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羿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又马上打消。

  不可能。

  裴擒陌明说自己不会收徒,尤其是崔二楼这种看上去姿色平平的男人,以此人爱美的心态, 哪怕崔二楼的天资再过人,只要长得丑,就不会被他多看一眼。

  可这赤色的真气究竟从何而来?

  他未等想完,崔二楼的掌心赤光忽然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味。

  沈羿眉心骤然蹙紧。

  怎么回事……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接踵而至。

  眼前天旋地转, 像是一个巨大的木桶框住他不停地滚动, 一道道呕吐感从上腹催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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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庄主, 你突然是怎么了?沈庄主!”

  耳边李浮尘的声音像是沉入无穷无尽的深海, 越来越远, 沈羿的身体摇摇欲坠, 失去了意识。

  ……

  “呃……”

  沈羿再睁开眼坐起身时, 发觉周围不是方才的街道,而是一片诡异的森林。

  天空不再是蔚蓝的颜色, 而是漫天血光, 阴森悚然,周围的树木花草也被染上一层猩红,看上去黑漆漆的。

  沈羿左顾右盼, 不由得纳闷,明明他刚还在外面与崔二楼打架, 现在……

  他捂着头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发觉四周的一切都是晃眼的赤色, 忽然之间,前方出现了一团黑漆漆的雾。

  那雾气慢慢一分为二, 逐渐凝成的两个人影。

  “你终于来了。”其中一人蜷缩着身体,张着嘴巴笑道。

  另一人则是挺直着腰身,紧闭着双唇。

  沈羿下意识想拔出剑刃,却发现两只手僵硬得就像石头那般。

  ……为何会忽然不听使唤?

  沈羿正在纳闷,眼前那两团黑雾组成的人影已经越发靠近,头的部位渐渐组成了清晰的面目。

  “师父,我为了你付出那么多,你为何那般无情,先是想我赶走,现在又毁了我的左腿?”左边的人双目含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右边的人也怒目圆睁:“沈庄主,你师父是救你于水火之人,却从来没听你提起,贫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个冷血之人!”

  沈羿盯着那两张面孔,心脏微凛。

  杨修仪和李浮尘……这二人怎么会以这副姿态出现在他眼前?

  他试着闭目用内力冲击五感强行解除眼前的幻境,可是再次睁眼时,那两道黑雾组成的身躯并没有消失。

  这个幻象……他竟解不开?

  沈羿错愕地眨眨眼,心道解不开的幻象,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这里,是他的心魔幻境。

  眼前的二人愈发靠近,他便使出最大的力气,挪动僵硬的手臂拔出剑刃。

  剑光闪烁,两道黑影霎时间化为硝烟。

  沈羿将长剑收回,刚刚强行使剑却像是令他全身上下被剥下一层皮,发出火辣辣的刺痛。

  这地方……究竟该怎么出去?

  他拧起眉毛,到处找着幻境的出口都没找到,没过多久,四周的赤光开始渐渐消散,竟化为了碧水蓝天,阶柳庭花,满园春色。

  眼前的幻境似乎随着他的心境而改变了。

  沈羿狐疑地朝前走了几步,只觉得此处颇为熟悉。

  陈旧的记忆被尽数唤醒,他很快就认出来,这是二十年前的梅花剑庄。

  这么说……

  沈羿没走几步,果然看见前方的柳树垂荫下的石桌旁,坐着一名身着蓝衣的中年男人。

  对方正冲他微笑着招手:“羿儿,到为师身边来。”

  沈羿双眸微微张大。

  师父……

  眼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将他从天工阁带出来收为弟子的柳渊鹤。

  只是快二十年未见,师父的五官在他的印象中也几乎模糊,眼前男子的相貌看上去也是如此。

  “羿儿,你怎么不理师父?”

  柳渊鹤笑着的声音还是听上去那般和蔼可亲。

  “师父……”沈羿声音喑哑地唤着。

  轻轻走近,余光望见石桌上放着的水杯,脚步顿时滞住。

  就像是梦境一瞬间被拉回到现实那般,他冷冷道:“师父在幻象中,也要害徒儿么?”

  柳渊鹤听闻此言,神色微怔,随后摇摇头道:“羿儿说的话,为师怎么听不懂?”

  沈羿垂眸怅然道:“十多年前,你就是给我喝了桌上的这碗水,从此之后,我的身体便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柳渊鹤印堂发青,怔然盯着石桌,片刻之后,起身笑道:“羿儿,你应当知道,这里是幻境,而且是你解不开的幻境。”

  说罢,对方端起桌上的水杯,缓缓走向他。

  “既然这幻境你解不开,那么这里的一切都由不得你掌控,为师想让你喝这杯水,你就只能有这一条路,把水喝了罢。”

  沈羿眸光微怔,望着清水中自己的倒影。

  方才他砍掉那两个幻影,他的手臂僵硬得不听使唤,眼下,竟然真的听从柳渊鹤的命令,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柳渊鹤目光深邃地望着他,像是早就等好那般,朝他张开手臂。

  “啪”的一声,杯子落地。

  沈羿双腿发软,瘫倒在对方身上,意识变得朦朦胧胧。

  “师父,你……”

  这是他闭上眼睛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昏睡之中,似乎感受到柳渊鹤在温柔地捏着他的手。

  再次睁开眼睛时,沈羿发觉自己躺在梆硬的睡榻上,周围的景致似乎都变得模糊。

  就连距离最近的花瓶,上面插着什么花他也看不清楚。

  没有什么情形,比当下看上去更糟了。

  “羿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沈羿抬起头。

  柳渊鹤坐在睡榻旁边,似乎用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问:“你看不清东西了?”

  “嗯。”沈羿乖乖点头。

  他想坐起身,可手脚都像是死死固定住那般,根本没有挪动的力气。

  他早知道那杯水有问题,因为在他的脑海中,这些事早已发生过一遍,印在他的血液里。

  可惜眼下的幻境能操纵他的一举一动,他无力抵抗,只能继续将从前发生过的事再经历一遍。

  “师父,我头好晕……”

  他声音呢喃,希望对方能做出跟十多年前不一样的举动。

  可惜事与愿违,柳渊鹤手中不知何时端来一个水杯,揽起他的肩膀:“喝点水,你就会好了。”

  沈羿哪里肯再喝杯中的温水,可此时根本没有力气抵抗,硬是被人抬起脖颈,强行灌下。

  温水从唇角溢出,头脑逐渐变得麻木,仿佛身体被禁锢在满是荆棘的森林之中,无法动弹。

  隐隐约约听到头顶传来一句话。

  “困了就睡吧。”

  沈羿昏迷后再次醒来,眼前的情景已经不再是坐在睡榻旁的柳渊鹤,而是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他看不清东西,却仍知道自己躺在睡榻上,眼前的白茫茫只是一堵墙,这个幻境仍在继续。

  不仅如此,胸膛也是极其的不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击着。

  果然,一切都与十多年前发生的一切一般无二。

  回忆起从前的种种,沈羿开口道:“师父……”

  柳渊鹤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来:“嗯?”

  “我有话要问你。”

  “你问。”

  那一刻,许久藏在沈羿心里的事像是刚孵出来的小鸡破壳而出,他忍不住出声问:“你为何……要在我身体里下蛊?”

  “啪”的一声,柳渊鹤手中装满水的杯子掉落在地。

  这句话就像是撕开了对方长期伪装在脸上的面具,只听对方脚步声逐渐远去,等再靠近时,沈羿感觉有一道寒冷的刀刃划开了他的衣物。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柳渊鹤发出阴恻恻的声音。

  沈羿丝毫不惧怕对方突然转变的性情,回忆起年少时的种种,面色淡然:“我一开始的确是不知道的,但是我会想起你平时让会让我吃一种补药,那种药丸只能吞服,就连清水也都是你给我的,想必这水是用来滋养蛊虫生长的罢。”

  他想了许多年,才终于猜到师父每日给他喝的水,究竟是什么作用。

  即便心魔中的“柳渊鹤”不会给他确切的答案,可是当下,他仍要当面问个清楚,也算是给他这么多年的疑惑一个交代。

  谁知“柳渊鹤”愣了一瞬,就举着明晃晃的刀刃回答了他:“我果然当初没看错人,你果然天资过人,事到如今,我也就告诉你,有一种西疆蛊虫可吸食人的内力,若是将这蛊虫转移到别人的身上,那么被转移之人会功力大增,突破现有的瓶颈。”

  下一刻,柳渊鹤手中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肌肤。

  沈羿双眸顿时张得巨大。

  十多年前,师父也是这样用刀子亲手划开他的胸膛,取出蛊虫。

  也是在十多年前,他用仅剩的那一丝力气,伸手碰到身体旁边放着的长剑剑柄,救了自己。

  当下,他依然可以选择同样的道路,重复十多年前的所有情形。

  可是他当下没有动。

  “师父,究竟为何……”

  这事沈羿在梦里也经历过许多次,但到现在,他仍是想问师父一句“为何”。

  为何曾经对他那般温柔的师父,会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成了这样。

  那双澄澈的瞳孔蒙上一层水雾,软趴趴地倒在睡榻上,看上去何其的可怜。

  “柳渊鹤”却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一手勒着他的脖子,语气凶恶道:“羿儿,若不这样,为师如何能彻底习成先师他创立的武功,只有你,只有你身上养的虫蛊!才能让我多年的心血不会白费。”

  心魔中的人,竟然给了他如此精准的答案!

  师父,竟然……

  沈羿瞳孔收缩,身上的内力四处流窜,就像是数千只蚂蚁一窝蜂冲向他的头顶,要啃食掉他的脑髓。

  他之所以会崩溃,正是因为他期望于师父方面那般对他,是另有隐情,而不是真的想要害他。

  可这一切不过是他幻想中的泡影。

  愤怒化为绝望,像是坍塌的城池将他压在废墟之中,难以呼吸。

  这场心魔的对决,终究是他败了。

  就在他走火入魔,内力反噬之时,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别让心魔操控了你的情绪,冷静一点。”

  沈羿神情微怔。

  这声音是……

  他仍是感觉浑身上下发出火辣辣的刺痛,就在此时,似乎有一双手握紧了他的腕骨,传送了源源不断的真气。

  ……裴擒陌?

  沈羿眨了眨眼,心道那魔君不是已经变成傀儡去天工阁了?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他的脑中?

  就在他恍惚之际,流窜的内力渐渐平息,眼前的情景就像是砂砾筑成的城堡化为齑粉。

  再睁开眼,黑漆漆的卧房已经换成了另外一间陌生的客栈房屋,清晰可见,且烛火摇曳,周围静悄悄的。

  沈羿眨眨眼睛,回头一看,坐在他睡榻旁边的人,竟然是李浮尘。

  李浮尘这时也恰巧发现他睁开了眼,短暂的愣神过后,惊呼而出:“你终于醒了,你可是沉睡了四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