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九是恍惚的,坠入苦茶味的海里,所有声响模模糊糊,仿佛隔了一层雾。

  他有些缺氧,朦胧中似乎听到什么,并不真切,不知道是不是电影里那阵穿过山谷的风,或者是自己在气氛衬托之下产生的幻觉。

  今时不同往日,晏时清熟练太多,在分离前还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他拖住祁九的后脑,以免他躲开,再一次吻他的眼睛、眉心,好像是一场情事后的余韵。

  祁九呼吸未定,感受到自己眼尾晕湿的泪水在被人含走,燥得心尖都有点滚烫。

  他松开晏时清,缩着往一旁夺去,欲盖弥彰地掩过嘴角,破碎的光潋滟在眼里:“你说什......”

  铃——

  尖哨一般刺耳的电话铃,突如其来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暧昧氛围。

  祁九有一瞬间地慌乱,不知怎地有种被抓包的既视感,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发现是祁燕打来的。

  晏时清也略微错开一点距离,示意他接起来,一边空出手替祁九把乱掉的衣衫理好。

  祁九应着电话,表情越来越严肃,挂掉电话后以一种迟疑的语气告知:

  “我妈妈...... 住院了,要做手术。”

  他有些呆滞,瞳孔有小幅度地摇动,再开口时竟然没能发出声音。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的颤抖,下一刻晏时清紧紧扣住了他。

  “没事的。” 晏时清牵着他起身,又说了一次,“没事的。”

  “走吧。”

  于是这段约会被草草打断,没有人有精力分神去想那些无迹可寻的问题,比如祁九有没有听到那句话,比如晏时清有没有很好的把声音传递到他那里。

  祁九和晏时清火速赶往医院,坐在车里时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我得和公司打个电话。” 他用力地深呼吸,“还有剧组那边,拍摄档期可能要延后了。”

  “我告知杨筱了。” 晏时清开着车,声音冷静,“剧组不要紧,你调整好状态再过去。”

  祁九一愣,掏手机的动作停住。

  “我已经联系医院,请了最好的主治医师,也换了高级病房。” 晏时清接着说。

  “别太担心,我们用最快速度过去。”

  他面上表情没太多变化,却在不动声色地已经做了能令人安心的事。

  祁九仍觉得喘不上气,抵着太阳穴,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半晌开口:“想吃药。”

  “...... 箱子里有。” 他说,视线飞快地扫过祁九,“但如果是晕车,旁边有糖。”

  祁九并不是晕车,他也没有头痛,只是惯性地想要一点安定剂安抚一下神经。

  他打开副驾驶前方的抽屉,看到了堆满了的彩虹糖,只在边角才找到两罐安定剂。

  像是怕他找到一样,药在最里面,还用厚厚的糖盖住,却又怕他真的难受,还是放了两瓶。

  祁九犹豫片刻,还是只拿了糖。

  晏时清似乎稍微松懈了一些,看他抓了一把糖咽下,问有没有好一点。

  祁九依旧愁眉不展,声音低低的:“没有。”

  祁燕昨天在工作时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来了才发现脑子里长了一颗肿瘤,需要做一个开颅手术。

  祁九赶到医院时,她已经移到了高级病房,病房里还有个叔叔,两个人都留着一颗圆溜溜的头。

  那叔叔在削苹果,削出来一条又薄又没有断过的皮,很高兴地朝祁燕炫耀。

  “妈!” 祁九急冲冲地赶到,还在病房门口就开始喊,“怎么样了呀?医生怎么说的,风险高不高?什么时候做手术呀?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跑慢点,别吵到病人。” 祁燕心态到还是很好,简单说他两句之后一个个回答,“没太多不舒服的地方,良性肿瘤,风险有但是不高,配合医生积极治疗,后天手术。”

  “这不就告诉你了吗。” 她说完后一顿,然后点了点一旁的叔叔介绍,“那是你张叔叔,之前带你见过。”

  张恒是祁燕之前去基层考察对接的负责人,出生在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庄,是一个健硕且热情的 beta,对祁燕一见钟情,追了一段时间后在年初和对方确定了关系。

  “小九好小九好,我老是听你妈妈聊你,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他在祁九跨进病房时便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真俊啊,来吃点果子。”

  哪有住院的人给看望的人送水果的道理,但这叔叔就像不知道尴尬一样,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人病房里送的,多好啊,你妈妈刚尝了一个,可甜呢。”

  “后面那是小晏对不?你别光杵着啊,来里面坐,能住这高档病房还多亏得有你。” 他乐呵呵地把刀擦净了收起来,放在祁燕拿不到的地方。

  “还有护士专门来剃头嘞,刚还和你祁阿姨比谁的脑袋更圆。” 他相当自来熟,和完全没见面的人都能聊起来,“你是不知道小九妈妈那犟脾气,累倒在岗位上都不愿意给自己花钱的,我都说不动她,还得是你厉害。”

  祁九只和他见过两面,和自己这位后爸关系挺微妙的。

  他一直很想和祁燕说话,但不得不耐着脾气听他讲完,祁燕注意到了之后适时打断他:“张恒,我想喝水。”

  张叔叔话多,但情商也没有低到这种程度,立马以此唯由出了病房,只是在走之前特意和祁九嘱咐了一句:“小九你得多说说你妈妈啊,她病倒了还不想告诉你的。”

  “说是告诉你了怕你担心,哪能这样啊,我说这闷声儿自己做了场手术才更让你担心嘞。” 他婆婆妈妈地讲了一堆,还不忘把晏时清捎走了,“你们聊,我和小晏去拿水。”

  晏时清倒是很配合,颔首和祁燕打招呼:“祁阿姨。”

  “你们去吧,我和小九聊会儿。” 祁燕朝他笑,“辛苦了啊,这么忙还跑一趟。”

  晏时清面色不变,视线扫过祁九,以眼神示意他安心:“没有的事。”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祁九便在祁燕身旁坐下:“这是真的吗?本来不打算告诉我?”

  祁燕眼神里都是怜惜,抬手去揉了揉祁九的头:“你容易想太多了,我害怕你操心过度,本来就忙,还影响了你拍戏的状态。”

  祁九有些生气,甚至有点想躲开不让她摸了:“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所以后来张恒劝动我了嘛。” 祁燕充满歉意地笑笑,“我一想确实也是,悄悄做了手术,你可能会更担心。”

  祁九还是不很开心,嘴撅得老高。

  他看着祁燕原本乌黑的头发只剩青皮,心疼得要命,闷闷道:“我也要把头发剃了。”

  “你是不是完全不听我说话呀,你要拍戏的。” 祁燕笑,“张恒也是,非要跟着剃,还说我说不动,他也一样。”

  祁九便不吭声了,抓过祁燕的一只手握住,看得出很担心。

  “没事儿,小晏那边换的医生我也见过了,很权威的。” 她反倒是过来安慰祁九,“我相信我不会有事,你也相信你妈妈,运气好着呢。”

  祁燕五官清秀,剃完头发也并非让她显得野蛮,轻声细语地和他聊着其他的话题转移注意力:“你和小晏最近怎么样?”

  “...... 还好的。” 祁九只含糊应,很快调整回来,不在祁燕面前做出一副丧气样子,“你和张叔叔呢。”

  祁燕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戳穿:“还不喜欢你张叔叔呢。”

  祁九面上的表情有一丝凝固,苍白解释:“没有不喜欢。”

  他望着祁燕温柔的眼眸,迟迟开口:“就是觉得......” 有点配不上。

  这无关性别、无关社会地位,就算是来了一个学富五车动动指头就是几百万合同的 alpha,祁九也还是觉得配不上他妈妈。

  祁燕大概猜到他心中所想,捂着嘴笑了一会儿:“那你和我当时一样呢。”

  “什么?”

  “小晏啊。” 她眉眼里都是笑意,“我觉得他配不上你呢。”

  祁九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知所措,猝不及防地得到这样一份迟来的评价,却不知是先该寻根问底,还是该急着解释。

  明明他和晏时清已经分手,明明他们是靠着一张协议才敢磕绊走到现在,但祁九首先产生的,竟然是匪夷所思的护短情绪。

  祁燕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用指腹去摩挲祁九的指节,已经接着讲:“但其实呢,和张恒在一起,我得到的快乐是远比我展现出来多得多的。”

  “他知道我这边的人对他评价不怎么好,但是他都不在意的,因为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带我去找到那片山北部生长的虞美人,只有他才能带我登上那匹很漂亮也很野的马。”

  她回想起这些,又露出浅淡笑意:“包括我昨天入院,其实情绪也崩溃过,但是有他在,所以会安心一点。”

  祁九其实大概懂她的意思,她有一部分情绪不可能在亲人面前暴露,以往习惯于自我消化,现在能够向另一个人表达,这本来是件好事。

  但祁九还是觉得心里会涌上一种...... 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在消散之前还会在胃里蔓延一段时间。

  “所以,别担心我,毕竟是我在过日子,我会对我的感情负责。” 她与祁九的手回握,一字一顿道,“你也是,别总是委屈了自己。”

  祁九总觉得她意有所指。

  他与祁燕的关系已经好过于太多家庭,但他们依然还会有其他事情瞒着对方不肯说。

  比如祁燕住院这件事,比如和晏时清分手这件事。

  但祁九望着祁燕温润的眼眸,看她装满怜爱的视线,会觉得,祁燕什么都知道。

  哪怕他和晏时清近期一直在制造绯闻,哪怕他们还一起出现在这里。

  祁九这一趟来本是慰问祁燕的,但是却总感觉,是自己在临近枯萎前浇上了一捧富含氮元素的水。

  祁九突然就是,很想问问她该怎么办。

  他早就被困在看不清路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不明归途,迷茫摩挲道路的时候,终于在意外中摸索到一根绳子。

  于是祁九便这么做了,他勾着祁燕的手指,讷讷发问:“妈,那你觉得......”

  他说到一半时便觉得声带发涩,整理着复杂的情绪,酝酿了很久才把后半句说出来:

  “你觉得我和他,能好好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