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易浔常常很疑惑,为什么眼泪明明是透明的,却能被轻易看出来。
长大后书本上的知识告诉他,是因为水的反射和折射。
可易浔偏偏执拗地认为,是因为他不是透明的。
外婆去世的时候,透明的冰柜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易浔想,要是自己和冰柜一样透明,就可以随外婆而去了。
从前的愿望被实现了?还是傅川的幻觉。
易浔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傅川的视线总会落到这里,看来他的消失从这里开始。
易浔看起来并不慌张,也不意外,他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慢慢消散的事实。
他甚至在渴望消散。
一股郁气酸涩地涨满胸膛,傅川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头似乎在痉挛。
傅川发现,他开始感受不到易浔皮肉温热的触感了。
“你没有真正变透明,因为……因为只有我能发现。”傅川不知道易浔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易浔轻轻弯了弯眼角,眼窝里闪烁着微微的光亮:“我在别人眼里和透明有什么区别呢?”
同学陆陆续续地午休回来,教室里被各式各样的气息填满。
傅川闻不见易浔身上水一般的气味了。
易浔很慢地挣脱开傅川的手,睫毛垂下:“快上课了,我先回座位了。”
他顿了一下,“傅川,谢谢你,我有给你带矿泉水,放学后再给你。”
一字一顿的,像已经失去功能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最初始的程序。
一整个下午,别的所有人在傅川眼里都是晃动的虚影,只有易浔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单薄的脊背挺直,红色胎记在细软发丝间若隐若现。
连平常信手拈来的数学题此刻都变成了奇怪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张牙舞爪地吞没试卷的空白。
傅川根本做不下去,他脑子全是易浔在想什么。
易浔在想真的变消失会怎么样,为什么现在突然会变成这样,难道他的愿望被谁听到了?
是外婆吗?外婆一直陪在他身边吗?
外婆……
易浔茫然地抬起头,以前外婆说自己做梦把他丢在集市怎么找都找不到,可现在是易浔找不到外婆。
无法回答的问题太多,易浔的脑子很乱,面前的数学题更是看得他头晕眼花,他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
水龙头汩汩流出的水在寒秋冷得刺骨,易浔等洗手间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才动作迟缓地往脸上扑水。
鼻尖被冻得通红,水珠在苍白的脸颊上欲坠不坠。
看起来好可怜,傅川想。
他魔怔了一样上课下课一直盯着易浔,看到易浔走出教室门也下意识跟了上来。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易浔身体僵硬了一瞬,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看向傅川,眼睛湿漉漉的。
傅川在看易浔,易浔也在看他。
这个年龄段大多数同龄人身形都略显单薄,而傅川已经初具宽肩窄腰的雏形,鼻梁高挺,轮廓深刻,眉眼间的冷漠倒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易浔见过他礼貌而淡漠地拒绝女生的告白。
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有傅川能看见他在变透明。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是两颗不太好吃的茶叶蛋还是仅有一次的通话记录?
易浔不想妄自菲薄,但他始终认为,不随便与人产生羁绊,离别的时候承受的痛苦就会减少许多。
他给傅川让出过道,胡乱抹了抹脸走过。
傅川扯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倒身边,力道之大直接让易浔扑倒在他怀里。
临近上课,厕所、过道都没有什么人。
易浔惊讶地在傅川怀里抬起头,睫毛像只欲飞的蝴蝶颤啊颤,傅川捧住他的脸颊,眼神黑沉。
易浔被这样的傅川弄得心里发悚,忍不住后退了一点。
傅川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少,易浔的脸被挤得嘟起,他开口的声线冰冷:
“你在躲我吗?”
态度不强硬一点,易浔永远是缩在厚重外壳里的小乌龟。
易浔下意识摇头,又点了点头,磕磕巴巴地说:“要、要上课了。”
傅川不在乎,他略过这个问题,缓和些语气:“你宁愿觉得自己在消失,也不愿意觉得我眼睛出问题或是脑子有病是吗?”
“易浔,我们虽然选的理,你高一学的政治没有吃到狗肚子对吧,嗯?”
机器人开始恢复点头、摇头的基本功能。
易浔又判断不清到底摇头还是点头,他艰难地挤出声:“你脑子……真的有问题吗?”
傅川沉默几秒,说了句“我希望有。”
手心的触感冰冷软滑,傅川忍不住轻捏易浔脸颊上的软肉,半哄骗半威胁道:“放学我们一起看看我脑子是不是有病。”
这要怎么看,易浔疑惑地歪头。
傅川其实也不知道,他松开易浔:“上课去吧。”
易浔走之前傅川状似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还好,有皮肤的触感,虽然像雾一样飘渺,时有时无。
晚自习放学傅川在楼梯口等易浔。
怕傅川等得不耐烦,小乌龟今天速度很快,赶在门卫扯大嗓门关灯前和傅川一起下楼。
傅川迟迟不说话,易浔只好先开口:“那个脑子,不是,透明……”
易浔泄气,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和秋天的晚风一起溜走了。
“让我摸摸你的手。”傅川在昏黄灯光下停下脚步。
“啊,”易浔惊讶地张大嘴巴,但看傅川的神色认真,他于是伸出手,“嗯。”
他们好像早恋偷偷牵手的小情侣,傅川的耳后覆上一层薄红,在昏暗中看不清晰。
傅川的手捏住易浔的虎口,摸索着易浔细白的手指头,然后十指相扣。
易浔仰头:“?”
这是在干什么。
傅川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难受或不适,他猜测易浔变透明的契机在于他的心情好坏。
也或许不是心情,而是他的想法。
“现在你自己摸摸你的手。”傅川松手,有意无意摩挲过他的手背。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刻收回,那层薄红一下子蔓延到脖颈。
易浔低头照做,一寸一寸摸过自己的骨骼、骨骼上附着的皮肉,甚至连指甲盖都摸了一遍,他抬头,傅川正出神地看着他的脸。
脸红原来会传染,傅川目光投注到他的脸颊。
“摸、摸好了,然后呢?”易浔问。
傅川回过神,“有什么不一样吗?有没有那种摸得到又摸不到的感觉?”
没有什么不一样,易浔摇头。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到你的手。”傅川的声音很低,好似下一秒就会飘散在夜幕中。
易浔有些不知所措,傅川看起来很低落,于是易浔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对不起。”
“对了,”易浔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你的。”
“易浔,很少有人在放学路上喝一瓶新的矿泉水。”也没有人会为不是自己的错而道歉。
可傅川还是说了“没关系”,和易浔在一起,好像要学会说很多句“没关系”。
学校大道旁的灌木丛黑得似是吞没一切的怪兽,微风拂过,发出“簌簌”的响声。
傅川希望,下一次和易浔一起回家的时候会是白天,那样他就能看清易浔的脸了。
相对无言了一小会,傅川提议用手机试试。
傅川在学校门口车库旁等回宿舍拿手机的易浔。
易浔是跑过来的,白皙的脸颊浮红,微微急促地喘着气。
有人在等乌龟的时候,乌龟就会爬得快些。
傅川站直了身体,还没等他开口,易浔略显焦急地开口:“傅川,我妈妈来了。”
为什么要在接近半夜的时候来看孩子,傅川不明白,但他还是陪易浔去学校的保安亭。
保安亭里除了值班的老张,再没别的人。
靠近门口的储物柜里放了一个手提包、两箱牛奶和一袋零食,零食大多是些饼干、薯片之类的。
易浔没有蹲下去看这些东西,而是追到校门外,看往来的车辆。
接送孩子的车辆早就随着放学时间的延长而寥寥无几,易浔在这寥寥无几的车辆里也找不到妈妈。
他沉默着回到保安亭,下意识对等他的傅川笑了笑,然后拎起袋子准备送回宿舍,傅川捧着牛奶跟在他身后。
手提包里好像是换季的衣服,毛衣毛茸茸的边角从没拉紧的拉链间露出,有些起球。
易浔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傅川放下牛奶,大步向前挡在他身前,易浔一股脑撞进他的怀里,手中提的袋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幸好没有把易浔撞碎,傅川心想。
易浔的声音闷闷地从傅川胸前传来:“我一点也不喜欢吃这些饼干。”
傅川没有问为什么,易浔却自顾自回答了:“因为太干了,我总是想喝水。”
有些孩子气的回答。
傅川捧着易浔的脸颊抬头,明明才做过一次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瞳孔略微缩紧,易浔微不可见地瘪着嘴,嘴角的梨涡在此刻不适宜地出现,眼睛通红,他说:
“妈妈真的有这么忙吗?”
傅川搂住他的头,轻轻把他拥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