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苍俏】菩提>第7章 【章七】

  妖、魔两族联军攻势来得猛烈,但北冥觞所统帅的鳞族军队也并非没有防备。刀戟相交,短兵相接,数万兵士呈排山倒海之势自界碑两侧不断涌来,不做多时便胶着一线。甲戈铁划之音层叠而起,带起血雨淋散,混入徐徐海风之中,将空气都染成一片血锈独有的腥咸。冷铁嗡鸣与厮杀壮吼交融,声声烈烈,荡于暗沉穹宇下,显得格外悲戚壮烈。

  俏如来未与飞渊一行奔赴前线。他受北冥觞所托前往村落协同疏散,安抚民心,而后随兵士返回驻地,寻药找水,帮着随军医师照顾不断送回后方的受伤军士。苍越孤鸣则仍是伴于俏如来身侧,外界局势紧张,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紧随着白衣僧人在军帐间来回穿梭,不曾有半分懈怠。

  ——这伤口……

  苍越孤鸣凝视着某位士官身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陷入沉思。

  这伤并非一道,而是分为三纵,自那人肩骨斜下,及至胸前,裂口并不平滑,显然非是以冷铁砍就,以苍越孤鸣看来,这更像是……兽爪所伤。

  而普通兽类趾爪并未有如此之大,且创口处隐有令人不悦的气息传来,故而这伤,只怕是妖族之人的杰作,而西苗有辅政王族与股肱重臣主持大局,自是不会主动与魔族勾连,共犯人界,所以这只怕是……

  ——东苗。

  思及此处,苍越孤鸣心下一沉。

  他心中的这番猜想,几乎是立时便得到了应证。

  前方消息传来,两族联军乃是由妖界东苗与魔界凶岳疆朝组成,两国之主更是亲征前线,大有此战必破鳞族之意。

  ——祖王叔。

  苍越孤鸣默声一叹。

  ——你仍是不曾放弃。

  ※

  妖、魔二界,皆非一统。其中,妖界有东苗与西苗划分而治,魔界则有修罗国度、凶岳疆朝、幽暗联盟三足鼎立。

  东苗之主竞日孤鸣先前乃为西苗之主苍越孤鸣父辈,若论资排辈,苍越孤鸣也应称其为“祖王叔”。在妖界分裂前,竞日孤鸣为苗疆“北竞王”,受皇室供养,享至高尊荣,连前任苗王都对他毕恭毕敬,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是这样的竞日孤鸣却暗藏祸心,于数千年前发动叛乱,设计戕害当任苗王颢穹孤鸣,逼走王子苍越孤鸣,谋权篡位,顺利称王。然则世事无常,竞日孤鸣称王不过短短十年便被返回妖界的苍越孤鸣逐下王座,流落出逃,苍越孤鸣心中念情,不忍赶尽杀绝,便也任由其落于民间,不再追剿。

  可昔日“北竞王”并不安于现状,野心仍在,权念依旧。他行至妖、魔边界,于一处险要之地纠集旧部,自立为王,号为“东苗”,与苍越孤鸣所率西苗并鼎而立,将妖界一分为二,持续数千年。

  然东苗势微,在与西苗角力的数千年中始终处于下风,虽不至消亡,可若要一统妖界,则就可谓是痴人说梦了。故而都为谋求妖界一统,东苗不得不寻援外界,与魔族合作。竞日孤鸣亲至凶岳疆朝,与其主应龙师定下协议,约定东苗助其进犯人界与鳞族,扩大凶岳疆朝的版图;凶岳疆朝则在大业成后,助东苗进攻西苗,一统妖界。

  可无论如何,无论是竞日孤鸣亦或是东苗军士,皆是与他血脉相连、根出同源的妖族之人。

  ——真的要再度刀兵相见么?

  苍越孤鸣望着前方战火纷起的方向,双眸晦暗,心绪不宁。

  ——此回只怕是,不会善了了。

  ※

  战事吃紧,局势胶着,前线战况愈烈,伤亡也越来越多。鳞族伤员频频送回后方驻地等候治疗,俏如来也是忙得脚不点地,原先整洁干净的僧袍下摆此刻也是布满灰尘。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主动担起协助治疗的任务,一会儿为医师送来干净的白布与药剂,一会儿又为受伤的兵员送去水与食物,忙前忙后,几不得闲。

  他将眼前的惨烈场景尽收眼中,眉目间是担忧与悲悯掺杂的复杂神色,金眸若水,流淌而出的尽是佛家壮圣的一脉慈悲为怀。

  苍越孤鸣仍是伴在他左右,他望着俏如来额间密布的汗水与满目忧色,心下喟然一叹——

  他终究还是那个俏如来,他也终究是有着一副悲悯天下的佛者心肠。

  俏如来有心照拂,但终究是力气有限,连番忙碌了大半日,连饭也顾不得吃,只弄得自己形容疲惫,满脸的倦色是怎样都遮掩不住。他这般辛苦,驻地军士亦都看在眼里,军医怕这位太子请来的贵客就此倒下,便连忙劝阻他去小憩便可,莫要弄垮了身子。俏如来本想谢绝此番好意,但开口瞬间便觉一阵眼花,似是真的力竭体虚,不能再支持下去,于是他便也不再推辞,在苍越孤鸣的陪伴下回到自己的营帐,手里拿着才送来的一碗热粥,慢吞吞地吃着,双眸半垂,似有所虑。

  温食入腹,气力似也回复了不少,俏如来坐于凳上,那些满身血污、命悬一线的惨烈场景又好似浮于眼前。那仿若地狱般的场景他只于书卷中读过,此番亲眼得见,更觉心痛如绞,只感杀业不休,罪孽不止,浮屠未竞,何处才是极乐?

  他想得出神,神情亦是肃穆。苍越孤鸣见状便从一旁衔来一块白色手巾放在他手边,狼吻轻柔蹭了一下俏如来尚且冰凉的手背,喉间低吟一声,安静趴坐在他脚边,尾尖搭在了灰扑扑的僧袍下摆上。

  心知是自己这般模样让对方心生担忧,俏如来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才像如往常一般轻抚苍越孤鸣头顶,便忽而感到怀中一直发热的菩提子温度骤升,几乎到了烫人的程度。他忙将菩提子自怀中取出,只见菩提淡光闪烁几下后便逐渐变得耀眼,内中两颗光芒尤甚,且光耀频繁,似是有所感应,亦是有所指引。

  这异象,这情境,何其熟悉?俏如来将菩提子纳入掌心,低头对上苍越孤鸣双眼,微一颔首,一人一狼同时站起,顺着菩提子的指引,出了营帐便向前线而去。

  路有白骨埋沙场,江海染血尽波涛。俏如来依光芒所指穿梭在一片狼藉中,妖、魔、鳞三族亡者混杂,土地被染成暗色,鞋履踏上都会带起一阵稠浓的血腥锈气,一丝一缕都在讲述着战事的惨烈与不可挽回。

  俏如来不由得担心起北冥觞与飞渊来。而此时菩提热度不减反增,烫在掌心,亦让他心生烦乱,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如此番炼狱图景一般,亦是不可追挽。

  想到这里,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但当他们赶到时,却是为时已晚。

  ※

  应龙师阴险诡谲,擅用咒术,能操控尸体。凡亡故之人,不分敌我,皆可受术法操控成为“尸兵”,唯应龙师之命行动,不惧刀剑砍杀,甚是可怕。此番战斗,双方伤亡皆是惨重,战场尸横遍野,却给了应龙师最大的发挥空间,随着战争的进行,妖、魔联军兵力愈发壮大,而鳞族可用之兵却越来越少,逐渐陷入势单力薄的危险境地。

  北冥觞与飞渊虽武艺高强,但长时间的轮番战斗损耗了不少体力,且许多在先前血拼中战死的鳞族兵将也受应龙师所控,转而与联军一道攻击北冥觞等人。北冥觞二人虽知晓眼前与自己刀兵相见的鳞族人是无意识的“尸兵”,但心下仍是不忍,几次留手后身上凭添了不少伤口,鲜血留下,沁了华服战甲,也加快了气力的流失。

  敌我无法分辨,前一刻与自己并肩奋战的己方战友下一瞬就可能化为夺去自己性命的修罗厉鬼,鳞族大军人人自危,心中惶恐不安,不知眼前的同族到底从属与战场的哪一方,厮杀起来也就愈发拘束。战局每况愈下,鳞族大军兵员骤减,竟是渐渐不敌联军之势,节节败退。

  应龙师瞅准鳞族士气颓萎的那一瞬,飞身入局,掌聚应龙之力,瞅准飞渊露出的背后空门,全力拍出,势要夺了这搅局之人的性命,控住这手握道域神兵之人,为凶岳疆朝的开疆扩土增加一员实力不俗的前锋战将!

  飞渊感到背后袭来的凛冽杀气,她想躲避,但连番战斗让她体力近乎于无,双足仿佛灌了铁水,打着颤地立在原地,连半寸都无法挪开。少女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聚了十成应龙之力的枯瘦铁掌向自己拍来,心中复杂情愫骤忽泛起,画面流水样一一闪过眼前,最后顶格的那一幅,是北冥觞对她露出笑意时,眼角散出流光溢彩的鲲鳞。

  记忆中流过的光华忽地仿佛变成了现实,飞渊只觉眼前掠过一道蓝白交错的身影,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得一声无奈轻叹,伴随着戏珠碎铃的声响,一并将她抱在怀里,独属那人的熏香气扑面而来,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她在错愕的瞬间便在那香气中闻到陡然变浓的血腥气,双手下意识搂住护住自己的人,干裂染血的双唇嗫嚅几下,断续词句间,满是不可置信的恍然与恐慌。

  北冥觞在五脏六腑的揪痛中依稀听得,被少女声声呢喃而出的,是只有她才会唤的“阿觞”。

  害怕失去的、惶然无措的、心心相系的,一字一句重复的,都是“阿觞”。

  他还想回应她,对她笑一下,与她说自己没事,可开口之间带出的,却是朱红艳丽的血,大片大片的,仿佛妖冶夺命的黄泉之花,开在嘴角唇边,堵住了海境太子想要说出的话。

  .——让她担心了啊……

  北冥觞只觉心口一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俏如来与苍越孤鸣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北冥觞以身为盾,硬抗应龙师一掌,而后抱着飞渊吐血晕厥的情景。

  苍越孤鸣一步上前,率先释出强大妖气镇住蠢蠢欲动的联军诸兵。它四爪压低,耳尾俱耸,露出口中森白獠牙,喉中低吼不断,尽显狼兽凶狠。那双泛着幽蓝寒光的眼逐一扫过联军诸人,而后又在某一点定住,杀意膨胀间带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与威严,逼地应龙师等人竟半步也不得上前。

  俏如来趁此时机跑到飞渊身旁,一手搀住飞渊打着哆嗦的手,一手帮着扶起仍有鼻息的北冥觞,在周围残存的鳞族亲卫帮助下,成功帮助飞渊与北冥觞脱离了前线战场。

  临行前他回过头去,看见的是孤身与联军对峙的苍越孤鸣。俏如来心下担心,但身旁气若游丝的北冥觞同样令人挂怀,几下思量,终是下得决心,略一咬牙便带着二人向后方而去,只想着将众人交付给援兵后便折返回去。

  他不能留苍越孤鸣独自面对如此险境。

  他定要回来找他。

  好在鳞族援兵赶来得及时,还有军医相随,俏如来将北冥觞等人托付给鳞族士兵后便要返回去寻苍越孤鸣。他态度坚决,一反平日里温和好言的样子,三言两语便推拒了飞渊与军士们的挽留,握紧腕间佛珠,起身沿着来时路径折返回去。

  怀中菩提仍在发热,但俏如来对此却已无暇顾及。他心急如焚,心中所思所念皆是孤身断后的苍越孤鸣,他生怕此番回去看到的是他奄奄一息的身影,他今日已见过太多鲜血与苦难,他不想再见到更多的淋漓鲜血,不想再听到更多伤痛之人发出的哀鸣。

  僧履频迭,焦土零落,俏如来跑过狼藉满布的战场,心中的焦急与担忧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口中梵音萦然,声声祝语弥散,一字一句皆是为了同一个……

  ——苍狼。

  不出多时,记忆中那焦黑于战场边沿的参天枯树就在眼前,俏如来认得这是他们方才临别之所,心中一阵宽慰,脚步更迭地急了些。眼前人影绰绰,却不似方才重兵压境之数,他虽疑惑,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想快些绕过前方一处蔽天嶙石,好让他见得心中所念安然无虞。

  只是在他刚跑至巨石处时,便听得石后传来了一句——

  “小苍狼,想不到你不在西苗的这些年,竟是陪在一个人类的身边。”

  俏如来停了脚步,双眸微睁,那一声“小苍狼”唤地极为亲密,但说话之人的嗓音他先前从未听过。莫非联军之中,有苍狼的故人?

  正在疑惑时,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俏如来屏气凝神,悄声窥听。

  “祖王叔,想不到你会与魔族联手。”

  “若不与凶岳疆朝合作,小王又怎能达成一统妖界的夙愿呢?”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几声,声音悦耳,暗含谑意,“你说对么,小苍狼?不,还是应该叫你——”

  “西苗王,苍越孤鸣。”

  ——西苗王……苍越孤鸣……苍狼……?

  那人含着笑音的话落到俏如来耳中,却仿佛钟鼎沉响,荡于脑中,声声绕绕,似是敲开了一层隐秘的壳,细纹碎开,伴随裂痕出现的,是他此生最不愿想、亦曾觉最不可能发生的一个念头。俏如来心绪激荡,足下一错,履下枯枝陡断,发出一声清脆轻响,打断了石后二人的对话,也暴露了自己匿于此处的事实。

  苍越孤鸣缓缓回头,眼中映出俏如来如雪般澄澈的衣衫片影,心底弥漫开莫大的惊诧与无措。或许是他过于全身戒备眼前之人,亦或是战场上纷乱烦杂的血腥与气息扰乱了他的感知,他未曾发觉俏如来已在附近,甚至是在声音发出时才隐约嗅到浅淡的檀木清香。

  心中慌乱如潮水般涌上,经年隐瞒的真相与秘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被骤然揭穿,苍越孤鸣只觉慌张,他望着俏如来的那双灿若暖阳的眼,一时不知应如何辩解,也不知如何解释。

  ——他听去了多少?他都知道了么?

  西苗之主心怀惴惴,站与立皆是不安。

  “哦?这位……”穿着棕金色毛氅的青年嘴角微噙,上下打量着俏如来,他神色倨傲,行止矜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王族贵气。他似是对俏如来的出现甚是满意,鹅蛋尖儿似的下巴微点了两下,继而言道:“初次见面,小王竞日孤鸣,是这位……”

  他刻意停了一下,手指点了点对峙于身前的苍越孤鸣,慵慵倦倦地续道:“苍越孤鸣……的祖王叔。自然,你也可以尊称小王为‘东苗王’。”

  竞日孤鸣说完后便噤了口,带着些看好戏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狼,神色轻松惬意,仿佛挑起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苍越……孤鸣?”俏如来喃喃咀嚼着这一陌生的称谓,看向眼前目露颓色的狼兽,只觉得无比陌生。他脑内乱作一片,思绪如乱麻般搅杂,理不出一个明晰的头绪。那些与眼前狼妖相处的点滴历历在目,犹自清晰,却又在此刻似是被蒙上一层影绰的雾,迷离朦胧,似真也似幻。这真实与谎言的交杂让他困惑,这真相与假象的交织让他迷茫,他忽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记忆中的苍狼,也忽觉自己什么都看不透,包括对方的真心。

  苍狼、西苗王、苍越孤鸣,哪一个是他,亦或是都是他?他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到底对他……还瞒去了多少?

  他为何要骗自己?

  他为何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

  “苍狼……”俏如来向前迈了一步,掌心按在胸口菩提处,轻声而问,“他说的,是真的么?”

  他又向苍越孤鸣靠近了些,掌下热度不减。菩提仍在发热,暖若春阳的温暖透过层叠衣物熨在手上、印在心口,却不能纾去四肢的僵冷与寒冻。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心中无比期盼对方轻言告知竞日孤鸣说的是假的,他只是妖界的苍狼,不是什么西苗王苍越孤鸣,他陪在他身边只是想守着他,并无什么其他念想。可他越是这般想,却越是清楚这都是假的,这一切侥幸念头皆来自于自己对对方全然的信任,信他不会骗自己,信他待自己的拳拳真心。可这信任在方才都被打散成雾气,影绰之间尽是迷离,他已然混乱,看不清真假,看不清实幻,他迫切渴望苍越孤鸣亲口否认掉这一切,好让他说服自己——他对我是真心的,他没有骗我。

  “苍狼,俏如来想听你亲口与我说。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俏如来握紧手中晶珠,掌心被硌得生疼。

  苍越孤鸣不言,也不语,甚至连对上俏如来目光的勇气也无。他心中浮现出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胆怯”的情感,让他无法去面对此刻情状。他讷于言辞,不善表达,此情此景更是无法言说,故而他以此番状似逃避的姿态别过眼,瞪着眼盯住眼前好整以暇的竞日孤鸣,再次投入全身心的戒备之中。

  殊不知他如此动作,却让俏如来的心在这一刹,如坠寒窟。

  “哈。”竞日孤鸣忽而一笑,狭长微挑的眼里矫出一种类于惊讶的神情,“诶呀,怎么?小苍狼竟是没有告诉过你么?”

  他神色无辜,好似全然不知这回事似的。但那抿起的嘴却是微噙,翘起的唇角却显出些讽刺的意味来。竞日孤鸣对上苍越孤鸣的眼,全然无惧眼前狼王散出的凛冽杀气,笑着说道:“他可是堂堂妖界西苗王,实力强大,雄霸一方,将占据妖界八成领土的西苗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说,还施以仁政,颇得人心,号称是妖族五千年一遇的至仁之君。妖界内乱时他失踪十年,音信全无,连回返妖界都是悄无声息。他归来之后隐于反抗军中积攒实力,在小王最松懈时给了小王致命一击,让小王不得不沦落逃亡,在妖、魔边界一隅苟延残喘。”

  “这真是好手段,好实力啊,你说……是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双眸上弯,神色悠然,那双琥珀蜜丸一样的眼里映出俏如来逐渐惨淡的面色,内里的欢愉与满意竟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去。竞日孤鸣就这样迈步走着,周身溢出的妖气随着脚步更迭而愈发浓厚,琥珀眼里染出依稀蓝光,瞳孔拉长,如缎黑发无风浮起,浅淡药香裹挟着稠浓血气直向俏如来扑来,似含千钧之力压迫于身,俏如来一时不差竟是被压制地向后退了半步,呼吸微滞,意识凝沉。

  那是源于东苗王的强大妖气,沉厚凝重,似是带着千余年来的积怨与绸缪。俏如来本为人族之身,常理而言应是捱不住这等妖气压制,理应当即失去意识,昏死过去。可出乎竞日孤鸣意料之外的是,俏如来此刻只是身沉不支,单膝跪地,双眸微沉,似是在勉力支撑,亦似是以一己之力抗衡王族之气。这让东苗王心生惊诧,却未显露面上。

  竞日孤鸣停在苍越孤鸣面前,眼里带着些探究望着半跪着的俏如来,眸光微转,忽而就想通了什么。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般微微一笑,而接下所说出的话却不似面上神色那般和煦温然,字字都似含了刀兵血刃,唇舌暗动,伤人于无形之间——

  “你难道没怀疑过,他敢只身行于人间,靠的难道只是他那拙劣的掩饰?妖族皆有妖气,人世间能人异士千万,怎会无人能够认出你身边这只狼是妖?”

  “妖界诸妖,唯有大妖才能自由收敛妖气。小苍狼能将妖气收纳近无,这等修为,可不是一般妖族能可比拟的。”

  “怎么?你难道真的以为,有这般能为的小苍狼,只是妖界一只的卑微小妖么?”

  “你真是……太天真了。”

  竞日孤鸣身形忽地一闪,人就轻巧越过苍越孤鸣,径自来到俏如来的面前。俏如来只觉意识忽地就被重力压住,眼前人景皆变得朦胧迷离,几要淡去。他似乎看到一只白若新瓷的手向自己伸来,带着药与血的气味,仿若自地狱而来,每一寸皆是危险。他心知应当躲开,但逐渐增强的妖气压得他身体无法挪动半分,只能看着那手逐渐靠近至咫尺不及的距离。耳边絮语轻轻,若魔音绕耳,挥之不去,一声又一声深深凿入心底:

  “他可是堂堂的妖界之主——西苗王啊。”

  “他怎么可能只是一只好心好意,单纯为了陪伴你而留在你身边二十余年的……普通狼妖呢?”

  那只手在即将碰触到俏如来时却停下了动作。俏如来慢慢偏过头,在视线昏蒙间似是看到有一人护在自己身前,身形高大,巍峨如山,让他觉得熟悉却又陌生、亲近却又疏离。

  他见那人紧紧捉住竞日孤鸣伸向自己的手,侧颜朦胧,不可明辨。那人身穿的玄紫衣袍华丽繁复,妖气震荡间将宽袖披风一道带起、上下纷飞。俏如来只觉身上重压骤然变沉,意识也愈发昏沉,仿佛就要散去,然他在这一片朦胧中却见得眼前人双眸明灿,深如幽潭,色若瀚海,亦是无比熟悉。

  那人眼光如刀,直直盯着竞日孤鸣此刻似笑非笑的脸,薄唇微启,嗓音低沉磁醇,落入俏如来耳里,熟悉地让他心生怆然:

  “祖王叔……竞日孤鸣,你,踩过孤王的底线了——”

  一言语毕,重压陡增。妖界双王的磅礴妖气在空中互相对抗冲击,带起余波阵阵,久不能散。俏如来被这突入而来的激烈对抗压得窒息,双膝跪地,汗湿肩背,大口重喘,却无法换来胸中半分纾然。他似是支撑到了限界,眼前景物已然全黑一片,身子发虚,四肢发软,在下一波妖气碰撞时彻底失了气力,软倒在地。

  在彻底晕去前,俏如来似是看到一双熟稔无比的蓝色双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触眼前的那双暗含愧疚与关切担忧的眼,然在意识消散前他所能抓住的,只有一片空泛无边的虚无。

  ※

  俏如来醒来,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

  在这五天里,战局突变。妖界西苗辅政亲王千雪孤鸣与魔界幽暗联盟大将西经无缺率大军赶到,以“除缴妖界叛逆”之名杀入战圈,助鳞族军队与联军对抗。妖、魔二界联军虽在与鳞族对战中占尽优势,但仍不敌西苗与幽暗联盟联军军势,受到重创,尽数败逃。应龙师在与西经无缺对战中身受重伤,领凶岳疆朝部众退回魔界;东苗王竞日孤鸣则在混战中失去行踪,其所领东苗残部四下溃散,尽数为西苗所虏,“东苗”一国,名存实亡。

  鳞族众人皆对千雪孤鸣与西经无缺感恩戴德,都说是因二人率军及时赶到,抢先重创联军将领,挽救了几成颓势的战局,才让人界与鳞族能够逃过一劫。

  然俏如来心知,鳞族众人所言并非全是真,重创应龙师之人是谁他并不知晓,但逼退东苗王竞日孤鸣的不应是西苗亲王,而是……

  西苗王,苍越孤鸣。

  他正想着,便听到帐门帘布被撩起而发出的扑簌声。俏如来回过头,首先对上的便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他看着苍越孤鸣走到自己身前,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如往常一般亲昵地凑至自己身旁。苍越孤鸣在离床一尺的地方端正坐下,尾巴搭在一旁,双耳微垂,眼光半错,不言不语。

  俏如来坐在床沿,双手捻着掌中那串白晶念珠,双眼带着些探寻的意味望着苍越孤鸣错在一旁的眼,半晌没有说话。他想从那双眼里读出些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但他在那两汪幽蓝中没有读出任何东西,哪怕是分毫能让他稍作释怀的情绪波动也无,平平静静,宛若死水。

  他这番情状,是谎言被破后的破罐破摔?还是底牌尽露后的异常冷静?俏如来不知,亦不想知。苍越孤鸣的平静无言让他心焦,不予辩解也让他失望。俏如来只觉往日的相依相伴皆是一场荒诞异常的笑话,自己将他视作至亲真心以待,换来的只是这二十余年的欺瞒与谎言。

  他为何隐瞒身份?他为何不实言相告?俏如来心如刀绞,太多的想不明与道不清纠缠一处,让他如嚼了口黄连在嘴里,口与心皆是苦涩难言。

  掌中晶珠坚硬硌手,怀中菩提热烫熨身,俏如来却无力顾及。他在身与心的煎熬中做下决定,十指扣紧,双眸微抬,开口言道:“西苗王何必屈尊纡贵维持兽形?不如恢复人身,方来得自在。”

  本是清亮朗润的声音此刻干涩一片,平稳无波,不带一丝情绪。俏如来将双手松开,交叠放再腿上,那晶石的珠子就绕在手间,用力攥握的动作让那念珠深陷皮肉里,硌得掌心都是一片生疼。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浑然不觉痛楚似的将手攥得更紧,眼却忽地垂下,凝视着掌间晶莹剔透的佛珠,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俏如来先前不知西苗王身份,行为逾矩,多有僭越,还请西苗王宽恕。俏如来日后定会注意身份,不会再行逾矩之举。”

  他口吻谦然,一口一个“西苗王”,一口一个“俏如来”,一句一句皆装作卑微谦下,像是低微到尘埃里。他虽这般说着,眉目神情却仍是平缓无波,一双绯色的睫半颤微垂,遮住望向苍越孤鸣的视线,也掩住了那双光华逐黯的眼。他似是要用谦卑疏离之语筑起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人族与妖族、平民与君王、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彻底隔绝拉远,从此江湖高远,再无牵连。

  俏如来将这段长话说完,胸中淤塞的那口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堵得心口愈发难捱了。他只觉眼眶干到发痛,眼窝尽漫酸涩,却也什么都流不出来,而那双手则是握得死紧,指尖微颤,关节都在泛白。他心知为何而出言伤人,也心知此刻形容如何狼狈与不堪,更深知此言一出覆水难收,伤人言如双刃刀,伤去眼前人的同时亦会伤了自己,但……他停不下来。

  他骗了他二十多年,却没有对此有一句解释。

  他给过他机会,他问过他真假,他想要听得他的亲口之言。然则对方予以自己的回应,尽是那令人哀然悲戚的沉默。

  那岑寂无言的静默所代表的,是什么?是承认竞日孤鸣所言?是不欲予他解释?还是觉得连辩解都多余?

  苍越孤鸣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却是最无法靠近的存在。

  他不是苍狼,或者说他是苍狼,却更是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是苍狼,是西苗王,也是将永存于天地之间的妖界之主。他有他的家国天下,亦有他的子民万千,但那万千子民之中,却独独没有俏如来。

  伤感与愤懑交织,无助与怆然融杂。俏如来只觉脑内思绪好似钻入一个无可转圜的死角,退不出,进不去,无法从这几欲没顶的阴暗情绪中全身而退。

  他闭上眼,经年相伴的过往历历在目,相依相偎的回忆此刻清晰无比,却又显得无比讽刺。俏如来以牙叩唇,痛楚锐如刀刃,瞬间割去心中涌起的半分涩然与软弱。他随即睁眼,以一种近乎空寂的眼神望着苍越孤鸣,字句轻缓,却如刀似刃,让说者与听者,皆是痛彻心扉:“俏如来一介凡人,实在不值得西苗王自降身份陪伴左右。俏如来不会去想西苗王此番白龙鱼服之举的目的,但俏如来却无法继续消受此等荣宠。”

  俏如来呼出一口气,随后抬起头,眼睛望着帐顶上的花纹,声音转微,细若蚊蚋。可他轻语虽若空絮,却难掩话语中满含的无力与恸然:

  “恩怨相抵,俏如来不求他愿,只愿从此山高水长,西苗王回妖界稳固疆土,俏如来云游四方践行因果,我们……便就这般散了吧……”

  他仰着头,耳畔听得衣料扑簌,亦听得脚步趔趄。他感受到手被包裹所带来的温暖,也感受到那人掌心满布的薄茧与未愈合的伤疤。俏如来低下头,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碧蓝涩的眼,他见得眼前青年双唇微颤,眉梢眼角满溢而出的,都是掩不去的震惊与绝望:

  “俏如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