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红狐九尾【完结番外】>第36章 浮生一大白

  大约是经历了那么些次轮回, 再逢大起大落,离未心中只有一片冷然。

  杨随提笔写完和离书,再起身东方泛起鱼肚白。

  以往这个时辰,丫鬟婆子们已经起身忙碌, 小厮揉着惺忪睡眼洒扫庭院, 杨随的姊妹们有贪睡的, 非得日上三竿才起,而杨随长兄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早早地占了一方院子舞剑练拳。

  再后来, 姊妹接连出嫁,长兄也奔赴了边关,父母膝下只留杨随这浪荡子, 能诗善画偏偏瞧不起那科举, 父母劝了,搭伙过日子的正妻也来劝,被他左右推脱了。每日还像在少年时,打马逗鸟斗蛐蛐,真真个玩物丧志。

  离未不劝杨随, 想着考取功名也好,玩物丧志也罢, 最后都躲不过一“死”字。

  他都见过,怎样都是人生, 谈不上高低贵贱。

  因身为将军的兄长触犯了军法, 惹得那龙椅上的人大怒, 不仅要了那将军的项上人头, 还抄了有几世基业的杨家。

  杨随为不耽误自己有名无实的妻子, 处理好家中事务便着手写和离书, 而后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想着如何把自己私人那处宅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卖,好换些银钱带父母亲回乡下躲风头。

  至于姊妹那边,他也央求父亲与她们断了明面上的亲缘关系,惹得阿姊和妹妹痛哭难抑。

  而杨随也只是宽慰她们说:“珍重。”

  父亲一夜白头,母亲眼睛不大好了,浪荡子也只得收敛自己的玩性,担起了一家的责。

  此时的庭院死寂沉沉,纵使天光划破也不能挽回些什么。

  杨随歪身于靠椅上,昏昏睡了过去。

  离未化了人形,给他轻轻披上薄被,但一时不想离开,便圈过他胸膛,将下巴搁到他肩膀。

  挨挨,蹭蹭。

  短暂的休息过后,便是漫长而又未知的旅途。

  倒是写写画画又成了生计,离未不知是该庆幸杨随足够多才多艺还是什么。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少爷,也不得不做起了除吟诗作对外其他的粗活。

  砍柴烧火,洒扫庭院,再出门卖画,换得铜钱数枚碎银几两,精打细算地花销,竭力为父母省出治病求药的钱。

  离未每每陪着杨随出门卖画,烈日当头,风里雪里,数年如一日。

  他稍稍能帮杨随些小忙,例如在人买画时施点儿魅术,迷惑人家多给杨随些钱财。

  但有时杨随也是个死脑筋,认为自己的画儿不值那个价钱,便坚决不收;有时杨随又见谁有眼缘,拿画便送,分文不取,气得离未龇牙咧嘴地跺脚,倒也不能拿这落难少爷怎么样。

  披星戴月,忍饥受冻,锦衣玉食的少爷也被磨成糙人一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但仍旧徐如清风,好似眼前万般难事都不放在心间。

  再抬眸勾唇一笑,向熟识的店家讨得三两杯浊酒,却不醉也不狂也,少年时期的放浪形骸全全被锁进骨子里,只留一点潇洒浩然气,让年迈的父母安心,也让那脊梁不弯不折。

  这样的杨随,离未心疼。

  但轮回十世,杨随从来都是这样的。

  不管贫穷富贵,不管生老病死,不管这命运这轮回,他都端端守着一颗本心,圆融完整,任那东西南北风。

  所以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汩汩翻涌的爱慕。

  便是见你一次,又爱你一次。

  再后来,父母先后撒手人寰,杨随因操劳落下了病,每到阴雨天气便肩膀僵硬痛得厉害。

  离未干脆拿自己体温暖着他,反正被他搂着,于自己的伤口也有好处。

  不至于连痛都不知。

  稍能喘口气的杨随忽然问起了少年事,问起他新婚夜那荒唐如真的春/梦一场。

  这时候的杨随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眼角有了细纹。

  他说起这茬时带着怀念的玩笑语气,似乎不相信是真,又放不下是假。

  “似乎我这碌碌一生,只爱过那一个晚上。”

  离未身子颤了颤,仰面对上杨随深色的眼。

  只一晚上的酒醉迷离,怎么会将它误认为爱意,还念念不忘三十年有余?

  杨随,你莫哄我。

  而杨随只抚抚他眉间前额,叹息笑道:“或者若那些梦境是真,我便颠沛轮转十余遭人世,却也只爱过一只狐狸。”

  离未还以为杨随不再梦到从前的事情了。

  离未还以为从头至尾只自己深爱不放以命纠缠。

  却不知杨随也是见他一次,又爱他一次。

  “我好像错过了什么。”润白色的光芒浮现,离未按着杨随肩膀,以人形出现在他眼前,用心念将话语一字一顿传达,“如果我早些向你承认,那一晚不是荒诞梦境,你我会不会真的能相守一生?”

  “你我已然相守,不止一生。”杨随说,带着点少年时莽撞而欢喜的笑意,“我很高兴原来那些梦境不是梦境,你真的一直......”

  “在我身旁。”

  离未由着杨随抚上他侧脸,却不想眼角清泪早缓落成行。

  “我做过承诺,发过誓言,无论如何都会在你身旁......”离未断断续续,好容易拼凑了字句,却发现喉头哽咽,影响着心念都没法再出声。

  “不值得的,小狐狸。”杨随拿指腹轻轻抹去他眼泪,嘴角颤动却努力撑着波澜不惊。

  离未摇摇头,将他枯瘦的手轻扣住,与他目光相接,心念字字传达:“为你,怎样都值得。”

  便是再次相拥,熟稔得犹如重复过成千上万遍,但也确实重复过成千上万遍。

  杨随下意识又一次搂紧红团子,而红团子似乎恢复了些许,小短爪子轻抓着杨随衣襟。

  冥王贴心地递上纸巾,叹息道:“我看你在轮回境里十世的眼泪,都不如你现在哭一次的多。”

  杨随这才回了神,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他太苦了。”杨随说。

  “喂点儿糖吃就好了。”冥王说,别了脸继续看着千世镜里的情况。

  “你既问我值不值得,那我也得反问你一句。”擦净眼泪的离未抽抽嗒嗒地补充。

  “你且讲。”杨随坦然道,拍着他后背的力度轻而和缓。

  “你看你啊,自己都护不住自己,却老是想豁出命去护着别人,值得吗?”离未揪着杨随肩头的衣料,耿耿于怀道。

  杨随似一愣神,很快郑重而又释然地说道:“求得问心无愧,自然是值得的。”

  离未破涕为笑,心里头的不甘酸涩被那声笑冲淡了许多。

  他也郑重而又释然地告诉杨随:“那我也是为着问心无愧。”

  自此后,离未化作人形同杨随一起在村落里生活,仿照着杨随的年纪,把自己也变成白发苍苍的模样。

  “还是挺好看的。”杨随帮他梳了头,用红发带挽好发髻。

  “红色会不会太艳了?”没有镜子,离未别过脸去看杨随的眼睛。

  “鲜艳点儿好。”杨随放下梳子,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在他刻有皱纹的眉间落下一吻。

  “阿随,你已过花甲,该稳重点儿了。”离未却严肃正经道,抬手将杨随脖子一勾,吻上他略显苍白与干枯的唇。

  啊,稳重。

  村里的稚子们都知道,村东头住着的杨爷爷和魏爷爷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赶集的日子里,两位老人家会互相搀扶着去镇上的集市卖字画,杨爷爷有风湿顽疾,魏爷爷就一路帮他背沉一点的东西,让他单单抱两卷展示用的字画。

  魏爷爷早年嗓子受伤,不能正常说话,也由杨爷爷替他向村里众人传达意思。

  若那天生意不错,老人家还会多买一包糖糕,分给他们这些眼巴巴守在村口的小馋猫。杨爷爷其实还多买了一包,眼尖的小馋猫们会在老人家的袖子里发现。

  不过魏爷爷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一般都不会发现,待到杨爷爷笑吟吟地递给他时,还很惊讶的样子。

  杨爷爷喜素白,偏偏给魏爷爷挑布料时叮嘱裁缝姑姑多拿喜庆的颜色出来。

  最好是大红,没有大红,水红也可以。

  裁缝姑姑就笑,说每季做新衣,杨爷爷总是把魏爷爷当新娘子打扮。

  魏爷爷也由着他打扮,大红水红都照单全收。

  不过,孩子们觉得魏爷爷年轻时可能真比新娘子还漂亮哩。

  但魏爷爷是男孩呀,能把男孩当女孩比较吗?

  小大人般的孩子王如是疑惑着。

  男孩和女孩都能漂亮嘛。孩子堆里的二把手小姑娘发了话,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却不想这些话啊被魏爷爷本人听了去,魏爷爷很认真地跟孩子们比划,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全由杨爷爷翻译。

  杨爷爷含笑说,魏爷爷承认他年轻时候比天上的仙人还好看。

  魏爷爷瞪他,看起来很明显不是这意思啊。

  但小娃娃们无从知道魏爷爷到底是在说什么,只知道魏爷爷认真比划时,杨爷爷耳朵红了。

  感情很好的一对朋友呢。

  再不知过了多少年,反正圆滚滚如同小萝卜的孩子们抽条成长为少年少女,而杨爷爷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姑娘少年有在村中阡陌看见,魏爷爷背着杨爷爷,一步一缓地走向他们村东头的茅草屋子。

  热心肠的年轻人们想上前搭把手,魏爷爷却摇摇头,制止了他们。

  再定睛一看,杨爷爷蜷在魏爷爷背脊上熟睡了过去,呼吸安然平稳。

  便不好打扰,年轻的孩子们携手跑远了去。

  女孩边跑边回头望,那对老人相依偎的身影像极了白雪轻覆红梅枝,又像黄昏霞光染红云絮。

  安宁得很,美得很。

  他们就这么缓步地走,前方是家,又或者是某个天长地久。

  杨随合上了眼,离未握着他的手,直到那温度一点点消失殆尽。

  “这一世,还蛮不错。”弥留之际,杨随悠悠叹道,“还会再见么?”

  “会的。”离未拢着他指尖,如同捧着摇曳熹微的烛火。

  “红色还是很衬你。”杨随说,目光游离在离未苍白发丝间鲜艳的红发带。

  “那下次见,我就穿一身大红。”离未说,轻呵出云一样的白气。

  又是冬天了,上下一白,寒气透过纸糊的窗。

  他慢慢揉搓着杨随指尖,慢慢地把自己的体温度给他。

  杨随笑笑,有些担忧:“我若认不出你了,该怎么办?”

  “我会认出你。”离未说,不假思索。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一世的杨随满意地合上深色却略带浑浊的眸子。

  离未眼看着那白玉般圆润的元神从杨随额前溢出,其间灼灼跳跃着火一样的红光。

  外边的雪下大了些,离未保持着年老的相貌,两只枯瘦的手十指紧扣,却也共了一世白头。

  魏爷爷和杨爷爷都不见了,少年看了老人家留下的书信,说他们是回杨爷爷的故乡了。

  书信上的字迹像极杨爷爷的手笔,少年有看过杨爷爷的字画。

  魏爷爷是不会识文断字的,常缠着杨爷爷一字一句地教。

  按照杨爷爷在信中所说,茅屋里的东西可以任由村里的大家处置,算是感谢这些年大家对他们照顾。

  也谈不上照顾啦,只是看两位老人孤孤单单,不时搭把手而已。

  少年和他的姑娘都说,不能乱动爷爷们的东西,裁缝姑姑便说,就帮老人家收拾下屋子吧。

  这一收拾,倒从靠墙的书架子上翻出一卷人物画。

  画纸泛黄,其上是一身形修长的红衣少年,长发未束,细长眸子勾着狡黠而天真的风情。

  惊为天人,又胜过天人。

  姑娘和少年倒吸一口气,目光一转,瞥见画作右下角题着字句。

  老旧一点的墨迹写道:“梦中客。”

  而旁边新补上的字句是:“心上人。”

  这明显是杨爷爷的字迹,但和那信上的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少年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得和姑娘一同收了画卷。

  大雪静谧无声地落着,白茫茫一片很干净。

  作者有话说:

  终于,刀子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