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好悲伤好可怜好无助……】

  阿缘的侍女茶茶,对他讲了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被神明祝福过的地方,所有民众当中的部分人会受到神明的祝福,获得超越凡人的能力。但是被祝福者有好有坏,被祝福的能力有强有弱……有一天,一个拥有冰之祝福的恐怖女人出现了!她对她所处的世界进行报复,将所有人居住的世界变成了没有火焰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冰雪世界。”

  茶茶托着下巴,讲那些不知道从哪本野籍里挖出来的故事。

  “有那么一个男人——故事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他曾经见过冰雪尚未降临前的世界,他无比渴望和相依为命的妹妹重见那样的世界。但是世界太冷了,冷到让人发寒,让人打颤,让人无法呼吸。”[1]“‘如果我们拥有火的能力就好了。’他们两个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是很可惜的,兄妹两虽然都是被祝福者,但是他们是再生祝福者。也就是说,身上无论哪个地方被砍掉,被砍掉的地方就会重新生长出来了。就是凭借这个,他们才在冰雪皑皑的世界里拥有取值无尽的食物……”

  “‘这样的生活不是也挺好的吗?’哥哥对着妹妹这样说道。可是有一天,一个男人带着军队来到了这里,他看见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吃人——他不知道那些肉都是哥哥和妹妹的,于是他便用他的祝福把整个村子都烧死了。”

  “是的,他被祝福的能力是火焰。只有被灼烧的物体完全消失,火焰才会停止。”

  “首先被烧死的那个是妹妹。哥哥本来也想跟着妹妹去的,但是他实在是不甘心,实在是想要向那个火焰的男人复仇。”

  “火焰时刻不停地灼烧着他,而他的再生能力一次又一次地修补他被烧坏的身体。”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死去——重生——死去——重生这个阶段,这个少年终于长成了男人。”

  “在那些一个人背负着火焰行走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好冰冷好空虚好悲伤好痛苦好可怜好无助……世界就是刀剑,就是杀人的利器……他每一刻都在被世界所杀……”

  “就这样经过了许多年,男人终于找到了当年的仇人。但是与当年那个强壮的家伙想比,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家伙(仇人),已经垂暮老矣。”

  “男人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被人戳破的碎掉的泡泡。好悲伤好悲伤……”

  “结局……结局是什么来着?”

  “啊,忘记了。”

  茶茶换了个姿势,她的小脸上全是苦恼的表情。

  “阿缘大人,你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呢?”

  红眼睛、头发乱糟糟的阿缘没有理她。

  但是阿缘有把茶茶的话听进去。

  好悲伤好可怜好无助好空虚……

  是这样子的吗?

  他所见的那个,透明的世界。

  ……

  阿缘的世界是一个三叠大小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狭窄的门。纸门上经常会映出某些人的影子,从门缝里面会传进来好多人的声音。

  但无论是声音和脚步,都会像云雾一样在门外一闪而过。

  消失不见了。

  完完全全的……

  好空虚好无助……这个透明的世界,好奇怪。

  和大家不一样的世界。

  真的好奇怪。

  其实一开始觉得这也没什么。

  因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悲伤什么叫作空虚什么叫作可怜……

  一直这样子也没关系。

  「母亲」从门外走过,她的哀泣声传了进来。

  “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阿缘,我们该怎么办啊?”即使利用那份滔天的怒意换取了次子十年的保护期,可是这十年过去了该怎么办啊?这个母亲轻声地流着泪。

  哭泣。

  没关系。

  好想这么告诉她。

  其实这样子也没有关系。

  天空好黑。

  因为这个屋子的屋顶就是天空,就是一片漆黑的。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看见了也没有用。

  因为全部都是透明的。

  ……

  大家看见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些时候,比如说很无聊的时候,比如说外边很嘈杂的时候,会想一些事情。

  但都是很无聊的事情。

  适应了就好。

  看不见樱花梅花松树白沙都没有关系。

  看不清哥哥姐姐妹妹母亲父亲侍女的脸也没有关系。

  以前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

  “阿缘!我来找你玩啦!”

  ——兄长大人朝他奔来。

  就像是太阳,闯入了漆黑的夜空里。

  ……

  茶茶说,她有个服侍大名的姐姐最近在西洋来的传教士下受了洗,改了个教名叫作「玛利亚」。

  海那边的人们,似乎是信仰一个叫作「基督」的神。但是应该和三贵子之类的没有什么区别吧……

  世界上有很多神。

  好的神坏的神赐福给人类的神不赐福给人类的神……

  但是这些神都高高在上,站在云端上面,必须奉献点什么东西才能得到些什么东西。

  等价交换是没有错。

  ……好高啊。

  根本就看不见。

  神是什么样子的?

  神和人类有什么区别吗?

  母亲每次祭拜神明真的会被赐福吗?

  神是怎么形成的呢?

  人是父母生出来的,那么神是神的父母生出来的吗?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茶茶也答不出来。

  “哎呀这种事情……没有一个神亲自回答我的话,我也是不知道的吧。”

  在开始说话后的某一天,阿缘如此问了茶茶。

  “如果有见过神的人就好了……不过那些最高等级的武士大人们也一定见过的吧……织田信长大人绝对见过啊!你看他修了那么大的城堡……他可是说要让所有人都信仰他的伟大的人呀!如果是那位大人,一定是见过神的!”茶茶说起这回事的时候很高兴,还手舞足蹈了起来。

  还是无法理解。

  但是……

  阿缘想。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话……

  不……

  兄长大人就是我的神。

  阿缘从那一天,从阿严打开他房间那扇永远紧闭的“门”开始,就这样认定道。这个信念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无论岁月过去多久,无论生命逝去了多少……他都认为,兄长大人(阿严)就是他的神。

  嗯嗯,这一点是绝对不会错的!

  即使世界有错,他也不会有错!

  ……

  兄长大人什么都会。

  无论是和人交流还是做任何事情,他都能够处理得很好。

  不像我(阿缘)。

  阿缘(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阿缘)什么都不是。

  兄长大人是太阳,是星星,是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情。

  好希望以后变成兄长大人那样子能干的人……

  这是一个目标。

  也许变成那样子的人,就会受人欢迎了。

  ……

  总之,无聊的时候,阿缘会想到这个。

  想到这个的时候,他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溢出微笑。

  紫夫人若是在阿缘请安的时候发现他这么笑了,就会用很矜持的笑容来回复对方。

  “阿严真是一个好哥哥啊。”

  她总是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她和阿缘两人之间简短对话的终句。

  ※

  这世界好悲伤好可怜好无助……

  睡觉的时候,发呆的时候,只要一刻注意力不在刀上的时候,脑子里面都会涌出这样的想法来。

  好像生活在冰雪世界当中。

  阿严觉得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十座地狱里燃着火焰,岩浆滚滚地灼烧。

  这个世界好可怕。

  只要一想起阿缘,阿严的内心就会被这样的东西所占据。

  无法呼吸了。

  无法动弹了。

  仿佛自己成为了一只别人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在听到阿缘第一次说话便讲得很流利的时候,阿严震惊得丢下了木刀。

  在看到阿缘用连续的四击将自己无法触碰到的剑术先生轻易地击倒之后,哎呀感觉自己鼻腔里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来。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为什么他能够这样子?

  阿严至今为止也无法理解阿缘口中所说的那个“完全透明的世界”。

  他们两个明明是一起出生的双子,为什么他看不到阿缘能够看到的世界。

  嫉妒之心已将这个七岁的孩子完全灼烧。

  对于他来说,阿缘已经从「弟弟」变成了魔鬼,变成了夜游神,变成了一切代表恐怖的东西。

  他(阿缘)好厉害。

  阿缘(他)好强大。

  宛如被神宠爱的孩子。

  ……

  在发现对方能够轻易学会任何事情之后,阿严便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阿缘用那支粗糙的小笛子吹出了优美的曲调。

  阿缘用一堆白沙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城堡。

  阿缘在一天之内就背会了父亲要求他(阿严)在一个月内要背会的书。

  ……

  完完全全的神童。

  阿严一直以来觉得什么都做不了,一无是处的弟弟其实哪里都比他优秀。

  他才是落后的那一个。

  他才是会被舍弃的那一个。

  ……

  “阿缘,你能,教我一下你上次的动作吗?”怀揣着巨大的面对弟弟的恐惧,阿严如此轻声询问道。

  阿缘的红眼睛很大,就像是落日时那个被染得深红的太阳。

  “好啊。”

  也许是为了照顾不同于自己的、「弱小的」哥哥的缘故,阿缘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放慢了来的。

  阿严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记住了。

  他记住了。

  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了。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阿严像阿缘那样松散地握着刀。

  冷静……回忆他的动作。

  调动所谓的呼吸、肌肉和血液……

  “啊!”

  刀出去了。

  然而刀并不是被挥出去的,而是被甩出去的。

  阿严抱着自己的手臂倒在地上,他的五官因为巨大的疼痛而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简直痛到无法让意识清醒过来。

  阿缘手里的笛子垮啦一下掉到了地上。

  “兄长大人……兄长大人?!”

  好痛……好痛啊。

  阿严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断掉了。

  可是比这份断裂的痛苦更加严重,更加令他悲伤,令他绝望的东西——为什么我不可以啊?

  为什么我做不到他那样子轻松地挥出那般凌厉的一击?

  眼泪从阿严的眼眶里面溢了出来。他倒在地上,捂着胳膊,像个被世界、被自己所遗弃了的可怜小孩。

  阿缘的脸近在咫尺。

  阿严只觉得,对方额头上的那块恐怖的红色斑纹,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