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心的摩天大楼,是世界树集团的总公司,这里可以俯瞰罗城所有的建筑,霓虹灯闪烁如星光,是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到的风景。

  白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董事长办公室没有灯光,靠着外界的光芒,隐约能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沓厚厚的文件,上面已经签好了白栖的名字。

  看着楼下的万家灯火,白栖哈出一口白气撒在玻璃上,他盯着那团白雾看了许久,然后抬手伸出手指,等了半天,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写就用手掌擦去了。

  白栖叹出一口长气,他所在的建筑顶层,是如今全世界最能接近天空的建筑。

  自罗城建立以后,各地政府各自为政,曾经世界各地都看中的航天事业早就没有人涉足了。

  比起那些优秀的人,劣质基因传承下来的更多,人们少了探索的勇气,偏偏依旧心高气傲,他们只需要统治好自己管理的区域,或者吞噬其他管理者的领域。

  太空,曾经是不少人憧憬的未知区域,直到所有航天事业被阻断,资金断崖式全部被撤,在当时的无数人看来,这无疑断了人类前进的步伐。

  有人说,全世界的科技倒退了两百年并不是因为赫斯塔的降临,而是单纯因为人类自身的愚蠢。

  白栖一直觉得,看透真相的人,偶尔都被唾弃着,嘲笑着,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多大的进步空间了。

  未知是令人恐惧的。

  “叮。”

  突兀的铃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白栖转头看去,是他的终端响了。

  白栖走上前,拿起终端,是燕枭的来电。

  白栖回想了一下,似乎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白栖没有犹豫多久,就把终端拿到耳边接通了。

  “喂。”

  对面久久的沉默着,白栖也耐心的等待着。

  直到对方先忍受不了这场漫长的对峙开了口。

  “……我在奎因伏萨旧址找到了一些东西。”

  通过终端,白栖听出了燕枭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白栖张了张嘴,这一个星期来燕枭没有联系过他,突然联系他,就肯定是燕枭发现了什么。

  白栖到底什么也没问出口,燕枭在终端那边自顾自继续道:“白栖,你一直都知道吗?”

  白栖当然知道燕枭在问自己什么,不过他没想到,奎因伏萨家居然也有这件事的消息记载吗。

  “说话。”燕枭似乎被白栖的沉默逼的有些受不了了,几乎哀求的渴望白栖回应他些什么。

  “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白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有很多东西他都没在记忆中看到过,因为一些记忆并不属于他,就像现在,他不知道燕枭看到了什么才来质问自己。

  得到回应的燕枭笑了,在白栖看不见的地方,他笑的泪流满面。

  “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恩德·奎因伏萨将普通人虐待致死后留下的手札,她记录了很多东西,包括,她去查阅有关赫斯塔的记载。”

  奎因伏萨作为夜河的领导者,哪怕没落了,但只要他们想要,也不是找不到自己想查询的资料。

  恩德在过去的人体实验进行到瓶颈时,她去找了历代星球有陨石降落的记载,在她看来,宇宙无穷无尽,有赫斯塔这一个怪异的陨石降落过他们生存的星球,那怎么保证,这颗星球以前降临的陨石都是正常的?

  恩德最大胆的推测,就是或许星球上曾经降落过赫斯塔的同类,也是这个同类才吸引到赫斯塔时隔亿万光年再次光临星球。

  在和明池结婚前,恩德本来就对宇宙的禁忌书籍很感兴趣,对她而言,她有探索未知的勇气,但没有探索未知的实力。

  这是恩德早些年的遗憾。

  恩德一直坚信,宇宙不会只有地球上有活物,在更遥远的星系,一定也有和地球一样的存有活物的星球存在,不过没有人保证,那个星球的活物会不会给人类带来危害。

  就像有着生命特征的赫斯塔给这颗星球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燕枭在恩德的手札里看见了恩德的推测。

  万物相生相克,如果未知的活体星球并不适合人类居住,那么同理的,外星来的陨石赫斯塔,也许它降临后释放的磁场,也是为了将地球变成适合它存在的环境。

  或许赫斯塔的磁场是为了让人类进化,也许只是单纯的为了杀戮。

  总归,赫斯塔一直以来都是人类的敌人。

  看完恩德的手札,燕枭又重新翻看到恩德猜测赫斯塔的降落是为了寻找同类那几页。

  不知道为什么,燕枭越看越觉得那些字体变得歪歪扭扭,如同媒介一般,似乎有什么消失的记忆正在帮燕枭重新想起来。

  其实看完恩德的手札只需要一天,之后的几天,燕枭完全是倒在房间里,抱着头痛苦的接收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记忆。

  那些记忆十分漫长,也十分久远。

  燕枭赤红着双眼,他突然想,之前白栖被拉进那些记忆中,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痛苦。

  对燕枭来说,找回了自己遗忘了几千年……或者说几亿年的记忆是无比痛苦的,但他必须清醒着,他必须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

  他在那些记忆中,看见了银河,他想起自己离开了家乡,因为战争的产生,家乡的异磁场多到已经不适合他们的族人生存了,于是他的顶头上司让他去寻找一个新的适合他们生存的星球。

  燕枭想起来,他的名字应该叫亚卢笛才对……

  当时他乘坐的飞船,看起来和现在的赫斯塔没有区别,那是一块人类口中的陨石。

  随着在宇宙中的漂流,亚卢笛自己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好像已经离开了故乡所在的星系。

  直到有一天,他的飞船被另一块一样在宇宙中漂泊的陨石撞击上,他的飞船便朝着一颗蔚蓝的星球极速坠落。

  穿过大气层,亚卢笛见到了一个美丽的星球,这个星球的霸主是一个叫恐龙的族群,当然,恐龙这个名字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知晓的。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降落的同时,无数陨石一起落在了这颗星球上。

  亚卢笛没有机会和恐龙交流,他同样作为一颗陨石,落在大地上。

  恐龙突然的灭绝让亚卢笛很自责,虽然他一个恐龙也没砸死,但他就是自责。

  毕竟,他不属于这颗星球,他是外来侵略者。

  于是亚卢笛一直缩在陨石里,他通过陨石看着这个星球不断自愈,再次变得生机勃勃,再次有统治者诞生。

  亚卢笛的陨石经过太久时间的风吹日晒,已经看不出是块陨石了。

  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亚卢笛干脆利用在母星带来优势,也就是现在人类口中的异能,他变成了一块最小的石头,努力适应着这个星球的一切。

  他和上司的连接早就断了,看着周遭一切的变化,亚卢笛想,他可以一直当一块石头在这个星球生存下去。

  时过境迁,好多年过去了,某一天,亚卢笛看见了有个漂浮在空中的东西路过自己面前,周围的人类似乎没有人发现那个东西,但亚卢笛却看得见它。

  于是亚卢笛用学了很久的人类语言叫住对方,对方听到是个石头喊自己时明显傻了,但是亚卢笛比它还好奇,亚卢笛问它是什么东西。

  那黑影虽然不太开心亚卢笛这么喊它,但它确实没有人形。

  对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可能是某种执念吧……不过我记得,我生前也是人类,还是个国家的王呢,我还记得我叫娑婆罗。”

  亚卢笛“哦”了一声,又问:“你要去哪里?”

  那个黑影似乎被问烦了,骂骂咧咧的往前继续飘荡:“我他妈怎么知道,我咋死的我都不知道。”

  黑影走远了,亚卢笛也失去了在这个星球第一个和自己搭话的朋友。

  没错,他觉得那个执念应该是他的朋友才对。

  又过了许久,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作为石头一动不动的亚卢笛再也没遇到过跟那个黑影一样的东西,没有人和自己说话了,于是他开始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梦里,亚卢笛梦到自己变成了这个星球的一员,他长得和见过的那些人类一样,他还娶了一个人类做妻子,牵着妻子的手度过了人类短暂的一生,他的模样随着爱人的年华一道老去,在爱人死后,他悲伤的再次变回了一块石头。

  这样的梦反复着,几乎是铭刻在了亚卢笛的血肉里。

  沉睡中的亚卢笛想,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一个他很爱的人类,他一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生生世世。

  直到有一天,亚卢笛被惊醒了。

  哪怕人类的战争的炮火在他头顶响起,被无数人踩踏过,他也没醒来过,但是现在,他被一个人类婴儿的哭喊声吵醒了。

  亚卢笛看着不远处被遗弃大哭的婴儿,又看着一个慌忙逃走的人类女人。

  亚卢笛慢慢变回了他本来的样子,那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没有五官,浑身漆黑的像是人类的影子有了实体。

  那团黑色的影子上前查看着哭闹的婴儿,他有些纠结和无措,他环顾着四周,似乎距离他沉睡,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熟悉的场景变得陌生,连刚才那个逃跑的女人穿着都让他陌生。

  婴儿依旧在啼哭,或者说,在看见亚卢笛的本体后,哭得更凄厉了。

  亚卢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于是他只能看着婴儿啼哭,到后面,婴儿没有了动静。

  亚卢笛只是看着,因为他真的没办法,他什么也不懂,他漫长的生涯里,哪怕是在母星,也没见过婴儿。

  他们是帝国培养出来的最强大的战争武器,他除了打仗,别的真的什么都不懂。

  婴儿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吸引了蛆虫和一些野兽,但那些野兽看见一团漆黑的影子后就吓得逃跑了。

  过了好多天,亚卢笛依旧站在原地,他看着只剩白骨的婴儿。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大概是,很难过的。

  亚卢笛的身形开始散去,全都钻进了那个婴儿的白骨中。

  原本死去的尸骨再次长出血肉,婴儿的啼哭响彻了整个荒芜之地。

  过了很久,一个步履蹒跚的男人靠近了这个婴儿,将他带回了家。

  代替婴儿活过来之后,亚卢笛似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他跟着带他回来的男人牙牙学语,家里只有他和男人,男人年纪大了,但很和蔼。

  亚卢笛记得,那是很小的时候,男人用自己做工的钱给他买了一个拨浪鼓,抱着他逗他。

  他听见男人喊他:“燕枭,爷爷的小燕枭,一定要健康平安的长大,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亚卢笛是母星的战争武器,而燕枭,是爷爷精心呵护成长的人类。

  此后,他作为燕枭,作为一个人类,开始在人类的世界生活,有关于亚卢笛的一切,他都忘记了。

  哪怕赫斯塔隔了亿万光年降临这颗星球只为了找他,他也没想起来自己也是外来入侵者。

  燕枭以为,他可以这么过完自己的一生。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混混找爷爷要保护费。

  燕枭现在想起来了,当时他真的杀了那几个人,是爷爷为他处理的后事,爷爷也知道他很危险,但依旧包容他,悉心教导他。

  现在燕枭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有时候会突然失忆。

  因为发疯暴走的不是燕枭,是亚卢笛。

  白栖静静听着燕枭的自白,也算是明白为什么燕枭会来到这个星球,也明白燕枭现在在痛苦什么了。

  可白栖也没办法,他同样无力,非要说,赫斯塔会把他变成亡灵者,也是因为赫斯塔想找亚卢笛才危害了那么多人类,杀死那些人类,或者说即将杀死自己的,赫斯塔是直接凶手,燕枭是间接凶手。

  燕枭比白栖更在意这件事。

  白栖捏了捏眉心,他当然知道燕枭此刻回想起一切的绝望,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他不能再见燕枭了。

  于是在燕枭再次开口前,白栖打断了他。

  “我明白了,燕枭,一个月后,你去X_01区找我。”

  话完,白栖本想毫不留情的挂电话。

  但燕枭比他更快的说出了一句:“你真的好会敷衍我啊白栖。”

  白栖顿住了,他明白现在不能去刺激燕枭,但他又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下去,之前以作家身份生活时的健谈都在变回本来身份后消失不见。

  无声漫长的对峙过后,白栖听到燕枭似乎是自嘲的笑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这是燕枭的回答。

  反而让白栖更加愧疚了。

  白栖的喉结滚了滚,还是只“嗯”了一声后挂断电话。

  另一边,燕枭瘫坐在一堆文献里,终端从他手中脱落,他蜷缩着身子,颓废的抱着双膝,那双带着决绝意味的眸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