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九有一点点难过。

  晏时清那句 “和你没关系” 在他脑内来回穿梭,祁九听了心里堵堵的。

  周青先难得见他一大早就丧着脸,撑着下巴问:“怎么啦?”

  祁九像袋鼠一样挠墙,眉毛快拧成麻花:“我觉得我养的大白菜快被拱了。”

  “你这比喻多少有点问题。” 周青先扫了一眼后方桌子,“而且晏时清被 omega 看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祁九仰着头,满脸的痛不欲生:“我家猪要朝着别人拱了。”

  周青先听得发笑,好一会儿才饶有兴趣地反问:“为什么说是你家的?”

  祁九挠墙的动作突然停了,他心里酸酸涨涨,像鼓足了气的气球,被周青先不动声色地扎出小孔。

  那股气过去,祁九只觉得骨头里都弥漫着颓丧的劲儿:“...... 我不知道。”

  周青先狡黠地笑:“你也是看上晏时清的 omega 之一?”

  祁九一向对自己坦诚,他摸着心口琢磨好一会儿,又试了试自己的脸有没有变烫,仍是迷茫地看向周青先:“我不知道。”

  “我就是...... 有点不开心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撅起嘴,眼睛垂向桌面,看起来怪可怜的。

  “今天我看到他和别的 omega 走在一起,我想打听下,但是晏时清告诉我不关我的事。”

  他声音闷闷的:“好伤人哦,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那不然呢,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有什么资格问。” 周青先好笑地看着他,“而且你怎么知道你们是朋友?”

  周青先道理是对的,但话说得着实不大好听。

  祁九被噎了一下,无比哀怨地望他一眼,然后慢腾腾地挪着转过去用后脑勺对他。

  “我觉得我现在也有点在生你的气了。” 他闷闷地说,“气你一个上午。”

  周青先不为所动,盯祁九的后脑勺悠悠补充:“一般你对晏时清产生的这种情绪,我们统称为吃醋。”

  祁九的后脑上翘起一簇不乖巧的头发,兴许是昨晚睡姿不恰当被压出来的。

  他没有出声,但听完周青先的话后,这捋头发此时不受控地向上抖了抖。

  -

  祁九本想,要不哪一天再遇到萧穆时问问她和晏时清的关系好了。

  但是自那天后,他再也没见到过萧穆。

  萧穆意外地听话,每天像跟屁精一样追着晏时清到校门口,见到祁九会远远躲开。

  她依然会被混子堵着欺负,在放学路上看到晏时清,两人会短暂地对视,再心照不宣地同时挪开视线。

  她会在晚上带着一身伤闯进晏时清的房间大喊大叫,一边埋怨他为什么又视而不见,一边掏出自己偷来的食物嚼得吧唧吧唧响,但是绝不分给晏时清。

  晏时清通常不搭理她,埋头看学习资料。

  明明说了要帮萧穆,却不参与对方任何事情,无论是受霸凌还是偷窃。

  萧穆像菟丝子一样侵入别人的生活,总是盼望着能有其他人帮她解决问题,生平来头一回自己做反抗,干得不熟练极了。

  存在手机里的视频材料越来越多,她算着时间,觉得自己快逃离这种苦海了。

  这样的重复的日子,止步于五月二十日那天。

  即使天上下了点雨,也依然浇不灭人们对这种特殊时日的热情,堆积在街道的人群为平常的几倍。

  这一天祁九给了晏时清和周青先一人一朵玫瑰,开得很好,柔软的花瓣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晏时清带着这支玫瑰与熙攘人群逆流而行,只想早一点回到自己破败的房间。

  但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今天鸡冠和红毛没在,巷子口空空荡荡,巷里漆黑一片,犹如藏着秘密的山洞。

  晏时清站在这条虚伪繁华的街道上,敏锐地察觉到极具有违和感的东西,从巷深处扩散,缓慢爬进他的耳朵。

  声响逐渐放大,像诱导船员的塞壬女妖,唤着他朝深处走去。

  晏时清顿在原地,终于朝着巷子迈出脚,于水面上砸出涟漪。

  他越往里走,越觉得场景意外地熟悉。

  他看见曾经祁九藏身的木箱,看见立在角落的玻璃瓶罐,看见碎在角落无人清理的碎片残渣。

  看见和当时的自己一样,被鸡冠和红毛推在墙上的萧穆。

  这些像游戏画面一样,一点一点在他眼底展开。

  萧穆的颈项被死死握住,她的脸因缺氧而涨得通红,双手掰着红毛的手想挣脱,双腿胡乱地踢向空中。

  红毛被她缠得烦了,伸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封闭的巷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躺在地上的手机还在循环播放视频,鸡冠与红毛两人油腻的声音此起彼伏,粗鄙的话语与当下的场面异常吻合。

  鸡冠狠狠地踩上手机,凶恶地看向萧穆:“这骚. 货录这些破视频想干嘛,该不会是想去派出所告我们吧。”

  视频以一个俯视的角度,从大腿拍到胸,红毛的手上下在这两个部位摩挲。

  而现在,视频的内容在晏时清眼前上演。

  或者说更甚,恼羞成怒的红毛已经伸手去撕开萧穆身上的布料,嘴里脏话连篇:

  “妈的,平时还是温柔很了,今天真的得给婊. 子一点教训。”

  鸡冠恶劣地笑着,将手机踹远,叼着烟参与他。

  手机砸上灰暗的墙,屏幕出现网状裂缝,占据晏时清视网膜。

  萧穆在尖叫,在反抗,随后因被暴力捂住嘴而只能发出细小的哽咽。

  晏时清的感官系统变得愚钝,他站在祁九曾经藏身的地方,迟钝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外界灿烂明媚的灯火从巷口漫进,像浪潮般裹紧这条昏暗的巷子,又止步于晏时清的脚旁骤然褪去。

  萧穆被粗暴地翻一圈落在墙上,她的泪水稀里哗啦,黏上土灰,粘住头发。

  她向着外界的耀眼的一切,又似乎只向着角落的晏时清,极力地伸出手探去。

  萧穆喊:“救......”

  剩余半句被红毛捂在了喉咙里。

  晏时清觉得自己平日里从未注意过的微弱神经此刻绷紧了。

  他淡薄到极致的同理心在催促着他前进,促使他忘记平时冷漠到异常的作为,想像祁九一样、冲过去接住她的手。

  晏时清觉得自己的喉腔快要烧起来,他涌起强烈的呕吐欲. 望,身体已经向萧穆倾去。

  他想喊叫,想奔跑,想去做大部分人认为正义的行为。

  但晏时清最终只是掏出了手机。

  ——晏时清其实清楚,凭借萧穆手里的证据已经可以使两个混子蹲一定时间的派出所。

  但他心里更加偏激且自私的想法占据上风,觉得这一点惩罚对两个人渣远远不够。

  他记得两人是怎么在他身上施暴的,记得每一处伤口是对方从哪个角度打来,记得自己曾无数次算计过无数个能让他们背负罪名的方法。

  他想努力说服自己是正确的,萧穆利用他藏身,而自己利用她报复——也替萧穆报复。

  这才是互利的寄生关系,他们谁也不欠谁。

  现如今晏时清就站在祁九曾经站的位置,用柳河给予的手机里录下第一支视频,记录一场远大于未遂的罪名。

  他听着萧穆的尖叫,听见布料撕开的声音,听着急促的喘息带着骂声,荡进巷子末端,又重叠着传到晏时清这里。

  手机录像不断闪动秒数,萧穆的挣扎与呜咽与地上的视频中重叠,又与晏时清手里握着的形成回响,一点一点充斥耳朵。

  晏时清闻见丁点带着血腥味的玫瑰气味,却分不清这是不是源自自己书包侧边那朵娇艳的花香。

  刚才网状的碎片印记在晏时清眼里不断扩大,他开始觉得视野恍惚,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呕吐感愈来愈重。

  哗啦啦——

  天上突如其来下起暴雨。

  外界人群传出惊呼,盖住巷子里本就不激烈的响动。

  女孩的视线逐渐从惊恐变为绝望,声音疲惫而软弱,哗哗雨声之下,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晏时清双脚像是黏在原地,他的视线一片氤氲,伸手糊了一把脸,不知是这究竟是雨还是泪。

  他的心脏猛烈而混乱地跳动,似乎要蹦出胸膛,使晏时清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混子们的动作。

  在看到鸡冠推开红毛,进入萧穆后,晏时清骤地丢下手机朝他俩冲去——

  晏时清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狠的架。

  他不再算计出拳的角度与力度,单纯是在发泄愤怒,每一拳都用了十足的狠劲,巴不得把他们置于死地。

  他用了周围一切能攻击的东西,推着鸡冠的头往墙上砸,用玻璃瓶子敲上红毛的头,疯子一样弥补刚才自己没有做的行为。

  二人有联合起来反击,晏时清却只觉得这些是对自己的制裁,每一处伤痕都只让他更加羞愧、更加凶狠。

  像不想给他们留一点活路一样,晏时清在无声地嘶吼着自己的懦弱。

  在这样一个浸入雨夜的浪漫傍晚,所有的响动融进雨里,相爱的人相拥而去,没有人在意巷子里的惨败遭遇。

  晏时清单方面的殴打持续了二十分钟,鸡冠和红毛彻底没有反抗的力气,半死不活地瘫软在地。

  柳河给的勾针娃娃因他的动作而被扯断,砸落在地,被混着血迹的雨水染得泥泞不堪。

  晏时清大喘着气,拳头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在一切已经结束后反而浑身颤抖。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衣不蔽体的萧穆,眼里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和那天一样,萧穆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红裙子,头发凌乱地贴紧脸颊肩颈,坐在地上出神。

  她精神有些恍惚,盯着在晏时清脚边绽开的水珠,很久才抬起眼。

  这一回她不再质问为什么不救,只是用水润润的眼睛长久地盯着晏时清,任由睫毛上蓄起雨点。

  在水珠坠落的那一刻,萧穆朝晏时清艰难地翘起嘴角。

  咔哒——咔哒——

  网状碎片总算悉数落下。

  这时候一种迟来的情感紧紧地包裹住晏时清。

  他在这样一个无尽浪漫的雨夜感受到无边痛苦,长期以来缺失的道德碎片总算牢牢地、滚烫地嵌进他的灵魂。

  过往一切视而不见像走马灯一样回旋在他眼前,晏时清骤然明白自己错误的原因。

  书包侧边该被精心呵护的玫瑰被雨点砸得零落,像面前的女孩子一样,过早地凋零了自己的花期。

  晏时清上齿将唇紧咬出血,滚烫的泪水不断从眼眶迸发,整个五官变得狰狞可怖。

  他觉得身体每个器官都带来痛苦难忍的灼烧感,每一个部位疼痛得快要裂开。

  他蹲下来,极不熟练地抱住萧穆冰冷的身体,在一红一蓝闪耀的灯光中哽咽:

  “——对不、对不起...... 对不起。”

  晏时清第一次朝别人伸出援手,以惨败告终。

  他对这一晚追悔莫及。