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北京,天已然步入盛夏,小日子过得飞快。
国家队里的作息跟国青队相差无几:八点进训练室,十二点吃饭;两小时午休;两点半继续训练,如此进行到傍晚六点整。与国青队不同的是,剩余的时间可由自己调配。
回想从前自己在方圆棋院的生活,怎的一个单调了得。打谱死活手筋,训练复盘对弈,一天从早坐到晚,下了课还得找地方加训。为了保持下棋的手感,双休日也不能懈怠。哪怕如今已经是过来人,想起那股滋味,时光都觉得舌根发麻。然而换作以前,他也绝对料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体会到一种“闲得发慌”的感觉:那些在方圆棋院时都被塞满了加训任务的时间,顷刻间全都变成了能供自己自由支配的闲余。
这事儿好吗?好是好的,弹性时间多了以后人容易活得舒坦,目前又是盛夏,每天从训练室出来天还没全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拿去干自己的事;可要是说不好,时光心里又有踌躇。
要说哪里不好,可能是突然变“闲”了,让他这个早就已经习惯于加训的人倍感不适。起初他观察过周围人一段时间,想看看新队友们下了训都在干些什么。
住他斜对门的杨海,下了训就去打羽毛球,人影子都见不到;王世振和陆力则习惯于相约二训练室复盘;赵石挺特殊,他从家里搬了台红白机架在宿舍里,每回时光去找他都能听见他在里头滴滴滴地打电动。
左看右看,时光终于还是把眼神投给了他的对门,那里面几乎总是静悄悄的。那是俞亮的房间。
从方圆回来以后,俞亮比他更早地投入到了训练中,其状态转变之快,足以令时光瞠目结舌。
犹记得那是刚回北京的第二天上午,恰逢周六,他九点整起的床,脸上还挂着舟车劳顿的疲倦。他用这副惺忪的模样去敲对门,哪曾想面前那门一开,里头矮几上赫然显出一张打了一半谱的棋盘。
彼时时光揉了揉半浮肿的眼睛,面露讶异,脱口问道:
“你几点起的啊?”
手揪了揪头顶翘起来的两搓毛。
怎么搞的。
“六点。”俞亮答道。他的眼睛瞧起来有些湿漉漉的。见时光站在门口发呆,他轻蹙眉心。”伸手捏住对方的腕部,使力将人拉进来。
“咚!”
宿舍门赫然关上。
一门之隔的后边,俞亮伸长手臂,直直垫在时光的脑后。左手在对方的鬓侧轻轻梳理了一会,他屏住呼吸,凑上去轻啄对方的嘴唇。
他凑过来的动作太让人猝不及防,时光只感到一团热气笔直地扑到自己脸上,像一瓢泼下的水那样淋得他心花乱颤。他因为错愕而微张的嘴就此被俞亮捕获,从而为深吻所攫住。
瞪着对方近在眼前的额头,时光睁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跟俞亮接这样的吻,瞬间都有点呼吸不畅了。他用力眨了几下眼,口腔受力张开,迎接对方探进来的舌头。对方只是用舌尖刮了一下他的上颚,就激得他后颈发麻。
“俞亮,俞亮……”他喉咙里呜咽了两声,用手推了一下对方的胸膛,结果手一推出去就被对方抓住了握在胸口。他一皱眉头,脑筋电光火石间转了一下,旋即上下颚一碰,轻轻咬”了一口俞亮的舌尖。
“啧。”
俞亮猛地张开眼,面色隐隐不善。他往后撤了一下头颈,空出一些缝隙,好让空气流通进来。时光刚要松口气,后脑勺下边的手臂倏然拱起,把他的颈子往前顶了顶。
他的上身因此前倾,脸颊再度跟俞亮贴在一起。然而这回俞亮没再深入,只是稍微用力地把他往后压在门上又亲了一会,直把他亲得满脸通红、心脏狂跳。
他伸臂拥住俞亮的肩头,手掌拍了拍,在接吻中含含糊糊地咕哝:
“好缠人啊你。”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里又深感新奇,总觉得这么黏糊糊的俞亮好像让他发现了新大陆。他伸手在对方肩头摸了摸,从肩背摸到对方头顶,毛茸茸的手感,怪好玩的。
过了一会,俞亮放开他。他的脸上也有些泛红。他松开怀抱,问时光:
“吃了吗?”
“早饭?没呢啊。”时光摇摇头,禁不住伸手揉自己的脸颊。
俞亮对他笑笑,拽住他的胳膊往屋里走。“进来。”他道。
他把时光拉扯着坐到房间里唯一的那张书桌前。时光抬头一看,顿时嘿然:“哟呵,你给买的啊?”
他一边讲一边把爪子伸向放在桌上的那块糍粑。俞亮则重新坐回矮几前。啃了几口糍粑,时光转头看向身后,口齿含混地说:
“昨天坐了好久的车,亏你大清早还起得来,我感觉自己昨晚上都睡死过去了。”俞亮侧头看了看他,接道:
“我已经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的。再说,我下个月有比赛。”
他说着,在盘上落下一子。棋子扣响盘面,“咔哒”。
时光咀嚼的动作停了停。他眨眨眼,看了看俞亮面前的棋盘。
对了,下个月,俞亮要和赵冰封进行天元头衔的决战。
“你也要尽快行动起来啊。”俞亮打着谱,在他背后说,“虽然我们都不用参加目前进行的选拔赛,但我们也有别的事情要做。别忘了你也有比赛。”
“呃,我那个嘛……”时光嚼了几下糍粑,吞下肚,“当然不会忘。”
下个月将要在松陵饭店举行的中日围棋友谊赛,他和同队的杨海都是受邀参加的一员。
说来也是巧,友谊赛的举办地点离进行天元头衔战的同里只有几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时光边嚼糍粑边想,到时候比完赛说不定还能去看俞亮天元战的现场。
哪知俞亮却像洞悉了他心思似的点破道:
“友谊赛也很重要,不要懈怠。”
他说罢,抬手又打下一子。清脆的扣响声在房间里响起,听上去莫名的肃穆。
时光咳了咳,挠了挠脸回道:“谁、谁要去看你啊!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对局比你还多呢!”
三局。万一到时候中日双方战成了二比二平,谁来看谁的对局还不一定呢。啃着糍粑,时光想得莫名有点兴奋,连腿都晃了起来。
“对了,时光。”俞亮打着谱,回了一下头,“我师兄他月底可能要来。”
“啊?绪哥?”时光扭头,“啥事儿啊他?”
“预选赛啊。”俞亮对他抿唇而笑,“沈一朗和穆青春都参加了。如果他们能出线,师兄肯定会来一趟。”
出线——
站在俞亮的房门口,时光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他后退半步,把脖子拧着去看自己桌上带日历的座钟。
今天就是八月的倒数第二天了。
也不知道方绪最后会不会来,这都得看选拔赛的出线情况。
他数了数座钟的钟面。现在离下训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第八轮选拔赛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伸手带上门,一蹦蹿到俞亮的门前,屈起手指扣了扣:
“我先去北一那边看看。”
这个时间点上俞亮应该还在打谱,他也没打算非得把对方叫出来,只当是打了个招呼先行一步,顶着傍晚的太阳余温就摸出了门。
今天是八月三十日。他一边走一边盘算。选拔赛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他看过之前的积分表。假如今天一切顺利,沈一朗大概可以出线晋级到本赛,至于穆青春……他想到这,眉头锁了一下。
穆青春离出线大概还差一胜。
“也不知道他下一轮对手是谁,别是陆力师兄吧?”时光暗自思忖,闷头朝前走,冷不丁跟”
一个个头比自己矮了些的人撞在了一块。
“疼!”
时光嗷的一声,捂着被磕到的下巴猛揉。他龇牙咧嘴地朝面前望,揉下巴的动作渐渐僵硬了。
“岳——岳智?”
他探长脖子朝前喊道。
面前的青年原本在眯着近视眼用袖口揩眼镜。听到他的声音,他眯眼朝前一看:糊的。他“啧”地出声,把揩得差不多的眼镜乱七八糟地架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这把他就看清了。当然,时光看清得比他早多了。他龇起牙,笑嘻嘻地伸手去拍对方的肩头:
“没想到真的能碰到你啊。”
上,没想到会在这儿碰面。
“噢,时光啊。”
话,他突然一笑,说:
“恭喜你喔。”
他的说话声还是像道场时期一样,带着半冷不热的倨傲,叫人分不清是好意还是虚情,是热心还是凉薄。时光转了一下眼睛,不由得联想起以前定段时俞亮曾经给他上课的事来,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总之他的心情在瞬间高了好大一截。
“嗯嗯,谢谢!”他龇牙朝对方摆手,一时间笑得非常膨胀,露出八颗炫白门牙。
岳智歪了一下嘴,脸上显出嫌弃的表情。自打时光认识他以来,他脸上好像就没出现过任何堪称平易近人的神态,连带着他说话的口吻都容易半拉不垃地带着一股子嘲讽的意味:
“要是今年能进入本赛的话,说不定就能跟现在的你再决高下了。”
时光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北斗杯预选赛。他随口问:
“你离出线还有多少?”
一溜折射光从岳智的镜片上闪过。只听这青年哼了一声,仍然是有点倨傲的姿态。然而这回他半低下头,鸡啄米一样地对着地面,边默默数着什么,边从时光的身侧走过去。
时光耳尖,他听见了对方好像是在算自己的小分。于是他朝岳智的背影放大音量:“到底是多少啊?”
岳智的身影头也不回,脚步不紧不慢地朝前。时光听见他幽幽地答道:
“谁想告诉你啊……”
时光在原地挑高右眉,听得满头雾水。
“他还有点麻烦喔。”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头,他于焉转脸,看见杨海正勾着球拍袋望向他。
“啊?什么麻烦啊?”时光奇怪地问道。
“今天出线的,是七胜一负,积分十四分的沈一朗。”杨海说道,右手抓着球拍在空中转了一圈。“本来跟他一块儿来的穆青春也有望出线,但是他败了。所以现在他就是六胜二负,积十二分。跟他一样的还有邓柯平,以及那位。”
他用下巴指了指岳智的方向。
时光听罢,搔掻头。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轮了。”杨海道,“除了今天已经最先出线的沈一朗,剩余的六个名额将会在最后一轮揭晓。唔……”他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时光问。
“参与最后一轮比赛的,有十一个棋手。最后要决定六个名额,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时光眼睛一眨,“有一个人要轮空?”他道。
“对,就是这样。”杨海摸摸下巴,一脸莫测,信口说道:“真想知道是哪个幸运儿啊。”时光神色平淡地瞅了瞅他,掉头朝南侧报刊架走去。
“才不是幸运呢。”
他说道。
杨海站在原地,怔了一下。“啊?你说不幸运吗?”
他拖着球拍想跟上去,背后不知怎的忽然发冷。
他后颈汗毛一悚,反射性地朝后上方望去,瞬间瞥见四楼南侧窗户边上一条白色的人影。他眯了一下眼,再望,赫然看见是俞亮。
杨海不由得挤紧眉心,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等他再细看,那窗边的人影就不见了,换成一扇玻璃窗徐徐地阖上。
“师兄。”阖上窗户,俞亮转过身,面朝着屋子里的另一侧,“我送你下去吧。”“嗯。”
方绪从他的书桌边上站起来。现下里他有点烟瘾犯了,只是不好发作。他轻声咳嗽着,率先从门里走出去,眼看俞亮在身后锁门。他推推眼镜,眼瞧着别处。待俞亮锁好门要走时,他才用松散的口吻说:
“所以,你最后还是对老师说了那样的话啊。”
他努了一下嘴,迈下楼梯,脸上尽是伤脑筋的表情。
俞亮已经走到了楼梯下端。他在最下一级上转过头,微微抬起脑袋看向方绪。“是啊。”他平静地答道,“抱歉啊师兄,白费你努力这么久。”
“……拉倒吧,这是我听过的最没味儿的抱歉。”方绪悻悻地说,他拍着脑门,“你根本就没”觉得自己错,你把我说的一切都当耳旁风。”
俞亮冲他一笑,慢慢地接着往下走。
方绪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揣着口袋跟上。
“可我还是好担心啊。”他捏着眉心说,“仿佛从今以后你好像只能走一条笔直到没有任何迂回的路了。”
“师兄。”俞亮的脚步在下方楼梯上停顿了一刻。他抬了一下脸,对方绪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不过,要是你觉得我令人担忧,那就大错特错了。”
傍晚的宿舍楼梯间里人影稀落,他的声音小幅度地在两个楼层之间飘荡着。
“过去我是犯过一些错。要是我能像你说的一样去做,大概我能过得舒服些。”他轻轻地抿唇,“可我还是觉得,那不是我的选择。我犯的错只能证明我用错了方法,但不等于我想选择的路是错的。”
“不论是下棋,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想有我自己的方式。不是你的方式,也不是爸的方式,因为我不会过你们的生活。”他轻轻摇头,“师兄,你知道吗?当你的眼前只能注视那一条路的时候,即使你知道还会有别的路,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只要你无法选择别的路,那结果就都是一样的。就像我爸,他既是那个位于围棋神坛上的人,也是给国家选拔人才的人选。他要公平竞争,又想体恤别人。他最后又怎么样了呢?”他皱了一下眉,“如果他关心的那一切都有效,他的那些学生又为什么会那样对待他?
“他什么都想要,当然就什么也抓不住。”
方绪瘪了一下腮,蹙着眉心看向他。
“我要做的,本来就是很激烈的事业。”俞亮望着他说,“等待我的是对局、竞争,不断的战斗,跟我自己的,跟别人的。如果它们是冷酷的,那我就是冷酷的。不管我多么对别人表现善意,我都是冷酷的。
“明知自己是这样的人,却还要对其他人装作友善,这不是我。
“而我也不期望抓住所有的东西,我有我自己想要的,我也只想要那些,我不贪心。这其间我也许会感到痛苦,但那改变不了什么。那些会因为痛苦而畏缩的人,不过是无法直面自己的动摇,可对我来说,痛苦并不会消磨我的意志,反而会让它更加坚定,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背叛我自己。
“对于这样我来说,即便将来还有更多的磨难,我应该也能从中得到有益的东西吧。不要担心我,师兄,那样的担忧是没有意义的。”
他踏出楼梯间,步入暮色四合的楼前空地。紧随他身后出来的方绪则神色沉然,似乎还在消化他的话。
“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找他俩。”男人有点低落地说。
了;之后他把那盒烟塞了回去。
俞亮望着他,徐徐道:“师兄。”
“唉,算了。”方绪没应他的话,只是耸耸肩,“就当师兄曾经在对你说笑话吧。”然而他的脸上还是有不少失落。在原地站了片刻,他拧转身子,看向前方的俞亮。
看了没多久,他突然放下双手,两臂朝身侧张开。
俞亮在不远处怔了怔。良久,他才慢慢地走向方绪。
暮色低垂的楼前,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对我来说,老师几乎就像我的半个父亲。而我把你当我的亲弟弟,小亮。”方绪抱紧他的肩头,低涩地说,“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幸福、快乐,最重要的是,不再那么孤独。”
俞亮没有立刻接话。他也伸开双臂,紧紧地在方绪肩头拥住。
“我想我会的,师兄。”他轻声说道。
他们拥抱了一会,才轻轻地分开。方绪舒了口气,他的面容又恢复成了平时惯有的模样,连语气也是。“我先去那边找他们好了。”他指了指棋院北爿的方向,“下周的比赛,要加油。保持联系,有事就喊我。”
他一边朝北边走,一边转头左手勾成数字六,比在耳朵边上,对俞亮做了个通话的手势。“会的。”
俞亮点着头,朝他的背影挥了一下手,又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融合进暮色之中。一阵晚风倏然拂过他的脑后,他扭头往后望去,视线从下而上,直至头顶那即将迎来星夜的夏日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