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这样呢?

  祁九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他还是在做重复的事情,偶尔直播,偶尔写歌,暗地里悄悄给蹲晏时清的情况,任何工作和培训都尽心尽力地完成了。

  他也尝试做出一点改变,每天学着掌握一些技能,跑步健身唱戏,用林北生喝完的酒瓶子在露天窗台养了一串花。

  他也悄悄用自己的钱报了表演课,被经纪人发现后狠狠骂了,但倒也没有被禁止。

  但祁九还是觉得不够,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在路上。

  他有时候做梦,梦到自己小时候披着斗篷从三层台阶上跳下来,梦里得到的快乐在醒来的瞬间转变为怅然。

  他的所有努力并没有带来足够的成就感,祁九生活被琐碎的事件堆满,停下来反思时意识到一切的迷茫归根于:

  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出道的第十一个月,祁九的助理和经纪人换过几轮,最后等来杨筱,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晏时清的邀请。

  晏时清和周青先做得专注,全心全意地开辟道路,一步一个脚印地打下江山,从迈步都艰难的环境中逐渐闯出一条路来。

  他跟着剧组在国外拿了大大小小的奖不少,正在逐渐将工作重心移回国内,他的名字又一次在国内论坛里响起来。

  出国的第二年里,晏时清参演了好几部冲奥的片,其中一部真的拿了奖,媒体采访他接下来打算时,他风轻云淡地宣布自己即将回国发展。

  他在势如破竹之际,突然放弃了已经铺好了花路的未来,毅然决然地踏上回国的航班。

  但实际上他在临回国的几日更忙,大多事务排着队等他处理,最近的档期一直要到金花奖电影节前一日才空出来。

  周青先索性就趁着这次机会让他盛大出席,要求回来的第一次公众亮相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不让他乱跑,就勒令他呆在酒店养精蓄锐倒时差。

  周青先知道自己是困不住他的,于是提前告知了祁九,把机票、邀请函以及晏时清的房间号都一并告知了他,告诉他可以提前过来。

  祁九答应了,但也带上了杨筱,把机票改签到电影节前几小时。

  他有理由,晏时清回来当日他有直播签约平台首秀,次日还要录歌,这是能挤出的最近时间。

  祁九也可以解释,他记得以前晏时清总想把他藏起来,如果这时候被人抓住他们同框照片,对晏时清当前的状态来说会是一种困扰。

  而带了经纪人就算被拍到自己在那样的场合,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是公司安排去社交学习的。

  他也记得自己出道和搬出家里后晏时清生了几天的闷气,如果这时候翻出旧账来,在典礼开始前闹出了矛盾,那影响就更不好了。

  反正祁九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他也是这么说服杨筱、周青先、林北生,和晏时清的。

  祁九应该是高兴的,倒不如说他希望自己是高兴的。

  *

  他看着订好的航班信息,把自己不正常的心率理解为兴奋,认为磨得睡不着觉的情绪绝不是来源于不安。

  他的爱人也许能解锁新的成就,在职业道路上建下一座里程碑,得到他期盼已久的结果。

  祁九说服自己,把这几月奇怪的情绪收起来,把不安与迷茫藏好,全心全意地与晏时清一起见证——

  但是他搞砸了。

  祁九搞砸了,那天飞机延误,他没能准时到场。

  祁九记得,那天也是下了雨的。

  他临时换了高铁,在赶路的过程中淋了不少雨,把精致做的造型都弄乱。

  他记得自己在列车上与晏时清一直道歉,却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也记不得对方是怎么安慰他的。

  只有心脏炙热的感觉还在,裹着令人讨厌的焦虑与烦躁,像八月焦灼的空气,蒸笼一样把他盖住。

  祁九好多细节记不清了,只朦胧想得起喉咙里的铁锈味,出租车司机暴躁地按喇叭声,眼前出现黑雾一样的小点。

  杨筱在一旁开了直播,主持人高昂的声音传出来,祁九听得心烦,让他关掉了。

  等着祁九到达地点时,颁奖仪式已经过去一大半,只剩下重量级的影帝影后还没宣布。

  会场已经封锁不让进,祁九捏着邀请函只能兜兜转转从后门绕进去,只敢待在延伸出来的平台,躲在门口远远看着。

  座位上黑压压的背影,哪一个、哪一个才是晏时清。

  他不均匀地喘气,视野里笼罩着缺氧产生的雾气,他没找到答案,只有大屏幕切换着几位候选人的脸。

  晏时清在最后一秒也在找人,略偏过头视线晃过入口,意识到镜头扫过来后缓缓收回,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他今天穿的很帅气,眉宇末端修窄,脸上没有一点瑕疵,连笑容的每个角度都是控制好的,在镜头下释放抵挡不住的英气。

  祁九却四肢冰凉。

  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很急,刚才跑动的速度太快,就快要跟不上呼吸。

  他在车上和晏时清发了消息,恐怕是通讯设备在这期间被没收了,晏时清并不知道祁九到了哪里。

  祁九的衣角带了泥,头发也被风吹乱,弯腰扶着门用力喘气,一点风度都没有。

  期待已久的喜悦被冲淡后,留下的只有弄巧成拙的赧然。

  就在他尽全力调整呼吸时,耳边已经响起熟悉的名字。

  祁九的信息处理中心已经变慢,直到雷鸣掌声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最佳男主角,晏时清。

  他的恋人,在这一刻成为了影帝。

  祁九扶住门把的手在颤抖,他的呼吸道似乎被掐住,奔跑过度的呕吐感翻涌而来,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压抑着咳嗽。

  祁九想,自己应该是高兴的。

  他急促地喘气,在隔了一层雾的喧闹中强硬地告诉自己。

  高兴一点、兴奋起来......!

  这是你的恋人你爱的人你怎么能在这时候有其他任何不好的情绪你不是应该共享他的喜悦——

  “祁九!”他听见杨筱叫他,“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刚才跑太久了不舒......”

  声音像雷一样劈进大脑,又逐渐远去,最后只在头脑里留下一片苍白。

  祁九缓慢地抬起头,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向领奖台。

  太远了,他看不清晏时清的五官,只能借助屏幕。

  像两年前一样,通过电子设备注视他。

  他记得起自己两年前窝在被窝里看晏时清拿奖,只要晏时清出现的每一个镜头都会觉得开心,一帧一帧地截下来反复看。

  他记得自己当时根本不在意晏时清会不会得奖,光是在名单发布时看见提名就开始尖叫,会开心地蹬乱床单,眼花缭乱地给每一条夸晏时清的弹幕点赞。

  事情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地步呢。

  祁九觉得自己应该是爱着晏时清的,不然怎么会有这种痛彻心扉的时刻。

  他在满目疮痍中,感受到的不是喜悦、不是骄傲、不是激动,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直击灵魂的恐慌。

  像是蚂蚁一样,啃噬他的皮肤,吞掉他的全部体面。

  宛如潮水的恐惧自脚掌升起,将他整个人浸没后,祁九又感到一丝悲凉的自卑来。

  真奇怪。

  这是他生长的第二十五个年头,一直以快乐作为第一要义,头一回感受到这种情绪,还是在自己恋人身上得到的。

  ......这样的关系,真的还能叫恋人吗?

  祁九在不知所措中兀自生出一丝迷茫来。

  他朦胧地想,晏时清接下来会干什么?自己接下来又应该干什么?

  他会不会接着往前走,会不会去触摸下一个成就,会不会逐渐成为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那我呢?我应该跟随他吗?还是会再被他关在家里?

  *

  我是不是还要做一样的事情?我是不是永远追不上他?我是不是一直迈不上正轨?

  我是不是、又要被他丢下了?

  祁九回忆起祁燕以前说,人不能因为同情心泛滥而养猫。

  他在满目热烈的疮痍中,在闪着希望的舞台外,迟钝地意识到祁燕的正确。

  现在那只猫摇着尾巴,姿态优雅,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无数次被回避的问题、矛盾、纠葛就在他面前爆开,祁九浑身颤抖,唇齿微张,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敢承认,这样的情侣关系是不正常的。

  如果是正常的情侣才不会在辗转反侧中犹豫买什么时间的机票,巴不得越过时间和空间的束缚,下一秒就把恋人抱住。

  如果是正常的情侣才不会在这种时候压抑到气都不敢出,满腔惶恐地、在如此灿烂的时刻自卑自私地考虑自己的去处。

  祁九在哽咽中,想起来最后一个念头是:

  要是我足够优秀就好了。

  他眼里盛满金色的灯光,晏时清清晰的获奖感言被话筒放大,但祁九还是觉得听不清。

  他轻轻吸着鼻尖,在空气中敏锐地找寻晏时清的味道。

  会场太大,人员太多,阻隔剂功能太好,他没有找到。

  这是为他留下标记的alpha,他魂牵梦绕的alpha,他挚爱的alpha。

  但祁九眼含热泪,用力呼吸,他还是没找到刻在身体里的苦茶味道。

  ......祁九什么都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