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伊文斯主教。”谢灵镇定道?，“我叫路卡·爱德温。”
“路卡·爱德温。”
加西亚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个名字，打量着眼前这张优美的脸庞,眼底深处闪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幽光：“路卡，你看起来很年轻,成年了吗？”
谢灵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成年了,刚满十八岁。”
“我加入惩戒团时也是十八岁。”加西亚对过往毫不避讳,语气怀念中染着一丝淡淡的忧郁,“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和我的同伴渡过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美好。”
他止住话头,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温柔地说：“好孩子，愿圣主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你，时刻庇佑你。”
好、孩、子。
谢灵浑身的寒毛差点炸起来了，他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会被加西亚用这种语气喊“好孩子”。
太怪异了。
让他立刻联想到另一个人——萨兰教区的红衣主教,萨默菲尔德。
每次碰面,对方就是用这么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语气叫他“好孩子”。
“……”谢灵露出僵硬的笑容，“感谢您的祝福。”
加西亚微笑着点了点头，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目送大主教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谢灵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提脚就走。
还没走出教堂大门，迎面碰上冯，对方张口就喊：“灵！”
谢灵神经一紧,真想立刻把这人嘴巴给缝上?。
冯朝他招了招手，小跑过来,语气莫名亢奋：“灵，我刚才和队长碰面，他说你刚刚加入惩戒团，需要一个引导者，猜猜你的引导者是谁？”
谢灵抬手掌心向下一压，示意他小声点，面无表情问：“是谁？”
“当当当！是我，冯·斯图尔特！”
冯转了个圈，朝他张开双臂，“灵，不和我来一个搭档同伴的拥抱吗？”
谢灵目不斜视，疾步走出教堂：“为什么会是你？我以为队长会让萝拉做我的引导者。”
“当然会是我，你是我引荐进队的。”冯分析得有理有据：“况且我擅长感知系魔法，你体术很强又擅长构绘魔纹，而萝拉本人不需要构绘魔纹，对魔法知识的了解也比不上我，所以我比萝拉更适合做你的搭档。”
“是引导者，不是搭档。”
“差不多，一个意思，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我行动吧，灵。”
“没问题，但有一点，”谢灵脚步一顿，侧过脸盯着他乌黑的眼睛：“别再叫我灵了，冯·斯图尔特。”
经过几次相处，冯意识到当对方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喊他全名时，就意味着对方不高兴了。
他扬了扬眉毛，问：“为什么？”
“我在户籍管理处登记的名字是路卡·爱德温，灵只是我私下的中间名、昵称，我不希望别人这么叫我。”
谢灵唇角勾出微笑，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冯·斯图尔特，你明白了吗？”
冯若有所思，靠过来压低声音说：“我明白了，灵是你过去的、真正的名字，对吧？”
“你想和过去斩断联系，重获新生?，所以才不愿意再被叫做灵——是这样吗？”
斩断联系？
恰恰相反，他重获新生加入教会，不是为了将一切都抛之脑后，烟消云散的。
谢灵凉凉道?：“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心里知道不就行了。”
冯的语调略微上扬染了丝得意：“所以我说的对吗？”
“对。”谢灵用一个字打发了他，旋即加快脚步，穿过人流走向有轨厢车站台。
一个小时后，谢灵刚下厢车就被冯一把揽住了肩膀。
冯揽他的姿势很坦然，很多关系好的兄弟朋友经常这么做，但谢灵却感觉过线，心想这人也太自来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
这人竟然还得寸进尺，转过脸，贴近他的耳畔。
他的耳朵敏感，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的呼吸扑到耳廓皮肤，有些发痒。
谢灵正要施力挣开，却听冯低声说：“差点被你骗了，灵。”
“……”
“你忘了吗？我的感知很灵敏。只要接触人的身体，即使不念魔咒，也能从一定程度上感觉到对方的情绪。”
对方说话吐息的热气全钻进了耳朵里，谢灵眉心一皱，猛然发力将他推开。
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也不生气?，只是耸了耸肩，“我可不是故意窥探你的隐私，职业习惯而已。”
“况且我们现在是同伴，应该要坦诚一点点吧？”他咧嘴笑起来，森白的犬牙抵着下唇，“灵。”
谢灵语气冰凉：“冯·斯图尔特——”
“冯，叫我冯。”冯打断他，“直接喊我的名字。”
“冯，”谢灵嗓音含着一丝明显的嘲意，“你确定自己没有感染后遗症？”
“嗯？你认为我有感染后遗症？”冯哈哈笑了几声，回到最初的话题：“好的我明白了，虽然你更认同灵这个名字，但不想被广为人知。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喊你灵的，灵。”
谢灵冷嗤了一声。
冯摊开一只手掌，乌黑的眼睛满含笑意：“现在我们三米之内没有别人。”
不得不说，冯是个长相很有优势的男人，在人际交往中很容易取得好感。倒不是说他长得有多么英俊动人，而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模样爽朗阳光，从眼底里透出一股自然亲切的味道?，极有感染力。
“冯，你这人真是，”谢灵脸色缓和，唇角带着点笑意，“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冯·社交达人：“有一些?，不算太多。”
谢灵轻笑了声，正要从冯身上挪开视线，忽然瞥见他肩膀，目光顿时一凝。
冯今天穿了身挺括纯黑的制服，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黑蝶正静静地落在他的肩头，几乎与他的衣服融为一体，令人难以发觉。
如果不是阳光斜照到街对面的金属路牌，反射的光线恰好照射他的肩膀，黑蝶覆满磷粉的翅膀微微发亮，谢灵可能就不会这么快注意到它的存在。
“蝴蝶。”
蝴蝶？
冯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脸看向自己的右肩。
他正想伸手去捏，却听一声“别碰”，抬眼看向谢灵。
谢灵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乱动，同时走近两步，在他的注视下，一抬手又快又轻地抓住黑蝶。
冯眨了下眼睛：“这只蝴蝶有问题？”
谢灵没有回答，而是张开手掌，只见掌心的黑蝶已经消失，只剩下一撮漆黑的细粉，犹如燃烧后的灰烬，风一吹就飘散了。
“这?……”
冯轻松散漫的笑容消失，神情顿时变得严肃，意识到这只黑蝶不是正常生物。
他拧起眉头，看着随风飘散的黑灰，半晌沉声说：“我对邪物有天然的预警感知，这玩意肯定不是单纯的魔物或者邪物。”
谢灵嗯了声，顺手抽出冯口袋里的手帕，擦拭掌心残留的余灰。
“你以前见过这种黑蝶吗？”
“这种外形的黑蝶很常见。”谢灵浓黑的睫毛低垂，一边擦着手，一边平静地说：“你应该也见过吧。”
冯直勾勾地盯着谢灵的脸庞：“你刚刚为什么让我别动，特意去抓它？”
“直觉。况且你作为高灵感的魔法师，肩膀上栖息着一只蝴蝶却丝毫没有察觉，本身就很奇怪，所以这只黑蝶大概率不正常。”
谢灵将用过的手帕折好，放回他的口袋，抬起眼对上冯的目光：“与其在这怀疑我，不如去图书馆资料室查查，看看有什么大法师、邪神或者邪物和黑蝶有关。”
冯低着头，几缕黑卷发垂在眉间，有些无奈：“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迷惑。”
谢灵眼神毫无波动，半晌没接话。
冯神情开始焦躁：“灵，我真的只是——”
“我在想，”谢灵开口打断他，“我以前可能见过类似的黑蝶。”
冯一愣：“啊？在哪里见过？”
“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谢灵朝他抬了抬下巴，提议道?：“如果无所事事的话，不如去资料室查一查邪物记载，我去教会图书馆翻翻魔物图鉴。”
说着就往一个厢车站点走去?。
“我今天虽然确实没有安排，但可不是无所事事啊……”
冯嘟囔两句，转身往维克大教堂的方向折返。
半个小时后，谢灵用认证徽章进了教会私有的图书馆，直奔三楼图书室。
维克市是西北教区最大的城市，所以这个图书馆收藏印刷的书籍很多，光是魔物图鉴就有整整三排书架。
谢灵的目光依次扫过书籍侧面标注的书名，找到《昆虫类魔物图鉴大全》、《大陆魔物简述》、《200-220新发现的魔物们》三本书抽出来。
教会书籍概不外借，所以每间图书室都摆放了长桌和木椅，供人坐着翻阅。
偌大的图书室很安静，只有沙沙的翻书声。
谢灵坐在长桌边，一目十行地看完两本书，正要伸手去拿最后一本书来看时，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
来人的脚步放得很轻很慢，显然并不想打扰到看书的人。
但谢灵下意识地转过脸看了一眼，心跳顿时漏跳一拍，差点没绷住表情。
这么巧？！
一个远道而来的大主教不在维克大教堂好好待着，来图书馆干什么？
来人正是中午才碰过面的加西亚·伊文斯。
谢灵真没预料到天黑后会在图书馆里再次遇见他。
加西亚没有穿纯白的主教袍，换了身简便的米色常服，浅金的头发半扎，几缕额发垂在脸侧，显得很随性。
他朝谢灵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谢灵手边的三本书上?，含着笑意问：“路卡，你对魔物很感兴趣？”
“是的，伊文斯主教。”
谢灵冷静又平淡地回答。
加西亚走到他对面坐下，双手交握抵着下颌，语气亲切自然：“有什么疑问吗？我对魔物还算了解。”
“……”谢灵沉默了几秒，犹豫道?：“你，您——”
加西亚笑盈盈地注视着他：“嗯？”
谢灵视线偏转，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钻进图书室的飞蛾，从天花板的魔法灯飞到加西亚的头顶，围着他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金发打转。
加西亚似有所觉，抬起脸瞥见乱转的飞蛾。
“飞蛾？”
他坐着没动，只是低声念咒，让图书室原本紧闭的窗户开了半扇。
哗——
夜风随之灌入，桌面上的书被吹得哗啦啦翻页。
紧接着在他头顶打转的黑蛾在魔法力量下被迫飞出窗外，然后只听砰地一声，窗户自动关紧。
风停了，室内一片安静。
加西亚看了眼翻开的书页，随即视线缓缓上移，目光直视谢灵的脸庞：
“路卡，你刚刚想问什么？”
谢灵心念光转，与他四目相对：“伊文斯主教，魔物里是否有一种黑色的蝴蝶？”
“黑色的蝴蝶？”加西亚追问：“是什么样的黑蝶？”
谢灵：“纯黑，翅膀有磷粉，外形大小和普通的绢蝶相似。”
“在我的印象里，目前还没有发现外形是黑蝶的魔物。”加西亚停顿了几秒，接着说：“但在我母亲的家乡有个说法，黑蝶是欲望的眷属。”
“欲望的眷属？”
加西亚嗯了声，“没有解释，就跟黑猫是死神的使者一样，一种对动物的偏见说法。”
谢灵交叠放在桌面的手动了动，回忆起下午那只黑蝶在掌心顷刻成灰的感觉。
加西亚略微往前倾身?，碧眸温和地凝视着他：“路卡，你有这个疑问，是因为碰见麻烦了吗？”
他这样的神情和姿态，作为第一天碰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作为另一个教区的大主教对待惩戒团没有名声的小使徒，其实有种亲切过头的异样。
谢灵很清楚加西亚天性不是如此平易近人的自来熟，相反对方是本性孤僻不太主动的那一类人。
四年过去?，他现在完全摸不清加西亚到底成了什么样，是已经被萨默菲尔德污染了，完全学会对方那套八面玲珑伪善利用的行事风格了吗？
“没有，是惩戒队的同伴感兴趣在调查，我只是打下手。”
谢灵微微低下脸，眼睫低垂，他知道这个角度会显得自己有几分弱势，但这时候他需要的恰是这种弱势感。
加西亚柔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您愿意帮忙调查的话，那真是万分感谢。”谢灵谨慎地回着场面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加西亚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拥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我可以帮忙。你不必在西北教区不知名的惩戒队里做些无足轻重的杂事。”
“路卡，你想调到萨兰教区吗？惩戒团和教堂都有位置，你甚至可以经常见到教皇冕下。”
谢灵神色微变，迟疑道?：“伊文斯主教，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愿意给我这样的帮助。”
“的确，命运并不会给予人毫无缘由的馈赠。”加西亚笑起来，眉眼非常温柔动人，“我帮你是因为你的脸。”
“……”
“别误会，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长得有些像我的挚友。”加西亚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空虚虚勾画谢灵的脸部轮廓，“如果他还活着，见到你大概也会多看几眼。”
随着他的动作，左手腕一圈缀有红玛瑙圆珠的旧红绳滑出衣袖，落入谢灵的眼帘。
五味杂陈的滋味从心头涌到喉咙，心海泛起种种复杂难言的涟漪，谢灵半晌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半长的黑发垂散在脸颊，蝶翼般的睫毛遮挡了眼眸，让对面的人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加西亚看他仿佛是局促拘谨的模样，轻轻笑了声，“这个角度看起来倒是完全不像了。”
“伊文斯主教，”谢灵抬起脸，神情忧郁地说，“您可能不知道?，我转化失败了，大概无法成为魔法师。”
——转化失败意味着无法在教会晋升高层，那么在哪个教区都无所谓了，压根就没有发展前景这一说。
加西亚显然没预料到这点，一时哑然无语。
他半眯起眼睛，收敛了种种温柔善意的神态，锐利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谢灵，俊雅白皙的脸庞仿佛带了层面具，表情滴水不露，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似惋惜般叹了口长气?，吐出三个字：“可惜了。”
对此谢灵没什么反应。
他站起身?，手指在胸前虚划勾勒出尖长的倒三角，行了一个简单的教会礼：“伊文斯主教，时间不早了，再见。”
加西亚坐着没动，只是礼节性地点了下头。
谢灵转过身?，走到书架放书，直到离开图书室之前，都能感觉到加西亚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