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庙的主持叫寂空,蓄着垂到胸口的雪白胡子, 因着佛庙香火不旺的缘故, 大多数时候都安坐于禅房参悟佛法。
只是近来这段时日被慕轻尘严重干扰。
“慕施主,你亦不是一心求佛, 为何要来扰我佛门清静。”寂空如是说道, 复又向菩萨像呢喃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菩萨脸上是安详的微笑,神态神秘, 目光清和,引得人不自觉的静下浮躁的心气。
慕轻尘被佛香裹挟着, 正把蒲团充做枕头, 安心地小憩,被寂空这么一吵, 缓缓撑开眼皮盯着悬在头顶的金色经幡。
眸心光芒虚散, 像是还在醒盹。
“此乃佛门神圣之地,慕施主切不可儿戏。”寂空再次啰嗦道。
害得慕轻尘刚炼好的脾气全都毁了。
她真是烦死这老秃驴了,以为谁愿意在这呆呢,要不是长公主殿下耳提面命, 她才不会来此自讨苦吃。蚊虫甚多不说, 斋饭还一点不可口。
白瞎她那十两香油钱。
不过话说回来,要怪就怪常淑妇人之仁, 按她的一贯手段, 只需吓吓这老秃驴, 问出三夫人每月何时来、为何来便可。
他若敢嘴硬, 抓回长公主府严刑拷打就结了。
反正费不了几番功夫。
可常淑不肯啊, 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然还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说得慕·作恶多端·轻尘胆战心惊,在历经数个时辰的心里折磨后,决定亲自来佛堂寻找三夫人的把柄……哦不,是寻找打动三夫人的线索。
这一找,就找了十日,她索性厚着脸皮住下,日日蹭吃蹭喝赖着不走。
为了迅速融入僧侣大集体,还决定与大家一起敲木鱼颂经,早课晚课,一课不落。
常淑认为此事甚好,哪怕没能寻到线索,至少慕轻尘经过了佛法洗礼,身上的戾气能少点,算是给子孙后代积福。
如果有人来府上拜访,就称慕轻尘病了,不见客。
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慕轻尘渐渐掌握了三夫人来拜菩萨的规律,那就是——没有规律。
根据她的推测,左相家大业大,府内事务繁琐,三夫人是得了空闲才能来的。
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后院禅房,直到日落西山方肯出来。
这夜,慕轻尘假寐,待到众人歇下,院子里安静得只剩蝉鸣时溜出了房,猫一般弯着腰,一路摸索进后院禅房。
开门而进时浓烈的檀香呛得咽喉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一出口,便又急又恼,慌忙捂住嘴,回望院内可有异样。
还好,一片安静。没人发现她。
禅房内悬有薄如蝉翼的层层纱幔,把本就不大的地界,隔出许多方方正正的空间,像个复杂的迷宫,扰得慕轻尘晕头转向。
她定下心神,见幔后有微弱的亮光,直直掀开一层又一层的阻挡走过去。这才看到那佛龛前的长明灯。
灯内油色满满当当,该是不久前被人填满的,一豆火光在烛芯上跳跃。
灯下压着一张黄色纸笺,上写着“左月康”。
原来这盏长明灯,是三夫人点给她儿子的。
据了解,三夫人生左月安时难产,虽说后来母女平安,但身子骨彻底坏了,再无生育可能。
如此,才迟迟放不下那夭折的儿子。
所以慕轻尘重新想了一招,其中心主旨是:抚慰三夫人受伤的心灵。
“拜左相和三夫人为干亲?”常淑惊呼道。
她在昭蓬阁内来回踱步,曳地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像被风吹动的荷叶,边缘一漾一漾的
“你出的主意真是一个比一个馊。”
大华建朝三百余年,还没有哪个皇家子嗣和大臣拜干亲的。
传到外头去,还以为她穆宁长公主有意拉拢左相呢。
亏慕轻尘想得出来。
“左相不会答应的。”慕轻尘扶住她双肩,摁着她坐下,“你想到的,左相也能想到。”
“那个老古董自入朝为官以来,发誓绝不拉帮结党,一直保持中立,得了不少好名声。”
若真收了小糖醇,岂不是把名声全毁了。
常淑想不明白她葫芦里什么药,急道:“别买关子,快说。”
慕轻尘再一次怀疑小糖醇的蠢笨遗于常淑:“拜干亲这话是说给三夫人听的,她死去的儿子是个耶主,我们就把小糖醇送去补她的伤口。她若喜欢,以后小糖醇便有了往她家多走动的借口。”
她停歇一瞬:“当然了,前提是小糖醇愿意多走动。”
所以左相府内要有吸引她的物什——玩伴。
长公主府里啥都不缺,唯独给不了小糖醇一个玩伴。
常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
府内上下能陪小糖醇玩耍的都是奴才,处处小心处处让着她,倒是把她那霸道性子给助长了。
要是有个地位平等的玩伴,兴许性子能改改。
所谓的玩伴,当然指得是左月安。
为了使小糖醇成功引起她的主意,慕轻尘可算绞尽脑汁,奈何恋爱经验贫乏,不擅长讨子珺欢心,不,应该说她这辈子就没谈过恋爱,当年在国子监稀里糊涂的受了常淑青睐,又稀里糊涂的被选为驸马,直接成为已婚人士,哪有机会感受那懵懵懂懂的情愫……
想起来都哀凉心酸。
是以,还需请长公主殿下出马。
用她的话说:“子珺最了解子珺,本宫出马一个顶俩。”
一通激烈又不太顺利的商讨后,常淑决定让小糖醇与左月安来个“有缘千里来相会”的邂逅。
至于地点嘛……一定要古韵悠悠,清秀风雅。
你看许仙和白娘子不就是在断桥相会的吗?梁山伯和祝英台不就是在草亭结拜的吗?西门庆和潘金莲不就是……
后面这个不说也罢。
总归一句话,邂逅之地必须浪漫、唯美、缠绵。
听到这,慕轻尘不由回忆往昔,念想起与常淑的第一次相遇。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林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她误把常淑当成野猪……疯狂殴打……
许是心有灵犀,常淑好似也想起这档子事,慢悠悠瞥了眼慕轻尘。
神情说不出的诡异。
“哼,为什么本宫就没有浪漫、唯美又缠绵的邂逅,”常淑负气的一扭身,“都怪你。”
这是秋后算账?
慕轻尘掰起手指头数了数,都九年前的事了,长公主的反应可够慢的。
等了半晌,没见慕轻尘来哄自个儿,常淑耐不住回头瞧了瞧,又迅速收回视线,再次把后脑勺留给慕轻尘,好似再说,本宫大发慈悲,给你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还没把高傲如孔雀的造型拗够,下一个弹指就被慕轻尘扛到肩上。
“呀!做甚,快放本宫下来。”
慕轻尘听命,砰地扔她进了罗汉榻,按住她的双腕令她动弹不得。
接下来该发生何事可想而知。
守在门外的牛菊花连忙关上门。
常淑对他表示很失望。
“不可白日i宣i淫。”
她发髻散了散,喘着粗气,双颊是竭力挣扎留下的红晕。
样子要多柔弱有多柔弱,像是发出“愿君多采撷”的邀请。
慕轻尘点点她的唇:“口是心非,小调皮。”
常淑:……
一番云雨结束,邂逅地点也已选定了——骊山古庙。
原因是“断桥、草亭、古庙”属于一个系列,韵味也相当一致。且三夫人本就带左月安常去,如此安排,跟捡现成差不多。
出发之前,为显示今日之隆重,常淑给小糖醇许诺道,你乖乖表现,回来后娘亲再给卖一竹把子的糖葫芦。
小糖醇一脸希冀,问:“能再买个蛐蛐盆吗,我又捉了好多虫虫。”
常淑霎时想起那平白无故花掉的三百两银子,用“你个败家玩意儿”的眼神看她。
“好吧,”小糖醇耸耸肩,“我用,酒坛子,也一样。”
常淑:你早有这觉悟多好。
左月安又陪母亲来骊山了,和以往一样,母亲去后院禅房诵经,她则由侍婢们陪着四处停停走走。
不过她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第二躺院。
那里栽有一株合欢树,时值七月,正是花期,粉色花障层层叠叠,再由绿叶精心衬着,显得娇艳非常,连明媚日光也被它比下去,
不知何时树下多出个煞风景的小人,像一颗白白胖胖的矮萝卜,同她一样仰望着此树。
瞧着眼熟,是在哪见过吗?
想起来了,前不久用毛毛虫吓过她。
左月皱起眉头,转身欲走,却见矮萝卜先她一步,吃力地跨进前方大殿,在佛像前一动不动,端站许久。
倒是虔诚,左月安心道。
随后就看到矮萝卜垫着脚,伸手去勾佛像前的供品。
左月安:……
躲在对面楼阁偷看的慕轻尘和常淑简直恨铁不成钢!
说好的乖乖呆在树下呢。
她们互相嫌弃一句:“慈母多败儿。”
末了,再互赠一个鄙视的眼神。
好在老天垂怜,事态发展有了转机——左月安鬼使神差的跟了进去。
彼时小糖醇正在剥香蕉,动作要多笨拙有多笨拙,余光发现左月安来到身旁,以为被人逮住了,悻悻地把香蕉藏到身后,委屈道:“肚肚,饿。”
左月安不言语,等了片刻才向她伸开手。
小糖醇低着头,瘪着唇,不愿意交出赃物:“吃一,点点。”
虽说供品还有苹果桃子,但……她牙口还很弱,啃着费力。
“拿来。”
小糖醇觉得这姐姐怪吓人了,个子还比她高,动手的话怕是要吃亏。
遂不情不愿把香蕉交了出来。
但见左月安将果皮利落地剥下,露出白黄黄的果肉,重新递给她。
“喏,吃吧。”
小糖醇垂涎欲滴,咽咽口水,怯生生地问:“给我的?”
左月安淡淡一笑。
这一刻,小糖醇愣住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小胸膛蔓延,暖暖的,很贴心,就像昨夜她一口气抓了十只蚱蜢一般,欢欣又惊喜。
姐姐真好呢。
比娘亲温柔多了。
她再次踮脚,又拿下一根香蕉,塞进左月安手中。
口水淋淋地笑着,眼睛像两道细长的月牙:“小姐姐,这个是,见免礼。”
左月安吁了一口气:有长进,终于不送毛毛虫了。
目睹前过程的常淑,眼眶微红:“好浪漫好温馨。”
慕轻尘与她甜蜜相拥,浅浅的呼吸洒在她耳边:“想吃吗?我去给你偷一根。”
常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