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不见光,连个小窗都没有,全靠蜡烛照明。原本睡人的稻草堆被挪到墙角,士兵担心起火,想把草堆移走,被秦沧极力保下。

  他成日吃了睡,睡了吃,连时间观念都没了,全靠拿稻草编点小猫小狗小螳螂打发时间。

  今日刚吃过饭,他正靠在草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研究,正比划着,外面传来些许动静。

  秦沧懒懒散散地抬眼,逆着光看见走进来几人。

  他吹了个口哨:“哟,热闹啊。”

  国师面色铁青,先四面环顾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稻草上。

  秦沧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嬉皮笑脸地举起手中地稻草:“老头,要不给你织件蓑衣?”

  国师脸色冷硬,眼圈青黑,一看就是几天没睡好。他一甩袖子,身后的小童立刻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个熟悉的铜制小碗走上前来。

  秦沧条件反射似的一缩手,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看上去仍旧漫不经心:“这么快又来取血,陛下快不行了?”

  国师怒道:“住嘴!”

  小童在秦沧身前跪下来,先是掏出一个小盒,打开后毕恭毕敬又不容置疑道:“请小侯爷褪下上衣,转过身去。”

  秦沧顿了顿,目光扫过来人,看见大皇子跟在国师身后,投来不解的目光。

  他倒是没什么要做的,跟进来纯粹是为了防止国师暗中动手脚。

  秦沧没好气地啧了一声:“没见过是吧?”随后转过身去,无所谓地松开腰带,拉下上衣。

  他后背上的四境灵脉图还在,与之前不同的是,一条狰狞的疤痕从脖颈贯穿到脊柱,那时他曾经强行把锁灵藤扯出来导致。

  如今小童手上拿的,又是新的锁灵藤。

  肉粉色的疤痕被匕首划开,锁灵藤细细的枝条从伤口处钻入皮肤,顺着后背向下,小童手捧着铜碗,一滴不漏地接着留下来的鲜血。

  秦沧冷着脸一言不发。锁灵藤彻底生根,小童拿出棉布和膏药替他整理好创口,弯腰退了回去:“小侯爷,好了。”

  小童毕恭毕敬地出去,又转身从外面搬进来几个烧的旺的暖炉放在牢房四角,那暖炉也眼熟,一看就是从祭坛搬过来的,当年国师特意添置。

  秦沧拉起衣服,也没了和他们叽叽歪歪的心情:“行了,赶紧滚吧。”

  几人走出了牢房,等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秦沧才从草堆上坐起身来,慢腾腾地爬到石床上,缩进被子里。

  八九月的天气,送进来的也不是多厚实的被褥,还有些潮湿,盖在身上也还是让人发冷。

  秦沧脸色有点发白,扯了扯被角,迷迷糊糊地养神。

  他们手上的牌还没有准备好。小黑刚获得力量,并不知如何使用,秦沧拜托白涯带它去这些异兽该去的修炼之地进行教导。

  三皇子失势,大皇子一边找证据扳倒三皇子的同时,一边还要渐渐架空那些曾经以四境灵脉为中心构建出来的地方权力。

  这灵脉就像以祭坛为中心盘踞起来的一根藤曼,带着利爪和獠牙向人间缠绕而去。要抽丝剥茧,并不容易。

  一场又一场的刺杀、罢免、拉拢正不停地在整个大周发生。

  秦沧要做的,就是在大皇子完成一切之前,替他吊着老皇帝的命、以及仅剩的祭坛灵脉中枢。

  皇帝的命就是三皇子和皇后的希望,秦沧的温顺是国师的希望。

  他用这点希望拖延着时间,等待大皇子准备好的那一日。

  等到一个月后,是万福灯海祭的还愿之日。

  国师五天来取一次血,第五次来时,他并没有同往常一样离开,而是带来了皇上的口谕。

  “陛下要见你。“

  “见我?”秦沧诧异地挑眉:“他醒了?”

  国师点头,秦沧哼笑了一声:“我能不去吗?”

  国师不语,意思是不行。

  秦沧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那走吧。”

  一路上尽是沉默,国师三番五次看上去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秦沧飞快的脚步挡回来。

  穿过皇宫安静而漫长的走廊,他们终于站定在皇帝的寝宫前。

  宫女低眉垂目,沉默地站立在珠帘两侧,一股药香从寝宫内传来,熏香在空中弥漫成不同形状的白雾。

  国师低声道:“小侯爷,进去之后,切记谨言慎行。”

  秦沧看了无言地与国师对视,寝宫里传来虚弱的声音:“请神侯来了么……咳咳,快进来。”

  秦沧不再看国师,转头一把掀开帘帐,走进了寝宫中。

  皇帝看上去似乎老了许多,整个人像风中残烛一般,似乎谁的呼吸大点,都能将他蜡烛一样吹灭了。

  秦沧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老皇帝被宫女扶起来,靠在床头,他朝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来,过来,到朕身边来。”

  皇帝有气无力地朝他招招手,拍了一下床边的地方。

  秦沧慢慢走过去,没坐下,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龙床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看见皇帝头发未束,满头灰白的头发就像是枯草一般蓬乱着。他很瘦,看起来确实快要死了。

  皇帝锲而不舍地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坐下说。”

  秦沧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从一旁随手拖了一个凳子,坐在龙床旁边。

  皇帝露出一个满意地笑容,打量着他的脸,半晌,带着感叹的语调道:“到底是我皇家的血脉。”

  “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皇帝看上去并没有在意他的冒犯,语气十分缓和:“朕许久未见你了,同你聊聊家常。”

  秦沧没说话,皇帝像个寻常老人似的,开口道:“最近天热了,胃口怎么样,若是吃不惯,朕让御厨去,专门做些可心的菜色。”

  秦沧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不劳烦,天牢里的饭菜勉强还能下咽。”

  他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尖酸刻薄。

  唠家常?他哪来的家,过的又是什么寻常日子?

  皇帝恍若未闻,依旧慢悠悠道:“无论何时,也尽量吃好些,吃好了,身体才能康健。”

  秦沧实在是憋不住了,索性放任自流,扯起嘴角:“断头饭罢了,珍馐美味和清粥咸菜又有何区别?”

  皇帝顿了顿,道:“明乐,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秦沧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皇帝。

  半晌,皇帝似乎妥协了。他慢慢道:“朕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这十几年,你心里一直恨着朕,是吗?”

  秦沧冷笑一声“自然是该恨,我家破人亡,受尽折磨,不都是因为你和国师为了拿所谓的龙骨,你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不该恨吗?”

  他双拳握紧:“你让我来,在这演什么血浓于水,真不怕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国师大惊失色,快步走进来:“孽障,你说什么胡话!来人,把他押下去!”

  国师扯着秦沧就要往外走,皇帝瞥了国师一眼,轻飘飘地挥手:“无妨,让他说。”

  皇帝的语气依旧平缓,眼神平静:“你的龙骨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整个中洲。朕如今靠血供养,几十年前,中洲何尝不是靠朕的血供养?”

  秦沧眼睛微睁:“你说什么?”

  皇帝拉开宽大而空荡的袖管,干瘦的手臂上还能看出陈年累月留下来的伤痕。他继续说道:“在四境灵脉中枢还没建好,请神命还没诞生之前,皇家便一直以自己的血肉换取灵气,供养中洲。没有请神命这样天生的命格,要想获得足够的灵气,我们皇家流过的血只会更多。”

  秦沧胸膛剧烈起伏,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充斥着他的胸口:“狗屁!你的意思是,等我死了,就放皇子的血,等他们老了,就去放你皇孙的血,是吗?”

  皇帝看着窗外:“这是命运,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万人敬仰,自然要付出一切,去供养这片土地。”

  “狗屁的命运!”秦沧一脚踹翻了凳子,指着皇帝:“你以为四境灵脉全靠你们皇室一人供养?你去看看田间乡下,多少幼童无缘无故一出生就被带走,家庭破碎,爱人离散,多少贪官打着灵气中枢的名义强抢民女,大肆敛财,一句玄之又玄的命格,就要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我说你们有该死的命,你们怎么不去死!”

  “秦沧!反了你!”国师一巴掌扇在秦沧脸上,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地力气,秦沧耳朵一阵嗡鸣,捂着脸摔在地上。

  老头脸上少见地慌张,指着门外大吼:“滚出去。”

  皇帝的脸色几乎是漠然的,他淡淡反问道:“若没有灵气中枢,天灾不断,他们难道就不死吗?那些死了孩子,死了爹娘的,每吃一口的稻米,都是从亲人的血肉中长出来的。朕不动手建立这灵气中枢,是等着让所有百姓一起饿死吗?”

  秦沧咽下一口反胃的血,低声道:“你又怎知他们的选择呢?”

  两个侍卫闻声进来,已经一左一右押住秦沧。

  皇帝似乎是极其疲惫一般,长叹一口气,厌烦地挥挥手:“带下去吧。”

  秦沧被两个侍卫拖出寝宫,又被人带回天牢。

  他也似乎被耗尽了精神,垂着头靠坐在稻草堆旁。

  国师站在天牢里良久,才道:“小侯爷,你是心善之人,但你救不了所有人。”

  秦沧低声道:“我没有想救所有人,我只是想不通,命运到底是什么?”

  他以为皇帝就是他最恨的人,可连人皇至高,都未能逃脱地狱。

  究竟是谁,做错了什么?

  幽幽苍天,何薄于我?

  他抬起头看着国师,道:“那天齐王府,陈老将军把我送走前,跟我说,自己十几年来,虽对请神命祭祀心怀疑虑,却让自己视而不见,直到最后,才鼓起勇气来救我,然后本该安享晚年的一代名将,背着谋逆的罪名,死了。”

  国师眼中翻涌起许多复杂的情感,秦沧手指掐在掌心,强迫自己从哽咽中说下去,他道:“他知道自己会死,也知道自己死后也在别人口中不得安宁,他用自己的命和名声,去直面他的良心。陈老将军最后对我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别后退。我想不通命运为何让我万劫不复,为何让世间诸般苦,哪怕天威不可测,我也不想下跪。”

  一个人的退缩是没有尽头的,你只要屈服过一次,就要有无数次,最后与自己的心背道而驰,陷在囹圄中,就只能发出“这是命运”的叹息。

  愧疚、自责、悔恨、妄想会在身消道陨之前,都如恶魔一般折磨你,对你说:“要是你当初……说不定就……”

  他不敢想象自己终其一生,供养完了所有的龙血,然后浑浑噩噩地死去。

  比起死亡,那才是真正万劫不复的深渊。

  国师注视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少年。当初他从御花园的水池中捞起秦沧、将他送进祭坛,也送进皇家学堂、送他南下,也抓他回来。

  他并非不愧疚,不心疼,不责怪自己太过残忍。但他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为更多人,放弃秦沧。

  现在,这个少年已经在摔打中,跌跌撞撞着含着血和泪,站在了属于自己的路上。

  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欣慰。

  国师露出一个慈祥而悲伤的微笑,他说:“甚好。”

  然后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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