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寻雾>第九章

  

  易浔其实在春天出生。

  宜城傍水,易浔的外婆住在宜城的边缘小镇——清河镇,青砖黛瓦后是一条蜿蜒的小河,而清河是护城河的名字,这条蜿蜒的小河只是条无名河。

  伴着春雨的淅沥和小河的春汛,梁音把易浔抱给了吴慧莲——易浔的外婆,“外婆”的称呼尚未喊出,命运的丝线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

  “妈妈,帮我带一阵子孩子,我和易军准备做生意。”彼时梁音挽着易军的肩膀,笑语晏晏,易军跟着憨厚地笑笑。

  吴慧莲轻轻叹了口气,只点头。

  她那时并不同意唯一的女儿嫁给易军,易军无父无母,家境也不行,只生得一张白净的脸与柔和的性格。

  无奈梁音执意,对吴慧莲说自己不也什么都没有,吴慧莲蓦地被刺痛,早年丧子,好不容易得来健康漂亮的梁音,中年又丧夫,她埋头在水乡的一亩三分地,拉扯着梁音长大。

  她含泪点了头,梁音便欢欢喜喜出嫁去了。

  她这次又点了头,接过尚在襁褓的易浔,易浔也不哭,看着吴慧莲笑。

  吴慧莲替易浔祭拜了河神与井神,保佑水下的精怪不要随便吓唬,更不能伤害小小的易浔--

  她早夭的头个孩子便是划船出的意外。

  易浔在家门前的青瓦砖跌了无数个跟头,终于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梁音承诺的一阵子拖拖踏踏地蔓延至十年,回来的时候耳垂上已经戴上了漂亮的耳坠。

  她把易浔接到城里,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易浔哭着闹着要回去见外婆,自己乘着父母熟睡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接近二十公里的路程,易浔在流淌的河水声中再一次跌到在外婆家门口的青瓦砖。

  膝盖磕得破皮流血,浅眠的吴慧莲惊醒,望着院子里大哭的易浔静静流泪,还好祭拜过的神仙仁慈,让易浔在这河流湍急的夏季到了家。

  吴慧莲同易浔承诺,只是上学在城里,寒暑假都可以来外婆家。

  易浔抽抽噎噎地点头,被易军扯着胳膊回到城里的家。

  他不敢告诉外婆,他总疑心外婆认错了女儿和女婿,易军不是她口中所说的性格温和,梁音的耳垂也不曾摇晃地这么厉害。

  他们早已分房,相见不是冷战就是争吵。

  梁音曾经哭着对房间里写作业的易浔说,她对易军只是怜悯,而没有爱,易浔不知道该说什么,任由眼角落下的泪水打湿才写下的名字。

  第二天梁音又恢复一贯的冷淡模样。

  易浔想,爸爸不是好人,至少没有一个人会不允许别人哭,于是他故意划破易军的轮胎,在他做好的饭菜里撒盐,拙劣的捉弄换来的是父母更为激烈的争吵。

  于是易浔不做了,他沉默地坐在楼下的长椅,在三年后再一次骑回了外婆家。

  外婆已经老了,呼吸开始沉重,步履也微微蹒跚,易浔替外婆汲水浇院子里的花,在家后的小河边发呆。

  易军好像追逐的野兽,随时随地把易浔拖回去。

  但这次他没有来,他们终于离婚了。

  而易浔是被遗忘的皮球,易军和梁音好像忘了,又好像懒得记起,所以易浔在外婆的家躲过了一整个暑假。

  易浔抱着半个西瓜在院子里乘凉,水红的西瓜馕中间是汇流的汁水,易浔最喜欢留着在最后一起喝掉。

  那天他甚至没来得及吃完,梁音急匆匆地进门,扯着易浔就走,易浔的臂膀被扯得生疼,而且他也不想回去。

  他反射性地后退挣扎,被梁音突然甩了一巴掌。

  梁音眼圈通红,摇曳的长裙周围是沾染的脏污。

  易浔呆愣住,连“外婆”都忘记喊,被梁音带到了医院,见到了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易军。

  为什么已经分开的人之间会有这么缱绻的眼神?为什么对一个只有怜悯的人要哭得这么撕心裂肺?为什么上一秒吵得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下一秒面对生离死别却好像全然忘记?

  大人的情感太复杂,易浔想,他可能只是一个情感的试验品与失败品。

  但他还是流泪了,为易军曾经为他做过的、被他故意放盐的饭菜,为他偶尔流露出的温和,为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流逝。

  外婆的家是疗伤的地方。

  处理好一切后,梁音带着易浔回了清河镇,在她的妈妈面前梁音变得有一点温柔,易浔却生出很多依赖。

  她好像为了弥补易浔,学着吴慧莲,给易浔做一些饭菜,和易浔傍晚一起散步,望着夕阳倒影在小河里的闪光。

  妈妈也会怜悯他吗?易浔不知道。

  在易浔没有搞清楚梁音的感情之前,他们之间感情的纽带——他的外婆就离去了。

  吴慧莲其实死得并不痛苦,在梦中寿终正寝,易浔隐隐约约听清河镇的人说这是“喜丧”。

  所以易浔忍着没有哭,他以为是不能哭的,虽然他不明白一个人的离去为什么不能用眼泪祭奠。

  需要伪装眼泪的时刻太多,但易浔不是完美的透明容器,他记得外婆冰凉苍白的脸,记得火葬场老旧的殡仪车,还有放置骨灰的高高庙塔,他无声地流泪到耳鸣,火葬场混合死亡的焦烟味深深刻进骨髓。

  或许是易浔将下唇咬出血而引起梁音的注意,她问易浔怎么了,易浔抽噎着同她解释。

  易浔分不清是什么遮蔽了梁音的脸庞,是烟雾还是热气,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外婆无福,算不上福寿双全,哪里是什么喜丧呢。”

  于是易浔放心地嚎啕大哭了。

  和现在一样。

  昏暗的楼道里只能听见傅川的呼吸与心跳声,一门之隔外是匆忙的人群和纷乱的脚步。

  说出来之后,易浔想,离婚结婚、生老病死与人的悲欢离合,都是寻常。

  易浔从不轻易坦露内心,他的呼吸一窒,瞬间他害怕说出的一切变成伤害的利器,易浔微微挣扎,傅川却又紧紧抱住他。

  算了,易浔松了力道,侧脸压在傅川胸前。

  楼梯间略冷,易浔汲取热意的方式从缩进厚暖的毛衣变成靠在傅川的胸膛,他轻轻闭上眼睛,因为过度的流泪身体还有些抽搐。

  他哭得头昏,傅川发声的时候胸膛闷闷的振动意外带来舒适感,易浔听见傅川说:

  “原来你在春天出生。”

  易浔眨了眨红肿的眼睛,没有说话。

  幸好傅川没有像别人一样投来怜悯异样的目光,那样他还要配合地露出难堪痛苦的神色,有时候他也会很庆幸大家把他当做透明人,不会有人问他的父母和身世。

  虽然不会有人记得他在春天出生,也没有管他在什么时候凋零。

  他在自己的小小龟壳里,也是一片天地。

  傅川低头抬起易浔的脸颊,易浔的脸肉被挤得嘟起,眼睛红得跟兔子差不多,傅川盯着他半明半暗的身体,顿了顿:“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导致的幻视。”

  易浔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在骗我。”

  随后他抬头看了傅川一眼:“傅川,你一点也不会撒谎,你的眼睛和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不对?”

  傅川一怔,易浔也并不在乎这件事的起因和最终的结果,变透明或是消失,好像也不过是一件寻常事。

  他绷着哭红的脸,对傅川认真地说:“傅川,你不要再管我了,如果只看不到我一个人,你不看的话不就正常了吗?”

  他低头,讷讷地重复了一句:“你不要再管我了。”

  傅川下意识收紧双手,楼梯间的烟味窒住了他的呼吸,他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一片沉默中,易浔抬手缓缓覆盖傅川的手背,昏暗中眼睛亮得惊人:“傅川,这才是撒谎。”

  那时易浔故意模仿梁音的字迹在试卷上签字,故意战战兢兢等待着梁音的审判,然而梁音并不在意是谁签下的字,就像她不在意易浔一样。

  易浔从小就有些小心机。

  他用拙劣的错误吸引父母的注意,用每天的“早安”、“晚安”加深宿管阿姨对他的印象,用每天的开灯、开窗留下一点点自己存在的痕迹。

  他希望傅川,能听懂,哪怕一点,他隐晦的自救。

  也许是易浔的抽噎吸走了傅川周围的所有空气,傅川的脑子罕见地转得极其缓慢,等到易浔眼睛里的光在慢慢黯淡,傅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易浔还是个小撒谎精。

  原来易浔要他管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