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清早,天青青而欲雨。
“鬼天气。”邓柯平一边摔门一边骂道,他的运动服肩上被打湿了一层,“都下了一晚上了,还没停。”
时光在他对面的桌子上直打哈欠,一手挑起碗里的米线,“下雨了你还往外跑。”他刚起来不久,两眼还惺忪得很,嘴里含着半截米线乌噜乌噜地说话。
他嘴里塞了东西是不假,但邓柯平还是察觉到了他话语中隐隐的雀跃。他脱下上装,好奇地问他:
“你怎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捭阖杯”新人棋王战第三局会在今天上午九点整开始。今天正好是天王山之战,换作是他,这会儿没准连吃早饭的心情都没有。
时光轻轻晃着脑袋,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他用快活的语气说:
“就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儿。”
“啥?”邓柯平跨开腿,坐在他对面的直凳上,“想明白你昨天为什么胃痉挛了?”
“哎去你的。”时光嗦了口粉,眯起眼睛,“就是昨晚上咱们不是还讨论过吗?”他叼着半口粉,倒转筷子头在桌上划拉起来,“俞亮昨天下到一百……一百九十二手的时候,他不是下了一手封。”他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我想明白了:我应该就是那个地方算错了一目半。”
“你输给他两目。”邓柯平皱着眉头,他伸手在时光桌上划拉出的那个看不见的棋谱上拨弄了几下,“那还得有半目呢,你找到了吗?”
时光吸了吸鼻子,答得非常干脆:“没有。”
“……那你还高兴个啥啊?”邓柯平非常无语。
“找不到就不能高兴了吗?”时光在这里展现出了他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好歹也找到了一目半嘛,那干嘛要为了没找到的半目而槽心呢?”
说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邓柯平挑眉望了他一会,失笑说:“时光,你有没有发现你有点变了?”
时光挑着米线,瞧瞧他:“哪里啊?”
“当初你刚来这儿的时候,被老俞赶鸭子上架逼得紧巴巴的还,哎哟,那叫一痛苦。每天练到大晚上,打谱打到心态爆炸,然后在寝室里发牢骚,是不是你啊?”邓柯平抚掌,“现在看你就好多了。”
“呃……”时光瘪了瘪嘴,“还提那时候的事儿干什么?”
“没啥。”邓柯平托着下巴,浮想联翩地说,“只是觉得,你比以前坚强了。”
时光想了想,他龇牙笑了。“那,就说明我进步了呗。”他晃了晃脑袋,继续跟碗里的米线交流人生。
“嗯……”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邓柯平不知怎的,心里很是惆怅。
时光变了,变得更坚强了——那么他自己呢?
他的余光轻轻扫过对面的二号床,上面空空。再也不会有人从那道床帘后边探出头来,朝他快乐地打招呼了。
“你觉得今天自己能赢吗?”他半趴在桌面上,侧着脸看向时光,“你之前都在跟俞亮一起下棋的吧?这两天也是难得回来睡。看你下完比赛后也没有去找他复盘什么的……”他顿了顿,“我觉得,你应该很看重这次比赛才对。”
时光对他眨了眨眼,“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我就是那么一觉得而已。”邓柯平挠了挠头,“我哥当年高考完就跟你现在很像,考完一门就扔一门,直到晚报上出答案之前都没跟任何人讨论过卷子,我们问他考得怎么样,他也不说,哈哈哈哈。”
“哦。”时光想了一会,“可能。”他说,“我就想,等结果出来再讲。现在如果就去找他复盘的话……”他撂下筷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才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自己在作弊的感觉。”
“噗。”邓柯平被他说得笑了,“他也没找你复盘吗?”
“他啊——”时光讲到这里,眉头皱了皱,开口前,他回忆了一番二人之前比赛对弈前的种种,“比赛嘛。”他说,“这人就这样。”
“啊?”邓柯平当然不懂他脑子里的弯弯绕,“哪样啊?”
“他是不会在比赛期间来找我的啦。”时光说,“没事,我也不找他。咱俩互相不复盘先,就这样。”
“啥玩意啊?”邓柯平一头雾水,“你俩的交情不是还不错吗?复个盘怎么了,又不影响比赛。”
“那不行。”时光摇头,“要复也得分出胜负再说。”他一口气喝完碗里的面汤,对邓柯平正色道:
“哪有人考试没结束就对答案的?”
“……嗯,好像也是……”邓柯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撑着下巴,眼看时光在对面收拾碗筷,清了清嗓子说:
“不过,你知不知道老俞要去‘监考’啊?”
“知道。”时光打着哈欠,从他桌子对面扯了几张餐巾纸擦拭起来,“他上周跟我讲过一次。”
看他低着头擦桌子,邓柯平歪了歪脑袋,“唉。”他长吁一气,“老俞会怎么想呢?俞亮是他儿子,你是他的得意弟子,这手心手背都是肉……”
“啊?”时光擦桌子的手愣了一下,他抬眼奇怪地瞧着邓柯平。“啥?得意弟子?”他用食指指向自己,“我吗?”
“嗯。”邓柯平缓慢但郑重地点头,“我们都这么说啊,毕竟他看起来很喜欢你。”
时光眼睛瞪大了。
俞晓旸很喜欢他吗?他回想了一下,脑子里只能想起一堆从俞晓旸那里背过的棋谱。“这还真,看不出来……”他轻声说,脸颊有些泛红。
“傻不傻啊你。”邓柯平鼓了鼓腮帮子,“他要是不喜欢你,干嘛还对你那么上心?我要是不喜欢你,我管你棋下得怎么样呢,不要说帮你复盘,没指望你下得太烂被劝退就不错了。”
望着时光有些懵懂的神情,邓柯平深深地叹气,摇着头,恨铁不成钢地说:“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八点整。看见一早就坐在演播室外休息区的方绪,白川稍稍一怔。
“师兄!”方绪站起来朝他招手,“这么早就来了啊?”
“你还说我?你几点来的啊?”白川在他身侧的沙发椅上落座。方绪对他笑笑,“还行,就比你早那么几步。”
他俩互相寒暄了一阵,遥遥听见楼梯间下方传来了脚步声。白川先扭过头去,他伸长脖子朝入口的地方看了又看,结果等来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夹克的青年人。
“您好,这里是演播室的后台,外人不能随便进来的。您是?”他问。
“啊,白川老师您好,我是《天下围棋》的。”那青年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张挂牌,里面是”电视台的准入许可。白川凑近瞧去,看见上面“进出事由”一栏写着“采编”。“您是记者?”他问。
“对、对!”那青年看起来非常高兴,“我姓段,您叫我小段就成。”
“哦——小段。”白川点了点头,心里稍稍有些讶异。
围棋职业圈总共就那么点大,做这行的记者也远不如足球、篮球这种体育大项那么多,真细说起来,十个里面起码有八个都是熟面孔。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听见白川喊自己,小段的脸上露出笑容。“正好。”他看着白川,目光又越过白川的肩头,转向坐在房间另一侧的方绪,“赛前碰到了两位老师。两位老师介意做一个赛前采访吗?”
“呃……”白川没有先答应他,他扭头看向方绪。方绪显然比他更习惯这种场面,他露齿一笑:
“可以啊,没问题。”
段工夫,白川坐回方绪身旁的位置上,小声对他说:
“你说话的时候,可要收着点啊!”
“嗨,照常说就是了。”方绪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
“我不是不信你。”白川说,“我是觉得,这个小段记者,可能是个刚入行的新人,不比咱们之前碰到的,那些记者啊,跟咱们都熟,又是老记者,工作了那么多年,知道把握分寸。你还记得上次《天下围棋》刊登的那条关于韩国棋手高永夏的报道吗?翻译出了篓子,最后搞得棋院方面还要专门交涉、澄清,太麻烦了,大家也闹得有点不愉快。”他轻轻叹”
气,“时光和俞亮,虽然都很出色,但说到底也还是两个孩子。万一有什么地方你没说好,见了报后惹人争议,我们俩皮糙肉厚的,挨点骂倒是无所谓,就怕对那两个孩子有影响。
他说得倒也有道理。方绪思考了一番,轻轻颔首:“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个……”他俩说话间,小段已经掏出了他的记事本。他拣了个离两人距离适中的位置坐”下,一面翻开他的本子,一边说:
“其实就是简单地问一些问题,两位老师也随便说一说就好。”
“我来答好了。”方绪包揽了任务,他笑道,“其实咱俩都还没什么准备呢。”他朝白川看了一眼,又看回小段身上,“一般采访都是在赛后。往年新人棋王战也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赛前采访。”
“嗯……”小段稍稍地点头,“这个,也是我们主编的意思。他说,这两年,棋坛有不少年轻人冒了出来,很多棋友都说,中国围棋的新浪潮来了。去年年中的时候,棋院方面就由俞晓旸九段牵头开始了中日韩三国交流年,之后就是刚刚结束不久的北斗杯青年邀请赛。可以说,我们年轻棋手受到的关注,比起往年来肯定是要大得多了。实际上呢……嗯,这回 的新人棋王战,也有很多棋友写信到编辑部来,希望我们届时能出一个比较大的版块来报道这件事。所以,咱们现在增加一个赛前采访,也是,希望多增加一些内容,顺应这个。”棋友的要求嘛。”
“噢。”白川听完他说的话,来了点兴趣,他主动问道:“这么说来,这回新人棋王战是受到”了很大的关注了?”
“这个嘛。”小段沉吟片刻,却把目光投向方绪,“方绪老师,您跟棋院那里的接触,应该比我更频繁。我呢,也只是听有关方面的人说,方圆棋院今年有两个推荐进入三星杯[i]本赛”的名额,是这样吗?”
方绪了然地点头,肯定道:“确实是这样。今年三星杯分配给中国的名额比去年少一点,可以直接进入本赛的一共有四位。方圆棋院这边可以推荐两位,还有两位,是由北京的棋院来推荐的。”
“嗯嗯。”小段点头,“那么,您觉得,这回棋王战的结果会跟棋院的推荐名额有关吗?”
“这个。”方绪笑了,“这就得由棋院那边的领导来决定了。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新人棋王战,别的……我们也没有太好说的地方。”
小段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个问题,他也笑了笑,换了个新的问题:
“那,方绪老师,您能说说您对昨天那局的感想吗?”
“昨天那局啊。”方绪摸着刮干净的下巴,仔细思考了十来分钟,“昨天那局,我个人觉得是赛出了两个年轻棋手水平的一局。俞亮呢,大家对他都很熟悉。他的计算精度应该是——至少得是当今中国棋坛最好的之一了,如果稍微不严谨一些,说他是最好的也可以。所以他在这个,博弈的过程中,是恰到好处地发挥出了他自己的这个优势的。其实,这个结果,我们俩当时在直播的时候也没有感觉特别惊讶。”
他说完,把眼神投给白川。
“俞亮是基本功非常扎实的一位棋手。”白川在一边补充道,“假如我们这里有张卷子,满分是一百分,他能考到一百分,是因为他实际上有一百二十分的水平。对他来说,可能整个中日韩里能与他同台竞技的都不是很多。而且他还有一个很多年轻棋手很缺乏的优势,那就是他很镇定,或者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大心脏’。我们两个昨天,直播那场比赛的时候。”他看了看方绪,“特别是快下到八十手的时候,我们其实当时真的有过那么一瞬间。”
以为这局是黑棋要赢了。但是,哎,俞亮他就是,很沉得住气的那种棋手,他有那个耐力去等你出错,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不会出错。”
“上一局本身对时光应该是更有利一些的。”方绪若有所思地说,“因为他已经赢了第一局了。就番棋的时候啊,大家的心理都是,赢一局是一局,是吧。那我现在先下一城,我的心理压力肯定比你要小得多啊。所以说时光本来是在这个方面很有优势的。昨天开局初期他的表现应该说也是维持住了这个优势,但是——嗯,他在对局经验上可能还是比俞亮要少一些。在这种比较紧张的番棋对弈的时候,俞亮应该比他更懂怎么调节心态。”
“昨天那局的话,时光在八十手之后犯了点小错误,所以后来比赛结果也是他输了两目嘛。还是蛮可惜的。”白川讲,“这一局他前边下得非常好,我相信坐他对面的俞亮应该也会这么想。”
“时光这个棋手。”方绪思索着,“他比较特别。他很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对别人来说,这种风格应该是很难复制的。我们其实也有个说法啊,叫棋风即本人。他们两位棋手在这方面也可以说是表现出了很鲜明的个人特质。”
听到这里,小段连连点头道:“对,我也觉得是这样!”
方绪微笑着点头:“俞亮在侵消和破空方面的能力都很强。跟他对弈的话,你是不能出错的,被他一抓你会很难受。昨天那局里时光就是,应该是一百……九十多手的时候,他那个地方有几步算得……稍微有些问题。然后俞亮他,嗅觉很灵敏嘛,他很快就会发现的。一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很有陈词起伏,讲到这里,双手在腿上拍了一下,“不就完了嘛。”
“黑棋是在一个围空形式还不错的时候,差一点点就成了——这种时候,被他给抓住的。八十手那个位置抓得很犀利。”白川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个位置。那手下去以后整个盘面的形式就变了。”他感慨,“职业棋手的对弈,就是这样的。一步下去,变化很多。有时候只是很细微的差别就能让你输掉。在这种时候,棋手,或者说人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并不多。人是会累的嘛,计算呢,总有出错的时候,所以对弈的过程,也是……怎么说呢,自己跟自己较劲的过程。是一个……超越自己临界点的过程——你很累、你很紧张,你要逼着自己去克服这些东西。在下棋的时候,你的意志力也在经受考验。更坚强的人才能到终点,如果你在中途就松懈,你很有可能就会出错。”
小段点着头地听完,连忙低头在记事本上唰唰动笔记录。
白川长吁一气。他默默转过脸,看着坐在一边的方绪,脸上是一副终于交差的神情。方绪对他无言地一笑,他的心中却在想白川刚刚说过的话。
“更坚强的人才能到终点”,这是白川的话;他自己所想的,倒是与之有些出入。
在盘上,能扛起坚强战斗的人才能获胜——以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也许还有很多人会这样想。但时光的出现,却给对弈开辟了一种新的可能。这当然不是说时光这个棋手不能在盘上战斗,而是时光的棋并不非常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质,有时他甚至会下得很“阴柔”。当他对上俞亮的棋时,这股隐隐约约的阴柔气质就会被另一方衬托得很明显。
博弈就是对抗,就是对压向自己的东西做最坚决的抵抗。俞亮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时光很少这样做——他的棋更倾向于消解那些东西,以一种稳健、细腻的方式。
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在盘上战斗,这两者到底哪一个更有力?方绪实在答不出来。
“那么,两位老师最后能不能预测一下?”小段记录完毕,抬头望向白川和方绪,“这轮比赛的最后结果,两位更看好哪位棋手呢?”
白川不说话。这个问题稍微有点麻烦,他抿着嘴,示意比自己经验更丰富的方绪开口。
方绪无奈地微笑,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挺棘手。他思考了一番,才说:
“对局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做什么预测,恐怕都为时尚早。真的要说的话,我觉得,只要他们两位都能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够了。至于结果。”他停了停,“可能,篮球、足球这些运动,输赢会被看得很重。但是围棋里,有一条戒律,叫‘不得贪胜[ii]’,这是大家学棋”的时候就会知道的。贪胜,对下棋来说,不能算好事。我个人的理解是,对对弈来说……它本身就不提倡你非常地计较胜负。这不是在说,我们比赛可以不用在乎输赢,这个结果呢,也需要被重视。不过对广大棋友来说……对我来说,能在比赛中看到名局,可能是更高兴的一件事吧。对两位棋手来说的话,嗯……他们还很年轻,能在比赛中发挥出实力就够了。围棋不只是竞技,也是——在我看来是——是艺术,是由两个人,在追逐胜负的时候共同完成的艺术。
“其实你也可以跟别的竞技项目对比一下,职业棋手之间,本身的气氛通常是很好的,大家比完赛,啊,不管输赢,都是可以坐下来一起复盘,一起嗯,吃饭啊,甚至喝酒啊这些……我想这样的氛围,才是值得我们去维护的东西。我曾经在北斗杯期间带领他们两个去比赛,现在的话,与其让我来预测谁胜谁负,我更希望他们两个人都能不带压力地上场。不管最后谁赢了,都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点点头,“因为人生真的很长。你现在是输了——可也许下一次你就赢了。对赢的那个,也是同样的道理。”
八点五十,方圆棋院北二宿舍楼大堂里挤满了一群茂腾腾的后生。
坐在最前边的是个今年刚刚进队的少年,他个子比旁人都要矮一些,因而总是怕别人把他挤到后面去。满室的人声,他不得不扯高嗓门嚷嚷道:
“哪——一个去扶一下天线啊?”
“你要看就自己去!”第二排有个少年冲他道。
“那个谁,喊美邓啊!美邓呢?咱们的天线宝宝呢?”有人高声喊道。
“哎这儿呢,吼啥啊,没看见我脑袋吗?”邓柯平被挤到了一个靠窗的角落里,他满脸不爽地答道。
“咦?”身后一位少年左顾右盼了一圈,扭头问他:“美邓,小范呢?”
“呃,他啊——”
邓柯平被他问得一怔,良久也回不上话。
“小范最近在找老俞呢吧。”另一侧坐着一个嗑瓜子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三星杯要来喽,他不得努力争取一下?咱们院两个推荐名额,全中国有七个人可以靠预选赛出线,但参加预选赛的,加起来估计能有四十多个吧,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五十个,要比出来还是得费点力气的。所以啊,能靠推荐上去的就走推荐,不然谁知道哪边会不会来个拦路虎,那就凉了。前两年他太憋屈了,早就卯着劲儿呢。”那少年看着屏幕说,“本来,今年他应该”有戏,可是……有时光的话,就……不好说了。”
他吐掉瓜子皮,话语中有些凉意:“时也命也。”
“嘿。”他旁边的少年笑了,“咱们到底还是比韩国人舒服。”
“那是。”那少年接道,“韩国人去年参加预选的有一百七十六个,出线的就十个,这要是在世界杯,观众早就疯了——没球可看了啊!”
“妈的,韩国棋手太惨了。”有人说。
“他们要是不这么惨,也就不会个个非得下得跟斗战胜佛似的了。”那少年答道,“多讨厌多难受啊。”
——再难也要下到最后。
书记员入场的时候,时光把目光投向对面。
纹枰的另一头,俞亮正阖着双眼,正襟危坐,冷白的天光从窗外漏进来,在他修剪整齐的指甲上反射出淡灰色的弧度。书记员落座的时候发出了一些拖动椅子的声音,但这并没有惊扰他。时光对着他发了会儿呆,突然感觉棋室内有些太暗了:虽然有天光进来,但天光也显得灰蒙蒙的,好像整个棋室内都在下雨。
是因为外边下雨的关系吗?他皱了皱眉头,扭头对书记问道:
“能帮我们开一下灯吗?”
“好的。”书记点点头,起身去南侧的墙上找灯的开关。
“啪嚓。”
白炽灯亮起的刹那间,时光本能地捂了一下眼睛。
“目前两个人的成绩是各有胜负。”演播室中,方绪已经开始讲解,“今天这局以后,将会决定今年的新人王是谁。”
他语气熟练地引导着整个解说流程:“应该说,悬念还是比较足的。俞亮四段在定段之前就非常引人注目,成为职业棋手后呢,他的职业生涯也非常顺利。去年的真露杯,他是作为外卡人选被推荐去了韩国,那么那场对弈呢,也是他走向世界舞台的第一场个人秀。据说韩国的李赫昌九段,对他的评价非常地高。”
“时光算是今年才开始出现在大部分棋友的视野里的。他现在的等级分排名的话。”白川细想了想,“目前应该是在世界第二十五位上,比他北斗杯的时候要更高一些了。”
“他是今年北斗杯的最佳棋手。”方绪说,“这个荣誉本身也是能说明问题的。从前两局的表现来看,他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现在棋坛内少数能有力量与俞亮抗衡的这么一个棋手。”他笑”了一下,“不过呢……他们两个人的这个,风格还是很不一样的。”
白川捡起几颗子,往棋盘上罗列。
“这局跟上局一样,还是时光执黑。起手比较简洁,星位加挂角。”他说。
“嗯。”方绪帮他摆了下去,他一边行棋,一面说:“这两个棋手,我们昨天也说过了,他们下棋时有个相似的地方,是都比较复古。所以。”他指了指盘上,“我们这里也可以看到,他们开局一般用的都是比较稳定的那种布局方式。”
“不会像韩国那边的一些年轻棋手一样上来就喜欢下一些超高目啊之类的位置。还有我们,比较熟知的一些……比较‘怪’的布局,比如说起手天元啊这些,他们一般不会在比赛里这么下。”白川接道,“两位棋手对弈的时候应该都是比较谨慎的。”
“对。”方绪点头,“行棋的习惯还是比较朴素简洁。不管他们之后会在这个盘面上演绎怎么样的一种变化,他们会使用的开头都是……你可以看到,非常简洁的,不太会有那种我上来就要吓你一跳的感觉。”
“其实虽然我们经常会说俞亮他下棋,力气比较大,但是他本身的控制力非常好,他不会说上来就很狂暴地表现出他的那种侵略性。”白川考虑了一下用词,“他会选一个他认为合适”
的攻击时机,这一点其实让他会有一种,杀手的那种感觉。他攻击的时候很暴力,不攻击的时候很冷酷,他的下棋也是——”
“开合的张力很大。”方绪应道,“所以他的棋其实是……很多棋友会很喜欢看的那种棋。攻击犀利,战斗复杂,大白话地说就是盘面战况会比较有看头。这也是他在很多棋友心目中很受欢迎的一个原因,时光的棋反而就不太有这种特点。他是不会——你看看这边黑十七手,镇在中间。这里如果给俞亮下的话估计会是高位挂,给时光来下的话,他不会那么咄咄逼人。”
白川半抱着手臂,读了他的落子,唏嘘道:“时光这个棋有时候,下得不太像个年轻人。”
“这个确实……有一点。”方绪连连颔首,“他的棋很多时候就有那种‘不得贪胜’的意思在。其实他这个年纪的棋手,大家上了盘,免不了就比较爱争抢。年轻人嘛,又是男生,胜负欲很大的。我记得……以前也是,藤泽秀行先生比较坚持的一种下法,他提倡的就是,我上了盘以后尽可能多赢。但是时光通常就是,我赢你一目也是赢,我赢你半目也是赢,他是那种只要我比你多就行,我不在乎比你多多少,反正比你多就够了。就这种对弈的心态,比较平和,以他的年纪来说很罕见。当然他的胜负欲还是很强烈的。”
白二十四手,拆。
时光对着这手思索了好一阵。他紧抿着下唇,右手在下巴颏上挠了挠,目光不自觉地往上移,间或打量对面的俞亮。
从白第十二手挂再到第二十四手的拆,七手棋下得都很有俞亮的个人风格,几乎每一手都下在了方便进攻但又不影响余味的位置上。
时光轻轻地抽气。他知道,对俞亮这种人来说,这样下棋已经是最克制的下法了。看起来自己似乎应该比现在更高兴一些才对,但实际上,还是有密密麻麻颤感在他的胸腔里蔓延,窒闷蚁行般从他的喉咙里爬过。
形势不太对劲。时光反反复复地思考,最后仍旧只能这样想。
的手中;况且,凭他对俞亮的了解,这才哪跟哪?他不相信俞亮会这么早就发动攻击。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时光捏紧拳头。
他的理智在催促他继续下,可他的直觉却不断地提醒他危险。他到底该听信哪一边?
这局棋下得不算快——但也不慢。他盘算着:不然再慢一点?可是,时间——“这一手时光花的时间有些太长了……”白川满脸忧色,“很让人着急啊。”
“黑棋是想引导一个相对平稳的局面。”方绪在磁力棋盘上摆着棋形,“黑十三手左右,我们可以摆一下这个变化。
“黑十五手打入的这个位置尚可,算不上犀利,是求稳的一手。此时白十六如果选择上扳的话,那黑十七会这样反逼过来,下方的位置会留得比较大。那实战里俞亮选择的是单粘一个。接下来白十八手他给了一手挤,把下方这个本来比较有料的空给挤了一大半。这个地的话,按理说……他白棋应该是——占不到的,因为黑十七手已经很及时地吊在了这个地方,时光在这里是专门防了他一手的。他想救的话起码还得再往外摘那么几步,等他搞到手了黑棋完全可以反过来掐打。所以白十八他就下了挤,这手是很损的一手,它不能帮助白棋抢到这块地方,但是,它把黑棋能抢的地方给削了。俞亮嘛……”他轻轻摇头,笑得有几分无奈,“他下棋都是这个样子的。这个位置他占不到便宜,是吧,他也不会让你占。”
“时光那个下得有点弱。”前排的少年嘀咕,“是我的话估计会碰一下。白棋下边没什么空位,干脆把他碰掉得了。”
“那可是俞亮啊,你敢随便碰他?”他身边的少年说着,露出了仿佛想起糟糕回忆的苦涩表情,“我觉得时光这么下挺好的,俞亮接下来要是一步挡的话他还有余力缓冲。他要是像你”一样碰的话。”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准儿十着之内他下盘就没了……”“啧……”邓柯平在窗边的位置上照着直播镜头里落子,他的脸上隐隐布满焦虑。“时光要读秒了。”他身边的少年低声说。
“是啊。”他抓了抓头发,烦躁地落子,口中连说:“搞什么鬼啊他,才走几步就超时?”他旁边的少年瞅了他一眼,随口说道:“可能他有点紧张吧?”
“希望他不要。”邓柯平冷声说,“现在紧张容易出问题。”
黑二十五手,长。
还是不对劲。
时光不自然地把手臂搁在腰腹间,他看着盘面,随手揪紧了身体一侧的衣料。
到底是为什么?盘面上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他的黑棋在左下局部的位置上甚至还占到了角位。虽然三、四路各有两颗子尚未安定,但这根本不是个事儿,现在只是序盘阶段而已,稳固那几颗子是自己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非常想不明白。
他烦躁地直起上身,活动了一下弯得过久的颈子。在他拉伸颈子的时候,颈骨在他的脖子里“咯啦”一响。
俞亮的右手抬了起来。
白二十六,拆边。
落子的刹那,时光感觉到了一道来自对面的视线。不过,等他抬眼去看的时候,俞亮仍然是之前的模样。
轮到自己了。时光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撇开满心的疑虑和焦躁。他掂着手里的几颗子,手指不安地把他们搓来搓去。
拆边——拆边是现在白棋要下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为什么……没有下断呢?
他看着左下角那块露出来的空位——简直像俞亮留好了送给他的一样。
等等,如果自己是俞亮的话——在这儿的话,应该会用虎才对啊?这手拆边怎么会——算了,不管了,拆边就拆边。放在眼前的便宜不要,傻的吗?
在某一个瞬间,时光的心中感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说不出来,却又让他感到熟悉。似乎这样的对局,之前也曾经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黑二十七,补。
“这一局下得不是很顺畅……”白川依着顺序在磁力棋盘上摆弄着,他由衷说道:“不管是俞亮那里,还是时光这里,落子的用时都比之前要长很多。”他说到这里,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整个也就落了四十一手。但是,已经过了十点半了……这个用时比之前那两盘都要长很多。他们两个的棋速本来都没有这么慢的,但是这回的话……这两个人,呃,有好几回都是差点读秒的。前两局的时候过了这么久基本上都中盘了,现在这个,估计待会儿过了十一点要跟棋手协商封盘吧。”
他把磁力棋盘上已经摆出的落子检查了两遍,还是摇头:“两个人都下得不是很利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最终局的原因呢?”
方绪沉思了一会。忽然,他沉声说:“又或者,是故意想下得不这么利落的。”“啊?”白川诧异地看向他,“谁?”他问。
“俞亮。”方绪回答。
白四十二,夹。
棋石下落,打在盘上,铮然有声。
时光顶着下巴的右手倏然一颤。
夹。
怎么是夹?这里应该下夹的吗?
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在接下来的几秒内,那个原先蛰伏在他脑海深处的感觉猛地蹿了出来,它像是在提醒他危险,但又像是要鼓励他继续下下去。他不明白,可他的身体却做出了反应:他的右手一抖,三粒之前被他抓进掌中的棋子应势而落,“哒”、“哒”、“哒”地滚落在地上。
三粒提子。
时光诧异地扭头,眼看那三颗子在地上滚落,随即探出半边身子,伸直了手臂,想把那三颗子捞回来。
就是这一个瞬间,窗外猝然滚过一道闷响:
“轰——”
打雷。
雷声来得过于突然,他的肩头微微一震。这时候,他已经捡起了那三颗提子。他把那三颗子都捏回手中,欲就此在位置上坐好。
所发出的噪音,拨扰得时光心烦意乱。
冷静、冷静,只不过是下了场暴雨。
时光努力地提醒自己。他攥紧那三枚提子,下意识抬眼看向对面。
他看了过去——只是随意的一眼罢了。可是,有什么让他愣住了。
一道苍白色的闪光在天际划过,它快速地掠过了整个棋室,在俞亮朝他投来目光的那双眼睛里晃出一道淡白色的影子,几乎让时光看花了眼。
他微微地张唇,额上爬满了汗珠:
“你——”
——“轰!”
惊雷乍响。
作带得朝后倒去,“哐当”砸在地面上。
“你、你这是——”
再开口时,他说话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
雷声轰鸣中,俞亮在灯光下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他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做的那样。在时光错愕的面孔前,他的脸上却流露出泰然的微笑。
“可是……为、为什么?”时光吞了吞口水,他的错愕渐渐平息,脸上的神情也转变为一种更深的困惑,“你为什么要这样下呢?”他捏紧拳头问道。
“等等、等等——”白川看着盘面,语气里满是惊讶,“这个棋……他怎么是这样下的?”他数着盘上的棋,越看越感到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
方绪没有接话。他抱紧双臂,脸色沉肃地看着那盘棋,那盘只下了四十二手,却用足了棋手时长的棋。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对现在的黑棋来说,几乎白棋的所有棋着都有两个目的—— 第一个,是引导。
第二个,是试探。
这样的下法,不像是博弈拼命时会下的。
方绪又看了看盘面,对自己的推测又加固了几分。
已有的四十几手中,固然也有攻防的布置,但在一些地方,可以明显看出白棋下得有些力道不足。也因为这样的情况,目前白棋所下的多个位置,都超出了方绪对俞亮原有的判断。
是他现在的棋力所能下出来的,倒是像——
等等。
方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从面前这盘棋中,他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五分钟以后,他才幡然领悟这是为何。
这盘棋,他曾经见过。当然,不是一模一样的,但其间的许多处理手法却与如今面前这盘如出一辙。
他不会记错,那盘给了他相似感的棋,他确实见过,就在这场新人棋王战最初网选的时候,在去年。
方绪抿紧嘴。当着直播镜头的面,他抑制住了脸上即将可能出现的那种错愕的表情,而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在辗转。
那个傍晚,俞亮找来围达,请他重新考虑北斗杯主将的人选。那时他的手上只带着一沓手抄的棋谱,都是时光在网选初期所下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在自己的面前摆下了一盘棋。
一盘来历不明的棋。
俞亮,他的师弟,在那时对他鞠了一躬。他的师弟还对他说:
“我也只是在尽力做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罢了。”
“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时光的脸上依然是错愕。他坐回座位上,不解地看着俞亮。
“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可是比赛啊。”他捏紧桌角,手指用力到发白。“你搞什么?你再这样下我绝对不会饶了你的。”
“放心吧。”俞亮看着他道,“我有我的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啊?”时光有些生气地问他。
俞亮没有立刻回话。他伸手朝盘上的一块孤棋指去:
“这个地方——我当时,治孤失败了……之后,我就输得一塌糊涂。”
他笑了一下,语气中隐隐有几分抱怨:
“为了把这盘棋整成熟悉的样子,真是费了我一番功夫。虽然不能完全还原当时的那一局,但能这样也已经够了。”
他重新抬起眼,时光得以又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比时光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黑、都要亮。
“十年前的我,第一次碰到了这样的棋,也因此碰到了你。”俞亮平静地说,“我那时候很难受。”
“那时输给你,我很难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你明白吗?
“已经过去十年了,时光。我只是想知道,凭现在的我,如果再碰见相似的情况,还能不能把那一局给赢回来。”他微笑了,“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时光愣愣地看着他。
一切好像离他远去了。暴雨、比赛、棋室中的其他人……他们全都消失了,这里只剩下他和俞亮,还有面前这盘到处都透着熟悉感的棋。
“时光,你记住。”俞亮低下头,看着盘面说,“我今天跟你的这一局,不是为了赢这个比赛,更不是想戏弄你。
“而是因为,我从前怎么输的棋,我现在就要怎么赢回来。”
“那个。”书记员小声插话,“时间,快要到了。再不落子的话,要判负了。”他说着,努力朝时光使眼色。
时光无言地瞥了他一眼,他轻轻点头:“知道了。”
他转回头,看向对面。片刻的工夫,他把右手伸向了棋盒。
“十年前……是我先找你下棋的。”他说。他拈起棋子,细细的眸光在他的眼底流转,他失笑:
“行吧,毕竟……是我起的头啊。”
“这棋下得是啥?俞亮没这么菜吧?我感觉我都能赢他!”前排的少年嘟囔起来,“难道他在放水?”
“去你的吧,哪个人这么缺德啊?”邓柯平在窗边大声反驳道。
“可他下得明明就是——”那少年嗫嚅着噤了声。
“才四十二手而已。”第二排有个少年吱声,“离中盘还不到呢,现在想救也完全来得及,看俞亮接下来会怎么下吧。”
邓柯平靠在窗户前,他看着盘面,自语似的说:
“不就是个吃亏式开局,人家有自信嘛。”
“现在这个样子……黑棋在整个的实地上都非常有优势,虽然气不是很紧,但架势已经拉开来了,白棋的话。”白川用手掌在棋盘上的右爿拢了一下,“在这里就显得很局促。”
“是的。”方绪挤了挤眼镜。他自然没有把自己刚刚的推测宣之于口,而是照旧解说道:“白棋到目前为止都还比较被动。唔……这个下法,对俞亮来说不多见。”
“可能他有别的打算。”白川也只能这样说。
职业棋手都有自己的行棋习惯,但不代表他们只会按照某一种方式来下棋。根据一定的目的来调整行棋策略也是职业棋手的基本功之一。
而身为棋手的俞亮,最不缺的就是基本功。
白四十四手,跳。
时光眉头一挑。
这手有点俗,但位置却插在中腹靠右下的地方。他的黑棋在右中部到下部之间有一条刚成模样的大龙,而四十四手的位置正好就离此不远。
四十四手能不能对他构成威胁暂时不好说,但时光已经留意到了,四十四可以跟四十二和三十八、三十六、二十二共同成为很好的劫材。如果俞亮打算在这里发起劫争,届时他恐怕得面临前怕狼后怕虎的窘境。
他在盘上扫了一圈,人却渐渐犯起难来。
劫材他还是有的,但是,陷入混战之前,是不是应该再多捞点地呢?
外势上他没有太多的优势。白二十四、二十八、三十、三十六几子的子力都非常可观,且眼下他还有一个必须要做的,是收紧右中部黑阵的气。
地要扎实才有用,否则捞再多也没有意义。
他又看了一圈,心中默默地计算着。
四十四手还是让他很有危机感,盘上或许有可以与之交换的地方。最直接的办法是在十之六的位置下冲,然后十之八的位置拐出。可是,他这里的气还不够紧,靠这种办法来交换效率恐怕不会太高。气不紧还是其次,万一中途被俞亮给堵了那才叫完蛋。
不,不是万一。时光非常清楚这件事。
俞亮肯定会堵他。
尽管前四十二手下成了那样,但时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局棋,俞亮绝对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输。
那么他自己呢?
在时光辗转思考之际,读秒也开始了: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短暂的瞬息后,时光下定了决心。
换吧,交换就交换。
越看越害怕,非得除之而后快不可。
他轻轻地一舒气,在最后一秒前落子。
黑四十五手,冲。
“哒”。
棋子扣上棋盘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俞亮看着盘面,眉头突然一皱。
“卧槽。”第二排的一名少年率先嚷了起来,“他怎么下这了!”
邓柯平瞪大眼睛看着屏幕,他看了一会,再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这下,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苍天啊……”
“下在这里的话……”白川放子的手一顿。他蹙起眉心,直着腰在盘面上点了一会,眉心攒得更紧了,“这个地方,有点——”
“不得了。”方绪在一侧也算了一会,他的脸上阴云密布,“他少算了五目。他想把四十四换下来,这一手他其实应该在七之十六下挤的。”他抬手在盘面上敲了敲,“这下可好,他下哪去了。”
五目。这少算的五目,让这步棋变成了一个错着。
幽玄棋室内,时光跟俞亮显然都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俞亮面无表情地抬起脸,在他对面,时光已经脸色惨白。
他快速地在盘上心算了一遍,越算越心惊。
一步错着,他现在不光没交换成,还活活倒贴了俞亮六十六目半。
六十六目半。这个结果让时光刹那间就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了前额,感觉自己的整张脸都在发烫。
北二宿舍楼一楼的房间里,前两排的少年中已经有不少人捂起了脸。
“这还能……有的救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对面坐的要不是俞亮,可能还有点希望吧。”另一个少年绝望地答道。
“这下得。”那人摇着头,“俞亮还没出力,他怎么就倒下了。”
白四十六手,镇。
尽管内心已经塞满千言万语,俞亮的下一着还是残酷地来了。
面对这种残酷,时光的内心涌起了片刻的无力。
六十六目半,加上黑棋本身要背负的贴目,自己现在已经倒贴给对方整七十四目了。“……直接认输算了吧。”坐在第一排的少年小声说,“这个是真没戏。”
邓柯平沉默着。他现在完全不想说什么。
“裁判现在正在跟棋手协商。”方绪看着盘面说,“现在已经十一点了,那么接下来裁判要进行一个封盘。剩下的棋局会从下午两点钟开始。现在的话呢——”他也有点犯难,“目前已经落了六十九手,呃,时光在四十五手那个地方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计算错误。所以说那之后盘上的形势可以说是已经,完全逆转了。本来是黑棋还比较有优势,现在就——完全”——”
“这个棋到底还能怎么下我是……”白川摇着头,“我是没有主意了。”他敲了敲白四十六手,“俞亮本来就是那种有机会就会抓住的人。给他遇到了这种事,他怎么会放过呢。”
十一点十五分。
时光抬脚走下楼梯。大雨倾盆,下得他面前的地面上都被雨水砸得冒烟。“下午继续”,他现在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也没有人会在六十九手就认输的。
他在门口驻足了一会,从背包一侧掏出雨伞。
离下午两点还有两个多小时,他心想,再想想办法吧。
[i]关于赛制和名额有一定的杜撰成分,请读者朋友注意与现实区分。
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
这十诀是大家入门的时候都会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