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慕韶光,已经回到了唐郁的住处。
他在外面奔波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得了这片刻安宁,哪怕还是在魔域中没离开, 都不禁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
进了门, 慕韶光随手摘下佩剑往旁边一扔,跟着整个人就靠坐在了躺椅当中。
他实在是得天独厚, 姿容俱美,哪怕是这样窝着也不显得懒散,反倒巍巍然如玉山倾斜, 别有风姿。
外头的阳光洒在脸上,慕韶光将手抬起来挡在额前, 静了一会。
他原本是想放空思绪歇一歇, 可脑子却放松不下来,总是不断闪过刚才的画面。
其实他在人前问出的那句话,又何尝不是也在质问自己。
难道为魔的就都是恶人吗?
他当然知道不是,只有几岁的孩童才会认为这世上非黑即白, 非善即恶。
自少时便日日受到师尊教导, 言道我辈应除魔卫道,遇恶则斩。
但是善恶之间的界限如此暧昧,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又何必去质问别人。
问旻,师尊……
之前在梦境中与问旻相见的场面似乎又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令他堪不破也看不穿。
诸般的心事纷扰, 慕韶光静静地靠了好一会,才觉得稍稍歇过来了一些。
他习惯性地想从桌子上拿茶杯, 却抓了个空。
慕韶光转头一看,发现那里并没有每次一进房门就准备好的茶水。
慕韶光道:“饮真?”
刚才被他从腰畔解下来随手扔在一边的饮真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就像一个人在发愣一样,直到听见慕韶光叫他,他好像才反应过来。
剑灵轻声说了句“抱歉”,将茶水倒好,还是惯常的温度,放在了惯常的位置上。
慕韶光没急着喝,而是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嗯。”
饮真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这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慕韶光看了一眼见面前那道半透明的人影,见他正将手按在了左胸口的位置。
慕韶光道:“你过来一点。”
饮真顺从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慕韶光掌心散出白光,感受着饮真身上的气息,确实好像有些混乱。
有个瞬间,慕韶光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这柄剑有了呼吸和心跳一样。
他问道:“你是怎么个不对劲法,什么时候开始的?”
“觉得这里好像是搅着疼,又仿佛空荡荡的发冷,就像有凉风穿过去了似的。”
饮真道:“是……应该就是那时,魔修的剑阵逼上来,本该我挡在你面前保护你,可是很多人冲了上来,取代了我的作用,我就对你没有用处了。我察觉到你的心在为他们而动摇,于是方寸大乱。”
慕韶光有些惊讶地看着饮真,不是因为饮真说中了他的心事,而是对方叙述的这种情绪,并不该是一柄剑所拥有的。
慕韶光道:“你在……嫉妒?”
“我不知道。”饮真说,“这就叫做嫉妒吗?”
慕韶光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得给自个的剑瞧病,手撑着额角想了一会,说道:“那如果我告诉你,你是我唯一的剑,咱们命运相连,同生共死,无论什么人来保护我,都绝对不能和你的位置相比,你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
饮真严谨地问道:“是真的,还是如果?”
慕韶光:“……真的。”
饮真点了点头:“好受很多。”
慕韶光道:“那你刚才的感觉就是叫嫉妒。可能你修炼的火候到了,很快就会拥有实体了吧。”
他一顿,又笑着说:“嗯……可是该不该恭喜你呢?如果拥有了像人一样的躯体,也会拥有如同人一般的嫉妒愤怒,贪嗔痴怨,那么这还未必有当一把剑舒服呢。”
饮真认真地说:“但是在嫉妒的背后也有喜悦。刚才你说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很快乐,好像心里面难受的感觉都一下子变得值得了。”
慕韶光看了饮真一眼。
一柄剑,说着多情的话语,语气却又那样纯洁与认真,让人不由得内心感觉微妙。
慕韶光说:“你若是真的变成人,生命中不会只有我,想法就会慢慢改变的。”
饮真仍旧一板一眼,面色严肃:“那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在这世上只为你而存在。”
就在这一人一剑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纸鸟,扑棱棱地从窗外飞了进来。
饮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确定没有危险之后,递给了慕韶光。
慕韶光被纸鸟转移了注意力,一看就摇了摇头说:“瞧瞧,真正会嫉妒小心眼的人可来了,这小子才是真的不好对付。不管你当人之后什么样,千万别学他就成。”
慕韶光这般说着,指尖在纸鸟身上一点,鸟儿张了张嘴,那一头就传来了问千朝的声音:“师兄?”
“唔。”
慕韶光慢悠悠地道:“是掌门又来垂训属下了,属下洗耳恭听。”
问千朝本来刚刚听说了魔域的事,开口就要说什么,结果倒是被师兄难得的一句玩笑话气乐了,实在发不出来脾气。
他只好说:“师兄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你今天的举动实在太危险了,居然在魔域杀了那里的长老……哪有卧底这么嚣张的!你现在孤身一个人在那边,若万一有个闪失,让我们怎么办?”
慕韶光道:“你是从哪听说的?”
问千朝道:“不用听说了,你今天的英雄事迹打魔域建起来就从所未有过,异影同光上都传疯了,咱们同门上下也都被你给吓得不轻。要不是我压着,没准这会就冲到合虚接你回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
慕韶光说:“我也知道,我今天的举动确实有些冒险了。只是最近合虚实在闹得不成话,让人看不下去。”
问千朝不以为意地说:“再怎么不成话,那也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就那些魔头,不是闹得越凶越好么。”
慕韶光道:“要是一直这样,总有一些无辜的人会成为牺牲品,既然见到了,我也不能不管,否则也与我们口中的魔没有什么区别了。再说他们那些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吁了口气。
问千朝道:“我听说了,那些人今天护着你,我也很感激。师兄人见人爱,说实话,我不怕咱们门中的人去接你,只怕你往后乐不思蜀,都不愿意回来了。”
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了,慕韶光轻笑了一声,道:“千朝,你何必呢。我就算不留在这里,也未必会一直在穹明宗待着,总也得出去转转才能有所参悟。反正有你在,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问千朝淡淡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取代你的位置。师兄你知道的。”
每次无意中把话说到这里就会发僵,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千朝先放软口气,转移了话题。
“那你没有牵动旧伤吧?”问千朝道,“上次我给你的丹药你都吃了没有?”
问千朝这么一提,慕韶光才想起来他确实给忘了,不过他知道问千朝的脾气,也不想再跟师弟闹什么不愉快,便道:“伤没事,药每天都吃着。”
“哦?”问千朝笑道,“我可不信你,你还是把药给饮真,让他记着这事吧。”
慕韶光心道,饮真也快成精了,你们这些人的小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多,敷衍完这个哄那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搁谁谁不想跑啊。
慕韶光没把这话说出来,倒是总听见他们说话的时候,问千朝声音中像是有些微喘,对于一个修士来说,这可不大应该。
慕韶光问:“你在做什么?我总听着你声音不稳。”
问千朝一顿,才道:“我在练剑。”
慕韶光也没多想:“你忙着就不用总惦记这边,我这里一切顺利,接下来打算带着叶天歌去处理岳长青的事,也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彻底调查清楚。”
问千朝道:“叶天歌的眼泪还没有到手吧?”
慕韶光说:“暂时没有。没关系,我会设法解决。”
叶天歌的经历也是坎坷,慕韶光向来君子气度,如非必要,不会在背后议论他人的私事。
问千朝也无意对叶天歌过多打听,又叮嘱了慕韶光两句小心保重,师兄弟两人便结束了这段对话。
纸鸟身上骤然烧起火焰,化作了一缕青烟。
穹明宗掌门所居的断天峰上,问千朝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赤着上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了自己的衣服。
他就这样敞着怀,半仰着头靠在床柱上,闭着眼睛坐了好一会,然后一挥手。
床内侧的被子下面盖着一样人形的东西,顿时被他一掌拍碎。
问千朝攥紧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
器修岳家,万树谷外,一座酒肆中。
慕韶光和叶天歌在一处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两人面前只摆着一壶清茶,一碟点心,但谁也没有吃喝,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此处已入红尘之间,和魔域外面那种荒凉和萧条全然不同,满街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尤其又因万树谷可以售卖定制各种的法器,所以各处的玄门中人都会时常前来,光是这酒肆当中,在座的就有半数都是修士。
在慕韶光和叶天歌的邻座,就有几个佩剑的人围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各位。”
有个人神神秘秘地说:“最近魔域发生的那件大事,你们可曾听说了?”
另一人接口道:“我在异影同光上见到有魔域的人发了几段留影,上面说是什么‘魔神的几名弟子竟然同心协力,互帮互助’。这事是真的假的?是不是那帮魔修故意用幻术伪造的场景发上来取乐?”
“当然是真的了!”
方才那人道:“就算是有人想胡编,总也不敢拿魔神那几个徒弟取乐吧,发疯活腻歪了吗?我告诉你们,我有可靠的情报来源,此事是如假包换,没有半分捏造。据说当时把整个合虚的魔修们全都给震住了,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唐郁素来没什么名声,竟也是个能人,魔神果然不会收废物。”
叶天歌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慕韶光一眼,却见慕韶光神色不动,只是拈着杯子看窗外的风景。
外头的日光要比魔域中亮堂很多,隔着繁花疏影,朦胧重叠,照在慕韶光脸上,显得神情似笑非笑一般。
议论的人说的兴起,却不知道正主就在旁边听着,瞧见异影同光上那几个魔使都维护着慕韶光的情景,震惊太过,不免都被镇住了。
过了片刻,一开始质疑此事真假那人才接着自己的话说道:
“我虽然没见过魔神那几个徒弟,但是也曾听说,这些人个个残暴冷酷,也没什么同门情谊,为什么会站出来保护那个唐郁,这唐郁到底有什么本事?听说他甚至连灵根都没有,难道是出身背景不凡,或者长得特别好看吗?”
他身边的人回答他:“据说唐郁的父母曾是穹明宗的叛徒,至于此人的相貌嘛……平平无奇吧。”
那就更说不通了,众人听了不禁啧啧称奇,之前那人说道:“要说我上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还是在慕仙君身上。”
“那时他师尊刚刚去世,他孤身前往八重天,提出同道联合共抗鸢婴,八重天上那几位前辈平时不苟言笑,见了谁都把脸拉得老长,唯独见了慕仙君一面之后,那是百依百顺,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说:
“慕仙君的相貌风姿天底下有谁能比的了,再说他也是出身名门嘛。如今这个唐郁能有这等本事,才是奇了。”
“若日后有机会,我倒想见一见此人,开开眼界。”
“他不会成为合虚的下一任掌门吧?”
“行了!你们有完没完?一个魔头的事情还这么关心,也不怕沾了晦气!”
他们议论这事的时候,一直有个人在旁边不言不语,眼下大概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终于说:
“那唐郁这么邪门,还说不定会什么见不得人的本事才把那些人都给拉拢过去了,你们还想见?若是魔域当真因为他而重新凝聚起来,出了个什么魔神第二,说不定又是一场浩劫,到时候谁也别想活命了!”
他对魔修十分痛恨,早就听这些事听的腻烦,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发作出来,说完之后就把头偏到了一边去。
结果正是这样一偏头,他恰好便看见窗前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年轻人平平淡淡地坐着,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可是他身上的气质,却仿佛天然带着种让人挪不开眼去的诡异魔力,一见之下,顿时心神俱醉,什么都忘了。
这修士看的双目发直,心中不禁觉得自己的同伴真是眼光眼光,在那里谈论合虚的唐郁、穹明的慕韶光时说的兴致勃勃,却对真正风采过人的翩翩公子视而不见。
他相信,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方才那名公子刚好看了,唐郁不可能,慕韶光也不会。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自己,便略侧了头也看过来,礼节性地颔首微微一笑。
这甚至有些疏淡的一笑,愈发显得他整个人风神迥绝,一刹时铭心动魄。
那修士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怦然变了两拍,哪里还有半点恼怒不耐烦的神色,不知不觉,也跟着笑了。
他这个笑容着实有些傻气,好在慕韶光此时已经转过了头,一条手臂搭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低声去问叶天歌:“还没有回信吗?”
方才,叶天歌听到这些人这样议论慕韶光,脸色也越来越冷,本来都要拍案起身了,结果慕韶光这样一倾身,手臂有意无意,正好压住了她的袖子,她便硬是没站起来。
“……”
叶天歌只好说:“没有,那边没回信,可能是尚未来得及把消息报上去吧。”
说完之后顿了顿,她又说:“这帮人满口胡说八道,还诋毁你,我去教训他们。”
“唔……”慕韶光摸了摸下巴,“怎么教训?”
叶天歌冷冷地说:“不明真相就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就算杀了也不为过。”
她说完之后,慕韶光就笑了。
他的笑意中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明显的纵容,叶天歌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满腔尖锐的戾气也变得一软。
慕韶光道:“你这小姑娘。这算个什么事呢?等以后他们自然会知道自己的错误。你若是现在把人杀了,不就看不到他们尴尬后悔的样子了?”
他放开叶天歌的衣袖,抬手压腕,给叶天歌倒了一杯茶,说道:“再说了,你想打架动手,恐怕一会就有机会了,眼下还是省些力气吧。”
叶天歌犹疑道:“什么意思?”
慕韶光道:“岳谷主先前那救孙心切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咱们给他送了消息说来救岳长青,就算他心里面再怀疑,也会抱着一线希望热情招待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回信,只有两种可能,要不是他不能管事了,要不就是他被瞒住了。”
叶天歌道:“瞒着岳谷主干什么?”
她心念一转,猜出来了一点,又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慕韶光把手伸进袖子里:“这里人多眼杂,总等着也不是个办法……”
“嗒”地一声,一块银子被他轻轻扣在桌上,他起身笑道:“咱们钓鱼上钩吧。”
店小二被叫过来结账收了银子,慕韶光便同叶天歌一起起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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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慕平均每章都要跟两到三个喜欢他的人周旋,表示有点累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