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寻雾>第一章

  

  宜城今早起的大雾给整座城市覆盖上一层纯白的罩纱。

  傅川起早了,连马路上的车辆行人都寥寥无几,到校的时候昏黄的路灯还迷蒙地亮着。

  入秋清晨微凉,傅川在校服里面套了件黑色连帽卫衣,跟门卫打过招呼,朝校内走去。

  灌木丛边慢吞吞走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校服衣领边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子,在这样的早晨穿得略显单薄。傅川眯起眼睛走近,视线落到他身上,捕捉到那人耳垂上一小块暗红胎记

  ——是他们班的乖乖学生易浔。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傅川放缓脚步,慢慢跟在易浔身后,垂眸目光接触到易浔的手,他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是透明的。

  傅川以为是雾气遮挡了他的视线或是刚刚睡醒眼睛发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傅川清晰地看见易浔最上面的指节是透明的,雾气时有时无地环绕在旁边。

  易浔突然在路灯下停住,仰头哈出一口气,好像在观察有没有成雾。

  虽说气温降低,初秋早晨也有十几度,不至于哈出雾气,傅川理所当然地以为易浔穿得太少了。

  太阳升起,阳光遥遥地照射过来,驱散浓雾。学校大道边的路灯在七点准时熄灭,仰着头的易浔愣了愣,又低下头慢吞吞地往教室走。

  雾气凝结而成的水珠粘在易浔的发顶,傅川却觉得他比清晨的雾气还要容易消散。

  ………………

  易浔和傅川前后脚进教室。

  易浔也有点惊讶今天除了住校的他竟然还有人这么早到教室,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看一眼身后的人

  ——是傅川。

  易浔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傅川,他们接触不多,只知道傅川总是冷着张帅脸,成绩很好。

  总之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易浔习惯性地垂下头,默默想。

  于是他忽略傅川,打开教室前后的灯,不过易浔今天没有和通常一样开窗通风,他有点冷,不知道今天降温,也就没有加衣服。

  语文早读要默写全篇,易浔昨晚背了很久,今早还是有点忘记了,他坐下,开始小声读书。

  傅川个子高,坐在后排。傅川想易浔怎么这么小,都占不了教室丁点的空间,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好孤独。

  他的视线投注到易浔攥住书边的指节,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也没有恢复,还是透明的,遮不住语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

  怎么会这样?

  易浔读书的声音也很低,似乎是怕惊扰到什么人,一个句子翻来覆去地读。

  重复是易浔获取安全感的方式,一遍遍地读一个晦涩难懂的句子,他会记得很牢;重复的上学路,重复的开灯关灯,重复的开窗通风,是他存在的证明。

  同学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教室慢慢喧闹起来,互相道早上好,然后手忙脚乱地补作业,交作业。

  章末睡眼惺忪地从后门进来,随便把书包塞进抽屉,转头向傅川说早上好,调侃似的问:

  “来这么早干什么,你也要补作业?”

  傅川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好在章末早就习惯傅川这幅拽二八万的冷面形象,埋头补觉去了。

  傅川继续观察易浔,没有人发现他透明的手指,也没有人和他说早上好。

  匆匆的同学们路过他又好像在穿过他,易浔处在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空间专注读书,白腻的脸颊随嘴巴的张合鼓起又恢复平整,细软的发丝有意无意遮盖耳垂上的红色胎记。

  班主任在窗边偷窥,半响进到教室看早读,锐利的目光扫过教室里偷偷补作业、嘴张但没声的学生,在走道间巡视。

  易浔没有抬头,傅川收回视线,拿书早读,脑子里全是易浔细白手指透明的那部分。

  早读的半小时只是一天中很小的部分,下课后坐在最后一排的傅川起身收这组的数学作业。

  没写的没写,在抄的在抄,傅川冷着脸直接略过,易浔知道要交作业,动作很慢地在书包里摸索,傅川直接停在他身边。

  易浔像只受惊的小鹿,面色慌张地抬起头,而傅川低头,神色不明地盯着他。

  真的很乖。

  傅川今天才仔细看清易浔的脸,很小很白,眼睛乌黑晶亮,泛着水光。目光移到易浔拿着试卷的手指,傅川再一次确定易浔真的在变透明。

  易浔顺着傅川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剪整齐,没有一点污垢,指尖圆润泛红,也没有任何异常。蜷缩起手指,易浔不习惯别人的注视,遮掩般将手指藏在试卷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把试卷递给傅川。

  “谢谢。”易浔小声地道谢,低头订正起错题,心里祈祷傅川不要再这么盯着他。

  好在傅川只停顿了一小会,自然地接过试卷,回头收别人的试卷去了。

  睫毛轻轻颤动,易浔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为什么要看他的手呢?

  易浔根本来不及思考出什么名堂来,英语老师已经噔噔地上了讲台,不给教室里人一点反应的机会,开始开火车检查昨晚布置下去的背诵任务。

  易浔是第四个,忍不住用指甲扣掌心,他昨天光顾着背语文了,英语只草草看过,所以心里紧张地砰砰直跳。

  “好,下一个,”前面的同学轻松答完坐下,英语老师皱眉,像是在回忆易浔的名字,“张……这位同学你来。”

  傅川的瞳孔瞬间紧缩,易浔手指的透明处随着英语老师话音落下渐渐扩散,蔓延到手臂,整个人好似就要这样消散在教室里,消散在他的面前。

  所有人除了他,除了易浔,神色如常。易浔用牙齿咬住下唇,脸色有些发白,努力回忆着昨晚划的词组,刚准备开口回答,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出现了:

  “老师,他叫易浔。”

  傅川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低沉清冷。

  易浔,易浔,容易寻找,而且很好听,为什么会记不住他的名字呢。

  英语老师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笑了笑:“那易浔同学,下一个。”趁着这个空挡,易浔脑子飞速运转,顺利说出正确词组。

  大腿虚软地坐回板凳,易浔轻轻松了一口气,假装回头看下一个回答的同学,实则偷偷感激地看向傅川,这一下,直接和傅川对上视线。

  傅川的眸色发深,他看见易浔手臂上的透明渐渐褪去,但还残留部分在他的手指。

  易浔显然对这次对视措手不及,眼睛欲盖弥彰地不停眨,对着傅川嘴角扯出一个傻傻的笑,僵着脖子转回头,耳后覆盖上一层薄红。

  只有他能看见……

  傅川垂下眼帘,心里默念易浔的名字。

  易浔上课后背挺得笔直,在一众左歪右倒的同学间显得格外认真专注,可是好像没有人在意。

  那易浔会在意有没有人在意他吗?傅川不知道,他只知道短短的半节课,易浔指节那一块透明又如爬山虎般爬上掌心、爬上手腕。

  …………

  一天倏忽而过,临近末尾的晚自习哄哄闹闹,已经有几个按捺不住收拾书包准备回家,课代表在黑板上哒哒地写回家任务。

  易浔还在安安静静写作业,片刻后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从文具盒里拿出眼药水,半仰着头。

  耳垂上的暗色胎记没有了发丝的遮挡,彻底暴露出来,在莹白的肤色上异常明显。

  傅川还差一道函数大题完成今天的任务,抬头看了眼教室的电子表,还有五分钟放学。五分钟来不及,傅川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关键几步,心里想反正来不及,不如看看乖学生在干什么。

  撩起眼皮状似无意地看过去,傅川表情复杂。不仅易浔的手会变透明,他接触到的东西也在变透明。

  傅川猜测易浔现在应该是在滴眼药水,他半后仰着头,傅川能看到他在灯光下秀挺的鼻梁,眼睛被撑大,有东西滴进去。

  怪不得眼睛这么水润,傅川想。

  放学铃响起,伺机而动的学生们炸开了锅,收拾书包往教室外冲。

  不要碰他,他在滴眼药水。傅川心里有一个声音。

  然而因为易浔坐在外侧,当同桌背上书包站起时,他被迫停止滴眼药水的动作,错开给同桌让路。

  眼睛雾蒙蒙的,半闭着眼睛,眼药水溢出眼窝流下,像是在掉眼泪。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易浔还是没有开始收书包,低着头,也没有动笔,桌面上摊着一张洁白的试卷。

  傅川等了很久,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易浔才开始整理桌面,拿出侧面挂着的书包,往里面塞东西。

  干瘪的书包一点一点鼓胀起来,易浔最后放进文具盒,拉上拉链,起身准备关灯。

  他显然对教室里的另外一个人感到惊讶,有点迷茫地看向傅川,纠结许久开口:

  “你要走吗?我准备关灯了。”

  另外一栋教学楼的灯已经全部熄灭,楼下传来门卫的吆喝声,让没走的同学赶紧走,他要熄走廊的灯了。

  “你书包装这么多东西不累吗?”傅川若有若无的声音混在门卫粗犷响亮的嗓门里。

  易浔听不清,歪头疑惑地看向他。

  叹了口气,傅川迈腿走近,易浔忍不住后退一步。傅川比他高,自上而下遮住日光灯的时候在易浔眼里很有压迫感。

  “你的手,”傅川指着易浔垂落在身侧的手。

  “?”易浔张开五个指头仔细观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傅川骨节分明的手张开又合上,在静谧的教室里抬起胳膊,指尖触碰到易浔的指尖。

  原来只有触碰,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