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变熟起来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至少对裴断来说是这样。
仔细想想，应该是从裴断提出让关绪坐他车回家开始的。一开始他是抱着顺路的想法问他，结果不旦关绪没坐上车，他还被拐去和关绪一块走路。
关绪的放学之路很忙碌。他会先在学校门口的小吃街徘徊好一阵，光是纠结喝奶茶还是喝果茶、吃肉包还是烧麦、买提拉米苏还是抹茶蛋糕就能耗费他不少时间。
接着他会吃着东西路过必经之路跨江大桥，在路上和锻炼的老头老太一路打招呼过去——裴断发现他同龄朋友几乎为零，但是很招长辈的喜欢，几个老人一边呼噜毛一边笑眯眯地喊他小关，聊些家常话题，有时候也会收获一个苹果或者一个番茄。
沿着江边大路走回公寓，脚边会跟着几只流浪猫狗。关绪瘪瘪的书包里背的不是书本而是各种零食，给人吃的和给动物吃的，一路喂，小动物就一路跟——但是这个环节关绪的情绪并不高。那只叫威士忌的小猫不在以后，伏特加也不见了踪迹，关绪对此一直怀有愧疚，哪怕他并没有犯错。
如果右叔刚巧路过此地收废品，关绪会帮忙推废品车，或者和右叔坐在路边吃个晚饭。据关绪所说右叔这个名字是他起的，他搬到西崖苑的时候右叔早就在附近收废品了。他精神不太正常，说话都不太利索，但是能很快算出一斤废品多少钱，他瞎了一只左眼，左腿也是瘸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关绪给的，但总是脏兮兮，关绪说在来之前他的衣服更破。
每当右叔拉着废品车从远处蹒跚走来，远远地望见他们都会喊一声“小关！”，关绪便会“哎！”一声朝他跑过去。分手时关绪偷偷往他挎着的破烂钱袋里塞张一百，然后挥手说再见。
他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猫，在街头巷尾长大，街坊见了便撸撸毛给他扔条小鱼干。又像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天使，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他对人的善意，也被人类喜爱。
裴断简直着了迷地窥探关绪的世界。他从没想到竟然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在学校是不合群的寡言差生，在校外是人见人爱的邻家小孩，而在家却躲在房间里吃精神类药物。
裴断一点点闯进关绪的生活，和关绪一起在校门口喝饮料，和桥上的老人唠嗑，一起喂小猫，一起蹲在街边和右叔吃饭发呆。
自从裴断和关绪走得近以后班上的同学就不再和他说话，但他毫不在意。
他甚至开始迷上给关绪拍照。关绪很上镜，或者说他这张脸再不上镜也不会丑到哪里去。站在街头吃烤串辣得眼里含泪合不上嘴，蹲下身给小猫喂食，坐在路灯下啃着冰棍发呆，所有的画面就像是裴断与世界链接的按钮，当手指按下，一幅幅照片在指尖动起来，他心里都会产生一股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心跳加速，但从未如此安定过。他也开始在夜里反反复复地看这些照片。
两个月后，在他从充满关绪的梦里浑身热汗地醒来，他终于意识到他喜欢上一个男生的事实。
他变本加利地对关绪好，看着关绪从抗拒、到接受，再到如今从身心都依赖他的模样，裴断以为那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然而，这一切似乎只是“他以为”。
周五放学路上，关绪被一个男生拦住。那男生体格健壮，穿着球衣球鞋，像体育生，看着关绪满脸哀切：“关绪，你可以把我拉回来吗？”
关绪瞟了一眼身旁的裴断，似乎对这状况表示尴尬，然后冷漠地回答男生的话：“不可以。”
说着，他拉着裴断就要走，又被男生拦住，满眼敌意地瞪着裴断：“他是谁？”
“不关你事。”关绪对着他竖起自己那道无懈可击的高墙。
男生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
“不是一起长大，只是做过一段时间邻居，而已，别跟我套近乎。”
男生深吸一口气：“你把我拉黑以后，我试着加过你很多次，还用别人的微信找你，你一次都没同意，连一句理由都不愿意和我说。我一直想来找你，但是我爸妈知道了我们的事，这两年都严格管束我的行动，直到今天才找到机会来见你……”
关绪油盐不进：“所以呢？”
男生似乎被他冷漠的态度噎了一下，嗫嚅道：“所以……所以……我真的没有机会吗？”
“没有。”
“关绪，我貌似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情吧！我给你每天带早饭，放学骑车送你回家，为了你我拒绝了所有女生的好感，最后我不过说了一句喜欢你，你就连朋友都不和我做了？？”男生呼吸粗重，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伤心的，眼眶微微泛红。
裴断在一旁挑了下眉。
“我能接受你对我的善意，是在做朋友的基础上，除此之外我概不接受。”关绪说，“既然我们的关系已经无法纯粹了，还要自欺欺人做朋友干什么呢？有意思吗？”
“那你就自顾自地把我掰弯了，然后对我说一句不可能？你良心呢！？我对你做了这么多你都当没看见吗？”
关绪嗤笑一声，竖起手指一一清点：“我没有故意掰弯你，没有强迫你对我好，没有单向接受不付出。”他收起手指，一字一句，“不要道德绑架我。”
关绪拉起裴断的手臂，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男生：“你早点回南州，别来找我了。”转身离开，却听见那人在身后带着哭腔咬牙切齿说，“旁边这个是你新朋友？你不怕他也和你告白？看他一身名牌，你应该挺喜欢的吧，你会接受的吧，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看不起我没钱吗，哼。”
关绪没回答，径直走着，裴断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问起来，关绪说那人是他搬来西崖苑以前的邻居，之前在一个初中上学，和他关系还算不错，但是在关绪眼里其实连朋友也不算，因为那人对谁都可以这样。
直到两年前，关绪早已离开南州来到云城，男生却忽然和他表白，后面的事情就可以猜到了，关绪毫不犹豫地拉黑了他。
裴断听完沉默了半晌：“所以，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吗。”
“不只是因为这个。”关绪说，“所有人和我表白我都不会答应的，哪怕我把他当很好的朋友。”
关绪说完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裴断听懂了，他在暗示自己不要喜欢他。
裴断只能用故作自然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就不可能喜欢任何人吗？”
“可能会吧，但是我不可能谈恋爱的。”关绪说。
他说，他是一个病人，情绪时好时坏，坏起来会伤害人，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吃药，可能还要吃一辈子，不谈恋爱对他还是对别人都是负责。
又说，爱是一个很虚伪的东西，可以爱你，但不会只爱你，对一个制作精美的玩具也不过几天就会失去新鲜感，何况浑身缺点的人类呢。
他不相信爱，所以不会去尝试爱，即使他会爱上某个人。
多残忍啊，他几乎剥夺了所有人爱他的权利，也放弃爱人的能力。可即使这样，裴断还是无法及时止损，早日从他身边抽身。
一开始或许只是抱有侥幸心里，想着如果爱他多一点，他更依赖自己一分，或许就能打破他心里的壁垒。但是长久的相处愈发昭示他不可能，一旦发觉有人喜欢自己，关绪会毫不犹豫地切断和他的联系。
关绪骨子里的不安全感令他永远无法坦然接受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爱，他会不停的怀疑爱的成分、害怕爱的流失，长此以往爱反而成为他的累赘，所以他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切断一切可能失控的因素，不要爱人，要朋友。
为了在关绪的身边待久一点，他只能缄默不言、百般遮掩。
早上醒来的时候，关绪竟然罕见地没有宿醉头疼，他坐在床上闭着眼思考了一会，觉得应该是喝酒前裴断喂给他吃的解酒糖。
掀开被子下床，关绪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睡衣，长到可以包住臀部的宽松白T，很短的黑色运动裤。他对昨天晚上后半程几乎没有记忆，但是想来肯定是裴断裴断把他送回家的，那衣服自然也是他换的。
好在他很习惯了。他和裴断的关系，就是让他俩一起洗澡他也不会觉得反感。
关绪踩进拖鞋走出卧室，从二楼栏杆处一眼看见裴断坐在靠近阳台的单人沙发上看书，任明净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尘埃在光下四散悬浮。
“裴断！”关绪站在二楼喊他。
裴断懒懒抬起头，扯出一个悠然的笑：“我猜到你会这个点醒。”
关绪蹦下楼梯，听见裴断问：“头疼吗？”
“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你那颗糖真管用！你链接发我一下呗，我也去买几瓶。”
裴断笑笑：“桌上有早餐。”
关绪乖乖坐到餐桌旁吃早饭，手机叮咚一声收到消息，是他之前那个房子的保安大爷。
大爷：娃儿，猫粮收到了，这个量可以吃好久咯，你有心啦，真是善良的小孩，祝你一切顺利【大拇指】【大拇指】
大爷：【图片】
图片里是整整五大箱的猫粮整齐摞在保安亭里。
他一直有喂流浪猫的习惯，不管是在云城还是首都，基本他到哪个小区，都会和那个小区的流浪猫混熟。房子被烧后他不得不搬出来住，但是实在不放心在那里的猫猫狗狗，于是买了几箱猫粮给小区的保安大爷，让他帮忙喂养。
但是，后面的这几箱他并没有买啊？？
关绪叼着勺子，双手回复：“叔，你能给拍我个快递单看看不，我确认一下。”
没一会照片发过来了，里面收件人写的是“关绪”。
乍一看是他的名字不错，但他用的收件人一直都是“小关小关保持乐观”。
他去看收件人的号码，念了几遍，点进手机的电话簿，在其中找到了对应的号码——裴断。
关绪忍不住开始笑。裴断总是这样，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替他收拾烂摊子，又帮他完善他想做的事情。
他这么就这么好呢。
关绪放下勺子，一声不吭地坐到裴断脚边，趴到他腿上，裴断摸小狗一样摸他的后脑勺：“吃完了？”
关绪点点头。
“又怎么了？”
关绪抱住他的小腿，用甜蜜的声音说：“我好喜欢你啊。”
摩挲的手一顿。
关绪接着说：“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到上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抚摸他脑袋的手速度慢了一些：“你别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