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燕的车开得很稳,但晏时清还是止不住地发晕。

  因为紧张而翻涌起的呕吐感姗姗而来,他的视线只落在自己的膝盖,整个人像是静止了。

  晏时清到这个时候反而局促起来,祁九为了让他放松下来连起几个话题,皆以对方点头或者摇头结束。

  一直到三人回了家,晏时清仍保持一言不发的状态。

  桌上放了两副碗筷,菜还留在锅里,祁燕进屋之后利索系上围裙,对祁九仰了仰下巴:“带你朋友去逛一下吧,我去加个菜。”

  晏时清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他甚至连简单的客套都不会,木讷地站在门外看祁燕消失在厨房。

  “来吧晏晏。” 祁九为他找出一双新拖鞋,看他呆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模样补充,“你别害怕。”

  晏时清还是没有动作,于是祁九伸出手,犹豫了片刻后选择搭在晏时清手腕上,拖着他跨进门。

  祁九的掌心温度很高,被他触碰的皮肤部位带来一阵针扎的尖锐触感。

  晏时清指尖猛地抽动一下,还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祁九就已经松手了。

  “你真不用紧张,把这当成自己.......” 祁九说到一半,又觉得这句话对晏时清可能不具有什么共鸣,于是换个说辞,“把这当我们的家。”

  祁九的家离学校很近,住在小区比较高的楼层,三室一厅,长期闲置的房间用作书房,临走前才匆匆忙忙给空床铺上床单,作为晏时清临时的卧室。

  “出来太急了,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整理,明天放学之后再去逛逛看买点你需要的东西。” 祁九带着晏时清逛了一圈,一边打开卧室门一边碎碎叨叨,“床单是我的,但是是才洗过的,只有明天才去买,你今天将就着盖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晏时清,说到一半的话便卡在了嘴边。

  门外的祁燕忙忙碌碌,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上桌,厨房暖黄色的灯光调到最大,明媚到觉得晃眼的程度。

  卧室内的生活气息实在不是很足,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几件,床单边角还有没掀好的褶皱。

  晏时清就站在了无生气的卧室之间,并没有表现得多喜悦,除去紧张感之后,心里就只剩下一片茫然。

  祁九没再说话,走过去把床单捋平整,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觉得有点......”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太快了?”

  晏时清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靠只言片语揭开了自己的过去,又在仓促间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他看着自己新的卧室,看着自己强行融进的家,看着不知所措的祁九。

  晏时清呆愣地站着,手里还捏着祁九给的那一颗糖,糖衣边缘的棱角磨得掌心有点疼,但终于让晏时清找到一丁点真实感。

  他与祁九长久对视,甚至在祁九挪开视线之后也依然盯着对方眉间,半晌才回答:“没有的事。”

  晏时清用力捏紧那颗糖,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补充:“我觉得很高兴。”

  -

  晏时清话还是很少,更多时候是祁九在聊。

  在饭后祁燕直入主题地和晏时清聊了很多过往细节,更多地问了一些南区未成年人保护协会的事。

  祁九自觉回避进了自己卧室,估摸着时间再出来,手里还多了一套新睡衣。

  睡衣对于晏时清而言有点太小了,一抬手就能见到腰,左胸口那儿还有个小熊的刺绣。

  祁九还能睁着眼说瞎话,朝着晏时清点头鼓掌:“我觉得挺合适的。”

  临近十二点,这一天总算要过去,祁燕捏着眉心,催着两个学生去睡觉:“将就着先穿吧,明天再去买新的。”

  祁九点头和两人说晚安,晏时清却扶着门,望向祁燕欲言又止。

  祁燕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大方地朝晏时清笑起来。

  她和祁九笑起来时很像,眼睛眯起来,眉尾向下顺,整个人显得很有亲切感。

  “其实来接你的路上我和祁九也聊了很多。” 她伸手帮晏时清理了理衣领。

  “你不需要太顾忌自己的身份,你也不需要完全理解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我和你应该都没办法立即把对方当成家人,但是你来这儿是因为相信祁九,我接你过来是为了祁九。” 她说,“剩下的事情就以后再考虑吧。”

  这样的一天对三个人而言都太漫长了,彼此的房门阖上,但却谁都没办法睡得安稳。

  祁九睡得断断续续,迷糊间听见祁燕在和谁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放得很快,好像在吵架。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了才起床,揉着眼睛准备去倒杯水。

  谁知他一出门就看见正对着自己房间站着的晏时清,紧盯着自己卧室门,像跟柱子一动不动。

  “你——!” 祁九吓得一激灵,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到凌晨三点,“你怎么不睡觉?”

  晏时清下半身留着松松垮垮的睡裤,上衣换回了自己原有的白色短袖,也没有穿鞋。

  他听了祁九的问题晃了下脑袋,像没找到很好的答案。

  晏时清不知道站了多久,想向祁九走过去,迈开腿时反而是向后颠了一步,晃着身体站稳。

  他腿已经站麻了,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又后知后觉自己这种大半夜盯着人家房间不睡觉的行为是不对的。

  晏时清皱着眉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半垂着头看自己赤. 裸的脚背,嘴唇抿得更紧。

  他整个人在祁九看来,就是无措又局促。

  祁九拿他没办法,他好像真的在教一直刚捡回家的流浪猫,一步一步地带他融入到自己的环境中来。

  祁九没养过猫,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晏时清的关系之间找到敏感的平衡点。

  于是他从狠狠吸一口气,垫着脚有些莽撞地揉乱了晏时清的头发:

  “你过来!”

  晏时清懵懵懂懂地,被祁九拉去了落地窗台,又被半强硬地按着坐在地板上。

  他看着祁九把厚重的窗帘拉开,城市中心的夜晚永远不会安静,窸窣声响随着夜风一起灌进来。

  祁九掀开了窗帘便转身走了,没有一同坐下的意思。

  晏时清头就像装了捕捉仪,只跟着祁九的动作转,看到祁九要走时心中一凛,在擦肩而过时立即拉住了他的手。

  “干嘛?” 祁九半好笑半无奈地盯着他,“我去给你倒杯水。”

  晏时清眼睛眨也不眨地望他:“我不喝。”

  “我渴了,我想喝。”

  晏时清还是没有动作,他的指节与祁九上下相触,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祁九叹气:“那你和我一起。”

  晏时清这一次的动作很快,他迅速站起来,手还是拽着祁九不放。

  ...... 黏人精。

  祁九这么想着,却没打算挣脱,带着尾巴一样的晏时清去倒了两杯水,又进卧室把被子挪去了阳台。

  阳台上铺了毛茸茸的毯子,祁九让晏时清坐在毯子的里侧,被子横放在两人之间,又在两杯温水里扔了两片自己种的薄荷叶。

  他们住的楼层高,能俯瞰大半街景,祁九揉着眼睛朝楼下望去,轻声说:“我不管什么时候睡醒,总是能看到有人还在晃荡,所以觉得我们城市应该不会睡觉的。”

  “我妈以前忙,经常和我做了晚饭哄完我睡完觉就又出门了。”

  他找了好一会,终于在街角发现一个蹲着抽烟的人,于是带着得逞的表情指给晏时清看:“我半夜起来看到家里没人又不敢一个人睡觉,就喜欢跑在阳台上睡,幻想着下面有很多人陪我一起呢。”

  “我自己觉得这样无所谓,我也不觉得我自己惨或者很寂寞,但是我妈早上看见我睡在这里,会又自责又心疼。”

  “晏晏,你也是这样的。” 祁九说。

  他的语调很慢,像一块融化的巧克力糖:“你也一样,可能自己觉得咬咬牙就过了的事情,我会觉得心疼。”

  呼啦一声,风吹过晏时清额角。

  “快点睡吧,明天还要一起上学呢。”

  祁九其实说到最后几句,声音已经黏在一起了。

  他实在太困,说不定今晚说得每一句话第二天都记得不真切,只想得起拽着晏时清躺在阳台的角落,软着哄他快睡。

  但晏时清睡不着,祁九的话好像被滞后了,要过很久才能传进他的神经中枢。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的大脑因为祁九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炸掉,处理信息的功能变得缓慢,只有急切猛烈的心跳,诚实地反映着他的情绪。

  “不想活下去” 这个念头,其实晏时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在某一天晚上骤然升起的欲望,萌芽的瞬间便缠着他的血液,滴落在破厂房迂腐的土地里,默默生根发霉。

  他记得自己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只要一直活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

  晏时清根本不信,嗤之以鼻,觉得这只是自大的理想主义者说出来吹嘘自己价值观的谎言。

  他后来遇见杨崇锦、进了少管局、遇见鸡冠红毛,都能闭上眼睛,踩过肮脏走过来。

  支撑他下去的只是爆炸的报复欲望,以及偏激的抨击心理。

  他想,到自己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指着这行字告诉全世界,这是多妄大的一句宣言,然后——

  然后他遇见了祁九。

  与他以前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完全违背于自己的价值观,软弱却强大,甚至能让晏时清在再回忆那句话时会毛骨悚然,会情不自禁地符合:

  原来一直活下去,真的是会有好事的。

  初夏的夜晚带着湿润的热气,随着这样重到让人难以呼吸的心跳声,晏时清骤然觉得毛躁起来。

  他在情感方面愚钝到了一定程度,甚至分不清此刻的心跳是源自欢喜还是俗套的吊桥效应。

  比起之前在架子床上两人不得不贴紧而眠,在这样的阳台上彼此分得更开,但晏时清却意外地觉得踏实。

  窗外的人造灯光落在祁九的颊边,睫毛的光影随呼吸轻微晃动,整个人安静又神圣。

  晏时清就看着这样的祁九,企图在对方绵长的呼吸声中藏住自己厚重的心跳,捏着丁点侥幸的念头向前探出身。

  他是侍奉神明的信徒,却抑制不住自己丑陋的欲望,缓慢地靠近祁九的唇心。

  窗外汽车呼啸而过,窗边帘角高高扬起。

  ——晏时清偷亲祁九的事,连月亮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