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龙龙稍露惊讶，“你这种文化人……还迷信呢？”
“文化，科学，”池跃幽幽地说，“那怎么样？不一定与所谓的迷信有冲突。谁能彻底窥透宇宙秘密？也许真的有轮回呢？真的就有死后世界呢？你说得轻松，真的希望自己变把灰吗？要是我，宁可赎罪，也想继续保持意识存在。只要存在，就有别的可能，不是吗？”
关龙龙读书不多见识不广，久处幽闭环境，久为阶下之囚，精神已经十分脆弱，池跃的震慑诱导并不过分，却很深入他的内心，脸色明显变了。
“还有两个孩子得活，”池跃又说，“就更应该给出交代，让他们看到你最后的真诚，看到你受惩戒前的悔过。”
“小孩儿懂什么啊？”关龙龙还在强笑，笑容却已非常艰涩。
“早晚会懂！”池跃盯着他的表情，“孩子早晚会长大的。对于我和我的助理，或者其他接触本案的法律工作者们，彭宁只是千百个不幸的受害者之一，你也只是个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杀人犯，哀叹也好痛恨也罢，只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时间长了就会淡忘，你的两个孩子却要终生活在亲生父亲杀死了亲生母亲并且残忍焚尸的阴影和痛苦中，就冲这一点，不该给他们点儿交代吗？”
“交代又有什么意义呢？”关龙龙沉默良久，向上翻翻浑浊眼球儿，有些茫然地说。
“让知道的人懂得珍惜拥有敬畏生命，算意义吧？”池跃说道，“让两个尚且懵懂年幼的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虽然犯下了大错，最后时刻还是留了一丝良知在人世上，算意义吧？”
这种刺激并不太重，收不到正向效果也不至于坏事，关龙龙却似承受不住，翻起的眼急促震颤起来，端着手铐的身体突然朝旁歪倒，噗通委顿在地。
池跃吓了一大跳，以为嫌疑人猝死在眼前了，慌忙跳起，神色紧张的过去搀扶。
陪伴在侧的狱警连忙出声阻止：“别动！这个人有惊厥病，犯好几次了，不动弹他反而有益。”
池跃这才看清躺到地上去的关龙龙并没有死，而是肢体僵硬角弓反张地抽搐着，震惊犹在，却也松了口气。
抢上前来的狱警捏开关龙龙的下巴，塞了一块毛巾进去，防止他咬伤自己的舌头，然后回头瞅瞅池跃和小方，“今天的会见得中止了，二位留个说明，后面再安排吧！”
只能如此，池跃和小方眼看着狱警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然后将稍见缓解的关龙龙扶起来送回监室，垂头丧气地出看守所来，彼此看了一眼。
池跃先说，“说犯病就犯病，杀人行凶的时候咋不赶上抽搐呢？世上就少一对儿没妈的孩子！”
小方笑着附和，“可不是么？老天爷的安排总是阴差阳错，咱俩也管不了。”
“我刚才吓唬他呢！” 池跃又说，“这种家伙丝毫没有敬畏之心，不吓吓不行，你怎么也念叨起老天爷了？”
小方越发笑，“大概受了影响。”
“出师不利！”池跃叹一口气，“我还没什么，耽误你的事儿了！”
“不耽误。”小方摇头，“刚才也说了不少。下次会见得排些天，我不闲着，明儿去他村上看看，和乡亲们唠唠，顺带看看两个孩子，有什么进展通知你。”
“真勤奋啊！”池跃不由夸他，“刚刚毕业就能独当一面，值得敬佩！”
“当啥一面？”小方则道，“打工人打工魂，咱刚离开校门，没根没基没有依靠，自己不努力点儿指望谁啊？就是随便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弄不好再把位置弄没了，靠啥买车买房？总得活着不是？”
池跃想起这个年轻人的毕业院校还比自己的学校名气响亮，心生复杂，分开之后，一路都在寻思自己确实比较幸运，先在家门口那种熟悉地方工作，辞职出来就遇到了沈浩澄，基本没有独自面对人间险恶。
爱情里面到底杂没杂着不自知的功利之心？
许多倚仗，算不算是利用？
这个周五的郎乾所有些安静。
向乾没来，沈浩澄又在外面忙着，许爽也不在大厅的工位上，可能是陪王勤风出去办案子了，李美琳独自忙着手边工作，小刘也有点儿头不抬眼不睁，看见池跃回来，随意打个招呼，甚至都没寒暄一下的意思。
池跃越发有些落寞，觉得自己离开沈浩澄什么都干不成，连同事的正眼都得不着。闷闷地走进办公室，静静坐了一刻才想干点儿什么，却又发现没啥干的。
阶段性的小案子基本都收尾了，个别等进展的只需等着而已，沈浩澄近日全力忙活徐建的事，池跃始终没有怎么插手，不知能做什么。
又再胡思乱想一会儿，池跃再次把关龙龙的案情资料摊开来，一边回忆着他今天的表现，一边重新审阅那些复印好的现场照片。
被焚烧后的彭宁焦黑如炭，像段遭了雷劈的树，完全失去了鲜活存在过的征象，仿佛不曾有过生命。
可是另外几张生活照片清晰地告诉着世人她曾经是一位开朗热情的女性。
笑容明显，眼眸有光。
池跃举着一张四人全家福看了半天。
关龙龙说他们夫妻从生二胎之后就不和睦，彭宁的神情却不似是久被生活蹂躏的人，照片上的她一手抱着大约两三岁的女儿，另外一只手则牵着七八岁的大儿子，表情非常开心，看起来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
推算一下，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三四年前，那个时候关龙龙大概还没同女主播有来往，对妻子也没起杀心。
照片中的凶手笑容浅淡正视镜头，看上去不够热情洋溢，神情却很祥和，眼神虽然有些空洞，却不似今天那样躲躲闪闪，那一天的男主人和出现在会见室的人大相径庭。
坦然和从容多么重要。池跃暗想。
内心安宁多么重要！
骗天骗地骗法律，能骗过自己吗？
人类社会中的绝大部分个体心里都有善恶之识，即便故意要坏，故意要全私欲废公理，真能心安理得的也没几个。
长长久久地不以为然，更不多见。
所以得不偿失。
磨磨蹭蹭地混时间，很快到了中午。
沈浩澄打电话来问，“在哪儿吃饭？”
池跃这才看了眼表，意志消沉地说，“就在律所呗？还没想呢！”
“这么快就回去了？”沈浩澄稍敢惊讶。
“我都回来半天了！”池跃竟然有点儿委屈，不大甘心地讲了关龙龙的事情，“白跑一趟！”
“见着就不算白跑！”沈浩澄听懂他的情绪，安慰地说，“特别是首次会见，不用急着取得什么进展，咱们是律师不是警察，非得要听他说全案情干什么呢？主要是有个印象了解，能给后面的分析思考提供素材就行了。”
“嗯！”就有那么神奇，听他一说，池跃立刻好受了些，“你在哪儿呢？吃什么？”
“也没打算！”沈浩澄说，“你没事儿了我就回去接你，听说有家蟹粉捞饭不错，咱俩一起尝尝！”
“离多远啊你就往回跑？”池跃赶紧就说，“可别折腾了！不错咱俩晚上去尝，中午就近解决一下得了。”
“不远！”沈浩澄坚持道，“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日子，干嘛凑合？等着我，车到楼下叫你！”
池跃只能等他，四十多分钟才又接到电话，可见这人当时距离多远，不惜跑许多路，就为接他吃份捞饭。
见着了面，小男朋友有些无奈，皱着眉头批评大男朋友，“什么日子值得你这么折腾？浪费时间浪费石油，一点儿都不节约！找个地方歇歇得了！”
“看看你也是加油！”沈浩澄笑吟吟地，“生活动力。”
池跃无言地看着这个人，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想法都该批判，同时决定今晚一定不犹豫了。
渴望亲密，初筛结果都是阴性了，犯不着再怕这怕那，他得紧紧拥抱亲爱的人。
沈浩澄也是自己的生活动力啊！
“放暑假了！”沈浩澄说，“于思慧给我打电话了，小丫头累得没魂，一个劲儿抱怨放假还不如上学呢！实在抽不出整天的空陪她，晚上带出来吃口好的吧！”
“行!”池跃痛快答应，“在家吃在外面吃？”
“小姑娘都喜欢外面，”沈浩澄就道，“有仪式感，下意识地觉得出去就是放松了，玩了，家里吃龙肉也没那种感觉。下午我还有事儿，给你布置任务，好好选个地方，氛围足点儿的。就咱仨，不带老于，大老爷们扫兴！”
找地方对他来说随手的事儿，专门交代给池跃，还是怕他没事做，空虚。
“那你给孩子准备没有？”池跃立刻就不怕下午难熬了，问他，“我得认真选选，回头发微信告诉你。”
“告诉过她今晚等着咱俩了！”沈浩澄认真看看俊俏对象，“哥还有个想法。思慧不是老有时间和咱俩吃饭，我要能早回来，咱俩都穿新T恤呗？小孩儿贼聪明，看见肯定明白，不用特意做交代了。省得以后自己反应过来埋怨她沈叔和小池哥哥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