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自十四岁进宫,从官女子一步步做起, 升常在、升答应、升贵人, 再升嫔和妃……数十年如一日,自诩是见惯大场面的人。
可是今天这场面她还真没遇见过。
那颗苍老的、脆弱的心脏, 像是被一只大手给猛然攥住, 再狠狠一捏,顿时连呼吸都停掉了。
然后白眼一翻, 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好在身后的人多, 皆奋不顾身的为她充当肉垫子。
其余人等拼命的喊着她的名号, 场面严重失控,掐虎口的掐虎口, 掐人中的掐人中。
太医们可高兴坏了, 一个个的,都在心里盘算小九九:太后晕倒了,看起来不严重,只需在贡阴血扎一针便可, 若我能抢得先机, 用这一针救醒太后,皇上必定龙颜大悦, 赏赐大大的。
于是他们秉承力争上游的奋斗精神, 纷纷掀开药箱, 抖开皮褡裢, 抽出银针就往太后身上去。
眼里全都闪烁着誓要“一扎成名”的决心。
可惜天公不作美, 在数枚银针即将扎进太后皮肉时,她老人家顽强地睁开了眼。
床边的常·目睹全过程·淑和慕·目睹全过程·轻尘还处于一脸懵懂的状态,全身上下都对这帮人充满了疑惑。莫名其妙的冲进来是要干嘛?展示太医院最新的抢救流程吗?
老太后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在软乎乎的肉垫上唉哟了几许后终是爬了起来,就是有点吃力。
桂嬷嬷把她扶进凳子坐下,同近侍们一起围着她团团转,为她扇风、为她倒茶、为她捶腿。
一通享受下来,老太后渐渐有了力气:“还傻愣着!把剑给本宫放下!”
这话她是对常淑说的,声音低缓,听起来软绵绵地有点脱力。
“还有你!”她瞪着慕轻尘,“还不快从床底下出来!真是没出息,堂堂驸马被媳妇儿吓得钻床底!”
常淑:“???”
我有那么可怕吗?
她嘴唇微张,欲要张口解释,奈何有满屋子的外人在,想想还是作罢,丢掉短剑,又气又窘的把慕轻尘从床底拎出来。
之后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掐住慕轻尘的后腰,边掐边嘀咕:让你藏小金库!让你藏小金库!
撒手前,又把掐住的那团肉往反方向拧了一个圈。
下手可真黑!慕轻尘疼得嘴都白了,用眼神示意她停手。
两人折腾好半晌,才挪到太后跟前,齐声道:“给皇祖母请安!”
“你们都不省心,让本宫如何‘安’啊?”
这话从何说起?常淑拉着慕轻尘屈膝跪地:“淑儿愚钝,不知自己可是哪里犯错,惹皇祖母不痛快了?”
太后冷哼:“你和轻尘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和轻尘……闹出……动静?
原来说得是这事!
常淑很不解,她不准慕轻尘藏私房钱,是刚成亲就有的规矩,足足五年了。期间逮住慕轻尘偷偷藏钱好多次,她都跟其闹过,但都和这回一样,不过是小打小闹,事情一过也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祖母以前不闻不问,如今怎突然横插一竿子,莫不是行宫近来事太少,她老人家闲得慌!
再说了,她仅仅吵了慕轻尘两三句,动静也不大吧。
“淑儿……不过是和轻尘拌拌嘴罢了。”常淑辩解道。
老太后用“本宫拥有多年宫斗经验,想要诓骗本宫根本不可能”的眼神瞅她,于是乎把注意力转移到慕轻尘身上:“尘儿你说,只是拌拌嘴吗?”
“不是!”慕轻尘急忙告状,她还掐我,我腰现在还火辣辣的疼呢!
看吧看吧!猜中了!老太后满脸高深莫测,当年那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风范扑簌簌的往外透,向常淑回之一笑。
笑容好不诡异。
常淑:“???”
“说吧,起因是何呀?”太后继续发话。
“是,是因为……”常淑有些难为情,这妻妻间的琐事实在不好让满屋子的臣子听了去。
她恭敬颔首,往门口看了一眼,提醒太后那里还跪有一干人等呢。
太后晓得她的用意,轻轻一挥手,便令桂嬷嬷引着所有人退到殿外。中途有几个心思细腻的小太监,冒死返回来,把丢在地上的那柄鱼肠短剑给捡走了,顺带还抱走了象牙雕饰、茶壶瓷碗、装满朱钗的妆盒……
他们伺候主子很有心得,铁了心要把尖锐和可以变尖锐的物品统统拿走,谨防长公主殿下再次怒火攻心,对慕驸马施行非人道的伤害。
常淑:这帮狗奴才!
“都走了,说吧。”老太后老神在在。
慕轻尘跪得腰酸背痛的,嫌弃常淑太磨唧,抢先一步回答:“因为我藏私房钱!”
老太后倏然坐起身,晃了一下。
啥玩意儿?因为藏私房钱就要对自家驸马痛下杀手!?
“你……你藏了多少?”
“二十八两。”
才二十八两!!!
老太后年迈的心灵受到了致命打击。
意外于自己看人也有看走眼的一天,以前她觉得常淑贤淑端庄,温顺持重,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私底下还总跟华帝说,淑儿是皇家的骄傲,于华帝是个懂事的女儿,于她是个孝顺的孙女,于弟弟妹妹们是个优秀的表率,于慕轻尘是个贤惠的媳妇儿。
那是要多完美有多完美!
想不到今日……人设崩了!崩得稀碎,捡都捡不起来那种!
大华长公主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这让她百年以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爷和列祖列宗啊!
常淑无从得知太后复杂的心理情况,但目睹了她垮脸全过程,先是嘴角向下弯曲,再是眉毛稍稍扭曲,旋即眼眶一红,滴出两颗小眼泪……
常淑:“???”
太后摆大阵仗冲去如意殿的事,很快传遍行宫,皇帝是出了名的孝子,心头甚是挂念,停下安都殿内的公事,赶了过去。
在寝殿外遇上从另一条路来的惠翼,她和他一样,刚听说太后来了,想要去问个安。
二人一前一后,越过满院子的太医和奴才,亲自推开殿门,穿过门楣的那一刹那,听见一陌生且熟悉的哭声。
音色不大,但很持久,足以和夏季的蚊子一较高下,“呜嗡呜嗡呜嗡呜嗡”,哭得华帝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谁在伤心?”惠翼情不自禁地问,朝里头遥遥而望,见碧纱橱里闪出一个人影。
不是太后又是谁,正用白帕子擦眼泪呢
华帝震了一跳,大步流星的上前,问:“母后,您,您……哼!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惹您不高兴了!”
他一甩袖子,作势要跨进碧纱橱看个究竟,和追出来的常淑撞了个满怀。
常淑被慕轻尘扶住,惊慌失措的往后退步,福了一个礼:“淑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老太后稳不住了,挥开华帝的手,忿忿道:“都怪你!把淑儿宠坏了!”
言罢,头也不回的走掉。
留下一脸蒙圈的他们。
华帝从愣怔中回神,迟疑了一下,去看慕轻尘,想要从她口中得到解释。
这属于他的职业病,遇到难题最先想到的便是问问慕轻尘的看法。
“尘儿,太后找你……和淑儿何事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了关键点,因为慕轻尘也没弄懂太后找她们是为了何事。从进屋到离开不到一盏茶,总共就问了四个问题,问完就开始哭,搞得她和常淑很茫然。
是以,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与华帝和惠翼听,两人听完后,反应与她们差不离。
皇帝认为,想要揣摩出太后的心思,必须追根溯源,遂追问了慕轻尘一句:“你和淑儿先前在房内干什么呢?”
话一脱口就后悔了,问题固然要问,但不能是这么个问法呀,好像想窥探人小两口的妻妻生活一样。
跟个老流氓似的。
他侧过身,负手而立,以掩饰尴尬。
慕轻尘却变得有点失落,微垂眼睫,双眼空洞地回答:“咳咳……我在跟淑儿交待身后事。”
华帝:“???”
惠翼:“???”
常淑: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常淑费了好半天功夫,终于把父皇和母妃送走了,顺便把碍眼的太医一并赶走。
一通折腾下来,神情憔悴,近乎虚脱。慕轻尘却还不省心的在她面前瞎晃!
纯粹给她添堵!
“能不能安分点!”她情见于色,朝慕轻尘发起小脾气,怒气宛若一支支锋利的箭,唰唰唰的扎进慕轻尘这肉靶子里。
慕轻尘怅然若失的回应了一个字,托着沉重的病体,万分虚弱地去到窗边,执起书案上的羊毫笔,在澄泥砚中蘸了蘸墨,最后于雪白的宣纸上落笔,专心致志的书写着什么……
常淑斜支起脑袋眯了一会,才重新睁开眼,看向慕轻尘的眼睛满是好奇:“写甚?”
“遗书。”
常淑:我就不该问!!
没多久,桂嬷嬷重回如意殿,带来了太后冷酷无情的口谕:“穆宁长公主常淑,行迹疯迷,任情横行,令哀家甚感心寒,罚抄《女训》《女诫》一百遍,限五日。”
常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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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淑(黑人问号脸):“本宫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