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鹊白醒来时, 身旁没了人,只剩一只猫瘫在枕头边。他伸手摸了走鸿运两把,说:“你主人呢?”

  走鸿运不知道,钻进他被窝里, 学着主人那样将脸搁在沈鹊白颈窝。沈鹊白捏它的颈, 等它赖了会儿才推推屁股, “好了, 我饿死了,出去帮我叫点吃的。”

  走鸿运平时得了沈鹊白那么多好处,到关键时刻还是很管用的,它蹿出帐子,瞬间就没了影。很快, 听鸳在外敲门,说:“公子, 我送洗漱的东西进来。”

  沈鹊白掀开被子, 坐起身, 一瞬间恨不得再躺回去, 永远不起来。听鸳将绞过热水的帕子递给他, 等沈鹊白擦了脸之后又递过牙刷子, 说:“大概一炷香前,朝中几位大人前来府中拜访, 主子这会儿正在前厅与他们谈事。”

  沈鹊白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漱了口, 正要下地, 被听鸳阻止, “主子说公子身上有伤, 乱动容易碰着伤口, 我让人把早膳端进来吧?”

  真是体贴啊。沈鹊白龇牙,若无其事地说:“也好。”

  “公子稍候。”听鸳端着盥洗用具出去,不一会儿端了张小桌放在床边,叫人将早膳端上来,布置好,粥、菜、雪团子,都是清淡的食物。他将粥碗放到沈鹊白面前,“这是主子特意吩咐厨房熬的药膳,公子放心,味道比较淡,不会苦。”

  沈鹊白不喜欢喝药膳,不苦的还好。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浅尝后还算满意,低头吃起来。

  “对了公子,这是主子今早特意让我去装裱好的画。”听鸳去了又回,将细绳解开,摊开画卷,展示给沈鹊白给。

  不好的预感逼近,十分强烈,沈鹊白抬头一看,那画正是昨夜祝鹤行在书房写的半篇佛经,只不过后面跟着一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墨色线条,山是抖震的山,树是要倒塌的树,花是颤巍巍的花,上空飞过的白鹊更是连翅膀都折了。

  这都是昨夜沈鹊白趴在书桌上,随着猛烈撞击强行下笔画出的成果,仔细看还能看见汗水和眼泪滴落在画纸、晾干后的痕迹。

  听鸳听祝鹤行说过,沈鹊白擅丹青,一手的好画,可是眼前这幅画…………他着实看不懂,诚心请教道:“公子,这线条颤抖,墨团模糊不匀,莫非是近来流行的新画风?”

  “不错。”沈鹊白耳朵发烫,面上却一派高手风范,“这叫‘发疯’,是让下笔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抒发内心的不满、痛恨和一切消极情绪,评价这类画作,看的不是功底,而是其中的情绪和感情色彩。”

  “难怪。”听鸳大彻大悟,“难怪我看到这画的第一眼,就觉得一股极为强烈的怨恨之意跃于纸上,扑面而来。”

  沈鹊白微微一笑,看着听鸳奉他主子之命,将这幅神秘画作大剌剌地挂在窗边的书桌后。沈鹊白捏紧勺子,将剩下的粥想象成祝鹤行,狠狠地吞咽下肚。

  用过早膳后,沈鹊白靠在床头休息,听鸳给他找了本新书,是近来民间流行的话本,写得是家长里短。主人公第一话和父亲吵架,第二话和母亲冷战,第三话把兄长打了,第四话被姐姐揍了……如此轮回十几话,主人公终于娶妻,去祸害妻子了。

  “……什么玩意儿。”沈鹊白觉得写这话本字的人真不是东西,他能把它看完,也他娘不是个东西。

  祝鹤行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沈鹊白正和手里的书干瞪眼,他走过去,捏着沈鹊白的脸说:“怎么了,什么破书把我们阿九气得头发都炸了?”

  “你才炸了。”沈鹊白将书合上,往他脸上扔,“别来烦我。”

  祝鹤行接住书,让脸免于灾难,说:“哟,下床就不认人了?”

  沈鹊白说:“我还没下床呢,再说了,不认人怎么了?我就不认。”

  “行。”祝鹤行转身,“那我出去问问。”

  沈鹊白警觉,“问什么?”

  “问问院里的花花草草,昨夜有没有听见你的声音。”祝鹤行清了清嗓子,学着沈鹊白的声音和腔调,又哭又喊,“阿行……阿行……啊……阿行!”

  “祝鹤行你脑子有粪啊!”沈鹊白气得掀开被子蹦起来,张牙舞抓地扑到祝鹤行身上,掐着他的嘴,红着脸说,“我哪有这样!”

  祝鹤行无所谓,口齿不清地说,“有无有,睨记几心睨有数。”

  沈鹊白虽然昨夜最后昏睡了过去,但他没失忆,还真有数。无力反驳,无从狡辩,他恼羞成怒,张嘴就往祝鹤行脸上咬。

  小狗子撒泼还真不容小觑,祝鹤行被闹得一脸的牙印,他又笑又气,威胁道:“再咬我要弄你了啊。”

  沈鹊白浑身一僵,瞬间偃旗息鼓,将下巴枕在他肩上,眼皮垂着,蔫儿了。这模样怪惹人疼的,祝鹤行掂了掂他,“要哭鼻子了?”

  “想得美!”沈鹊白冷哼。

  “不美,毕竟你昨儿夜里哭得我胸口都湿了。”祝鹤行有些懊恼,“失策了,下次该给你画下来,好让你自个儿也欣赏欣赏。”

  沈鹊白骂他有病,祝鹤行照单全收,背着他去外面晒太阳。王府种的海棠四季都开花,而且开得好,祝鹤行路过一丛时故意将沈鹊白的脑袋往花里送,被打了脑袋才收手,继续向前走。

  “方才六部的人来找我议事,关于遗诏。”祝鹤行说。

  “不止吧。”沈鹊白用脑袋蹭他的头发,蹭乱了,“他们是不是还想试探你所站的阵营?”

  祝鹤行奉承他,“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我们阿九。”

  “哼。”沈鹊白还在拱他的脑袋,“那殿下站谁的阵营?”

  祝鹤行笑着说:“谁最漂亮,我就站谁。”

  话音落地,沈鹊白的脸一下就蹿到他脸边了,那眼睛跟镶了金子似的,盯着人的时候特别亮,“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在朝天城相见,如今你还会站我吗?”

  “这个可就说不准了。”祝鹤行思索,“不过若是小殿下愿意陪我睡一觉,我或许还是会答应的。”

  沈鹊白骂他没正形。

  祝鹤行笑了笑,正色道:“我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然后我找到了答案。”

  “是什么?”沈鹊白问。

  祝鹤行说:“我想结果可能还是这样,你的脸还有你小时候的影子,也许我一时看不出,但我很快就会认出来。”

  “认出来又怎么样?”沈鹊白撇嘴,“难不成你小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啊?”

  他本以为祝鹤行又要不正经地瞎说,没想到祝鹤行竟然迟疑了一瞬,认真想了会儿才说:“算也不算吧,我那个时候只觉得你漂亮可爱,回程还想起你几次,说起来没什么的,可那之前我也没觉得宣都的哪个小孩可爱。后来我才想起当日没问你名姓,让人去朝天城找你……”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是我去晚了。”

  沈鹊白抱紧他的肩,小声说:“命如此,不怪你。”

  “那时我并不知晓是舅舅让永定侯送你出都,所以在得知你被杀后,我并没有再管此事,可此前看到舅舅的那封画,我才知道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动静了如指掌。”祝鹤行说,“想来舅舅也查过你先生,否则不会放心让他教你。”

  “嗯,说起先生,”沈鹊白说,“你还没有见过呢。先生于我是师是父,他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祝鹤行说:“你若事成,你若平安,便是报答了。”

  沈鹊白应了声,说:“你还没回答我呢?如果当初你没有娶我,如今你会不会站我的队?”

  “自然,你想想啊。”祝鹤行正色,“我虽然没有认出你,也没有娶你,但你迟早是要回到宣都的,等你回来,你必要找个方法靠近帝位,那不管你是入宫靠近陛下,还是入朝求个功名,还是入哪位皇子的府邸当个幕僚先生,你我迟早都会碰面。”

  沈鹊白时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赞同。

  “只要你我碰面,接下来的事情不就是顺理成章吗?只不过嘛,”祝鹤行偏头,用笔尖蹭他的脸腮,声音很轻,“你若是敢在哪个皇子身边当近人,找我的茬,我就会找个由头把你抓进大牢,用铁链绑起来,好好折磨一番。”

  “你这是什么呀?”沈鹊白“唔”道,“假想式吃味?”

  祝鹤行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被沈鹊白猫儿似的在他脸上乱蹭一通,顿时破功,又笑了出来。他背着沈鹊白走到荷花池边,看着河面那两只鸳鸯,“最迟月底,你可成事。”

  沈鹊白亲了亲他的脸,低声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且这股东风,马上就要吹了。

  *

  几日后,深夜,巡防营。

  身穿便服的将士掀开营帐门,快步走到帐中,与站在桌后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身穿轻薄玄甲,正是巡防营指挥使陈重,他听完来人禀报,剑眉拧起,“何人敢在天子脚下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去,悄悄点一队人马换上便服,随我再去确认一遍!”

  “是!”士兵退了出去。

  陈重想了想,朝站在一旁的副将招了招手,说:“此事非同小可,为避免落人口舌,不能只我巡防营单独行事。你去,速报宣翊卫使明瑄殿下和天武卫,请他们立即前来,与我一同前去。”

  副将说:“指挥使,殿下三日前就陪同王妃出都去祭拜先母了,算算路程,恐怕要明日才能回来。”

  “那就请副使过来,切记要隐秘行事,若传出风声,会打草惊蛇。”陈重提起身后架上的配剑,“我先去蹲着他们,防止他们有什么动作。”

  副将应声,快步跑了出去。

  *

  两日后,早朝。

  帝位空悬,祝鹤行奉诏暂时主政,他站在阶上,扫了眼堂上群臣,敏锐地嗅到一点风声。

  鱼半湖站在阶下,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陈重从武将列队站出,扬声道,“殿下,近日巡防营按往常巡守宣都内外,在京郊以西十里的一座山下发现异常,臣怀疑有人在天子脚下偷挖暗道,藏聚兵甲,意图不轨!”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二皇子站在最前面,闻言转身看向陈重,沉声道:“指挥使,此事不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回二殿下,”陈重朝二皇子行礼,又转向祝鹤行的方向,“回殿下,请容臣细细道来。起初是臣的下属在京郊小道上撞见一人,此人虽然身着普通,但观其步伐、呼吸,是习武之人,而且身上还有一股隐约可闻的铁锈味。臣的下属看他往无人居住的西边去,一时起疑,就暗自跟了上去,不料看见此人进入一座野山之中,再没有出来。臣的下属上前查看,发现那山道里竟然是条死路,他惊觉有鬼,立刻回来禀报。”

  陈重顿了顿,继续道:“臣听闻消息后,当夜遍亲自带领一队人马,请天武卫、宣翊卫的同僚一同前去查验,经过探查附近的泥土、被踩断的野草等物,发现了脚印和重物搬运的痕迹,还有一小块生锈的铁片。”

  陈重说完话,从腰间摸出锦帕,双手呈上。鱼半湖快步走过去,接过锦帕,转身上了台阶,呈给祝鹤行。

  祝鹤行揭开锦帕,里面果真是一块生锈的铁片,极小,但落在那茫茫野山中,称得上撼山之物。他示意鱼半湖拿下去给群臣看,说:“天武卫和宣翊卫,如何说。”

  卫巍和天武卫使同时出列,道:“陈指挥使所言千真万确,臣等亲眼所见。”

  群臣开始三两接头,嘟囔嘀咕变作小声议论,再不约而同地扬声:“请殿下彻查!”

  “我奉旨督国,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此事还得请旁人来查。”祝鹤行说。

  群臣小声商议,此事不好拿主意,毕竟能在京郊藏聚兵甲之人可谓狼子野心,但能有如此人力、财力之人屈指可数,朝臣中不乏已经站队之人,若此事查出是他们的主子,他们如何自处?旁人也不会信服,所以一定要是天子直臣才能着手去查,而且此人一定要稳准狠,要在如今已打草惊蛇之时把人钉死。

  “天武卫要巡防宫内外,宣都的安全是头等大事,因此不敢分心,恐耽误要事。”天武卫使说。

  “宣翊卫要帮辅政事,臣也无暇抽身。”卫巍扬声,“谁来查,还得请殿下择选。”

  群臣齐声:“请殿下择选。”

  “既如此,”祝鹤行说,“此事就烦请陈指挥使帮辅沈鹊白一同探查,三日之内,我要结果。”

  祝鹤行在群臣惊疑不解的注视中抬起手,袖中的白泽玉佩抖落出来,润亮生辉。

  先帝遗物,意义分明。

  当日先帝在猎苑赏给身为臣子的沈鹊白一把御弓,那是提醒,如今的这枚白泽玉佩便是确凿的立场,他早已做了选择,并且将祝鹤行这把刀留给了新帝。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