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剑庄,院落周围传来细小的呜咽。

  “师父,弟子帮您打扮得悦目些,这样您以后被冻进冰棺时,可以保留最美好的模样。”

  次日,杨修仪边自言自语,边走到东边一处偏僻幽静的院落,推开了门。

  屋内放着一座木棺,不算奢华,却被秦不悔擦得干干净净。

  沈羿那张沾满血污的面容也早已被其他师弟们用心擦净,恢复原本的面貌,躺在石棺里,就像是尸海之中的迎风摇曳的一朵白玉兰。

  盯着这具尸体,杨修仪心驰神荡,脊背发热,用最诚挚,最热切的声音道:“师父,弟子为您更衣。”

  他本以为自己只能等到五十年后,才有机会像这样握住沈羿的手掌,谁知师父竟在而立之年就命送黄泉,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热血翻涌,那只手逐渐往下,将里衣的下摆珍重地掀起。

  可沉浸在臆想中的白衣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棺内人的手指动了一下。

  裴擒陌浑身疼痛不堪,眼睛微微睁开,视线却是模模糊糊,似有一团云雾阻挡,喉咙也发不出声。

  死了竟是这样遭罪,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去故意送死了。

  下意识运转体内的真气,运转倒是流畅,只是胸口竟痛得像是被活生生撕开一般。

  嘶……

  这样的疼痛却令他的五感逐渐清晰,再一次抬起眼皮时,眼前的那团阻挡视线的云雾也似乎消失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地狱,而是冷冰冰的石棺。

  这是哪?

  身上还有奇异的触感。

  他猛地回头,发觉杨修仪面露欢愉,全然忘了这只是一具尸体,情难自持地褪去他的外衣。

  “看来还是这种素色的适合师父,你穿什么,修仪都喜欢……”

  杨修仪越说,耳根越是泛出诡异的红色。

  他出门前将包裹内的那些衣服拿起又放下,临行前还是只拿上年初时沈羿只穿过一次的素雅云青色长袍。

  因为那些艳俗的衣服都不适合师父,师父还是穿得素一点,才更好看。

  手掌抚上那染血的胸口,嘴里仍是在自言自语。

  “那裴擒陌也真是的,怎么能用这样的手段伤了您,新衣服换上也会被沾染上血,不如这样,我先帮您褪下衣物,等血流干,弟子再帮帮您换上新的。”

  裴擒陌伤口被弄痛,只觉头皮发麻,脖颈后的鸡皮疙瘩都快蔓延到脚上。

  左掌聚气,弹指一挥!

  杨修仪并未看清棺中人的动作,只觉右肋下忽然传来钻心的疼痛,后撤数步,惊愕地抬起头,“谁,谁偷袭我?”

  这可如同见了鬼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在换衣时会受人攻击,尤其门窗都被紧紧关着,并无可疑人造访。

  再眨眼时,他发觉此时还躺在棺中闭目的沈羿,竟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阴冷的眼神狠狠瞪着他道:“找死?”

  “扑通”一声,杨修仪双腿发软坐在地上!

  他吓破了胆,觉得自己是中邪撞了鬼,可棺内的人的气息他的确存在,刚刚还呵斥了他。

  师父诈尸了?!

  要说世上有没有死人诈尸还魂的例子,确实是有,前阵子就有某个剑宗,一个因病而去的弟子刚病死不久就原地活了过来,不仅治好了病,就连武功也突飞猛进,简直可以称作一个奇迹。

  难道这样的奇迹……居然在他的眼前成真了?

  杨修仪不等想完,石棺内的人又有了动静,手指撑在沿壁上,似乎是想坐起身。

  然而那身影微微坐起,就闷哼一声倒了回去,整个人狼狈不堪。

  杨修仪见状,忙慌乱地扔下那云青色的袍子,站起身扒在石棺旁:“师父,您、您还魂了?”

  “什么还魂……”

  此时躺在棺中的裴擒陌态度可没那么好,他当下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推开杨修仪伸来的手后,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

  也是,方才进攻杨修仪那一指,已是竭尽全力,真气耗尽。

  曾经风光无限,叱咤风云的他,怎么如今成了这副鬼样子?

  一旁的杨修仪见他实在难受,便不顾他的反对,伸手握着他的腕骨,开始为他传送真气疗伤。

  这些真气虽说没有真的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却让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脑中开始运转一些事。

  这里,不是他的魔宗。

  旁边的人,叫他师父。

  且不说他裴擒陌何曾收过徒弟?还是这种怀有虎狼之心的恶徒,更奇怪的是……为何他的左胸会这么痛?

  这伤口的手法不像是别人的,倒像是……

  裴擒陌再看向身体的刺痛之处。

  玄幽掌。

  脑子里蹦出这三个字后,他艰难地抬起自己染血的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盯了这像是干枯竹枝的削瘦指节一会儿,才回头看向清衣人:“我是谁?”

  杨修仪听了他的问题,惊呼道:“师父,您是梅花庄庄主。”

  裴擒陌微微挑眉。

  没过多久,他抓住对方的手臂,确认问询:“你再说一次,我,是谁?”

  这个回答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震撼,实在是不免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杨修仪脸色发青:“您是梅花庄庄主,名叫沈羿。”

  裴擒陌全身微僵。

  他左胸的那几道乌黑的洞口又开始溢出崭新的殷红,像是在提醒这伤就是自己的杰作。

  而这全身上下陌生的衣物和身体,让他更确信心中的猜测。

  豁然开朗,他极快接受事实,放开了杨修仪,躺在棺材内仰天狞笑。

  “沈羿……哈哈哈哈!”

  杨修仪第一次望见师父如此大笑,猛然一惊。

  师父是摔下悬崖时磕伤头之后失了忆,不仅忘了自己的名字,连性情都变得疯癫了?

  不等他想完,身体忽然被一股蛮力猛地扯了过去。

  裴擒陌虚弱至极,力道却仍是奇大无比,他将杨修仪扯到眼前,语气狠戾:“你还杵在这里作甚?石棺这么冷,你想冻死为师么!

  “啊?”杨修仪杵在原地发愣。

  裴擒陌:“为师手脚均已被冻僵,还不快找个人来帮忙将我送回屋!”

  杨修仪见对方唇齿微颤,这才恍然大悟,忙扶着棺材点头道:“是是是……弟子考虑不周,这就去叫人来帮您……”

  说罢,他便仓皇地跑出了屋子。

  裴擒陌望着那逃出去的背影,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唇边露出笑意。

  杨修仪,他的确曾见过的,这个人是沈羿的大弟子,平时在梅花庄处理大大小小的杂事,武功资质平平,面上老实,还以为是个痴傻,从前懒得命人探查,没想到内里这般龌龊,竟对自己的师父怀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沈羿若还活着,看着自己教出的大弟子私下竟是这副德行,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这世上?

  沈羿啊沈羿,若当下活着看见这一幕的人是你,干脆就当场拔剑自刎得了,不过既然本座入了你的身子,不如……便找个机会,替你将那怀揣异心的弟子杀了罢。

  就在他低头抿唇陷入沉思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裴宗主想多了,在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拔剑自刎,倒是你假冒别人的身份使唤别人的弟子,也不嫌害臊。”

  裴擒陌听到此声,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抬头望了望屋顶。

  没发现半个人影。

  怎么回事?错觉?

  不等想完,他就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两眼一黑,晕厥了过去。

  ……

  梅花庄的弟子们在这处偏僻的院落内进进出出。

  “师父……师父!”

  裴擒陌只觉得耳边叽叽喳喳像是有麻雀在叫,不耐烦地出声道:“吵死了!”

  这一叫,他睁开了眼。

  刺目的阳光透过竹窗映在被褥上,旁边趴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

  此人正是剑庄内最小的弟子郭白鹭,见他醒了,喜出望外道:“师父,您昏睡了两日,终于醒了,您的身体可好些了?弟子带了你平时最喜欢吃的粥,还有银耳莲子羹,你还想吃什么,弟子再去给你做!”

  裴擒陌望着那一堆黏糊糊的东西,慢悠悠说了句:“什么鬼玩意儿,连人带东西一起滚。”

  他知道,梅花庄内的独门剑法想要练成,须得清心寡欲,常年食素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沈羿爱吃的东西,他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么能容易下咽的食物。

  这梅花庄,简直活得跟他在魔宗内养的山羊一样无趣。

  这小弟子先是一愣,又不放弃地拍拍他的后背,询问他道:“可是师父,您身上还有不少伤呢……真的一口都不想吃吗?”

  裴擒陌装睡,感知到郭白鹭特地拿着勺子盛了口粥送到他的嘴边,实在是忍无可忍,索性直接挥手将那勺子拍飞出去。

  一声脆响,勺子果真在地上碎成数截,郭白鹭吓红了眼。

  “师父……您可是心情不好?”

  裴擒陌见他仍是没有眼力见,便直接伸手在对方肩上啪啪点了两下,将人点了穴道定住。

  既然沈羿不会教导弟子学会顺从,那他就帮着教导。

  他左手运气,打算就这么一掌拍上去,直接将对方打残,好长长记性。可事与愿违的是,就在他挥掌的那一刻,手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弯,放在了郭白鹭的头上。

  “为师手滑,你先把粥放到桌上罢,为师休息够了就会喝。”

  郭白鹭被师父点上穴道又被解开,愣神好一会儿,才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声音发颤道:“弟子明白了,那这粥等师父想喝的时候,弟子再给您热好送来……”

  裴擒陌望着眼前红着眼圈的小弟子安然无恙地起身走了,只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等人彻底走后,他盘腿坐在睡榻上,纳闷自己方才究竟是脑子抽了,还是身体抽了,竟能做出如此仁慈之事。

  顿了顿,他试探性喊了一声:“沈羿?”

  无人应答。

  裴擒陌觉得心烦,又试着唤了几声,可最终结果都是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羿究竟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不等想完,他便垂头望着榻上被阳光照射的手臂,只觉得白皙得有些耀眼。

  再低头瞧瞧,自己当下的身体从头到脚都跟一条条细芦苇似的,连他从前的半点风姿都比不上。

  但不得不说,沈羿的肌肤,看上去还是挺细腻的。

  他百无聊赖地坐起身,伸腿下榻。

  既来之则安之,他如今成为梅花庄庄主,便要探寻关于梅花庄的一切,此处对于他来说秘密还多着。

  翻遍了屋内所有的架子和抽屉,最后找出来的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修身养性的书和一些养心丹。

  还以为常年隐居山庄的沈羿房内会全是关于心法的秘密,可他如今一看,几乎什么都没有。

  一阵烦躁感涌上心头,感觉自己的聪明无处施展,索性宽袖一拂,大片书卷掉落在地!

  正在此时,门忽地被人推开。

  是秦不悔进屋,见他站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讶异道:“师父,您怎么下地了?而且我看白鹭方才哭着跑出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擒陌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灰溜溜坐回睡榻,问:“你来有什么事?”

  秦不悔拱手行礼道:“师父,静水观的李道长求见。”

  “李道长?”裴擒陌险些脱口而出“那是谁”,权衡片刻,觉得自己目前还未完全掌握沈羿的人脉,挥手道,“说我身体不适,暂时不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不悔拱手道:“弟子早已料到师父当下不便见客,所以方才已经请道长回去了,可李道长说近来清鸿山发生了一些事,需要告知师父,所以由弟子代为转述给您。”

  裴擒陌额上冒出青筋,不得不竖起耳朵道:“那你快讲!”

  秦不悔连忙答话:“那李道长说静水观在您与魔宗宗主裴擒陌的对决的当天,在山下遇到一蒙面人,那蒙面人截杀了一对无反抗之力的无辜赶牛父子,李道长拔剑救人,男子平安无事,可那孩子却没保住。”

  裴擒陌印堂发青。

  这等鸡毛蒜皮的杂事都要来告诉他,难不成这沈庄主整日留在剑庄,就是听别人讲的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

  真是婆婆妈妈,无聊透顶!

  顿了顿,他又听见秦不悔接着道:“李道长本以为那蒙面人是个江湖小贼,挑不会武功之人下手劫财,不曾想,那人自爆来意,说抓男子小孩……是为了给自己的宗主留着当禁脔的。”

  裴擒陌本想直接把人赶走,听到“禁脔”二字时突然来了兴致:“他宗主竟有这种癖好?此人是何人?”

  虽说这世上男女老少不忌的人多了,比如合欢宗上下所有人都有这种怪癖,不过当下这等奇闻异事,他还真是想知道这位宗主是不是出自合欢宗。

  “那人也的确禀明了身份。”秦不悔拱手道,“此人乃魔宗宗主的手下,他口中的宗主,正是裴擒陌。”

  哗啦一声,石桌上的书卷全部散乱在地,裴擒陌瞠目结舌:“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