更高的种子。我们在米店听到了日南稻种就是其中之一,还是由天子提出了建议,由农学堂安排人试验的。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们汝颍人不仅精通谋略,擅长律学,农学的积累也这么深厚,农学堂近一半人是汝颍人。”

  韩融抚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们庐江也不差,那个谢奇不就是庐江人?”

  周忠也笑了,一声叹息。“这些年轻人很幸运,遇到了好时候,有机会一展所长。”他想了想,随即又道:“你与刘熙见面,可曾说起士燮兄弟的事?”

  “天子的态度如何?”

  “天子么……”周忠咂了咂嘴,有些不安。

  虽然天子说他进步喜人,但他听得出,天子对他的处理意见并不满意,还是有意严惩士燮兄弟,不肯特赦。

  他急着见韩融,正是想和韩融谈谈这件事。

  他知道韩融的态度,不希望韩融成为论战的对手。

  韩融听完,也有些意外。

  天子不仅要严惩士燮,似乎还要严惩为士燮求情的官员,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么说,会有一场论战?”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如此。很显然,天子有意借此机会整顿一下士风,敲打一下中原士林。”

  周忠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韩融一眼。

  韩融倒是很从容。“说来也巧,我也有此意,所以建议刘熙写文章,公开讨论。”

  周忠惊讶不已。“你也建议公开讨论?”

  “理不辩不明嘛。公开讨论,总比私下里议论好些。孝昭时,盐铁会议,数月不决,《盐铁论》看似贤良文学大胜,其实政策并没有多少改变。细想起来,无非是笔墨春秋罢了,没人知道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邸报则不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抵赖,更别想指黑为白。”

  周忠沉吟了好一会儿。“你预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士燮兄弟的生死不好说,但儒门这言高行卑的恶习肯定是要改一改了。”

  周忠看了韩融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一指浴室的方向。“去洗洗吧,又酸又臭,令人作呕。”

  韩融大笑,起身而去。

  周忠坐了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些汝颍人,还真是灵活啊。”

  ——

  “陛下,这是今天刚出的邸报。”大桥走了进来,将一份还散发着墨香的邸报摆在刘协的面前。“上面有北海刘熙的文章。”

  “是么?”刘协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接过了邸报。

  刘熙来到泉陵,要在泉陵建私人学堂的事,他早就听说了,也翻看过刘熙的《释名》,但刘熙在邸报上发文章却是第一次。大桥这么急着拿过来,这文章肯定有名堂。

  刘熙的文章在第二版,文章份量很重,大概有一千多字,相当于一篇传纪了。

  标题很中立,《交州十年记》,像是一篇个人散记。

  但提到交州二字,在这个时间点,就不可能无缘无故。

  刘协将文章读了一遍。内容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刘熙这些年的个人经历,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却非常明显,为士燮兄弟表功而已。

  与战乱迭起的中原相比,交州这十年还算太平,因此士燮兄弟有功。

  逻辑就这么个逻辑,似乎也说得通。

  不出意外的话,有同感的人不会少。除了那些流落交州,得到士燮兄弟照顾的中原士子,所有背井离乡的中原人,以及接济过背井离乡者的人也会有共鸣。

  这样的人,南方有,北方也有,以南方居多。

  刘熙不愧是学者,很清楚如何打动人,也清楚舆论的主体是谁。

  “文笔不错,可惜道理不通。”刘协放下邸报,淡淡地点评了一句。“你留意一下有哪些人响应,又是什么样的观点。”

  “唯。”大桥将邸报收了起来,又问了一句。“陛下说道理不通,是说他以偏概全么?”

  “是本末倒置。”

  大桥微微侧头,想了想,不禁嫣然。“陛下一语中的,比臣妾想的更透彻,更准确。我听过类似的观点。”

  重新拿起笔的刘协一愣。“是么?谁啊?”

  “故太仆韩公。他说儒门最大的问题就是公私界限不清,经常以私代公,颠倒了主次。”

  “你听说谁的?”

  韩融来行在几天了,但一直没有请见,天天在泉陵城内城外跑,比年轻人还有精力。刘协也没有急着召见他,等他充分了解了泉陵的情况之后再说。

  按理说,大桥和韩融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钟繇。他和韩公一路同行,多次听韩公这样的观点。”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韩融的事。

  他召韩融来行在,是在接到了杨彪、唐夫人的书信之后,对韩融的态度大致有点了解。韩融有这样的想法,他并不意外。

  “钟繇这两天一直在写文章?”

  “嗯,他为我们抄了一通《乐府诗集》,还配了图,极是精美,可为传家之宝。”大桥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中露出无法抵制的喜悦。“还要谢过陛下。若非陛下,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识真正大书家的书道丹青。”

  刘协嘿嘿一笑。“志于道,游于艺。钟繇书道大进,看来最近很闲啊。”

  “陛下,登过高山,见过大道的人,才能游于艺,否则只是雕虫小技尔。”大桥有些不服。“依臣妾看来,钟繇的书道大进,不仅仅是有时间磨炼技艺,更是眼界的开拓。”

  刘协瞥了大桥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能让一向谨慎的大桥如此说话,看来钟繇的书画是真入了她的眼,以至于她要为钟繇说话。

  该见钟繇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改弦更张

  “书道丹青之妙,在乎心手合一。心能悟之,手能至之,自然精妙。心不能悟,徒有笔法技巧,自然流于炫技,满纸烟云,实则全无章法……”

  钟繇坐在刘协面前,侃侃而谈,纵论当世书家、画家。

  被他批判的人中有不少是当初鸿都门学的人,他也直言不讳,批评那些人只知道卖弄技艺,其实并没有领略书法丹青真正的美。

  鸿都门学是孝灵帝所创,后来被人称作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家艺术学院,堪与后来宋徽宗的宣和画院媲美。都是艺术家皇帝,都是亡国之君,连带丰艺术也成了亡国之音。

  这其中的是非一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但钟繇的观点自有共道理。

  既然是皇家机构,难免会有功利心,很难全身心的投入。

  真正能在艺术上有成就的人,大多是功利心比较淡的人。要么是富贵闲人,不用为生活琐事操心。要么是隐士,耕种自食,不须为五斗米折腰。

  但钟繇的观点也有偏颇的成份。

  说到底,艺术也是要以技术为基础的,否则只会成为自欺欺人的抽象派。后世所谓文人画,大多就是走了这样的邪路,也只能搞些花花草草的小品,没有真正的传世大作。

  好在刘协没兴趣和钟繇争论这些事,蒙先帝的血脉传承,他的书法丹青也不差,只是比起钟繇来,还是落后一个身位。

  他的心思也不在这方面,没有和钟繇比高下的想法。

  他看重的是钟繇从书道中悟出的施政理念。

  汉代的读书人大多也有经世济民的信仰,钟繇也不例外。他年轻的时候为郡县吏,中年以后举孝廉为郎,后来就被委任为上党太守。

  可是实事求是的说,钟繇的施政经验有限,并不足以担任上党太守的重任。

  这一点,他当时没有意识到,钟繇本人也没意识到。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习惯,太守卧治,将大部分具体的事务交给掾吏去办。

  一开始,这还看不出问题。等到各郡开始推行度田,钟繇就跟不上思路,最后走向了对立面,为此不惜放弃上党太守的高位,甘愿就任渤海郡阳信令。

  应该说,钟繇这么做并非出于私利,而是坚持心中的信仰。

  然后,他被现实教育了。

  再伟大的信仰,最后还是敌不过残酷的现实。就算是崇尚道德的士大夫也是要穿衣吃饭的,更要命的是,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够自食其力的少之又少,所谓的悠闲是以佃户的辛苦劳作为基础的。

  当佃户们要去度田的临郡落户,不愿再侍候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德政就摔得粉碎,一地鸡毛。

  经历了这一场惨败,钟繇才算是真正清醒,意识到空谈道德的危害,愿意踏实做事。

  他愿意改正,刘协求之不得,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其他人呢?”刘协也不遮掩,开门见山。“他们也愿意面对现实?”

  钟繇有些尴尬,却还是选择了承认。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又要耽误几年。别人还好说,他已经五十出头,耽误不起。

  “当然。”

  “我没意见。”刘协先给了钟繇一颗定心丸。“但是郡县官员的调整是由司徒府主持的,我不会直接干预。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原郡县刚刚进行过一次调整,大部分人的任期未满,调整的可能性不大。你们愿意去边郡吗?”

  不等钟繇回答,刘协又道:“边郡机会更多。如果交州刚刚平定,太守、县令几乎都要换一遍。”

  钟繇虽然有些惋惜,却也没有推辞。“能得陛下宽恕,臣等感激不尽。”

  “其实也不是不能留在渤海。只要推行度田,渤海很快会和其他郡一样。况且渤海靠海,将来海上贸易也会成为重要财源,经济不会太差。”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渤海士人太多了,无法人尽其才,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为治民。”

  刘协笑了。“不是渤海人才太多,是汝颍人才太多。”

  钟繇笑笑,没有反驳。

  目前在渤海的士人中,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是汝颍人,急着找出路的也是他们。

  准确的说,他们并非没有出路,汝颍人在朝的很多,安排他们出仕并不难,唯一的障碍就是天子。荀彧、荀攸都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所以才不敢轻易接受他们。

  “可是我却觉得,人才从来不怕多。只要应用得当,人才是最大的财富。近的有农学堂的孟建、石韬,远的有西域都护府的荀恽……”

  刘协不紧不慢,如数家珍地说起了汝颍人才。

  不管他是否接受,汝颍人都是这个时代无法忽视的人才团体,他不可能无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的压制他们,只能尽力引导他们。

  事实上,这个引导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

  汝颍地区——尤其是颍川——因为地狭人众,天然就有主动求变的基因。

  用后世的术语,颍川是天然卷的摇篮。

  战国时代,法家先从韩国兴起,就是这种趋势的体现。

  所以刘协稍微一引导,汝颍人就跟着调整了方向,在军事、外交、农学、工学等各行各业全面开花,并且结出了累累硕果。

  现在,刘协要将钟繇等人引向交州,引向海外。

  孙策之前已经透露出相关的意向,希望将来出征海外的时候,还能由张昭为相。没有一个施政治民的国相坐镇后方,他在前线的作战也不可能顺利。

  经过渤海德政试验的锤打,张昭更成熟了,应该比当初治理吴郡时更胜利。

  刘协同意孙策的请求,并且更进一步,希望将与张昭一起试行德政的人推向海外。

  钟繇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听懂了刘协的意思,也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并非刘协刻意针对汝颍人。

  “愿如陛下所愿。”

  “具体到你本人,朕倒是有个想法。”

  “请陛下明示。”

  “司空周公对你非常赏识,希望你能转为监察职,到交州任刺史。律学堂新建,高柔忙得很,况且他施政经验也不如你丰富。如果你愿意加入律学堂,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具体怎么选,由你自己决定。”

  钟繇略作思索。“臣选律学堂。”

  “不想做官了?”刘协笑道:“周公还希望你能接任司空呢。”

  钟繇笑笑。“臣年过半百,怕是来不及做司空,不如花点心思,为朝廷培养几个将来可以做司空的年轻才俊。再者,臣漂泊半生,老来得子,也希望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家人,教育子弟。”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一朝顿悟

  刘协哑然失笑,却也能理解钟繇的心情。

  纵使封万户侯,如果没有人继承,终究是场空。

  即使有医学进步,在这个时代,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对人的威胁还是无法忽视。钟繇年过半百,好容易有了儿子,当然还是以保儿子为先。

  况且儿子不是生了就行,还要教。养而不教,不如不生。

  这一点,刘协知道,钟繇当然更清楚。

  钟毓已经四五岁,很快就要启蒙,长期不在身边肯定是不行的。

  入职律学堂,至少还能离天子近一些,将来儿子考散骑之类的也方便,说不定还能和太子做玩伴。

  两人一拍即合,这事就算定了。

  钟繇愿意入职律学堂,就不用司徒府负责了,可以直接申请,甚至人都不用回渤海,立刻入职。

  解决了自己的前程问题,钟繇放松了许多。告退之后,先去找了高柔,通知即将入职之事,随后又去找周忠。

  周忠忙了几天,难得有空,正准备去拜访刘熙,看到钟繇来,便邀钟繇同行。

  两人并肩则行,再次穿过那条热闹的街道。

  上元节已经过去,百姓的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但大街两侧的店铺门口还有不少灯笼,上面写着各种吉祥语,绘着各种美好的生活图景。

  “听说两位桥貴人很喜欢你的书道丹青?”周忠慢悠悠的说道。

  “那只是意外。”钟繇淡淡地说道:“天子在书道丹青上的造诣远胜于我,只是他不在意罢了。”

  “是么?”

  “有些事,到了一定的境界,一通百通。”钟繇笑道:“我就像一个爬山的人,费了千辛万苦,走了很多弯路,终于爬到了山顶,却发现天子早就在那里看风景了。”

  周忠转头看看钟繇,沉默片刻。“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还在爬山。”

  “谁?”

  “荀悦。”

  钟繇恍然,又不禁好奇。“周公也知道他的行踪?”

  “他去过南阳,与我见过两面,情况很不好。”周忠咂咂嘴。“怎么说呢,就像疯了一样,不仅将之前读的书都丢了,辛苦写成的文章也烧了。说是之前都是坐井观天,如今见了大海,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要游历天下,回炉重炼。”

  钟繇吃了一惊。

  荀悦比他还大三岁,现在推倒一切,回炉重炼,还来得及吗?

  再者,半生心血付之一炬,这得多大的决心?

  “他在哪里?”

  “不知道。”见钟繇担心,周忠又道:“你也不用担心,他虽然有点疯,身体却好得很,天天爬山,感觉倒是强壮了不少。”

  “那就好。”钟繇松了一口气,又补充道:“怪不得荀文若只字不提。”

  周忠忍不住笑了两声。“元常,你相信一朝顿悟吗?”

  钟繇想了想。“不信。”

  “那你说,怎么解释天子在华阴之战前后的表现?你我都是伴驾之人,天子的表现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周公的意思是说,天子经历了那几年的苦难,突然顿悟了?”

  “西方圣人能睹明星而悟道,我东方天子为什么不可以?”

  钟繇无言以对。

  周忠叹了一口气。“元长,你虽然不肯来司空府,我却还是为你高兴。能追随天子左右,你将来的成就未必不如三公。三公只是一时尊贵,将来能不能在青史留名尚未可知。若能在学术上有一番成就,那可是光照千秋的事。周武王有乱臣十人,遂克殷纣。天子中兴大汉,将来还要将华夏衣冠推广到四夷,身边也少不了一些俊杰名臣。唉,我老了,跟不上了,你还有机会。”

  钟繇沉默不语,眼中却露出炙热的光来。

  名垂青史,可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之一。

  ——

  来到天竺客栈,刘熙却不在,说是去看选好的学堂地址了。

  周忠问明了位置,转身出了客栈,仰头看了一会儿客栈门口挂着灯笼,突然笑了一声,说道:“我悟了。”

  钟繇不解地看着他。

  周忠伸手指了指。钟繇抬头一看,只见头顶的灯笼上画着一幅画,一个人盘腿坐在树下,正是浮屠道里的悟道故事。

  “周公悟到了什么?”

  周忠收回目光,笑嘻嘻地说道:“我悟到了天子为什么严禁浮屠道传播。”

  “为什么?”

  “因为这是亡国之道。”周忠伸手指了指。“身为一国太子,不为国,不为民,却跑去荒郊野岭悟道。就算这道是正道,那也不是人间之道。天竺这么多年还是小国林立,和这种风气必然有关。”

  他想了想,又道:“清谈误国啊,唯有实干,才能民富国强,才有太平盛世。”

  钟繇看看周忠,又抬头看看那灯笼,一时不知是该信周忠,还是一笑了之。

  这怎么像是借天竺之酒,浇大汉之块垒?

  不过,这几句话听起来又似乎有些道理。天子的确是严禁传播浮屠道的,曹昂任甘陵相,严格招待天子命令,甚至被人传言逼死了甘陵王。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沿着大街往回走。

  看着大道两侧来来往往的人群,钟繇突然心中一动。“周公,我也悟了。”

  周忠哈哈一笑。“你又悟到了什么?”

  钟繇伸手一指。“你看,这些百姓过得都很辛苦,西方的圣人告诉他们,你们要看破,这些苦难都是假的。只要你积德行善,信奉浮屠,来世就不用受苦了。可要是真信了浮屠,有没有来生不知道,子孙肯定是没有了,哪来的强盛。”

  周忠一愣,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伸手指指钟繇。“你啊,真损。”笑了一阵,他又说道:“不过细说起来,这可能也是天子严禁浮屠的原因之一。不婚不娶,不敬父母,不生儿育女,可不就是亡国之道。别的事,我也许和天子意见不一,这件事,我是坚决支持天子的。将来出师天竺,我也坚决赞成。”

  “出师天竺?”钟繇一惊。“谁说的?”

  “迟早的事。”周忠挥挥手,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士孙瑞将王凌、皇甫坚寿留在了益州南部么?”

  钟繇更是不解。“王凌是并州人,皇甫坚寿是凉州人,他们都是骑将,留在益州南部……”他突然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溜圆。“这是欲与天子会师于葱岭以西吗?”

  周忠咧着嘴笑了。“那些武夫啊,已经将天竺视为我大汉新的边疆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百无一用

  钟繇瞥瞥周忠,笑了一声。“周公,你说的那些武夫中,也包括你的儿子和从子吧?”

  周忠笑而不语。

  儿子怎么样,他不敢说。但从子周瑜,他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

  只是有点对不住孔融。

  不过从孔融送回来的书信来看,除了冷一点,孔融在漠北过得还是很滋润的,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找他麻烦。在那近乎蛮荒的地方,博学的孔融就像是圣人一般,受到所有人的崇拜。

  这和周瑜的安排有关。

  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汉人商队运去蛮夷们急需的中原货物,如果照料孔融不能得到优惠,如果学习儒家经典不是进入中原的捷径,孔融的日子绝对没这么舒服。

  说到底,孔融背后站着整个大汉,他享受的还是大汉强盛带来的福祉。

  周忠和钟繇一路闲聊,说完了孔融,又说起了刘备和袁熙。

  刘备最近忙着招才纳贤,不少青徐人渡海去了中山国。建学堂,建作坊,搞得有声有色。至于开疆拓土的事,刘备几乎全部交给了袁熙,大有将倭国让给袁熙的意思。

  这样的消息自然会传到天子耳中,但天子没有做出反对的意思,应该默许了。

  事实证明,刘备的能力有限,控制三韩已然不易,有生之年可能无法东征倭国。

  对这个结果,钟繇是满意的。

  这至少说明天子对世家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只要他们不在国内生事,而是去海外开拓,天子甚至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有消息说,豫章船官有可能向袁熙提供新型战舰,只是受制于产能,要先为孙策提供足够的战舰之后,然后才能考虑袁熙。

  钟繇怀疑,这是讲武堂从中作梗。

  那些江东人精明得很。

  天子出资组建洞庭船官,也有增加产能的意思。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孙策,以及番禺。

  “番禺不是也有船官么?”钟繇说道。

  “有啊,侯官也有,规模还不小,只是没有合格的匠师。”周忠解释说,“本来打算从豫章船官抽调一些人,但洞庭船官新建,同样需要优秀的匠师。明明附近就有机会,谁愿意去那么偏远的地方。等船学堂的学员毕业了,情况也许会好些。”

  “匠师这么抢手?”

  “超出你的想象。长沙、武陵的学堂连带着都多了不少生员。不少百姓的孩子进学堂读一年书,学一些基础的算学,认得几个字,以后就转到船学堂,学习造船。三年之后出师,就能挣一份不薄的薪水,养家糊口不成问题。若是聪明些,或者家境好些,就在学堂读三年,然后再去船学堂,将来挣得更多。”

  周忠越说越来劲,挥舞着双臂,唾沫横飞。

  “前面可是周司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周忠的解说。

  周忠、钟繇转头一看,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儒生快步赶了过来,气喘吁吁。

  “你是?”

  “在下沛国薛综,字敬文,师从北海刘师成国,刚随刘师查看学堂新址回来。听说司空来访,刘师特命我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追上了。”

  周忠听了,随即甩甩袖子,和钟繇一起往回走。

  “学堂准备建在哪儿?”

  薛综咂了咂嘴,露现一丝难色。“今天去看的地方在湘水边,位置倒是不错,有山有水,只是周边有不少作坊,吵闹得很。”

  “那就换一个地方嘛。”

  “不行啊,想入学的学生大多住在那里,离得远了,他们就不肯进学堂了。”

  周忠与钟繇互相看了看。钟繇随即反应过来。“那些学生都是工匠子弟,读书只是为了识字能算,将来好进作坊做工?”

  “差不多吧,反正有志于经学研究的没几个。刘师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位置。”

  周忠没吭声。

  他有点猜到刘熙为什么这么急着见他了,十有八九还是希望借助朝廷的力量。

  刘熙也是做过官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周忠一清二楚。

  见周忠不说话,钟繇和薛综聊了起来,几句话就说到了刘熙的那篇文章。

  薛综有些紧张。“钟令也看到了那篇文章?”

  “登在邸报上,自然能看到。”钟繇笑道:“不出半个月,就算是远在海外,都能看到刘公的这篇大作。至于有多少人回应,就不好说了。”

  薛综想了想。“钟令会回应么?”

  “我?”钟繇连连摇头。“我没去过交州,对交州的风土人情没什么感觉。”

  “钟令不觉得中原大乱之际,交州能有一方乐土,是很难得的事吗?”

  “是很难得,但我儒门不是道门,天下大乱之际,不应该避世求安,更应该主动求治。”钟繇语气淡淡,却非常坚决。“远避交州,看着中原生灵涂炭,我乐不起来。再者,学问如果不能经世济民,就算研究得再深,又有何用?”

  薛综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周忠咳嗽了一声。“元常,不必苛责贤者。孔门七十二贤,也不是所有人都应该积极入世。再说了,夫子满腹学问,不用于时,转而编春秋,校六经,同样德泽后人嘛。”

  钟繇嘿嘿一笑。“周公所言甚是,是我偏颇了。”

  薛综一言不发。

  三人回到天竺客栈,来到刘熙住的院子。周忠四下打量了一眼,便无声地笑了,与钟繇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刘熙师生避祸交州多年,不事生产,如今还能有这么多钱,租这么一个单独的院子,想来是受了士燮兄弟不少资助。他们为士燮开脱,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刘熙跑了半天,精神疲惫,看到周忠、钟繇并肩走进来,又听薛综说了大概,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嘉谋兄这般年纪,还有如此体力,着实不易。”

  “成国兄耽于学问,四体不勤,也是正常。”周忠开了个玩笑。

  刘熙苦笑着摇头。“嘉谋兄,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是天降大任的人,筋骨再劳,也成不了栋梁,只能做一介书蠹,教些蒙童,尽绵薄之力。”

  周忠入座。“教书育人也是好事嘛,大汉百废待业,最缺的就是读书识字的人。成国兄桃李满天下,将来必能名列先贤祠。”

  “不敢想,不敢想。”刘熙连连摇手。“我现在只想建一个学堂,收些束脩,自食其力。”

  “我刚听敬文说,有很多工匠子弟愿意入学,你还担心束脩?”

  刘熙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不是我不愿教,实在是……我余日无多,放下不研习多年的学问,教授蒙童,为稻梁谋。”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新旧之间

  周忠听懂了刘熙的意思。

  普通百姓的子弟期望不高,也就是识字、会算而已,对研究学问没兴趣,所以也不可能提供太多的学费。刘熙如果想凭教授谋生,就必须大量招生。

  可是这样一来,他又没时间去研究学问了。

  说到底,他这种方式本就有一个前提:依附,由别人提供食宿以及相应物资。

  之前是士燮兄弟,现在士燮兄弟没了,他们需要新的依附对象。

  考虑到中原推行度田,世家被剥夺了多余的土地,生产的粮食也只能自给,有意愿供养学者的人屈指可数,刘熙就算返乡,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资助者。

  坐吃山空,就是刘熙目前的写照。

  周忠心生同情。

  刘熙作为一个成名多年的学者,若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如此求人的。况且他也觉得,天子推行新政、振兴实学固然利国利民,但是经学也不能丢,还是需要刘熙这样的学者存在。如果所有人都去研究实学,却将经学荒废了,儒门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我想想办法。”

  “感激不尽。”刘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周忠拜了一拜。

  解决了生存危机,刘熙终于放松了些,与周忠、钟繇谈天说地,讨论经学,又问了不少中原的情况。

  对中原的恢复、发展,刘熙师生乐见其成的同时,又有些不遗憾。在他们看来,天子用心良苦,手段却未免暴虐。尤其是对一些传承悠久的家族来说,这种传承的打断实在太可惜了,对人心教化不利。

  周忠、钟繇笑而不语。

  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甚至他们自己本来也持类似的观点。不能说他们坏,但是说他们迂,大致不会错。

  刘熙刚从交州回来,思想还停留在过去,不能急于求成。

  看到刘熙,他们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同样,他们相信刘熙也会像自己一样,逐渐接受这个现实,认可新政。

  拜访完刘熙,周忠与钟繇出了门,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元常,你去见过魏陶了吗?”

  “还没有。”

  “那你去吧,顺便问问这件事。我去见见杜畿。”周忠眉心微蹙。“零陵虽说不是什么大郡,也不至于供不起刘熙师生。怕是有人矫枉过正,误解了天子的意思。就算是长安太学,也一样有经学堂的。零陵要想成为衣冠之地,少不了刘熙这样的学者。”

  钟繇想了想,答应了。

  两人分头行动。

  钟繇很快就找到了魏陶。魏陶刚从外面回来,看到钟繇,非常热情。

  钟繇也知道他为什么热情,第一时间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免得魏陶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魏陶听了,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天子知人善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钟繇顺势开了个玩笑。“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魏陶笑着反击道:“不知者不怪。我又不是你,早就是天子近臣,熟悉天子。”

  钟繇听了,一声轻叹。他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悔,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浪费了几年时光。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浪费几年也没什么。可是对他来说,这个影响太大了。

  否则他现在很可能就是九卿之一了。

  “说件正事。”钟繇岔开了话题,说起了刘熙的事。

  魏陶也听说过刘熙的事。“现在的确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只想着振兴工商,重视实学,视经学为无用之学,有识之士为之扼腕。刘熙如果愿意留在泉陵,自然是好事。就算泉陵县供不起,零陵郡也供得起。之所以没有敢出面,可能有些误会。”

  “误会他是为士燮而来?建学堂只是借口?”

  “是的。泉陵人被上次窦辅的事情搞怕了,生怕再来一次,所以没人敢轻易与刘熙接触,更别说资助他建学堂啊。万一士燮的事了,他就要离开泉陵,这学堂岂不是白建了?泉陵偏僻,想找到真正的学者不易,这学堂很可能就空着了。”

  魏陶说完,又提了一嘴。“这样的事,以前就有过。中原士大夫自视甚高,很难从内心里尊重零陵人,更不愿意在此扎根。再加上最近士燮的事,更难让人相信中原士大夫的诚意。”

  “士燮的事?”

  “士燮的老师不就是你们颍川人?士燮走投无路,你们颍川人置之不理,连为他求情的人没有,只有刘熙在邸报上写了一篇隔靴搔痒的《交州十年记》。”

  钟繇苦笑。“不是颍川人不肯出面,是被天子扣下了。”

  “是这样?”

  事涉天子,钟繇不敢多说,简略地说了一下情况。倒是在河南遇到刘杨的事,他说得比较详细,以证明颍川人并没有忘记士燮,一直在为士燮奔走。

  “你本人怎么看?”魏陶直指要害。“你现在也是天子近臣了,可有为士燮说情的想法?”

  钟繇瞥了魏陶一眼,笑骂道:“你们这些冀州人,就想着看我们汝颍人的笑话。”

  魏陶哈哈大笑。

  钟繇沉吟了片刻。“就我本人而言,我不会为士燮说情。”

  “为何?因为你没受到士燮恩惠?”

  “当然有这方面因素。但就算是受了他的恩惠,我也不会说情。在这一点上,我支持韩公的态度。怎么处理他,是朝廷的事。处理完之后,我可以有恩报恩。但公与私之间要分清楚,不能以私情妨碍公法。”

  魏陶笑笑。“难怪你要入律学堂,一听就知道这是法家会说的话。”

  钟繇有些无奈,想解释,却无从解释。

  不过他也不意外。既然想加入律学堂,就要有被人误会为法家的心理准备。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类似的观点。

  “法家也好,儒家也罢,眼下也说不清楚,也没必要分得太清楚,不如先搁置争论,先行实践。用天子的话说,凡是有利于民生,有利于国家的,都可以用,不必纠结是法家还是儒家。同样,凡是不利于民生,不利于国家的,该放弃的就要放弃,不必拘泥于名,而忘了实。”

  魏陶举起杯。“我赞同,儒门这名不符实的习气的确要改一改了。比起真小人,伪君子更可恶。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自作自受

  在县寺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钟繇告别魏陶,回到周忠的住处。

  韩融也回来了,正和周忠说话。见钟繇进来,便抬手招呼。

  钟繇入座,见韩融笑容满面,谈兴正浓,忍不住说道:“韩公这几天究竟看到了什么,如此开怀?”

  韩融挤挤眼睛。“等到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不,应该说,你会更开心,那种死而无憾的开心。”

  “是么?”钟繇大为惊讶。“说来听听,让我先见识见识。”

  周忠撇撇嘴。“他解开了天子给杨修的那道考题。当然,这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案,没人知道。”

  “他这是嫉妒。”韩融哈哈一笑。“你见到魏陶了?”

  “见到了,他愿意为刘熙提供使得,前提是刘熙愿意长期留在泉陵。周公,杜畿怎么说?”

  “没见到,他巡县去了。”

  “这么早?”钟繇做过太守,知道太守巡视各县通常都是春耕时节。

  “江南春耕早,要提前准备。再者,今年事情也多,又是减免税赋,又是试验日南稻种,千头万绪,不亲眼看一下,他不放心。”周忠嘿嘿笑了两声。“天子就在身边,出了差错,不仅他的前程会受影响,推荐他的司徒也没面子。”

  “那刘熙的事,你也没说?”

  “人都没见到,怎么说?”

  韩融说道:“要我说,你们就是多事。”

  钟繇大惑不解。“还请韩公指点。”

  韩融甩甩袖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刘熙到泉陵来,本就是为了士燮。但他既没有那样的勇气,也不愿意承担后果,只想托人说情,不肯自己出面。至于在泉陵开设学堂,也只是嘴上说说,讨个好名声而已。他想开的学堂,可不是教百姓子弟读书识字的学堂,而是以经学、训诂为主的精舍。”

  钟繇和周忠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倒不是说经学、训诂不用研究,但这种言行不一的毛病是最大的忌讳。泉陵百姓听说他来,原本都报着极大的希望,为他提供了好几个选择,最后才发现,他们的热情都不是刘熙想要的。”

  韩融放下茶杯,幽幽一声叹息。“刘熙想要的还是像士燮那样权贵,不仅能让他衣食无忧,还能对他感恩戴德,将来发达了,也别忘了门生应有的礼节,终身侍候。”

  钟繇低下了眼皮,用袖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周忠的脸颊抽了抽,神情有些尴尬。

  韩融对刘熙的评价有点像是在说他的父亲周景,虽然他知道韩融应该没这个意思。

  只能说,刘熙这种想法很有代表性。

  “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经学不再是入仕的捷径了,他还沉迷于过去,不愿醒来,窘迫岂不是必然?”韩融摇摇头,有些惋惜。“你们可能不知道,孙策曾想招揽他,礼节周到,却被他拒绝了。”

  “有这回事?”周忠和钟繇异口同声的说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说。”韩融哼了一声:“他现在可能悔得肠子都青了。孙策可是许诺说,将来在海外立国,愿意请他出任太学祭酒,教授经学。孙策本人还愿执子弟礼,终生侍奉。”

  “这么好的条件,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看不上孙策,觉得孙策就是个武夫呗。他不敢直接去求天子,就是听说孙策的弟弟孙权在天子身边为散骑,担心这件事传到天子耳中,有所误会。”

  韩融一边说一边摇头,脸色很不好。

  钟繇这才明白,为什么韩融一下船就急急忙忙去见刘熙,后来却再也不管刘熙的事。

  他是早点知道这些,也不愿意帮刘熙。

  这种迂腐书生,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

  “不提他了,还是说说韩公悟到的答案吧。”钟繇主动换了话题,笑道:“今天去天竺客栈,我与周公效西方圣人故事,各有一悟,愿与韩公共欣赏。”

  “好,说来听听。”韩融兴致大增,大声说道。

  ——

  二月中,士孙瑞率领北军到达泉陵。

  被俘的士燮兄弟及家人也在队伍中。士孙瑞还算给他面子,一路上都没有让他进槛车,直到进了泉陵界,才把槛车推了出来。

  除去衣冠,换上囚犯穿的褚衣,年近七十的士燮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的落了泪。

  他不知道自己踏进槛车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这一路上,他不断收到消息,知道刘熙在邸报上发表文章,为他表功,但反应平平,几乎没有人响应。他期望中的赦免诏书更是一直没有到,而且大概率是不会到了。

  趁着袁徽来探望的时候,士燮第一次主动开口,希望袁徽能出面斡旋。他可以死,但是不能背着谋逆的罪名去死,也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

  士家避王莽之祸,从鲁国迁到苍梧,经六世辛苦,才有了今天,不能一举覆灭。

  袁徽很同情他,硬着头皮,找到了士孙瑞,想先行赶到行在,面见天子呈情。

  士孙瑞打量了他半晌,放下了手里的邸报。“你有把握吗?”

  袁徽摇摇头。“尽力而为罢了。”

  “既然没有把握,又何必去做。”士孙瑞曲起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案上的邸报。“有这时间,你不如花点心思,做点有用的事。”

  袁徽有些焦灼。“故主命在旦夕,微实在没有心情想其他的事。”

  士孙瑞笑笑,用手指将邸报推了过来。“你放心,士燮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袁徽将信将疑,将邸报拿了起来,入眼的是一篇文章,标题是《以仁立法论》。他一开始没在意,直到看到文章的作者,才突然心中一动。

  作者是蔡琰。

  陈留蔡氏和陈国袁氏是世交,蔡琰的祖母就是袁徽的从姑祖母,两人算是远房的表亲。

  “蔡令史复出了?”

  士孙瑞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改改你那毛病,别总想着以私人关系来疏通公事?天子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事,你们走的门路越多,士燮死得越快。”

  袁徽大为尴尬。“那士孙公的意思是?”

  “当初袁绍妻刘氏从海外逃归,天子曾提出有法必依,如今又建律学堂,重法之意甚明,担心天子重法轻儒的声音越来越大。蔡令史一向是天子文胆,此时此刻,写出这篇《以仁立法论》就算不是受天子指示,也有代表天子,向天下人表明心意。你好好看看这篇文章,或许能找到为士燮减罪的办法。”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轻重权衡

  袁徽带着邸报,赶往律学堂。

  律学堂就在泉陵城中,非常好找,袁徽刚开口问,路人就伸手一指远处。“沿着这条路走到头,有三个院子,门楼最高的是郡学堂,其次就是律学堂。”

  袁徽随口多问了一句。“剩下那个是什么?”

  路人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了两个字,眼中露出一丝有点古怪的笑容。

  “县寺。”

  袁徽道了谢,走出十余步,才意识到不对,想回头再问,那人却已经挑着胆子走远了。扁担在他肩上吱呀作响,配合着土语唱的歌谣,很快就不见了。

  袁徽沿着路,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三个院子。

  他很自然地看向了门楼最低的院子——县寺,却见县寺前站了一群人,也不知道在说此什么。他围了过去,只见门前的公示牌上贴着几张纸,一个中年县吏站在一旁,正耐心的解释着。

  袁徽听了一会,听出点大概意思。好像是围观的人对县寺收的赋税有疑问,县里专门出了告示解释,这个县吏在为不识字的百姓宣读。

  袁徽对他解释的内容不太感兴趣,却对县吏的态度很是诧异。

  他有过在县里短暂为吏的经历,可没见过哪个县吏这么客气的,尤其是中年人。年轻人初为吏,还有善待百姓的心思。人到中年,耐心早就磨没了,三句话不到,不骂人就算是客气的。

  “夏卿?”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带着惊喜。

  袁徽回头一看,愣了片刻,有些不太敢认。“高文惠?”

  高柔哈哈一笑,将袁徽拽出人群。“你怎么在这儿?北军到了?”

  袁徽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高柔,眼中充满疑惑。

  眼前的高柔戴着小冠,穿着窄袖的胡服,衣服下摆只到小腿,连脚上的靴子都遮不住。怀里抱着一堆书,袖口沾着黑迹和白灰,像极了那种识得几个字,教几个蒙童为生的本地人。

  这一路走来,袁徽看过不少这样的人。

  见袁徽上下打量自己,满脸疑惑,高柔哑然失笑,伸手一指旁边的律学堂。

  “去坐坐?”

  袁徽有点懵,跟着高柔走了过去。进了门,高柔走到一旁的一间小屋里,先将怀中的书放下,又张罗着倒水。正忙着,一个小僮从外面奔了进来,接过高柔手里的工具。

  “主君怎么回来了?”

  高柔说道:“你先准备一壶茶,再去买些点心,顺便去告诉司空一声,就说我遇到一个朋友,下午再去见他。”

  愣了半天的袁徽一听,连忙说道:“你是要去见司空周嘉谋?”

  “嗯。”

  “既是公事,如何能耽误,不如我陪你一起去,边走边聊?”

  高柔会心一笑。“为士燮来的?”

  袁徽不好意思地笑笑。“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高柔点点头。“话是不错,但你这么去的话,一点用也没有。”他伸手示意。“先坐吧,先听我说两句。”

  袁徽无奈,只得入座。他转头看看四周,看到了一旁的卧具,这才意识到这里可能是高柔的住处。

  “你就住这儿?”

  “暂时的。”高柔淡淡地说道。“天子为我安排了一个住处,宽敞得很。我平时也没时间去,住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处理。要沐浴了,才去一趟。你有住处了吗?”

  “刚进城,还没找地方。”袁徽没说想去天竺客栈找刘熙的事。他知道刘熙在泉陵城不是很受欢迎,朝中几个官员都不太愿意搭理他,包括老朋友韩融在内。

  “那就跟我走吧,晚上住到那边去,请尚食为你做两个家乡菜。”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这已经是行在惯例了。”高柔说着,高声吩咐了一句小僮,又道:“天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能吃上几口家乡的美食,也是一种安慰。”

  “想不到天子如此贴心。”

  “那当然,天子虽然年轻,却比长者还知道关心人。”

  “但是处置起人来也狠,动辄流放万里。”

  高柔抬头看了袁徽一眼,忍俊不禁。“怨气不小啊。为了你的汝南同宗?”

  陈国袁氏和汝南袁氏却是同宗,相互之间关系很密切,对高柔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是天下共知的事。”袁徽不置可否。

  高柔想了想。“你应该知道,以袁本初兄弟的所作所为,族诛都是轻的。天子只是判他们流放海外,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既然如此,那……”

  高柔抬起手,打断了袁徽。“正因为法外开恩,所以才有人心存侥幸。后来天子强调有法必依,也是为此。儒门重经权,还是以经为主,以权为辅。若是处处便宜行事,那还要经作甚?”

  袁徽顿时语塞。

  他听懂了高柔的意思。想为士燮求情的话,请免开尊口,权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这一次肯定是依法处理。

  “文惠不愧是法家门徒。”袁徽怒极,语气有些冲。

  高柔无声地笑笑。“天下人皆守法,唯天子不守法,那是法家之法。天下人皆守法,天子也不例外,还是法家之法吗?”

  袁徽一愣,随即说道:“天子也守法?”

  “天子如果不守法,士燮还能活到现在?一道诏书,他就首级落地了。”高柔语气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也不好,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了。”

  袁徽将信将疑。

  但他深知高柔为人,也不太相信高柔会说假话骗他。

  茶开了,高柔提起茶壶,给袁徽倒了一杯滚烫的茶。“夏卿,儒门努力了几百年,争论了几百年,不过是天子待臣以礼,臣待天子以忠。所谓礼,也就是法。天子守法,就是守礼。这难道不是你们汲汲以求的结果?”

  “可是……”袁徽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你想天子守礼,自己却不守礼,这可行吗?”高柔喝了一口中茶,放慢了语气。“儒门几百年的理想,比不上士燮兄弟的首级,比不上他对你们几个的私人恩惠?夏卿,孰轻孰重,你不会真的分不清吧?”

  “我……”袁徽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高柔起身,从床头取过一份邸报,推到袁徽面前。“这上面有篇文章,是蔡令史所作,你不妨读一读。女子都有这样的见识,你我须眉,总不能落后吧。”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欲速则不达

  袁徽低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正是载有那篇《以仁立法论》的那一期。

  他从袖子里抽出邸报。“士孙公给我的,说是想救士燮,只能从此下手。”

  高柔有些意外,眨眨眼睛。

  他没想到士孙瑞还有救士燮的想法,一时倒不好评价。

  反正在他看来,士燮是死定了,区别只是会不会诛三族的事。

  只是当着袁徽的面,他也不方便直接点评前辈。

  如果袁徽说的是真的,士孙瑞还想救士燮,等他见驾之后,可能还有一番风波。

  联系到最后天子的动静,尤其是蔡琰这一篇突如其来的文章,高柔甚至怀疑天子一直在等这一刻,士燮兄弟的生死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反正在他看来,士燮兄弟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讨论的必要。

  “你觉得以仁立法就能实现儒门的理想?”袁徽将邸报推了回去,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他便觉得不对。“这是什么茶,为什么不苦,反倒有点甜?”

  高柔也有点懵。“不懂,我就觉得这个口感好,喝习惯了。”

  “习惯?”袁徽眼睛瞪得溜圆。“你知道糖有多贵?”

  “贵吗?”高柔将小僮叫了过来,问他糖价。小僮忙着出门,也没多想,说道:“不是很贵,也就比盐贵一些,一百钱能用一个月呢。”

  说完,他拱拱手,出门去了。

  高柔嘿嘿一笑,说道:“我不问这些事,都是拙荆在管,回头问一下她就知道了。”

  “你成亲了?”

  “嗯。”

  “谁家的女儿?”

  高柔打量了袁徽两眼,笑了起来。“她是谁家的女儿很重要吗?我那阿舅是有名的三不管,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问,更别说我这女婿了。”他抬起手,打断了袁徽。“夏卿,别问了,我成亲很简单,就是互相看对眼了,没考虑家族的事。我遇到她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有今天,更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袁徽认真的打量了高柔片刻,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打听得出来。”

  高柔摆摆手。“别说我了,你成亲了吗?”

  “还没有,没合适的。”袁徽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的,我这出身……不能将就的。在交州是逃难,不可能久居。要是娶一个交州女人回去,怕是连祖坟都进不了。”

  高柔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又说道:“夏卿啊,我是看出来了,你去交州这十来年是白去了,简直像个老朽。”

  袁徽与高柔年龄相近,被高柔说是老朽,很是不服。“是么?中原变化这么大?”

  “多说无益。你在泉陵待几天,就能感受到一二了。”

  ——

  刘协与刘巴对面而坐,面前的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酒菜。

  “子初,尝尝,看看是不是这个味。”刘协热情地招呼道。

  刘巴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在几个盘子里各夹了一筷子,细细的品了。“是这个味道,只是做得更精致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摆得好看,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有丹青名家作画之意。”

  刘协大笑。“最近文人墨客来得多,不仅讲究口味,还要好看,逼得尚食监不得不改进。朕跟着沾光,精致了许多。不过细想起来,还是当初在休屠泽烤羊最痛快。”

  刘巴也笑了。“陛下,如今休屠泽的羊在关中也很受欢迎的,尤其是那些吃枸杞长大的盐滩羊,价格一涨再涨,连臣都吃不起了。让他们多养一些,他们却说要保护牧场水土,不能放牧太多,还说这是陛下说的,搞得臣也不敢多说。陛下,你真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刘协倒也不否认。他其实一直关注着西北的发展,最怕当地为了经济,不顾生态,最后得不偿失。“沙漠的生态很脆弱,破坏起来容易,恢复起来却难。孝武皇帝当初开边的覆辙,我们可不能重蹈。”

  “那我就放心了。”刘巴点点头。“并凉人视陛下为天,胡虏们也视陛下为他们的单于,动辄以陛下所言为依托,与当地官吏相争。官吏不辨真假,也不敢与他们过于计较。”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就算是朕说过的,难道就不能改?要实事求是……”

  刘协还没说完,刘巴举起手。“陛下所言甚是,只是民智初开,不宜揠苗助长。别说是边郡官吏,就算是朝中公卿,能知善恶是非者又有几人?臣以为,至少十年以内,天子的威严还是不能冒犯的,要让他们有所敬畏,才不敢肆意妄为。”

  刘协眉头微皱。“有人肆意妄为?”

  刘巴笑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牵涉到个人私利,则更是无所不用其及。臣这次来见陛下,就是要向陛下面呈,恳请陛下留意。”

  刘协收起了笑容。

  他本以为刘巴是省亲,顺便来见他,没想到刘巴却是专程来汇报情况。

  听这语气,似乎还很严重。

  西北在经济上比重不大,却对安全至关重要,大意不得。花了那么多心思才稳定下来,可不能再出问题。

  刘协正准备说话,孙权快步走来,见刘巴在席,愣了一下,以眼神请示刘协。

  刘协会意,对刘巴说道:“你先吃,吃完慢慢说,朕今天有时间。”

  刘巴点头答应,不再说话,埋头吃饭。

  孙权走到刘协身后,俯身附耳说道:“陛下,臣看到了袁徽。”

  “袁徽?”刘协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袁徽是谁,随即眉头微皱。“他一个人?”

  “和律学堂祭酒高柔在一起,还有几个汝颍人,点了一大桌子菜,还有酒……”

  刘协瞥了孙权一眼,神情严厉。

  他最反感身边的人公报私仇,故意挑拨。刘熙拒绝孙策邀请的事,他已经听说了,估计袁徽等人也没给孙策什么好脸色。孙氏兄弟都是急性子,孙权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袁徽就来报告,要说他没有想法,显然不现实。

  孙权正色道:“陛下,臣说的都是实情,绝无虚言。他们就在餐厅,看到的人很多。”

  刘协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要急着下结论,先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报。”

  “唯。”孙权躬身领命,转身走了。

  刘巴看着孙权的背影。“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权?”

  “你也听说过?”

  刘巴点点头。“都说他与其他兄弟不同,依臣看,差距不大,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而已。孙氏要想改变这武夫的作派,怕是要等下一代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班门弄斧

  刘协笑着摇摇头。

  刘巴有一句话说得对,思想的改变需要时间,欲速则不达。

  别人如此,刘巴也不例外。

  在他眼里,孙氏父子兄弟永远都无法摆脱武夫的烙印。

  那其他人呢,尤其是那些西凉籍将领,能否摆脱残暴、好杀的标签,成为真正能与中原士大夫一起站在朝堂上的大臣?

  恐怕也难。

  带着这样的成见,刘巴对西北形势的判断是否准确,让他很担心。

  吃完晚饭,撤去碗筷,换上茶杯,刘巴说起了他了解的西北形势。

  首先的问题是,随着西北形势的安定,很多人都有了轻敌的思想,包括燕然都护府在内,最关心的问题不是防范南下的胡人,而是如何才能随天子西征。

  虽说最近南下的胡人不如前几年多,但边塞的形势并不因此轻松。胡虏不会轻易接受管束,他们之所以服从,是因为汉军有强大的兵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汉军从思想上放松了警惕,被胡虏偷袭是迟早的事。

  其次是边郡的户口渐多,来不及向同内地转移,在不能大量开垦或者放牧的情况下,内地加大补给,这对运输造成了压力。

  最后是随着内地的恢复,原本不算太明显的贫富差距逐渐显现,边郡的不平衡越来越严重。有更多边疆要求提高马匹、牛羊的价格,增加对边郡的补偿。

  之前杨修的文章又被人翻了出来,当作依据,要求司徒府进行调整。

  这事搞得司徒府很被动,尤其是留在长安的司徒长史祢衡,几乎天天被人堵门。

  亏得祢衡的口才好,又放得开,不在乎面子,这才斗了个旗鼓相当。换一个脸皮薄一点的老臣,恐怕早就被他们磨得没脾气,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烈女怕缠汉。陛下,天天被人堵门,正常的公事都没法办了。”

  刘巴以一声叹息结束,端起已经不太烫的茶杯,一饮而尽。

  刘协听得很认真,但心情却很平静。

  刘巴说的问题的确存在,但远远没有迫切到司徒府不能处理,需要他这个天子出面的地步。

  换句话说,刘巴来见驾应该另有目的。

  难道是为士燮?

  刘协心里嘀咕,却没有说。他要等刘巴自己开口,而不是主动去问。

  君臣之间的较量,有时候就是不流血的战场。

  刘协提起茶壶,为刘巴续了水,笑眯眯地说道:“第一个问题好办,朕会给燕然都护下诏,让他们保持谨慎,不要轻敌。至于另外两个问题,司徒府应该能处理吧。”

  他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都是迟早会遇到的问题,现在开始解决,总比问题严重了再解决好。治国嘛,就是这样,总会有问题出现,没有清闲的时候。”

  刚刚端起茶杯的刘巴一怔,迟疑了片刻。“陛下不意外?”

  “意外什么?”

  “比如燕然都护府的将骄兵纵。”

  “都是人嘛,占上风的时候难免放纵些。等遇到强敌,吃了苦头,自然会收敛。”刘协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况且,你也不能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大些就觉得将骄兵纵,还要看他们训练是否刻苦,备战是否充分。武人嘛,与读书人不太一样,你不适应也很正常。”

  刘巴眼神微闪,迟疑了片刻。“陛下觉得臣是误判?”

  “我可没这意思。”刘协笑笑。“你在军营里住过吗?与哪位将军比较聊得来?”

  刘巴顿时语塞,随即红了脸,神情也有些讪讪,不复方才的张扬。

  他没在军营里住过一天,也没和哪位将军有什么交情,但天子却是一直在军营里,深得诸将信任。

  在天子面前说军事,他这是班门弄斧。论知人,他更是无法与天子相提并论。

  “子初,要改变的可不仅是武夫。”刘协意味深长的说道。

  “陛下……所言甚是。”刘巴放下茶杯,拱手施礼。“臣失言了。”

  “尽管如此,你能亲自跑一趟西北,还是很难得的。”刘协摆摆手,缓了语气。“诸将急于西征,是我的责任。我不够谨慎,给了他们不好的影响。现在看来,十年之内能不能完成国内的建设,尚在两可之间。就算一切如愿,十年之后,带着新长成的一代人出征,恐怕也是有问题的。这些可都是种子,不能白白牺牲。”

  “陛下……”刘巴更加窘迫。

  天子说新长成的一代人是种子,是不是说现在的人都不行?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你看,我又失言了。惭愧,惭愧,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嗯,至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刘巴也摇摇手,苦笑道:“陛下无须解释,臣能理解。我们这些人习气太重,就算愿意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荀彧如此,臣亦不例外。大汉真正移风易俗,还要看下一代人。”

  “但我并不希望你们全部改了。”

  “陛下的意思是……”

  “光武皇帝养士百年,才有今日士风。虽有偏颇,但总的来说,士人有所坚持,不轻易为外界所动,还是好的。如果人人趋利而行,视节义如草芥,绝非朝廷所愿,亦非我之所愿。”

  刘协叹了一口气,想到了公知横行的时代,心中感慨。

  他没有对刘巴说空话,他的确很赞赏这个时代的士风,哪怕那些人看起来有些执拗,有些顽固,甚至有些愚蠢。

  当然,他欣赏的是真君子,而不是伪君子。

  那些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的人,他是看不上眼的。

  事实也证明,真君子看似执拗,实际上却不难改变,只要能证明给他们看。

  那些食古不化,坚持错误的理念不改的人,往往不是坚持理念,而是不愿放弃利益。就像很多书生死抱着经学不放,未必是因为他们坚信经学,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经学带来的特权和利益。

  对那样的人,他甚至不肯多看一眼,更别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了。

  “关于往边塞转运物资的事,有没有比较好的方案?”刘协主动转换了话题,免得刘巴过于难堪。

  “有的。”刘巴打起精神。“现在有两个方案,一个离谱,另一个更离谱。”

  刘协一愣,忍不住笑了。“说来听听。”

  “离谱的方案是修缮直道,并沿边进行拓展,直通草原。更离谱的事,有人建议在龙门上游的河上筑堰,以通舟楫。”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弄巧成拙

  刘协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两个方案都没有刘巴说的那么离谱。

  修缮直道看似工程浩大,实质收益却也很明显。在承认国防安全必不可缺的前提下,直道对并州北部的意义无论怎么重视都不过份。

  正因为当年秦始皇修了直道,中原王朝对五原、朔方的控制才成为现实,才能将匈奴人驱逐至阴山以北。

  秦始皇的问题不是修直道,而是过于急迫,在短时间内同时上马大量工程,使百姓不堪其负,只能揭竿而起。

  如果这些工程不是在十几年内同时上马,而是安排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去有计划的实施,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

  刘协与刘巴讨论,既然边疆有不少入塞的蛮夷无法安置,何不让他们去修路?以工代赈,总比白养着他们好。就算是已经入籍的百姓,农闲时安排去修路,也可以增加他们的收入,提高生活水平。

  直道不仅可以用于军事,也可以用于商业嘛。现在中原与北疆的互市那么热闹,肯定需要方便快捷的道路,直道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商业兴旺了,沿途的百姓也能受益。

  要致富,先修路,什么时候都不会错。

  至于在龙门上游筑堰,抬高水位,使一些原本干涸的河道重新通航,这个工程看起来很离谱,却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去想办法,就永远不可能。去想办法,就有机会解决。

  真要能筑堰成功,不仅龙门向北的通航成为可能,对下游的水量调整也有好处。考虑到大河携带的泥沙大多来自龙门上游,如果真能筑堰,或许下游因泥沙淤积而导致的改道就会成为历史。

  听完刘协的分析,刘巴很惊讶。“陛下,你这想法和袁敏说的几乎如出一辙。”

  “就是那个善于治水的袁敏?”

  “是的,在河上筑堰的方案就是他提出的,据说是游历了益州的都江堰得到的启示。”

  刘协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必要认真的讨论一下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找个合适的地点试一试,验证一下这个想法是否可行。”

  刘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提出这两个方案,可不是想得到天子的支持,本身是带着调侃的成份的。

  可是在天子眼里,这两个方案不仅不可笑,反而值得一试。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弄巧成拙,还是歪打正着。

  “对了,袁敏的兄长袁徽今天刚到行在。”刘协笑笑。“不过他不会治水。”

  ——

  袁徽很郁闷。

  高柔为他设宴,又请了几个兖豫籍的人来为他接风洗尘。酒很醇美,菜也很精致,让离乡多年的他感受到了家乡的味道,非常开心。

  但开心的只是口腹,其他的都谈不上。

  席间,他刚提起士燮,就被人怼了几句,说士燮既无乱世争雄之才,又无识时辨务之明,自以为远在交州,天子无力顾及,就想学赵佗割据一方,如今落得这个局面,实在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他读了那么多书,全白读了。别说不如刘表,连袁术都不如。

  袁术还知道大势所趋,及时向朝廷称臣呢。

  你想学赵佗就能学?也不想想赵佗那是什么形势,岭南初定,人心未附,秦朝二世而亡,大汉初立,无暇顾及南方,这一系列的条件结合在一起,才给了赵佗割据的机会。

  如今岭南作为大汉的疆域四百年,中原王朝也不是暴秦,而是中兴的大汉,天子圣明,兵精将勇,怎么可能让你割据一方。

  这种人,食古不化,罪有应得。

  袁徽被怼得无言以对。

  这些话虽然都是评论士燮的,却像一个个耳光,都打在袁徽的脸上。

  士燮有那样的想法,离不开他们这些中原士人的支持。正是大量中原士人的依附,让士燮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自己可以在岭南建一个小中华。

  席间,袁徽还听到一个消息,他的弟弟袁敏治水有功,可能要封侯了。

  这让袁徽的心情更加复杂。

  袁敏能封侯,他当然高兴。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意味着中原的形势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他不仅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袁敏从小就对经学不感兴趣,只有武艺和治水上下功夫。曾几何时,家中父老都觉得袁敏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家族的希望都在他袁徽的身上。

  如今袁敏要封侯了,他却还在为能不能被赦免而奔波。

  席后,袁徽随高柔回到住处。

  高柔的妻子事先得到消息,已经让人为袁徽准备好了床铺。

  袁徽第一眼,就觉得高柔的妻子不是中原人。她身材修长,眉眼也偏硬朗,口音中自有凛冽之气。

  袁徽鼓起勇气,问道:“嫂夫人是关西人?”

  “妾身是凉州武威人。”

  “嫂夫人贵姓?”

  高柔的妻子看了一眼高柔,笑笑。“妾身姓贾。”

  袁徽一惊。“莫不是贾太尉之女?”

  “是的,不过家父淡泊,不愿声张,还请袁君保密。”

  袁徽惊愕不已,起身再拜,等贾夫人出去了,他才转头看向高柔。“文惠,你真是好手段,连这都瞒着?”

  高柔不以为然。“不是我想瞒你,实在是不想多事。内人的兄弟婚娶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我算是小有门户的了。我成亲之后,没求过她父亲一件事,她父亲也没帮我说过一句话,甚至知道我是他女婿的人都没几个。”

  “贾太尉真是想学张良么?”

  “他想学张良也好,不想学张良也罢,与我无关。”高柔说道:“夏卿,别说我了,还是说你吧。依我之见,明天去见司空,你就不要为士燮说情了。新政推行十年,中原士林的态度已经与之前不同。于公于私,士燮都没有被赦免的理由。你越是用力,越是适得其反,让人觉得泥古不化,甚至是有意与朝廷做对。”

  袁徽很不高兴。“你说的这个人,是天子么?”

  高柔无奈地咂了咂嘴。“夏卿,你又何必掩耳盗铃呢。席间那么多乡党、故旧是什么态度,你还不清楚吗?你要学屈原,以为举世皆浊我独醒,也要看看具体情况。一味固执,不仅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士燮。”

  “士燮还能有更惨的结果?”

  “你不多嘴,他就算自己不能活,族诛的可能性也不大。可是你若一意孤行,可就不好说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北军凯旋

  袁徽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不作为绝非上策。

  知其不可而为之,本就是儒门精神,传自夫子,岂能轻易放弃。

  再者,哪有不发声能活,发声了反而不能活的道理?如果人人都不发声,任由天子一意孤行,不仅是士燮的悲剧,更是儒门的悲剧。

  高柔做了贾诩的女婿,别的没学会,学会明哲保身了。

  次日一早,袁徽对高柔说,他要求见司空周忠,为士燮申诉。若有责任,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其他人。

  见他坚决,高柔没有再劝。

  吃完早餐,高柔就带着袁徽去见周忠。

  听袁徽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周忠抚着胡须,盯着袁徽上下看了好一会儿,一声叹息。

  “我知道了。”

  “周公能否向天子进言?”

  周忠眉头紧皱。“司空府自有司空府的章程。你可以建议,却不能干扰司空府做事。至于是否向天子进言,更不是你能问的事。”

  袁徽很惊讶。“难道司空忘了当年太学生议政的义举了吗?”

  “如今的太学生都在邸报上议政,你若有兴趣,不妨试试。公府卿寺都是处理政事的地方,由不得你们乱来。”周忠扬扬手。“我和文惠还有公事要谈,你不宜旁听,且退下吧。”

  袁徽懵了,稀里糊涂的就被人引了出去。出了门,才意识到自己是碰了壁,不由得仰天长叹,跺跺脚,回到高柔的住处,取了行李,自往天竺客栈,找刘熙去了。

  刘熙正在客栈发愁,见到袁徽,连忙询问情况。

  袁徽心中有气,也不对刘熙说他与高柔、周忠等人见面的经过,对刘熙说道:“我要写文章,为士燮鸣不平。”

  “我写了文章,没什么用。”

  “你说得太客气了。”袁徽大声说道:“乱世用重典,重症下猛药。不说点重话,他们都装聋作哑,起不到作用。”

  刘熙很尴尬,只好不吭声。

  袁徽与薛综等人也是至交,几个年轻人一商量,决定写几篇檄文,向沉默的中原士大夫开战。

  他们原本还担心这样的文章不能见报,还想找找门路,让印坊的校书祭酒放行。结果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校书祭酒简单的看了一下文章,立刻放行。

  次日,袁徽的文章就出现在邸报上。

  ——

  北军到达行在,光禄勋马腾代表天子,到城外迎接士孙瑞。

  见了面,寒喧过后,士孙瑞旁敲击的问起袁徽的行踪。

  马腾一脸茫然,问了身边的随从,才知道袁徽是谁,这两天又有什么动静。

  马腾很不好意思,表示自己闲散,不太关心这些文人墨客的事,平时也不看邸报,不了解情况。

  士孙瑞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打鼓。

  他已经看到了袁徽的文章,颇有那激烈的语气担心,生怕刺激了天子,适得其反。本想先向马腾打听一下,没想到却是打听了个寂寞。

  无奈之下,士孙瑞只好先放下这件事。

  马腾说,天子有诏书,泉陵城比较小,北军就不要进城了,在城外驻扎,士孙瑞带八校尉进城见驾即可。

  士孙瑞扎下大营,沐浴更衣,带着八校尉进了城。

  来到充作行营的院子门口,看着门口当值的郎官,士孙瑞很是惊讶。

  “天子就住在这里?”

  马腾见怪不怪。“泉陵没什么大院子,这算是大的了。好在天子身边也没多少人,用不了多大的地方。”

  “马贵人没跟着来?”士孙瑞开了个玩笑。

  “原本是打算来的,不是又怀上了么,就留在宛城了。”马腾咧着嘴,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这不,三个月前又生了一个皇女,十七斤重,壮实得像头小马驹。”

  士孙瑞吃了一惊,掰着指头数了数。“那这一年时间里,天子又添了三个皇子,一个皇女?”

  “应该是吧。”马腾抚着胡须。“天子子嗣众多,种性强韧,是大汉兴盛之兆。”

  士孙瑞连连点头,也从心里欢喜。

  这百十年来,大汉之所以政权不稳,有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皇嗣传承出了问题。不是没有成年皇子,就是登基不久就早夭。

  如今天子年轻有为,又接连生下皇子,加上皇后地位稳固,传承不存在隐患,自然是大好事,说是兴盛之兆也不为过。

  身后的诸将听了,也觉得是好事,笑逐颜开。

  正说着,赵云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士孙瑞拱手行礼。

  “天子请诸君入见。”

  士孙瑞点点头,与马腾一边说一边进了门。

  关羽一个大步迈了过来,挤到赵云身边。“子龙,别来无恙。”

  赵云笑了。“不如云长意气风发。每次北军有捷报来,我都能到云长的好消息。”

  关羽抚须大笑。“惭愧,惭愧,都是些小功劳。子龙,不瞒你说,北军进入益州之后,就没有打过一场真正的硬仗,都是所击辄破。有时候都等不到我上阵,前面就已经取胜了。尤其是射声营,自从子义做了射声校尉,射声营就是最会抢功的。”

  关羽一边说,一边转身招呼太史慈。

  太史慈含笑摆手,表示不敢苟同。

  说话间,便到了中庭。

  刘协坐在堂上,手里拿着一卷文书,看到士孙瑞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走到廊下,笑道:“我大汉的将星们凯旋了,欢迎啊。”

  士孙瑞赶上几步,在阶下站定,郑重其事的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施礼。“北军校尉,臣瑞,见过陛下。”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八校尉也收起了笑容,神情肃穆地在士孙瑞身后一字排开,齐唰唰的拱手行礼。

  “步兵校尉,臣杰,见过陛下。”

  “虎贲校尉,臣晃,见过陛下。”

  “……”

  “……”

  八校尉行完礼,士孙瑞又躬身说道:“陛下,臣出征两年,射声营长史荀衍除了完成本职工作之外,还协助臣出谋划策。最近那幅益州南部地图就是由他主持完成的。臣自作主张,带他来见驾,此刻在前庭等候。”

  在此之前,士孙瑞就已经通报过,得到了刘协的同意,否则也不敢直接带过来。现在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仲谋,请荀衍进来。”

  站在一旁的孙权应了,快步出了门,将在前院等候的荀衍叫了进来。

  荀衍急趋上前,躬身行礼。

  “射声长史臣衍,见过陛下。”

  刘协打量了荀衍两眼,满意地点点头。

  “颍川荀氏人才辈出,老八龙声犹在耳,小八龙又横空出世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预防为主

  荀衍心中狂喜,几乎落下泪来。

  士孙瑞要推荐他接任北军中侯,他是非常担心的。除了北军八营的同僚之外,最担心的还是天子。

  荀氏风头太劲,他又是袁绍旧部,身份实在太敏感了,天子有无数理由拒绝士孙瑞的推荐。碍不过老臣的面子,召见一下,然后就晾在一旁,就算是不错的结果。

  如今听到天子这句话,他才真正放了心。

  眼见为实,他算是见识了天子的大气,也理解了士孙瑞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士孙瑞对天子的了解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

  见完礼,刘协请士孙瑞等人登堂就座,畅谈这两年来的征程。

  虽说每次战后都会有战报,可是听他们当面讲述,还是难得的享受。

  这支军队虽然兵力并不算多,也就两万上下,没什么特别提得上嘴的赫赫战功。但这正是他们的强大之处。常言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他们之所以看起来如游山逛水一样轻松,就是因为他们无论在将领的指挥能力还是将士的战术素养上,都碾压了对手不止一个层级。

  当然,这背后同样离不开宏观政策上的优势,从根本上化解了潜在对手的根基,让他们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士孙瑞一路走一路推行新政,看似慢,实际进度却并不比孙策慢多少。

  君臣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奉诏参加接风宴的大臣陆续赶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高潮。

  借此机会,士孙瑞向刘协汇报了士燮等人的情况,并不经意地提了一下袁徽刚发表的文章。

  他一直关注袁徽,并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袁徽的文章。

  刘协笑笑。“我也看到了。”

  “陛下的意思是……”

  “士孙公,你觉得他这篇文章会有多少人呼应?”

  士孙瑞想了想。“应该不多,但文章传到各地也需要时间,至少要等一两个月才会有结果。”

  “那就等一两个月再说。”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点时间。司空府、廷尉寺研究判决方案也需要时间的,等等也无妨。”

  刘协笑笑。“趁此机会,正好看看中原士大夫这几年有改变,好为下一阶段的新政做准备。”

  士孙瑞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正如他所料,士燮等人并没有那么重要,天子也从来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最多算是一个测试,一个对中原士大夫的测试。

  这就好办多了。他最怕天子盯着士燮不放,一点操作空间也没有。

  正说着,司空周忠走了进来,径直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臣扫兴来了。”

  刘协诧异地看着他。

  周忠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去。刘协一看,就忍不住地咂了咂嘴。

  居然是西凉驻军长沙扰民案的判决文书。

  这个案子早就审判完毕,周忠这次来行在的任务之一就是报告此案,只是一时没有提交最后的结果。刘协以为他忙,没想到他是等这个时机。

  “周公,非要这个时候吗?”

  “陛下,这个时候最好,臣可是紧赶慢赶,终于赶上这个时候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能使北军将士们安心庆功,又不扰民,臣愿意做个不合时宜的恶人。”

  听周忠提到北军将士,又有扰民的话题,士孙瑞立刻明白了,连忙起身拱手道:“陛下,臣附议。”

  刘协点点头,打开文书看了一遍,随即转手交给了士孙瑞。

  士孙瑞恭恭敬敬地看了一遍,随即又传递给魏杰等人。

  听到刘协与周忠对话时,魏杰等人就猜到了大概,立刻严肃起来,一一传阅文书。虽然觉得有点扫兴,可是在天子面前,却也不便表现出来。

  毕竟周忠说得也有道理,事先警告,总比出了事再处罚好。

  况且北军的军纪一向都不错,只要不放纵,不太可能出现西凉军那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大家都不妨表现得体面一点。

  周忠刚正不阿,北军也不能落了下风。在士孙瑞的带领下,齐唰唰的起身,向天子保证,一定以身作则,严格约束将士,绝不允许出现扰民的恶性事件。

  大臣们见了,纷纷叫好,表示这才是王师应有的风范。

  尴尬的只有张济。

  ——

  天竺客栈,袁徽与刘熙师生围在火塘,默默的喝着茶。

  北军到达泉陵,士孙瑞等人进城见驾,北军将士却没有进城,就驻扎在城外。不少百姓收到消息,都出城去看热闹,城里城外都在谈论北军的军容,却没有人想到北军的军营里不仅有北军将士,还有士燮一族。

  这让他们很惊讶。

  他们本以为零陵离交州这么近,多少会有人为士燮惋惜。

  “天子在泉陵驻跸一年,禁军将士军纪甚严,泉陵百姓对他们印象很好,爱乌及屋了。”薛综解释道。

  他最近随刘熙外出选址,与当地百姓接触得比较多,了解的情况也多一些。

  “禁军如此,那天子在他们的心目中印象岂不是更好?”袁徽小声说道,仿佛怕别人听到似的。

  “那还用说?”刘熙没好气的瞥了袁徽一眼。“若非如此,泉陵百姓会将天子与大舜相提并论?”

  袁徽苦笑。“天子若是大舜,那我们又是什么?”

  刘熙语塞,半天没说话。

  薛综接过了话题。“夏卿,我觉得……高文惠的意见或许有些道理,值得参考。”

  “现在下结论还为之过早。”袁徽有些烦躁。“就算驿道通畅,我和刘公的文章传到中原也要一个月左右。等中原士林响应,撰写文章,形成声势,至少要三个月。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应该是阻止司空府、廷尉寺在三个月以内做出判决。人死了,可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

  袁徽又道:“天子身边的近臣贪恋权位,都不愿意出头。我想回一趟中原,联络故旧,看看能不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名士,一起发声。”

  刘熙刚要说话,薛综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刘熙会意,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事到如今,他们也清楚,靠写文章来呼吁意义不大。新政推行近十年,中原士风早就不是他们熟悉的模样。袁徽不死心,就让他去奔波好了,他们大可不必掺合太深。

  他们都是纯粹的书生,没有袁徽那样的家世和人脉,起不了什么作用,也承担不起后果。趁此机会与袁徽切割,或许是最理智的选择。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一语中的

  袁徽离开泉陵的时候,凯旋的北军刚刚刚举行了献俘仪式。

  士燮兄弟以及主要的附从官员被押解着,在泉陵城的主要街道上走了一圈。泉陵并不算大,半天时间就搞人人皆知,都知道那个想割据交州的士燮是什么模样,自然而然地被拿来和天子对比。

  天子驻跸泉陵一年,泉陵人对他并不陌生。

  对比的结果只有一句话: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百姓不懂那些太高深的东西,他们只是觉得不论是外貌还是年纪,士燮都无法与天子相比。这样的一个人,不在家享清福,抱儿孙,非要造反,这和寻死有什么区别?

  袁徽在船上听到这样的评价,很是无语。

  他不会和陌生人争论,也不认可这样的结论。

  在他看来,士燮本来就没有造反的想法,最多只是有割据一方的心思,即使这样的心思也没有表露出来。比他野心更大,表露得更直白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那些人都能赦免,偏偏士燮就不能被赦免?

  他想为士燮求个公道,也为自己求个心安。

  他不相信中原士林都认同高柔等人的看法,觉得士燮该死,总有人会认同他的观点,支持他的想法。

  他一路北上,每到一地,先查阅最近的邸报,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文章。他看到了一些与士燮有关的报道,但是为士燮鸣不平的人却几乎没有。

  相反,响应蔡琰那篇《以仁立法论》的倒是越来越多。

  一开始,袁徽对这个观点还是支持的。仁是儒门核心观念,以仁主导立法,符合儒门的作风,也表明朝廷对儒门观念的坚持,并没有走到法家的老路上去。

  可是看着看着,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在他看来,以仁立法的主要内容应该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但相关的条令却在讨论如何禁止兼并,如何鼓励实学。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一点是对经学进行压制,将更多的资源转向实学。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在中下层官吏的考核中几乎没有经学的要求,内容仅限于《论语》《孝经》《孟子》《荀子》等几部启蒙书,而且集中在部分篇章。儒家最为看重的五经根本没有涉及。

  袁徽对此忧心忡忡。

  四月初,他赶到洛阳,第一时间求见荀彧。

  接待他的是陈群。

  荀彧还在县里视察春耕的情况,暂时不在洛阳。

  袁徽倒也不介意,他与陈群更熟,也知道陈荀两家的关系。陈群既然在荀彧府中做事,与荀彧交流起来更方便。

  他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最后问陈群。“若是太丘公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置?”

  他虽然不是汝颍人,却对陈群的祖父陈寔并不陌生,知道陈寔不仅是名满天下,更是一个很务实的的人。

  当初大宦官张让的父亲去世,士林厌恶张让的名声,没人愿意去吊唁,只有陈寔去了。张让因此感激陈寔,后来看在陈寔的面子上,帮了不少忙。

  听袁徽提到祖父,陈群心中不快。

  “以我的愚钝,无法揣摩先人的心思,恐怕很难让你满意。”

  袁徽碰了个软钉子,自知失礼,讪讪而笑。

  陈群想了想,又道:“你之前来到洛阳吗?”

  “来过,记忆犹新。”

  “再去看看吧。”陈群说道:“看完现在的洛阳城,你或许会有感悟。”

  袁徽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听了陈群的劝,决定在洛阳城里转转。

  三天后,他收到了陈群的通知,荀彧回来了。

  ——

  荀彧在几个县跑了一圈,刚回到洛阳。人又黑又瘦,但精神极好。

  一见面,他就很兴奋地告诉袁徽,如果风调雨顺,今年他肯定能超额完成任务,让河南郡的百姓人均收入翻一倍。

  袁徽莫名其妙,问荀彧道:“这就是府君如今最关注的事吗?”

  荀彧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拍拍额头,请袁徽入座。“你为士燮的事而来?”

  袁徽点点头,将自己一路上的煎熬说了一遍,然后请荀彧出面,请天子赦免士燮,至少是从轻处罚,不能族诛。

  “谁说要族诛的?”

  袁徽愣住了。“难道……”

  荀彧笑了。“我两天前收到钟繇的书信,提到关于士燮的事。先告诉你结果,免得你担心。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士燮应该不会被族诛,最重的惩处要么是流海外,要么是禁锢。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选择前者,毕竟交州也离海外不远了。”

  袁徽长出一口气,沉重了很多天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是哪位贤者进言,说动了天子?”

  荀彧咧嘴一笑。“你。”

  “我?”袁徽又惊又喜。

  “是的,你那篇文章发表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一人响应。”

  袁徽顿时语塞,尴尬到无地自容。

  “夏卿,处士议政,左右公卿的时代过去了,也不应该再来。”荀彧语重心长的说道:“听长文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洛阳城里,想必有所感悟。洛阳毁于谁之手?董卓肯定难辞其咎,但袁氏兄弟呢?他们就没有责任吗?真要论起来,他们的责任或许比董卓更重。”

  袁徽一声长叹,默默地点了点头。

  “四世三公的袁氏,最后却成为险些倾覆的罪魁祸首,这值得所有人反思,尤其是我们这些以道义自居的山东士大夫。只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治理天下更需要踏踏实实的做事。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很多人连修身齐家都做不到,却天天想着治国平天下,岂不可笑?更可笑的是,这样的人还成了天下士人的领袖。”

  袁徽眉头微皱。“你说的是袁绍?”

  “包括士燮,当然也包括你我。”荀彧严肃地说道:“你之所以为士燮奔走,不就是因为在你流落交州,不能自给的时候,士燮供你衣食?你真要有谋生的能力,何至于仰人鼻息,做人门客,如今欠着人情,不得不还?”

  袁徽臊得满脸通红。“原来在府君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荀彧不急不躁。“那你说,你是怎样的人?天下儒者那么多,比士燮学问好的人不可胜数,因为州郡而被天子惩处的也不少,你又为谁鸣过不平?”

  袁徽哑口无言。

  他觉得荀彧的话就像一把刀,割开了他的伪装,让他赤身露体地站在世人面前。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当者辟易

  陈群坐在一旁,也有些惊讶。

  他是第一次看到温润如玉的荀彧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待一个后生。

  袁徽僵立了半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嘴唇咬出了血。

  荀彧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喝着水,直到袁徽的脸色恢复平静。

  袁徽一声长叹。“府君言辞如锋,当者辟易。”

  “看来你没见过天子。”荀彧笑了。“夏卿,你来得太晚了。天子身边人才济济,想与他见面可没那么容易。与天子论道,你才知道什么叫当者辟易。”

  袁徽神情沮丧。“我虽未曾见过天子,却听过不少传闻,知道他辩才极佳。”

  “不是辩才佳,而是见识高。”荀彧纠正道:“天子不好辩,你不要将他当作辩士看待,否则只会越错越多。”他顿了顿,又道:“夏卿,我说你来迟了,还有一个原因。如今选用官吏,几乎都要经过考试,就算是三公也不会轻易辟除了。要不然……”

  袁徽连忙拱手。“府君误会了,我来见你,只是为士燮兄弟说情,并无求仕之意。既然他们没有性命危险,我也就放心了。”

  荀彧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在这儿住几天,四处看看。”

  袁徽想了想。“多谢府君,我还是想去找舍弟,听说他有意在大河上筑堰,我想去看看,或许能有用武之地。”

  荀彧点头同意。

  虽说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公府辟除,可是随着考试入仕渐渐大行于世,大部分人都会优先考虑通过考试,以免被人看作能力不足,只能走私人关系,将来被人轻视,影响发展。

  袁徽还年轻,不可能一辈子不入仕,去找袁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身份太敏感,帮袁徽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

  送走袁徽,陈群回到堂上。

  荀彧翻看着最近刚收到的邸报,不时的摇摇头。

  陈群上前。“府君为何要瞒袁徽?”

  荀彧不在府中的时候,相关的文书都是由他来处理,他根本没看到钟繇的书信。

  荀彧淡淡地说道:“我没有瞒,只是抢先一步告诉他结果而已,免得他浪费时间,四处奔走,还影响了别人。别人说他,他未必肯听。我说他,他不会反驳。”

  陈群深有同感。

  他与袁徽一见面,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只是他与袁徽年龄相近,不好说得太直接。荀彧则不然,他的身份、影响力无人能比,袁徽更容易接受。

  “府君觉得天子能放过士燮?”

  “只要那些人别惹事,天子才懒得计较一个七十老翁。”荀彧淡淡地说道:“有一件事,先告诉你一声,不要外传。”

  “什么事?”

  “家兄休若,要接替士孙君荣,出任北军中侯了。”

  陈群大吃一惊,随即露出狂喜。“府君,这可是大好消息啊。”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辟袁徽为吏了吧?”

  陈群不好意思地笑笑。“明白,明白。这种时候,的确不宜多事。府君,这么说,友若他们……”

  “钟元常都已经入职律学堂了,友若他们还用担心吗?他们要考虑的,只是找到适合自己的用武之地,不要再浪费时光。”荀彧一声叹息。“盛世将至,时不我待。”

  陈群连连点头,喜形于色。

  荀彧看了陈群两眼,又道:“长文,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成亲吧。”

  “喏。一旦有合适的,我立刻求亲。”

  “曹孟德的女儿怎么样?”

  “谁?”陈群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曹孟德的女儿,上次去长安,你不是见过了吗?丁夫人对你印象颇好,还特地写了信来,问你的情况。”

  “她啊……”陈群有些为难。“她……好武事,一心想考羽林,怕是不合适吧?”

  荀彧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不起武人?我跟你说,你这辈子想封侯是不太可能的,相比之下,她倒是机会更多一些。将来成了亲,生了孩子,继承的很可能她的爵位,不是你的。”

  陈群神情尴尬,一时无语。

  不过他也清楚,荀彧说的是实情。天子重武事,他就算做到三公,也不太可能封侯。相比之下,曹操的女儿曹英好武事,与天子身边的马贵人、吕贵人关系都极好,再加上曹操身为都护,将来从征立功的可能性极大。

  “怎么样?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就做主了。”

  陈群有些扭捏。“府君,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我怕将来闺门不安啊。我可听说,她那脾气急得很,一言不合就动武,有时候还拔刀呢。”

  荀彧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你一个男子,还怕一个女子动武?真要怕,就花点时间练习武艺吧。以后可没人喜欢文弱书生,文武双全才叫真丈夫。若你不是独子,我真想推荐你从军。”

  “好……吧。”陈群无奈地点点头。

  “那你准备一下,先回一趟老家,禀告你的母亲,然后去泉陵。”

  “去泉陵?”

  “北军班师,很快就要进行征讨交州的封赏,丁冲这次一定能加官进爵。趁此机会,也许能同意你的求亲。曹英的婚事不仅要曹操同意,也要丁冲同意,丁夫人对丁冲可是言听计从。此外,曹昂也在交州,这件事,也要他点头才行。”

  荀彧笑笑。“你可能不清楚,曹丕、曹彰、曹植、曹冲都在行在,曹彰是最年轻的散骑,将来必是猛将,曹冲则是天子用心栽培的神童,期望之高,不亚于诸葛亮。”

  陈群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曹氏与天子走得有多近,荀彧又为什么会建议他迎娶曹操的女儿。

  有这么多兄弟做后盾,曹英将来封侯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谢府君。”陈群再拜,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荀彧这是真的为了他好。没有荀彧出面,就算丁夫人看中了他,其他人也未必肯接受。

  荀彧松了一口气,抚着胡须,看着陈群退下。

  为了弥补心中对陈群,对陈氏的愧疚,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如今总算达成心愿。

  他原本还担心陈群会拒绝,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在家族前程的压力下,陈群已经完成了心态转变,不再是那个自恃家世,目无余子的少年名士,学会了面对现实。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荀彧也说不清楚。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循序渐进

  刘协合上习题集,抬手用尾指挠了挠眉心,突然有些庆幸。

  亏得诸葛亮对政治的兴趣大于学术,要不然早就漏馅了。

  数学这东西真是很依赖天赋,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自己靠着穿越者的优势,装了几年高手,如今面对两个天才少年,有点装不下去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工作之后,高等数学之类的就没怎么用过,除了一些概念,大部分都已经忘光了。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中学数学,但那些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没有太明显的代差,只用了三五年时间,一批高手就赶上了他。

  论思想,他还有点余额。

  论技术,他已经被掏空。

  再过一段时间,他在算学上就没什么好教周不疑、曹冲了,还是让他们跟着赵爽等人去做研究比较好。再跟着自己,怕是会被耽误了。

  “你们的进步很快,明天起,就去讲武堂,随赵祭酒学习吧。朕最近太忙,恐怕没时间指导你们了。”

  周不疑和曹冲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拱手施礼。

  “唯。”

  曹冲又问道:“陛下,臣冒昧,敢问是立法的事,还是封赏的事?”

  刘协瞥了曹冲一眼,有些意外。

  曹冲虽然年少,情商却高得离谱,甚至比智商还要出色。他怎么会问这种一看就知道不太适合的问题?

  “你有什么想法?”

  “臣有一事不解,关于立法的,想请陛下指教。”

  “说来听听。”刘协十指交叉,抱有腹前,来了兴趣。

  讨论数学,他怕露怯。讨论这些,他可就不困了。

  事实上,他已经在考虑以后将主要精力用来启蒙他们的政治、经济,从一开始就给他们打下实事求是的基础,免得被经学带歪了之后改不过来。

  曹冲拱手再拜。“臣最近经常听人讨论立法之事,关于内外朝,大致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取消内朝,政由三公,天子垂拱而治。一种是强化内朝,天子决策,三公施行。支持前者的理由是人非对贤,孰能无过,天子虽贤明,毕竟一人而已,难以遍及所有政事。有权而不能用,必被左右所趁,不如授权三公,天子行监督之责。支持后者的理由是三公各有专长,事务繁多,又牵涉切身利益,难免顾此失彼,反不如天子高瞻远瞩,旁观者清,可以决策。”

  刘协听完,会心一笑。“你自己怎么看?”

  “臣觉得都有道理,无从抉择,所以才想请陛下指点。”

  “元直,你呢?”刘协又看向周不疑。

  周不疑也说道:“臣与苍舒讨过多次,未有定论。”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定论就对了,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有定论。”

  周不疑与曹冲互相看看,更加疑惑。

  “你们都读过荀子的文章,当知学与思的关系。施政与学习近似,同样有思和行的关系。思而不行,只是空想。行而不思,必落下乘。前者是道,后者是法。儒则介于两者之前,而近道。从这个角度来看,内朝决策,三公施行,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方案。”

  周不疑想了想,说道:“陛下所言有理,天子垂拱而治,近乎无为,未免被动。”

  “没错。天子垂拱,无为而治,是上古之政。有人说是空想,有人说是史实,孰是孰非,且不去论他。但是有一点不可忽略。”

  刘协欠了欠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上古蒙昧未开,君主掌祭祀之权,沟通天命,才能垂拱而治。自夫子立学以来,民智渐开,岂能恢复上古之政,全凭天意行事?有了问题,不集思广益,却去殉人祭天?”

  周不疑、曹冲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

  以人祭天这种事,想想都觉得野蛮。

  秦穆公行人殉,秦人哀之,作《黄鸟》之诗,一直被人当作秦人野蛮落后的象征。相比之下,中原很早就废除了人殉。

  现在别说恢复人殉,想想都觉得荒唐。

  “但天子决策,三公施行,也有其难行之处。”刘协接着说道。

  曹冲提到的这两种意见,他都知道,大臣们之间已经讨论过多次。甚至可以说,曹冲有此问,就是大臣们想借曹冲之口来试探他的态度。

  毕竟所谓的内外朝只是由头,真正的关键在于皇权。

  要不要限制皇权,如何限制,才是这场争论的核心。

  既然涉及到皇权,当然要说得委婉一些。就算是再坚持限制皇权的大臣,也无法否认他这个中兴英主的影响力。没有他,大汉不可能有今天。现在说限制皇权,不就是过河拆桥,甚至还没过河就想拆桥?

  之所以还有人敢提,只是因为一个原因:他之前就放过风,他将来要西征,由太子监国。

  既然要西征,那限制皇权对他个人的影响就有限了。趁此机会,形成制度,对后继之君加以限制,才是很多大臣的目标。

  就他个人来说,他也是赞成限制皇权的,毕竟这是历史大趋势,也是现实要求。

  随着管理的精细化,天子大权独揽是维持不下去的。要么勤政累死,要么躺平摆烂,两者都不可取。

  所以,他支持限制皇权,但是不能急于求成,要循序渐进。

  “一是决策绝非凭空而定,需要了解大量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只能由三公而来。若是三公提供的信息有误,决策自然也无从落实。二是三公施行,是否符合决策之意,有无偏颇,同样是个问题。若事有不谐,是决策有误,还是施行有误?不管将责任推给哪一方,都有失公平。”

  曹冲皱起了眉头。“依陛下之见,又当如何?”

  “总体上,内朝、外朝应该有所分工,但又不能分得太清,太绝对。”刘协沉吟道:“具体怎么分工,才能兼顾效率与公平,可能还需要斟酌。有一点,应该是明确的。权力不仅要和能力匹配,更要和责任挂钩。任何人,包括天子、太子在内,都不能只享受权力的好处,不承担责任。当然,三公更不能例外。”

  周不疑沉吟片刻。“陛下,人力有时而空,事则永无止境。当我大汉铁骑踏遍天下,四海皆行华夏衣冠,天子一人,又如何能治天下?所以这内朝还是必须要有的。不仅要有,还要集天下之英俊,以为国之元首。”

  刘协点头赞同。“不仅要有人,更要有技术。这也是我建议你们去研习实学的原因。政治不能脱离经济基础,而科学技术则是第一生产力,技术进步决定着经济基础,进而决定政治形态。”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人心所向

  “陛下是这么说的?”周忠喜出望外。

  周不疑笑道:“周公,我们可没有矫诏的胆子。这都是陛下亲口所言,每一个字都记在起居注上。周公若不放心,不妨到太史处申请借阅。”

  周忠哈哈一笑,转头看了一眼高柔、钟繇等人。

  他们是负责修订法律的小组,为了是否限制皇权、如何限制皇权的争执不下,如今终于得到了天子的口信,可以向前推进了。

  他当然要去太史署申请借阅起居注。这么大的事,必须看到白纸黑字,才能最终确定,免得理解有误。

  为这了件事,他不仅头发白了,胡须都被捻断了无数根。

  有时候急了,他就大骂杨彪、贾诩,说好的三公议政,一个躲在南阳,一个虽然在天子身边,却天天装神弄鬼的修道,就是不参与讨论,只有他一个人劳心费力。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接任司空。

  当然,这只是一时气话。

  最后还是钟繇想了个主意,让曹冲、周不疑借着讨论学问的机会,探一下天子的口风。

  他们是天子最器重的天才少年,就算有什么冒犯之处,天子也不会计较他们。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而且物超所值。

  天子不仅传达了他的态度,而且做了进一步阐述。

  天子反对取消内朝,并不是舍不得权力,而是认为现实不允许。三公有太多的政务需要操心,未必能余力考虑决策的事,这个任务只能由天子来承担。

  “行,那就这样,多谢你们两位小友了。”周忠起身,客客气气地向周不疑、曹冲行礼,吓得两个少年连忙起身避席,口称不敢。

  周忠正色说道:“你们不要小看这次立法。这部新法修订完毕,意义不下于当年董仲舒春秋决狱。春秋决狱只是在儒家五经中打转,未免有刻舟求剑之嫌。这部新法以仁为本,直追夫子本意,是儒门大道在当今的践行,更符合儒门求新求变,与时俱进之意。”

  钟繇、高柔都表示赞同。

  他们对这部新法同样寄予厚望,希望能一代风气,为大汉再兴五百年保驾护航。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足够的动力夜以继日的讨论每一条文字,务必做到既有儒门经义根据,又符合实践,还能指导未来。

  送走周不疑、曹冲,周忠依然兴奋难以自抑。

  “文惠,元常,大法根本已定,士燮兄弟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当然,我们从来没拦着司空府。”高柔笑道。

  周忠一愣。“文惠,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繇说道:“周公,如何判决士燮兄弟,本来就与新法无关。新法不问旧事,之前的事,自然要按之前的法来判。之所以拖延至今,你真是因为新法未立,没有依据吗?”

  周忠眼珠转了转,笑而不语。

  钟繇转身拍拍案上的邸报。“我已经统计过了。自从袁徽的文章发表以来,附和者屈指可数,反倒是反驳的文章更多一些。由此可见,稍有见识之人,都知道天子乾纲独断固然不可取,处士操控舆论,左右公卿同样不可行,还是依法治国更合理。”

  周忠目光闪烁。“你们精研法令,说说应该如何判处?”

  钟繇不假思索。“渎职,越权,擅自封拜。”

  周忠吓了一跳。“这岂不是要杀?”

  “按律自然要杀。不过士燮七十有余,余日无多,兄弟几年也都年过花甲,加上其族人已经被杀,请天子下诏赦免其死罪,流放海外,应该没什么问题。”

  周忠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

  周忠很快就做出了判决,亲自将文书送到了刘协面前。

  刘协看完之后,沉吟半晌。

  判决文书写得很老道,将判处依据说得清清楚楚。刘协虽然觉得就这么放过士燮兄弟过于宽仁,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当然,如果他坚持要杀士燮,也能做到,只是这样一来,就违反了他自己说的依法治国的原则,得不偿失。

  “士家还有多少人?”

  “包括士燮幼孙在内,一共三十七人。”周忠拿出一份名单,双手递了过去。

  刘协接在手中,打开一看,愣了一下。

  这份名单上可不止三十七人,至少有三四百。只不过大部分名字上面都有一个红色的圆圈。

  “这是……”

  “回禀陛下,这是苍梧士氏的族人名单,上面用朱砂标识的是已经被杀的。有些是阵亡,有些是病死,大部分是被孙策部所杀。”

  刘协眉头一跳,看向周忠。

  周忠再次拱手。“陛下,臣昧死敢言。士燮辜负朝廷,万死不能赎,但其年过七旬,余日无多,其族九成身死,与覆族无异,足以警告来者。上天有好生之仁,陛下不妨赦其死罪,处以流刑,使其子孙感陛下之怀……”

  刘协抬手,打断了周忠。“周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行,就依你的意见,处以流刑吧。”

  说完,他提起朱砂笔,在判决文书上写了一个字。

  可。

  “谢陛下。”周忠如释重负,躬身再拜。

  “周公最近为制新法,焚膏以继,辛苦了。”刘协离席,将周忠扶了起来。“看到周公如此用心,朕心甚慰。”

  周忠鼻子一酸。“陛下,老臣愚钝,积重难返,唯陛下宽容,记功忘过。老臣感激铭内,幸甚幸甚。”

  刘协也有些感慨。

  虽说周忠时不时的还有些老思想作祟,可是比起建安初年,如今的周忠已经改了很多。作为一个老臣,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了,不能要求太高。

  况且周忠已经年过六旬,身体又不怎么好,再过几年,就要致仕了,就让他站好这最后一班岗吧。

  “周公要保重身体,增设长史的事尽快办了吧。”

  “唯。”周忠大喜。“臣尽快拟一份候选名单,请陛下过目。”

  “名单确定之后,将律学堂拟定的新法草案抄写几份,先请他们过目,提些意见,就当作他们的入职考核。要做好司空府的长史,可不仅要有理事的能力,还要有足够的见识。必要的时候,让他们到律学堂来进修,周公不妨亲自给他们讲讲课,扶他们一程。”

  周忠笑得合不拢嘴。

  有了天子这个安排,他这新政第一任司空的位置就稳了,将来必能在青史有传。

  “陛下圣明。”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未来可期

  周忠告退,回到临时的司空署。

  钟繇、高柔都在堂上等着,看到周忠进来,他们便相视而笑。

  不用说,肯定是如愿以偿,否则周忠的笑容不会这么灿烂,脚步不会这么轻快如风。

  两人同时起身,向周忠拱手施礼。

  “祝贺周公。”

  周忠哈哈一笑,甩甩袖子。“坐,坐,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钟繇很惊讶。“还有好消息?”

  “天子要我增设长史,还要安排他们去律学堂进修,你们二位以后要辛苦了。”周忠眉开眼笑。钟繇、高柔都是熟人,他也不用掩饰心中的喜悦。“到时候,我如果有空,也会去说几句,不过主要责任还是你们的。尤其是这新法,会是讨论的重点。”

  周忠说着,将手里的文稿抖得哗哗作响,正如他此刻雀跃的心情。

  钟繇也是喜出望外。“天子要将这新法作为增设长史的教材?”

  周忠入席,长出一口气,才将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对钟繇说道:“元长,你入了律学堂,这长史之位怕是吸引不了你,我也不勉强了。可是这推荐人选,你可不能置身事外。新政设立之初,总有不周到的地方,须有精明能干之人打好基础,后来人才有章可循。天子顾念老臣,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老了,精力不济,只能让你们辛苦一些。”

  钟繇笑了,连连拱手。“周公言重了。你可一点也不老,再干十年不成问题。”

  周忠哈哈大笑,连连摇手,谦虚了几句。

  知足不辱。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知足了,不想赖在朝堂上,堵别人的路,让人嫌恶。

  如果可能,他也想学杨彪、贾诩,做个安逸的三公。

  所以,挑选合格的长史至关重要,至少不能比张松、祢衡等人弱,被司徒府比下去。

  周忠吩咐置酒,要小酌两杯。

  ——

  数日后,一则消息出现在邸报上不起眼的角落。

  故交阯太守士燮擅自封拜,兄弟并列州郡,不受诏命,抗拒王师,其罪当诛。天子悯其年老,家族覆灭,特减死一等,流放日南。

  这则消息波澜不惊,不注意看,很容易漏过去。

  相比之下,另一则消息则占据了头版。

  天子依仁重法,司空府将优选官吏,研习法律,拟定新法,以体现圣意。兹使各州郡举荐明法之人,赴行在,参与考核,并为新法提供建议。

  消息之后,节选了新法的总纲和部分条文。

  有心人一看这些节选内容,立刻想到了不久前的文章《以仁立法论》。

  如果说那篇文章只是论理,新法就是在落实理论,将之变成一条条切实可行的条文,变成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这可比士燮的下场引人关注。

  而朝廷立法之前,先公布条文,征询民众的意见,更是闻所未闻的举措。

  于是乎,不管是否有意应选司空府,凡是对朝政还算关心的人都开始关注新法,哪怕这些条文还只是一小部分,最多算是管中窥豹。

  这股热潮首先在行在兴起,官员们不管是不是与司法有关,茶余饭后,都会聊上几句新法。有的关注新法内容,有的则关注立法本身,有的则纯粹是八卦,猜想谁会进入司空府长史的候选名单。

  其中难免奇谈怪论,甚至是阴阳怪气的说法。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报告,有大臣为此表示担心,觉得不能太过放纵,低级官吏评价朝政很可能会演变成清议,再现当年处士横议的景象。

  刘协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安排人关注邸报上的反应。如果有好的文章,要加以点评,重点推荐,发挥舆论引导的作用。

  ——

  晚饭后,刘协出门散步消食,曹冲跟在后面,君臣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天文到地理,从古代到将来,从眼前到万里之外,漫无目的。

  不知不觉,话题又转到了西征。

  曹冲说到了一件事,不仅他的父亲、兄长想随天子西征,他的姊姊曹英也想随天子西征。她一直苦练骑射,想考羽林骑,为此还多次写书信,向父亲曹操求助。

  求助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良马,还有支持。

  嫡母丁夫人反对她习武,希望她能嫁个好夫婿,相夫教子。

  因为屡教不听,丁夫人对曹操的意见越来越大,觉得就是他在背后捣鬼,一心想让她孤苦伶仃,无人相伴。

  丁夫人自己没生孩子,将曹昂、曹英视如己出。曹昂已经外放为官,常年见不到面,曹英再远征西域,丁夫人就真成了一个人,形同守活寡。

  刘协听了,也有些感慨。

  西征虽然还没开始,却已经影响了很多人,曹操一家只是其中的代表罢了。

  正说着,曹彰赶了过来。

  “陛下,河南尹荀彧的使者求见。”

  听说是荀彧派来的使者,刘协立刻让曹彰带人过来。他在路边停下,准备了解一下河南的情况,看看荀彧能否实现诺言。

  曹彰却不离开,脸上带着怒气,用力向曹冲使眼色。

  刘协看得清楚,忍俊不禁。“有什么事就直说,不要藏着掖着。”

  “唯。”曹彰盯着曹冲,得到了曹冲的点头后,拱手说道:“陛下,陈群除了来汇报情况,还是提亲的。”

  “提亲?”

  “他托荀尹做媒,想娶我姊姊曹英。”

  刘协转头看了曹冲一眼。

  他这时候才明白,曹冲刚才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有意为之。如果他刚才表示一下态度,很可能就会在无意中决定了这桩婚事的成败。

  “你不赞成?”

  “那个书生除了嘴硬,身子骨弱得很,我怕他禁不住我姊姊两拳。”曹彰撇撇嘴。“再说了,他是陈元方独子,肯定要留在中原守祖坟的。嫁了他,我姊岂不是不能西征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相隔万里,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

  曹冲说道:“兄长,现在说西征为时过早,姊姊就算嫁了,也有足够的时间生子。陈氏有了后裔,西征就没什么问题了。再者,西征不仅需要精兵猛将,也需要通晓政务的文官,陈长文虽然有些迂腐,终究还年轻,又随荀尹历练,还是可造之材,未必不能随行。”

  他打断了曹彰。“天子在此等候,你不必多言,影响公事。”

  曹彰不敢多说,深深地看了曹冲一眼,转身去了。

  刘协在一旁看着,暗自感慨。

  曹冲虽然年幼,却比曹彰更有气度,更有主见。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兄弟中的主心骨。不出意外的话,他也许会成为曹家的下一代家主。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时势如潮

  陈群很快赶了过来,躬身行礼。

  刘协仔细地打量着他,嘴角不经意地挑过一丝笑意。

  陈群走路依旧从容,只是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多了几分干练,少了几分做作的矜持。

  这说明他的心态上可能有所不同,不再是那个觉得躺在祖辈名声上就可以平步青云的天真少年,而是要用自己的努力来换取荣华富贵。

  陈群随后的表现验证了刘协的判断。他条理清晰的汇报了荀彧这两年来的工作成绩,不仅各种数据对答如流,很多细节也说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亲身经历,而非道听途说。

  再看看他那张微黑的脸,可以想见,这两年在河南跟着荀彧走了不少地方,协助荀彧处理了不少政务,甚至有些事就是他直接处理的。

  比如以硝石制肥的试验,他就说得非常细致。

  刘协非常满意。

  等陈群告退,他对曹冲、曹彰兄弟说道:“你觉得他能胜任西行的艰苦吗?”

  曹冲点点头。曹彰抬起手,摸了摸脑袋,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人都是会变的。”刘协感慨地说道:“栽好梧桐树,自有凤凰来。朝廷有了好的用人政策,就不用担心没有人才。”

  曹冲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所谓时势造英雄,唯有圣人能造时势。”

  “也不尽然。”刘协继续向前走。“就算是圣人也不能逆势而行,只能顺势而为。圣人异于常人处,在于不为眼前所惑,能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可若是让他以无为有,那也是做不到的。以夫子之执着,知其不可而为之,不也一样望川兴叹,逝者如斯夫?”

  曹冲沉默不语,眼中却露出光来。

  曹彰眼中疑色更浓,一会儿看看刘协,一会儿看看曹冲,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

  见完驾,陈群立刻找到了钟繇。

  看到陈群,钟繇很兴奋,问陈群对士燮的处理结果是否意外。

  陈群却说,在此之前,荀尹已经做出了预判,分毫不差。看到邸报时,他一点也不意外。

  钟繇问了经过,大笑之余,又不禁感慨。

  论对天子的了解,他不如荀彧太多。

  当初做出判决,由周忠去汇报时,他们都捏了一把汗,担心天子不肯。没曾想,荀彧在千里之外就得出了结论,而且信心满满。

  得知陈群此行还有提亲的任务,而且提亲的对象是曹操的女儿,钟繇多少有些意外,理解不了荀彧的安排。在他看来,曹氏父子受天子影响极大,对西征建功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执念,曹英也不例外。以他所知,除非陈群愿意西行,否则这门亲事不太可能成功。

  丁夫人虽然对曹昂、曹英有抚养之功,却做不了主。

  她虽然一直在长安,却深居简出,根本不知道年轻一辈在想些什么。

  陈群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西行也不是不可接受。”

  钟繇诧异地打量着陈群,欲言又止。

  他觉得陈群似乎没有必要对这门亲事如此执着。以他的家世和才能,就算不娶曹英,也不用担心没有佳偶,完全没必要跟着曹英背井离乡,远赴万里。

  “钟公可能不清楚,我在荀尹身边,经常收到荀长倩从西域送回的消息,对西域并不陌生。”

  陈群笑了起来,带着一丝掩饰得很好的得意。在他看来,钟繇终究还是年纪大了,对新事物的接受太慢。随着西域商路的畅通,汉胡商人往来,西域的典籍、货物进入中原的同时,各种人文、地理也不再陌生。

  更别说还有荀恽的书信。

  对他来说,西域和凉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更远一些而已。

  也许用不了百年,西域就会纳入大汉的疆域,到时候中原人到西域做官,就和现在的关东人到凉州做官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蒸汽机能在百年之内成为现实,代替马匹,往来西域的时间大大缩短,去西域或许不会比现在来零陵更麻烦。”陈群不紧不慢地说道:“百年看似很久,也就是两三代人而已。若是再快一些,比如说五十年内,我或许可以坐着蒸汽机荣归故里。”

  钟繇看了陈群片刻,抚须而笑。

  “好,好,这才是我大汉少年应有的意气。”他兴奋地站了起来,走到陈群身后,双手按在陈群肩膀上。“我现在总算明白天子的意思。十年新政,便有如此变化,百年之后,又将是何等盛世?可惜,我看不到了。长文,我很羡慕你啊,如果能年轻二十岁……”

  他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下去。

  他经常为自己年过半百,功业未就而惋惜,但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真实,更强烈。

  从陈群身上,他看到了光明灿烂的未来,但他却等不到那个未来了。

  如果他现在正当壮年,或许也会和陈群一样,壮怀激烈,不会以西域万里为畏途。

  陈群起身,拱手笑道:“钟公不必如此。虽然你已经年过半百,但你身体强健,心胸开阔,寿至期颐也不是难事。若所料不差,三十年内,盛世必至,甚至可能更快。”

  钟繇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期颐不敢望,耄耋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他想了想,手一挥。“明天就去找华佗请教五禽戏,不亲眼看一看盛世,我死了也不瞑目。”

  “一定能如愿。”

  两人相视而笑,重新入座。

  陈群讲起了荀彧这两年的成绩。得知石韬、孟建等一群汝颍后生真将硝石变成了肥料,使得亩产增加三成以上,钟繇非常兴奋,不知不觉地向陈群靠了过来,凝神倾听,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小儿。

  陈群说完了河南的事,又说起了沿途的见闻。

  他这一路走来,最感兴趣的就是蒸汽机。

  研究蒸汽机最积极的就是洞庭船官,据说有七八个小组在努力,既互相竞争,又互相协作,还定期召开会议,通报进展,或者进行比试。

  据说船官出了悬赏,谁先造出可用的蒸汽机,不仅能得到一大笔钱,还有机会获得船官的股份,从此躺在家里收钱。

  钟繇将信将疑。“这蒸汽机这么重要?不会是一时风气吧。”

  陈群微微一笑。“钟公,现在船越造越大,人力已经难以推动。真能造出蒸汽机,等于突破了桎梏,从洞庭湖走进大海,收获之大,岂是万金可比?如此收益面前,谁肯落后,谁敢落后?”

  钟繇抚着胡须,感慨地说道:“是啊,时势如潮,不进则退,谁愿意成为被抛弃的人呢。”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宽严皆误

  新法的消息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邸报上迅速出现了大量的文章,有针对新法具体条文的,有针对以仁立法的思路的,有支持的,有批评的,不一而足,非常热闹。

  刘协非常关心这些文章,命人收集起来,分类存放,对其中有新意、有见地的文章组织讨论。遇到好文章,还会命人送给周忠、钟繇等人,让他们重点关注,最好能和作者联系,进一步征求意见。

  立法是百年大计,不能仓促,宁可多花点时间征求意见,尽可能达成一致,争取各阶层的支持。实在无法一致的地方,也要取得相关利益方的理解,减少新法推行的阻力。

  周忠很赞成刘协的观点,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年纪大了,体力不足,已经无法支撑他完成如此繁重的任务。

  增设长史便成了必须。

  经过推荐、评选,几个人选先后进入了刘协的视野。

  其中包括冀州刺史满宠、益州刺史李严、青州刺史伊籍,都是年青才俊,李严更是刚刚被任命为益州刺史不到一年,便以行事果决,雷厉风行而闻名。

  与周忠商量后,刘协将这三人调入司空府,设为长史,协助周忠处理具体事务,减轻周忠的压力。

  与此同时,在征得周忠同意的前提下,刘协又与钟繇、高柔协商,除了他们二人协助司空府主持新法的修订之后,再从律学堂抽调人手,具体负责新法的理论探讨,并在合适的时候在小围范内进行试点。

  那些对讨论新法有兴趣,却对具体事务不感兴趣的儒生、名士一概纳入律学堂的管理范畴,给予员外郎的编制,并象征性的给予一定的报酬。

  钟繇、高柔正中下怀,迅速在邸报上发布招贤公告,广招天下名士,为新法献言献策,共商国事。

  这份招贤公告一经发布,便如一块巨石投入水中,让本就牵动了无数关注的新法再次成为焦点。即使是再苛刻的人,也能从这份公告中看到朝廷的诚意,看到朝廷以仁立法的决心,无法再斥之为沽名邀誉、口惠而实不至。

  更多的文章涌现,更多的人向泉陵汇聚,以至于泉陵令魏陶上书太守府,要求扩建学舍,为从外地赶来的名士、儒生准备住处,并趁此机会扩大郡学规模,让更多的百姓子弟有读书的机会。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刘熙一样,固守高深的学问,治学之余,教几个蒙童,增加一点收入,也是不错的选择。抓住这个机会,整个零陵郡将迎来一次跳跃式发展,泉陵更是受益最多。

  天子驻跸泉陵已经一年有余,迟早要走的,不抓住这最后一波,他们会被泉陵人戳脊梁骨。

  ——

  “陛下,发现了一篇好文章。”周不疑、曹冲并肩走上了大堂,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谁的大作,竟能让你们如此激动?”刘协放下笔,笑道。

  这两个神童在他身边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起点高,一般的文章很难让他们如此失态。

  “陛下先别看作者名字,看了文章再说?”周不疑故作神秘。

  刘协瞅了他一眼,哈哈一笑,点头同意了。

  周不疑转身,拿起一张签纸,贴住了作者的名字,然后才将文章递了过来。

  刘协扫了文章一眼,便觉得字迹有些眼熟,应该是一个熟人。他也没多想,随即读起了文章。

  文章的名字很直白——《宽严皆误论》,内容也很实在,虽然时间跨度极广,从战国说到当下,立论却非常朴实,紧紧围绕文章标题。

  文章论述了有史记载以来的政策得失,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施政当宽严相济,综合考虑不同人群的利益,既要保证公平,也不能罔顾效率。如果一味偏颇,哪怕初心是好的,最后也很难落到实处,更别说取得理想的结果。

  文章说理透彻,但最精采的却不是说理,而是举证。

  这篇文章用近一半的篇幅介绍了一个社会调查,针对经济情况,将数千户分成三类,衣食无忧的富户,满足温饱的中等家庭,以及温饱得不到保证的贫民,分析了他们的人才培养的动力、成果。

  最终的结论是,温饱得不到保证的贫民情况最差。

  在生存还是问题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挤出原本就不多的口粮去供养子弟读书,子弟不能读书,就无法得到更好的机会,别说做官,就连进工坊做工都做不了收入更高的技术工种。

  但是他们想改善生活的动力很强,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就能付出全部的努力。

  对这样的家庭来说,少量投入,就能产生极大的收益,应该成为重点扶助的对象。

  温饱能够满足的家庭最理想,不仅有一定的基础,而且有足够的动力,不需要额外的投入,只要朝廷有合适的政策,提供足够的上升空间,他们就会付出足够的热情和努力。

  衣食无忧的富户最难出人才。

  虽然条件最好,但动力却最弱。因为衣食无忧,有的人更是不愁仕途,读不读书,读得好不好,都不重要。除非有更高的信念,并且有极强的自律,否则在他们身上投入多少资源都是浪费。

  因此,朝廷应该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前两类家族,适当压制条件最好的家族,才能取得最大的收益。

  适当压制条件最好的家族,并不是为了打压而打压,而是给他们一定压力,才能促进他们修身养心,进而成才。

  这也应了孟子那句名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一点压力也没有的人,是很难成才的,大概率会成为纨绔或者败家子。

  因为有具体的数据支持,这个原本是老生常谈的结论也变得丰满起来,让人很难不信服,也很难反对。

  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族花了大量钱粮,最后却养出一堆废物。

  寄希望于人的自律,等于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圣人,未免太理想化。除了那些满脑子只有圣贤、经典,不知人间疾苦的儒生,没有人会相信。

  看完文章,刘协沉默了片刻。“谁写的?”

  周不疑、曹冲互相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不妨猜猜。”

  刘协咂了咂嘴。

  他觉得文风很熟悉,名字就在嘴边上,却一时想不起来。

  主要是这种以数据支撑论点的社会调查第一次见,而有条件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更不多。

  “我有几个备选名字。”

  “陛下说来听听。”

  “尊兄苍梧太守曹昂。”刘协看向曹冲,先提到了曹昂的名字。

  在他看来,曹昂是有机会,也有这个见识的。

  曹冲笑着摇摇头。“多谢陛下谬赞,臣会转告家兄。但是很可惜,不是他。”

  “常山太守杜畿。”

  “近了,但不是他。”

  刘协笑了。“那就是赵相诸葛亮。”

  曹冲、周不疑抚掌而笑。“陛下可谓知人。”

  刘协看了看手里的文章,哑然失笑。

  诸葛亮写《宽严皆误论》,这还真是宿命啊。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不忘初心

  刘协很欣慰。

  诸葛亮的智商一如既往的在线,并没有被他耽误,反而在他的引导下提前开悟了。

  沿着这条路发展下去,二十年后,大汉将迎来第一位真正符合他期望的司徒。

  诸葛亮也许无法在军事上一展天赋,可是将精力集中到民政上之后,他会爆发出更强大的战斗力,将大汉的生产力水平快速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有了强大的生产力,还用得着担心军事不强?

  不存在的。

  真正的军事实力靠的从来不是灵机一动的奇谋妙计,而是经济、文化等软硬实力形成的综合实力,除非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否则根本用不着什么奇谋妙计,直接用实力堆死你。

  某种程度上,诸葛亮就是这样的硬核军事家,而不是演义中那种靠锦囊妙计克敌制胜的军事家。

  可惜的是,蜀汉的基本盘太小,撑不起他的梦想。

  但凡蜀汉的实力再强一些,他真有可能改历史,逆转乾坤。

  现在,他给了诸葛亮一个更大的舞台,就看他能有什么样的表现了。如果大汉真有一统天下的那一天,诸葛亮就算不在前线统兵,也必然是最大功臣之一。

  谁说只有战场上斩将杀敌的才是功臣?

  比起开悟,诸葛亮的做法更让刘协欣慰。

  他没有直接发表在邸报上,还是先送到行在来,请他过目,这既是身为臣子的谨慎,更是一种难得的谦逊。即使他很聪明,领悟了天子施政的原则,并付诸实践,依然保持低调,先向天子请示,而不是迫不及待的发表,享受人们的欢呼。

  “你们都看过了?”

  周不疑和曹冲相视而笑。“看过了。”

  “感觉如何?”刘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补充了一句。“你们觉得这篇文章好在何处?”

  “务实,透彻。”周不疑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虽然这篇文章没有高妙的字句,讲的道理看起来也不过中庸的窠臼,但结合实际,立论坚实,令人信服。”

  曹冲补充道:“也正因为用字平实,全篇无一僻典,但凡读过半年书的人都能明白,没读过书的人也能听明白,毋须刻意讲解,是以受众极广。一旦发行,必然风行。不仅如此,还能常读常新,时有发现。如果能运用到自己的实践中去,简直就是对圣人之道最好的践行。”

  刘协忍俊不禁,心中的喜悦又添了一成。

  与其说这是周不疑、曹冲对诸葛亮文章的认可,不如说是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终于在年轻人身上开花结果。等他们走上舞台,他们将和诸葛亮一样,成为有强大行动能力的理想主义者。

  大汉将在他们这一代人的建设下,走向辉煌。

  未来将至。

  刘协感慨了一番,忽然意识到自己比周不疑、曹冲不过年长十余岁。如果自己活得够久,完全可以亲眼看到他们的成就,看到自己种下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甚至是茂密丛林。

  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兴奋起来。

  “取笔墨来,我要写几句案语。”

  ——

  一直以来,刘协都保持着克制,尽可能避免在公开场开评价哪位大臣的言论,以免有人为了迎合他而发违心之论。

  这一次,他要为诸葛亮的文章写按语,除了如曹冲、周不疑所说,诸葛亮的文章极为平实,如果不加以提醒,极易为人忽视之外,还有借此机会转变政策的用意。

  交州平定,天下重归太平,不仅之前的一些战时政策需要调整,急于西征的冒进思想也要适当的泼一泼冷水,免得臣民的头脑过热。

  当务之急,还是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并将大汉士人的风气引导到位,并集中力量,发展生产力,为下一步的发展打好基础。

  只在基础坚实,将来才能飞得更高更稳。

  社会发展自有其规律,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实现的。

  以中兴英主的威望引导民风士气,将一些积弊痼疾解决掉,深化改革,为后继之君排除障碍,比匆匆西征更有价值。

  有些事,只能他来做。

  刘协用了一夜时间,写了一篇长达两千字的按语,篇幅和诸葛亮的文章接近。一开始,他自己还没想到这一点,等曹冲一边读一边惊呼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表达欲太强,喧宾夺主了。

  但是反复读了几遍后,他决定还是全文发表。

  算是这十年以来的总结,以及接下来十年的展望吧。

  曹冲赞同这个观点,只是建议单独发表。

  毕竟作为按语,篇幅太长,不仅喧宾夺主,而且头重脚轻,会压住诸葛亮的文章。

  刘协想了想,接受了曹冲的建议,让诸葛亮的文章先发。

  他这篇按语则改为评论,算是对诸葛亮的呼应。这样既能体现对诸葛亮文章的重视,又不至于夺了他的风头。

  很快,诸葛亮的文章就发表了。

  不出刘协所料,因为平实的文风,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重视,尤其是那些读书人,甚至有人觉得这篇文章很平庸,刀笔吏的味道太重,不够高大上。

  反倒是一些读过书,但儒学造诣有限的人,觉得这篇文章有点意思,值得一看。

  几天后,刘协的文章发表了,而且点名道姓,是对诸葛亮文章的评论,一下子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很多人将之前扔在一边的文章拿起来重读,细细品味其中的妙处,对照着刘协的文章,揣摩圣意。

  熟悉官场的人大多知道,诸葛亮虽然和天子同年,却是由天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别说杨彪、周忠等老臣,就算是荀彧、刘巴这些中生代,也不如诸葛亮得天子信任。

  不出意外的话,二三十年后,诸葛亮一定会官至司徒,成为大汉民生的掌舵人。

  某种意义上,他的态度就是天子的态度。

  更何况天子亲自写了文章,如此明显的表示,如果还看不明白,还是别在官场上混了。

  有动作快的人,拿到文章的第一时间赶到司空府,向周忠表示祝贺。

  诸葛亮是周忠推荐给天子的。诸葛亮得到天子的器重,周忠这个举主自然与有荣焉。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周忠即使现在致仕,也是荣宠无忧,绝不可能落到张喜那种田地,甚至会超过司徒杨彪。

  周忠欢喜得合不拢嘴,拿着文章读了又读。

  仔细研读之后,他上书天子,表示对天子改变政策的支持,并提议改元。

  天下已安,太平已至,不宜再用旧年号,当改元以示百姓。

  刘协读了之后,对周忠的支持表示赞许,却不同意改元。

  天下初安,太平已至,但中兴的历程远远没有结束,百姓的生活也远远没有恢复大乱以前的光景,甚至度田都尚未全部完成。君臣当继续努力,以破釜沉舟的精神,推进改革,争取二十年后,将人口、经济恢复到最盛之时,才算是达成初步目标。

  收到回复后,周忠有点尴尬,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尴尬放在一边,大赞天子不忘初心,身为司空,他愿意紧跟天子步伐,加紧推动新法,为接下来的发展立纲纪。

  周忠表态,其他的公卿大臣不甘落后,纷纷上书表态。就连一向淡泊,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尉贾诩都发了言,体现了君臣一心的和谐局面。

  除此之外,太尉府还向都护府、州郡驻军发出通报。

  即日起,战争状态结束,各地驻军当牢记保境安民的责任,除了必要的训练、演习之外,严禁扰民,以配合朝廷休养生息的政策。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尾声

  建安十年春三月,好客之海东岸。

  周瑜、蒋干并肩站在岸边,谈笑风生,不时往远处的海面看一眼。

  “公瑾,收到新年诏书了吗?”蒋干笑道:“司空大人可以衣锦还乡了。”

  周瑜微怔。“我叔祖致仕了?”

  “还没有。”蒋干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但是天子已经许了他,他不用担心身后名了。百年之世,也不会像张喜一样,连个谥号都没有。”

  周瑜眼神闪烁。“这新年诏书里还说了什么?”

  蒋干转身,让人取过一份诏书抄本,塞到周瑜手中。周瑜也不多说,展开细看,一会儿就看完了。只是看完之后,他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更清楚,反而有些凝重起来。

  “这么说,天子十年内西征的可能微乎其微?”

  蒋干点点头。“有些遗憾,不过这也是好事。中原是大汉根本,大战之后,百废待兴,的确需要天子坐镇,才能将新政推行到底。十年、二十年后,等诸葛孔明辈成为二千石,新政才算真正落地。现在嘛,只是播下了种子,生出了嫩芽,能不能收获还不清楚。”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川。

  周瑜没有回头,但他清楚蒋干在说什么。

  他从北疆赶来,用了大半年时间,在两海之间找到了一条通路,并开辟了土地,撒下了种子。可是秋天能不能收获,现在还不清楚。四周的山民对他的到来并不完全是欢迎,不少人觉得他惊动了山神,有可能招来灾祸,时代想着砍下他的头颅,向山神请罪,然后再踏平他开辟的土地。

  正如此刻,中原虽然太平,却还有不少人因为度田被夺去了土地,对天子抱有敌意,时刻准备着推翻新政,甚至改朝换代。

  改变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就像好客之海,也不总是风平浪静,时不时会掀起波涛。

  “你说得有理。”周瑜将诏书抄本收起,递还给蒋干。

  “你收着吧,我还有。”蒋干吸了吸鼻子,目光越过山顶,看向远处。“天子虽不能来,但有些人却不会等。不出意外的话,已经有人在路上了。我这次赶来,除了看你,也是想知道你有多大的地盘,能够接收多少人。我们汉人远离故土,只有团结才能生存,可不能各自为战,甚至内讧。”

  周瑜回头,思索片刻。“我抓紧些,到年底就能建成小城,收拢千人应该不成问题。由此向东千余里,能建城的地方很多,只要他们不怕吃苦,居住肯定不成问题。只是……西域都护府打算接管吗?”

  “接管不了。”蒋干收回目光,露出狡黠的笑容。“所以,我向都护请了一道命令,由你主持这里的军政事务,从咸海到黑海,都是你的辖区。你赶紧取个什么名字,尽快上报。”

  周瑜眉梢轻挑,也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蒋干心情这么好,原来给他争取了这么多好处。

  两海夹一川,这个辖区够大。

  他想了想。“黑海直通地中海,以后就是我大汉的西海,不如就叫西海,如何?”

  蒋干眉头微皱。“凉州有个西海,你再叫西海,是不是重了?都护可是金城人,你骗不过他。”

  “正因为都护是金城人,我才想叫西海。一想到西海还在西域之西,他是不是就不会想家了?”

  蒋干哑然失笑,抬手指指周瑜。

  周瑜又道:“再者,凉州的大湖之所以叫西海,是因为当时那里不受中原正朔,在中原以西。如今大汉疆域已经跨过葱岭,那个西海已成境内之湖,再称为西海未免名不符实,应该改一改。这西海之名,还是留给好客海更好。”

  蒋干拍拍手。“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道理。”他想了想,又笑道:“只怕罗马人会不高兴,他们可是一直当地中海当做自己的内海的。”

  周瑜微微一笑。“两强相遇,必有一战。我们已经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他们也该出来走两步,亮出他们的鹰旗了。”

  蒋二嘿嘿一笑,带着几分不屑。

  他这几年穿梭于安息、罗马之间,对罗马的情况最为了解。如今的罗马就像十年前的大汉一样,地方割据,内忧外患,崩溃在即。他们不重经义,奢侈成性,不仅出不了天子那样的英主,就连曹操、孙策那样称霸一方的俊杰很难看到。

  说实话,他很怀疑罗马出兵的可能性。

  即使是罗马最强盛的时候,这里也在他们的疆界之外,更何况他们已经奄奄一息。

  这就是命。

  “公瑾,我这次赶到这里来,除了传达都护的命令之外,就是联络沈子正,看看他那边的进展如此。安息的情况和罗马差不多,权臣逼主,内乱在即,西域都护府有出兵的打算,只怕时间仓促,兵力不够,想和鲜卑人联手。”

  “你说的权臣,是那个自称女神后裔,崇拜火的阿达希吗?”

  “你也听说过?”

  “听人说过一些,知道此子野心勃勃,有如袁绍。”

  “天下事,了无新意。”蒋干哈哈大笑。“大汉有袁绍,罗马也有袁绍,安息岂能例外。”

  正说着,远处有人大叫。

  蒋干、周瑜举头看向,只见靠岸的船中,有两人站在船头,其中一人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喊。他的身后站着近百名武士,个个身形雄壮,腰带长刀。

  “子正来了。”周瑜笑着。“我们去迎一迎。”

  蒋干一边跟上周瑜,一边惊声说道:“这竖子,是不是也收到消息了,带了这么多人来?”他追上周瑜,扯了他一下。“他娶轲比能的女儿了?”

  “不知道。”周瑜也反应过来,随即停住脚步,脸色微变。“你是说,他带了大军?”

  “那不能。”蒋干脱口而出。“除非沈子正被女色迷住,忘了自己是谁,否则他不可能教鲜卑人水战的。”

  周瑜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安的看了看远处。

  大船靠岸,沈友先跳了下来,一手抓着周瑜的手臂,一手抓住蒋干的手臂,用力晃了晃,连声说道:“能见到你们真好,能见到你们真好。”

  周瑜、蒋干也很激动。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沈友压低了声音。“伯言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到了罗马,成了最受当地权贵欢迎的贵客,并说动了其中一位,将与我大汉联手,夹击安息。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能召集多少人马,能否为我筹集粮草。”

  蒋干、周瑜互相看了一眼,随即说道:“你们拿下罗马人的石城了?”

  “不,我们讲和了,罗马人可以保留石城,但必须向我们纳税。石城之外,都是我们的牧场。”

  蒋干又惊又喜。“怎么做到的?”

  “石城坚固,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很难攻克,所以我们威胁罗马人说,他们要是不投降,我们就另建一个城,然后禁止沿途两岸的部落和他们做生意,让他们无利可图,以后吃的每一块饼都要从罗马运来。”

  沈友摊摊手,眉毛轻耸。“然后他们就答应了。”

  蒋干又道:“那轲比能呢?”

  “他有大片的土地等着接收,何必在乎一城。再说了,匈奴人还在背后虎视眈眈,他不能不防。这时候和罗马人决战,时机还不成熟。”

  蒋干释然,正准备说话,一眼看到刚刚下船,在沈友身后不远处站定的人群前的年轻人,盯着看了两眼,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少女。

  他转身对沈友说道:“子正,别只顾着说话,还是向我们介绍一下吧。”

  沈友恍然,转身将少女拉了过来。“子翼,公瑾,这是我的妻子唐苏合。”随即又对唐苏合说道:“这就是我对你说过多次的好友,这位是蒋干蒋子翼,这位是周瑜周公瑾。蒋子翼在西域都护府,是西域都护的使者。周公瑾则刚征服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蒋干接过话题。“正式官职是大汉西域都护府西海督。”

  沈友眼中露出喜色,随即又向唐苏合解释了一番。

  唐苏合也很惊讶,上前施礼,又转达了轲比能的敬意。

  周瑜出现在这里,轲比能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周瑜这么快就站稳了脚跟,还成了西海督。

  这里的山民野蛮凶悍,轲比能曾派人联络,很不顺利。得知周瑜来此时,他们甚至想过周瑜会被山民杀掉,加上与罗马人的战事一触即发,根本脱不开身,以也没当回事。

  现在看来,父帅吃了几次亏,还是没摸清汉人的真正实力。

  好在沈友已经成了她的丈夫,从此之后,鲜卑人与汉人是一家了。

  见礼完毕,作为东道主,周瑜热情的招呼道:“走,进城,我请你们尝尝我中原的美食。我从中原来,什么也没带,只带了几包种子,一到这里,先开辟了一片菜地,韭葵葱姜,一应俱全。”

  沈友大笑,搓着手道:“这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平时虽然能买到一些美酒,却买不到蔬菜。我想家乡的美食简直快想疯了。”

  “今天就让你尝个鲜,等今天再来,瓜果熟了,再让你大快朵颐,一饱饕餮。”

  “一定,一定。”沈友一声长叹。“有朝一日,待我功成名就,解甲归田,我也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开一片菜园,种上我想吃的菜,再养一群大白鹅。平日里观赏,有客人来了,就宰了待客。”

  蒋干、周瑜听了,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笑了一阵,蒋干拍拍沈友的肩膀,挤挤眼睛。“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地方,一定能满足你的愿望。”

  “哪儿?”

  “罗马被称为七丘之城,其中有一座山丘三面临海,名为卡彼托林,所养之鹅,最为美味。”

  “行。”沈友一本正经的说道:“罗马七丘,我取其一,足矣。”

  蒋干说道:“公瑾,我们也勉为其难,各占一丘,与子正为伴,如何?”

  周瑜一口答应,抬起手掌。

  “君子一言!”

  蒋干、沈友互相看了一眼,也伸出手,与周瑜击掌为誓。

  “驷马难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