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战场上的人们也过春节。
合众曾经入侵过东亚的一个半岛,那时候,援助部队是弄由十几个男男女女组织成的小演唱队唱军歌、唱民乐,据说还有的有用炮弹壳充当擀面杖包饺子的活动。
再早个几十年,是反侵略战争的时候,要是情况不紧张,几个指挥官也常豁出脸,借东西,准备酒菜。
大家一起唱唱歌,吃顿比平时好的,就是这苦的一年最初与最后的节日。
“就是苦中作乐吗?我们比以前总还有点余地呢!”
莉子眨眼一笑,说。
“生活水平再苦也是比以前好的,总比那些真在山洞里围着篝火朝生暮死的先祖智人们好多啦!那时候……一个瘟疫是要绝灭一整个部落,无人逃出,瘟疫才结束的……而一次洪水,说不准山里的哪个村子从此没有任何讯息……这要比单个怪兽所能杀死的还要多呀!是不是?”
莉子也是能苦中作乐的人了。
“只是,我想,对你们来说,从一个原本以为的盛世乍然转衰,也是一种难以承受之痛。”
锡安说。
他昨天听到楼下有几个年轻人曾这么说——工作的地方是一个点。睡觉的地方是一个点。两点连起来,画一个圈,就是我全部的人间。
今天他看到那几个年轻人都跑出去欢快了。
莉子说电视上TPC也准备了一些文艺表演,还有几个大的晚会活动。只是现在,没多少人爱看。于是大多人都走出来了,好从那两点一线的生活解脱。
于是这星空里,无数彩色,是人们在释放自己的心灵。
烟花一声声放着,好似一声声呼喊,就把这城市叫醒了。在烟花尽灭的时候,夜里的城市就忽然活了过来。
锡安在路灯下往外面远眺,可以看到外沿的无人机更加密集了。
倒不是有怪兽过来了……TPC只是要始终防卫真有什么东西出没。
不论何时,总会一批人要坚守岗位。
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也在给自己或同事的彼此唱歌。
锡安想。
寒夜里,他戴着艾雅送的围脖,穿着冬服。于一片灯光异彩中独自行走。
人声鼎沸,彩灯如花。
可能是工业生产流水线都被征召给蓝皮书计划的缘故,锡安看了看,多是些手工的小玩意儿,粗粝且寻常,意味却深厚。
没人做主,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几个人散得不是很远,都在互相能看到的范围里。
莉子和艾雅一边在瞥这里,一边有许多话在说,而春丽时常吐槽她们。
高松翔被TPC内部的任务牵绊住了,本来想出来,但出不来。莉子又说她也尝试邀了居间惠和胜利队一行人,她和居间惠是好朋友,也知道锡安对胜利队的观感还行。但基于事务的原因,究竟不能成行。
“那位胜利队队长不是有个独子吗?”
春丽问莉子。
莉子就说:
“他在TPC的集中学校里寄养中。小孩子是不准上太空的,太空对骨骼与肌肉的发育很不好。”
“他很可怜。”
春丽想到这虽然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一声叹息。
莉子顿了一下,抱紧自己的工作本,哂然道:
“我们都很可怜。”
中亚TPC分部的文化成分很杂。远处,又有人在放她们不认识种类的爆竹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多久,这几个女人就沉静了多久。
莉子闭上眼睛,佯装不想听,等响完了,她环顾身周一圈的人,才说道:
“不过可怜是可怜的事情,快乐是快乐的事情。至少今天,我,很开心,谢谢大家能够如约前来。”
“你说得好生啊!活像我们不是朋友一样。”
六花的妈妈打趣莉子。
她们俩也经常联系。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莉子就说。
不知何时,月已上了柳梢头,而花市群灯依旧如昼。
人来人往,但与曾经锡安在南千岛群岛瞥见的、或者地下都市里瞥见的又是不同景象。
“生气回来了,好像又有了希望。”
他意识到这点,随便找了个街道边上的长椅就坐下了,他看到几个小孩子正在父母的带领下,一起静静地在一条河边,和其他相似的人又在折奇怪的要放向天空或放入水中的灯。
也看到左边露天摆出的桌子上有几个从世界各地飞来的久未谋面的朋友在喝着小酒。
有个人受冷了,就在另一个人的背上打了个大喷嚏,把他衣服给弄脏了。
“哈哈。”
原本那两人一笑置之,就各罚一杯,又开始唱起儿时的、大概是30年代后期流行的歌谣,和其他声音混在一起轰轰烈烈。接着锡安听到他们谈起各自人间的遭遇。那衣服被弄脏的人得意得很,他说他抓住了这怪兽时代的机遇,一飞冲天,做到了哪个附近的分部某个部门副长官什么等级的样子。
于是原本彼此认是朋友的几个人手都一顿,先是道恭喜,然后也恭谨许多,不敢再乱说话了。而那打喷嚏的人就心神不定起来,他开始连连道歉,并不停地喝酒作罚,几乎是自顾自地为自己先前一笑而过的错误表演起来了。
锡安一时想入神了,突然有个小手拍到了他的右肩膀上。
锡安转过头去,是一张笑得欢快的女孩子的脸庞,这少女的双手已经缩进了衣服里,只露出两个指尖,像螃蟹爪子一样一开一合。
“你好啊,小哥哥!”
原来是那个莉子代为监护的叫做新条茜的小女孩。
她侧过脸,眨了眨眼睛。
锡安的目光越过新条茜,看到她的身后,是六花和她的父母在一起,走到河边,和其他人一起,开始放纸灯了。
她大概就是在那三人成团的时候,自己感到孤零零,就跑过来了。
锡安不说话,她就自顾自地坐在锡安身边,两个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与河上的灯光一起迁游。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呀?我看那位姐姐好像想叫你,却又没叫,真奇怪。”
她坐在椅子上,摇摆着自己的双腿,不解地问道。
艾雅没透露自己的全名,只道了一个常用的女性名字。这样,TPC也不会追踪。
“你不也是一个人跑过来的吗?”
锡安揉了揉茜的头发。
茜现在还没莉子高,才一米五左右。她当然反抗不了,立刻气鼓鼓地,不想说话了。
几乎同时,她又想起那个晚上牵着莉子和锡安的手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她在想要是他们俩是自己父母就好了的事情。到了前几天,她在梦里迷迷糊糊交出来,这么般思量片刻,她不知怎的脸上一红,就不想说话啦!
其实仔细想想,莉子也没比她大上多少,只是曾受她父母照料的职场后辈,那锡安估计也大不了多少,就让她越想越羞赧。
但这时候,怎么也不能退缩,一定要放个狠话。
“别摸了!别摸了!我要找莉子姐姐告状!”
新条茜大叫道。
锡安放手了。
她就心满意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不是也没有爸爸妈妈啊?”
锡安一顿,平静地说出那句很早前的话:
“我……我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个孑然一身、遗世独立的人。”
那么,新条茜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摇头晃脑地露出难过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的……那我突然有点可怜你了……”
“可怜我吗?”
锡安古怪地笑了笑。
新条茜绝对想不到,如果锡安公开支持解散TPC,重建个MAT或者TAC,人类也会在短暂的内战过后支持这个举动。而如果他公开表示要杀死某些人,那么那些人立刻会被打为人类之敌,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把这些人刻进历史的耻辱架中不得翻身,只因为最大多数人还迫切地希望这个光之巨人在关键的时刻去打败怪兽!
而那些为了光之巨人、杀死他讨厌的人将留名青史,人们将像基督教徒对圣人的崇敬,尊称他们为“光的追随者”、“人类的先驱”或者“十二使徒”。
亲手杀死斯莱后,他才发现了这点。
他从来不是个战士,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起、从打败怪兽起,就是个既有的统治者。
但没必要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说这些。
锡安平静地扔出一块石子,看着这块石子从坡上滚落,跨过人们的脚边,一路落在水里。
“是啊,那你一定少了很多人生的快乐的事情……”
只见到,茜装作大人似的,还用自己的两只手撑住自己的脑袋,说道:
“我曾经为了自己快要失去了那些快乐的事情,都要难过到发狂呢!那时候,谁、我都不想和他说话了。”
“也许你说得没错。”
以前院子里的人或者长大一些后的老师、还有打工地方的老板大多因此可怜他。
“但我觉得像你这样、曾经拥有过,却又失去的人,不是更难过吗?”
锡安说。
茜的脸皱起来了,变得苦巴巴的,又佯装成熟道:
“这就说不清啦,说不清啦!一切都过去啦,我早就走出来了,不甚在意,往事如烟,如烟!”
她明明还是很难过的。
不然就不会在梦里哭着喊妈妈、爸爸了。
锡安看破、不说破。
新条茜看这人不说话,就又问他:
“你是在哪个系统的,又是在做什么的呢?”
这就问到锡安没想过解释的盲区了。
“我……是自由职业者。”
“那不是和莉子一样不进编制的吗?”茜立刻精神起来了,“我也想成为自由职业者!你是哪个方面的自由职业者呢?是和莉子一样的记者吗?”
“不是。”锡安摇了摇头,“不是,是航天方向的。”
偶尔会去土星的卫星上看看土星日出。
或者在月球的背后,寻找三千万年前的遗迹。
以及,在地球上,与那些怪兽作斗争。
这样一想,我的生活还真是多姿多彩。
锡安端住自己的下巴,遥看星河。
“航天……”茜摇了摇头,说,“我不太喜欢航天,每次想到,地球是飘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的,就感觉好不踏实,好恐怖……要是想到只有太阳孤零零地照着地球,就感觉更可怕啦!睡都睡不着了……”
她说得她自己都信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抱成一团了。
“唉,要是大地是在哪只大大大的乌龟的背上,我还感觉好受一点。”
今夜晴朗。
天色淡,银河垂地。
人造的灯光完全无法污染反常螺旋星系的天空。那些无可计量的星星也都在永恒的黑暗里沉浮。
锡安试想了一下,大地是在乌龟的背上,忍俊不禁,就说道:
“这不是更古怪吗?那那只乌龟在哪儿呢?”
“在下一只更大的乌龟身上!”
“那下一只乌龟又在哪儿?”
“肯定是在下下一只超超超大的乌龟的身上!”
她兴奋地张开双手,好像是在比划乌龟的大。
“难道乌龟在乌龟身上就没有尽头吗?”
“当然有尽头,最后一只乌龟就站在第一只乌龟的背上,它的腹部是大地上方的天空。”
茜得意洋洋地说。
“得,那你还有个完整的宇宙观了!”
灯光飘散,十几个人在河边围成一块儿,好像是准备放零点的烟花了。
“当然咯!我想问题都想得很清楚的。”
茜侧过头来,露出牙齿,嘻嘻地笑了。
于是锡安也随之而笑,好像彼此又重新见了一次面,或者说是第一次见面。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锡安又问她。
“我喜欢的东西很多……最喜欢的一个是手工艺品……做模型!你知道吗?”茜说到这点,可兴奋了,“就是那种等比例还原巨大东西的模型!比如……唔,巨大机器人!那些模型,可以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来,很漂亮。”
锡安听说过这个:
“可是,现在不会有工业上的余力制造这些了吧?”
“是的……”茜立刻失落下来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找板材,慢慢碾磨。但最近,我出了一个新的作品哦!”
说到最后,她又抬起头来,从自己的衣服里拿出了一个锡安无比熟悉的模型——
一个‘迪迦’的模型。
锡安愣住了。
“送给你吧……这是我最新的作品。”她还有点舍不得,小心翼翼地把模型捧了出来。
“谢谢你。”
锡安想了很久,最后郑重其事地收下了。
“那你要好好对待它……”
茜还有些不舍得,但她想她总能做很多更好的。
“好的。”
他答。
于是两个人一起笑了。
莉子她们都聚了过来。
而岸边上,六花正在向茜招手,呼喊。
恰在这时,烟花开了,几度冲上天空,倒映水上,天上、水上皆是无边繁华光影。
人们欢声笑语,手拉着手,在河边上唱着歌。
还有人推出十几个大喇叭,有的在骂老天爷,有的在放歌声,有的在放纯音乐,都乱糟糟的,什么也分不清啦!
说来,大约也是在这时候吧,莉子突然看到小河的尽头、南边的天空有明亮的光。
“好漂亮。”
最开始的时候,莉子还以为是烟花。
只是这个烟花许久不散,立刻,就有很多人感到了困惑。
“妈妈,那烟花为什么一直亮着啊?好像还越来越大了,好厉害。”
不解的孩子会问他的父母,但他们的父母一抬头,也答不出来。
只是,忽然,音乐也不放了,烟花不放了,人们也不再说话了,所有人都在看南边的星星,那颗明亮至极、还在不停变亮的星星。人们手牵着手,开始后退,接着是慌乱地跑,最后是不择其路地跑。
于是所有的声音再度迸发出来,以更为激烈的形式在这城市里回转。
地火轨道间的波江座晶体转过身来,而海里的怪兽们则会从水中露出自己的两只眼睛。
TPC没能预言这一次的事件。
因为光、自然是以光速抵达太阳系,抵达柯伊伯带,抵达火星与抵达地球的。任何人类无线电波的速度都不可能比光更快。
当它到达的时候,自然就是它到达的每一处地方能看到光的时候。
“这是怪兽吗?”
急流勇退的人流之中,艾雅忍不住大声问。
“这不是怪兽。”
锡安在人流之中,也要诧异地远观南方逐渐明亮的天空……好像,这就好像第二个太阳正从地上升起。
一切都在光里。
他也无法比人类的眼睛更快地看到这一切,只能看到一点光所携带的过去的历史的倒影。但那历史的倒影所述说的、正是一个宇宙里最奥妙的谜!
“这是……这是……一颗恒星,离太阳很近的恒星被引爆成了……”
超新星。
他吐出那个自己也只在科普书里见过的字眼。
那是巨大恒星的生命无可挽回地走向尽头时候,偶尔才会发生的特异现象。
它将会剧烈地燃烧自己,向宇宙的每个方向放射自己最后的光芒。这死亡瞬间的辉煌,足以照亮整个星系数月,留下其永恒之间的刹那。
如今,正是有颗“疑似超新星”的光芒在这太空中跋涉了漫长岁月之后,抵达了地球之上,比太阳更明亮地照亮了……地球二零四八年的凌晨时分。
作为一六零四年开普勒超新星以来,首例人类观测到的银河系内超新星现象。
并且,恐怕就在……猎户座旋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