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尔斯在做什么!”晚宴厅内餐具轻撞的声响猛然中断, 刀叉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他真的疯了!帝国培养他是为了让他在战场上对敌方产生怜悯之心的吗?”

  有虫愤然开口,被另一道声音盖了下去:“年轻孩子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获得一切。”

  声音沉稳有力, 晚宴厅内重回平静状态。

  只不过平静下是暗流涌动罢了。

  莫缇市的中央广场, 暴雨浇灌, 雨水落地尚未多久就进入了高速运转的排水系统,地面再次整洁。

  那双松石绿眼瞳在夜色之中无比明亮, 朱利尔斯似乎能从其中看见夏玄燃烧的灵魂。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打,耳侧响起恢弘的乐曲。他在雨幕之间, 看见了兰虚之地向他敞开的大门。

  朱利尔斯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他平静麻木地接受一切, 好的坏的,万事万物都无法勾动他的情绪。各方下达的命令与任务, 对他而言只是戴上装甲,出动执行的普通存在而已。

  这样的生活被一名新加入的觉醒者打破了。

  他看着比他小三岁的夏玄在训练室内拼命训练,在初次进行觉醒实验时, 完全狂化与他对抗, 每一次的攻击就像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将未来当做现在的燃料。

  朱利尔斯第一次品尝到了“疯狂”的味道。

  他的生活实在太单调, 需要他不曾知晓的调味品。

  通讯设备被他破坏, 他再也不用听见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命令。

  要求他心如止水, 要求他完美执行, 要求他麻木面对一切。

  太多的话, 朱利尔斯在这一刻终于不用去承受了。

  夏玄明亮疯狂的双眼让他看见了自由的曙光。牢笼被撬开一条缝隙,他将手中的德拉尼斯之弓丢到了夏玄的脚下。

  澄黄色的双眸深深望了夏玄一眼, 背后庞大的机械骨翅展开, 朱利尔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精神力场全面开启, 双脚上的镣铐松脱。

  他彻底自由了。

  夏玄走失的理智因他的动作突然回笼一瞬,他扬起头,看见消失在天际的阿斯纳亚身影,骨翅收拢,安然罩住宁丹臣的尸体,伸出利爪捡起那柄德拉尼斯之弓。

  朱利尔斯逃离了他的命运,而夏玄要在这一刻进入他的命运之中。

  夏初与宁丹臣拼命想将他送离,他在最后时分,为了他们重新走上既定的路途。

  清明的眼神重新变得疯狂,他放任自己与迦里兰做交易,尖叫哭嚎,低语诅咒充斥着他的精神识海。

  胸前的项链微微发亮,莫缇市的地图忽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首都六大家族的信息一并出现,为他混乱的大脑指明一条方向。

  狂化的夏玄调转方向,疾行冲向萨斯翡珀宫。

  晚宴厅内,朱利尔斯叛逃的消息与夏玄冲向萨斯翡珀宫的消息一同送达,灯火通明下,是短暂的沉默。

  帝国最杰出的觉醒者,最受器重的阿斯纳亚军团团长在紧急时刻选择了叛逃。

  餐具被收下,有虫长叹一口气,似乎早就意识到这件事迟早会到来。

  “那孩子既然想要一个答案,就给他吧。”他说。

  “但在此之前,让他先和亲爱的雌父见一面。”

  初代阿斯纳亚,夏初。

  曾经的帝国战神沉霄,沉寂过后,也应当再次苏醒,会一会他引以为傲的孩子。

  某种沉郁阴森的气息在晚宴厅内四散开来,这些手握大权的雌虫们在微弱的暴雨声中,指尖轻敲桌面,定下了两名雌虫的未来。

  **

  “外面出什么事了?”一只苍白的手推翻酒杯,猩红色的酒液滚落桌面,在洁白的桌布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年轻的雌虫侍者跪在他脚边,俯首恭谨回答:“禁卫军们正在肃清叛臣。”

  问话的虫从软榻上站起身,惫懒地伸了个懒腰,轻轻扫了眼回话的侍者,意味不明地讽笑一声:“肃清。”

  苍白脖颈上戴着镶嵌宝石的深黑保护颈圈,他是一名雄虫。

  赫格拉斯帝国现任皇帝克烈来·阿德莱德。

  他自二十三岁那年登基,如今在位四十七年。以虫族的寿命来看,他还正值壮年,面上看不出任何老相,与年轻虫相比也不落下风。

  侍者并不敢回应这位皇帝的话。克烈来尽管被剥夺了大多数的权力,但他仍是一名皇帝,甚至是一名雄虫。

  身份光环之外,阴晴不定的残暴性格也是侍者不愿回话的原因。

  这种时候,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

  克烈来晚间饮了酒,醉意上脑,也不计较侍者的沉默。宫殿内铺着华丽的毛毯,供他赤足踩踏。

  帝国的皇宫保持了千年,内殿的装修风格也是典雅传统。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长袍,领口大敞,衣摆逶迤拖地,摇摇晃晃想要走到窗边。

  侍者匆忙站起身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克烈来用力推开窗,只能看见昏暗的暴雨夜。他的半身几乎都探出窗外,微卷的长发被暴雨打湿,湿漉漉地贴着面颊。

  他抬起头,雷鸣落下,天际横刺出一道白光映亮天地。

  中央广场的打斗声仿佛借着雨送至他耳边。

  他再次想起了侍者口中的肃清叛臣。

  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夜,有着一双松石绿眼瞳的军雌挟持了他,逼退了禁卫军。

  尖锐利爪掐住他的脖颈,艳红的血顺着脖颈线条滑落。那名军雌甚至和他道了一声歉。

  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克烈来迎着暴雨,漫无边际地想。

  要是能死在雨夜就好了。

  他低低笑出声,笑声阴郁压抑。身后的侍者脚步一顿,已然向枢密院传达了他的状态。

  那名军雌后来应该没有逃出区,皇帝闭上眼,任由暴雨扑面而来。

  挟持他有什么用处,那帮大臣照样能选出新的傀儡,带着他反而是累赘。

  水痕顺着面颊下滑,克烈来止住了笑声,于沉默中为“叛臣”叹息。

  他走向内殿,遣散了所有的侍者。

  **

  萨斯翡珀宫近在眼前,然而一道恐怖的身影拦住了他前行的路。

  夏玄飞行的速度减缓,狂化状态下,他也能感受到那股可怖的精神力场,叫他毛骨悚然。

  初代阿斯纳亚,代号沉霄,被称为帝国战神,曾以一己之力赢得“长星之战”的胜利。

  “你要拦我吗?”夏玄无意识地说道,望见那道拦住他的身影,他的心底忽地冒出委屈与难过。

  他不清楚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骨翅往怀中遮了遮,精神力场挡在他身上,替他遮蔽了所有风雨。

  如今的夏玄已经有自保能力,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他的喉间涌出一声怒吼,蝴蝶骨处生出的巨大骨翅收束绷紧,整个虫如同利箭一般飞了出去。

  初代阿斯纳亚轻轻往前迈出一步,与夏玄如出一辙的松石绿眼瞳平静,不起任何波澜,似乎并没有将年轻的觉醒者放在眼里。

  他极具威压的精神力场铺天盖地压了下来,硬生生逼停了夏玄的前行。

  夏初没有遵守精神识海中反复要求的处决命令,而是平静地注视已经成年的孩子。

  他应当早在八年前的暴雨夜中死亡,却被迫以另一种形式“活”了下来。

  夏玄只是固执地爬起来,强行用精神力场冲出夏初的包围。

  失去理智控制的精神识海以恐怖的速度坍塌重构,鳞甲下的肌肤开裂愈合,全身骨骼咔啦作响。

  他死死抱住怀中的宁丹臣,双目通红。

  委屈与绝望化成了前所未有的愤恨,隐秘的恨意充斥整个胸腔,他的攻击逐渐变得混乱。

  夏初仅仅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深远,安静地看着夏玄近乎发泄式的攻击。

  他站在那,就代表着赫格拉斯帝国的最高战力,夏玄在他面前仍旧是个稚嫩的孩子。

  两个觉醒者精神力场对撞,几乎要将中央广场周边早已清空的建筑物摧毁殆尽。

  到处都是废墟,更别提强大的精神力威压。

  尽管那些虫都在莫缇市的最中心,四周还有精神力屏障,还是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不由自主释放自身的精神力屏障保护精神识海。

  “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拦着我?!”夏玄咆哮着,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枪。

  那是他从宁丹臣身上取下的。

  德拉尼斯之弓被丢弃在一旁,他单手抱住宁丹臣的尸体,在狂乱的暴雨中奔袭。

  沉默站在原地的夏初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手,精神力场的范围再次扩大,精神力攻击如同箭雨,毫无保留地与暴雨雷鸣一同降下。

  夏玄的精神力屏障被轻而易举穿透,他带着自己的软肋,不可避免受了一身伤。蓝紫色的骨翅染上鲜红的血,皮开肉绽。

  他狂化后的精神识海再也承受不住夏初的压迫,发出痛苦的嘶鸣后崩溃,精神力场再也维持不住被迫收回。

  年轻的觉醒者从半空中摔落,滚进了泥泞里,一如许久之前,在小巷被围堵滚落泥潭。

  混合内脏碎片的血被呕出,夏玄紧紧抱着宁丹臣,单手撑地,摇摇晃晃重新站起身。

  他的身上是大小不一的伤口,完全虫化后身形又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现在的他,更像一只失去理智的怪物了。

  无意识的质问再也说不出口。他没有神志,夏初也是一样。

  甚至比他更加严重。

  夏玄捡起那柄长枪,半边骨翅受了重伤,这让他难以维持飞行。痛苦在这一刻成为了他的养分,那双松石绿眼瞳一如既往写满不服输。

  夏初的动作突然停了。

  他对周边的环境产生了反应,漆黑的魔神站在原地,看着夏玄蹒跚前行,倔强地要越过他寻找一个答案。

  施加在夏玄身上的精神力场消失了,年轻的觉醒者在疯狂中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举起那柄由乌锡金制成的长.枪,猛地冲了出去!

  夏初没有躲闪,任由他的攻击逼至眼前。

  枪尖撞上他胸口的乌锡金装甲,便再难以前进半分。

  夏初的声音在夏玄的精神识海中响起:“小玄。”

  夏玄的动作被迫停下,然而夏初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初代阿斯纳亚抬起手,握住了那柄长.枪,狠狠扎入了胸口,刺穿舱体,将自己彻底钉死在了装甲中。

  夏玄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狂化的精神识海也慢慢平静下来。

  理智回笼,他注视着夏初的双眸,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雌父……雌父……”他颤抖地说出口,但精神识海里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声小名,就是夏初最后的道别。

  夏玄彻底失语,连一声简单的呼唤都说不出口。他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试图伸出手去抚摸冰冷的装甲。

  那柄刺穿他爱人心脏的长.枪,如今贯穿了他雌父的心口。

  夏初在最后一刻放开了胸口的装甲,向他的孩子敞开柔软的怀抱,任由那柄长.枪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十九岁生日这一天,夏玄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太难写了……好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