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看自己不敌,目光一转,落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

  少年受了伤,暴露在空气中的新鲜血肉已经引得这些行尸饥肠辘辘。

  秦沧身上的黑衣已经沾染上不少行尸身上的血肉,他略出薄汗,头发些许散乱,面上十分冷静。秦沧抬起剑,往自己的手掌心比了比,似乎要在那里割开一道口子。

  画符请神!

  白涯站在旁边,心里一惊。

  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凌乱的马蹄和人声。

  片刻,那声音变得清晰了。

  “小侯爷——坚持住——齐王和王妃来了——“

  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秦沧猛然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齐王和齐王妃。

  齐王眉头紧皱,眼中满是担忧,齐王妃更是眼中噙着眼泪,满脸焦急,高声喊着沧儿。

  本该在京城的齐王和齐王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沧的震惊还未解开,齐王便喊道:“沧儿,回来!“

  看出秦沧的犹豫,齐王妃也高声道:“沧儿,娘亲来接你了,咱们不去南边了,咱们回家。“

  那一轮巨大的圆月还未落下,此时映照在齐王和齐王妃的身后,勾勒出属于“家”的影子。齐王府里有春山亭,有他年年岁岁留下的刻度,有喜欢的小黄狗,有甜滋滋的桂花酒酿。

  而在月辉的远端,腥臭的血肉与黑羽落在不堪的泥泞里,半人半鸦地少年在地上痛苦地嘶吼翻滚,虎视眈眈的行尸不断向他涌来。

  他看着手中还未划开的半道伤口,突然轻笑起来。

  这幻境已经不再迷惑他,它向秦沧明码标价。不去抛开血淋淋的伤口,他可以回到自己一辈子不会拥有的安乐乡。

  他可以在这幻境里度过健康的,长寿的,家人在测亲友在旁的一生。

  秦沧转过头,看向齐王妃,眼中晦暗明灭,他用一种眷恋而轻柔的语气轻声唤她:“母亲。“

  齐王妃眼中泪珠滚落,她似乎看不见那些行尸,也看不见痛苦的少年,只注视着秦沧:”沧儿,你愿意留在娘亲身边吗?“

  这一切都是幻境,痛苦的少年是虚幻,行尸是虚幻,他想要用请神符救那少年,也不过是用一种虚幻拯救另一种虚幻,而代价就是他立刻失去这个美好的幻梦。

  秦沧恍惚地心想,要不算了吧。

  视而不见那少年的痛苦好了。

  他一定急着现在打破幻境吗?不一定吧。

  哪怕是留下来好好和家人告别一下呢?

  他透过齐王妃的眼泪,注视着那双温柔的眼睛。

  秦沧调转方向,慢慢走向她。

  他轻轻地伸出手,环抱住他的母亲。

  白涯屏住了呼吸。

  他清楚地看见,秦沧那划破了的手掌,贴在齐王妃的后心。

  秦沧苍白的手指微微滑动,画出了一个请神符。

  齐王妃,便是那面镜子在幻境中化身,幻境中最强大的神。

  他要救下那个想救他的少年,替他完成心愿,既然万般皆是幻象,何必选择放弃自己的心中的坚持。秦沧眼神似悲,却一片干涸。

  他落下请神符最后一笔,放开齐王妃逐渐透明的身躯:“母亲,尘归尘,土归土,我想要这一切,魂归故里。“

  契约已成,齐王妃化作漫天萤火,飞向天空,这一瞬间,整个山谷,平原,全都降下熊熊大火。

  秦沧地脸庞被火光映照,黑发迎着火光飞扬,没什么血色地脸上罕见地透出几分鲜艳来。

  行尸瞬间被吞没,齐王府,春山庭,一切的一切转眼间灰飞烟灭。

  在通红的火光中,秦沧转头望向唯一剩下的白涯。

  白涯整个人在火光中变成轻盈的白色,秦沧慢慢道:“你是真的……“

  白涯笑了笑:“是。“

  秦沧又道:“齐王府被抄家那一次,也是真的。“

  白涯又道:“是。“

  秦沧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二人之间沉默无言。

  世道如今,秦沧已经失去向白涯诉说的能力,终有一天他们会为了龙骨一战,白涯如今照顾他也好,折磨他也罢,都无所谓了。

  他与这个世界处处为敌,血海深仇,白涯大概已经成了最不痛苦的一桩。

  他抬指一挥,前尘镜的力量在请神符的作用下如刀锋在幻境中划开一道裂痕。

  阴沉的天空碎开一道纹路,紧接着密密麻麻地向远方蔓延。

  片刻之后,地平线边传来一生清脆而遥远的声响,周遭一切碎片如暴雨般落下。

  天空消失了。

  紧接着,皇陵空旷而深幽的空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九死一生桥上,环顾四周。

  身后的来路晦暗不明,前方的灵脉中枢正闪烁着微微的荧光。

  前尘镜的力量还在他手中,此时就是毁掉灵脉中枢最好的时机。

  秦沧深吸一口气,踉踉跄跄地朝桥的尽头走去。

  他划破自己的手心,在地上从角落里开始缓缓画符。

  东线灵脉中枢是所有灵脉中最强大的一支,为保力量足够,每个方位都要有符咒覆盖。

  失血让他逐渐头晕目眩。

  秦沧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专心致志地画着符咒。

  一炷香的时间快要过去,他用力按压掌心的伤口,好继续画上接下来的部分。

  他挪了挪脚步,却没想道眼前一黑,再醒来时整个人已经已躺在地上。

  他立刻转头过去看了旁边计时的香,幸好,只过去了短短的片刻。

  他看着那柱香,突然目光一转。

  本应该直直而上的烟雾竟然向一旁偏离。

  有风?

  这无人的墓穴,本不应该有风。

  秦沧的光转看向桥的来处,他一路向下的那个隧道中传来隐隐的声响。

  没过一会儿,竟然有一个黑影出现在桥的另一边。

  那人全身被黑布遮挡地严严实实,黑衣人掏出一个传音盒往地上一贴,大皇子的声音便在这空间中飘渺地响起:“小侯爷,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秦沧看了一眼那个影卫,咧嘴笑了:“你想要我收手?”

  大皇子没有回音,秦沧接着笑道:“你我都回不了头,要么我出去被你弄死,要么就在这皇陵里各凭本事。”

  大皇子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我本想着,你若是肯收手,我还能让你体体面面地离开,也不枉我们相识数十年。”

  秦沧不再搭理他,继续加快速度完成自己的符咒。

  大皇子道:“既然如此,那么,永别了,小侯爷。”

  影卫收转身离开,在最后那一刹,秦沧似乎听见大皇子地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把国师的......拿来......"

  秦沧一愣,这眨眼间,影卫已经消失在了隧道口,紧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隧道处传来。

  是矿油!

  秦沧瞬间明白了大皇子要做什么。

  他要将计就计,直接把皇陵封死,还可以顺手把毁坏皇陵的罪责推到秦沧身上。

  秦沧冷冷一笑,这种畜生养的东西,果然连亲娘都能舍弃。

  矿油涌进来的速度很宽,他没有时间再慢慢用自己的血完成剩下的符咒了。

  刺鼻的气味不断变得浓厚,秦沧脸上突然觉得微热,伸手一抹,鼻子下方已经流出一行鲜血。

  必须快!

  他环顾四周,看着灵脉中枢旁莹莹发着微光的长明灯。

  那些长明灯是铜制神像,半人高,手中举着灯盏,眼神居高临下地与秦沧对视。

  秦沧取下神像手中的灯盏,猛地向神像砸去。

  神像腹部开了一个大口,亮晶晶的灯油流了出来。

  这些油名为鲛脂,据说是□□出海时带回,由外海传说,鲛脂是由传说中的人鱼一族做成,手段残忍,极其珍贵。

  眼前的鲛脂不知是真是假,却也一定用同样的方法取活物练成。

  秦沧手指捻了捻,一刻不停地走向下一个神像。

  “哐哐哐哐——”

  十几个神像被开膛破肚,鲛脂在地上混着秦沧刚才的血符流了满地。

  秦沧对着怒目的神像轻蔑一笑,索性用那个破烂的灯盏在地上的大开大合地画符。

  潦草凌乱的符咒包裹住整个灵脉中枢,另一边的矿油已经不断向各处蔓延。

  影卫带来的传音盒还贴在地面上,秦沧把灯盏往地上一丢,对着那边大声道:“烂怂玩意儿,你还打算磨蹭到几时?还不给你爷爷点火?”

  大皇子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呵,阎王面前嘴硬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小侯爷,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我不爱做赶尽杀绝的事,若你停手,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秦沧放声大笑:“你怕了?别怕,阎王爷面前少不了你的位置。”

  他话音一落,请神符落下最后一笔,秦沧双手结印,前尘镜的万千碎片在他身上划出无数细微的伤口。

  顷刻间,所有符咒上散发出火焰一般的红色,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秦沧耳中嗡鸣,短暂的失去了听觉,他回过头看,灵脉中枢已经轰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

  同一时间,一串火星从隧道中滚落,呼吸之间整个矿油被烧成一条焰火之河流。

  “砰”地一声,隧道坍塌,皇陵的穹顶和侧壁上不断传来轰隆的声响。

  秦沧一手抓起背囊,在这一片天崩地裂咳呛着笑出来,一边跌跌撞撞地向皇陵深处跑去。

  火光与尘土淹没了他的身影,只有一道半透明的白色影子始终跟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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