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母接了池跃的电话立刻就赶到律所，人虽越发憔悴，眼里却有了些许光亮。
“您的诉求就是免死？”沈浩澄确认地问。
杨母点了点头。
还能要求别的？
“我只能说努力争取，不一定成。”沈浩澄把话说得十分直接。
杨母身姿没动，眼睛垂了下去。
没有当妈的人能听这个，再坚强的人也是硬撑。
“杀人案的流程一般都会很长。”沈浩澄没有精力同情谁，接着说道，“今年能终审的话，代理费五十万。”
旁边的池跃闻言立刻看向沈浩澄的脸。
H市的房子均价一万，豪华地段也不过一万五左右，这就要了一套小户型。
沈浩澄视而不见，他的话还没说完，“拖到明年的话，按月算，每月两万。”
杨母抿抿薄唇。
那唇没有血色。
“您要接受，”沈浩澄预备结束交谈，“我这就安排人准备合同，不行就另请高明，别耽误事儿。”
杨母重新抬起眼睛，坚定地瞅向沈浩澄，“行！您能保证尽力就行。”
“我拿职业操守和人格保证，”沈浩澄承诺，“会尽全力。”
“现在就签合同吧！”杨母一刻都不想等。
沈浩澄认真看她一眼，这才瞅瞅池跃，吩咐地说，“带这位阿姨去接待室等等，一会儿于主任就会拿合同过去。”
池跃整理整理情绪，非常客气地领杨母去接待室。
沈浩澄把于有成喊了过来，说了合同要点，于有成是老手了，立刻就回办公室拟定。
五十万元进了律所账号，沈浩澄让池跃把杨母的联络方式留好，送走了她。
池跃忙完回来，看看沈浩澄，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浩澄主动问。
“她的样子不像有钱人，”池跃有点儿郁闷地说，“却没还价。”
“我这儿还不了价。”沈浩澄拍拍他的肩膀，语带双关地说，“所以说爹妈养个省心孩子很重要。去过看守所吗？”
“去过两次。”池跃回答，“我在公诉科只待了九个月，我们那儿地方小，没有太多案子给新人历练。”
沈浩澄又看看他，“辞职好几个月了？”
池跃闪开眼睛，点了点头。
沈浩澄不去抠人隐情，若无其事地说，“到这儿不愁历练。你负责把会见笔录记明白了，这是辩论依据。”
案件发生七八天了，杨嘉恒首次见到律师，态度很不配合，“是我妈请你们来的吗？我不用请律师。”
沈浩澄从容看他，“作为当事人，你有权利更换辩护律师，或者干脆拒绝，等待检方委派，不过你母亲作为委托代理人，已经与我们律所签订了委托合同，单方面违约的话，要付委托费的百分之五十作为违约金。你想好了，确定的话可以在我们带来的文件上签字。”
杨嘉恒皱起眉毛，“委托费是多少？”
“五十万。”沈浩澄淡淡地道。
杨嘉恒愕然瞪住沈浩澄。
沈浩澄无视他的表情，静静等着。
杨嘉恒抬起戴了铐具的手，痛苦地搓脸。
“在你终审服刑之前，”沈浩澄仍旧公事公办地说，“能见到的人只有警察和律师。警察代表公权力，律师会在合法范围内保障你的私人权益，并且帮助你和亲属沟通。你可以选择换掉我们，却不能漏掉这个程序。除非等待法援，否则退回去的一半费用，你母亲也不太好请别人，我劝你慎重。”
杨嘉恒架着双手捂住脑门，半天没有说话。
沈浩澄耐心等着。
良久，杨嘉恒才在手心里抬起微微发红的眼睛，看沈浩澄，“我家里没什么钱，这是卖了房子。”
沈浩澄不为所动，“正月不是卖房的好季节，你父母动作这么快，肯定是急卖贱卖不计较价格了。你不选择更换律师的话，五十万能管到下个元旦之前。心疼爹妈，就好好配合，案子若是拖到明年，每月两万。你父母的工资加一块够两万吗？”
池跃听他把话说得冰冷无情，瞟了过来。
沈浩澄面无表情，半点儿柔和没有。
杨嘉恒盯了沈浩澄半天才又垂下眼睛，“我配合，就能不死吗？”
“量刑权和判决权在检方和法院，”沈浩澄仍旧没有感情地说，“律师能做的，就是利用所掌握的专业知识，千方百计地使检方和法院相信自己的当事人并非罪大恶极。你母亲的唯一诉求就是免死，我答应了她会尽全力。”
杨嘉恒又不吭声了。
从看守所出来，池跃问沈浩澄，“他要坚持拒绝请咱们辩护的话，真得扣二十五万违约金吗？律所这么霸王条款？”
沈浩澄批评他道，“没仔细看合同啊小同志，工作态度不严谨。”
池跃卡了一下，老实承认，“没留意这条，是多少？”
“律师不认真看合同，大忌。”沈浩澄板着脸。
池跃微微低下头去。
“百分之十。”沈浩澄这才说道，“首次会见当事人提出异议要违约的扣除百分之十。在羁重犯情况特殊，得允许他们反对家属代替自己做的决定。真的开始取证工作了就是百分之五十，约定俗成。律师得吃饭啊！”
“您怎么诓人？”池跃挺惊讶的。
“律师面见当事人也不允许监听，”沈浩澄满不在乎地说，“谁规定的句句都是实话？”
这就是他的原则，面对监管一种态度，没有监管另外一种态度。
池跃沉默一会儿，又问，“沈律，做到您这个级别的律师，怎么和律所分成？”
“看怎么谈。”沈浩澄说，“不分级别。我是五五，王勤风是四六，别的律师没太关心。哦，小孙去那个地方给他三七，听着不少，要不上价也是白搭。”
池跃瞧一瞧他，“杨嘉恒这个案子，提前结束您挣二十五万，拖到年末不结束，您也挣二十五万。”
沈浩澄明白他的意思，歪头看人，“多么？”
池跃想了想，“不多。”
“实习工资多少？”沈浩澄问他。
“三千五。”
“转了正呢？”
“五千。”
“这还不包括你的五险一金。”沈浩澄说，“十个月，五万来块。接待处后勤处的人员开支，律所的房租水电各项运营，都要钱，当不了慈善机构。”
池跃不吭声了。
沈浩澄坐进车里，“我这人开销大，二十五万活不了，还得接别的案子，你给力点儿，别弄得手忙脚乱。”
池跃正在拽安全带，听见这话又瞅瞅他，“我尽力。”
沈浩澄嗤了一下，“学坏了。”
没到下班时间，沈浩澄驱车返回律所，“今天就是打个照面，给他时间接受，稳定稳定情绪。案件移送审查之前咱们没有阅卷权，只能通过多与当事人接触了解细节，明天还得来。”
池跃想了想说，“公安机关迟迟不结案的话，等于在拖嫌疑人家属的钱。”
“老于比杨嘉恒他妈想结案。”沈浩澄表情非常认真，“对当妈的来说，一天不结案儿子就能多活一天。能成立专案组的案子，办案警察都背着很大的压力。”
“民间传说大律师是公检法的敌人。”池跃想也不想地道。
“那是民间传说。”沈浩澄哼，“社会是池塘，形形色色的案件打扫不完，律师和公检法的办案人员都是池塘里的鱼，谁咬谁啊？”
池跃不吭声了。
沈浩澄开了会儿车，问他，“你对杨嘉恒这人，什么印象？”
“憔悴，绝望。”池跃回答，“不过是个挺俊秀的年轻人，穿了号服剃了平头也不难看，长相不凶，看不出来能杀人。”
“面相学是有道理的。”沈浩澄思索地说，“他这人瞧着戾气不重，怎么就容不下个刻薄寡恩的领导呢？实在难干，学你，不伺候了完事。”
“我可不是因为领导。”池跃立刻强调。
沈浩澄瞥他一眼，笑了，“就打个比方。”
池跃不说自己了，“咱们得挖出他的真实作案动机吗？”
“当然。”沈浩澄说，“原则上，律师与委托人属于利益关联者，但毕竟不是同生共死，律师有多大能力多负责任不可控，委托人有多信任律师也不好说。想要有效沟通，得和警察学习，逮着相同的问题反反复复细抠，深挖，然后总结出真实可用的东西来。”
池跃认真琢磨沈浩澄的话。
“人脑并非无懈可击。”沈浩澄接着说道，“反复表达同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会有些许出入，不会太大，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一个谎言却是要一百句编造去粉饰的，问十遍，就是一千句，问百遍就上万了。这么多的表述表达很难不出差错，只要发现了纰漏，咱们就找到了揭开真相的口子。律师不是拯救神，我们该做的，就是陈述真相，让犯罪嫌疑人得到恰如其分的惩罚，不缺不过。而这个寻找真相的过程，不能偏听偏信，不能人云亦云。”
这些话说着简单，具体实施起来难度颇大，其中奥义，沈浩澄想，师父领进门罢了。
池跃沉思一会儿，“那我们明天上午来？”
“下午。”沈浩澄摇摇头，“上午先去滨江分局了解案情。拿到委托人签名了么，要想有的放矢，甄别杨嘉恒的表述有没有问题，得先知道他之前是怎么说的。”
池跃用心记住这些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