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已经很久没喝到酒了。

  他的嘴巴很干,他能感觉到那上面枯起的死皮,有鲜血从裂痕中流进嘴里,咸咸的,和汗一样。

  他的喉咙有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他知道这是自己闷死前的预兆。

  这些日子以来,无数次他都看见了接引他的鬼差,有着冰冷潮湿的腐烂的味道,可是他又都活了下来。

  他又想起了周怀瑾,想到了那天他假扮成官老爷时候萦绕在心头的那种怅然若失。

  他想,你要是再不赶回来见我,咱们以后可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啦!

  这么想着,他面前好像出现了一道光,伴随着嘈杂的人的交谈声。

  陆小凤从没如此的渴望光明,至少他现在总算知道做一个瞎子是什么滋味了!

  他当然想活着,因为他还有一笔债没有讨。

  谁会欠一个穷光蛋的债?

  这笔债并不是钱债。

  那就更奇怪了,谁会欠一个浪子情债呢?

  当然是一个比他更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了。

  获救本来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情,但是当陆小凤走进来的那个白发道长时,竟然怒火攻心的晕了过去。

  周怀瑾一直守在他的床边。

  他信不过这里的人,即使来救陆小凤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而他目前表面上看还是最有动机一剑砍了他的人。

  但是面对周怀瑾用剑气划出来的那道鸿沟,没有一个人敢逾越。

  武当山有一个解剑池,所有人上山前都必须把武器解下来——无一例外。

  周怀瑾是乔装打扮上来的,随便扔了一把铁匠铺子买来的剑,连拿回来都不想拿回来。

  他尊重武当山的规定,所以他将琅琊放在荷包的空间里,并没有拿出来。

  谁说使剑招就一定要用剑?

  手中虽无剑,心中有剑亦可使。

  摘花片叶皆可伤人,那么一根柳条自然也能贯通剑气。

  木道人的袍脚被剑气削掉了一块,他并不生气,只是微笑。

  “小友何必如此生气?”

  周怀瑾道:“在他醒来之前,这条线就是规矩。”

  书里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因为天地看待世间万物都是一个态度,所以才有了共同需要遵守的法——王子庶人,皆要守法。所以周怀瑾真的就用这世间固定的法则当做人行事的标准,可是他发现,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们有感情,有私心,他们并不公平。

  王子犯法和庶人犯法终归是不同的,立场、身份、地位、关系……都会导致他们做出规则之外的举措,人的心是偏的,无论是往左偏还是往右偏,都是偏的。

  周怀瑾也是人,所以他的心自然也是偏的。

  他相信宫九的话,因为他本来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既然如此,他不可能放木道人接近陆小凤,即使他知道既然是他带头找人救的陆小凤,他就一定有所依仗——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有那么一两次的不讲道理。

  最后还是花满楼出面,微笑道我相信他们还是朋友,然后带走了面带担忧的众人。

  如果这里面还有谁可以值得信任,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花满楼。

  周怀瑾冲他点点头。

  陆小凤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并不想睁开眼睛。

  他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等待着全身的感觉慢慢恢复。

  首先他感觉到了自己被握着的手,细腻微凉,却叫他足够的安心。

  “如果你再晚来一步,陆小鸡就真的要变成一只死凤凰了。”

  他笑道,喉咙许久没接触到水,嘶哑异常。

  周怀瑾将他扶起来,挑挑眉:“还有力气开玩笑,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嗯?”

  陆小凤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水,突然偷袭似的亲了一下他端着碗的手。

  周怀瑾被他吓了一跳,拍了他的手一下,直接把剩下的水塞进他的手里,让他自己喝。

  都有力气干不正经的事了,想来端个碗也没什么问题。

  他走到门口,院子那道沟的外面守着一个揉肚子的小道童,此时已经临近黄昏,他因为被排挤所以被师兄们派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在这里从天亮开始守着,一直到现在,水米未尽。

  他倒是想走,可是看着那道据说是剑气弄出来的痕迹就忍不住后颈发凉。见到周怀瑾出来,吞了吞口水,张张嘴,什么声儿也没发出来,反而急得打了个嗝。

  周怀瑾原本还有点严肃的脸见到一个小小的少年也发不出什么脾气来,至少武当山这些人还是无辜的。

  他招招手,小孩跑到一半,停在剑痕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问道:“前辈有何吩咐?”

  一句话被他说得磕磕绊绊,而且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叫。

  周怀瑾清晰的看见他的耳朵红了起来,皱皱眉,他记得最开始守在这里的就是这个少年,这些人竟一次也没给他送过饭么?

  小道童没等来任何的吩咐,反而是收获了一包砸进怀里的粽子糖。

  “去告诉花公子,某只命大的小鸡活过来了。”

  小道童一边鞠躬道谢一边飞快的跑了出去,总算有了几分孩子的活泼。

  周怀瑾倚在门口看陆小凤在那里慢吞吞的穿靴子,忽然道:“对不起。”

  他不应该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玩失踪,更不应该自以为是,认为陆小凤就是无所不能,所以来得晚了一些。

  陆小凤摸摸胡子,笑了:“你过来。”

  周怀瑾便顺从的走过去,迎着他的怀抱。

  “啪”地一声脆响。

  周怀瑾身体都凝固了,更可恶的是这个人死死的搂着他的腰,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你不告而别,我总要讨点债吧?”

  周怀瑾现在看着他那两撇小胡子就十分碍眼,于是也冷冷一笑:“陆大侠在搂着周某,我可就要告你非礼‘大家小姐’了。”

  他故意在“大家小姐”四个字上要的很重,杀气四溢。

  陆小凤心虚的咳了一声,却只觉鼻尖一亮,两束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腿上。

  是他的宝贝胡子。

  陆小凤苦笑着摸了摸自己原本长着胡须的地方,现在那里一片光滑了。

  不过他也不亏。

  一个人即使再瘦,也总有一个地方是有肉的。

  “陆小鸡你总算舍得醒了,再不醒我看恐怕这间院子都要被拆了。”

  人未至,声先闻,是花满楼来了。

  陆小凤扬声道:“我只知道你们若是再不进来,我剩下的这两条眉毛恐怕也保不住了。”

  便听得噗嗤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笑声一片。

  来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若非有他们,陆小凤说不定真的要被关死在那间密室里。

  但陆小凤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舍不得自己死,即使他是最后一个知情人了。

  只有陆小凤活着,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何其滑稽,一个人若是被另一个人知道了他全部的罪行,自然是要想方设法的除掉这个知情人,尤其是这个知情者还是全天下最麻烦的陆小凤。

  可是他还活着,因为他已经无法把这个秘密再说出去了。

  这样别人只会以为他是疯子。

  陆小凤头一回尝到什么叫做有苦难言的挫败感。

  钟声响了,那是武当今日掌门即位大典即将开始的预告。

  陆小凤和周怀瑾并肩走在最后,他突然道:“如果我说老刀把子还没死,你信吗?”

  周怀瑾握住他的手,眼睛注视着前方,慢悠悠地回道:“我不仅相信,我还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很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他们已不必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马上他们就要见到他了。

  这可以算作是木道人人生最为得意的时刻了,如果你也赢了这江湖中绝大多数的“聪明人”,你会比他还要骄傲。

  这是武当第十四代掌门人的即位大殿,整个大殿灯火辉煌,所有势力,所有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这已是江湖上难得的盛事,他们当然要来。

  大殿里灯火辉煌,全然不复白天的庄严肃穆。

  如果一个人非要向忝居于此位的人低头道贺,这无疑是件让人很难受的事。

  武当的掌门本是容不得任何人轻慢的,但是有些人天生就有着某种特权。

  周怀瑾只是简单地一抱拳:“恭喜。”

  他简直随性得任性。

  陆小凤忽然就笑了,是啊,一个连见了皇帝都不跪拜的人,为什么要礼遇一个小人呢?

  于是他也哈哈大笑着抱拳,笑嘻嘻的行了一个不成样子的礼。

  他们两个简直就像是来砸场子的。

  可是木道人并不在意,反而意味深长的笑道:“陆大侠何必多礼?”

  这话着实讽刺,他们谁都没动,因为他们已然开始较劲。

  无形的力量使得他们脚底下的石板片片碎裂,而旁人也只能暗暗着急,却也插不进手去。

  原本走出几步的周怀瑾一回头,手搭在了木道人的肩膀上,笑道:“道长要想和他叙旧,何必急于一时呢?”

  木道人的脸从涨红到惨白,再到青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努力地咽下喉头的腥甜,挤出一个微笑:“琅琊剑说的是,老道便先把他换给你吧。”

  周怀瑾忽然望向山下,笑了:“看来道长想不还也不行了。”

  一个年轻的道士焦急的奔至大殿,夹杂着巨大的气音,断断续续道:“西门、西门吹雪来了!”

  他说的不像是来了天下闻名的剑客,反而像什么讨债的冤魂。

  众人忍不住拿眼睛往陆小凤和周怀瑾身上瞟——可不就是讨债么!还是为别人仗义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