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澄猛地松开了他，“领养？”
“不行吗？”池跃眸光亮亮地问。
沈浩澄的声音里都是压不住的震惊，池跃却没太担忧。
他只是太意外了。
“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非要自己养？”过了一会儿，沈浩澄沉着嗓音询问。
“谁要把你排除在外了？”池跃就笑起来——这不就同意了？“当然是咱俩一起养。我的意思是说得等我有点儿经济能力，现在不行，连我还靠你呢，哪有底气让孩子管我叫爸爸？”他解释说。
“我不同意。”沈浩澄摇头。
“啊？”池跃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微微愣了。
“等你三十，我都三十八了，”沈浩澄说，“时间线拉得太长，等得着急。一起养就一起负责，顶天给你三年两年的时间把收入稳定下来，好能成为法定收养人，不然我就趁着年富力强先去办理。池跃，咱们达到要求就可以了，小孩子靠爱长大，不用钱堆！”
池跃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长长呼了口气，“哎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沈哥哥要掐灭我的念头，否决我的梦想。”
沈浩澄微微地笑，“那么容易就能否决，还叫梦想？”
这个梦想，一定是爱上自己才产生的，深爱，所以才有长久打算。
“你的意见很重要啊！”池跃再次靠进他的怀里，“得有你的支持。”
“那还说什么不靠妈也不靠我。”沈浩澄薄薄地责，“可以不靠妈，怎么能不靠我呢？不靠我能叫一起养吗？”
池跃笑了一会儿才说别的，“我刚才一直在想，宋俏的事儿，咱们的处理方法恰当吗？沈律可是正义律师，不从正规途径，却在对方律师身上想办法，是不是有点儿旁门左道？”
沈浩澄也笑起来，“这就好比开车或者走路，随意违反交通规则必须严厉制裁，否则秩序乱套就是许多血淋淋的事故。可是池跃，假如这个十字路口既没有人也没有车，你却急着过去救命，非得站在街边等到绿灯亮吗？沈律经常自诩正义，同时觉得抄抄近路无伤大雅。不光为了宋俏，徐建的案子我也用了旁门左道，你偷着破灭破灭得了，这事儿不能宣扬。”
池跃认真打量打量他，伸手捂胸，有些夸张地道，“哎呀我真破灭。同时还很绝望，想学成你，也太难了！”
看见池跃和小方又来会见自己，关龙龙挺意外的，“你们还真负责。是要开庭了吗？”
“是。”池跃也不隐瞒，“不到半个月就庭审了。关龙龙，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自己接受审判并且被处决的日子。你还挺幸运的，马上熬到头了。”
关龙龙闻言立刻笑了，那种笑容，说不出来的奇特怪异，既有畏惧也有释然，还有绝望和期待。
池跃看不明白这个杀妻犯，不懂生命即将终结之际，还在期待什么。
不怕死吗？
“是打算上诉吗？那样确实能再拖上一阵。”池跃询问并且告诉关龙龙，“可这案子铁证如山，在看守所里多熬两个月，意义大吗？”
关龙龙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我们去了松山村几趟，你父亲现在不良于行，恐怕没有办法送你。”池跃又说。
“不良什么？”不知是文化较低还是注意力不集中，关龙龙竟然没有听懂。
“就是腿脚不好走不了路的意思。”池跃耐着性子解释，毕竟是遇上了，出于人道也好，怜悯之心也罢，他愿意压下憎恶，对即将化为粪土的坏蛋表现一下临终关怀，“不过你若实在想要见他，我看看能不能雇两个帮手抬着他来。带着外人不知道能不能申请成功，可以试试。”
“不用了。”关龙龙却又摇头，“他早就糊里糊涂的想不明白事儿了，来有啥用？别费那个事……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池跃盯着他看，“那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见的人？虽然说终审之前操作不了，都得等到执行之前，你也告诉我。申请一次会见挺多手续，咱们这个案子也没有什么辩护空间，我还有别的工作，后面未必总来。”
关龙龙终于抬眼看向池跃，看得非常认真，好半天才开口说，“我确实杀了媳妇，也确实烧了她，这都抵赖不了。听说重刑犯再拖多久都是死死关着，我家最穷的时候也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上诉不上诉的没啥意思……要行的话，让我儿子过来一趟吧！他大点儿，能记住话。不管以后跟谁过，家里的房子地的别让人给骗去，我得嘱咐嘱咐他。”
池跃听他终于提起孩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我们见过你们那儿的村干部了，也找了彭宁的父亲和弟弟，嗯……孩子的姥爷和舅舅没有抚养意愿，目前来看，他们只能由表姨妈，哦，就是由钱庆华一家收养是比较理想的结果，否则就只能送往福利部门。关龙龙，咱们的孤儿被领养的占比并不太高，关博有点儿大了，妹妹也记事儿了，运气不好的话，他们会在福利院里长到成年，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想过吗？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再好，也只是老师和阿姨，只有关爱没疼爱了。两个孩子都没满十岁，他们……”
池跃有点儿说不下去，稍微整整情绪才继续道，“你家里的房子和土地本来该值点儿钱，可惜里面出了人命，肯定大打折扣，不一定能支撑关博十八岁之后到真正可以经济独立那段时间的求学费用，妹妹更别提了。本来他们可以拥有很好的生活，都被你剥夺了。他们将要承受的苦难都是拜你所赐。”
关龙龙到底不是无知无觉，听了池跃这番话，右眼眼尾急促抽动起来。
“我很确定你不爱彭宁，”池跃趁热打铁地说，“但也真的不爱自己的儿女吗？”
关龙龙使劲儿抽紧面部肌肉，片刻之后又松弛掉，觉得眼尾的搐动得到了缓解，他终于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以前有他妈在，也没想啥爱不爱的，以后……我现在说爱，还有啥用？”
“爱的话，”池跃便道，“把孩子从困惑不解中解救出来。我们去钱庆华家看到过孩子，小的还能放肆地哭，你儿子应该是知道没了爸爸妈妈的意思，满眼都是惊恐和害怕。村里的人都说老钱家对俩孩子挺好，再好也是寄人篱下。让他糊里糊涂的长，从别人嘴里一知半解地推测初亲生父母之间的恩怨，对于一个幼童，会是极大极重的心里折磨。把实情告诉孩子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具体是种什么心态心理，被抓之后又有什么感受和体会。关龙龙，这是你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让他在法律处决你的那一刻释然，把对夺走妈妈生命的恨终结在你行刑的那天，并且学会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关龙龙抬起被铐的手，捏了一下又将抽动起来的眼皮。
池跃等待着他，并于长久的对峙和沉默中为他向狱警申请了一颗烟。
“我们已经见过王苗了，”见关龙龙只顾贪婪地抽烟，池跃又加了码，“她的表述和曲波异曲同工，直言你在男性功能方面有缺陷。关龙龙，这点发现不能成为你减轻罪责的借口，却可能成为孩子宽恕已经伏法的父亲的理由。总要给他们点儿原因，想不通会逼疯人的。别觉得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么重大的事，只要你肯直言相告，妹妹不一定怎么样，关博定会牢牢记住，并在长大成人的漫长岁月里逐渐想明白。唯有得到他们的宽恕，你才有解脱的可能。否则，说句违心的话，哦，就是迷信的话，假若死后还有什么审判，执行者也许会让你经历更没尽头的等待。”
关龙龙已经把烟抽完了，兀自舍不得那截过滤嘴，接连舔了好几下才说，“那就拜托你把关博带来。彭宁死了快一年了，我也不好熬……完事就算熬过去了，不打算上诉。到时候让关博自己来就行了，丫头太小，就会哭……乱心！”
池跃长长出了口气。
原来他的期待是这个——熬过去了。
无知的人往往坚信某些约定俗成的道理，杀人偿命，债就算还清了。
过程里的恶劣无耻都可以不计，因此导致的后果也只能听之任之。
倒和法律很像。
只能是种不得不依靠不得不指望，但常令人沮丧。
关龙龙用两个指头揉捏着熄了火的过滤嘴，又低声说，“律师，你上次问我对彭宁有没有过感情，这些天没事儿，我总瞎想……想了不少以前，还想自己要不这么混蛋会怎么样……走到今天这步，我确实招人恨，可要是退回去，时间退回早前去，日子仍旧没意思啊！你们这种有本事的人都是怎么过的？除了干活除了吃饭睡觉，都靠什么高兴？你们就会永远喜欢找到的伴儿，老能乐乐呵呵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