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幽僻的小路,走到一扇窄门处。门口青苔丛生,两边生了杂草,在这每天都有专人清扫的万神殿中,这个角落似乎许久都没有人踏足。

  白涯穿过荒芜的庭院,推开了神殿的大门。

  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缓缓走进去,将秦沧轻轻放下。

  刚进入神殿内,秦沧便似有所感,他在撤离过程中一度昏迷过去,此刻眼睫微微颤动,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师父……”

  白涯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神殿里:“此处是京城里为数不多国师无法探查之地,你可在此处稍作休息。”

  秦沧神智逐渐恢复清明,他眼神一黯,撑起身子打量四周。

  神殿并不小,却不像其他的神殿一般三面环绕着神像和供果香案,显得十分寂寥空旷。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呼吸声。

  秦沧猛地低头,看见小黑正躺在他身侧。

  小黑呼吸十分微弱,乌黑眼珠里已经没了神采,大概过不了一时半会儿,就要去了。

  它背上还有几只半截利箭,秦沧伸手,却悬停在半空,不敢去动。

  他把手放在小黑额头上,俯下身去,轻轻唤它的名字。

  秦沧声音轻得似乎听不见:“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们。“

  小黑似乎听见了秦沧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呜咽了一声。

  秦沧手指轻轻抚摸着它带血的皮毛:“你不想死的,对不对?都是我的错。”

  小黑无法回应他。

  当年在军营,小黑是条灵性又健壮的大狗,正当壮年。他一眼相中,不用卜算就知道小黑能有福气地活上很久。

  陈老将军从军几十年,深得皇帝的信任,身康体健,儿女双全。若不是这一趟,也能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而他自己却是天煞孤星,一生也谈不上什么好运气。

  难得算了一卦逢凶化吉,到头来,原来是靠别人舍命相救。

  他恨自己一时软弱,去相信命运的施舍。

  秦沧只感到一阵平静又麻木的痛苦。

  他转过身,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对白涯低下头:“有什么办法能让小黑活下去?”

  请神令借来的力量无法做到起死回生,他也无法交出自己的龙骨,此刻他没资格同白涯谈条件,只能祈求。

  白涯不语,下一刻,秦沧毫不犹豫地跪向白涯的方向。

  白涯一怔,握紧双拳:“你!”

  他从未见过秦沧跪谁,哪怕皇帝跟前,哪怕在祈福大典上满朝文武向着众神下跪。

  他以为秦沧足够骄傲,一辈子不会下跪,如今却毫不犹豫地跪向自己这个要取他龙骨的妖——只为了一条普通的狗。

  这一刻,白涯心中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迷茫着自己活了千年,站在秦沧面前,仍旧不明白他的想法,又无法克制地产生一种嫉妒。

  秦沧却无知无觉似的,对他道:“师父他......慷慨赴死,小黑却不知自己要搭上性命。我没什么朋友,你活了数千年,若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活下去,求你告诉我。”

  白涯看了他片刻,道:“它为你挡过一劫,命数已尽,若要继续活下去,其一,可用高阶妖丹放入它体内,靠妖丹提供的元气活着。”

  他们被堵在此处,除了白涯的妖丹,哪里还有别的。

  白涯说到这,顿了顿,秦沧抬起头,看见白涯的眼神,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其二呢?”

  “其二……你命灯还未燃尽,在这神殿里,有一位只有你能看见的神,可以与你做交换。”

  “只有……我能看见?”

  白涯点头,目光看向远处隐藏在帐幕后,只露出一个隐隐约约轮廓的巨大神像。黑夜中似乎有一团比夜色更深的迷雾,笼罩在神像四周。

  秦沧这时才举起命灯,打量着周围这个神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哪位神被供奉在此?”

  他向着神像的方向走去,越走近,越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与其同时,一种微微发烫的感觉从脊椎骨中升起。

  神像的下半似乎是一个武神,手持一把形状奇异的利剑,身侧站立凶兽。再往上看,却尽数隐没在穹顶的阴影中,按不清楚了。

  秦沧问:“怎么换?”

  白涯道:“将命灯供奉于神像的跟前,我会教你念有一段祈文。但我将祈文教给你,已然算是插手了你的命运,因此你须得心甘情愿给我一样东西。”

  白涯从怀中拿出一个铃铛:“我要你系上这个铃铛。”

  “这是?”

  白涯并不避讳:“共死铃,凡佩戴此铃者,同生共死。”

  秦沧皱眉,似是不解:“你……你要和我同生共死?”

  白涯默然片刻:“……链接神像后,你可能会想起来一些事。”他似乎也不愿意再多解释,只是看着秦沧的眼睛:“你自己想好了,时间不多。”

  秦沧没什么犹豫地点了头,他要救小黑,这是必然的,没有别的选择。

  白涯伸出手,将共死铃系在秦沧的脖颈上。冰凉的铃铛贴着肌肤,白涯将红线拉紧,然后快速地说了那段祈文。

  秦沧抱着已经濒死的小黑,将命灯摆在身前,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念出那段祈文。

  大殿中的空气似乎又一瞬间的凝滞,秦沧脑中一紧,似乎有某种力量悄然造访,又转瞬即逝。

  秦沧再一次念出祈文,命灯的火焰微微跳动,似乎烧的更加旺盛,周遭一冷,似乎涌入许多寒气,他微微睁开眼,发现白涯不知何时消失了,甚至连他在地上留下的脚印也重新被灰尘覆盖,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再一次默念。

  这一次,再睁眼,神殿上厚重的帐幕消失不见,盘踞在柱子上的是无数纵横交错巨大的黑色玄铁锁链,延申向神像身后。

  秦沧意识到,每一次他祈文念出,他似乎就里离另一个空间更近一步。

  源源不断地吟诵从唇边倾泻而出,命灯的火苗跳动地越来越厉害,也烧的越来越快,眼看一只灯芯就快要燃尽,却总是差一点什么。秦沧摸遍全身,只搜出一个稻草小人。在这个交叠的时空中,似乎只有和自己的东西被带了进来。

  秦沧咬咬牙,将稻草小人掷入火中。

  稻草小人从大皇子手上脱离,已经失去了夺取生命的根本用处,但巫蛊之术留下的作用还在,在稻草小人被丢进去的那一瞬间,秦沧顿时感觉身上被火焰灼烧一般。

  他大叫一声,蜷缩在地上。

  尽管如此,他口中的祈文依旧没有停下,周遭寒气越来越重,玄铁所锁链上结出寒冰,向着神像蔓延,明明置身在冰封之中,而焚身的痛楚却依旧没有减少,但他一想到大皇子此刻说不定也遭受同样地痛苦,就露出一个扭曲而痛苦的笑容。

  混乱之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声音威严而浑厚。

  “恶蛟,你可认罪?”

  “天性如此,何罪之有?”

  那个声音仿佛有千万个人叠加在一起,他道:“交出龙骨,免你受天火灼心之苦,免你受雷劫断骨之苦,免你受寒冰封身之苦……”

  秦沧想,恶蛟是谁,龙骨便是从它那里传承而来的吗?

  他正想着,那声音突然又换了一种语气,迷蒙间周遭似乎变成了极尽华美,云遮雾绕的宫殿,“黑蛟龙渡众生之苦,有大功德,特赐封万渊龙神,镇守无尽海。”

  下一秒,狂风吹过,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劈下数道天雷,映照出白狐恐惧的瞳孔。

  黑龙腾空飞起,天雷落下,他眼前一黑,肌肤却似乎被某种轻柔的东西拂过。

  再睁开眼,再没什么天雷,桃花林中吹着春风,白涯眯着眼睛微笑,微笑:“又喝醉了,早让你少喝两杯。”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杯,却发现酒杯中满是鲜红的血液,杯底碎裂,周围挂起暴风雪。

  颈上一凉,顺着利剑看去,白涯咬牙切齿,眼底尽是恨意:“为何杀我族人?”

  秦沧心里一惊,后面再说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感觉痛到极处,突然入灵魂出窍一般,浑身一轻,再睁开眼,又回到了大殿之中。

  神像显灵了!

  他先是一喜,紧接着一愣。

  他看见的,不是神像,而是大殿的穹顶。秦沧低下头去,看见一个浑身狼狈的,小小的人跪在自己脚下,他的面前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狗。

  正是他自己。

  那我又是谁……

  秦沧垂下眼眸,看见自己脚下巨大的铜制莲花宝座。

  莲花宝座面前,白涯正抬起头看着他。

  在他白衣翻飞的身影背后,悬浮着巨大的、虚实难辨的九尾狐法相。

  而白涯的目光有着他看不懂的情感,有难过,有怀念,有喜悦,有恨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故人。

  没了□□的束缚,他的感官似乎无限延伸,灵敏到极致。木门外,野草微动,沙沙作响。玩神殿外,万家灯火之中,嬉笑怒骂细细碎碎地进入耳中。

  更远处,海风卷起浪花,一轮一轮的人们放下自己手中的船灯。烟花在天空中炸响,船灯之上,所有被祈求带走的苦痛一一被他聆听。

  秦沧太阳穴剧痛,随着本能伸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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