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粉确实下作, 但其实并不多大伤害。
只要细心调养,很快便能痊愈。
可对连楚荆不一样,他的眼睛曾被奸人毒瞎, 石灰粉对他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然而这时候他却没空顾忌这些。
他记得自己确实因为眼疾复发,两次在眼前人面前晕倒, 可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告诉过对方自己眼睛有伤的事。
眼前人却实实在在知道。
以往重重怀疑猜忌似乎都在这一刻肆意宣泄, 种种不合常理似乎都解释得通了起来。
比如为什么云容和赵景玄身形相似, 熏香相仿, 甚至连桀骜的样子都如出一辙。
又比如为何聪明如云容, 在连楚荆说自己是摄政王后, 对方并未出手去查,又比如为何那暗卫明明没见过云容的招式, 却刻意遮掩说对方用的是武当剑法。
再比如, 为何云容的血,会让他失控……
因为中了乱浮生的是他赵景玄,能改变面貌,却改变不了身体里流动的鲜血。
根本不是所谓两人一夜荒唐之后对连楚荆造成了影响, 而是因为救他的根本是赵景玄的血!
所有的一切, 想得通的想不通的,他曾刻意忽视的,曾视为巧合的,在眼下都变得合理起来。
所谓的情不知所起,所谓的忠诚和依赖,原来都是这位摄政王的刻意谋划又或肆意戏耍。
为什么?这样戏弄自己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看着被杀师夺权,苦苦谋划多年却依旧一事无成的小皇帝为了能拉拢自己的仇敌, 不惜下贱地委身于人还狼狈地逃下江南。
这还不够,再化身男宠, 又只用了不足月余的时日,将渴求自由炙热情感的小皇帝撩拨得不知身在何处。
赵景玄实在太了解他了,更太清楚他的孤寂,一击即中,甚至没费什么气力。
可他却从未想到,赵景玄的手段竟真的下作至此,用他最渴望艳羡的感情,肆意作践他。
将自己的仇敌玩弄股掌……连楚荆想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儿,如果他不是其中一位主角。
更可笑的是就在刚刚,他还在为了自己放弃了这段真挚干净的情感而愧疚。
还在想着等日后回到京都,能真的帮对方当上首辅也不一定。
而在他心怀愧疚满心煎熬时,赵景玄究竟在怎么想他。
每当他羞涩欣喜,难以自抑纠结惆怅时,赵景玄会怎么想他。
大概是同情他,觉得他真是可怜又卑劣至极。
好歹是九五之尊,偏偏动动手指便能将他糊弄了一次又一次,不经意间甩出的一块裹着糖衣的毒药都能让他兴奋许久。
从头至尾,心如擂鼓的是他,纠结挣扎的是他,满心愧疚的是他。而赵景玄作壁上观,冷眼看着他在自己打造的这个拙劣的谎言中歇斯底里。
眼睛疼得厉害,又疼又酸,可偏偏干涩得不像话。
心中像是被四分五裂地分成了几块,羞辱,难堪,和愤怒不分你我地往外钻。他只觉得心中那道缝隙像是被扯开了个大口子,凉风争相恐后呼啸着往里灌,连刚刚因为打斗沸腾的热血也一点点凉了下来。
赵景玄看着他,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或者根本懒得解释。总之连楚荆觉得大概都差不多。
静谧里只剩两个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声,连楚荆刚刚还在为对方打在他鼻尖的呼吸而脸红心跳。
此时却觉得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格外刺耳,就像是一个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
更可笑的是,在这样的羞辱中,连楚荆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起码他未曾辜负别人的真心。
他觉得自己真是下贱得可以,或许在冷宫时,那些趾高气昂仗势欺人的宫人没说错,他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该获得爱,就该一辈子跪在尘埃里。
“好玩儿吗?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像狗一样在你甚至不怎么花心思编织的谎言里乱了心神……很有趣吧?”
连楚荆刻意作践自己的语气,轻得就像是下一瞬便要随着不时刮过的清风飘走一般。
赵景玄只觉得别人当头一击,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这条始终埋在水下的索桥终于断了。
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机,以一个小得看不见的缺口,转眼蔓延成了巨大的裂缝。索桥轰然断裂,砸起万丈水花,却没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
赵景玄张了张口,他预先演练了许多遍,无论什么情况,事无巨细,总能找个理由将这个谎圆过去。
可等真到了这天,赵景玄却发现以往的每一次预演都不过自欺欺人。面对着连楚荆自嘲般勾起的唇,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块下来,疼得他说不出话。
他抖着手,却都没敢碰上那近在咫尺,却萧瑟得如不久便要随秋风远去的心上人。
“先冲冲眼睛吧!”
连楚荆没理他。
他知道对方在生气,可他没办法,对方原就有眼疾在身,再不冲洗,这双他费尽心力救回来的眼睛便真的保不住了。
“陛下……!”既然对方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语气中带上了些恳求。
连楚荆沉默着,依旧没说话,无声地拒绝他。
赵景玄见他这样不怜惜自己,语气中多了几分焦急的怒气:“这双你先生救回的眼睛,陛下真的不想要了吗?”
先生,他的先生……
赵景玄从来都懂得怎么更能捉住他的痛脚,就像轻易将他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心搅乱得丢盔弃甲一样。
连楚荆苦笑一声,原来守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坚守不住。
赵景玄一路上鲜少饮水,此时更全留给了连楚荆。一番清洗过后,连楚荆果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然好转了不少,只是还残存着不适的灼热感。
但幸好,那蒙面人怕是个新手,手抖得厉害,石灰粉真正进他眼睛的不多,否则才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两人沉默地相对而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景玄是不知到了这时,还能无力地再说些什么,而连楚荆则只觉得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浑身脱力地打不起精神。
赵景玄炙热的目光几乎一瞬不瞬地黏在他身上,连楚荆睁不开眼睛,也懒得去看,只等着对方下一步动作。
“陛下,我们先回去吧……”
连楚荆闻言冷哼一声:“朕还以为摄政王不会让朕再回去呢了!”
赵景玄被这下噎得说不出话来,连楚荆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明白。
京都现在还安稳,就是因为龙椅上还坐着人,连楚荆这次南下瞒着所有人,即使这位真皇帝死在了江南,也没什么,反倒能扶着假皇帝彻底把持朝政。
可赵景玄要的从不是什么权利地位,他又怎么舍得杀他?
“陛下,臣要的从来,都不是手握大权,而是……”
“而是玩弄朕,戏耍朕?”
连楚荆口中的讽刺遮都遮不住,一字一句如像银针般扎在赵景玄身上。
细密泛起的疼痛让赵景玄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的伤口大概是崩开了,否则怎么会怎么疼,疼得他恨不得晕过去。
“那摄政王不如用条铁链将朕锁起来……否则,朕一定会让你下去陪朕先生!”
连楚荆脸上嘲讽更甚。
心间不断传来的疼痛让赵景玄忍不住弯下腰去,可强健的体魄不仅没能让他如愿晕过去,反倒不断被迫加重疼痛的酷刑。
用铁链锁起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若真能锁起来,或许真的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可连楚荆不是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是驰骋深林的黑豹,神秘而强大……天生就该接受人们的匍匐,而不是被他折断手脚,束缚于一隅。
过往的洪流碎片如走马灯在他面前一幕幕滚过去,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两人开始变成了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模样呢?
连楚荆是被他绑着回来登基的,但正如他这个异姓亲王不受待见,无权无名的连楚荆过得亦不好。
小小的人儿带着重得不像话的天子朝冠,纤细的脖颈仿佛下一瞬便要被折断,却偏偏连楚荆连脊背都不曾弯过。
最初的日子腥风血雨,身边的刺客一批接着一批,前赴后继,连楚荆身边的人日日都有死伤。
皇宫中人人惶恐,偏偏连楚荆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从始至终不曾有过半分情绪波动。
等赵景玄终于意识到不对,是他偷偷潜进帝王寝宫的一个晚上。
锦被高高隆起,他放肆地伸手想去摸摸,却发现一丝温度也不曾有,他惊慌之下掀了被子,才发现空无一人。
那夜四方的皇宫中灯光煌煌,急切的寻找持续了半夜,赵景玄才终于在一口废弃的枯井旁找到了缩成一团的连楚荆。
赵景玄心中有怒气有担忧,更多的还是惶恐,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等他自觉失礼时,正对上了一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
那双眼岂止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眼,简直已是行将就木,赵景玄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些什么,撸起少年的袖子,纤细白皙的手腕上错综纵横着数十道血痕,有些甚至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