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内除了孕妇的呻.吟,再无其他声音。副驾驶的女人呼吸愈发粗重，深邃的眼眸里跃动着惊诧的光芒。
“你姓什么？”女艺人僵硬开口。
兰郁说：“兰。”
尹鹤能够清晰望见对方的眉宇自紧绷至松懈，像是某种无形压力骤然解除,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尹鹤又将视线落在兰郁身上，心中狐疑,兰郁为何要回答对方？
就在尹鹤认为女人不会开口的时候,女人不自然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名字……很好听。”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最让尹鹤在意的是兰郁的反应。
孕妇被送上担架后,兰郁没有选择离开医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将他们包裹,尹鹤坐在兰郁身边,试探性伸手扣住对方手背。
兰郁果然有了反应,他侧头看了尹鹤一眼,准确来说是尹鹤的手一眼。
“兰郁。”
“说。”
见对方没有甩开自己,又或是抽回手,尹鹤胆子变大,用力卡进兰郁指缝内,自手背后扣住兰郁五指。
“我喜欢你的名字，不管是兰郁,又或是001。”
说完这一切尹鹤是有些紧张的,他并不是第一次明确表达自己的好感，而对方总是云淡风轻地看他一眼,便是回应的全部。
尹鹤的心脏狂跳,前方推车经过发出许些噪音,却盖不住他狂烈的心跳声。
半晌，兰郁才说：“你喜欢这里吗？”指的是这个世界。
尹鹤毫不犹豫：“喜欢。”
“这里和梦境世界，你更喜欢哪个。”
“这里。”
尹鹤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在梦境世界我总会有一种不真实感,玩家死亡再复活，复活再死亡，追求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可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又为什么要活着。只要能不断获得新生，偶尔死几回也没有关系。”
“找不到自己活着意义的玩家，那么这个玩家一定很可怜。”
虽然这个世界很无聊，并没有惊险刺激的环节发生，正是在这样无趣平淡的世界中，让他看到不一样的001。
001和兰郁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换了个称呼。在梦境世界他是001，在这里他是兰郁。
不管是001还是兰郁他都喜欢，但尹鹤能敏锐察觉到，只有当对方是兰郁的时候，他才能更靠对方一步，是来自精神的走近，而非单纯肉.体。
这就是尹鹤追求的意义。
兰郁闻言，将浅淡的视线缓缓停留在尹鹤身上片刻，他一直知道尹鹤是有想法的人，尹鹤像是富有创造性与想象力的理想主义者，追求刺激的同时又渴望浪漫，沉迷于精神上的满足。
就比如追求兰郁这件事，尹鹤并无所谓能不能追到手，他享受的只是追求过程。
“只要能不断获得新生，偶尔死几回也没什么关系。”兰郁收回视线，“你与奥森·斯科特·卡德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很快尹鹤就知道兰郁所言何意，这句话来自奥森·斯科特·卡德的长篇小说《死者代言人》，他并不喜欢看书，看书这个过程在他看来枯燥又无趣。
兰郁并不强迫他，只是使用听书软件，让尹鹤了解一些文学常识。
灌输常识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由于尹鹤记忆力好、学习能力强，寻常人需要花费一年甚至更多时间才能记住的事，尹鹤一个月就能搞定。
这是全新的体验，比起钻研知识方面的事，他更喜欢解锁通关任务世界。也许是因为身边有兰郁，这些本该让他厌烦的事物，竟也增添了几分趣味，让他能够坚持下去。
他问过兰郁，自己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知识，梦境世界里没有玩家会看书，更没有人会学习这些东西。在危急关头，实力才是第一要素。
兰郁说：“生而为人，理当学习和人类有关的知识。”
又是《死者代言人》里的句子，尹鹤都会背这本书了。
这是一个周末，兰郁起得很早，先是去晨跑，回来洗完澡做早饭，等到早饭做完，尹鹤就差不多醒了，他实在起不来这么早。
家里没有鸡蛋了，尹鹤去跟兰郁要钱，兰郁这才给他十块。盯着这张纸币许久，尹鹤打着商量：“多给点吧？”
兰郁并不上当：“买两个鸡蛋够了。”
十块钱买两个鸡蛋当然够，但尹鹤心存异心，他有些犯烟瘾。
在兰郁那双能够洞悉一切的银眸下，尹鹤落败投降，拿着十块去买鸡蛋。
他们住在郊外，郊外的房租便宜，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农贸市场，兰郁通常都是在熟悉的小摊那里买，因为会比较便宜。
尹鹤找到卖鸡蛋的老奶奶，老奶奶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生得慈眉善目，见尹鹤来了，热情地招手。
“今天是你来呀？小郁呢。”
“他在做早饭呢。”
尹鹤蹲了下来，瞧着一个个沾着灰的鸡蛋，有些蛋没洗干净，上头还有血渍。他并不会挑鸡蛋，只知道哪个大、哪个好看，哪个就是好的。
就和他挑男人的眼光一样。
挑完鸡蛋后，老奶奶一直夸尹鹤会挑，尹鹤顿时对挑鸡蛋这件事有了兴趣，没想到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挺有天赋，准备回去和兰郁好好炫耀一下。
结完账后，老奶奶又送了他两个蛋：“你这孩子太瘦了，得多吃点，小郁都不给你吃饭的吗？”
尹鹤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小身板，也不是很满意，他更喜欢调整过数据后的他，足够强悍，也足够强势。
“让小郁给你多补补，肉一点好，抱起来舒服。”老奶奶说。
尹鹤却是笑了，“他要是肯抱我就好了。”
“小两口吵架了？情侣间吵架很正常，更别说同居了，摩擦与矛盾必定会产生，你们要互相包容、互相理解，这样才能走得长久。”
“小郁是个好男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感情是双向的，你们要互相珍惜。”
这话题越扯越远，他们根本没有恋爱，也说不上同居。只是尹鹤脸皮比较厚，喜欢蹭兰郁的吃穿住行，以前兰郁还会警告他，发现没有成效后，也就随他了。
即便如此，同居这个暧昧的字眼让他产生微妙情愫，像是甜腻的试剂扎入心口，泛开丝丝缕缕的愉悦，让他浑身畅快不已。
尹鹤朝老奶奶弯了弯嘴角，他生得本就精致明艳，笑起来让他看起来愈发招人疼爱。
“好的奶奶，我会让着他的。”
尹鹤逐渐体会到人类世界所说的幸福，这种平淡的家常琐碎，竟让他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买完鸡蛋后，尹鹤还是没忍住用私房钱买了包烟，又偷偷找地方抽了一根。等到身上烟味散尽，才做贼心虚地回到家中。
尹鹤并没有严重的烟瘾，他像是叛逆期的青春期少年，兰郁越不让他抽烟，他越是想抽。况且他也觉得抽烟没什么大不了的，兰郁怕他上.瘾，那他就要证明给兰郁看，他并不会因为这种事物成瘾。
兰郁神情自然地接过鸡蛋，并没有询问对方身上的烟味，即使尹鹤用技能驱散过味道，也依旧能让他嗅出尼古丁的气息。他不想说不代表不知道，不追究不代表不在意。
客厅茶几上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是兰郁最近看的读物，尹鹤随意地坐下翻了一页，目光驻留在上面的一行话。
“倘若有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两种原则，代表了两种始终相反的世界，那么这两个人一旦相遇，命运就注定了：他们必定会互相吸引，互相迷恋，必定会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进……”尹鹤的话语戛然而止。
兰郁浅淡的嗓音缓缓接上尹鹤不曾说完的最后一句：“亦或是互相毁灭。”
尹鹤没有做声，空气中漂浮厨房做饭的清脆碰撞声，还有滋啦滋啦的声音，那是兰郁煎鸡蛋发出的声响。
等到煎鸡蛋的声音停止，气氛稍微安静一些，尹鹤才说：“我认为这句话可以省去。”
兰郁将鸡蛋装入盘子里，道：“那你应当和赫尔曼·黑塞说。”
烦闷的心绪涌上心头，也许是因为在外头呆久了，来回奔走令尹鹤产生躁动心理。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形容自己和兰郁，却忍不住代入其中，他终于明白兰郁身上的疏离感与神秘感从何而来，因为他认为兰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没有玩家会喜欢看书，擅长小提琴，并教会他人类世界的常识，玩家只在乎任务输赢，对除胜利以外的存在毫无兴趣。
最让尹鹤感到害怕的，是从前的尹鹤也像玩家这么想。
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种独特的气息始终缭绕在他们之间，宛若泾渭分明的河流将他们分割。
只要这条河流依旧存在，他就无法实现与对方真正意义上的靠近，除非他靠过去，又或是对方走过来。这种靠近并不是尹鹤表现出来的追求，而是需要无与伦比的决心，以及能够战胜一切的强悍实力。
等到早饭吃完，兰郁开始收盘子，尹鹤帮着他收。在他的指尖即将碰上兰郁手背的瞬间，兰郁将手迅速抽回。
这样退缩的举动让尹鹤感到格外受伤，仿佛他是某种肮脏病毒，让兰郁避之不及。
兰郁说：“下次做坏事前，记得妥善处理。”
尹鹤故意装傻。
兰郁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明明浅淡无波，却带有沉甸甸的压力：“用技能清洗口腔后，别忘了清洗夹过烟的手指。”
从那之后尹鹤再也不敢抽烟，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兰郁白天会忙很多事，像是人类那样工作赚钱、养家糊口，为了减轻兰郁负担，尹鹤也会去做兼职。
在尹鹤终于存够买对戒的钱后，毫不犹豫买下基础款男士对戒，虽然价格是便宜了些，却已是他的全部。原本他想攒更多钱，买最贵的那款，但顶级定制款价格高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存到那一天。
同时尹鹤也等不及了，因为他们随时会离开这里，他必须在离开之前给兰郁留下一点印记。
从本质上来说，人类世界与梦境世界并无多大区别，前者有法律，后者有规则。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和平，一个明里暗里潜藏危险。
但尹鹤很快就发现，人类世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美好与安全。
这一天尹鹤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兰郁回来，他们租的房子附近开了一家西餐厅，网上评价很好，经常客满，他花了好长时间才预约上座位。
以前他看电视剧的时候，还会嘲笑电视中的男女主角脆弱，竟会因为对方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不报备日常而大吵一架。每当这个时候兰郁并不反驳，只是静静听着尹鹤往下说，等到尹鹤说完，他才会开口。
“因为他们是人。”
人类与玩家不同，人一直是复杂而又敏感的生物，脆弱与强大可以并存，他们可以为了输而去赢，为了赢主动输，不同于玩家眼中只有胜利。
随着天幕转暗，尹鹤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原本想打电话给兰郁，却没有接通，发消息也没有回。在以往是很平常的事，现在却令他躁郁烦闷。
他想打电话给兰郁的单位，却发现自己对兰郁一无所知，不知道兰郁在从事什么工作、上班的具体地点。
从前他深深迷恋的那种神秘感，此刻成为最尖锐也最讽刺的刀，折磨着他的神经，缓慢凌迟他的耐心与理智。
尹鹤格外想要抽烟，想到兰郁不喜欢烟味，就将刚刚冒出苗头的想法斩断。
兰郁认为尼古丁是精神鸦.片还要危险的物品，虽不会直接致瘾，却会在一次次吸食中不着痕迹侵蚀神经，如同人类欲望那般增长叠加，悄无声息成为不可戒除的习惯，像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如落网猎物般挣脱不得。
兰郁并不希望尹鹤成为被尼古丁控制的人，尹鹤对自己拥有满分自信，他从未非某物不可过，即便是在高等任务世界的高级药剂，也不曾令他动容。
能让他上.瘾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此刻的他无比想要抽烟，想用尼古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在房间里藏了烟，刚打开抽屉，又用力将抽屉合上。
抽屉合上发出嘈杂的声音，紧跟着是一片死寂，寂静笼罩着八十平米不到的房子，尹鹤终于坐不住了，从一侧取过外套准备出门，他不能傻乎乎等待，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刚出房门不久，就见天上飘下棉絮般的雪，他仰起头去看，成千上万的纯白雪花飘扬舞下，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缚住，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行走，都无法逃脱雪花的攻击。
他走出去没多久，蓦地闻到一股血腥味，似有似无的味道划破空气，渗着下降的雪花钻进他的鼻尖，味道仿若粘上温度变得寒冷无比。
顺着血腥味而去，尹鹤在地面上看到血滴在地面绽放，白雪坠落在上头又迅速划开，仿佛画家在为画作调色。他毫不犹豫地整理完地上血迹，附近没有监控，兰郁一定在这附近。
再往里走，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几乎窒息。狭小的巷子只能容纳二人并排进入，地面搁置各种废弃的钢铁水管，在路灯下闪着压抑的光芒。
尹鹤大步流星进入，果不其然看见兰郁，兰郁的腹部盛开一朵巨大的血花，苍白的皮肤，鲜艳的红调，如墨的黑发，强烈的视觉冲击下，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幅色彩饱满的油画。
尹鹤半跪在兰郁身侧，想要为他治疗，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治疗系的技能，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药物，他从不喜欢带治疗物品。要想解决这个伤口，必须马上回到梦境世界兑换药物。
按理来说尹鹤应该这么想的，可他像是鬼迷了心窍，颤抖着指尖拿出手机：“救护车是什么电话？119？110？120？”
兰郁的眼睫微动，想要撑地起身，被尹鹤牢牢按着肩膀。尹鹤害怕极了，兰郁动一下都在流血，他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有人能让兰郁受伤？为什么兰郁会留这么多血？
就算他以前为创造独处机会故意让兰郁受伤，兰郁也不曾流这么多血。兰郁是顶级玩家，寻常方式根本没办法重伤他。
兰郁：“120。”
得到确定的答案，尹鹤马上按下这个数字，在电话拨出之前，却先有一个电话打来。
尹鹤挂断，对方又打来，让尹鹤烦躁得不行，他只能先接通这个电话，刚想给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对方便严肃开口。
“请问是尹先生吗？您现在在家吗？如果您在家的话，请马上从家中撤离。我简单和你说明情况，与您同居的恋人是罪犯，不久前他闯入人民市医院，盗取医院内的物品，严重损害设备。我们怀疑他……”
“我不在家，”尹鹤语调有些惊讶，“怎么会？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尹鹤的反应很自然，在得知自己恋人是罪犯时，谁都会下意识反驳。对方并没有起疑心，而是说了许多话，并让尹鹤注意安全，如果有兰郁消息的话，一定要及时联系警方。
全程尹鹤的演技在线，让兰郁都忍不住想笑，而在兰郁想笑的时候，尹鹤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兰郁嘴巴，生怕他发出声音来。
挂断电话后，尹鹤120也不打了，说：“我们得马上回去。”
但尹鹤并不知道如何退出这个世界，以前都是兰郁带他来、并带他走的。
兰郁伸手将尹鹤的手腕拉下，让自己有足够的呼吸空间，“你的第一反应是喊救护车，这让我很意外。”
“这不是这里的规则吗？”尹鹤理所应当道，“我已经能够成功扮演一个人类，且不会出错，不会叫任何人发现我是玩家。”
显然兰郁惹上一个大麻烦，在人类世界里，触犯法律的人都是坏人，都需要受到制裁。也不知道兰郁是抽了什么疯，竟会做这种事。
先前他想去偷去抢，兰郁都拦着他不让他干，这会儿倒好，兰郁自己先干上了，还干了个票大的。
“你去医院做了什么？”尹鹤突然发现兰郁腿边的玻璃容器，“这是什么。”
这个玻璃容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里头装着透明液体，装着一个小婴儿尸体。显然这是个标本，让尹鹤意外的是，这个婴儿标本十分独特。
这种独特来自于外表，寻常婴儿皮肤多有褶皱，而这个婴儿标本皮肤不算娇嫩，却绝对说得上细腻。眼睛微微阖着，露出卷而翘的长睫，小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极度怕冷似的。
太脆弱了。
尹鹤无法抑制地想到脆弱二字，婴儿的拳头只比自己拇指大一些，好像风稍微大一些，都会让他支离破碎。
正在尹鹤走神的时候，兰郁突然伸手碰了碰容器，容器翻了个面发出轻微声响，吓了尹鹤一跳。婴儿在液体里微微倾斜，兰郁的随手之举，让他整个世界都被翻转。
尹鹤的眼睛微微睁大，虽然婴儿很小，在他的左下颌缘附近有一颗清晰的黑色小痣，同时还有小黑痣的地方，是他的肚脐附近。
如同平地一声雷打在尹鹤心头，这让尹鹤不得不多想，在追求兰郁这件事上，他花费了很多心思。死缠烂打、偷窥……他知晓兰郁身上每个痣的位置，在他记忆中的画面，竟奇迹般与眼前的婴儿标本重叠。
兰郁的左下颌缘以及肚脐附近，也有小黑痣。尹鹤曾感慨兰郁连痣都这么会长，所在的地方都如此性感。
一切似是被静止，时间被无限拉长，兰郁淡淡地看着这瓶玻璃容器，言简意赅：“标本。”
“我当然知道这是标本，我的意思是……”尹鹤脑子一片混乱，“你去医院是为了抢他？你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里兰郁都在等待，标本的制作需要时间，兰郁在等待的同时，也给自己放了个假。等到时机成熟后，他便要出手了。
兰郁的五指上满是鲜血，拿起容器的时候，上头留下不规则的指痕。他注视容器许久，刚想用力将其碾成齑粉，便被尹鹤用力握住手腕。
尹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本能想要阻拦，虽然兰郁没有开口，他却能感受到兰郁强烈的杀意。
这种感知能力是经过时间培养出来的，他感受到兰郁要毁了这个标本，他必须阻拦。
兰郁转而凝视他，随后将容器放在尹鹤手中：“你不是想用技能很久了吗？我一直不让你用，现在我允许你使用。”
“毁了它。”
过去了许久，尹鹤都没有动手，他并不畏惧寒冷，此刻却冷得厉害，冻得五指僵硬如同石块。
兰郁使用技能在周遭加温，为他驱散冷意，但这股凉意依旧徘徊在他体内，令他牙关都有些微颤。
“为什么不动手，”兰郁往后靠着，微仰起头，任由纷纷扬扬的雪飘在他脸上，雪的温度竟与他的体温相近，无法使雪融化。等到他睁开眼，眼睫上的细雪飘落，坠在地面化作一堆水渍，“毁了它，就结束了。”
“这是任务世界？”尹鹤怔了怔。
“嗯。”兰郁应道，但尹鹤并没那么好糊弄，他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是我的任务世界。”
这个解释很合理，当玩家到达一定高度时，可以专属定制任务世界来提升自己实力。神不惜一切代价培养001，兰郁身为top1的存在，理所应当拥有该特权。
所以这些都是假的。
尹鹤这么想，他讷讷低头看着手中物品，只觉滚烫无比，仿佛握了个烫手山芋。他抬起头，又说：“这些人也是假的，是NPC。”
“不是，”兰郁说，“他们都是人类。”
“跟你一样的人类。”
尹鹤想要反驳，前方响起刺目的白光，以不可抵挡之势撞进他的眼眸，他下意识眯眼，手中的容器先一步被兰郁夺取，并使用技能碾成泥灰。
它们盖在地面上，很快被纯白的雪覆盖，像是从未出现过那样安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尹鹤没有时间防备，更不能去阻拦对方行为。过了一会儿，兰郁问：“有烟吗？”
尹鹤身上套的这件外套，里头装着一包开封过的烟，正是不久前偷偷买的那盒。他将烟盒取出，倒出一根烟，兰郁自然地接过，随后掏出随身准备的火机。
深巷里的兰郁低垂头，齿关轻咬烟嘴，敛下的眉眼倒映着橘黄火光，衬得他深邃而又性感。
火机关闭的咔嚓清脆声响起，兰郁轻吐了一口烟，白雾缭绕下的精致面孔，让人产生一种隔雾观景的错觉。
“在吸烟的时候，尼古丁会迅速通过血液刺激大脑，释放大量多巴胺。为了保持这种灭顶快感，通常人会选择不断吸食。即便他们知晓尼古丁是一种有害物质，是为了躲避害虫吞食它们而进化出来的杀虫剂。”
“随着不断吸食，他们发现自己上.瘾了。他们以为这是烟瘾，其实这是烟草中的尼古丁在产生效果。”
“当他们想要挣脱这个陷阱，身体却因为习惯出现种种不适，由于戒断反应，他们会感到空虚、难受、痛苦。”
尹鹤无法再听下去，兰郁的话语过于冰冷且没有波澜，让他感到极度不适：“我以后不会抽烟了。”
“我真的没有烟瘾，我只是觉得好玩。”
还有一句话尹鹤没有说，他只是想利用这种幼稚的手段引起兰郁的注意，类似的做法他做过很多，成效都很一般，唯独抽烟这件事上，兰郁会给予稍微多一些的关注。
他并不喜欢抽烟，抽烟确实能给他带来一定程度的愉悦，但远不如任务世界带来的刺激感有意思。
尹鹤承认自己在许多方面的心智不够成熟，但他并不喜欢兰郁将他看作小孩子，哪怕他知晓兰郁就是将他以心智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对待。
那些忍让、包容、理解、保护，并不是因为兰郁真的对他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感，而是兰郁认为他还小，不跟他计较。
以前他想忽略的这些事，此刻如同涨开的水泡逐渐上浮，最后在海面上轰然炸开，暴露在空气之中，令他的呼吸间都带有残酷的真相。
他确实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只知道胜利与失败。他只知道自己能为了兰郁去赢，也能为了他去输，在此之前他的眼中只有胜利，没有其他。
兰郁曾说过，人类是一个复杂多变的生物，会因为输而去赢，为会了赢主动输。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和兰郁所说人类又有些靠近，同时也能离兰郁更进一步？
空气寂静了许久，兰郁只抽了一口烟就停下了，他并不喜欢烟味，此刻任由烟味充斥在狭小的深巷中，令距离很近的尹鹤有些呛。
“一旦对尼古丁上.瘾，吸烟的主要目的将不是获得快感。”
“而是避免痛苦。”
兰郁在无数次生死关头之中练就磐石般的心性，他原以为自己能够免疫任何外来诱惑，即便是再新型的致瘾性药物，他都能轻而易举抵抗。
这是兰郁回避过许多次的话题，也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他曾一次次用面具般冰冷的神情躲避他人怀疑，叫自己看起来依旧是万人之上的001。是强大到无可挑剔，同时又不会拥有任何情绪，比任何事物都要稳定的工具。
在兰郁想要补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他已经习惯尹鹤的存在，习惯尹鹤的动手动脚，习惯尹鹤在所有人面前张扬，唯独在他面前收起爪牙的乖巧模样。
最愚蠢的事无非两件，一是过度自信，二是小瞧对手。冷静自持的兰郁同时犯下两个致命错误，允许尹鹤靠近的同时，他像是任何一个烟瘾患者那样，悄然无声被侵蚀、被吞噬，旋即被迫上.瘾。
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尹鹤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尹鹤的顽劣，尹鹤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坏，他却依旧无法自拔地爱上像尹鹤这样的恶人。
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夜空响起，四面八方的声响包裹住他，时间已经不能再拖，兰郁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让尹鹤感到不由自主的胆寒。
尹鹤想要动用技能带着兰郁离开这里，却发现自己技能被限制使用。
他从来不知道兰郁拥有这样的技能，兰郁能够限制其他人的技能使用，这是他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原因。得知这一点的尹鹤困惑不已，如若兰郁能够限制他的技能，为什么从前不用？为什么要将胜利让给他？
不等他继续思索，远方有人攻进巷子中，并厉声用喇叭传话：“不要伤害人质，放下你的武器。”
尹鹤刚欲反驳，兰郁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冰冷的五指扣着他脆弱的脖颈，迫使他抬起头。
也正是因为抬头的动作，那盛大强烈的光愈发刺目，让他眼睛有些发酸。
在尹鹤想要出声的时候，兰郁五指收紧，力道十分具有技巧，既不会让尹鹤窒息，又恰好让尹鹤出不了声。
兰郁的声音是那么陌生，在他耳畔缓缓响起：“你说你学会做‘人’了，但还不够。”
“合格的人类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不会选择助纣为虐，帮我逃脱，哪怕这个人是你的恋人。尽管是亲人，也有大义灭亲这一说法。”
“像我这样的恶人，违反人类社会的规则，理应受到处罚。”
“我需要让你明白真正这一点，希望我使用的这种方式，能让你铭记于心。”
尹鹤扣紧牙关，技能被限制的他根本不是兰郁的对手，他终于明白兰郁为什么要自己调整完身体数据。在同样的身体素质水平下，尹鹤这小身板根本不是兰郁的对手。
更何况尹鹤身体素质本就不如兰郁，许多格斗技巧还是从兰郁那里学会的。
随着震耳的枪.声响起，身侧的人狠狠一震，那股震动传递到尹鹤身上，让他像是经历一场搏击那般精疲力尽，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麻木呆滞地望着地面上的男人。
兰郁额前不断渗血，地面满是喷溅出来的脑浆，漫天白雪飞扬，他的眼睫颤了片刻便彻底停下，像是忍受不了这种寒冷的蝴蝶被冻僵。
有人将他拉开，他们都以为尹鹤是吓坏了，没有人见到这样血腥的画面会不害怕。
明明尹鹤见过更血腥的事物，可真当兰郁以冰冷僵硬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竟会感到空落落的害怕，踩在地面上却像是悬浮在半空中，久久无法找到落脚点。
他终于明白他害怕的并不是死亡，包括自己的死亡。他害怕的是兰郁的死亡，是兰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真正重要的东西无法用肉眼察觉，只能凭借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想日万，但是迷上了飞行棋，再度日万失败
（补了一个小片段，个人认为不影响剧情）
生而为人，理当学习和人类有关的知识。
只要能不断获得新生，偶尔死几回也没什么关系。
——奥森·斯科特·卡德《死者代言人》
倘若有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两种原则，代表了两种始终相反的世界，那么这两个人一旦相遇，命运就注定了：他们必定会互相吸引，互相迷恋，必定会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进，亦或是相互毁灭。
——赫尔曼·黑塞《纳齐斯与戈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