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栩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同钟随争辩,他也没有钟随先前料想的那般能睡。马车依旧在路上颠簸,撩开帷幔便可瞧见太阳西垂,落日熔金,迎面吹来的风里浮动着着丝丝凉意,已是黄昏。

  已将近江南知府晚上即将设宴的府邸,未等多久盛栩舟就懵懵懂懂在一群南巡随行的官员及下人们的簇拥下进了江南知府府上。

  那江南知府是个白胖小老头,江南水土湿润养人,一张圆脸被撑得没多少皱纹。他见着皇帝就露出一张讨好的笑脸,配上一脸硬挤出来的过分灿烂的笑,皱得像朵菊花。

  盛栩舟见了直想皱眉,只是当着皇帝和这么多同僚的面,只好硬生生忍下来。他岔开思绪,想到进府时听见旁人议论的事儿,凑到钟随耳边:“大人,听说这位江南知府可会享受了,把自家府上修得个顶个的豪华……对了,方才听下人传,这府上不仅修了园林,还专门辟了个园子,你猜里头养了什么,是猴子!说是还有好几只呢,真是搞不懂,就算是为着威风不应当养狮子吗,怎的想到养这猴子…”

  他连珠串儿似的说,呼出来的热气一股一股直扑到钟随的耳廓,好容易等他一口气把话全部说完,钟随抬手揉了揉耳朵,不自然地站远了一步。

  出来见世面的盛栩舟正兴头上,却见自己说完之后钟随耳尖泛红,思索片刻突然醒悟,定是自己光顾着说话,只想着人多嘈杂凑得近些才能够听得清楚;又觉着钟随过去就素是个不爱亲近的,自己蓦然一下子靠这么近,倒真是自己的不是了。

  “钟大人,对不住啊,”他抬眼偷偷瞟了好几眼钟随,待他耳朵尖儿上的红晕将要散尽,才冲他开口,不过这回盛栩舟学着了,不贴着他耳朵,又怕钟随听不清,只得面对面凑近了些,“我在家随意惯了,大哥二哥也习惯了,以前的就请大人不记小人过了,若是往后再有冒犯到了的地方,大人尽管向我提就是了。”

  离得近了钟随才察觉,盛栩舟一双眼睛眼神里总流露出点无辜的神态,睫毛也长,说这话的时候一扇一扇的翕动,已是及冠的人了,却总跟个小孩子似的和人贴来贴去。钟随抿着唇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应下了盛栩舟的道歉,接着伸手捏住他衣裳后襟,把盛栩舟横在面前那张脸给拉远些,心中暗想:定国公一家真是惯得不轻,盛栩舟两个哥哥能忍他动不动就靠上来也是不容易。

  江南知府府中再大,也断然容不下南巡队伍中所有的人,谁随着皇帝一同宿在这府中就是个问题。盛栩舟秉承了自觉不添乱的原则,只管跟在钟随后头浑水摸鱼,待闹哄哄了许久,大抵是都安排好了住处,白朔也来喊他:“少爷,咱们和钟大人一道,住扶云院里,院里还余下间厢房,是分给了翰林院的吴郁…”

  “少爷,世子这回真是有心,自己没法跟着一块儿来南边,还嘱咐了钟大人关照咱们,若是没了世子和钟大人的交情,不然少爷定是没法子和钟大人住一处的”,白朔自进了这知府府上之后也是新奇,本以为盛栩舟得随着官阶低的另宿他处,没想到竟能留宿其间,“唉,不过说来这往后可得和温离共住一室了,也不知陛下会在江南留上多久。”

  一路从上京行至此,离家已有大半月的光景,而皇帝南下最终目的地已到,少说也得再待上一月才会返程。盛栩舟看向面上阴晴交替的白朔,心里也有些打鼓:“吴郁年纪与我,和钟随相差都不是很多,往常我同他是说过几句话却并不熟悉的关系,就连这一路上都只是打了个照面没说上什么话。说起来他入翰林院是受了肖坤树的恩惠,而今在朝堂自是为恒王效力的,这少说同住上一月,还是少碰面的好。”

  白朔点头,见有内侍走过来,盛栩舟便噤声未再说下去,那内侍是来引着他们回院子,边走边说道:“盛三少爷,您先回院里歇息着,使不得多久便有下人来领您去前头赴宴的,您有什么缺的,吩咐下面便是。”

  他听完扬了扬下巴,白朔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进内侍的手心,他嗓子尖细地谢了恩很快就退下了,钟随…大概率是被皇帝身边的人给叫走了,不知为何吴郁也还没来,明明先前入府时还远远见到了他,犹是如此,偌大的院子里只余下了盛栩舟和白朔。

  江南建筑风格与上京有所不同,自打盛栩舟进府便能够察觉。同时这位江南知府秋成文,也不似面上瞧着那般随和平静,府中处处雕花嵌金,一步一景,极尽的华贵豪奢。

  仅单看接下来一月所住的扶云院,盛栩舟初来乍到,还不甚熟悉府中道路,只能简单判断已是在府邸一角,与中心相距甚远,修筑时却丝毫不见有所轻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曲折游廊,白色细石铺成的甬道连接着院中两三间房舍,还有一间小巧精致的八角亭。

  白朔知会一声便去替他收拾行李了,离家之前定国公夫人特意嘱咐过当心外头的有心之人,白朔一路便力求事事亲力亲为,生怕自己和盛栩舟遇上奸人。徒留盛栩舟一人仍在原处站着,他环视一周有些不知所措,想着吴郁…怕是人家也无意同自己交谈,还是多盼着钟随早些回来。

  等待使得兴奋劲儿潮水般褪去,盛栩舟得空到处寻事情做,先是回屋把架子上原本摆着的书籍挨个数过去,感叹一番这府中偏僻小院里连正房都不是的厢房,竟也摆的是黄花梨木的桌椅书架;又绕出去坐于八角小亭之中,目光寻了一处随意落下,百无聊赖数着叶子,心里埋怨钟随为何还不归。

  天色渐暗,夕阳最后一点光芒也即将敛去,盛栩舟在外面待得有些冷了,颇有怨气地小声嘀咕,一边准备起身回屋中继续等着开宴:“陛下真是看重钟随,到了江南知府这连院子都不让人家回,也得把人在,自个儿身边带着…”

  “小舟…”

  盛栩舟嘴里还在喃喃,却听不远处有人唤他,抬眼看去,是钟随站在院前的垂花门口,先前那身溅了泥点子的衣裳被换下,换了一身少见他穿的象牙色袍子,腰间还坠着盛栩舟先前见过的,双鱼纹白玉佩。

  周围已经暗下去,盛栩舟不远不近地看着钟随很温和地笑着唤他,一时忘了呼吸,有异样的感觉从心脏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