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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黯淡,考虑到宜城一中宿舍有门禁,傅川提前离开球场。
恰逢易浔跑完两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休息。
张一一与易浔告过别,与章末肩并肩离开了。
傅川走近易浔,意味不明地盯着他鼻尖晶莹的汗珠,裹挟着一身热气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易浔刚刚在和张一一聊什么。
易浔呼吸略微急促,凉爽的晚风拂过他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撑着双手微微后仰,眯起眼睛:“没有聊什么呀,就是学委告诉我跑步的路线。”
但是晚上的绿道阴森森的,所以易浔只绕着橡胶跑道慢跑了两圈。
傅川不置与否,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任由凉风带走皮肤上的热意。
如果说易浔之前是飘渺流动的雾气,经过运动和人际交往后,现在易浔好像变得凝固一些,好像终于能够触碰了。
傅川侧眼看到易浔莹白的皮肤和挺直的鼻梁:“章末和张一一……你猜到了吗?”
易浔一愣,坐直了身体。
他们俩熟稔的程度,章末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还有最后一起并肩离开的背影,易浔不是八卦的人,却也能够轻易明白章末和张一一的关系。
有点青涩的恋爱关系。
易浔点了点头,歪头试探着开口:“他们在谈恋爱?”
傅川移开视线望着篮球架边滚动的篮球,有些放空,像沉默的雕塑。
易浔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落在孤零零的篮球上,同样沉默地等着傅川的回答。
可是又有什么可等待的呢?答案只有“是”或“不是”,而且章末和张一一之间的关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易浔还是在等,等傅川开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再等傅川说些什么。
篮球缓慢地滚动到傅川的脚边,抵着他的脚尖停住,傅川没有捡起球,而是转过头看着易浔澄澈的双眼,指关节轻轻摩挲:
“嗯,他们在恋爱。”
易浔的瞳孔有一瞬不易察觉的紧缩。
他猜中了,又或许无论猜不猜的中,无论他们被不被祝福,被不被非议,甚至无论将来会不会被拆散。
他们此刻在恋爱。
傅川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易浔的手背,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递而来,易浔像被烫到般蜷缩了一下手指,却没有远离。
距离刚刚的运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他们的心跳还是很快。
城东篮球场距离学校大概有四五站,易浔和傅川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回到学校附近。
走过香气四溢的小吃街,有一段昏暗的小巷。
崎岖不平的石板路,旁边人家偶尔泄露出的交谈声和闪着微弱荧光的路灯,比起大路上的喧闹明亮,这里好似提前进入了静谧的夜。
是因为他和傅川的步伐相反,还是高低不平的路面?易浔发现自己的肩膀总会碰撞到傅川的胳膊,他好像僵硬得不会走路了。
一时无言,却不尴尬。
易浔偷偷侧眸,视线落在傅川冷峭的眉眼,他垂眸看着地面,睫毛阴影洒在眼下,似乎在想些什么。
“易浔。”
“嗯?”易浔慌乱地收回视线。
傅川的眸色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你不问我些什么吗?”
易浔沉默了几秒,抬头望着傅川:“你真的是一个人住吗?”
想到这涉及别人的隐私,易浔又摇摇头补充道:“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傅川轻勾了一下嘴角:“是一个人住。”
“我不是本地人,我小学的时候爸妈就来宜城做生意了,他们现在分居,马上打第二场离婚官司,也没时间管我。”
他偏头看着易浔微微错愕的双眼,继续道:“第一场官司的时候人家让我选跟谁,我说谁也不跟,可惜还没满十八周岁,说了没用。我当时想就算他们不离婚,他们对我的管教也是屈指可数,一开始说是生意忙,后来说是感情不好了,再后来也懒得编理由了。”
在还没学会解决自己温饱的日子里,都是章末的父母带他回家吃饭。
那些日子一带而过,傅川因为易浔的眼神而心尖发颤,他并不惧怕什么所谓的“破窗效应”,又或许这些并不算什么创伤。
“算不上独立,我爸妈终究是给了我一些东西,但是我觉得人总要脱离父母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血缘只是一种关系,而不是一种互相的牵扯。”
无论是对负责的父母,还是对不负责的父母。
这些话听起来像死板的说教,连傅川自己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傅川很少对人袒露心扉,也很少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别人偶尔对他流露出的评价是话少冷漠,可傅川认为说出的话有人听才有意义。
“听起来我们的经历挺像的,但是易浔,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们现在才并排走在一起的。”
易浔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漂亮。
他希望别人看得见易浔,不要把易浔当做透明的,又希望只有他能发现,发现易浔的可爱。
傅川内心有强烈的悸动,疯狂的倾诉欲望让他的头脑发昏,独属于青春期的、旺盛的荷尔蒙在他身上迟缓地显露出来,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平复心跳,片刻后开口:
“易浔,或许两个人会好一点。”
快要走到灯火通明的大马路,周末夜间川流不息的车辆汇聚成一条光河在俩人面前流淌,易浔停下脚步,飞驰而过的车辆在空气中留下“嗡”的引擎声,他的耳朵却一片沉闷的寂静。
车超速了,易浔想。
他其实想问傅川具体的意思——两个人?他们两个人?以怎样的关系?
他应该知道那个答案的,即使那个答案在这个心比天高的年纪也显得那样离经叛道,从萌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经受更多。
乌龟按部就班地、缓慢地爬行,执拗的性格使得每一次偏移都会更加困难。
一声鸣笛,易浔陡然回过神,在开口说话之前,傅川扯住他的手腕拉到一旁,一辆白车以极缓的速度在小巷里前行,傅川和易浔只能挤在狭窄小巷的墙边。
他们靠得极近,易浔整个人像被抱在傅川怀里,粗糙的墙皮磨蹭着易浔的手背,他抬眼看见傅川神色淡淡地望着前方,看起来并不在意易浔的回答似的,明明握住他手的力道很大。
易浔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等白车慢吞吞开进大马路,易浔任由傅川拉着他的手腕往学校大门走,他想让傅川知道自己不是在逃避,于是轻轻挣动两下,傅川没有放开。
易浔本意也不是想让傅川放开自己,他咳嗽两下,嘴巴微张:“我还没有说话呢。”
傅川的声音微哑:“我现在不想听你的答案。”
易浔怔愣一下,缓缓垂眸,小声说:“明明你自己也不知道。”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这种模糊无界的情感是什么,不知道怎么处理,也不知道得到答案后要做些什么,懵懂无知依旧占据这个年龄的大部分。
傅川冷漠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他的确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他不知道易浔是不是会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别人,然后一步一步继续上学,恋爱,结婚生子。
而他会不会只是易浔生命中的一个普通同学。
保安亭门口坐着的老张遥遥地看见他们,跟他们打招呼。
傅川却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易浔:“我不会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
他只能表明自己的态度。
说完他拉着易浔跑到学校大门,飘扬的衣角在充满寒意的秋夜中有着惊人的生机。
傅川不给易浔说话的机会,更没有拒绝的机会,他在宵禁之前把易浔推回学校,一向冷淡的眼睛里此刻却像跳跃着火光,他说:
“易浔,你明知道我想让你问的问题不是刚刚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