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身伤害和意外事件在两天紧锣密鼓的考试中被所有投身学海大潮的学子忽略得一干二净。
那个被推下楼的女孩只成为两天的谈资,在学生中“风靡一时”,就再也没有人提起。
大家都在忙着讨论考试的题型,有人在对答案,有人在抓阄,有人甚至下了赌注,赌倒数三名到底是谁,没有任何人在乎那个被欺负的女孩现在情况如何。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方知乐长舒一口气。
文综是方知乐的强项,交卷的铃声一响,她把试卷摊在桌子上,第一个走出考场,也没有回自己的教室,径直出了校门,坐上公交车去往一个她软磨硬泡、旁敲侧击好不容易从医务室阿姨口中打听出来的医院名字。
临到医院门口,方知乐买了一个小果篮。
“你是病人家属,还是?”
“姐姐,这几天是不是转来一个高中生?她是我同学,老师托我来看看她。”
住院部的管理较为规范严格,进出都有人登记,但也许方知乐只是个学生模样,又长得乖巧,嘴巴甜,那人并没有疑心。
“高中生?你知道她的名字吗?我帮你查一下。”护士说。
方知乐早就把那人打听的一清二楚。
“韩琪。”
护士在电脑上输入姓氏,等搜索结果跳转。
也许是韩琪由急救门诊转入伤势较为严重,或者其他原因,护士的神色略微变化,看了方知乐一眼,似乎在思索要不要说。
方知乐笑着说了句查好了没,护士只好说了个房间号。
韩琪是艺术生,属于椿阳中学两大派系中容易滋生霸凌101小团体的“自己人”,这个小团体显然没有其他组织有规矩,箭头到处乱飞,还能扎到自己人。
病房是个单人小病房,环境不错,一看就是在普通水准以上,可韩琪的家庭条件非常一般,大概不是他们垫付的医药费。
方知乐在门口对着手机屏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调整为恰当的关心,然后敲门。
里面先是没有任何回应,方知乐又敲了几下门,然后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继而,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
来开门的是一对夫妇,开门的动作缓慢迟滞,像不是拉开一扇轻快的木质小门,而是推开厚重实心的大铁门,一点一点露出个缝,在看清来人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洪水猛兽之后,也没有刷一下拉开的迎接待遇,而是继续以缓慢的速度迟疑着打开了门。
“你是谁?”
门是打开了,里面的夫妇却拦在门口,没让她进去,上下打量,眼中闪烁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方知乐做自我介绍,“叔叔阿姨好,我是杨老师的学生,她听说韩琪不小心受伤,很关心她的伤势,正好我家也住在这边,就托我过来看看。”
方知乐口中“杨老师”的关心让这对警惕的夫妇松懈下来,两人对视一眼,侧身让开进去的路。
“原来是杨老师啊,”这对夫妇中的母亲转过头,对着里面轻声说了句,“琪琪,杨老师托人来看你了。”
随着方知乐走进病房,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是一种清雅的花香,装点着病房的小小空间,似乎是想让这里不那么死气沉沉。
可病床上的人却像一只枯萎凋谢的残花,在这股生机灿烂的花香中格格不入。
“你好韩琪,我是方知乐,杨老师现在是我的班主任。”方知乐冲她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果篮,期间一直静静观察着面前人的表情。
韩琪的病床被人摇了起来,上半身靠坐在病床上,侧着头看向窗外的小小空间,听见动静后,先是垂下视线,两只手绞在一起,继而抬起通红的双眼,不是哭出来的红,而是眼底一片赤红,代表长期睡不好觉,也指向情绪的不稳定。
那双眼疲惫得通红,眼白与眼珠的界限并不清晰,被氤氲的血丝晕成了淡红色,似是隔着一层朦胧的血雾,在触及陌生人的瞬间,交织出惊恐的网,难以褪色地留滞在眼膜之上。
方知乐想要上前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你别害怕,”方知乐后退了一步,语气更加温和,“我不会伤害你。”
方知乐放下肩上的背包,靠着边坐在离病床很远的凳子上。
凳子是寻常可见的塑料矮脚凳,不足小腿高,坐上去蜷缩双腿,立刻矮了一大截。
也许是方知乐坐在凳子里小小一只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攻击性,那个女孩宛若惊弓之鸟的神态终于缓和下来,狠狠喘了一口气。
“杨老师……”女孩开口,声音低不可闻,“谢谢杨老师,告诉她我挺好的。”
杨老师只是方知乐胡乱编出来的借口,她知道韩琪之前是杨老师的学生,凭借杨老师的个人魅力,应该在艺术生中颇受推崇。
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自身难保还想着告诉老师说自己没事不用担心。
方知乐不去评判她想法的对错,也不打算帮她隐瞒。
“我会如、实、转告,”方知乐静静开口,“你的所有情况。”
女孩抬起头,看了方知乐一眼,读懂她的意思后视线很快移开,欲言又止道:“住院的医生说过,伤得不重,很快就能恢复好。”
她在有理有据阐述自己的伤情,而这通据理力争在方知乐眼中只是一出很拙劣的表演,只是她不能打破,还得继续配合,“那就好,老师们都挺担心你的,阶梯教室那边的楼梯很窄,也没有监控,你还记得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吗,从哪里踩空的啊,回去我帮你向学校反映,实在不行咱们把楼梯给堵上。”
方知乐这通话让韩琪皱起眉头,她细细看着方知乐,不解道:“你要去和学校反映?”
她出事的第一天和第二天,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什么说辞都有,追问当时情况的,安抚安慰的,劝她安心养病的,就是没有一个说那边容易出事要整改的。
方知乐笑了笑,嘴角浮现一个不明显的酒窝,“对呀,咱们是同病相怜,我高一的时候也从哪里跌下去过,幸好这边窄一些,翻了一遭就能撑住墙壁……对哦,也多亏了这里的楼梯窄,每层高约二十厘米,长度不到半米,一共三米六,要不是两边狭窄,我估计会从第一层滚到最后一层,然后嘎嘣一下。”
韩琪被她这一通对楼梯的详细描述搞懵了,听到最后,忍不住抖了一下,“你,你也,你什么时候,为什么……”
“不过我是被人推下来的,”方知乐不经意地透露事实真相,却不怎么在意道,“后来没找到是谁,就这样不了了之,主要是没有监控,所以那些人有恃无恐,都怪学校。”
韩琪的心思却忽然飞到别处,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当时也是被人推下来吗?”
“不是!”
两句话前后脚蹦出,后面一句却不是韩琪说的。
韩琪的父母一直在旁边坐着,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在某一刻像极了看守所里忏愧的嫌疑人,此时却精神百倍地抬起头,中气十足地阻止方知乐继续说下去。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韩琪妈妈猛地站起来,“你咒我女儿被人欺负吗?”
方知乐很想说一句你女儿有没有被人欺负你自己看不出来吗,嘴上却冷静安慰道:“阿姨,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受了欺负,所以担心您女儿有没有……”
“没有!你不用再说了,你要是没别的事,现在走吧!”韩琪妈妈指着门口让方知乐离开。
方知乐顺势起身,看了韩琪一眼。
只见韩琪方才还算有点人气儿的样子全部消失了,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虚空,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方知乐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就在她打算做点什么的时候,门口响起敲门声。
“您好,请问是韩琪的病房吗?”
又来一个探病的。
韩琪爸妈直接轰人离开,“不是!”
那人却只是礼貌了一下,在敲门没有得到回应反而收到驱赶后,不仅没有离开,还用力推开了整扇门。
“砰”一声,阴面的屋子陡然被走廊里射进来的灯光铺满。
叶瑜逆着光站在门口,身材高挑,神色冷然,浑身有种凌然不可侵犯的上位者气势。
她低头一瞥,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落在韩琪父母身上,“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刚还对方知乐呼喝驱赶的夫妇在叶瑜面前哑了声,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方知乐甚至觉得他们的身高都矮下半寸,下意识就听从了叶瑜命令的口吻。
他们迈出一步,又停下来看了眼方知乐,犹疑不定,好像要说什么。
叶瑜抬手看了眼时间,清冷的眉目上浮现明显的不耐烦,颐指气使道:“快点,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
终于,他们互相搀扶着出了门,那扇轻薄的木门关上时,叶瑜透过正在合拢的门缝,冲方知乐眨了眨眼。
方知乐笑着目送她关门,又带着这种默契熟稔的轻松笑意转向病床上的女孩。
父母这种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并没有让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女流露出任何异色。
韩琪固定在自己的小小空间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方知乐得打破这种缄默,起码让韩琪开口说话,这场对话才能进行下去。
想了想,方知乐眼珠一转。
“你的爸妈很怕你学坏,”方知乐找了个不轻不重的说辞,试探道,“担心你在学校受欺负。”
韩琪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神游天外没有任何反应。
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却不由自主攥紧了。
从反应来看,这对父母显然没有“害怕孩子受欺负”的典型表现,他们更像是在隐瞒回避着什么。
而韩琪的毕竟只是个青涩的学生,她的反应骗不了人,这种紧绷的神色,嘴角若有似无的嘲讽,全部暴露在方知乐眼前。
方知乐想了想,继续顺着这条思路说下去。
“椿阳中学呢,是个很神奇的地方,穿着统一的校服,坐在同一个教室,却泾渭分明成两个团体,走艺术的在高三之前都可以来文化班长期蹭课,所以学校干脆把不太优秀的艺术生平均分配到每个教室,可就是每个班级里三三两两的人头,也能称王称霸,为非作歹。”
韩琪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看向窗外的目光隐约颤抖,内心产生极大动摇。
方知乐起身走到窗边,病房在阴面,此时已值傍晚,能看见楼下花园里来往散步的病人。隔着花园墙壁的另一边,是热闹的街道,散了学的学生和出来遛弯的人都选这个时间出门,烟火气息浓厚,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长着一张或平静或麻木或安详的脸,谁也看不透这张脸之下真实的面目,是同样的平平无奇毫无波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是默不作声地下了三尺厚的冰雪,看似平静的海面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你说,学校有的时候挺可笑的,总是努力地营造和谐共处的氛围,期望我们能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可他们却在学生之间引入成人法则,有权有势人家的儿女可以享受别人得不到的待遇,就算露出什么端倪,也可以在看似平和的假面下遮掩过去,谁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为你出头。”
方知乐从始至终的语气都称得上温和小心,尽管口中的话讽刺意味浓厚,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已然转变成浓浓的无奈。
这通剖心剖肺的话,让韩琪僵硬放逐的神思回笼,维持不动的外壳终于产生一丝裂缝。
韩琪透过那丝裂缝,声音很低地问了一句。
“你想知道什么?”
方知乐把窗帘轻轻合上,转身面对韩琪,平静开口,“我想知道,那些人家里的势力有多大,这背后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想知道他们的父母,手眼到底有多么通天。”
韩琪的眼神有些嘲讽,“我怎么知道,难道我要被所有人都欺负一遍吗?你到底是谁,过来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要是想为自己伸张正义,请便,我给不了你任何帮助。”
方知乐说,“杨老师很关注你。”
韩琪愣住,被方知乐忽然转移的话题打得措手不及。
“杨老师一直很在意你,她和我说过,自己当年也是艺术生,不过家里没什么钱,要不是受了一笔基金的资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艰难地把高中念完。”
方知乐在回忆的时候语气是怀念的,轻声诉说的某个瞬间,韩琪好像看见了杨老师站在自己面前。
“在高一刚分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你,一个同样家境一般的小姑娘,怀着对艺术的热爱,在文化课成绩高过录取分数线后,也还是毅然选择艺术的路。她想着多教你点什么,所以她经常散学后把你叫去教室,辅导你的艺术课,让你尽管拿不出更多钱上辅导班,也能尽可能多地接受专业教育。”
韩琪放在白色床单上的手有些发抖,眼眶也渐渐红了。
“我没有骗你,”方知乐从背包里取出一张牛皮信纸,放在床头柜上,“我是有自己的私心,想知道当年推我的到底是什么人,但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听见杨老师焦急地打着电话,嘴里不听念叨你现在的情况和伤势的时候,心里的打算又多了一个。”
韩琪颤声开口,“杨老师怎么说。”
“她说你的成绩在分班之后不断下跌,她很内疚,觉得是自己没带好你,知道你考试前从楼梯上摔下来,也很难过。”方知乐实话实话,“这些话,有的是杨老师亲口告诉我的,有的是我亲眼见的。信封里是杨老师想和你说的话,你要是愿意就拆开看看。”
韩琪伸手就去拿,可堪堪碰到信封的时候,又胆怯般停在半空。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办法伸张正义,欺负你的人永远得不到惩罚,自己也永远没办法摆脱困境?”方知乐一针见血,像是封喉的剑,刺向韩琪努力掩盖的平和的假面。
韩琪狠狠瑟缩了一下,表情有一瞬被戳破的惊惶无措。
方知乐点了点头,踱步到韩琪身边,“能理解,毕竟你们都是学生,现下感知的一切就是你们的全部,加上椿阳中学开放的学风,和自己父母暧昧的态度,你选择在脆弱与仇恨中把自己封闭起来,很正常。”
“不过,你既然讨厌全世界,不如把信给我,我拿去扔掉,同时也帮你骗过杨老师,让她也不要关心你,给你一个彻底自闭、无人打扰的环境?”
方知乐说完就要去抽走信封,韩琪回过神来,急速抢过信封,紧紧捂在怀里,瞪视方知乐的目光像是她要抢自己无比珍贵的宝物。
“我们都很关心你,”方知乐叹了一口气,“可你要是什么都不说,任由爸妈封了口,自己都放弃给自己讨个公道,那才是真的可悲。”
说到这里,方知乐脑海里闪过王珊的音色。
她和王珊只有电话之交,要不是王珊的前车之鉴,方知乐还搞不清这些被霸凌的人拥有多么悲哀多么复杂的心理。
因为被伤害,因为得不到救助与回应,因为被忽略,所以放弃了挣扎,在无尽的霸凌之中,要么走向自我放弃,要么与施暴者一同毁灭。
任何一条路,都通往黑暗与深不见底的黑渊。
韩琪的泪水逐渐蔓延至整个眼眶,她带着哭腔开口,“那些人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