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凌归来的莲花坞,似乎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无论他在兰陵是多么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玄门宗主,但回到了云梦,他依然还是那个大家宠爱的小公子,可以带着蓝思追蓝景仪仙子满莲花坞乱窜,可以毫无顾忌直接跑到厨房要点心吃,多么恣意妄为也不会有人责怪。尽管隆冬时节,寒风凛冽,但根本影响不了三个年轻人,景仪的伤也不是大事,药师敷了药以后立刻就活蹦乱跳。三人在莲花坞玩够了,又去了镇上,直至晚饭后才兴高采烈回来。江澄特地嘱咐侍从,偷偷给金凌多塞了些钱,不让他在蓝氏两个小子面前输掉面子。

  不过事实上,他也没空管金凌了。

  忙碌了一天,把一些年前必须解决的问题交付给各主管之后,江澄才有空去看看金凌,然而到了金凌在莲花坞的房门外,却被告之金凌已睡了。想必是玩闹了一天累坏了。仙子倒是呼哧呼哧跑出来迎接他,江澄摸了摸仙子的头,示意它别吵到金凌,便回身往自己卧房走去。

  还没走出多远,就见主事突然神色匆匆走来。

  “宗主,你昨天交代的事,有消息了来回报了。”

  江澄脸色一暗,迅速带着主事回到自己私室的书房,确认了接下来的对话没有人会听到后,才转身问到:“如何?”

  “探子回报,姑苏那边,确实大有古怪。”

  “怎么了?”江澄心头微微一紧。

  “先是临安艾氏,探子去探查时发现,临安艾氏,已经无声无息,被蓝氏控制了。”

  江澄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临安艾氏仙府被高耸白壁包围,寻常百姓本来就不得接近,但探子发现虽然从外看平静无事,但这一日,从临安仙府出入的,没有一个本家人士,全是白衣缓带的蓝氏弟子!就连守门之人,虽然外部站着的是艾氏修士,但内里,其实是蓝氏门生在看守!”

  “那云深不知处如何?”江澄迫不及待问道。

  “云深不知处倒看起来无事,进出正常。探子无法深入,但在山下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

  “蓝氏的蓝启仁老先生,在闽地有一位至交故友。那位故友今日来看望蓝启仁。但却听说蓝启仁闭关了。”

  闭关?蓝启仁怎么会突然闭关?在蓝曦臣可能迎娶一位地坤的当口?

  “更奇怪的是,”主事继续报告道,“以那位故友和蓝启仁的交情,若是蓝启仁闭关,泽芜君也应该露面,但是据说昨天招待他的是一位旁系亲眷,既没有见到蓝启仁,也没有见到泽芜君。蓝氏家规雅正守礼,这般怠慢客人实是非常罕见。”

  江澄沉默的拧紧了眉头,这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让主事退下以后,江澄靠着窗户,难掩心中的震惊,不安和疑虑。窗外的风啸正密,从窗户远远可以望见他当初拒绝蓝曦臣的廊桥一角。那日回去以后,蓝曦臣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控制献上地坤的艾氏?为什么不出来迎接贵客……难道、难道……

  难道根本没有什么地坤?是艾氏以地坤为借口,刺杀蓝曦臣?

  江澄忍不住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怎么可能是异想天开!?在他刚刚召开的清谈会上,明确要求各修仙世家对待伽芙蓉必须毫不妥协绝无宽恕,而最支持他强硬态度的,就是蓝曦臣。若艾氏就是伽芙蓉的种植者,那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加害于蓝曦臣。

  担忧随之变本加厉。他不知不觉再度望向那座廊桥,却被那上面立着那个白色身影吓了一跳。

  蓝曦臣!!!?

  他噌的一声站起来,带着一丝惊喜的盯着廊桥,然而待他站定细看,廊桥上却是空无一人。江澄缓缓的回过神,然后突然抓起了桌上的砚台扔向墙壁,做工精巧却沉重的砚台重重的砸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巨响碎裂开来,一片片落在地上。

  “宗主!?”侍卫听到响动,紧张的敲响了门。

  “无事,你叫个人进来打扫。”江澄喘着气平复着心情,对侍卫命令道,然后拂袖走往卧房,关上大门。

  他受够了,短短几日,他的世界就被蓝曦臣搅得天翻地覆。不,或许从蓝曦臣不请自来出现在桐柏山之时,他就已经开始在破坏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稳固假象了。

  一阵晕眩又涌了起来,江澄倒在床上,痛恨的咬紧了牙。

  他要亲自去一趟姑苏,至少要确认蓝曦臣无事,这样他才能安心。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也不必让蓝曦臣看见,只要确认蓝曦臣没事,他就马上回来。

  就算拒绝,他也要拒绝得不留愧疚!

  那之后,就当做他从来不认识那个人,快刀乱麻,再也不去想他。

  江澄闭上眼睛。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了身换好衣服,别上三毒,和侍从交代了一声以后,就快步往大门走去。

  今天似乎又不是一个好天气,雪虽然停了,但天空灰沉得让人的心情都蒙上一层阴霾。因此门口那一个金黄色的身影很是显眼。

  那是一个金氏门生,江澄对他有点印象,因为在金凌的侍从中,他最为削瘦,两只眼睛大得跟铜铃似的叫人不舒服。

  “江宗主。”

  那门生一看见江澄出现,就急匆匆过来行礼。

  “什么事?”江澄皱起眉头问。

  “我是来接宗主的。”金氏门生低着头说,“宗主的乳母,昨天夜里意外去世了。按金氏礼规,宗主应该亲身慰问。所以我来通知宗主速速回去。”

  金凌年幼丧母,金氏和江氏都为他请了乳母,按礼节,乳母去世,他也理应探望。

  江澄点点头:“我派人去通知金凌。”

  “江宗主。”金氏门生面露难色,“已经请了贵府的弟子为我通报了,但、但是……”

  “但是什么?”江澄冷冰冰的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说!”

  金氏门生躬身说道,“但是贵府的弟子告诉我,我们宗主,和蓝氏那位名叫蓝思追的公子去了江氏的祠堂,他们不敢打搅。”

  “什么!?”江澄惊愕的盯着他,金凌去祠堂也就罢了,带蓝思追去做什么?

  “实是情况紧急,若宗主回去晚了,怕那些老古董又要给宗主说教。”金氏门生为难的说,“能否能请江宗主破例,派人为我通报一声?”

  江澄听了,沉吟了半晌才说:“你在这等着。”

  转身走向祠堂的江澄,没有看见身后的金氏门生,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祠堂就在莲花坞的深处,一座黑色的八角殿。江澄曾下令任何人没有他的允许,不许进入。当然,金凌一直不在这“任何人”的范围内。祠堂内不仅有灵位,还有一间密室,存放着故人生前一些特别的遗物,里面自然也有阿姐的,因此江澄从来不禁止金凌来这里。

  仙子安静的趴在祠堂的台阶上,看来金凌果然在此。仙子从小就被金凌教育不允许在祠堂吵闹,因此看到江澄来,也只是站起来摇着尾巴。江澄推开了大门,阴冷的祠堂内,只有长明烛发出昏暗的光芒,照着一排排灵位上金黄的字,但空旷的屋子内空无一人。

  他们在密室?密室只有江澄和金凌能带人进去,江澄的眼皮不自觉的动了动,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祠堂内的密室,在角落一副普普通通的清明落雨图中,江澄以手抚图,一道光芒从他的手掌迅速的扩散开来,眨眼功夫就成了一道门的形状。

  “金凌,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他跨过那扇光门,进入了许久不曾来过的密室。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好像一道落雷劈在他身上,让他呆立当场。

  金凌与蓝思追确实就在密室里面,但是他们衣衫不整的拥抱在一起,两人的嘴唇紧紧的胶合,大胆而火热的拥吻着。哪怕是傻瓜都可以看出来,他们并不是什么挚交好友,而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舅、舅舅!?”金凌最先发现了江澄,立刻推开了蓝思追,呆然无措的喊出了声,通红的脸上尽是惊慌和恐惧。

  蓝思追的身子也猛地一颤,抬头望向江澄,但他只见到一道炫目的紫光袭来,身子立刻一阵剧痛飞了出去,伴随着金凌的尖叫撞在墙上,把挂着遗物的架子砸得粉碎,东西全部哗啦啦掉了下来。

  “思追!”

  金凌立刻扑了上去护住蓝思追,用身子挡在江澄和蓝思追中间,以防江澄再给蓝思追一鞭。紫电这种品级的仙器,江澄要是下狠手,用不了几鞭蓝思追就没命了!*1

  “金凌,滚开。”江澄一步步走向他们,脸上是金凌也从未见过的森然狠厉,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是犹如厉鬼一般阴鹜恐怖,连金凌也如坠冰窟,忍不住发起抖来。

  “姓蓝的,”江澄抬起头,用已化成鞭形的紫电指着蓝思追,“你对金凌做什么?”

  “舅舅!”金凌第一次面对这般盛怒的江澄,觉得双腿都在微微颤抖,“舅舅,不关他的事,我,我是自愿的。”

  “自愿的?”江澄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表情更加令人战栗,“你才多大,懂些什么?”他又望向蓝思追,“姓蓝的我警告你,别学你们蓝二那一招,金凌是什么人别说你不知道,你是安了什么心来勾引他?”

  “舅舅!我说了是我自愿的!”听到江澄辱骂蓝思追,金凌立刻驳斥道,却被江澄冷冷一句“闭嘴!”堵住了嘴。

  此时蓝思追已经起身,下跪在了江澄面前:“江宗主,我知是我对阿凌无礼,但我并无任何勾引戏弄之心,我对阿凌,乃是真心实意,绝无半点虚假。求您成全!”

  “真心实意?”江澄冷笑一声,紫电又呼啸而出,竟是有灵性一般绕过金凌,又在蓝思追身上狠狠抽了一遍。尽管蓝思追已是咬紧牙关忍耐,但那疼痛还是让他忍不住小小的哀叫一声。

  “舅舅!”

  在金凌哀求一般的惊呼中,江澄毫不犹豫的又是一鞭:“你若是真心实意,就该为金凌想想!他是什么人?他是兰陵金氏的宗主!若是被人知道了他与你行这苟且之事,他这个宗主还做得成吗?啊!?”

  蓝思追垂下头,咬牙不说话。但是站在一旁的金凌,却朝江澄仰起脸来。

  “为什么我和思追在一起,就做不成宗主!?”金凌挡在思追面前,朝江澄吼道,“我们真心相待,难道不比我爷爷那种四处留情祸害子孙的宗主强得多!?再说了,什么仙门宗主,什么百家之首,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谁爱做谁做,我才不稀罕!”

  “阿凌!你怎么能这么说!”蓝思追出声制止他说下去。江澄的脸色退成了青白的颜色,愤怒的火焰从眼底燃起,握着紫电的手甚至可以看到缠绕的青筋。

  “你再说一遍!”江澄咬牙切齿对金凌说道,“就为了这个小子,你连家主都不做了?”

  金凌毫不退缩的面对江澄:“我喜欢思追,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那这个宗主我也不做了!”

  “好……好啊……”江澄只觉得热血突突的往头顶上涌,“那我就先结果了这小子,再带着你去姐姐灵位前谢罪!”说罢便一把推开金凌,毫不留情往蓝思追身上抽了好几鞭。蓝思追一动不动,任紫电抽打,虽然咬紧牙关,聚起全身灵力抵御,却也不敌江澄下的狠手,呜哇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思追!”金凌一看思追被打得吐血,也顾不得其他了,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江澄挥舞着紫电的手臂,“舅舅!你冷静一点别这样!”

  “滚!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江澄怒吼道,眼底的狠戾让金凌心底萌生出了巨大的恐惧,舅舅是真的对蓝思追起了杀心。

  “舅舅!舅舅!”金凌慌不择路的喊到,“魏无羡说过思追小时候还抱过你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阿凌!”蓝思追失声喊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江澄低头看着金凌,缓缓问到:“你说什么?魏无羡说了什么?”

  “不……没有……呃……”金凌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被江澄阴沉沉的一问,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出口。

  “魏无羡怎么会知道你小时候的事?你是什么人?”江澄见金凌不肯说,把逼问的视线投向几乎跪不住的蓝思追,“说!!!”

  “舅舅……”

  “你闭嘴!”

  蓝思追心知,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只得撑起身子,在江澄面前跪好。

  “江宗主,”蓝思追狠下心,抬起头直面江澄,“其实我是当年,被魏公子救上乱葬岗的温氏后人,围剿乱葬岗后,我被含光君带回云深不知处养大。魏前辈无意中和我说过,我幼年时,你曾经上过一次乱葬岗找他,那时我抱住了你的大腿。”

  “你是……温氏……”

  江澄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成了愤怒的红色,他转头看着金凌:“……你也知道?”*2

  金凌点点头,仰视着江澄的眼睛却充满了对蓝思追的信任:“但是思追和其他那些温氏不一样的!他那时那么小,他从没有害过我们啊舅舅!”

  “不一样!?”江澄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那阴鹜的笑容里包含了切骨的痛苦和恨意,“你告诉我,杀了你父亲的是谁?”

  金凌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干哑的说到:“……鬼将军,温宁。”

  “魏无羡是为了谁,大闹不夜天害死你母亲的?”

  “……舅舅……”金凌几乎说不下去,跪倒在地摇着头,“那和思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江澄偏着头,看了一眼蓝思追,“温宁是你什么人?”

  蓝思追闭上眼,苦涩的开口道:“……是我的表叔父。”

  “所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没有关系?”江澄扯着嘴角笑了笑,“难怪我觉得奇怪,那鬼将军怎么不跟着魏无羡,天天跟着你们一起夜猎了。”

  “舅舅!”金凌失控的喊到,“鬼将军也在观音庙救过我们,你忘了吗!?我……我也无法原谅鬼将军,但思追、思追他真的和那些过去没有任何关系了呀!你凭什么,凭什么把这些错也怪到思追头上啊!”

  “凭什么!?”江澄也朝金凌怒吼道,脸上的表情犹如恶鬼修罗,“凭他们温氏害死了你的外公外婆,你的父亲母亲!”

  “那也不关思追的事!”金凌突然跃起来,抱住了蓝思追,“你今天若真的要杀思追,那干脆就先杀了我!”

  “好……好啊。”江澄气得几乎喘不过气,脑袋嗡嗡作响,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疯狂的灼烧着,“你要嘛现在就给我起来,要嘛你从今天起就没有我这个舅舅!”

  蓝思追赶紧想把金凌推开,但金凌紧紧的抱着他咬着牙动也不动。

  江澄点点头,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了颤抖的声音:“看来……这么多年我是白养你了。”

  说罢,紫电一挥,鞭子缠住了金凌的腰,猛地将他从蓝思追身上甩了出去。

  “阿凌!”蓝思追还没来得及伸手拉住金凌,闪着耀眼光芒的鞭子,就接二连三抽在了他的身上。“——呃啊!”

  以蓝思追修为,根本抵御不了紫电。金凌只听得一声哀嚎,一抬头,却发现蓝思追已经倒在地上,而江澄双目赤红,满脸杀气,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

  金凌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待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抓起掉落在他身边一柄长剑,站在江澄身后猛地朝他挥去,

  沉重的剑柄在砸中江澄后脑的一瞬发出了一声钝响。

  “金……凌……”

  江澄难以置信的回过头。

  剧痛从脑后炸裂开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后颈流进衣领里,江澄努力想稳住身子,却天旋地转跪倒在地。

  金凌微张着嘴,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凶器,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舅舅……”

  “你……”江澄目眦尽裂,用满是血色的眼神盯着他一手养大的外甥。汹涌的呕吐感让他无法继续把话说下去,视线在猛烈的摇晃,然后被猩红的血液遮掩,只能勉强看到那金色的身影后退一步,然后绕过他去扶起躺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两人搀扶着往外逃去。

  耳边的轰鸣越来越响,仿佛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密室中被放开了无数倍。江澄想要追出去,他必须把金凌追回来,否则……否则……

  但是他的双腿就想没了知觉一样,根本稳不住他的身体。

  他向前倾倒在地上,剧透从后脑扩散到全身,他死死盯着金凌消失的方向,但四周的景色逐渐被黑暗笼罩,只有自己滴落在地面的血液格外鲜红刺目,似乎有无数幽灵在他头顶盘旋尖叫,而他也被它们疯了一般拖曳着,摔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