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羿全然不怕陆笙歌恐吓的话语, 双眸透过那帘子的缝隙看向天工阁的墙壁,心底道:这地方的确与二十年前他见过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陆笙歌见他毫无反应,心中暗暗不悦, 又不想现在就处置他,只得高声道:“外面的人,进来几个,请沈庄主出去。”

  方才赶马的侍从忙屈身进来强行拉着沈羿下了马车。

  他们没有沿着那通天的楼梯上去,而是转去走到楼梯旁的那面墙壁前, 拍下一道凸起的石砖, 那砖墙顿时朝两边敞开, 一个昏暗的密室映入眼帘。

  沈羿被人推着进入密室, 只见陆笙歌微微勾唇, 掰下室内的一根撬棍, 道:“沈庄主, 看好,你多年不回的天工阁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话音落下, 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这间密室只够容纳七八人, 沈羿不知这密室接下来要用来做什么的,也不知脚下为何会有向上顶的力度,心中有一瞬间想到他们可能是在上向上攀升, 可就在此时,他足下颠簸, 身体因为站不稳而撞到旁人。

  就在这时,他的臂膀被一只手捏住。

  沈羿头皮发麻, 身子迅速缩到一旁。

  “只是顺手帮忙而已, 师父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杨修仪低低说完,忽而像是触电一般, 缩回了手。

  原是陆笙歌朝他二人的方向走过来。

  “杨修仪,方才我就看沈羿那一身痕迹碍眼,你说说,他身上的这些痕迹,是从何而来?”陆笙歌语调听上去竟极为悠然。

  杨修仪神色微变,搞不清楚状况:“师父身上的痕迹……问我?”

  “哎呀杨兄,你不必装了,奴家早就看出杨兄觊觎沈庄主已久,他这一身触目惊心的痕迹,若不是你,还会有谁这般禽兽呢。”妙盈在一旁插话道。

  杨修仪没想到妙盈竟将裴擒陌留下的痕迹归结到自己身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是我,这、这是那裴……”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若是让知道了他的师父与那魔头行鱼水之欢,以陆笙歌的妒性,必会让他的师父即刻就死无葬身之地。

  沈羿也不知妙盈为何要将此事嫁祸给杨修仪,一时之间也静观其变,没有反驳。

  陆笙歌与杨修仪的目光对视刹那,双眸浮现出一丝寒意:“杨修仪,今夜是不是我没来,你就要带着沈羿脱离天工阁,找个无人知道的小岛上隐居了?”

  杨修仪面色苍白:“阁主,属下不敢,属下就算是下辈子投胎成人,也绝对会对您忠心不二,肝脑涂地,您交代的命令,属下怎么又会不听……”

  话未说完,他就感觉小腹收到重击,唇间即刻溢出一口白沫。

  掌心不紧不慢地收回,陆笙歌盯着自己指甲上涂的黑蔻丹道:“这样最好,你要记住,我带沈羿来天工阁,是为了能让他像十年前那样为我们天工阁改造出像龙铳那样的机关,机关造完之前,你不能碰他。”

  杨修仪捂着下腹,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罢,他转头看向沈羿:“沈羿,当初的龙铳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暗器,只有你,想到了将火药与暗器融合起来,将一把防身用的暗器做成了名扬天下的火器,让我天工阁长盛不衰,我相信,你能制造出一把龙铳,一定能造出第二把无人可敌的暗器机关来。”

  沈羿一时讷讷。

  他自从失忆,就已经将很多机关术忘得一干二净,连龙铳怎么制作都记不清,哪里还能遂了陆笙歌的意,帮天工阁制作暗器。

  遂摇头道:“我不会做。”

  “别骗我了,你不造机关不是因为你不会,而是你不想造而已。”陆笙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若是你迟迟想不出来如何制作暗器,我可以帮你回忆,稍后你就能体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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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途中,脚下的震动已经停止,密室的门打开,陆笙歌便先命人带着沈羿出去,沈羿刚刚迈出脚步,上方就忽然跳下一抹黑影。

  脚步停顿了一瞬,抬头发现眼前出现的竟是一位双目空洞的女子。

  女子的肌肤苍白如纸,瞳孔漆黑得像圆润的珍珠,神色倒意外的亲和,缓缓走到沈羿面前,伸手在他身上下抚动。

  “搜身完毕,没发现携带利器。”

  那女子毫无感情地说完,垂头向后退了一步。

  陆笙歌微微一笑,揽过沈羿的肩膀:“如此清秀佳人,我们天工阁的傀儡,是不是做得发精妙了?”

  沈羿挑眉:“她竟是傀儡?”

  假人竟能做得与活人般栩栩如生?

  陆笙歌勾唇:“想不到吧,因为这些傀儡是用活人的躯体做的,所以自然看不出与活人的差别。”

  沈羿以为自己方才幻听:“什么?”

  陆笙歌放开他,转而摸上女傀儡的脸颊,双目泛光:“我天工阁若要做傀儡,就要做到最好,你看看,我将她们的躯体用蜡水泡过,才能让肌肤维持生前的光泽,为了保证这些活人的躯体不受损,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和钱财,说来,也是一笔心酸账了。”

  沈羿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天工阁竟用如此泯灭人性的手段做傀儡,若是让世人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若不说,又有何人知道他们是活人的面皮呢,若是传出去,我也可以说这些人在被做成傀儡之前就已经死了,她们生前都无牵无挂,没有亲人活在世上,旁人哪里管得着呢。”陆笙歌的声音就像是地狱的恶鬼,“不过……若你能帮我打造出比龙铳更厉害的机关,我不就不用担心武林中那些自诩正义的人来杀我了么。”

  沈羿眸光微凛,未等说话,就被陆笙歌的那些下属捏着肩膀,继续朝前走。

  他们走到尽头,那是一个上锁的房门,周围的侍从门将大门打开,沈羿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满身是伤,又双手被捆,被这么一推,脚步定然稳不到哪去,踉跄着进了门,鼻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透光昏暗的光线,隐隐约约瞧见地面上满是破碎的零件和骸骨。

  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张桌案,周围围满了蓬头垢面之人,桌案上放着的是一张刚刚泡好的人皮。

  沈羿眸光闪烁,屏住了呼吸,后撤了一步。

  谁知与此同时,身后的门“砰”的被人关上。

  “你们……”沈羿忙转过身去用肩膀撞那扇门,口中喊着,“陆笙歌,把门打开!”

  陆笙歌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我方才不是说,你若是迟迟想不出来如何制作暗器,我可以帮你回忆,如何,若想不起来,你就别出来了。”

  沈羿趴在门上:“你!”

  正欲骂上几句,身后就传来沧桑而激动的声音:“……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人,好新鲜的皮,给我……”

  沈羿惊愕回头,见是方才围在桌案前的一位四旬男人,听到声响后,就扔掉手中的皮朝他扑过来。

  性命攸关之际,他身形一转躲开了对方的动作,又顾不得皮外伤的疼痛,一脚踢上对方的肋骨,那男人的身躯顿时撞上石壁。

  同时,桌案旁的其他人也与之前的四旬男人一样,神智不清,双目空洞,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我的皮,你是我的……”

  “别跟我抢,他是我的!”

  沈羿即刻明白,这些傀儡师都是为了制作傀儡而丢了七窍之人,看见活人的皮囊,就会下意识扑上来把活人的皮生生剥下。

  陆笙歌这么做是想震慑他,可若再这样僵持下去,他恐怕真的会被这些人作践致死……

  再眨眼时,他被捆在背后的双手重重砸着大门:“陆笙歌,我全身伤痕累累,给我几天时间养伤,时间到了,我自会给你打造一把比龙铳还强横的机关!若我重伤而亡,你这辈子也别想在江湖上立足!”

  门外的陆笙歌毫像是生怕他这句话成真,丝毫未有犹豫,高声道:“把门打开!”

  大门敞开,沈羿的身躯就慌忙冲了出去。

  那些天工阁的侍从不会给他逃走的机会,当下便扑上去,将他的摁倒在地。

  身上的骨节都像是错了位,如今的他只得趴在喘息。

  “沈羿,你还真是跟少年时一样不肯服软。”陆笙歌大步上前,扯起他的发丝,冷笑道,“这样吧,我给你十日的期限,这十日,我会拭目以待,看看你会为我天工阁造出什么来。”

  沈羿斜瞥着他,却似乎看到了漫天星辰。

  他已经精疲力尽,意识在逐渐离他远去,就在半梦半醒之际,他似乎在眼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裴擒陌。

  这个人……现在在哪?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他没有力气多想,就已经彻底晕厥过去。

  在他晕倒后的十日,陆笙歌找了处屋子将他软禁起来,还特地嘱咐旁人为他疗伤,但是疗伤过后,也会时常吩咐人提醒他十日期限就快来临,有没有想出新暗器的制作办法。

  沈羿心情烦闷的同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杨修仪这个逆徒再也没有来过,大概是上次陆笙歌怀疑他之后,对方的处境如履薄冰,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倒是妙盈中途冒险来找过他一次,还告诉他一个噩耗,说自己通过秃鹰给裴擒陌传递了消息,却一直都没有收到回复。

  沈羿表面什么都没说,只专心摆弄着那些桌上的零件,十日过去,陆笙歌来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个木头人偶,上面还有用煤炭画出的笑脸。

  “十日过去了,你就做出了这玩意?”陆笙歌拿起那人偶,在掌心翻看着,“有什么玄机吗?”

  沈羿看着他:“没有。”

  陆笙歌愤怒地拍了下桌子:“你在耍我?”

  沈羿仍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说了我做不出来,你偏不信。”

  陆笙歌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腹的气撒不出来,只得自己低头研究那傀儡人。

  良久脸色一变,有勃然大怒之状:“我看你这木头人偶做的有几分像裴郎啊,你想他了?”

  沈羿蹙眉:“……啊?”

  哪里像了,他怎么没发现。

  陆笙歌将木头人随手丢在桌子上,白了他一眼,声音森然道:“你说,既然裴郎看上了

  你的皮囊,若是我剥下你的面皮做成人皮.面具戴在我的脸上,裴郎会不会为了这张皮,转而看上我?”

  沈羿迟疑片刻,反问:“你想试试?”

  陆笙歌惊诧万分,再次锤上桌子:“你以为我真稀罕你这副皮囊吗?我恨你都来不及,你这张脸,我看见都觉得作呕!”

  他站起身,抬手命身后站着的两名侍从上前。

  沈羿被他们粗暴的拉着站起,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笙歌死死瞪着他:“我本想杀了你,但我现在更想让你生不如死,后悔与我作对,动手!”

  “什么……!”

  沈羿未等说完,就被身旁的侍从一掌劈上后颈,将他的身体拖出了房门。

  ……

  滴答。

  沈羿后颈痛得要命,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水里。

  周围一层浅浅的水流已经没过了他的耳廓,他缓缓坐起身,才发现旁边似乎有一张桌案。

  桌案上面似乎堆满了机关需要用到的材料。

  沈羿再一挪动身子,才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知何时被人分开,分别拴上了铁链。

  “下去之后好好想如何锻造出新的机关,若三日之内想不出来,就淹死在这吧。”头顶传来陆笙歌冷漠的声音。

  沈羿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两颗巨石被那几个侍从高台上推了下来。

  扑通。

  水花如绽放的花朵飞溅,地底的寒风缓缓浸透他的面颊,吹散鬓边的发丝。

  陆笙歌的语气透着极度地不耐烦:“三日,这下面的水就会没过你的头顶,方才那两颗巨石连着你脚上的锁链,你是绝对逃不出去的,若想活命,就赶紧借那个桌案做出我想要的机关,否则,你别怪我没给你活着的机会。”

  沈羿回头看了眼那桌上放着的东西,果真是什么稀有材料都不缺。

  陆笙歌是真的铁了心的让他做出暗器。

  “希望你能早些得救,别真这么死了。”

  陆笙歌嘲弄的话音落下,高台上就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

  沈羿听对方的脚步彻底走远,回头胡乱扒了下桌案上面摆放的物件,瞥见上面有一个砍刀。

  他忙拿起来,对着脚下的石头砍了一刀。

  石头上很快出现了一条裂缝。

  沈羿见此刀还算锋利,便对着脚上的锁链斩下去。

  可连续斩了几次,链子上面都没有丝毫碎裂的痕迹。

  沈羿不信邪,又试了几次,累得气喘吁吁,索性扔了那砍刀,伏在桌案上歇息。

  他望着墙上的灯火,一时之间,竟感觉身上有种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绝望,愤而一拳捶上桌案。

  看来想逃出去,只能靠他从前的本事。

  回想起来……他必须回想起来……

  沈羿闭上眼睛,感受着真气在经脉上的流动,丹田处的真气如泉眼那般源源不断融汇到全身,令他的神识仿若置身在星河之中,周身是漫天闪烁的星耀,灵魂与天地万物的无感融汇到一处。

  他从十三岁起,剑法便令其师柳渊鹤自愧不如,心法还可以柔克刚,对敌之时百战百胜,坐拥如此多的绝学,他不信,两条天工阁的锁链,能让他在此丧命。

  正当他回忆起部分心法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试探声:“师父,你还活着吗?”

  沈羿被暂时拉回神智,抬起眼皮,看向大门。

  那声音接着从门外传来:“师父,这段时间陆笙歌都看我看得很紧,我没办法来找你,不过三日之内,我定会找到这门的锁救你出来,不会让你淹死在这的。”

  沈羿冷笑了声,对此是一个字也不信。

  与其让他等杨修仪的救援,倒不如让他直接淹死,省得看见此人就觉得恶心。

  对方像是知道他故意不说话,又轻轻扣门道:“师父,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裴擒陌传信给陆笙歌了,你想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