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沉没乐园>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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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秋天存在感向来微弱,几场雨过后,冬天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油田中学只有夏秋两套校服,一到冬天,学生们便会把秋季校服穿在自己的棉袄里面,也有少数人干脆直接不穿校服了,隋陆就是其中一个。

  隋陆的衣服很多,可能是母亲给灌输的观念,也可能和小时候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有关,他一向比同龄的男孩子更加关注自己的形象,不穿校服的日子,他总能给衣服搭配出花样,陈津南也因此养成了每天看他穿什么的习惯。

  圣诞节临近,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贺卡,还有包装精美的苹果,赚足了中学生们的零花钱。

  放学后,隋陆站在陈津南班级门口等他,没几分钟的事,手里就多了四五张贺卡。

  早上两个人没一起上学,这是陈津南今天第一次看见他,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他的棉服拉链,看到他里面穿了件之前没见过的白色毛衣。

  “哇,今天是白雪公主!”他拉着隋陆转了一圈,眼睛弯起来,“真好看。”

  隋陆对他夸张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将手里的贺卡塞进书包,旁若无人地牵起他的手,揣进兜里,“走吧,带你去吃甜筒。”

  “国富新世纪”度假村已经进入三期工程,附近的商业门脸房也有更新换代的趋势,许多商家都瞄准了这块将要一飞冲天的香饽饽,想借一借光。适逢九十年代,洋快餐在各个城市兴起,长湾的第一家麦当劳便在这里落定了。

  接近年底,麦当劳布置得十分有节日气息,扮成麦当劳叔叔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给小朋友分发糖果,橱窗里摆着最新的乐园套餐玩具,不少小孩趴在前面不肯走,哭闹着要家长给买。

  刚好有个靠窗的位置空下来,上一桌顾客吃完的东西还没收,隋陆让陈津南先坐下来,看着他俩的书包,自己去点餐。

  不断有人走进店里,公交站的广播声从开门关门的间隙里传进来,混进欢快的音乐中。

  “寒潮来临,请各位市民注意保暖。届时雪天路滑,长湾市公交车或将调整运行路线……”

  “瑞雪兆丰年,千禧年就要来了,让我们抖擞精神,迎接新的春天……”

  陈津南正望着窗外走神,没发现有个人正在偷偷摸摸地靠近。

  那人蹲在桌子旁,手伸上来,悄无声息地拿走了上一桌客人吃剩下的薯条。

  旁边桌的女人“啧”了一声,满是嫌恶,转而见缝插针地教育自己的孩子:“看见了吧,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只能在快餐店捡垃圾。”

  “丢不丢人啊,真恶心!”

  陈津南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正半蹲在地上,将薯条碎渣往嘴里塞,许是出于心虚和紧张,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瞥向陈津南,眼珠不正常地凸起着,双手不停颤抖,完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陈津南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找隋陆。

  可点餐那边挤满了人,身穿红白条纹工服的服务员甚至需要走出柜台维持秩序,他根本看不到隋陆的身影。

  很快,那人又盯上了另一张刚空下来的桌子,扑上去捡食剩饭,连喝剩的可乐和炸鸡盒底的碎屑都不放过。许多人注意到了他,一时间,店里都是指指点点的声音,保安也被叫来了。

  那个人被“请”了出去。

  他跪下来央求,攥着半块面包不放手,挣扎中,面包被踩上了肮脏的鞋印,可乐也洒了满地。

  周围的顾客纷纷表示不满,扬言要投诉用餐环境,直到经理出来道歉,才结束了这场风波。

  欢乐颂还在循环播放,气氛恢复如常,只有陈津南仍在惊魂未定。

  那双泛着血丝的、凸起的眼睛仿佛一直在盯着他,要把他吸进去。他既害怕,又不受控制地想着那个人是有苦衷的,要是自己刚才把书包里的苹果给他就好了。

  生活的艰难离陈津南很遥远,油田大院惯常把人养得天真,而他大概是被过度保护的代表,以至于一旦将一幕不美好的真相撕破了放在他眼前,他就会感到无所适从,因为他只想缩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永远无忧无虑。

  几分钟后,隋陆回来了,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握着两只甜筒。

  “刚才出什么事了?”

  陈津南从他手里接过一只甜筒:“没,就是有个人的饮料洒了。”

  他低头吃掉了冰淇淋的尖,奶味很浓郁,和小卖部里五毛钱的奶油雪糕完全不一样,怪不得大家都说好吃。

  接着,隋陆又像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拿出两个钥匙扣,一个是冰淇淋形状,一个是汉堡形状,都可以拆成几块零件,再拼回去。

  “好棒啊。”

  “挂在书包上好不好?”陈津南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将刚才不愉快的插曲忘在脑后,“刚好我们一人一个。”

  陈津南选了冰淇淋,把汉堡挂在了隋陆书包上。

  隋陆今天穿得太好看,脱掉外套之后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白色粗线毛衣,红色格子围巾,牛仔裤裁剪完美,不松不紧地裹着一双长腿,像画报里的明星似的。

  低头吃东西以外的时间,陈津南都在专注地盯着他笑。

  他不知道周围有很多小孩在羡慕自己,更没有意识到这可以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撕开的真相被缝上,他在又一次的逃避中忽略了一些问题,比如,拿到那个冰淇淋挂坠,需要花多少钱。

  这里离油田大院不远,但走回去实在冻得慌,隋陆便拦了一辆三蹦子。

  油机发动,三蹦子的车身剧烈地震动起来,伴随着一连串的“嘣嘣嘣”。后车厢是用铁皮围起来的,不太密实,拴上门以后,仍有风从缝里钻进来。陈津南打了个哆嗦,抱着书包,离隋陆近了些。

  路过长湾油田医院,三蹦子被红灯拦在十字路口。

  后车厢的铁皮上留了一扇小窗,起了雾,一团光影糊在上面。陈津南伸手抹开,朝外看去,忽然呆滞地停住视线。

  “……那好像是我妈妈。”

  孟勤这个时间本应在医院值班,所以她才让陈津南自己解决晚饭,可陈津南却看到她站在路边,和一个男人并肩站着,旁边停着一辆红色桑塔纳。

  红灯结束,三蹦子再次艰难发动,陈津南最后只看到男人拉开了副驾驶车门,而孟勤冲他笑了。

  其实陈津南早有预感。

  他曾无意间听到过孟勤打电话,对方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语气很亲昵。

  他知道这些年来,孟勤一个人很辛苦,但有了这种预感后,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惶惶不安,无法忽视对爸爸的背叛感。

  “南南?”隋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隋陆,我想爸爸了……”陈津南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把哭腔压下去了,嘴角还在不听使唤地往下撇,“但是我不看照片的话,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

  隋陆怔了一下,搂过他,轻柔的抚摸隔着厚衣服抵达,“那就想一会儿吧,可以想。”

  “我陪着你,不难过。”

  隋陆其实也不太会安慰人,他经常只会用“不哭了,不难过,没事,没关系”来组成短句,然后再亲一下,或者捏一会儿手。

  但不管是什么,只要是隋陆说的,陈津南就愿意听。

  长湾的几条主路还能勉强给这座城市撑个门面,小路则修得很不平整,坑坑洼洼的,多少年了都没人管,三蹦子驶过时颠得厉害。借着车厢晃动,陈津南整个人都靠进隋陆怀里,把脸埋在他的围巾里,深深地呼吸着。

  冷冽的空气钻进鼻腔,紧接着是隋陆身上的味道,他紧闭双眼,脑袋晕晕乎乎的,想忘记一切。

  时间不早了,油田大院门口的烤红薯和爆米花都在陆续收摊。

  卖馓子的大叔很好说话,陈津南花五毛钢镚买了一大包,和隋陆一人掰了一根,一边走一边吃。

  炸馓子又酥又香,陈津南从小吃到大,一吃就停不下来,虽然冻手,但他还是忍不住掰了一根,又一根,直到被隋陆拦住。

  “不准吃了,容易灌风,一会儿肚子疼。”

  隋陆一发话就没得商量。他系好塑料袋,捏着陈津南的手,用手帕包着,挨个指头擦干净了,揣回兜里牵牢。

  两个人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小春在叫唤。

  它老得走不动了,认不出熟人的脚步声,只有守在奶奶身边时才能打起精神来,知道自己要看家。奶奶经常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小春梳毛,乐呵道:你也老了,毛都快掉光咯,不知道咱们两个老太太谁先走。

  类似这样“不吉利”的话,只要让陈津南听到,他就会板着脸跟奶奶说,不会的,不许这样说,奶奶每次也都会笑着应付过去。

  她早早接受了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实,甚至抱着一种平静的期待,擦拭着爷爷的相框,同他讲一些久别重逢的话——她并不在意这对别人来说有多残忍,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唯一自私的一次。

  寒潮只比新闻预报晚了一步。

  陈津南洗完澡钻进被窝,看到窗外飘起雪了,呼啸的北风拍打着老式玻璃,时而聚成一阵尖锐的响声。

  屋子里灯光融融,隋陆正靠在床头听英语,戴着耳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奶奶也在隔壁打开了收音机,准备休息。

  陈津南把被子裹紧,只露出眼睛,偷偷看隋陆默写听力。隋陆垂着眼帘写句子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有蝴蝶停在那儿。

  他看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困意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1999年的冬天,长湾下了很多场雪,但最后留在陈津南记忆深处的,可能只有这一场。

  奶奶的旧收音机里响着过时的旋律,是每个季节里无可代替的宁静;隋陆每天都带着随身听,但他只有几盘流行歌曲磁带,剩下都是英语听力,凑近亲他的脸时,能隐约听到几个单词。

  隋陆摘下耳机,抓住偷亲的人,顺手拉下了垂在墙边的灯绳。

  冬夜漫漫,密语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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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吃炸馓子,一吃就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