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云笙的记忆里,自己大一开学还没几个月,就把摄像基础课的老师得罪了个彻底。

  为了摸底学习成果,老师要求每人撰写剧本,拍摄一个三分钟左右的视频短片,作为这门专业课的结课作业。

  前期写出来的剧本要先在课堂上给老师看过,由他一一点评改正之后,才能进行最后的拍摄。

  而林云笙的剧本相较于班上其他同学的作业,说是格格不入也丝毫不为过。

  以至于当老师在看完故事之后,开口就是:“我觉得你这个剧本不行。”

  他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皱,鼠标的滚轮节节滑动,抬眼又问:“你这写的是什么?”

  林云笙一下说不上话。

  他以为自己在剧本里,已经把想拍的内容,都讲得很清楚了。

  林云笙写的是一个调侃当代解构主义的荒诞小故事。

  生前籍籍无名的画家被活活饿死,死后却因为奇葩的死姿意外爆火。

  于是他垃圾桶里画着圆圈的废纸,被卖了千万的高价、洒在地板上未干的水,被人拍照拿去展览、网友们大谈画家死姿的背后内涵,看起来真实又滑稽。

  “你写了那么多句台词,其中还有那么多人物的登场……”老师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你没办法把这么复杂的主题,塞进三分钟的视频里。”

  “我在剧本里写的内容,大部分都可以直接用视听语言展现,并不完全需要依仗人物对白。”

  林云笙觉得有些荒唐,他把那么多句台词标注出来,就是为了让老师看懂剧本。

  林云笙的心底莫名烦闷,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解释的话语有什么意义,繁琐、低效、牛头不对马嘴。

  老师沉默了,他把文档页面又滑了一遍:“我还是觉得你的剧本不行。”

  “哪里不行?”林云笙语气生硬,分毫不让。

  教室里,已经有许多同学都注意到了,讲台上不对劲的气氛,越来越多的目光闻风而来。

  “你太眼高手低了。”老师掷地有声地下了这般论断。

  林云笙深吸一口气:“那老师觉得要怎么改?”

  老师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中途又用左手抓了抓自己的后勃颈。

  “把主题换成校园暴力吧。”

  某一瞬间,林云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剧本,原来还能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校园暴力扯上关系。

  林云笙心底的嗤笑从胸腔传达到喉舌,却只剩下了呼之欲出的疲惫感:“老师,我可以不换主题吗。”

  “这就是一个两分半体量的小剧本,我可以拍。”

  林云笙说他可以拍,就是可以拍。

  如果有人看过,林云笙大一摄像基础课的结课作业,他们就会惊讶的发现——这份视频居然一秒不少的出现在1839摄影奖的特等奖作品开头。

  在评委们的点评里,林云笙视频里前两分半的内容是一场极致的社会狂欢。

  大家关心的是一个人的死亡,无人关心的也是一个人的死亡。

  林云笙的剧本脉络里,看不到传统故事框架的起承转合,他的作品主题,也不是同龄人一以贯之的友情、亲情、爱情。

  评委们普遍认为,林云笙想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具象化的故事。

  他熟练地运用各路视听语言,同时向观众们准确地描绘了几种暧昧的情感:惋惜、讽刺、哀悼……

  但六年前,林云笙这门专业课的最终成绩是63分,全班最低,堪堪及格。

  这件事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缩影。

  林云笙没有办法适应自己的大学生活,尘埃落定的分数,摧拉枯朽着他的自我认知。

  投稿1839摄影奖,林云笙确实有自己渴求,但现在有人能对他说上一声“辛苦了”,好像也足够林云笙去释然一些失望。

  “陆钧行,”林云笙低头翻阅茶几上的分析笔记,故作轻松地问,“你今天晚可以帮我涂指甲吗?”

  陆钧行先是一怔。

  下一秒,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咋咋呼呼地伸手去挡笔记上的字样,非要让林云笙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才肯罢休:“林老师,你答应我了!”

  “我没说。”林云笙唇角上扬,故意逗人。

  陆钧行急得一手撑地,一手挤进茶几与林云笙身体的缝隙,两膝跪在身下人的大腿外侧,把对方罩进自己的身形里。

  “林老师,你快说!你就是答应了!”

  “快起来,”林云笙推了推陆钧行,发现根本推不动,只好由着他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允诺,“我答应了。”

  晚上,陆钧行难得赶在十点之前,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他替林云笙卸去旧甲,涂上之前的裸桃色,等一切都大功告成了之后,他发现收纳盒里还有一瓶车厘子色的指甲油。

  “林老师,你这里明明有新的颜色,怎么还让我给你涂裸桃啊?”凭借陆钧行多年的涂指甲经验,这瓶颜色上手也一定好看显白。

  “那个是之前打算拿来涂脚指甲的。”

  可林云笙连涂手指甲的技术都够呛,更别提甲面更小、难度更高的脚指甲。

  于是这瓶略显张扬的车厘子红,便被他理所当然地闲置了。

  “你会涂脚指甲吗?”

  林云笙抓起陆钧行重新修改过的故事作业,胳膊肘撑在抚手上,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似地陷进沙发里。

  他边看边在心里估计,现在陆钧行这篇写母亲的文章,大概可以上七十分了。

  倏地,林云笙的脚腕被人握住。

  他惊得一个激灵,猛然抬头去看陆钧行,却对上了人家的满脸认真:“我也没涂过,我试试看好了。”

  林云笙哪想自己的随口一问,居然被小孩解读成了请求,正当他想不露形色地把事情打住翻篇,陆钧行的大手已经从脚踝的红绳上,顺势滑到了自己的脚心。

  林云笙身形一僵,脚趾微蜷,下意识娇嗔:“别,我痒。”

  陆钧行愣了愣,索性让林云笙的脚掌踩着自己的小腿:“这样呢?”

  林云笙抿了抿嘴,撞上小孩询问的视线,张了张嘴,一下子哑口无言。

  要这会儿再跟陆钧行提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估计能把人臊死。

  最终,林云笙妥协了。

  他软着身子,又倒回沙发上:“你涂吧。”

  陆钧行见状,脑袋像是被远处飞来的子弹击中一般,原本满满的美甲要点,瞬间散了个精光。

  林云笙脚腕细,陆钧行单手就能完全握住。

  他现在看着林云笙,那副随意任自己摆弄的样子,目光一沉,喉结无意间滚动,大拇指就势溜进红色脚绳内侧,心想,这里或许也适合再挂个小铃铛。

  忽然,屋外传来门铃响,“砰砰砰”地拍门声随之而来。

  陆钧行和林云笙都是一愣,这都接近凌晨了,有谁还会找上门来。

  陆钧行刮擦完自己不着调的坏心思,跑去开门,猫眼里看清人,刚推一条缝,夏光的声音便直接从玄关传到沙发上:“林云笙怎么样了!?”

  林云笙慢半拍地坐了起来:“二十四岁,会呼吸,未来可期。”

  “少给我贫!打你们俩电话都打爆了,怎么一个都没人接!”夏光踩掉鞋子,一边低头解锁手机,一边冲进客厅,“都没看微博,对吧?”

  陆钧行摇着头,拿起被自己丢在饭桌上的手机:“林老师的手机在房间里充电。”

  他打开微博,发现热搜上明晃晃地挂着好几条与林云笙有关的词条。

  陆钧行点进热度最高的那条#林云笙学历#。

  关联的微博上,是一张手写的图片。

  纸张第一行正中间的“申请书”三个字惹人注目。

  尊敬的校领导、老师:

  摄影系21届学生林云笙,因确诊重度抑郁症,无法继续完成学业,特此申请退学。

  感谢入学一年半以来,老师与同学对本人的关心与帮助。同时,监护人悉知并同意退学决定,望校院领导批准。

  申请人:林云笙

  2023年4月1日

  林云笙退学了。

  在他大二那年。

  陆钧行瞳孔紧缩,心慌得厉害,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林云笙,中途甚至踉跄了一下:“林老师……”

  林云笙在看夏光的手机,他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殆尽。

  夏光心里也在七上八下,在她开车冲到这里之前,三个人就在工作群里,因为如果林云笙还没看到微博,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争执过一轮。

  乔晗觉得大家帮忙平下来热搜就好,不能再让老板受刺激了。

  余州说这件事情后患无穷,林云笙必须知情,降热搜息事宁人,又或者去起诉把这张字条传出来的人,总要林云笙自己拍板作决定。

  夏光最后被余州说服了。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事情已经在网络上铺天盖地了,没道理纸还能长久地包住火。

  “你先冷静,”夏光的上牙紧咬着下唇,“余州已经在拜托白昊降热搜了。”

  陆钧行虽然专注于演戏,但也不是甩手掌柜,多少知道一些大概的市场规律。

  “照现在这个势头,应该第二天下午之前能全部压下去,互联网信息更迭的频率那么快,大家隔天就都忘了。”

  林云笙的太阳穴突突地疼,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把手机递还给夏光:“别降热搜,虽然出了意外,但也没差。”

  “什么?”夏光懵了。

  “小乔上次跟我聊过,”林云笙垂下眼帘,“她找到了之前在锦荣集团就职,被陈海信性骚扰过,但是维权无门的几个女生。”

  “你不是还带她们拍了短片吗?”

  “现在注册一个清姿工作室的微博账号,发上去吧。”

  夏光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反应过来了:“你这次故意闹那么大,拒绝出席……”

  “一半一半,”林云笙看了一眼旁边的陆钧行,没让夏光继续讲下去,“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夏光走后,林云笙立刻冲到卫生间,对着洗手台干呕不止,直到陆钧行递来一杯水,他一口气灌完后,才算缓过神来。

  “林老师,”陆钧行犹豫着开口,“我跟白哥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哪怕不降热度,也最好再找营销号把把舆论的风向,可以吗?”

  “我不太了解这些,”林云笙有些心不在焉,“都按你说的来吧。”

  陆钧行呐呐地点头,之后在微信上打字,给白昊嘱咐各项事宜。

  林云笙盯着镜子里的陆钧行,冷不丁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陆钧行连忙抬头问:“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

  “陆钧行,”林云笙顿了顿,再次习惯性地用指腹抚过自己的甲面,“我是没有念过中央电影大学,也没有拿到过大学的毕业证书。”

  “但你想学的东西,我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