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龙龙案的庭审现场气氛很冷。
池跃虽然为他好通忙碌，当真到了一审这天却没什么可说，按部就班地履行着程序，然后平心静气地听公诉人义愤填膺地指责关龙龙丧失人性手段残忍，口若悬河地痛斥他的恶行。
关龙龙一直丧眉搭眼的听着那些指控，态度漠然，似乎人家说的不是自己，以至于主审法官三番两次地提醒他认真点儿，不要藐视法庭。
池跃知道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完全听天由命了，没有过于干涉。
不管藐视还是重视，他都必死无疑，不能执行两次。
反正再恶劣再不可救药的家伙，我们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执法部门也会体现其宽容大度的一面，行刑前的亲属会见，不会被驳回的。
天气彻底冷下来的时候关龙龙就该上路了，池跃和小方亲自陪伴关博去送这个不称职的爸爸最后一程，好令生死双方都无遗憾。
孩子已被钱庆华和那个人挺好的大表哥认真嘱咐了一通，进到监舍之前又跟池跃和小方熟悉了会儿，看着情绪挺稳定的，可是刚往那个寒气格外浓重的地方一走，小小的身躯就颤起来。
“没事儿！”池跃握紧他的手掌，“叔叔在呢！叔叔陪你进去，也陪你出来。不管爸爸说什么，环境是什么样子，叔叔会一直在你身边，会保护你。”
不知是天生话少还是骤遭大变改了性情，关博始终不说什么，只是反过去攥紧池跃的手。
孩子大概觉得这个叔叔始终温和坚定，表姨和表哥都很信任他，应该不是坏人。
还有两天才是死期，关龙龙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看着还是历次会见时的样子。
关博却明显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认识这个身穿囚服发根极短的犯人，还是对杀害了妈妈的凶手生出天然的抗拒之心。
即便是亲生爸爸，杀掉了自己妈妈，孩子对这个父亲也无爱意了吧？
关博太小，不能做什么也不会认真表达，但他肯定会生恐惧。
关龙龙却对孩子笑了，“傻啦？博啊，是爸爸啊！”
关博靠在池跃腿边，一瞬不瞬地看向关龙龙，没有更多反应。
池跃的心里有些难受，爸爸做到这个份上，怎么能怪孩子疏远？
“怕就不用过来。”关龙龙倒想得开，“就站律师叔叔那儿，让爸看看就行。”
大概是不适应他这么温柔地说话，大概是近年的别离，孩子没办法将这囚犯和自己的亲人联系在一块儿，关博微微闪开些眼，想把面孔藏到池跃的衣服上。
“博！”关龙龙又喊儿子，“别躲，也就这一回了。”
孩子动作顿住。
池跃也拍拍他，“宝贝，给爸爸一次说话的机会。”
关博抬眼瞅瞅池跃，而后重现看向关龙龙。
关龙龙又把笑容展露出来，“我儿子真听话！博啊，爸不是好人，你是好孩子，以后好好地长，千万不要像我。爸有癫痫病，从小好抽，当爷们也不咋行……这话你记住了就成，将来大了就明白了。所以你爷你奶太惯着我，没好好教，爸就不争气，没活明白，没好好珍惜你妈……你妈其实挺好，是爸有罪，害了她也害了你们，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你不用原谅爸，是爸对不起你和你小妹。”
关博一声不吭，不插嘴不询问，安静得不像那么小的孩子。
“以后都得靠自己了。”关龙龙继续对儿子笑，笑得挺努力的，“不管是在表姨家，还是别的地方，心放宽点儿，眼睛放远一点儿，过些年长大了好好地活，让你妈妈高兴，也让别人知道不是烂爹就生坏儿子。家里的东西我都签委托了，留给你和你小妹过日子使，肯定不够干啥用的，你就勤快一点儿，别像爸这么懒……儿子，咋也是活着好，别总想着你妈，更别想我，你就使劲儿地长……过不多少年就是大小伙子，啥也不用怕了……”
到底不能当真平静，怎么控制也忍不住哽咽，加上词穷，关龙龙说不下去了。
关博没再扭头，非常认真地看着他，低声问了一句，“我妈疼吗？”
眼眶发红的关龙龙身体一震，直直地盯着终于开口说话的儿子，不知如何作答。
“杀她，”关博仍旧胆小，有些艰难地问，“她疼不疼？”
关龙龙愣了好半天才回答，“肯定疼。”
“那我不会想你！”关博非常干脆地说，“小妹也不会。”
关龙龙点了点头，“那就好。”
“但我会记住你这些话。”关博又说，“你是我爸，我得记住。我也会当好人，妈妈是好人，我和小妹也得当好人。”孩子似乎不想再继续了，他牵着池跃的手转过身体，果断地说，“爸爸再见！”
这么小的孩子这样的反应，那是谁也教不出的凭心而为，池跃不忍多作强求，陪着他往回走。
关龙龙由后望着，一直望着，眼看儿子即将消失在视线里，方才猛然喊了一句，“博，爸对不起你！”
铁门哐啷关合。
池跃和小方加快脚步，携着幼小的关博走出阴暗走入阳光。
外面也是冷的，毕竟能被光明包裹。
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啕从内传来，因为距离已远，即便能够听出撕心裂肺的意思，也显得有气无力。
池跃不欲让关博听到，又想他能清晰感受到关龙龙此刻的痛悔，心中矛盾不已。
忙了这么久，就换来几句承认和忏悔，换来一句‘你记住就行，将来长大了就明白了’，值得吗？
值得吧！
十几年后的关博，大概能懂今天这次见面的意义。
他和小方毕竟让个罪大恶极的家伙露出了一点儿温情和人性来。
掌里的孩子一步不停地奔往大门外面，扑向在那里等待他的表姨表哥和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的小妹妹。
池跃松开了他，眼睛追逐那种急切的跑，有些欣慰地想：好在还有这么多人等他。
小方的任务圆满结束，不用再跑看守所和农村了，也没理由再和池跃作伴同行了。
半是庆功半是告别性质的散伙饭上，同样年轻的法宣记者分外感慨，一会儿为彭宁和俩个孩子唏嘘难过，一会儿又搂着池跃的脖子感谢他的耐心陪伴，非得张罗请客的人最后喝过头了，不但没能结账，还得被一对外形登对的人联手送回住处。
要进宿舍之前，尚有一丝理智的小方使劲拨开扶他的池跃，神秘兮兮地把沈浩澄拉到旁边，舌头老大地说，“我得感谢池律啊！更得感谢沈律师。没少坐您的车，更……没少受教。池律有您这么好的男……朋友……我真替他高兴……有个东西得送给你……”
沈浩澄还以为是什么礼物，忙要拒绝。
“钱买不来……”小方趔趔趄趄地往他手里面塞什么东西，“我也没花钱，沈律回去研究研究就知道了！不用感谢我啊……跟我没关系……就是替你们高兴！高兴！”
沈浩澄但见这人似乎明白，却又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不由笑了。
入掌来的是片极小极小的内存卡，看着确实不会太贵，他就没再推拒，认真揣到兜里，嘱咐地说，“上楼慢点儿啊！注意脚下！”
小方歪歪斜斜地一挥手，顺势做出拥抱的姿势，“沈律，池律，爱你们！祝福！祝福！”
池跃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走进宿舍楼，有点儿无奈地问沈浩澄说，“我喝醉了也这样吗？”
沈浩澄不直接答，只说，“都挺可爱。”
池跃虽然挺喜欢小方这个工作伙伴，还是不愿听沈浩澄夸别人，轻轻蹙起眉头，“给你什么好东西了你就不吝赞誉了？”
沈浩澄把那小片内存卡从兜里掏出来，冲池跃晃晃，“走，上车研究。不是录音就是视频。”
是段录音，是那天会见关龙龙时，池跃回答他的，关于怎么对待情感的话。
沈浩澄仔细听了一遍，全程没有说话。
池跃相当尴尬，“这个小方，什么意思啊？以后真的注意点儿了，不能随便授人以柄。”
沈浩澄仍旧沉默，但却动手重放。
池跃按住他说，“行了啊！单曲循环上了？又不是啥名人名言。你还怕我不别扭啊？”
沈浩澄不听他的，驱车回到小区停车场，仍把那段录音重放了遍，而后才问池跃，“这段话虽然没怎么提到沈浩澄的名字，池律也是在说会很认真地爱我，不管认识多久，不管新鲜感会不会消失，即使年华老去，即使彼此熟悉到光环消失，对不对？”
池跃稍显腼腆，“到这高度了吗？我也没意识到……”
“池跃！”沈浩澄认真唤他的大名，“温柔和期待要留给值得，是什么意思？”
池跃只得跟着认真，“就是你很值得。”
“用心去学迁就，努力接纳包容，允许对方在相同的时空里面展露自己的不同和不完美，屋檐之下床铺之间，互换见识分享观点，以完全独立存在的精神面貌去换位思考推己及人，持续克制本性里的喜新厌旧，不断摒弃所有可以伤害美好情感的行为和做法。”沈浩澄缓缓地说，“这些见解真好，真不愧是我的跃跃！”
池跃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哎呀，你的记性也太好了吧！听两遍就背出来了？”
“可是沈律的荷尔蒙不会轻易用光！”沈浩澄不顺他的思路走，“我的激素很充沛，热情也很足，那种最最亲密的事，咱们虽然没少做了，感觉还挺强烈，一时半会儿没有大幅度削减的征象！”
池跃只好面对现实，“那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