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深,你的数据在桌上了喔。”

踏进工作室时,刚好和玖深擦身而过的鉴识科同事打了个招呼,“你昨天丢在实验室里,我帮你拿出来了,是夏老大那件案子的对吧,东西不要乱丢,等等出问题就麻烦了。”

“啊,谢了。”玖深回头抓住正要下班的朋友,连忙拿出从虞夏那边拿到的手表,“我有个急件,阿柳你可不可以帮我验?”

“这不是夏老大的表吗?”

接过了手表,值早班的鉴识人员疑惑地翻看了一下。

他记得这支表,那时候大家凑钱和挑款时他也有去凑一脚。

“对,很急。还有顺便帮我查一下表送到哪边去修,我再请你吃饭看电影,看要长荣还是啥随便你挑,拜托你了。”

瞅着自己好友,玖深祭出哀求法。

鉴识员直接从对方额头上打下去,白了他一眼,“饭免,电影票两张、要套餐的,我跟干儿子这礼拜放假要去看电影。”

“我会帮你们准备豪华套票,谢啦!”

丢给对方一记飞吻,送走人之后,玖深快步跑回自己桌上翻看了昨晚刚出来的化验数据,看到资料上出现了他预想的东西之后,他重重地放下了纸张。

“怎么这样……难道那个时候不是……”

玖深皱起眉,左右张望了一下,先把数据资料封袋塞进抽屉上锁后,才坐下来打开电脑调出资料,“该不会这上面的其实是……”

凝神看着电脑,玖深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接着突地传来的手机声吓了他一大跳,等到他震惊过后,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暗骂了“没事,只是自己吓自己”之后,他才把手机翻出来,上面显示着虞因的名字。“阿因,你人在医院吗?”接通后他果然听见了手机主人的手机,刚刚似乎有听见其他人说他跟救护车跑了,难得地没有留在事发现场走来走去,“拿笔……汤正维?”听到名字时,他整个人错愕了一下。

“对,我遇到一个姜大哥的同事,她说汤正维跟姜大哥没有血缘关系,听说以前是同学,所以可能一开始我就搞错了。”

“等等……这名字我有点印象。”连忙调出那宗盗窃案的相关资料,玖深果然在嫌疑犯名单里看见“汤正维”这三个字,但后面备注传唤未到案与住处不明等字样,紧接着下面几个就是姜正弘,已排除嫌疑。两个的长相极为接近,但是汤正维的相片有些模糊且轮廓也瘦得骨头有点突出,乍看之下还不觉得两人很像,不过现在仔细看,才发现这两个人几乎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其中一个有点变形,“这个人半年前突然失踪了,他曾被其他辖区抓过购买毒品,后来人就不见了,父母有来登记失踪,到现在还找不到人的话可能就……”如果不是死了就是差不多出事了。

玖深没有把话说完。

“那个汤正维,我觉得可能……那个了,因为去过几次姜大哥的家,我都看见他家天花板上有……”

玖深马上把手机拿离远远地,根本不想知道天花板上有什么,他最近都在那边出入耶!

直到手机那端传来好几个叫唤声,他才把手机放回耳边。

显然也知道他刚刚在干什么的虞因传来好气又好笑的声音:“总之,你们找些人顺便看看天花板上是不是有问题。然后我已和那位姜先生的同事已问到汤正维父母现在的住址,你抄一下,说不定可以问到些什么。”

“我会告诉老大。”然后请他叫其他替死鬼上去看看。

如此想着的玖深快速地把联络地址抄下来,“对了,阿因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你有点怪怪的耶……”

行为怪就算了,反正他们也都习惯了。

但是他看到虞因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哪边有问题,但又说不上来。

“也没干什么不就只能等我爸没事吗?”

突然口气变冷的话语让玖深一下子接不上话。

“放心,我没事,快点把凶手抓出来吧……”

然后,通话被切断了。

看着已经无声的手机,玖深只觉得眼皮跳了跳,隐约间好像有哪边不对劲,边想着大概是自己想太多,他边拨了通电话给虞夏告知这件事,挂断后随手把写了地址的便条夹在桌边,等腾出空之后再找人一起过去拜访好了。


再度看向电脑上的资料,他特别调出了其他比较清楚的照片,核对了姜正弘和汤正维这两个不同的相同者。

“奇怪了,我明明觉得那张照片应该比较像姜正弘,怎么会搞错人……”

翻出了他拿给虞夏那张纸,时间是比较近期的。

有调出几个监视画面,玖深注意到半年前拍到的的确都是比较瘦的身影,近期的虽然有点相象,但是似乎就没有那么虚瘦了。

而且他突然想到,这个惯窃重新出现后窃盗模式有过改变。

如果半年前拍到的那个惯窃是汤正维,那姜正弘后来为什么要假扮他再出去偷东西?

“奇怪了。”玖深抓抓头,怎么都想不出来不缺钱的姜正弘顶替这个位置的意义为何。

看着几十张监视器拍到的画面,他吐了口气,先把东西记录下来之后关闭画面,接着才重新打开原先在查看的资料。现在他必须把精神放在老大的案子上。

不久後,内线响了。

“阿柳吗?”

“我帮你拆借夏老大的表了,手表本身被清理得非常干净,但是,在指针得背面有血迹,另外玻璃不是原厂的,原厂镜面玻璃是有点弧度精工雕磨,但这个是平面的,肉眼判断应该是一般钟表行使用的市售品,你要不要自己过来看看?”

玖深闭上眼睛。

最先提出疑似打中坠楼的是谁?

翻开所有人当天的工作报告,在大楼附近部署了好几组警力,但未免被发现,置于公寓一楼仓储的只有两人单位的一个小组。

那时简今铨因为听到异响所以先行离开在附近查看,发现无线电无法接收,正打算通报的廖义马听到了声音,接着看见“虞夏”冲上楼去,于是听见了声响,判断有可能遇到了当时正在六楼的死者。

接着听见脚步声,他追了上去,还未到顶楼便听见疑似扭打声和枪声,后来只来得及看到“虞夏”和死者双双坠楼。

简今铨在稍候追上,随即下楼与后到支援的警力协同制伏被惊动的其他目标。

五分钟内,通报救护车到场,同时认定死者无生命迹象,已当场死亡,所以以救援另一名坠楼者为第一任务。

“廖义马吗……”

黎子弘指尖敲着纸张,比对了其他报告,只有他与简今铨写上了听见疑似扭打争斗声,简今铨的还比较含蓄,后面附注上提及听到廖义马的现场描述。

“你也觉得那个人怪怪的对吧。”

一旁的严司把带来的报告放在桌上,然后一屁股坐上旁边的椅子,“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一样,不要说扭打了,巴他一下或给他个黑轮纪念都没有,尸体上唯一的接触痕迹就是手,除去枪伤,死者手腕上有多处瘀伤、抓伤与重力造成的手腕脱臼,另外老大的则是肩膀脱臼,两人身上都是坠楼时造成的擦撞伤,根据现场毁损判断,是撞上下面楼层的遮雨棚、阳台,鉴识人员之后在五楼阳台边发现一些痕迹,说明老大坠楼当时应该是尝试想减缓速度,曾试图抓住公寓外部一些东西,不过因为拉着一个人所以才无法……嗯,顺利发挥,他单边的手掌与手指上擦伤、挫伤、撞伤都非常严重。”

“他们是在坠楼那瞬间才有接触,很可能是为了救死者才碰到的,根本没有扭打这回事。”盖上了报告书,黎子弘站起身,不过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昏眩稍微踉跄了一下。

“诶诶,你该不会跟老大一样,也两天没睡了吧?”严司看着友人按着太阳穴的动作,想到另外那边也有几个人这几天都混在局里没离开。

“熬夜把其他资料看完而已……我也不是只有一个案子要处理,因为这件事延误到其他的受害者,对他们也不公平。”

等候不适过后,黎子弘把已经完成的其他工作封袋放在桌上,拨了几通电话让人来拿,就开始准备外出所需。

“根据专业医生的建议,你最好现在先回家睡至少六个小时,不然人在精神恍惚时绝对会做出错误判断,接着造成冤案的发生或是工作效率下降。”

严司直接劈手拿走对方的公事包,看了下手表,早就超过他前室友上班时间很久了。

“最糟糕的就是开车还会开到睡着,醒来时已经开到台中港去了,你说又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听你在胡扯。”扯了下唇角,的确也感到自己体力快到极限的黎子弘同样看了一下时间,“我睡两小时,晚点我得去找玖深……再叫我起来。”

说着,他直接坐回椅子上,把工作椅往后调整躺平。

“啥!你当我时闹钟啊!不回家好歹你也去附近旅馆租个三小时啊――喂!”

看到友人真的无视于他瞬间入眠,抗议无效的严司翻了翻白眼,拿出手机调着闹钟时间,然后自己也坐回位置上。几分钟后他频频打起哈欠,跟着也闭上了眼。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跟着静止。

约过了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发现里面的人在休息,来拿公文的女孩立刻闭上了正要开口的嘴,看看两人没被吵醒,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拿起已经封装好的牛皮纸袋。

正要退出去时,她瞄到桌上设有闹钟时间的手机。

两小时?

她看了一眼在这边通宵好几天的检察官,已经熬到人快瘦了一圈,又看了看最近也很勤劳还常常拿饮料来请他们的某法医,突然觉得两个小时好像太少了点,至少对于缺乏睡眠的人来说,这不是足够的休息时间。

于是她自作主张把手机调成震动,同时也取消了闹铃,再小心地把手机放回原位。下班前叫醒他们应该来得及吧。

女孩这样想着,退了出去,顺手关掉了办公室亮到刺眼地日光灯,关上门之后,她好意地请附近的人尽量不要去吵他们休息,有事情晚点再进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开始流逝。

「天板上什么也没有」

看着手机上传来的简讯,虞因笑了下,详细内容玖深并没有告诉他,只传来结果。他打开第二封简讯,是小海传给他的,上面写着姜正弘目前在加护病房观察,还未脱离危险期,因为她还得回去顶夜班的工作,所以除了警方之外,她还另外找了几个可信的兄弟和看护过来,暂时不会有危险。

至于那些兄弟是怎样的兄弟,她就没写了。

清晨,他就坐在家门口。

空荡荡的房子谁也不在。

街道上是热闹的,雾色的形体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从他面前晃过去。坐在这里,他看见每片被路灯映亮的玻璃上都出现了人影。

像是影戏般,在黑白景色之中的居民。

初次看见时,还没意识到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却清楚得不可思议,每块玻璃中的人影来来去去,彷佛已经停止的时间在那端流逝。

他想起一些事情,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他都跟妈妈坐在类似这样的地方,当家里的男主人彻夜不归或是遇上重大案件时,她就会牵着他在住所警卫室的门边坐着等待,有时候是两个人靠在一起睡着,有时候就这样坐到天亮,当他被轻轻拍醒时,已经被母亲或父亲抱上楼、放在冷冷的被窝中。

那张女性的脸非常温柔,而且美丽。

就算过了再多年,他依旧可以想起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

黑影慢慢从空气中脱出,像是显影般由浅而深,一层一层的颜色环状地将他的四周包围了起来,看不出面孔的黑色脸型都有着相同的深色嘴巴。

「就算找上我也只有一个人,你们已经没有办法离开那里了。」看着那些黑色影子,虞因伸出自己的手,已经有大半都被染黑了,和眼前的东西一样的色泽,「看到你们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想同情了,我干嘛要去找出凶手是谁。」

他到现在才理解到这群等替死的鬼几乎没什么怜悯心,他们原本有机会被超渡的,但是他们留在那一头,带着怨恨目睹凶手的下场,把没关系的其它人都拖下水当替死鬼。

那时候他只想着要找回其它同学,于是揭开了别人隐藏的秘密,直到现在这些「秘密」的东西跟在他后面要拖着他一起下去。

虞因开浆有点理解为什么虞夏总叫他不要管这些事。

因为他无法收拾。

他只想到他可以做些什么事,但是他没有办法「继续」做下去。

黑色的东西咧开了深红色嘴巴,从里面发出了腐臭的味道,带着血腥与泥土的臭气弥漫在空气中。

然后,它们慢慢淡去… …

清晨,从巷口另一端驶来的黑色房车在柏油路上猛然停下,那些黑色的雾气被气流冲散、完全消失不见。

一只被擦到发亮的黑色精致皮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站车前,穿着名牌西装挂着镶钻金表,约四、五十岁右的面孔上有着岁月痕迹以及让人不太舒服的压迫感。第一眼他就知这个人不但不好惹,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看见了那辆黑色房车后座上有好几个鲜血淋漓的人体。

「我回来了。」那个中年男人露出了冷笑,然后着金色戒指的手指点燃了一根平凡无奇的白烟,带着熟悉淡淡的甘甜味。

「你是王鸿的谁?」知道这个人迟早会找上他,虞因倒也不怎么意外。应该说他在看见门上的猫时就有心理准备了,这次的事情是冲着他来的。

男人折断了那根烟,细长的烟身落在地上,仍持续燃烧着,「他是我儿子,你真的很有种……是条子罩着所以你觉得没事吗?」

「不干那种事,干嘛需要被罩。」看着车里那些血肉模糊、贴在车窗上的东西,虞因环着手,知道这个人也不是善类,这种话对他根本完全没用,「王鸿还没死吗?那么多人都死了,他居然还没死。」他还以为变成那样,应该不死也难善了。

黑色皮鞋踩上了那根烟,男人微微弯了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今天是我儿子的第四十九天。」

虞因看着抓住自己的手,异常冷静地把视线转回男人身上,「然后?投胎了吗?」

「我儿子每天晚上都在叫我送你下去做伴,你觉得呢?」

拍掉对方的手,虞因站起身,看见了黑车那边扭曲的另一个人,「我觉得你最好跟他沟通一下,叫他不要想太多,不然就会像一些东西到现在还没办法离开,对任何人来说都很可悲。」那个曾经是人类的东西,有一半都是黑色的,凹陷破烂的头与脸部呈现他濒临死亡时的样子,雾灰色的眼睛镶在破碎的皮肉中瞪视着他这边。

「……走着瞧吧,我们走着瞧。」男人撂下这句话之后,转头走回车后座,打开门后,车内那种奇异的臭气连站在另端的虞因都嗅得到。

他看着载满了怨恨的黑车消失在街道另一边。

清晨的天空开始慢慢亮起。

街灯的光逐渐被自然光取代,如同往常般,各家各户开始发出早起的声响,厨房锅碗瓢盆移动的声响、瓦斯炉被点燃的声音……

他面前出现第二个人。

「回家。」不知道何时站在他面前的小聿轻轻开口说道:「那个人,你不能碰……他是卖药的人……」

弯下腰,小由拾起了那根带着诡谲香气的细烟,已熄灭的烟头掉下了几许伙黑色余烬。

「你是说你之前在街上看到,卖香给你家的那个人吗?」虞因抬起头,看着他把玩那根踩成两段的烟。

漫不经心般地弄掉了手上的烟蒂,难得多话的小聿用一种非常认真且严肃的表情直直看向他,「是」」接下去,可能会受伤……我需要有个结束……你们不该被牵扯进来……]

虞因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接着他转过身,看着空无一人的房子。

「做完、直到做完以后……」

往前踏了一步,小聿犹豫着抿了抿唇。

做完之后,他……

玖深翻开了所有检验报告。

「太干净的那件衣服……」一页一页翻开,他翻出了要找的部分同时也调出影像记录,「廖义马……怎么会……」看着上面的分析报告,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沾染了那天在公寓中的毒品原料,就算洗过了还是有迹证,唯独廖义马交上来的衣服没有。

他上交的衣服不是当天穿的那件。


「这支表里的血迹我也帮你做好分析了,是佟的没错。」坐在他旁边同样熬了整晚的阿柳,拍着桌面上封袋的证物,「其它部分都被清过了,但是他疏忽掉一些细节。另外就是,表面玻璃我帮你调查过了,原厂那边没有维修记录,不过这两天南区那有钟表行接到这支表,是急件,当天代领的人是简今铨,送去维修的则是廖义马,他付了双倍价钱,要钟表店老板用最快速度修好并清理这支表,所以老板印象很深刻。」

「所以,这是原厂的表面玻璃。」看着自己在现场找到的小圆玻璃片,玖深和旁边的同事对看了一眼,「我请原厂帮我查过,上面有个小小的厂商刻字,应该和阿佟那支一模一样,这两支是限量双生表,有同样的编号,只要拿到阿佟那支就可以完全确定了。」

「我现在过去拿。」阿柳稍微整理了桌面的东西,站起身,「对了,你脖子和脸上的伤到底是怎样啊?问了两天都不讲……如果是被飚车族打的,记得去备案啊,最近死小孩真是越来越多了,我家住得比较偏僻,常常看一堆小孩在飚车。」

「这不是,是被涉案者攻击的,老大们说不要声张。」仔细想想,从一开始虞夏和黎子泓就在怀疑自己人了。下意识摸了摸脖子,玖深有着如此深切的感觉。

他不晓得为什么廖义马会站在对方那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寺他出手,因为他认识的那个人,是体恤同事、偶尔会带点心来慰劳大家、认真工作的人。

「我们不知道每个人表现出来的跟他心里想的一不一样。」阿柳看了他几秒,摇摇头,「做好工作吧,对我们来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放在最后才能问的。」

「我知道。」

在同事离开后,玖深锁上了电子门。

那是清晨无人之时。

他抬起头,看见廖义马就站在玻璃门的另一面。

他一直记得那件事。

在黑暗中,塑料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极快速度消失了,被昏黄灯光映亮的黑色道路无止尽绵延,像是要从这里延伸到无法碰触的另一个世界。

一道道人影站在小路两侧不断对他招手,有着他熟悉的声音,以及似曾相识的身影,用着同学们的面孔让他继续向前,没有任何停下脚步的迟疑。

清醒之后,有那么短暂的时间,他完全忘记这些事情。

夕阳斜下后,在彼端等待的那些东西。

那条路上没有人在等他,也不会有人陪他,他看见的是无尽的黑,听见的是无止尽的静默,就像孤独一人来到这里一样,自己终将孤身离开。

直立在眼前的门后充满了听不懂的窃窃私语,泛着青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迎接他。

那里充满的是寒冷和悲怨。

他们不甘心其它人能够活着,踏足在他们死亡的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还能笑着、跑着,而没有任何人会记住他们。成为大火之后报纸上的惊鸿一瞥,茶余饭后的实时话题,于是他们就这样永远沉睡在泥土里,等待吸收其它生命。

替身是妒恨的借口。

打开那扇门的瞬间,他就明白了。

那些东西冲着他释出了最大恶意的笑,于是他也知道了,即使抓到足够的人数,他们依旧会继续寻找下一批人,一直一直――

所以他们才会待在那边,没办法离开。

他们带着的是乐于看人们死亡的怨恨,期望人身受如同当年自己死于异地无人寻找的凄惨痛苦。

猛然惊醒时,整个天空已经泛亮。

虞因吃痛地抬起自己的手,才发现左手臂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割出一道大伤痕,已经有点发麻的伤口不断汨汨冒出暗红色血液,无意之间,在他走过的路上滴了一条血痕。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爬出了只睡不到两小时的被窝,穿着T恤和牛仔裤,站在他没看过的堤防上,只要再一步就可以跳下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黑色大排水沟里。

这时是早晨,几个排好路队准备上学、带着鹅黄色小帽子的小学生们就站在路的另一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动作感到不解。

虞因跳下堤防,按住了还在冒血的伤,疑惑地辨认这地方,全是陌生的景色……他庆幸还好自己有穿球鞋出门,也不知道已经走多远了。检视身上的大小擦伤以后,最严重的还是手上这条。

他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些东西不让他一次痛快就算了,毕竟他们这样缠着,也满浪费时间的……难道他们在等时辰吗?

等等,这样想起来或许有可能,不然为什么那群东西接二连三的举动都没有把他弄死?

看着伤口发怔时,路边的小学生迈开了脚步,只留下了一个男孩不顾路队长的呼喊,定定地看着虞因。

在虞因注意到对方靠过来之后,男孩递出了干净的手帕与卫生纸,鹅黄色的帽子下传来了听不出情绪的淡淡声音:「……老师。」

「小班长……?」有那么一秒虞因错愕了,他看见只有自己一半高的男孩慢慢拿下小帽子,露出了那张他本来以为应该是再无交集的脸孔。

「附近有诊所。」男孩指着有点距离的街道这样告诉他,然后将手帕压在他的伤口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盯着似乎长大了点的男孩,虞因也任由对方摆布,让他接着自己往街道那边走,转过街角之后,困然在尽头那端看见有个不起眼的小诊所招牌,只是不知道这么早的时间对方开业了没。

「……后来奶奶把我接到这边,学校和路上每天每天都有记者,持续好久,所以转学了。」像是别人的事情般平淡地陈述着,季佑胤这般告诉他:「学校、大家都说老师杀人,妈妈是杀人狂,桌子椅子都被乱丢破坏,这边的人不知,所以较安静。」

盯着小小的黑色脑袋,虞因一下子五味杂陈不知道应该先开口说些什么,男孩的事多多少少都留在他心底,安慰这种话语他不会讲,但是问人家感觉怎样好像也很白目,慰问人家生活似乎也太多余。

就某方面来说,他也是让男孩陷入这种窘境的推手之一。

「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略略顿了下脚步,男孩半仰起头看他。

「这个……说来话长,我想大概是有什么脏东西吧。」看着泛黑的手,虞因冷笑了一下,「大概是我管太多闲事。」瞄了下附近的门牌,辛好只是跑到邻区,看来短短的时间不足以让他走出自己所在的县市,至少这点算是安慰。

偏头看他,季佑胤停下脚步,诊所果然还没开门,上面印着九点才开始营业的字样。

「医院还要走很远。」看着不断冒血、已经把手帕都染红的伤口,他皱起小小的眉头,「老师,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不用,走过去吧。」其实应该要叫警车,虞因有点好笑地心想,说不定这边也会碰到认识的警察大哥,毕竟他家二爸远近驰名,因此他也认识了不少其它区的警察。

像是怕他的血真的流干,季佑胤又翻翻身上,找出了干净的体育服又帮他包了一圈,然后拉着他快步走过大街。

早晨,空气在一夜的沉寂后似乎干净了些。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走在陌生的街道,遇到开系尴尬的人。

看来比他还要紧张的季佑胤张望着四周,没看见可以求救的大人,重复了几之差不多的动作后,规模较大的医院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啊,我身上没有钱和健保卡。」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身上,虞因才发现居然连手机都没带,看来真的得打通电话叫人来救他了。

「我身上有钱,今天要交讲义费。」翻出了包里的钱袋,季佑胤让他看见里面的两张大钞,「所以,老师你不用担心。」

看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讲话老是有种小大人般的口吻,不自觉笑出来的虞因拍拍他的头,「真是多亏你,得救了。」不管哪方面来说,至少他现在的心情轻松许多。

如果最后可以再见到他是安排好的,虞因突然觉得这样其实还挺不错。

还没踏入医院,眼尖的护士已经先拿了止血绷带跑出来,领着他们到急诊室,里面或坐或站了其它伤员与病患,每个人都朝他们这边投来一眼,之后又毫无兴趣地低下了头继续等待,或是做着自己的事。

一个空位被安排出来,他们坐在那边等医生看诊。

虞因看着陌生的医院、陌生的人,还有来来往往、清晰到让人厌恶的另一世界居民。

他从未去深思为什么自己能看见这些东西。

发生车祸后就渐渐可以看见,随着虞佟的视力减弱,他还一度怀疑那些视力是不是用到他身上了。

不过,也只是可笑的臆测而已。

现在,可以看见这些的原因,他或许已经了解了。

眼睛剧痛的机率越来越低,经过了前阵子的发作之后,看见的东西一次比一次还多。

他可能真的回不了头了。

伴随着理解的代价,就是现在自己的这副模样和处境。

坐在旁边的季佑胤抓住他的手臂,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

把脸低到不能再低的男孩放在大腿上的另一只手握着拳头,紧张到指间已经有点泛白,像是在挣扎什么,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现在,我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