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

  尼诺·佩蒂特的步伐急促,那双手工皮鞋踏地的动作又重又快,他几乎是跳下车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奔跑。他推搡过人群,目的极为精准,动作毫不迟疑,只在经过被马特打晕的那几人时略略犹豫了些——紧接着哥谭人发现他们仍有呼吸,便继续向马特奔来。

  气味。

  尼诺穿着羊毛西装,酒店用的干洗剂气温柔和,或许在尼诺本人都不清楚的时候,马特发现他已经会下意识地避免任何具有刺激性气味的东西。尼诺微微出了点汗,在冬日呼出的热气里还带着蛋糕的甜蜜气息,和他身上的其他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能让马特重新提起力气缓缓迈步的魔法。

  声音。

  脚步离马特越来越近,尼诺大踏步迈入楼道时接通了电话。

  “菲斯克?”他笑着问道,马特清楚,在尼诺最生气的时候,他总是会摆出笑脸。

  “你把凡妮莎怎么样了?”电话那头是男人饱含怒气的嗓音。

  “她?她怎么了?”尼诺反问道,“凡妮莎小姐脸上被人打开了花?还是无缘无故就在教堂里中弹了?菲斯克,你总得说明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你需要我做什么?”男人问道。

  “恰恰相反,我要你什么也不做,菲斯克。”尼诺说,他已经走到了马特附近,他特意挂断了电话,放轻脚步,像是避免惊扰一只流浪动物那样小心。尼诺甚至没有走到马特身边,他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在楼梯拐角处就停下动作。

  马特说不出话来,他只是闭着眼,把脑袋靠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咚咚,咚咚。”他旁边是尼诺的缓缓平静下来的心跳和呼吸,生命力也仿佛重新靠着这些声音重新回到马特本已经干枯的躯体中。夜魔侠重新支撑起身体,衣物摩擦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楼道里,连尼诺普通的听力也能辨认出来。

  “我是做足了给你收尸的打算来这儿的,或者是替你报警,介于你是个死脑筋的家伙——这一路上,我连辩护词怎么写都想好了,甚至找什么记者来解决舆论,怎么帮你掩盖你的夜生活都正计划着,亲爱的。”

  马特僵在楼道里,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你失望吗?”

  “对于菲斯克没死?有点,”尼诺说的全是实话,“我的后备箱里连他的裹尸布都准备好了,嗯,我今天专程开的红头罩的车。”

  “抱歉。”

  马特不知道自己除了抱歉还能说点什么,让人失望是他生命中一件习以为常的事,这就像人们离开他一样,都是同呼吸般自然的事。他现在只是觉得有点孤单,还有点冷,楼道里灰尘的味道让他又想咳嗽,又想流泪,还想静静地躺在地上。

  可尼诺没有离开,他的爱人对他的审判还没完成,他现在只能留在原地。

  “但我更多是庆幸——这么说实在有点无耻,菲斯克杀了雷,他让神父中枪了,是的,玛姬修女刚刚同我打了电话,”尼诺舔了舔自己干燥起皮的嘴唇,“但我……马特,我希望他还活着,是因为你。比起复仇比起他死了后我的快乐,我更希望你能……完好无损,你就是那种杀了人一辈子都会自责的蠢蛋。”

  谁能想到这是尼诺·佩蒂特会说出来的话?倘若在场有第二个同尼诺共事过的人,这会恐怕都得惊掉下巴。尼诺不从怜悯别人,他不屑于和旁人共情——共情有什么用?掉几滴眼泪就能胜诉了?但他往往善于利用别人的共情,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要不是马特能剖开尼诺的内心,怕是他这时不会下意识地提起嘴角,而是也会忙于质问自己的耳朵。

  尼诺等待了片刻,他不多的耐心已经被马特的沉默全然耗尽,径直走过楼梯拐角处,“天啊,马特,你就算站在原地变成盐柱——”

  马特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了什么表情,这才能让尼诺的后半段话全部吞进肚子里,手指颤抖几下,隔着衣袋捏了捏烟盒——他压力大的时候总爱这么干。

  随后他的爱人冲过来,熟悉的气温包裹住他,马特被拉进一个羊毛西装味的拥抱,又被拉进一个尝起来像是橙子蛋糕和气泡水的吻。

  这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亲吻,尼诺的舌头精通辩论的同时也精通亲吻,往常马特内心会有一丝隐约的嫉妒,过去这张灵巧的嘴像这样吻过多少人?但尼诺这次的吻贴着唇都能让马特感受到他的害怕,牙齿重重地磕过来,磕破了他们俩人的嘴角,舌头颤抖着带满了血腥味。

  尼诺死死地搂着马特,力度大到马特前两天受伤的肋骨又开始发疼,这根本不像是情人间的拥吻,更像是——更像是在雪夜里濒临冻死的动物挤在一起取暖,像是末日的旅人见到了天边的神迹。

  马特崩溃了。

  夜魔侠应当强大,但马修·默多克可以在爱人怀里稍微休憩一刻。

  “我手上还沾着血,”他闷声说道,“那味道一直在。”

  尼诺拉起他的手,用力搓掉他指缝里干涸的血迹,铁锈味也沾在了尼诺手上,他轻哼两声,“我就知道今天得来见见你,得了,马特,我怎么会因为这个指责你?”

  “这不只是……菲斯克派来杀手的血。”马特把下巴搁在尼诺肩膀处,他靠着的人估摸觉得这个姿势太累,索性拽着马特一道坐在了地板上,一点不顾及他那身好西装。

  尼诺贴着马特的侧脸,他柔软的皮肤蹭着马特的胡茬,安静又温顺地听着马特的发泄。

  “还有神父的。”马特艰难地吐出来。

  “我总是……连累了你们,”他茫然地睁着眼,眼中还是只有一片虚无,“我让弗吉离开了他的好前程,你知道,弗吉真是个很优秀的律师,人人都爱他,他大学时常同我幻想未来的模样,宽敞的办公室,昂贵的红酒,曼哈顿顶层的公寓。他完全可以做到,假如不是为了照顾我,他就是照片值得被摆上顶级律所官网的那种人。”

  “他一点也不想当地检官,”马特重复道,“他一直想当个大律师来着。”

  尼诺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他很棒。”

  “凯伦。”马特说。

  “你知道吗?凯伦刚刚来我们律所的时候,我们甚至连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我们那时候的存款只够负担起两间办公室的办公用品……”

  尼诺低声咕哝:“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推荐别人裸辞。”

  “我们从菲斯克手里救了她,而她想报恩,所以她就这么来了。她真的很优秀,尼诺,我都没法想象我和弗吉要是那时候没她可怎么办——她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而不是和我们缩在地狱厨房里干着助理的活,但我想,我还是给她造成了点坏影响。”

  “假如我当初没有接收她的简历,她肯定过的能比现在更好。”

  “你是指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还是一意孤行的固执?”尼诺问,“要我说,你可别小看她,她这种干蠢事的勇气估计和你一样都是天生的——但马特,人有时候总是得干点蠢事,才能避免自己在往后的几十年每天晚上都为过去的审时度势睡不着。”

  “就像我。”尼诺小声地,害羞地补足了后一句。

  “那神父和……玛姬修女呢?”马特咬牙问道,他像是在问尼诺,又像是在质问自己,但他抬头的架势又有点像是在质问他一直信仰的那位,“我的到来又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好处?”

  “神父现在还在医院里流着血,玛姬修女……她,她抛弃我后的平静生活又被我打破了,”说到这儿他怀里的尼诺受惊一般地蹦起来,惊疑不定地瞧着马特,马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放任菲斯克活着,除了成全我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好处?要是他死了,多少像神父这样的人能得到平静的夜晚?我根本就不该回到教堂,这都是——”

  “那就带走我吧。”尼诺说。

  “什么?”马特哽咽道。

  “带走我吧,让我跟你一道,连累我吧,马特,”尼诺叹了口气,“我已经有点厌倦纠正你的负罪感了,所以假如你觉得自己总得给身边人造成什么不幸,那就和我一道吧,反正我这种人即使没和你相遇,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尼诺。”熟悉的恼火情绪又回到马特胸膛中,这反而重新让他打起精神来。

  “说真的,马特,你清楚,要是没碰见你,我肯定还是什么案件都接——只要给我足够的价格,在纽约,我迟早碰见菲斯克,”尼诺耸耸肩,“我迟早不得好死——”

  “闭嘴吧。”马特说。

  他哭笑不得地重新搂住尼诺,尼诺还在他怀里喋喋不休,“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知道,我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又没那么聪明,我狠不下心,又舍不得干脏活那点钱……唉,可能布鲁斯把我和风筝人放在一块真是没错,蝙蝠侠总是没错的……”

  “我以后不会再说这个了。”马特宣布道。

  “好的。”尼诺住嘴的动作迅速到马特觉得这个小骗子早有预谋,小骗子笑嘻嘻地在他颈侧磨蹭脸颊,马特放任了尼诺的动作,就像他放任自己短暂的松懈时光,让无畏之人有个安心之处尽情诉说恐惧。

  当恐惧全部被宣泄出去,勇气也就有了重回这件凡人之躯的空隙,他们在这个阴暗的楼道里相拥,马特渐渐又觉得自己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力气。

  “我们……”尼诺指指手机,“我再不回去把凡妮莎的灵魂塞进去,恐怕真的得出事了,我可不想多一个谋害当事人的名声。”

  “哦,当然,你的名声毫无瑕疵。”马特笑道。

  “滚开,”尼诺摆摆手,“你现在穿的太糟糕了,亲爱的,我没法靠着你的英俊原谅你。”

  “我是个盲人。”马特答道。

  “这个借口都被用烂了——哦,”尼诺拉住马特,他尴尬地指指马特的嘴角,“我刚刚可能有点太用力。”

  为了掩饰尴尬,也可能是真的收到消息,尼诺再次低头按开手机。马特同他一起慢步走出楼梯暗道,出了这儿,他们就得分头行动了,所以短短一段路他们几乎是磨蹭着脚步走出去。

  尼诺抬头回望,隔着楼板的顶层,那是菲斯克的住所。

  “你不会想知道他给我发了多少条消息,马特,”尼诺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他是真的爱上了凡妮莎——天啊,还是很不可思议,这样一个怪物竟然也有爱。”

  “人性总是复杂的。”马特答道。

  尼诺眯着眼,“你认为他有多爱她?而她又能有多爱他?”

  马特停住脚步,尼诺的心跳猛然加速,哥谭来的魔法师穿着沾满灰的西装,抬头望着,他那双被人称赞的蓝眼睛里看见了什么?那是否是常人看不到的风景?他又在思索什么?

  马特仿佛听见了尼诺胸膛中天平左右摇晃的声音。

  “凡妮莎的案件,快要开庭了,马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尼诺缓慢地吐字,“我想……赌一把。”

  “好。”马特说。

  “你甚至还没听我说完。”尼诺不满。

  这大概是马特这几天头一次真心笑出来,他伸出手,尼诺使劲皱眉,脖子直往后仰,但还是让马特的手抚上他的脸。触感是马特最直接的了解外界的方式,他的手摸过尼诺紧皱的眉毛,摸过他纤长柔软的睫毛,略过挺翘的鼻子,最后在尼诺唇部的伤口那儿停了一下。

  “别拿这一套出来,你又不是不能感受到我的心跳,用你的超级感官什么的……”尼诺的声音逐渐降低,马特能感受到手掌之下的肌肉松弛,温度也变高了一点。

  尼诺清清嗓子:“好吧,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说:

  千钧一发!!!!!离顺利完结又近了一步!!!   *感谢在2022-10-23 01:49:06~2022-10-25 00:0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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