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江导当时带你的那部电影吗?”

  陆钧行点了点头,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如果说陆钧行当年闯进戛纳,是撞上了站在风口前的好运气,那么由江颖所导演的电影《女人,女人》,就是真正带他在国内影坛站稳脚跟的重要作品。

  江颖用自己独特的女性导演视角,借由陆钧行饰演的男孩,讲述了他的奶奶、母亲、姐姐,三代女性面临的不同困境与苦难。

  影片真正出彩的地方,并不仅仅是江颖将女性议题大胆又直白地搬上了荧幕,更多则是导演让这三代女性都活出了与社会模板中截然不同的生活。

  起初,这部电影因为敏感的题材,以及过于强调女性个人感受的情节体现,并没能顺利拿到公映许可证。

  没有公映许可证,就意味着这部电影不能进影院,也不允许被当众播放。

  但后来不知是剧方的破釜沉舟,还是真的防备不当,电影原片的片源意外泄露。

  于是部分片段在全网疯传,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讨论热潮。

  半年后,《女人,女人》经过大刀阔斧的情节删改,才终于被官方授予许可证,进入院线。

  围绕这部电影的讨论有很多。

  例如创作出这部电影的女导演江颖究竟居心何在?

  这部电影里所揭露的国内女性苦难,是否有讨好国外电影节的嫌疑?

  具有如此先锋意识的电影,最终选择删改上院线,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一种妥协……

  白昊见陆钧行久久没有说话,便接着道:“六年前,江颖导演从中央电影大学辞职,集资,立项,甚至花掉了自己的大半积蓄,带着她打磨了两年的剧本,组建《女人,女人》的剧组。”

  陆钧行参演这部电影的时候,还只有十三岁,对于它的前期立项并不了解,他低头算着时间,六年前……

  “六年前,林云笙十八岁。”

  白昊抬头对上陆钧行怔愣的表情。

  “按照江导的话来说,六年前,她在中影大学戏文专业的面试考场上,第一次见到了林云笙。”

  现在每每想起当时情景,江颖依然觉得历历在目。

  那几年,由耽美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大行其道,在一度挤进主流市场的同时,又因为诸多连锁反应,被国家禁止拍摄和播出,一时间网络上的议论声沸沸扬扬。

  这个现象自然也引起了影视从业人员的重视。

  于是在中影当年的戏文的面试里,就有一位考官,顺势对眼前七位年轻的面孔,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能说说看,你们从近几年爆火的耽美文化中,看到了什么吗?”

  最先开始回答的几个学生里,有人觉得耽美文化的强制消亡,实则是对大众文化需求的不尊重;有人认为这场肃清,其实是对主流文化审美的必要更正;还有人将话题延伸到了国内LGBT群体所面临的困境。

  前几位学生所讲述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在面试考官们的意料之中。

  江颖作为主考官,依次对他们的回答进行补充提问,有的还会点头鼓励。

  直到她示意林云笙开始回答这个问题。

  林云笙先是向考官们解释起了自己对于耽美文化的理解。

  “我觉得……”他顿了顿,犹豫着更好的措辞,“耽美文化是一个机会。”

  “它使得女生们能够在男性的形象、男性的生活、男性与男性的爱情之间,放置自己的社会生命经验。”

  江颖难得听到一个新奇的开头,立刻眯起眼睛,示意林云笙继续往下说。

  在林云笙看来,作为一种创作者与受众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皆为女生的耽美文化里,它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载体,让女生们去相互传递自己的表达与思想。

  而耽美文化的爆火,则恰恰进一步地证实了在如今社会上,视觉结构与权力结构的转变——不再是从前单一的“男性对女性”的要求。

  林云笙用直白而精炼的论述告诉所有人,他在这场声势浩荡的亚文化里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了女性不愿再被凝视的意识崛起。

  如果撇开发言者的性别,这将无疑是一场精彩的即兴评述。

  但偏偏林云笙是一名男性。

  这不得不让江颖提高警惕。

  毕竟作为在场考官里唯一的女性,没有人比她更厌恶一个异性,在这种性别话题上侃侃而谈,自作聪明。

  江颖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起又渐渐松开,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正当她想开口追问林云笙时,就听见自己左手边的一位考官,他用极其失礼口吻审问道:“五号考生,你是跨性别者吗?”

  哪怕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无数记忆早就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变得模糊,可到现在,江颖却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林云笙的反应。

  一个十八岁的学生,在听完这个冒犯的问题之后,歪过头,当即冲考官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嗤笑的气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层层回荡,好比一根细针引爆原子弹。

  于是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

  ——林云笙在蔑视考官。

  ——他在公然地鄙夷着对方不识好歹的愚蠢。

  意识到这点的江颖,先是一愣,紧接着直接在考场上失笑出声。

  她也很想追问自己的这位同事,为什么非要把这个孩子,往有一个有别于自身的性少数群体去推,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些论述。

  其余考生见状,瞬间屏息凝神。

  问话的考官更是挂不住面子,紧咬的后槽牙带动脸上的肉,微微颤动。

  江颖笑得畅快,她顺势翻开了面前的考生信息表,找到林云笙的那一份,拔开笔帽,低头写上了几句精而切的批语。

  她虽然没办法立刻辨别,林云笙刚才讲述的内容是否有哗众取宠之嫌,但明显自己手边这位已经病入膏肓的大男子主义者更叫人讨厌。

  江颖年过花甲,早就失了从前的热血沸腾。

  可偏偏一个她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早该在放下了的念头,如今却又借由林云笙历历可见地重新浮现在眼前:

  ——她想拍一部摒弃所有社会模板,真正具备女性表达的电影。

  哪怕耗尽心力、掏空半生积蓄,被污诟、被千夫所指,她通通都不在乎。

  江颖想告诉千千万万后来者,不要仅仅只是为了把女性的魅力,装进潘多拉的盒子里,就牺牲自己的工作、放弃自己的梦想,然后带着理所当然的奉献精神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不是一个女人这辈子既定的生活目标,我们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眼见身旁的考官恼羞成怒,又要对林云笙进行无意义地发难,江颖径直打断了对方,转而问道:“林云笙,那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契机,开始关注到耽美文化与女性表达之间的联系呢?”

  林云笙垂下眼帘,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一直有涂护甲油的习惯,因为它能让我的指甲看起来亮晶晶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说罢,林云笙大方地举起手,向江颖展示起自己的手指,甲面上干净油亮的反光依稀可见。

  “可它总会为我招来许多蜚议。”

  毕竟一个男生去涂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符合大男子主义的刻板印象里对于男生要具备的“阳刚之气”。

  “但后来,我们班上的几个女同学主动来跟我搭话,”林云笙笑了,“她们让我别理那群冷嘲热讽的男生,说我亮晶晶的指甲在她们看来其实真的很漂亮。”

  “是先有几个女生,她们用善意的目光注意到了我。”

  “我因为她们,看到了更多。”

  在听完这一切的瞬间,陆钧行的眼前接连浮现了许多画面。

  那捧盛放的向日葵,与林云笙一起闲逛夜市的晚上、当初为了角色笨拙地学习着,如何涂抹指甲油的自己、还有他第一次看完《女人,女人》的剧本时,从眼眶里倾泻而出的泪水。

  陆钧行突然愣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那我、那我十三岁在江导电影里扮演的男孩……”

  白昊点了点头:“他的角色原型就是林云笙。”

  为林云笙涂指甲油的画面,不断在陆钧行的眼前浮现。

  他想到林云笙那双漂亮到令自己失语的手、想到林云笙仔细询问自己如何涂指甲油的模样、想到那抹低调漂亮的裸桃色,最终借由自己出现在林云笙的指甲上。

  “江导说,当时身为人物原型的林云笙以生病为由推掉了她的邀请,没有出席《女人,女人》的电影发布会,所以林云笙的名字其实只出现在了电影结束后特别鸣谢的滚动名单里。”

  “这么多年来,江导从没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白昊顿了顿,“直到她看见了你帮林云笙庆生的视频。”

  没有人比陆钧行自己更清楚《女人,女人》这部电影对于他的意义。

  它不仅仅是一份出彩的履历,毫不夸张地说,这部电影甚至改变了陆钧行的人生轨迹,得以让他现在有底气去选择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白昊不由得感慨:“唉,要是当时林云笙去了电影发布会,说不定你们俩早就认识了。”

  陆钧行的头皮发麻,可他现在已经听不进去白昊任何的话了。

  陆钧行十七岁以前的人生,被外界隔着厚障壁,扩述了上百万字的精彩纷呈。

  而他想要选择的未来,却轻得像对岸的昭昭雾气,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抓住。

  某天,有个人跟他说,你去找林云笙吧,只有他能帮你。

  某天,另个人告诉他,你其实跟林云笙早就错过一次了。

  这叫他怎么不心惊,怎么不兀自开始庆幸。

  陆钧行用他任性的孩子气,近乎执拗地断定,认识林云笙,是自己这辈子天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