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短如春梦,在江南这些时日过得当真是快,盛栩舟收到家里来信时本也考虑了回信,钟随说不用,待到信回了定国公府,他人也该到府上了。

  对于那夜之后盛栩舟认为自己已经与钟随关系正式打破了过去互相抱着偏见的桎梏,来到了平等交友的新阶段,他虽没有真管钟随叫哥哥,却在许多事情上听了钟随的意见。

  因此那信盛栩舟最终没有动笔,他偶然窥见钟随修书给恒王,却也没有无理取闹要着他连着自己给家里的信一起寄回去。

  临去时正值仲夏末,江南即将迎来特有的梅雨季,湿漉漉的空气似能滴下水来。雨有一阵没一阵的下,少见晴天惹得人也心里不快,皇帝许是年岁上来了,有些撑不住变天,小病了一场。

  因得陛下小病被硬生生拖了几日的回京之路待到他小病初好便即刻启程,盛栩舟又回到了天蒙蒙亮便从睡意里挣扎起来,上了马车又续上一段睡意的日子。

  稍有不同的是,从盛栩舟的角度而言,从上京出发那日算起至今又要从南边回京,两月有余的时间里他和钟随的关系从同乘一车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生涩的氛围,到如今盛栩舟觉着二人已是朋友,相处自是自在多了——起码钟随已经不再是面对着他睡着睡着倒下去要磕到车窗上的时候只是苍白地咳嗽两声,而是会主动伸手把盛栩舟歪下去的身子扶正。

  盛栩舟想至此对着钟随笑笑,钟随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他自返程时面色便时而凝重,

  是上京也要变天了,盛栩舟忍不住这样想。

  他不知道朝中现在情况确切如何,钟随也从不主动说与他听,但钟随拿着“信寄回去时人已到上京”这样的话来搪塞自己,却愈发频繁地与大哥和恒王有着书信往来,他很难不多想,但他也知道大哥这样是为了护着自己,在江南时他见到了太多过去不曾在上京见到的,但他怕自己会给哥哥的计划添乱,最终还是忍着什么也没说。

  钟随看过了定国公府寄给盛栩舟的来信,可他却没有机会见到恒王还是大哥给钟随写的信,他推断钟随总是有些脸色不善就是从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开始的。

  是端王又使了什么小手段?盛栩舟隔着门听过钟随隐忍的怒气,说赵暄除了使这些小技俩还会些什么,与其正面对抗,也撑不住他们接连不断在路上抛洒下的小石子绊脚。但也有其他原因在的,盛栩舟觉着是赵暄最大的靠山之一——国师现在正跟随着陛下左右,陛下小病,按说只是变天受凉引起的风寒脑热,让随行队伍里头的太医开两副药喝了便好,他偏不爱太医的药,而要去吞霍营炼出来的小丸药…陛下对霍营倚重多一分,赵暄那边依靠着霍营也就更多一分。

  抛开立储这件如连绵阴翳般填塞在他心里的事情,盛栩舟的江南之行,有如拨雪寻春,走下宝马香车所看见的是他从未设想到的真实社会。朝堂之中,却无人在意这些,整日为储君的位置吵得不可开交,仿佛不触碰就能永远不戳破包裹着上层阶级的漂亮泡泡。

  “盛大人!”

  快要行至上京城时队伍在路旁歇息,盛栩舟面色阴沉地下了马车四处走动,北方的空气里没有那样的潮气,六月的太阳炙烤般炎热,干燥焦灼在他心里交融着,忽有声音远远传来。

  盛栩舟抬眼看去,是赵昔在喊他,于是赶紧行礼:“八殿下。”

  “盛大人免礼…”赵昔喊他喊得兴奋,脚步却一点儿也不急不慌,盛栩舟起身等他慢慢走到自己身边,然后看半大的孩子故作老成,板着脸挥挥手屏退了跟着他侍奉的宦官和宫女。

  这就是若要说盛栩舟南下的另一收获,他生性活泼欢快,赵昔愿意与他相处也正常。于盛栩舟而言,赵昔尚未封王,在储君这件事情上还是赵暄和赵旬两个成年皇子的战场,盛栩舟也不必像对诸如吴郁或者是其他端王一党的同僚时这样提防。

  赵昔时常来找钟随,盛栩舟起先疑惑过,他一皇子,要见钟随时传召便是,为何要屈尊降贵亲自来找,赵昔却回答他是皇帝让他多来找钟大人一些。

  盛栩舟当时听了惊愕,稳住心神才极力控制住表情,他以为陛下让皇子多来找一位大臣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位皇子的口中说出来都多少有些荒唐,虽然在赵昔的年纪加持下由他说出属于少一点的那种荒唐。

  但小孩子的话,可以用心直口快来解释一下,有如现在赵昔苦着一张小脸,有气无力地对盛栩舟抱怨:“父皇这次亲封了莲美人…母妃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母妃生气了可怎么办,盛大人,我偷偷只说与你听,莲美人本来是要赐婚皇兄的,结果父皇把她先封了美人,皇兄好惨啊,这么大年纪了也没娶亲。”

  盛栩舟听了更是心惊胆战,转头四处看了看发现周围人已经都退下了,才松一口气,支支吾吾接话:“八殿下…陛下一向宠爱宛嫔娘娘……定不会因为一个美人动摇的…”

  这个莲美人,并不是盛栩舟在江南第一日筵席上见着的那个,穿得像朵荷花精一般的舞姬,而是秋知府家中旁支妹妹。赵昔的话中她原本是要被陛下赐婚赵旬的,却被陛下截胡了,幸好这事未走露出风声,赵昔应当也是在皇帝身边才能够知晓,不然传到朝中,端王恒王不论哪一方都会不满。

  他当真想当面骂一声皇帝真是禽兽一个,莲美人恐怕连宫里公主们的年纪都没有,狗皇帝也真下得去手。

  而赵昔,正是因为宛嫔在后宫多年以来都是最为得宠才多受了很多分皇帝的关照。盛栩舟猛然想起钟随模棱两可的话语,皇帝迟迟不理的朝中争储闹剧,加上皇帝对钟随担任太傅却被拒绝的请求。

  他仍是带着笑意对上身旁小少年的眼睛,心里却生出异样的想法,或许,南下一行,盛栩舟看到的并不止他现在所感知到的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