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片段于这一幕戛然而止。

  七年前爆炸案的始末在此刻有始有终的合上,一出戏剧终于落下它的帷幕。

  姬野凌感觉像是看过了一部主角为自己的电影,现在电影散场,他作为观众起身离席。转瞬之间,就从电影苦心营造的情感与氛围中抽离出去。

  明明都是这具身体发生过的事,却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即使才接受过与自己有关的记忆,可仍无动于衷,心底毫无波动。

  姬野凌像是为了确认一般,缓缓抬手抚上左侧胸口。

  隔着一层薄薄衬衫,

  “咚——咚咚。”

  手掌之下,传来的震动像是冰海之下巨鲸的心跳,平稳,悠长,缓和。

  流露在外的那些溢于言表的情绪,感情。

  他都可以将其演绎的滴水不露,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为掩饰自己的“异常”而无师自通的本领。

  但是身体的瞬间反应却骗不了人,更骗不过自己。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失望的暗叹一声。

  一直以来,姬野凌都在寻找渴求某种东西。

  它应该是一把刺入心脏的尖刀,一点点将他剥皮剔骨,从厚重冰封般的外壳里将自己剥落出来,

  可是不行,他试过了各种方法,却找不到。

  一直以来,姬野凌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

  有时候将手放在胸口之上,明明皮肉之下它就在砰砰的剧烈跳动。可他却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很久,活着的只是一具没有情感的麻木空壳。

  他无法体会到任何情感

  ——友情,亲情,爱情。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它们,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应该如何表现出它们。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一具麻木的空壳,他能感受到,却不会为之产生半点触动。

  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将它们通通画在自己的漫画里。

  他刻画少年意气的锐气,描绘矢志不渝的爱情,勾勒生死之交的友情。

  每当读者开始沉浸于他所描绘的美好情感之时,姬野凌就感觉到一股油然而生的厌烦。

  明明创作出它们的人什么都感受不到。

  所以紧接着,

  ——他下笔毁掉它们。

  任凭一本又一本漫画烂尾,任凭自己将最美好的东西亲手毁灭在喜爱它们之人眼前。

  系统认为他是疯子倒也没错。

  他就是没有心的存在。

  姬野凌缓缓放下了手,将注意力放回眼前。

  面前二人还在商讨合理的解决方案。

  “我有一个计划。”

  姬野凌出声打断赤司征十郎与伊织无我的交谈。

  顷刻间,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射过来,一道凌厉中暗含审视,另一道温和中透露出鼓励。

  他不偏不避,轻声说道。

  ——“假死。”

  这是姬野凌在来这里的路上在脑内完善好的设想,为此他提前向警视厅申请了击毙权。

  赤司征十郎和伊织无我都愣了一下。为这个大胆又突兀,乍一听像是天方夜谭的提议。

  可短暂的沉默后,他们随即反应过来,

  这是个可行的计划,唯一的难点在于制造不留痕迹的现场。

  有什么方法能够掩盖一切不合理之处?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如意峰上安置炸弹的地点。

  虽然警视厅安装的这些炸弹威力很小,但如果是在密闭空间内爆炸,造成凶猛火势,炸死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简单明了,我来当证人,案子可以当场结案,以后也不会给京都警方增添额外工作。”

  姬野凌眼看无需向二人多加解释,他们已经明白自己的打算。

  于是在一旁摊了摊手,满脸轻松的说道。

  仿佛要引爆的不是炸弹,而是一个警视厅准备的用以增加节日气氛的庆典烟花。

  “但炸弹控制按钮在黑田兵卫理事官手中,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和他重新商量详细计划。”

  伊织无我冷静指出这一点。

  现在的警视厅,已经是严阵以待,一点点来自外界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使得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那就手动引爆。“

  警视厅为了符合虚构出的绑架犯的水准,并没有安装多么复杂高精度的炸弹。

  唯一的特点就是外形足够隐蔽,威力极低,以及很难引爆。

  “太危险了……”

  伊织无我下意识的出声反驳。

  “或者你们公安有别的办法——”

  姬野凌挑了挑眉,拖长了尾音,双手抱臂,朝伊织无我扬了扬头。语调欠欠的,像是挑衅。

  没等回答,姬野凌就紧接着说道。

  “没有的话,就交给我。我有两个前辈在警视厅是爆处的,我也算是学了不少。 ”

  他转头看向赤司征十郎。

  “你的车能借我用一用吗?”

  迎着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

  姬野凌顿了一下,有点心虚的又补充上一句。

  “我的意思是不还回来了。”

  说完他转瞬想到,现在这个场景几乎是七年前案件的翻版。

  上一次他借的东西是那间已经化为粉末的位于东京的高级公寓。

  好像他每一次向赤司征十郎借东西,到最后都会牵扯上炸弹,又全部无法归还。

  赤司征十郎明显也想起这一点,默不作声地与姬野凌对视片刻,眸子里划过一丝浅浅笑意。

  他比了个手势,伸手递出车钥匙。

  “请便。”

  姬野凌抬手接过,手指飞速擦过赤司征十郎的掌心,像是及轻的击掌。

  “谢啦。”

  后来再遇到相似事情时,他们都已经不会像当初那般无能为力。

  这才是他们当初匆匆分别,各自奔向未来的意义。

  *

  一小时后

  姬野凌看着固定在车厢上的炸弹,愉悦的打了个响指。看向伊织无我。

  “你今晚回警视厅汇报?我们一起走?”

  警视厅明天上午会针对京都案件召开会议。他们二人都要连夜回去,汇报事件后续。

  伊织无我冷漠拒绝这份邀请。

  “我走高速。”

  “那我们警视厅见。”姬野凌自来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完,他挥手作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二人先行撤离。

  之后就是他要负责的领域,将车开到合适的位置,让它恰到好处的从盘山公路的断崖上爆炸后掉下去,制造绑匪阴谋落空鱼死网破的假象。

  群山之上,断崖之下,救援无法及时到达,汽车油箱燃起的大火加上爆炸产生的冲击,尸骨无存是很正常的事情。

  赤司征十郎落后伊织无我几步,站在姬野凌身后问道。

  “需要我等你去参加夏日祭吗?”

  他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像是心血来潮的随口邀约,随意的的如同多年以前,放课铃响起后,转头邀请后桌的姬野凌放学一起回家。

  那是每一天的晴空都如水洗过般碧蓝青涩,飞鸟可以肆意享受他一生中为数不多自由的,一去不复返的日子。

  他说这话时,姬野凌正蹲在地上,最后一遍检查电路引线和油箱。屈指叩击橡胶轮胎,确认它是否足够结实。

  一时之间没太在意,心不在焉的拒绝道。

  “不了,今晚有重要的人要见。”

  赤司征十郎心底微微一动,冥冥之中脑海中划过一个下意识的念头。

  ——他有喜欢的人了。

  在这个想法出来的瞬间,

  嫉妒,不甘,以及掠夺欲,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像荒芜野草一样在心底蔓延疯长。

  我不该等的,我应该早点出手,不给别人留下机会的。

  有一个瞬间,赤司征十郎听见自己心底有道声音低沉的说道。

  不,不是的。

  他是自由的,他不属于任何人。

  他压下苦涩与不甘,否定了这个想法。

  “好。”

  最终,赤司征十郎温和点了点头,只是说出口的音节干涩沙哑。

  姬野凌此刻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话语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扭身站了起来。

  “你……”

  他未说完的话语顿在口中。

  现在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近到姬野凌可以清楚的看到赤司征十郎眼底的每一分神色。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干净而明亮。

  山中最后一点暮色烟火于那双炽红深邃的眸子中消失殆尽。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那个……“

  一向说话直白的姬野凌,这时候语气却格外的委婉,视线闪闪避避,不敢正视身前的人,沮丧的样子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换做以前的他是不会明白的,可是他已经找到了他的锚。

  所以他也读懂了司征十郎看向自己的眼神,和他自己那个人的眼神时,里面的情绪是同样的。

  ——是喜欢。

  “抱歉啊……“

  姬野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垂下了头,轻声说道。

  赤司征十郎用手势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姬野凌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只是感情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而已。

  他像是宽慰一般,抬手想要摸一下姬野凌的头发,抬起手的瞬间,又想起来,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适合再做这个动作了。于是手臂在半空中定格了一瞬,垂落下来,转身离去

  天光耀眼,这个夏季格外漫长又转瞬即逝,今日过后这座城市就要步入秋季,到时漫山遍野都会开遍火红秋枫,起风的时候,悉悉索索作响,像一架架呼呼作响的纸风车。

  他一直想让姬野凌看一眼京都的夏天。

  ——古城,灯火,蝉鸣,祭典。

  这是座美丽又安静的城市,星空宽广而自由,群山深邃而苍郁。金阁寺里清明钟声杳杳 ,渡月桥下流水日夜不歇。

  所有美好的东西,姬野凌应该全部去感受一遍。

  所以即使不是和自己也没有关系。

  至少这一次,他的少年没有错过京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