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他们？”连楚荆语气中不甚惊讶, 只压低声音道。
或许是连楚荆二人刚才说认识他父亲，少年欲言又止，最后正色道：“他们是乌孙人。”
连楚荆挑挑眉, 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赵景玄以为以那少年的警惕心，小皇帝多半会吃个闭门羹。
然而那少年愣了一下, 竟是继续开了口。
“当时我父亲走后, 母亲受不了街坊非议也一并去了。
舅父家境不算太好, 家中还有好几个孩子, 最后受舅母撺掇扔下我们跑了。
我和青青无处可去, 以往父亲的好友亲朋, 见我们……如见蛇蝎般避之不及，我俩便只能成了乞儿。
最初是连饭都经常吃不上的, 能得人赏些吃食, 已是最大的恩惠……”
说着少年的头更低了些，有些怜爱地拍了拍青青的小脑袋。
“青青这样的年纪，虽长相未成，但京都中总有人在抓些漂亮小孩再卖到青楼。
我们遇到另外一群年纪相仿的乞儿便是在这时候。
当时那几个人.贩.子抓着青青的手, 一脚将我踢倒在了地上……我就快要护不住青青了……”
说到这里, 他似乎又被当时的无力感笼罩，声音中多了些哽咽。
连楚荆忍不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少年没躲，只是又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那些乞儿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们帮我从那些人.贩.子手上救回了青青，还跟我说只要跟着他们，就能吃饱穿暖。
我当时实在太饿了，没多想就答应了。
后来我才知道, 那些乞儿是被乌孙人收买的，因为我们这些乞儿能自如在京都各地出入, 便成了那些乌孙人最好的传递消息的工具。”
“传递消息？”连楚荆眉头蹙得更深，“你可知是什么消息？”
那少年摇摇头：“他们交给我们的，有时候是书籍纸张，有时候甚至是一个餐盒之类，总之大概是机密，因此从未能让我们窥探一二。”
连楚荆点点头，心中已然有了底。
以这样的规模和缜密的计划，显然这群乌孙人并不是自乌孙使团进京才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这线放得够长，就是不知道要钓的究竟是哪条大鱼了。
“所以这里便是一个你们交换消息的据点？”
少年点点头，面上露出些难色，连楚荆直觉对方还有事瞒着自己，却也不步步紧逼。
果然，那少年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满脸凝重问道：
“看你们两个并不像寻常百姓，以你们气度，又识得我父亲，且不在锦衣卫任职。
而你们来到这里，显然又是朝廷查到了什么，说明你们是能接触到机密的人……”
“你们是大理寺的人？”
连楚荆对少年的一番推断不置可否，只是挑眉微微点头：“你这个年纪能分析到这些，已然是不简单……”
说完，他又笑着摇摇头：“可惜，我们不是。”
他本以为那少年会失落一阵，毕竟若此时遇到两个大理寺的人，便就有机会为他父亲翻案。
可那少年听完却是面上一喜：“我就知道！”
赵景玄少见地在外人面前微抬了嘴角，显然也是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你知道？”
那少年点点头解释道：“父亲曾跟我说过，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都已然年过半百……”
他伸手指了指连楚荆二人：“你们两个看着不到而立，怎可能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不止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我们是寺丞不行？”
那少年却又是笑：“且不说你身后的人对你恭敬顺从，却又当眼珠子护着的态度决不可能是同僚。
就是此事事关外邦，江宁初定，皇帝决计不可能只派大理寺寺丞来查此事。”
连楚荆瞬间便反应过来少年方才问他俩是否是大理寺的人只是试探，一个他们会不会说假话的试探。
小皇帝头一回被个半大的孩子算计，一时间觉得这少年有意思极了。
“那你觉得我们两个是什么人，或者说，你猜他是我的谁？”
少年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了几瞬，却苦着脸不说话。
连楚荆很喜欢看别人吃瘪的样子，一旁的小女娃娃却突然开了口：“我知道！”
小女娃娃声音太大，吓得连楚荆下意识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青青被捂住了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还露在外面，怯怯得像个琉璃娃娃。
连楚荆示意对方不能说话，最后没忍住捏了捏青青的小脸才松开。
大手一离开自己的脸，青青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轻声道：“我知道！”
连楚荆实在被这女娃娃可爱得紧，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知道什么？”
青青闻言轻声咯咯笑了起来，一只还沾着点心屑的小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点在了连楚荆鼻子上。
“你们两个……肯定是夫妻吧！”
连楚荆的笑容瞬间僵硬在了脸上。
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小女娃娃会说出这话来。
少年也尴尬地笑了几声：“青青，不能这样瞎说的。”
然而青青听完却是撅着小嘴：
“可是我看父亲母亲两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还说要生个妹妹给青青呢！”
独属于小女孩的清脆声音不算大，却听得一群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也就只有赵景玄脸上的喜悦是真真实实地藏不住。
“赵子安！”连楚荆的声音咬牙切齿。
谁承想青青却又兴奋地小声道：“看吧，就说是！当初母亲生气时，也总是这样叫父亲的名字！”
连楚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谁能想到玩弄人心于股掌的小皇帝，有朝一日会在个孩子身上连吃几个瘪呢？
“你方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连楚荆急于将这个话题带过去，只得又将话题引向了少年。
那少年顿了一下，远远望了一眼那些乌孙的大汉。
那些人丝毫没注意到这边，低着头似乎还在那据点处，找方才那些乞儿留下的消息。
“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少年的神色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他像是怕两人不相信他的话，继续解释道：
“方才问你们是不是大理寺的人，只是试探你们会不会说假话。”
他看了两人一眼，而后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并且现在我已然知晓你们两个的身份。”
连楚荆抬眼看了那少年一眼，就听对方正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里满是坚定。
“您方才叫漏嘴了，我父亲虽只是一介锦衣卫百户，却告诉过我，如今唯一一个异姓王，姓赵，字子安……
而能这样跟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说话的，普天之下不过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没继续说下去。
连楚荆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纪，便知道点到为止见微知著，这孩子日后必然不简单。
那少年见状还要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却被连楚荆拉了起来：
“你且继续说你知道些什么。”
“他们日常传递消息虽都层层加密，不是他们自己人根本不知道。
可是他们聊天却不是。
他们以为说的乌孙语我们这些乞儿定然不懂，然而我不懂，却有人懂。”
连楚荆眉头微皱，瞬间反应过来，指指青青：“她？”
那少年点点头：“是。”
有一日，他们叫我与青青进去清扫房屋，几人皆酒醉，说话也开始不顾及起来。
我才知道原来乌孙使团来大兴觐见，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
他们在京都已然谋划多年。
然而京都经历先帝与如今的皇帝，老旧交替之下，管控极严，而最近便是契机。
他们不是使团的人，却偷偷潜入乌孙使团内，企图劫走乌孙公主以造成两国纷争，届时再以找寻公主之名，暗自将京都中所有暗哨全部利用起来。
接下来若是乌孙公主能入主中宫，来日里应外合，便可彻底鲸吞大兴。”
连楚荆听到这里，脸上多了些不屑的笑容。
大费周折地劫走阿米娜，原只是为了将大兴内的暗探都联系起来。
京都是大兴首都，无异于大兴的心肺，心肺受损，大兴焉存？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别说这是皇城根儿下，连楚荆动动手指头便能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岂容外邦放肆。
“对了，青青说，他们还说到了什么大衍宗，什么信徒，似乎还提到了卷土重来什么的……”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被提及，连楚荆甚至觉得上次听到已是许久之前。
然而细细回想，其实也才月余前罢了。
他将整件事串联起来，加上这少年口中一些细枝末节的，大概也就明白过来这些所谓的暗探究竟是何人。
乌孙想维持北方霸主地位，苦于大兴压制良久，然而兵强马壮却抵不过大兴武将骁勇文臣智谋。
乌孙没那个能力在他手下放暗探在京都里应外合。
于是刚被灭国的亘罗自小养在大兴的探子，便成了姬宣手中最好的谈资。
他原先还想不明白亘罗被灭，姬宣何以能这么快东山再起。
原来是因为傍上了乌孙这棵大树……又或者说，并不是傍上，而是利用，是吸血。
姬宣养出来的大衍宗不仅仅是一个帮派，更关键的是其影响甚至遍布整个大兴。
甚至于连楚荆不禁要想一想，朝廷中，又是否有所谓大衍宗的人。
他能在江宁拔除大衍宗的据点，却又有源源不断的人加入，而后再创立一个全新的大衍宗。
姬宣手中握着所以信徒的生平和信仰，利用他们的苦难威胁他们出卖大兴，这些信徒自然成了最好的暗探。
且于受过训练的暗探不同，这些人不会露出马脚，因为他们本身就只是被利用的普通老百姓。
他们就像是一个个深深埋在水中的火药，表面风平浪静。
然而一旦时机成熟，便是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