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急雨突逢>第二十三章 -番外一:winter

  1.

  傅暄出生在冬天,最讨厌冬天,最后也死在冬天。

  2.

  从前有个可怜小孩,他打娘胎出来就心脏有病,医生说保守估计活不过十八岁的那种。可不信邪的父母带他辗转各地名医,钱也花了房也卖了最后精神身体也拖垮了,也不见这心脏有丝毫好转。

  十四年后这父亲实在是盼不到头了,于是和母亲商量着带着姐姐走了,走之前姐姐哭得撕心裂肺,妈妈抹着泪挥别父女二人,那小孩就站在一边,跟个活死人似的。

  或许他确实该死了,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死亡的到来,这操蛋的人生剧本早就该撕毁了。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的自毁倾向。

  因为妈妈会掉眼泪,姐姐会哭得更大声,爸爸会偷偷在旁边抹眼泪,然后安慰大家都会好的。

  好个屁。

  但又隐隐期待:万一呢?只要大家都不哭就好,他觉得他的愿望对正常人来说简单得简直令人发笑,可就是这么简单他也做不到,因为他不是正常人,从来都不是。

  他的不正常导致他不能像正常小孩一样上学、跑步、打闹,他的不正常让他成为易碎的洋娃娃,被关着,囚着,捧着,上一天课请三天假,频繁被退学却靠着妈妈的眼泪一次次地拖延时间。

  姐姐还是会在每个周末偷跑回来看他,爸爸从来不阻止,甚至会拿钱给姐姐,他猜他或许也想见见自己,但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却是生离死别。

  他和妈妈现在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出租屋里,小到姐姐来了三个人会显得拥挤。不大的窗户是他望向窗外世界的唯一据点,他时常会想自己变成窗外的麻雀、云朵、风雨雷电,只要不是自己都行。

  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他每天还是要吃很多很多的药,圆的,方的,冲剂的,吞服的;隔一段时间也要打针,漫长的输液使他的手背常年呈现成淤青的状态,他常常从天亮坐到天黑,妈妈就陪在他身边等到天黑。

  因为很少和人说话,他在无聊中慢慢学会了观察人的本领。比如说护士姐姐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微微睁大眼睛,这是夸他好看的意思,又在了解他病情后闪避眼光,这是在同情不忍心的意思。他在此类观察中参悟了不少人性的乐趣,这大概是他所剩不多的低俗快乐。

  他十六岁的时候又搬家了,搬到了一个山清水秀少污染少冷风的地方,医生建议的,说这样对身体好。

  虽然他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但他得十分认同这是个好地方。

  因为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或许称得上改变他一生的男人,哦不,那时候应该叫做男生。

  这是傅暄前十六年的人生剧本,或许由于太寡淡无味了,老天终于肯施舍了些意外的惊喜。

  3.

  傅暄注意到那个叫许虞的男生是在一个艳阳高照蝉声躁动的午后,一个异常闷热躁动的午后,自然需要发生一些令人心神躁动的情节。

  那个男生在和另一个男生接吻。

  或许不该称作接吻,因为他只是那样像木桩一样站着,任凭那双细白柔软的双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没有任何动作。

  冷静的,冷漠的,甚至是游离在亲吻之外的,傅暄仿佛能看见那双隐在黑发之间的眼睛,必然是冷淡而极璨的。

  他为此而感到一种蓬勃的窥视欲,像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自残行为,他在心脏供血不足的眩晕中再一次感受到了观察有趣人类的顶级快感——他实在太好奇了,为什么会有人类在亲吻时完美充当着一具漂亮的冰冷尸体?他是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吗?他们能成为同类吗?他趴在窗口屏息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直到盘桓在男生身上的人形史莱姆终于耗废了功力瘫倒在地。

  傅暄看着男生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留在他眼眶里的依旧是一张被黑发遮住的侧脸,傅暄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总之最后另一位当事人也黯淡收场了,男生还站在那。

  日头已经逐渐开始西移了,扯着嗓子瞎叫的蝉也好像叫累了,在树荫的光斑下男生的黑色T恤好像漏光的海底石油,他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地面的一切,然后突然抬头。

  傅暄对上了那双眼睛。

  他大概永远也无法形容出那一眼里的磅礴感受,但是他勃起了。

  双股颤颤,他溢出喘息,精神高潮。

  4.

  傅暄单方面认识了许虞,这并不困难,因为许虞实在有一张招人惦记的脸蛋。年轻貌美且一潭死水,任何拥有艳遇需求的人类都不会拒绝这种猎物,并且他很好说话,除了上不了床称得上一位服务精神满分的完美调酒师——来自酒吧客人的好评回馈。

  几乎不需要傅暄亲自套话,当他走进那个充满性暗示的花花世界,便有同类知道他是为那位完美情人而来的。

  有点眼熟,好像是当时的另一位主人公。不过此时的他打着松松垮垮的领带,眼妆画得媚而妖,看不出来也正常。

  他很自然熟地向傅暄介绍道:许虞啊,小朋友还没成年呢,可稀罕人了,那张脸那气质谁看谁不迷糊啊啧啧,说实话谁不想舔冷美人呢,况且其实小鱼还挺温柔的,就是没有心。不过我有就行了,我把心掏给他都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唉其实小鱼也挺可怜的,好像说他妈妈去世了所以才来这打工了,学都没上了。平时也总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好想去抱抱他哦,可是他不让我抱……

  不费吹灰之力,傅暄想,但这不够。

  5.

  傅暄是一位懂得蛰伏的观察家。

  他暗中观察了半年,还是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把握,但是时间不够了。

  他可能快死了。

  他需要冒这个险。

  他想要这个第一眼就令他勃起的男生,想疯了。

  饮鸩止渴的窥视已经到了完全失控的边缘,傅暄毫不怀疑在他们认识之前自己会因精神偏执而提前心脏衰竭。

  他又一次走进了酒吧,这次他把自己打扮成了花枝招展的花蝴蝶,男男女女的目光都朝他汇聚而来,傅暄径直走向了他的梦中情人——生命之光,或者欲望之火。

  他状似老练地撩拨,心脏却越跳越痛,几乎要支撑不住地从口袋掏药来缓解,天知道他的表演他的台词有多么拙劣不堪,可真的成功了。

  他们上床了,不止一次。

  心脏却没有如他想象一般运转失灵,它还在很强劲地跳动着,傅暄感受着余震,好像久违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张驰感。

  有些倦累,但还是很自然地放松。

  他把这归结于爱情。

  伟大的,被歌颂的,神奇的爱。

  教人生死相许,起死回生。

  6.

  虽然不明白许虞对自己的一见倾心源自何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开始谈恋爱。他大方地把恋人介绍给了妈妈、姐姐、每个认识他们的人们,这感觉很不赖,他们肆无忌惮地相爱着,并被祝福着。

  同时也给了傅暄更多干坏事的机会。

  比如和许虞一起去尝试他从没沾过的酒精,男朋友亲手调制。他小心翼翼地抿了口,然后掏出小本本往“喝一次酒”的心愿清单上画了个勾。

  这样的勾在一年里他和许虞一起画了好多个,画的最多的还是“做一次爱”。

  他在上面一共画了十五个“正”字。

  表示在这一年里他们做了75次爱。

  傅暄甚至能清楚回想起哪一次他们用了哪个姿势,如何被进入,如何被触碰、亲吻、内射、射精。

  他太快乐了,快乐使他熬过了预言中的十八岁,虽然不该抱有幻想,但他在十八岁的生日蜡烛前许的愿望真的是“希望活得再久一点”。

  但显然并不能如愿。

  7.

  如果让傅暄选出一生中最后悔的十件事,他大概有且只有对“和许虞提出分手”这件事而耿耿于怀。

  他那时候太慌张、太脆弱、也太年轻了,他怀抱着天真的幻想与自以为是的牺牲希望爱人余生坦荡,等躺在病房生死由天时才发现自己后悔了。

  悔死了,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就是个小气鬼,干嘛还打肿脸来装大方。就应该让他愧疚,让他心疼,让他陪在自己身边一起痛苦,最后死了也忘不了他。

  明明最初就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就算他疼得要命,许虞也不会看到。

  疼死了,好疼啊,傅暄背地里哭得稀里哗啦,又更加舍不得让许虞看到他这样了——他感受过这种残忍,每时每刻,在他的家人身上。

  可许虞还是来了。

  8.

  他们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人生是很复杂的,傅暄只能这样想道,复杂到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去招惹许虞。因为傅暄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最多的,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恐惧。

  他好像吓坏他了。

  这使傅暄感到无措,也似乎有些迷茫。他莫名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们一起看的第一场雪。夜里下的薄薄一层,他们胡闹到半夜,抬眼一看才发现外面原来下了雪。傅暄把手印在窗上,许虞跟着扣住他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窗外的清冽气息。

  如果故事停在那里,大概会是很完美的圆满结局。

  9.

  在正式得知医生下达的死亡通知后,傅暄无喜也无忧。他堪称平静地接受了所有,最后说自己累了想独自歇会儿。

  他想了很多,又或许什么也没想,他想或许就像落叶一样,到了冬天要落叶这对叶子来说是件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有的早,有的晚,有的没长出来,有的四季常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每片叶子都有不同的形状,也应有不同的归途。

  他想想最遗憾的应该还是欠许虞一句对不起吧,于是他也格外坦诚地承认了。他说着那些曾经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在停顿的空隙间,好像一块又一块的封条被掀开,他的心被放了出来,于是最后一点的怨也散开了。

  世界明净,阳光璀璨。

  他很坦荡与之挥别。

  “再见了,我那有着婴儿蓝般忧郁眼眸的爱人。”

  10.

  傅暄很安静地离开了。

  在一个静谧的、拥有暖阳的冬日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