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面更加热闹起来，时间还早，天也挺冷，到了地方的人们却都待不住了，纷纷离开座驾往近处走。
小孩子们裹着厚衣服蹦跳，老人们也都精神不错地跟着。
节日气氛随着人的增加活跃起来。
“我们也走吧！”池跃沉不住气，“一会儿就过不去了。”
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燃放烟花。
沈浩澄有心反对，受不了池跃亮晶晶望自己的眼睛，起身下车，锁门的时候嘱咐了句，“咖啡拿着，孔明灯放车里，看完了烟花我领你找人少的地方放。”
池跃端着两杯咖啡跟着他。
沈浩澄系好羽绒服，拽过自己那杯吮了一口，缓缓地向隔好了安全栅栏的燃放区走。
因为人多，他们两个可以随意磨蹭，半点儿都不突兀。
本来没有什么意思的事儿，池跃的兴致却很好，不住东张西望。
沈浩澄想起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时光，也曾热爱过一纵即逝的烟花，只不过不是到了H市的事情，而在大学。
他读的政法大学是国内顶尖的政法大学，名头虽然略逊清华北大和人大这样的综合性大学，却是集中全部力量为国家培养法律人才的专业名校，成长于其中的学生基本都是积极正向的，也都很浪漫热烈，从来不愿放弃任何灿烂。
那年c市也放元宵烟花，据说是比每一年都要盛大。
林巍已经开始实习了，因为所在律所事务繁忙没有回家过年，沈浩澄特意提前离开母亲，为的就是陪伴林巍。
一起看烟花时的心情，真是万般雀跃。
现在无论如何不能了。
心境多和年纪无关，常常是被往事磨砺旧了。
人更多了起来。
都知道耐心等待才有可能邂逅美好。
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被他爸爸扛在颈上，大概是怕被人给挤着。
小女孩举着半根糖葫芦，口水连连地吃。
池跃眼看着她的哈喇子和化掉的糖汁滴落在当爹的衣服上，有点儿受不了，一直瞅着小女孩。
小女孩就对他笑，笑了一会儿还把嗦得一塌糊涂的糖葫芦伸过来点儿，口齿稚嫩地说，“你是不是馋了？”
“馋！”池跃点头，“叔叔不吃，宝贝吃。”
小女孩儿特别认真地指指他，又指指沈浩澄，“哥哥……叔叔……”
池跃心说这是怎么分的？我大你二十来岁，还不能当个叔叔了？
女孩儿妈妈终于注意到孩子在跟外人说话，伸手擦擦女儿亮亮的嘴巴，顺势瞥向池跃，解释地说，“我姑娘看着帅的都叫哥哥，美商太高，没办法！”
池跃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那个女孩儿娇滴滴地嚷嚷，“哥哥帅！叔叔也帅！”
沈浩澄不能置身事外了，笑着表示感谢，“我真荣幸！”
小女孩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爸爸也帅。”
沈浩澄和池跃一起看看扭过头来的女孩儿爸爸，都觉得比自己身边的同伴差太远了，嘴里仍旧附和，“真帅！”
年轻的父母笑呵呵地带着孩子走远了去。
沈浩澄的脚步依旧缓慢，他用目光送别着人，嘴里却玩笑道：“小帅哥哥跟住老帅叔叔，别走丢了。”
池跃吃惊看他，“您是上级律师啊！占人便宜？”
沈浩澄略带坏意地笑，“来看灯的，有什么上级？”
花灯都已亮了起来，各种卡通形象，也有传统样式的龙凤造型和古装仙人。
人们都去灯边合影，沈浩澄没有兴致，只随便看，任凭池跃举着手机四下去照。
“发给我妈！”池跃怕他觉得自己幼稚，解释地说，“这人总是高风亮节，一到过节就替同事值班，要不然就守着我爷爷奶奶看电视，特没意思。”
池跃妈妈很快回了微信过来，“挺滋润啊儿子！不要爹妈和爷爷奶奶了！”
“您是不是看不得我滋润？”池跃情绪不错地数落自己老妈，“高兴高兴就是不要你们了？”
“给个交代就行。”妈妈嘿嘿笑着，“听着踏实踏实，抚慰一下年华逝去的老头老太太和老老头老老太太的分别焦虑。”
“能不能说思念之情？”池跃不太乐意，“一点儿美感没有。”
“这是书面用语。”妈妈顽固不化，“差不多的意思。跑到广场去了？空旷地方风冷，多穿点儿衣服没有？”
人山人海，哪有寒风肆虐的余地？
“等下会放烟花，我给你们现场直播。”池跃说道。
“那行啊！”妈妈挺有兴致，“便宜我们这些腿脚不中用的了。”
沈浩澄见池跃对着电话啰嗦个没完，提醒地道，“想直播就省点儿用电，别关了机。”
池跃得着提醒赶紧就把电话揣到兜里，抻着脖子望望，看见礼花架子旁边有了人影，立刻就跳起来，“有人了嘿，有人了！”
沈浩澄被他吓了一跳，微微蹙眉，“我以为有外星人造访了呢！这么大阵仗！”
池跃更嘿嘿笑，“要有外星人造访咱俩可得齐心协力，携手并肩面对一切质疑。”
沈浩澄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刚到律所的时候，别人看他初出茅庐就能成为向乾的徒弟，颇有微词，没少说过他靠林巍，也说林巍是靠他爸和向乾的交情。
当时挺痛苦的。
林巍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沈浩澄，精神点儿！咱俩齐心协力携手并肩，勇敢面对一切质疑！”
一勇敢就勇敢了好多年啊！
质疑渐渐没有了。
也没了人继续并肩。
广场上越来越拥挤，夜色一笼黑影憧憧，灯光从四面八方晃过来，音乐声也跟着响起来，每个人的情绪都不由自主地高涨。
池跃也不例外。
他没注意到沈浩澄的表情变化，只嚷嚷道，“已经有人放孔明灯了！看，还有放小烟花的。这会儿放就对了，还能瞧见，再等一会儿就被礼花盖住了，白白花钱。”
真是兴致勃勃。
年轻真好。
沈浩澄想，这个小孩儿也有不快乐的事情，可他来看烟花就只想着烟花，自己却没这个本事了。
总要跑神。
挺烦人的。
深受期待的烟花秀终于开始了，人群立刻欢呼起来，池跃的五官也不能好好待在脸上，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眉飞色舞。
沈浩澄饶有兴致地瞄了他一会儿才提醒说，“不直播吗？”
“哦！哦！”池跃这才记起自己答应了人，忙不迭地翻出手机来，镜头对准了腾在高空里的硕大烟花，“妈，你快看！比不比咱们市的好看？”
池跃妈妈马上“哟”了一声，“还真是嘿！妈，爸，你们快看，池跃直播了哈！”
两个明显上了年纪的声音笑意清晰，“我这眼睛能看清啥？”“再好从手机里看也感觉不出来！”
“咋感觉不出来？”池跃更加乐了，“你们好好看啊！”
“老池！”池跃妈妈喊道，“你也来看看啊！”
池跃脸色一凝，兴奋之情立刻减了。
沈浩澄察觉出来，不动声色地望着天空。
此后的池跃不再叫嚷，手机虽仍对着不断更迭的烟花，脸上的笑容却淡下去。
直到一朵硕大无朋的缤纷花朵在低空里炸开，每一簇放射开的光芒都变化成朵朵灯笼，拉着线地坠落下来。
池跃觉得那些落灯距离自己极近，马上就要掉在肩上一样，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沈律！”
“烧不着你！”沈浩澄发觉池跃的手机举歪了，帮他扶了一下。
池跃妈妈立刻就发现了这个画外音，“儿子，你跟谁在一起呢？”
现场很吵，池跃妈妈是喊着问，池跃也喊着答，“跟我们事务所的沈律师一起呢！”他怕妈妈多问，紧忙就道：“妈，现场人多，我得注意别挤着，没精力和你说话，你就看！”
池跃妈妈闻言立刻便道：“你注意安全啊！别录了别录了，我看什么看？你好不容易挤去的，自己看吧！”
说完不由分说地关了视频。
池跃的好兴致登时打了折扣，他垂下手，眼睛虽仍望着天空，神情却比之前黯淡多了。
烟花秀的时间很长，真是一场视觉盛宴，池跃却看累了，没等过半就说，“H市政府挺有钱啊！能放这么长时间。”
大费周章来的，此刻想要先挤出去难上青天，沈浩澄当不知道他的变化，“那也不是每个市民都能亲眼目睹，很多人囿于各种原因没这福气，咱们挺幸运的。”
池跃觉得自己确实挺幸运的，刚到H市没多久就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还遇到一个挺好的上司。
他知道自己不算优秀，全赖幸运。
“去年您来了吗？”池跃找句话说。
沈浩澄轻轻摇头。
去年林巍还住在自己家里，两人已经有了很严重的矛盾，近乎冷战。
没有心情过节。
沈浩澄想，林巍也算努过力的，冷战也还陪在自己身边。
池跃猜不着他的心思，他在想另外的问题，“您说，杨嘉恒来没来呢？”
沈浩澄终于正式看向池跃。
“总觉得他不像个坏人！”池跃笑笑，“死了挺可惜的。”
“坏不坏的怎么定义？”沈浩澄问，“案子确实是有疑点，现有的证据，包括但不局限于犯人自述，现场脚印，凶器上的指纹，衣物上的喷溅血迹，以及事发小区的监控录像都证明杨嘉恒确实杀了人。杀了人，他就是凶徒。”
池跃望着接连炸开的烟花不吭声。
“不能因为他某方面优秀，比如不错的个人素质和出众的长相条件就同情罪犯，”沈浩澄提醒他说，“这是律师的大忌。要做我们这个职业，摒弃共情是最重要的能力。客观理智才是办好案子的前提条件！”
就是说要冷漠冷血，像终日救死扶伤却不为某个生命的消亡痛哭流涕的医生，像时刻维护社会治安却不为某些个体的悲惨遭遇辗转难眠的警察，律师作为一种职业设计，需要起到的作用就是制衡强大无比的公权力，令其始终在正轨上运行，不出大的偏差。
他们并不是自己代表的当事人的拯救者。
池跃静静听着，之前因为铺满了天空的烟花而躁动起来的血液渐渐恢复了正常流速。
自己能享有这么美好的东西，真的只是幸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